《异乡人》书评系列:
当代世相谴责和志怪小说的奇葩
——读滕刚长篇小说《异乡人》
徐鲁
晚清世相谴责和志怪小说家吴趼人(又署“我佛山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近代小说中的名著,常为人们所称道。这部作品还有一个续篇,名为《近十年之怪现状》,似乎鲜为人知。1910年广智书局出版这部续篇单行本时,曾易名为《最近社会龌龊史》。我觉得,“最近社会龌龊史”这几个字,也可以作为滕刚的长篇小说新作《异乡人》的副书名。
鲁迅先生在评析吴趼人等人的社会谴责和志怪小说时,就其内容有过这样的议论:“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对这类小说的形式,鲁迅则如是概括:“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
《异乡人》正是承袭着诸如“三言二拍”和近代以来的世相谴责与志怪小说的“揭发伏藏,显其弊恶”的传统,而以小说的主人公即“异乡人”的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为中国当代近些年来的社会怪现状,留下一段段“外史”和一篇篇“志异”。这部小说里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和《最近社会龌龊史》的神髓,也深得诸如吴敬梓《儒林外史》和李伯元《文明小史》的壶奥。
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经济转轨,文化转型。市场经济大潮固然为中国社会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也为这个时代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传统的价值观和道德体系,几乎被彻底推翻和全面解构。魑魅魍魉粉墨登场;坑蒙拐骗大行其道;贪赃枉法熟视无睹;吃喝嫖赌少廉寡耻。总之,种种社会乱象和丑行沉渣泛起,其怪其乱往往令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
《异乡人》小说开头一句:“异乡人终于来到酆城”,有如普希金《别尔金小说集》里那个曾经为托尔斯泰所称道的开头:“客人们齐集在别墅中”,无须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让我们跟随着这个倒霉的异乡人,直接进入了这个乱象丛生和遍地陷阱的城市。在我的印象里,“酆城”专指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作家滕刚把小说主人公来到的这个鬼地方命名为“酆城”,或许就暗含着一种谴责和诅咒: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光明和干净的人间,而是一个龌龊的和触目惊心的阴曹地府。
是的,发生在“酆城”里的许多事情都是不可理喻的。比如,这里的人似乎天天都在排队,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排队。这里的发廊里并不会真的给顾客理发,而只有“洗头、按摩和推拿”;茶楼里也从不卖茶水,当然,你如果要一个小姐,他们倒是可以送你一杯茶水;饭店里也没饭可吃,你实在想吃饭也可以,你必须喊一位小姐;自然,到舞厅来的人也不是为了跳舞;澡堂里也根本就没有浴室;进旅馆也不是为了住宿,“我们这里的旅馆只嫖宿,不住宿”。
这里也没有任何道德可言。撞了人的司机不是赶紧送伤者去医院,而只是一心想着如何“保护现场”。肇事司机的全部道德逻辑是:“我如果送他去医院,现场破坏了,他的医疗费谁给?他万一死了谁负责?我负部分责任,还是全部责任,他负部分责任,还是全部责任,最终都得由现场来定。”医院也是一样。一个伤者送来了,医生决不会先去抢救伤者,而是要先等着有人付过了医疗费。医生的全部道德逻辑是:“如果我们先抢救,最后没人认账,我们跟谁去要钱?我们跟谁去要钱?我们天天拿自己的钱去救死扶伤,谁给我们建病房?谁给我们买医疗设备?谁给我们发工资?……所以现在不先交钱,我们是决不抢救的。”结果,这里的医生对那个倒霉的、无人来交医疗费的伤者的处理办法,只有两个字:“扔了。”医生说:“像他这种情况,我们一般都扔到野外。不把他扔掉,他死在这个地方怎么办?我们给他收尸?我们给他火化?”
这里的人们早已利欲熏心,道德沦丧,到处是卑劣的陷阱,到处有龌龊的勾当。小说里有一个当地人叫梅湘亭,他的七个儿子都在干着蝇营狗苟的营生,七个儿媳妇在酆城的“职业”依次是浴都前台领班、休闲中心后台领班、桑拿中心按摩区领班、泳浴中心财务总监、水疗养身中心总台领班、温泉中心大堂副理、沐浴广场首席公关。其少廉寡耻、男盗女娼的世风,由此可见一斑。这里无论白天黑夜,到处都喧嚣着哇哇的恐怖的警报声,而且满大街到处都晃着“大盖帽”。而更可悲的是,所有的人对此都无动于衷,早已习以为常了。
在这里,令人瞠目结舌和匪夷所思的事情真是层出不穷。如果你不会抽烟、不会喝酒不会打麻将、不会跳舞、不会玩女人,那你就休想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就像曾去应聘而遭到百般奚落的异乡人一样。在这里,民工要想讨回自己正当的工资,只有一种办法:跑到高高的楼顶上去跳楼。“只有跳楼,他们才会给。”在这里,每一幢楼房的所有的窗户、阳台都得装上一层又一层的防盗窗,看上去像一只只关野兽的笼子一样。而对一个安全的生活小区最好的赞美就是:“我们的小区就像监狱一样固若金汤,牢不可破。”这里的公共汽车要么慢得你根本感觉不到它是在行驶,要么快得就像在飞,每到一站你稍有迟疑就根本下不了车了。
酆城最火暴、最热门的职业有亲子鉴定、私人侦探、医生保镖。之所以有“亲子鉴定中心”,是因为这里的人经常怀疑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父亲,母亲不是亲母亲,儿子不是亲儿子,孙子不是亲孙子,甚至爷爷奶奶也不是亲爷爷亲奶奶;因此也就有了生意很火、收入也高的私人侦探。“查到一个婚外情,委托人给5000。查到一个二奶,委托人付10000。”所谓“医生保镖”指的是,这里的医生如果没有把病人看好,或者把病人看死了,病人或病人家属就会对医生大打出手,所以这里的医生看病,身后都有保镖站着,下班后也有保镖跟着,生怕有人报复。
这里还有一项生意兴隆的职业:陪聊。可怜的、倒霉的异乡人在这里总算找到了一份陪聊的差事。于是,他每一次出去陪聊,都会见识到隐藏在酆城各个角落里的各色人等。世情的伏藏,社会的弊恶,风习的变异,灵魂的扭曲……都在一次次的陪聊中被掀揭开来,让人触目惊心,无话可说。
异乡人接触的陪聊客户中,有生活在极其无聊中的近乎变态的留守女人;有孤独到紧紧握着异乡人的手而一命呜呼的垂垂老者;有呆在自己家里也没有半点安全感、而只好请人戴上大盖帽前来守着自己的老人;有早已赋闲在家、却仍然沉浸在虚幻的官位上,以至于出钱情人来家里听他开会讲话的退休老干部;有因为贷款买房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即使在做爱时也会想到按揭,而终于导致阳痿的老男人;有因为屡屡受到男人欺骗而心理扭曲到变态的女人……
总之,酆城里的每一个人,似乎天天都生活在欺诈、陷害、算计和恐惧之中,人人自危,处处设防;歪门邪道,尔虞我诈;蝇营狗苟,委琐不堪。这里还有一个去处名曰“哭吧”,生意兴隆,天天爆满。小说里借那个经营“哭吧”的男子的话说:“现代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整天想哭,但哭不出来,无处可哭,无人可哭。”例如,你的上司不学无术,却整天对你指手画脚;你昨天还参加公司的联欢会,今天早晨就收到老板辞退你的短信;你刚把订金汇到客户的账上,客户就失踪了;你把养老的钱都投到了股票上,结果跌得所剩无几;你从未出过轨,却得了性病;你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让她上了大学,她却去歌厅坐台;你高高兴兴地买了老婆喜欢吃的话梅回到家,却发现老婆和一个男子躺在自家床上……所有这些,都让人想哭。可是,“到单位哭,怕被人笑。跟父母哭,担心父母伤心。跟女儿哭,怕影响孩子高考。跟朋友哭,怕家丑外扬。”可是,不哭又受不了,于是,人人都想到隔音隔形、无人知晓的“哭吧”包间里去大哭一场。
滕刚先生是微型小说创作的圣手,在写作这部长篇小说之前,早就以众多的微型小说驰名文坛。现在,他是以微型小说的笔法来写这部长篇。他采用的是一种系列微型小说的“集束”式写法,写的是一部当代世相的面面观。在叙事上,他也像在写微型小说一样,尽力挤去多余的水分,砍掉叙述上的枝枝蔓蔓,只留下最有分量的主干部分,让小说回到了好看的和单纯的故事本身。这种写法,其实也正是对19世纪那些善于观察和发现现实生活、并且给出真实的记录的杰出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们所创下的伟大的小说传统的回归与发扬。
这部小说里有最忠实的世相记录和描写,也有一些类似街头Sketch的段落,当然也有少许的夸张、隐喻和变形。是一部长篇寓言式的讽世小说和谴责小说;是一部新世纪的“三言”和“二拍”。不动声色的客观记录和节制有度的夸张叙事中,其实也有作家的批判精神和警世思想在运行。这部小说也带着约瑟夫•海勒式的黑色幽默色彩。滕刚是一位心存丘壑、怀抱奇才的冷幽默家,在这部小说里,他把自己冷幽默的才气发挥得淋漓尽致,让读者在会心和喷饭的同时,享受和领略到了一种机智与俏皮。这种黑色幽默看似消解了正经与严肃,其实是作家把自己最痛苦的思考、最严峻的谴责和诅咒,都藏在一种戏谑和黑色幽默的背后,其文学的真实性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作家的谴责止于了犹未了之际。我甚至还觉得,这部小说里有卡夫卡式的隐喻与寓意,也有后现代的波普主义的余绪在波动。
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异乡人”,与当代作家孙犁《芸斋小说》里的那个“芸斋主人”、王蒙《尴尬风流》里的那个“老王”、流沙河《Y先生语录》里的“Y先生”等等,可谓一脉相承。他们既是精神上的智者、思想上的质疑者,同时又是生活上和人情世故上的弱者;既是种种光怪陆离的社会乱象的亲历者、受害者,也是罄竹难书的种种龌龊失范的人间丑行的讲述者、见证者和谴责者。或者,像孙犁、王蒙、流沙河的系列笔记体小说的主人公一样,我们把这个异乡人视为作家本人,也未尝不可。
归计无处的“异乡人”
——滕刚长篇小说《异乡人》读记
文/魏剑美
当代的微型小说一直存在着较大的争议,争议的中心并非其篇幅所能承载的现实含量与情感含量,而是其“小摆设”的倾向与伪现实主义和伪浪漫主义的流行。为数不少的微型小说作家已经远离了现实主义的基本精神,更失却了批判生活的勇气与真诚,而日益堕入虚假、虚伪、虚脱的泥沼。虽然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其他文体当中,但以当前的微型小说最为突出,也最为拿肉麻当有趣。我甚至完全不明白:他们津津乐道于某种古典背景、某个精致花瓶、某种雕虫绝技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与我们的现实生存处境或者人文思想又到底有何种关联?
我总以为福楼拜、莫泊桑、契诃夫、鲁迅这些大师所展示的现实精神才是短小说的生命力所在。这当然是我个人固执而不肯与时俱进的观点,好在文学从来都是自说自话,我这才有勇气说出最真实的阅读感受。
滕刚肯定是微型小说作家中的异数,说其是“异数”无关褒贬,只是对其“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艺术努力的一种判定。这些年来,滕刚一直致力于微型小说形式上的革新与突破,使得他的名字与“微型小说”之间形成了某种固定的关联。甚至可以说,说到微型小说就难免要说到滕刚这个名字,而说到滕刚也必然要说到微型小说。但我得不客气地指出,所谓“成败皆萧何”,在微型小说圈子的游刃有余恰恰成为他向更高境界迈进的一种制约。
坦白地讲,看到《异乡人》(作家出版社)这部长篇小说赫然署着滕刚的大名时,我第一感觉是吃惊:醉心微型小说的滕刚也玩得来这个吗?掩卷之后,我的感觉亦是吃惊:原来长篇也可以这样写?也可以是一系列微型小说的组合乃至于“合而成体散而成章”?
可以说,这是我迄今读得最轻松的长篇小说。漫画化的场景,喜剧化的情节,杂文化的语言,移步换景、层层推进的结构,吸引人不知不觉中完成了整个文本的阅读。我敢说,如果《异乡人》将来载入文学史的话,将首先是因为它体例上的独特,它事实上是由这个无名无姓的“异乡人”所串起来的一系列现象与故事。这些现象与故事在“异乡人”看来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但在作者笔下的那一世界和读者日常生活的这一世界,却是“司空见惯寻常事”。这一系列的现实叙事的整合,第一次使我感觉到微型小说也有着如此分量的心灵冲击力。
“异乡人终于来到酆城”,面对的却是:没有斑马线也无需斑马线而随处可以跨越的马路,见队就排唯恐吃亏的抢购,不理发的发廊不卖茶的茶楼不卖饭的饭店不跳舞的舞厅不洗澡的浴室,胡乱执法的警察,见死不救的医生,以罚款和举报营生的七兄弟,一浪 高过一浪的报警声,满街晃动的大盖帽……
在这里,坐公交得准备速效救心丸,因为司机为了赶着下班会将车开得飞起来;上班得坐热气球,因为交通拥挤得水泄不通;最热门的工作是亲子鉴定师、私人侦探、医生保镖、陪聊人员和职业哭灵人;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不会玩女人的被视为残疾人;专业从事讨薪跳楼秀的人才特别抢手。总之,一切荒诞的成为了常态,一切正常的成为了荒诞。
滕刚将这一切扭曲的、悖理的、荒唐的社会现实进行极致化处理,让它们密集于酆城这一城市和酆城人这一群体,营造出一个“酆城话语体系”,刻画了一种典型的“酆城性格”。悲哀的是,我们甚至很难说自己所处的城市没有酆城的影子,我们自己身上没有“酆城性格”。被“异乡人”所逼视的,不仅是这个时代,也有我们自己日益退缩的良知和人性。
《异乡人》的深刻之处在于揭示了这样一个尴尬的人生困局:面对纷繁的社会生活,我们每个人都是无助、无奈也无力的“异乡人”;而当我们以一个整体出现面对局外的“异乡人”时,我们又都成了麻木不仁、助桀为虐的“酆城人”。即便是一开始格格不入、完全不识时务的“异乡人”,也慢慢融于酆城之中,熟悉了“酆城性格”当中的显规则和潜规则。显而易见,如果“异乡人”再呆下去,他也会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酆城人,他也会让新去酆城的人感到不可理喻。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小说很有些《狂人日记》和《变形记》的象征寓意和标志意义。也就是说,它将成为一个时代、一种命运、一种生活的写照与记录。
滕刚的长篇小说也不失微型小说这一文体所必需的讽刺与幽默,如酆城人梅湘亭说:“我们酆城很乱,到处是垃圾,到处是痰,叫你一看就想吐,但随地吐痰是要罚款的,梅大他们每天埋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一旦有人吐痰,他们就会从天而降。”“来过酆城的人都知道,酆城是一座设计非常精巧、布满交叉小径的迷宫,没有标志,没有警示牌,什么地方可以停车,什么地方不可以停车,什么地方是单行道,什么地方不是单行道,什么地方可以左拐,什么地方可以右拐,什么地方是禁区,什么地方不是禁区,什么地方可以按喇叭,什么地方不可以按喇叭,全由执法人员说了算,外地的车没有不罚款的。”这些句子,既让人忍俊不禁,又让人在笑过之后满心悲哀。鲁迅先生在近百年前就祈愿下一代能够“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而在今天,“不合理的做人”却还如此普遍。在这一点上,《异乡人》承接着先贤之脉,也算是让人看到了即便是微型小说文体、微型小说作家也可以担当与承载的现实之责和历史之命。
谁的愈陷愈深的困境
——读腾刚的长篇小说《异乡人》
庄晓明
一般而言,“异乡人”有着这样的两层意味:一是在地理上,它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域,这里没有生他养他的亲人与熟悉的风景,他对这里的一切也始终无法适应,而成为一个异乡人;另一层则是属于精神范畴的,且更为无所不在,就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个包围着他的世界时,始终有一种被分离出去的感觉,寻找不到自己的精神与情感的皈依,即使在生养他的故乡亦是如此。这第二种异乡人的感觉,在“上帝死了”之后,精神世界彻底破产的现代人类中,尤为强烈。滕刚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异乡人》中,这两层的意味显然都有。
在滕刚的这部长篇小说中,异乡人的身份及背景都被有意地模糊了,他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就似乎是一个为了求得某种生存,而孤独地外出的“打工者”。但他出门的第一步就发现,这个令他眼花缭乱的现代世界,并不需要他这个只准备付出一身气力与劳动的打工者,他仿佛来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外星球,他之前熟知的看待世界的准绳,在这里通通失效,甚至颠倒过来。他痛苦,失落,迷茫,始终无法适应这个扭曲的世界,但为了起码的生存,他又不得不身不由己地为这个世界所裹挟——而就在这过程中,小说借助于异乡人的一个又一个荒诞不经的经历,将这个正处于蜕变的混乱中的底层世界广泛地反映了出来,其世相素描式的展现,有似晚清谴责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状》。自然,由于时代的赋予,滕刚的极富现代色彩的文字,在感性上要显得更为复杂、深刻一些。
滕刚曾以风格卓异的微型小说著称于文坛,《异乡人》作为他的首部长篇小说,也显露出这方面的特征,尤其在结构上,这部由39个章节组成的长篇小说,就仿佛由一间一间的房屋垒叠而成的别有风味的大楼,而这些房屋每一间的内部又都有着自己完整独特的风景,令人忘返流连,或者说,《异乡人》这部长篇小说的每一个章节,都可以看作是一篇完整、独特的短篇小说或微型小说。由它们的每一个章节的标题,如《过马路》《排队》《抢救》《满街晃着大盖帽》《陪聊系列》……等等的排列,我们可以看出滕刚的宏大企图,他试图将它们及它们的每一个角度组合起来,全景式地展现当代社会底层的生存状况。为了这个设想,滕刚自由自如地驱遣着“异乡人”的行程,走向,有时,“异乡人”为了过一条马路,按曾接受的教育,他必须要寻到一道斑马线,但他始终寻找不到那条斑马线的指引,而只能看着那些胆大无忌的人们纷纷过去,自己苦守在马路的这一边;在另一个时辰,“异乡人”又突然加入了一条长长的队列,这条队列长的看不到头,所有的人,包括“异乡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排队,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只是因为一种“恐惧”,恐惧自己不赶快排队,就会被挤到后面更远的位置;而通过“异乡人”的眼睛,我们也看到了许多“他者”的荒诞生活:有一个安全舒适的居所,是无数现代人类的追求,然而,他们为了得到这个居所,而在这个社会的逐利纵欲的过程中,却制造了更多不安全的因素,将自己终于得到的这个所谓舒适安全的居所,困成了一座真实的“囚牢”……总之,由“异乡人”的这样一系列的经历,组成了《异乡人》这部长篇小说,滕刚显然受到卡夫卡、加缪等西方文学大师的深刻影响,他熟练地驱使着现代派的各种文学技法,真实而深刻地呈现了中国当下的底层社会,在商品与资本的控制所引领的所谓全球化现代化的过程中,各式人等的畸形的生存状态与心理状态,并暗示了这种过程的异化与悲剧性的不归路。“异乡人”的书名,还令人联想到加缪的“局外人”,他们显然都是属于现代社会的产物,是过去的一个文明世界崩溃后,现代人无所归依的游魂一般的生存的写真。
无疑,滕刚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这一特色,在他的《异乡人》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这部长篇的每一个章节,都可谓一个吸引人的故事,或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件的趣事,而滕刚超越一般作家的地方,是他不仅仅是一个讲故事者,他没有停留在这些故事趣事的表面,而是以此为切入点,层层剥皮式地发展,直至他的奇诡的想象力,将之推演至一个荒诞不经、触目惊心的地步,而读者在一种警悚或会心一笑中,又觉得它们是如此的真实,似乎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异乡人》这部小说的魅力,还来自于滕刚经营多年的语言,它们简练,简洁,节制,在一种从容叙述的节奏中,呈现出一种顺水而去的吸引力。当然,我不是说滕刚的这部长篇小说已如何了得,它的结构骨架虽有创意,但显然仍在探索之中,这座大楼给予读者的总体轮廓与线条还不是那么清晰。有些章节,固然可以看作很好读的故事,但往往流于故事表面的铺排呈示,没有能在感性深度上挖掘下去。相信这些缺陷,滕刚已有所自觉,只是他还没有寻到相应的文学范本来纠正它们。
既然是“异乡人”,就没有权利,亦没有资格对他所经历的一系列荒诞事件,以及这些荒诞事件所组成的社会作出评判,甚至改造的建议。在滕刚的这部长篇小说中,“异乡人”始终只是感到一种严重的不适应症状,他既然无法与这个世界达成妥协,最终成为“同路人”,那么,他唯一剩下的路,就是只有还乡,回到为自己曾经抛弃的故园。然而,经历了异乡的炼狱之后,“异乡人”突然发现自己回不去了。《异乡人》的最后一个章节颇有象征意味:“异乡人”买了还乡的车票,却总是等不到他要上的车,还乡的车子似乎故意躲着他,每一趟都要晚点他一段时间,“异乡人”始终无法穿越这段时间而踏上还乡的车。他陷入了一个梦魇,他既不适应异乡的生存,又不能回到思念的故园,他被流放了,成了一个孤魂野鬼。自然,我们亦无需悲悯“异乡人”的这一悲剧而荒诞的结局,亦没有这个资格,我们不妨借此审视一下自己当下的生存,或许别有一番所得。
原来“是这样的”
侯德云
我以前曾经说过,现在还想说,滕刚是另类的。
我相信,换成别人,而这个“别人”,恰好也读过滕刚的长篇小说《异乡人》,大概也会这样想。
这部长篇小说中的外国元素,显然要多于中国元素。我说的外国因素,指的是三位外国作家若隐若现的身影,列那尔,巴别尔,以及卡夫卡。
《异乡人》的结构方式,跟列那尔的《胡萝卜须》同出一辙,是组合式的,系列剧式的。你可以通篇“完整”地阅读,也可以随心所欲,“风吹哪页读哪页”。无论采取那种方式,你都能感受到作者那种如巴别尔所说“像战况公报或银行支票一样准确无误”的叙事风格。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集《骑兵军》,是“一部在全世界流行八十年、禁而不绝的奇书”。《异乡人》跟《骑兵军》相比,共同的长处,是作者都抛弃了小说的“技巧”,洗炼,简洁,迅速而有力。所不同的,是《骑兵军》指向了前苏联的历史,指向了苏波战争的战火硝烟,作者的经历,对作品的成败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而《异乡人》则指向了中国的现实,正在发生和以后还会发生的现实,是对大众“经历”的高度归纳和提炼。就写作本身而言,这无疑是事实对作家的严峻挑战。
至于滕刚和卡夫卡的比较,我在《以另类的姿势叩问现实》当中有过一段“大胆”的论述。现在我想重复一遍:
滕刚的奇幻和荒诞跟卡夫卡式的奇幻和荒诞是完全不同的。卡夫卡擅长的手段是“悖入正出”。《变形记》的开头:“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就是“悖入”。但接下来的情节推进和细节的刻画都没有超出人类共有的生活经验,因而我说他是“正出”。滕刚不是这样。滕刚的杀手锏是“正入悖出”。他笔下的人物在刚刚出场的时候,从来不会变成“甲虫”,也不会变成青蛙或者螳螂,就是一个个平常的人。这些平常的人也都是在现实的大街小巷行走,每一步都脚踏实地,每一步都没有违背生活的逻辑,却常常在不知不觉之中陷入到悖谬的泥潭,这个过程充满了哲学的意味。这种“出人意料”的结局,不是人为“做”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的,像蝴蝶对花朵的向往,更像是水到渠成。
上面这段文字是针对滕刚的小说集《百花凋零》来说的,用来谈论《异乡人》,行不行呢?我觉得也可以。这也说明了,作者的小说方式,已经渐渐趋于“稳定”。这或许就是成熟的标志。
《异乡人》中的“异乡人”,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他不需要名字。他可以是张三李四,也可以是王五赵六。他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看到了很多“奇幻和荒诞”的现实。善于思考的读者,一定会想到,这种“奇幻和荒诞”,正在当下的生活里“发生”。或者说,是这种“奇幻和荒诞”,跟当下生活中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现实,同出一辙。
我无意于去重复《异乡人》的某些情节。但我很想引用其中的两个片断。这两个片断,是两记重拳,直接命中现实的软肋。
一段是:
异乡人惊讶道:“要工资?为什么要到楼顶上要工资?”
那人说:“你好像很惊讶,不到楼顶上要,怎么要?”
另一段,是“异乡人”看到的一则标语:
“坚决打击卖淫嫖娼,在娱乐场所免费发放安全套。”
这样的标语不可能“刷”在墙上,但我确信,类似的思维方式,却“刷”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哀。
我注意到,小说中的“异乡人”,经常重复说一句话,“是这样的”。读完这部小说,我轻轻叹了口气,也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是这样的。”
我的意思是,我们的生活,经过严重的“物化”之后,已经引发了精神上的种种变异。变异到什么程度呢?谢谢滕刚对我的提醒,原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