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道
(录音整理稿,完整版)
谢有顺
一
很多人可能都同意,中国人普遍有两个情结,一是土地情结,一是历史情结。前者使中国文学产生了大量和自然、故土、行走有关的作品,后者则直接影响了中国人的人生观——在中国,历史即人生,人生即历史,甚至文学也常常被当作历史来读,这一点,钱穆先生多有论述。
事实上,中国的小说也的确贯注着传统的历史精神。比如,《三国演义》把曹操塑造成奸雄之前,史书对曹操多有正面的评价,连朱熹也自称,他的书法曾学曹操,可见,那时朱子至少还把曹操看作是一个艺术家。然而,对曹操的人格判断之变最后由一个小说家作出,并非作者无视曹操在政治、军事、文学上的成就,而是他洞明了曹操的居心——以心论人,固然出自一种文学想象,但也未尝不是一种历史精神。好的小说本是观心之作,而心史亦为历史之一种,这种内心的真实,其实是对历史真实的有益补充。
古人推崇通人,所谓通物、通史、通天地,这是大境界。小说则要通心。因为有心这个维度,它对事实、人物的描绘,更多的就遵循想象、情理的逻辑,它所呈现的生活,其实也参与对历史记忆的塑造,只不过,小说写的是活着的历史。这种历史,可能是野史、稗史,但它有细节,有温度,有血有肉,有了它的存在,历史叙事才变得如此饱满、丰盈。
中国是一个重史,同时也是一个很早就有历史感的国度。如果从《尚书》、《春秋》开始算起,也就是在三千年前,中国人就有了写史的意识。这比西方要早得多,西方是几百年前才开始有比较明晰的历史意识的。但按正统的历史观念,小说家言是不可信的,小说家所创造的历史景观是一种虚构,它和重事实、物证、考据的历史观之间,有着巨大的不同。但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比如,很多人都说,读巴尔扎克的小说,比读同一时期的历史学家的著作更能了解法国社会。恩格斯就认为,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包括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的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要比上学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法朗士干脆称巴尔扎克是他那个时代洞察入微的“历史家”,“他比任何人都善于使我们更好地了解从旧制度向新制度的过渡”。①在认识社会、了解时代这点上,文学的意义居然超过了历史。胡适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水浒传》“是一部奇书,在中国文学史上占的地位比《左传》、《史记》还要重大的多”。②这当然是夸张之辞,但也由此可知,中国过去一直否认小说的地位,把小说视为小道、小技,显然是一个文学错误。假若奏折、碑铭、笔记都算文学,小说、戏曲却不算文学,以致连《红楼梦》这样的作品都不配称为文学,这种文学观肯定出了大问题。
进入二十世纪,为小说正名也就自然而然的了。
这涉及到一个对史的认识问题。中国人重史,其实也就是重人世。很多人迷信历史,把史家的笔墨看得无比神圣,但对历史的真实却缺乏基本的怀疑精神,所以就有了正史与野史、正说与戏说的争议。直到现在,很多人看电影、电视剧,还为哪些是正史、哪些是戏说争论不休。可是,真的存在一个可靠的正史吗?假若《戏说乾隆》是稗史,那《雍正王朝》就一定是正史吗?电视剧里写的那些人和事,他们的对话、斗争、谋略,难道不也是作家想象的产物?一个历史人物想什么,说什么,当时有谁在场?又有谁作了记录?没有。由于中国人对文字过于迷信,对圣人、史家过于盲从,许多时候把虚构也看作是信史,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把《三国演义》、《水浒传》都当作是历史书来读。甚至中国文人评价一部文学作品好不好,用的表述也是“春秋笔法”、“史记传统”之类的话——《春秋》、《史记》都是历史著作,这表明,在中国文人眼中,把文学写成了历史,才算是达到了文学的最高境界。
把历史的真实看作是最高的真实,这种观念直接影响了中国小说的写作。中国小说一直不发达,也和束缚于这种观念大有关系。只有从这种观念中解放出来,认识到虚构这种真实的意义,小说写作才能进入一个自由王国。其实从哲学意义上说,虚构的真实有时比现实的真实还更可靠。那些现实中的材料、物证,都是速朽的,经由虚构所达到的心理、精神的真实,却可以一直持续地产生影响。曹雪芹生活的痕迹早已经不在了,他的尸骨也都灰飞烟灭了,但他所创造的人物,以及这些人物所经历的幸福和痛苦,今日读起来还如在眼前,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因此,在史学家写就的历史以外,还要有小说家所书写的历史——小说家笔下的真实,可以为历史补上许多细节和肌理。如果没有这些血肉,所谓的历史,可能就只剩下干巴巴的结论,只剩下时间、地点、事情,以及那些没有内心生活的人物。历史是人事,小说却是人生;只有人事没有人生的历史,就太单调了。历史关乎世运的兴衰,而小说呢,写的更多的是小民的生活史——这种生活,还多是俗世的生活。俗世生活是世界的肉身状态,它保存世界的气息,记录它变化、生长的模样。所以,以生活为旨归的小说,是对枯燥历史的有效补充。事实上,那些好的历史著作,也多采用文学的手法来增添历史叙事的魅力。包括《史记》,里面也有很多是文学笔法,有一些,明显就是小说叙事了。比如《史记·项羽本纪》里写到“霸王别姬”时项羽唱歌的情形,“歌数阙,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这是《项羽本纪》里很著名的一段。项王哭了,怎么个哭法?眼泪是“数行下”,不是一行,是好几行往下流,旁边的将士也跟着哭,哭到什么程度呢?连脸都仰不起了。画面感多强啊,但这不是历史,而是文学,是写作者对当时情景的合理想象。
就此而言,历史叙事和小说叙事之间,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历史的真实有时需要借助文学的真实来强化。
读历史著作,可以认识很多历史人物;读文学著作,也可以结识很多文学人物。但是,到底历史人物真实还是文学人物真实?这就很难说。有一些历史人物,当时很重要,但没有文学作品对他的书写,慢慢就被世人淡忘了;相反,一些并不重要的历史人物,甚至无关历史之大势的人,因为成了文学人物,一代代相传,他反而变成了重要的历史人物。比如陶渊明,一个小官,对当时的社会进程可谓毫无影响,但因为文学,他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早已是重要的历史人物了。又如伯夷、叔齐这两人,不食周栗而饿死,他们并非什么大人物,对当时的朝代兴亡也不重要,但他们的故事太具文学性了,所以,即便《史记》,也都为之作传,他们的故事,几千年后还被传颂,知道他们的人,甚至比知道周武王的人还多。这可以说是人生即文学的最好诠释。
文学把一种历史的真实放大或再造了,即便世人知道这是文学叙事,也还是愿意把它当作信史来看。而更多的文学人物,历史上查无此人,完全出自作者的虚构,可由于他们活在文学作品里,在很多人的观念中,也就成了历史人物了。比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完全是虚拟人物,但读完《祝福》,你会觉得她比鲁迅的夫人朱安还真实。朱安是历史中实有其人的,但对多数读者而言,虚构的祥林嫂比朱安更真实。祥林嫂的悲哀和麻木,被鲁迅写得入木三分,之后我们只要在生活中遇见类似的人,自然就会想起祥林嫂,甚至会直接形容一个人“像祥林嫂似的”——此刻,祥林嫂已不再是文学人物,她也成历史人物了,她仿佛真实存在过,而且就像是我们周围所熟知的某一个人。
看《红楼梦》就更是如此了,像贾宝玉、林黛玉这样的人物,谁还会觉得他们是虚构的、不存在的人?一旦理解了他们的人生之后,你就会觉得他们在那个时代,是真实地爱过、恨过、活过和死过的人。由此可见,文学所创造的真实,已经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也成了我们精神中的一部分。这就是文学历史化的过程,文学不仅成了历史,而且还是活着的历史。
文学所创造的精神真实,也成了历史真实的一部分。真正的历史真实,即所谓的客观真实,它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能拥有的不过是主观的、“我”所理解的真实。真实是在变化的,也是在不断被重写的。此刻真实的,放在一个更长的时间里来看,就可能不真实了。时间一直在损毁、模糊真实。比如,今天看这张讲台桌,很真实,是木头做的,方形,摆在这里,很多人都用过,是再真实不过了,但你们想一想,三十年后,这张讲台桌会在哪里?可能它已损坏,甚至被当作柴火烧掉了,或者腐烂了。也就是说,此刻你认为的真实,三十年后可能就不真实了;此刻你认为它存在,三十年后它可能就不存在了。现实中的桌子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我们对这张桌子的记忆。于是,记忆的真实就代替了关于这张桌子的客观真实。记忆是文学的,客观的真实是历史的,但更多的时候,文学比历史更永久。我们所追索的客观真实,许多时候,不过是一个幻像而已。
客观的真实已经趋于梦想。即便是新闻,看起来是记录客观事实的,但也可能是经过剪辑和加工的,哪怕真实的记录,因着角度不同,材料的选择不同,也可能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电视是可以剪辑的,文字也是可以加工的,因此,新闻的真实,很多也是被改造过后的真实。同样一个采访,把前面的话放在后面去说,把后面的话放到前面来,说话的语境变了,新闻的效果也就变了。你们都看过电影《阿甘正传》吧?里面的阿甘可以跟肯尼迪总统握手,一个是虚拟的人物,一个是已经消失了的历史人物,但好莱坞的电影技术却可以让他们握手,普通的人,肯定想不到这是特技,就会以为这是真的。如果此时你迷信自己的眼睛或耳朵,就会落到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陷阱当中,就像我们看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你永远都不知道他镜头下的人生,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幻觉。
文学是依据自身的艺术逻辑来书写真实的,所以,文学是自由主义的,作家那些虚构和想象,不过是为了坚持个体的真理——个体的真理,是文学叙事的最高标准,也是作家认定真实的惟一依据。举一个例子。乾隆是雍正的儿子,按正史记载,是雍正和他满族的妃子所生,但像高阳、二月河这些小说家,就认为乾隆是雍正和一个宫女所生。据说雍正一次狩猎的时候,喝了鹿血,春情大发,当晚临幸了一个宫女,结果这个宫女就怀了乾隆。两种说法,到底哪个才是历史的真实呢?已无可考。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认定的真实,真实就不再是惟一的了,而文学所敞开的,就是这种无限地接近真实的可能性。因此,文学有文学的逻辑,历史有历史的逻辑。文学的逻辑更加重视情理,即心理、精神的逻辑;比起历史所遵循的事实逻辑,精神逻辑也并非是全然不可靠的。
这令我想起对《红楼梦》的考证。很多作家都是《红楼梦》迷,但他们的观点往往和学者是不同的。学者多以历史材料为证据,是用考证的方法来找小说中的现实影子,而作家则更看重人物精神、性格、心理的发展,从这种情节演进的逻辑来看作者的写作用心。这是两种不同的读小说的方式。学者们普遍认为,《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是同一个作者,但很多作家则坚持认为这两部分是由同一个作者所写的。据我所知,林语堂、王蒙等人,就持这种观点。林语堂、王蒙本身写小说,深知写作的奥秘——若不是同一个作者,而是由另一个人来写续书,是很难续得如此之好,也很难把前面布下的线索都收起来的。从小说的逻辑来讲,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之间,有很深的联系,一些生命的肌理、气息,包括语感,有内在的一致性,假手他人来续写,这是很难想象的。也有人提出反证,比如刘心武就说,《红楼梦》前八十回写到了很多植物,后四十回写到的植物品种要少得多,前八十回写到很多种茶,后四十回写到的茶也要少很多,等等,于是,刘心武认为,续书的人,无论是知识面还是生活积累,都赶不上前八十回的作者,他们必然是两个人。这当然只是一种推想,一个研究的角度。试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前面八十回是作者花心血增删、修订过,而后四十回作者来不及增删、修订就去世了,所以不如前面那么丰富、精细?这种可能也是有的。
小说和历史,是两个世界,不能重合,但有时小说也起着历史教化的作用。尤其是在民间,很多人是把小说当作历史来读的,甚至认定小说所写,就是一种可以信任的真实。所以,连孙悟空、西门庆这些小说人物的故乡,前段也有不少地方政府想认领了,这当然有地方政府在旅游宣传上的苦心,只是,细究起来,似乎也和中国人对小说的态度不无关系。鲁迅先生就曾说过,“我们国民的学问,大多数却实在靠着小说,甚至于还靠着从小说编出来的戏文。”③这是对中国社会的一种深切观察。小说和戏文写的历史,当然不可靠,但它却为很多民众所认同。玄奘在历史上是如何一个人,民众是不关心的,他们多半都照着《西游记》写的来认识这个人;诸葛亮的实际情形如何,民众也无心考证,他们相信《三国演义》里所写的就是历史真实;包括《鹿鼎记》里的韦小宝,他的历史知识也全部来自于说书和戏曲,他的英雄情怀、江湖义气,也都是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鹿鼎记》第二回里有这样一个情节,韦小宝帮茅十八脱险之后,茅十八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韦小宝,说道:“小朋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金庸的描写很生动,说此时的韦小宝“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咕嘟一声,吞了口馋涎”——可见他并不是不爱钱,但韦小宝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好容易有机会做上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于是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不讲钱财。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④这两人就这样结交上了,他们的人生也由此纠结在了一起。很显然,“只讲义气,不讲钱财”这种思想,是韦小宝听戏听来的,戏曲里的人生,早已影响了他的人生——对于韦小宝来说,小说、戏曲所写的就是历史。
二
确实,小说写的是一种特殊的历史。但凡写史,自古以来无非是记言、记事、记人这几种。《春秋》是记事,《左传》则记事也记言,司马迁的《史记》最为大家所熟知,因为它的主体是记人。有人,才有事;有人,才有言,故历史是以人为中心的。只是,如果光读史书,了解的多是人事,或者多是客观现象,比如官阶、经济、人口,地方发展,文化状况,等等,这些你都可以通过史书来了解。可是,那一时代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生活中那些细枝末节,那些生机勃勃的日常图景,正统的史书上是不太会写的,比如那个时代的人吃什么、穿什么,婚礼如何操办,葬礼怎样举行,唱什么戏,吃什么点心,穿什么衣服,衣服的褶皱有几道,上面又分别饰着什么图样的花纹,等等,这些特殊的生活细节,你惟有在小说中才能读到。小说所保存的那个时代的肉身状态,可以为我们还原出一种日常生活;有了小说,粗疏的历史记述就有了许多有质感、有温度的细节。
历史如果缺了细节,就会显得枯燥、空洞,而文学如果缺了历史的支撑,也会显得飘忽、轻浅,没有深度。你看当代小说,很多都是写个人的那点情事,出自一种私人想象,但这些情事背后,没有个体如何在历史中艰难跋涉的痕迹,没有时代感,就显得千人一面。中国的小说传统,终归脱不了历史这一大传统,小说不和历史发生对话,它就很难获得持久的影响力。很多小说,当时影响大,过后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时代一变,写作的语境一变,那些故事、情事就显得不合时宜了,读之也乏味了。小说是在写一种活着的历史,这意味着它必须理解现实、对话社会、洞察人情。它要对时代有一种概括能力。鲁迅的小说何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最重要的,就在于它那种对时代的概括力。鲁迅写的是当下的事情,是此时、此地发生的故事,从时间上说,它和作者靠得很近,这本来是最难写好的,但鲁迅为虚构的人物找寻了一个真实的历史背景——辛亥革命前后。底层民众和小知识分子的困苦、麻木与挣扎,一旦放在这个背景里,虚构就获得了一个真实的时代语境,小说也就成了历史讲述中的一部分,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弥合了,小说也因为有了历史的旁证,而变得更具力量。
这一点,金庸也做得极为高明。他写的武侠,纯属虚构,但他习惯把自己的侠客故事安放在一个真实的历史脉络里来展开,而且,他选择的时代背景多是乱世,多是朝代更替的年间,如宋末元初,元末明初,明末清初,这就为他的人物在江湖上行走创造了极大的空间。同时,他还善于把自己虚构的人物和真实的历史人物缝合在一起写,如郭靖与成吉思汗,张无忌与张三丰,袁承志与袁崇焕,陈家洛与乾隆,韦小宝与康熙,等等,一虚一实,亦真亦假,既有虚构,也有史实,小说和历史融为一体,最终就使读者信以为真,这其实是小说写作一个很高的境界。
好的小说家,是能把假的写成真的,如卡夫卡写人变成甲虫,明显是寓言,是假的,但你读完他的《变形记》,你会觉得那种真实触手可及。而《鹿鼎记》这样的作品,明知是虚构的,但由于作者把历史和虚构嵌合得特别严密,也使得这部武侠小说被很多人当作历史小说来读。相反,蹩脚的作家总是把真的写成假的,或者细节不合情理,或者语言的针脚不够绵密,或者精神造假,它根本无法在读者心中累积起阅读的信任感,这样的写作必然失败。
如果我们把历史理解成一种精神,一种心情,甚至一种生活的话,就能更好地理解小说是活着的历史这一观点。为什么是“活着”的?因为小说所保存的日常生活中那毛茸茸的部分,是有生命力的。生命的构成,离不开这些肉感、琐细、坚韧的细节,甚至文明的传承也常常是在这些生命的细节中完成的。钱穆说中国文化的核心是“礼”,是礼就有仪式,是仪式就有细节,所以,在一些传统的婚嫁、祭祀、人情来往中,甚至在一种饮食文化中,也能感受到中国文化是如何一步步延续下来的。
小说所分享的,正是文化和历史中感性、隐蔽的部分,它存在于生命舒展的过程之中,可谓是历史的潜流,是历史这一洪流下面的泥沙和碎石——洪流是浩荡的,但洪流过后,它所留下的泥沙和碎石,才是洪流存在的真实证据。生命的痕迹,往往藏于历史这一巨大幕布的背后,小说就是要把它背后的故事说出来,把生命的痕迹从各个角落、各种细节里发掘出来,让生命构成一部属于它自己的历史。许多的时候,历史只对事实负责,却无视生命的叹息或抗议,更不会对生命的寂灭抱以同情,它把生命简化成事件和数字,安放在历史的橱柜里,这样一来,个体意义就完全消失了——而文学就是要恢复个体的意义,让每一个个体都发出声音、留下活着的痕迹。
如果触摸到这个生命层面,小说的独特价值就显现出来了。它叙述的是此时的历史,但此时所发生的故事,一旦被凝聚、被书写,它就可能是永恒的——小说所写的永恒,不在于观念和哲学,而在于日常生活。观念可以陈旧,但生活却在继续。日起日落,花开花谢,吃喝拉撒,儿女情长,这些看起来是最不起眼的俗事,但千百年来,日子都是这样过的,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脱不开这种日常生活的逻辑。古代和现代,昨天和今天,上演的生命故事、爱恨情仇,也大体相似,所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历史讲的多是变道,但小说所写的其实是常道——无非是生命如何在具体的日子里展开,情感如何在一种生活里落实,它通向的往往是精神世界里最恒常不变的部分。我们今天读古代的小说,古人的诗,还会有一种亲切和共鸣,就在于我们和古人都在共享同一个生命世界。朝代可以更替,皇帝可以轮流做,但饭总是要吃的,四季是分冷暖的,人是需要爱的,身体是会死亡的——这些生命共通的部分,正是小说叙事的永恒主题。
我们读一部古代的小说,会为他们的情感悲剧落泪,说明今天的人还在和古人共享同一种情感;我们看一幅古画,能理解画中的意境、画家的心情,就表明今日的看画者和当年的画家还在共享同一个生命世界;我们参观名人故居、历史古墓,会有很多感慨,原因也在于我们和逝去的人还在共享同一种人世。“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传道书》里的这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种人世的常道,其实也是小说在日常叙事中所发现的真理。比如,李白带着歌妓到浙江东山看谢安墓时,心有悲感,写下了著名的《东山吟》:“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谢安已经葬在那里三百多年了,但李白当时的慨叹,我想谢安若还活着,也会有同感。李白说的“我妓”今日如花似月,可当年谢安活着的时候,身边也有妙龄女子吧,她们也如花似月吧,但“他妓”却“古坟荒草寒”了,青春、美丽都化作了黄土一堆,这是多么令人伤怀的事情。这种在时间面前的苍凉、悲哀之感,我想,谢安在看他之前的古墓的时候会有,李白看谢安墓时也会有,今天我们若去看谢安墓、李白墓,这种感觉同样会有。
在不同的时间,我们却共享着同一个生命世界,体验着同一种生命感悟,文学的妙处正源于此。
世界是一个大生命,个体是一个小生命,小生命寄存于大生命之中。在这个过程当中,生命不断变化,也不断积存,文学记录的就是这个动态的生命史,文心通向的也是人心。人类的生命、性情,留存得最多的地方,就在文学;阅读文学,你就能知道前人是怎么活、如何想的,因为它里面隐藏着一个幽深的生命世界——文学笔下的历史,既是生活史,也是生命史,所以钱穆说,“中国文学即一种人生哲学”⑤。文学笔下的人生是活的、动态的、还在时间长河里继续展开的,读者一旦和文学世界里这些活泼泼的生命相遇,它就共享了一种别人的人生,同时也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了一个确证的理由。这种对生命的独特书写,是文学的高贵之处,也是别的任何艺术门类都不能和文学相比的地方——因为生命不可重复,生命的个体形态也全然不同,这就决定了文学写作必须一直处于创造之中,作品与作品之间,连一个细节也不能相同。人物的遭遇、情感的冲突,甚至饭菜的种类、衣服的样式,每一个细部,都不能重复,这是文学写作的原则。与之不同的是,你成了书法家之后,可以天天写“厚德载物”、“淡泊明志”,这样的句子,书法家一生不知要重复写多少遍;你成了画家之后,可以不断地画兰花或画猫,所不同的,不过是构图上稍作变化而已;唱歌的,可以一生都唱那几首歌;跳舞的,每次表演都可以跳那几出;甚至电视剧制作,都有模式可以遵循。惟独文学,特别是小说,必须完全独创,不仅要不同于别人,还要不同于自己。这是小说独有的难度,也是小说独有的尊严。
按照西方的经典解释,小说是借力于想象和虚构的,但在中国,直到今日,还有很多人并不会自觉区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把小说当作信史来读的人也还大有人在。一些朋友听说我在福州读过书,总会问我,福州是不是有一个向阳巷,因为金庸在《笑傲江湖》所写的林平之的老宅就在这个巷子里;至今还有学者在考证大观园是在何方,因为在他们眼中,《红楼梦》就是作者的自传;而为了小说所写的虚拟的故事,打现实官司的事就更多了。
这似乎也是一种小说的国情。中国的小说起源于说书,而说书者的故事母本,多数是有历史背景的,这导致很多中国人的阅读心理,至今还不能完全领会虚构这一叙事权力,甚至在骨子里,中国人是蔑视虚构而崇尚自我讲述的。何以中国自古以来重诗歌而轻小说、戏曲?就在于诗歌里是有“我”的,它讲述的也多是“我”的感慨、胸襟、旨趣、抱负,读者是能从诗歌里看出诗人的精神境界的;而说书(包括小说)这种形式,惊堂木一拍,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是无“我”,或看不出“我”的境界高下的,它当然只能居于文学的末流。
现在,这种观念已经改过来了,更多人的已经知道,小说也可以是关乎生命的叙事,同时还是一部活着的历史——生命与历史的同构,是真正的小说之道。借由小说的书写,当下、此时可以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日常生活也能成为永恒的历史景观。你读懂了中国小说,以及中国人在小说中所寄寓的情思,其实就是理解了中国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理解了他们观察世界的一种方式。
三
很多小说家都曾表示,自己读的书很杂,尤其是对那些方志、稗史、传奇、风俗读物感兴趣,甚至对植物学、地理学或者器物收藏着迷,从而一直保持着自己对世界的好奇。这些貌似平常的偏好后面,其实能说出小说家的态度:他们对一种生活的了解,对一次生命过程的展开,同样需要阅读、调查、研究和论证。好的小说,是有坚实的物质外壳的——有合身的材料,有细节的考据,有对生活本身的精深研究。这表明,小说也是关于生活、生命的学问,只不过,这种学问很特殊,它不是讲述知识或物质的学问,而是研究人,研究人的生活世界、生命情状。所以,小说家也是学问家,或者换一个词,是生活家——也就是生活的专家。
对自己所写的生活,有专门的研究,使自己对这种生活熟悉到一个地步,成为这种生活的专家,这是作为一个好小说家的基本条件。只是,一说到专家,很多人也许会想到教授、学者、学究,一丝不苟,迂腐刻板,不闻窗外事,但生活的专家,不该是这种面貌。沈从文先生对专家有一个解释,大意是说,专家就是有常识的人。你对事物或人群的认识,如果达到了专家的水准,衡量的标准就是看你对事物和人群的了解是否具有常识。常识就是对事物有直觉般的反应,一目了然,看到了就知道。如果你是一个瓷器专家,瓷器一到你手里,一看器型、包浆,你就要知道,它是官窑还是民窑,大约产于什么年代;如果你是一个木材专家,一看到木材,就要辨别出它是大红酸枝、小叶紫檀还是黄花梨;如果是黄花梨,又要知道是海南黄花梨还是越南黄花梨,若是海南黄花梨,又要知道是糠梨还是油梨,是东部料还是西部料,不同的产地,木材的花纹、密度、颜色都是不同的。你对瓷器、木材的直觉,就是常识。
同样的,小说家也要有对生活和生命的常识,他不仅要储备知识,还要对生活的情理、生命的逻辑有感知,能领会,他写的不仅是表层的记忆,也应有对人性的深度剖析,进而达到物质与精神的综合。
很多人常常称《红楼梦》这样的小说为百科全书式的小说,这一断语背后所隐含的意思,正是表明作者对那个时代的生活,包括风俗、人情、吃喝、玩乐、器物、甚至建筑,都是具有常识,了如指掌的。假若曹雪芹没有经历和研究过这种大户人家的生活,他是不可能写出《红楼梦》的。这令我想起脂砚斋的一个点评。在《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第一次进荣国府,有丫鬟来说,王夫人请林姑娘到那边坐。黛玉随老嬷嬷进了房,小说是这样写的:“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一般的人读到这段可能都是不留意的,但脂砚斋却特意提及三个“旧”字,并说这“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⑥确实,假若一个人,从未见识过大户人家的生活,他是绝对不敢把荣国府的垫子写旧的,他会以为大户人家的所有东西都是簇新的、高贵的,殊不知,皇宫里也有厕所,大户人家也有旧东西。这就好比没有进过皇宫、见过皇帝的人,想象起皇帝的长相、用度来,必定是不真实的,因为他根本没有这种常识。假若他要写作关于皇宫的小说,就得对此做调查、研究,甚至考证,写起来才不会隔,不会显得外行。
作家贾平凹曾经说过,他写农村生活得心应手,因为他对农村生活最熟悉。他知道自己写不来皇宫的生活。的确,一个人的青少年记忆往往是最深刻的,绝大多数作家,一生所写的题材,都和这种记忆有关。这就不难解释,像贾平凹、莫言、迟子建这样的作家,为何一直都钟情于乡村题材。但我记得,贾平凹也提到,陕西还有另外一个作家,叶广芩,她就能写好皇宫或大户人家的生活,她对这种生活,即便没有见识过,至少也听闻过。据说叶广芩是慈禧太后的侄孙女,清朝最后一位皇太后隆裕太后的亲侄女,这个家族背景,当然会影响叶广芩的写作,她的成长记忆,也必然会和这些或多或少联系在一起。
因此,小说一方面是来源于虚构,另一方面也离不开作家对生活的观察、研究。通过钻研人类的生命世界,进而写出这一生命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未尝不是一种做学问的方式。传统的学问,探究的多是知识的谱系、历史的沿革,而小说作为生命的学问,目的却是解析人心世界的微妙和波澜。福克纳说,没有冲突就没有小说,米兰·昆德拉也说,小说的精神即复杂性,如何写出这种冲突和复杂,是大有学问在里面的。小说和诗歌不同,诗歌可以抒情,“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可以是很好的诗歌,但这种题材要写成小说,就很难。鲁迅曾想把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写成小说,最终没写,也许正是他发现了小说与诗歌是不同的。心心相印这种感情,只能写散文或诗歌,小说的构成是要有错位、冲突,故事才会丰富、好看。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如果没有冲突,不使小脾气,不闹别扭,没有误会,一见面就你情我爱,那就成了抒情散文,或者爱情诗,就不是小说了。小说讲冲突,讲丰富性和复杂性。如何认识这种复杂性与丰富性,这就是学问,一种生命的学问。
那么,生命的复杂性表现在哪几个方面呢?我用三个词来概括:变化、积存、落实。
生命首先是一个变化的过程。这种变化,遵循它自身的规律。我们常说,小说的叙事,要符合情节和性格的逻辑,这就表明,生命的展开有自己的轨迹,人物性格的发展也有它的线索可循,作家并没有自由可以天马行空、肆意安排的。好的作家,都知道约束自己,知道如何贴着人物写,并跟着人物的命运走,这种写作的限制,是不可以轻易突破的。一部小说成功与否,一是要看作家有没写出生命丰富的变化,二是在变化这一动态的过程之中,作家是否为每一次的变化提供了足够充分的证据。生命的变化,说出生命具有无穷的可能性,它往哪个方向发展,人物的命运最终会走向哪里,这需要作家提供合理的逻辑,而且这个逻辑要能说服读者。
逻辑即说服力。说服力越强,小说的真实感就越强,人物就越能立得起来。不少作家藐视这一点,让他笔下的人物随意发生性格或命运的巨变,却不提供充足的理由;他说服不了读者,也就无法让人相信他所写的是真的。秘鲁作家略萨说,小说的说服力是要“缩短小说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在抹去二者界线的同时,努力让读者体验那些谎言,仿佛那些谎言就是永恒的真理,那些幻想就是对现实最坚实、可靠的描写”。⑦具有强大的写作说服力,谎言才不再是谎言,虚构才不会是任意的编造。
何以很多小说都选择成长作为主题?其实它要写的,正是一种生命的变化。成长就是生命不断地在变化,不断地从一种境遇走向另一种境遇。在这个过程当中,生命在扩展、成熟,也在不断地自我修正、自我调整。可能性越多,生命就越丰富。
我举大家所熟悉的金庸小说为例。他的武侠小说,虽被定义为通俗读物,但他写得并不粗疏,尤其是在人物塑造的过程中,主人公性格变化的轨迹,金庸安排得很严密、曲折。譬如杨过,前后就有很大的变化。他本是一个流浪小儿,经历过各种挫折和苦难,内心世界自然也充满矛盾、激荡。他一直想杀了郭靖,以报父仇——他认定自己的父亲之死与郭靖、黄蓉有关,并想用郭靖的人头来换那枚救命丹药。他几次都有下手的机会,却一直犹豫,尤其是郭靖在万军之中登城墙那次,杨过要杀他很容易,结果不但没杀,反而出手救了他。杨过一生不怕别人的威吓,却受不了别人的好。他感念孙婆婆、欧阳锋、郭靖对他的好,尤其为郭靖身上的凛然正气、家国情怀所感动,最终忘记个人恩仇,臣服于家国之义。到小说的最后,杨过打死蒙古皇帝,万民向他欢呼之时,他心里想,若不是当年有郭伯伯的教诲,自己绝不会有今天,这是很真实的心理自白。这个变化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惊心动魄,但金庸为杨过内心每一次的变化,提供了合理的心理依据。小龙女对杨过的评价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确实,因着他父亲杨康的缘故,很多人对杨过有先入之见,总以为他的心地不好,至少黄蓉是这样认为的。事实上,细究起来,杨过固然有倔强、油滑、不守理法的一面,但他一生其实没干什么坏事,相反,他还一次次地舍命救人。他每一次矛盾的背后,其实都藏着很微妙的心事,如何写出这种微妙,正是检验小说家能力的重要标准。
因此,即便对金庸小说不作整体性的价值判断,光在塑造人物这点上,我以为他也是比很多小说家高明的。譬如黄蓉,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在《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里,她的性格,前后似乎是断裂的。《射雕英雄传》里那个聪明、可爱的形象,到《神雕侠侣》就荡然无存了。尤其是黄蓉对杨过的冷漠、猜疑,一直持续到了最后,甚至她看自己的女儿郭襄神不守舍,也怀疑是杨过对她干了什么坏事。黄蓉这个形象一度变得可厌。很多人觉得《神雕侠侣》里黄蓉的塑造是失败的,可此时的黄蓉已是中年,她从少年的聪明、可爱,变成中年的世故、多疑,从内在逻辑上说,却有其性格上的合理性——太聪明的人,往往容易把人往坏处想,也容易猜疑,难以信任人,因为她认为自己能洞穿一切。这就好比一个受过太多苦难和挫折的人,往往有一颗软弱的心。杨过就是这样的人。即便他不喜欢黄蓉,但也受不了黄蓉偶尔流露出来的对他的好。在那次英雄大会上,黄蓉曾对杨过有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杨过被感动了,当下就对黄蓉说,郭伯母,其实我有很多事情都瞒着你,我今天都给你说了。但黄蓉那时有孕在身,没精力听他说。这就是杨过的软弱,很动人。这点很像张无忌。张无忌小的时候,也经受了很多苦,所以也受不了别人对他好,甚至像朱长龄、朱九真对他的好,明显是假的,他也不易识破,因为他软弱的内心需要这些。后来,周芷若对他好,他就更没防范能力了,几乎整个人都受制于周芷若了,张无忌的命运和遭际,也可谓是这种性格逻辑在其中起作用。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一种性格又有一种逻辑在里面。再专断的作家,也不能随意设计情节,更不能忽视细节和场面中潜藏的情理。郭靖和黄蓉的性格是不同的,他们的思想、言谈也就不同;杨过和小龙女的性格也是不同的,他们的志趣、处世也就不同。小龙女一直生活在古墓里面,之前没有进入过俗世,自然也就不必理会俗世的眼光,所以她公开说,自己要做杨过的妻子。当黄蓉告诉她,师徒结婚违反礼法,别人会因此瞧你不起时,她马上反问:“别人瞧我不起,那打什么紧?”这话说得惊世骇俗,但小龙女与世隔绝,不通人情世故,说得很自然,她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或者也没觉得别人的看法多么重要,她的心只专注于自己所爱的人。这是合乎情理的。可是,当她知道自己被尹志平侮辱的真相后,内心的痛苦,也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她觉得自己已不清白,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爱杨过了。这真是一件无比悲惨的事情。但她没有处世经验,即便知道坏人是尹志平,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茫然地一路跟着尹志平。后来,小龙女力战金轮法王,临危之际,尹志平用自己背脊替她硬挡了一次法王的金轮,她见尹志平为了救自己,受了致命重伤,“一刹那间,满腔憎恨之心尽化成了怜悯之意”,柔声道:“你何苦如此?”这是第一次的变化。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听到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说道:“龙姑娘,我实……实在对你不起,罪不容诛,你……你原谅了我么?”小龙女一怔,想起在襄阳郭府中听到他和赵志敬的说话,以为杨过嘴上说要和郭芙成亲,原因就在于他已知道自己受辱于尹志平的真相,“这时猛地给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怜悯立时转为憎恨,愤怒之情却比先前又增了几分,一咬牙,右手长剑随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杀过人,虽然满腔悲愤,这一剑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这是第二次的变化。到后来,杨过出现,小龙女对杨过说:“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为难他。总之,是我命苦。”这是第三次的变化。⑧从茫然、憎恨、怜悯,再到憎恨、愤怒、悲苦,这个过程,情绪变化既细腻、微妙,又合情合理,和小龙女的性格、遭遇结合得丝丝入扣。这种对生命变化的精微描绘,使小说对人心的勘探,变得生动而丰盈,它如同一次学术论证,证据绵密,逻辑谨严,生命的存在,就由此变得无可辩驳。
除了变化,生命还是一个积存的过程。有变化,也有沉淀、积存,有不变的一面。生命的积存,包含着记忆、经验、环境等等对他的影响——他并非天生就是这样的人,而是一步步成长为这样的人的。写出这种生命积存对一个人的影响,就能把生命的抉择、境况解析得更合逻辑。变化是动态的一面,积存是相对静态的,是一种累加,小说就是要写出这两者交织在一起的丰富景象。很多作家只写生命的当下状态,而忽略了每一个生命背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每一个生命本身都是一部小历史,人物塑造就会显得单薄;不明了生命是怎么走过来的,也就很难写好生命该往哪里去。
四
生命不仅是一种此在,它也是曾在和将在。此在、曾在、将在,三者的统一,才是完整的生命。
此在是曾在的积存,将在又是此在的积存。一边变化,一边积存,这就构成了生命的复杂面貌。譬如郭靖,木衲厚道,性格中有单纯透彻的一面,但他身上,同样有家族、环境、师友对他的影响。他是郭啸天的遗腹子,他的父亲虽然没有机会对他言传身教,但父亲的精神还是积存在了他的身上:一是通过他的母亲李萍,一是通过他的师傅江南七怪,他们不断地给他讲述父亲的故事,父亲那种民族气节、英雄道义,就成了他生命中的积存。江南七怪彼此之间的情义,也是一种积存,影响了郭靖重诺、重义的性格。还有,蒙古大漠这种生长环境,对郭靖也是一种生命的记忆,他的豪爽、豁达、广交朋友,作为一种积存,即便回到了江南,也未有丝毫改变。他第一次见黄蓉,就把成吉思汗赠他的四个金元宝,分了两个给黄蓉;他见黄蓉冷了,就把自己的貂皮大衣脱下来给她披上;黄蓉故意试探他,向他要汗血宝马,他也爽快地答应,他看重朋友过于一切名贵的物质——这些,可谓都是他在蒙古生活的积存。假如郭靖从小生活在秀丽的江南,就未必能够如此大方。大漠的成长背景不仅影响郭靖的性格,也影响他的体格、武功。桃花岛选婿那次,他们站在树上比武,郭靖比欧阳克后面落地,就在于他摔下来要着地那一瞬间,用蒙古的摔跤术,倒勾了欧阳克一脚——在不经意间,这些成长的积存就会表现出来。这就好比韦小宝,他成长于妓院,妓院的习气、语言、思维,就自然积存在了他身上。他初进皇宫,看这好大一个院子,想到的是比扬州最大的妓院还大;他发了财,想到的也是回扬州去开妓院;他骂人,是把人比喻为婊子;他脸皮厚,也和妓院的生长环境有关。他能够在皇宫里如鱼得水,实在是得益于他在妓院的见识——就着阿谀奉承、尔虞我诈这点而言,皇宫和妓院确实有着惊人的一致。
因此,作家在处理人物的遭际、命运时,并不是兴之所至的,他要顾及人物的记忆和积存;生命的细节之间,往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人会如何做事,会说什么话,是由这个人的经历、性格所决定的,作家不能任意把自己的意思强加给人物。人物在小说中,发展到一定的时候,是会自己走路的;好的小说,就是要让人物直接站出来说话,并让小说中写到的细节都勾连、编织在一起——作家写什么,不写什么,要遵循艺术的逻辑,正如契诃夫所说,你开头若是写到了一把枪,后面就得让它打响,要不这把枪就没必要挂在那里。这令我想起《鹿鼎记》里,抄鳌拜的家时,韦小宝得了两件宝贝,一是防身背心,二是名贵宝剑,这两样东西,在后面的情节中多次出现,并一次次帮韦小宝死里逃生。这是很小的一个例子,但金庸处理得也不马虎。事实上,无论韦小宝说话、行事、习武,金庸都在叙事中呼应着韦小宝生命中的积存,郭靖、杨过、张无忌等人的塑造,也是如此。
这其实就是小说的针脚。针脚下得越绵密,生命就越立体、饱满,人物就越令人印象深刻。
不可否认,二十世纪以来,能让读者记住小说主人公名字的作家,以鲁迅和金庸为最。尤其是金庸的人物名,很多读者一口气就能说出几十个,这是任何一个中国现当代作家无法与之相比的。他的小说深入人心,他所创造的语言与人物形象,也都进入了读者的日常生活。小说的语言,能够成为公众日常语言的一部分,它就接近于经典了。我们经常形容一个人像猪八戒,或者像祥林嫂,但不必专门解释猪八戒和祥林嫂分别出自哪部小说,一般的人,都知道它指的是什么意思,这就是经典的魅力。当代作家中,惟有金庸所创造的人物,能被人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说一个人像韦小宝或岳不群,说某人与某人“华山论剑”,一般的人,也都知道它指的是什么意思。我们还经常在报纸上看到记者直接用金庸的人物名做标题,根本无须多加解释,比如,乔布斯要辞职了,报纸用的标题是“乔帮主,别走啊!”;有个魔术师表演在泰晤士河上行走,第二天报纸的标题是“魔术师泰晤士河上凌波微步”;杭州有人能在绳子上睡觉,报纸就说“杭州街头惊现‘小龙女’”……没有编辑觉得需要向读者解释,“乔帮主”、“小龙女”是谁,也没有记者会担心“凌波微步”被人误读,这就是金庸的大众性。他的小说语言,早已渗透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甚至,在金庸的小说中,即便是次要人物,那些着墨不多的人物,也常常令人难以忘怀。比如《天龙八部》里的南海鳄神,憨直,可笑,栩栩如生,又比如阿碧,远没有阿朱重要,是小说中可有可无的一个角色,但到小说的最后,阿碧再一次出现,特别是她在慕容复的疯话中边掉眼泪边给孩子们发糖果的画面,一下就把她的痴心和伤感呈现在了我们面前。用很少的语言,或寥寥几个细节,有时就能把一个人立起来,这不是一般作家都有的能力。金庸经常把虚构与历史,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镶嵌得严丝合缝,除了他长于对话和细节的雕刻,也得力于他对生命世界的把握中,很好地平衡了变化与积存之间的关系。
有了变化和积存,生命还需要落实。所谓落实,就是要有归宿,要找寻到活着的方向和意义。如何才能获得内心的安宁?如何才能活出意义来?再喧嚣或麻木的心灵,也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是在追问和沉思这些问题的。有人说,连中国很多单位的门卫,都成哲学家了,一开口就问来访者: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这种人类生存的根本之问,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需面对。应答者的声音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但生命渴望落实、渴望找到栖居地的愿望也不会消失。就像那些侠客,浪迹江湖,快意恩仇,但总有一天,都会像萧峰对阿朱所说的那样,渴望过上远离江湖,到雁门关外打猎放牧的生活,这是生命深处的吁求,也是人类无法释怀的一种梦想。
金庸的小说,也为生命的落实提供了自己的角度:归隐。退出江湖,到一个小岛,或无名之地,过上超然、有爱的生活,这几乎成了金庸笔下的主人公共同向往的归宿。他们也曾愤然于世间,也曾置生死于不顾,也曾伤心和痛苦,最终,几乎都选择了归隐。陈家洛归隐于回疆;袁承志归隐于海外;杨过、小龙女归隐于古墓;郭襄归隐于峨眉;张无忌归隐于为赵敏画眉;令狐冲、任盈盈归隐于江湖上的无名之地;就连混世魔王韦小宝,最终也带着老婆孩子归隐于江南一带。真正死于江湖或战场的,只有郭靖、萧峰等很少的几个。金庸曾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隐也不是容易的事。刘正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梅庄四友盼望在孤山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他们都无法做到,卒以身殉,因为权力斗争不容许。对于郭靖那样舍身赴难,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侠,在道德上当有更大的肯定。”⑨确实,郭靖这种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精神,体现出的是典型的儒家价值观,这在金庸早期的小说中,是一种主流思想,陈家洛、袁承志和郭靖,都可称之为儒家侠。但金庸越往后写,就越倾向道家思想,道家侠的形象越来越多,如杨过、令狐冲、张无忌,都追求自由的心性和个人价值的抒发,看重个体的感情实现,也愿意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相比之下,感时忧国的精神就在他们的生命中,慢慢退到幕后了。
很多作家,早期尖锐,后来转向庄禅思想,其实都是这种人生哲学在起作用,像余华从《现实一种》到《活着》的转变,体现的正是这种思想路径。刘小枫把中国人和西方人的这种精神差异,概括为“拯救与逍遥”。西方有旷野呼告的精神,有约伯式的来自内心深渊的懊悔,他们拒绝与现实和解,假若没有拯救者降临,就会走向分裂或死亡。中国文化则为无法突围的生存困境,准备了遗忘或逍遥的精神逃路。
许多中国人,他们一边张扬儒家价值,一边却践行着道家思想,儒家可能是主体,但道家、佛家的思想也深深影响着中国人的人生,所谓得意的时候是儒家,失意的时候是道家,绝望的时候又成了佛家。这样的人生是立体的,有弹性的,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也不会一条道走到黑。有人戏言,中国文学不深刻,是因为中国作家自杀的少。中国人有自己的精神消解机制,很少走绝路,原因就在于他的人生思想是儒、道、释三位一体的,他对生活有着很强的适应力,同时也相对缺少了向存在深渊进发的勇气。年轻的时候,都想有所作为,干一番事业,是典型的儒家。到一定年龄,假若事业受挫、身体衰朽,多数的中国人又都成了道家,推崇不争,向往怡然、冲淡的人生境界,于是,开始养花,钓鱼、刻章、练字、画画、旅行,颐养性情,淡泊名利,背后未尝不是藏着对社会不同程度的厌倦和失望。假若精神危机加剧,无路可走,中国人还可选择出家,望断俗世,看空一切,使自己成为一个寂然无欲之人。
中国人的人生认识并不单一,而是复杂、多变,表面是儒家,骨子里却很可能是道家,甚至法家。金庸的小说写出了这种复杂性,他笔下那些侠客,构成了中国人生命中的不同侧面,而归隐这一主题的凸显,又为这种生命的落实,提供了一条出路。归隐未必是现实的,却暗含着中国人内心那种隐秘的梦想。冲突消解了,痛苦释怀了,一切名利争竞也都放下了,最终为自己的内心找到了一个可以安静下来的栖居的地方,这种落实感,正是文学所创造出来的生命趋于完满的幻境。
小说表达的是生命的哲学,它和现实中的人类,共享着同一个生命世界。如何把这个世界里那些精微的感受、变化解析出来,并使之成为壮观的生命景象,这是小说的使命。生命是变化、积存、落实的过程,它作为一种具体的存在,展开得越丰富、合理,这个生命世界就越具说服力、感染力。生命不是抽象的线条、结论,不是一个粗疏的流程,它的欣喜与叹息,成长与受挫,变化与积存,共同构成了生命的形状,写作既是对这一生命情状的观察、确认,也是对它的研究、描述、塑造;它以一种人性钻探另一种人性,以一个生命抚慰另一个生命,进而实现作家与人物之间的深度对话。
因此,小说既是语言的奇观,也是生命的学问。
五
说小说是生命的学问,表明它对生命有一套自己的勘探和论证路径,但它也遵循学问的一般法则。
什么是学问?清代有一个著名学者,叫戴震,他在乾隆年代,把学问分为义理、考证、辞章三门。同时期的文学家姚鼐也持这一观点。在当时,这是对宋学的纠偏,宋学重义理,清代学者所讲的汉学则倾向于考据,而戴、姚二位,则强调义理、考证、辞章三方面的统一,这就好比大学的文、史、哲三个专业,应有内在的联系。但戴震认为,学问有本末,文章之道当有更高的一面,他把这称之为“大本”,不触及“大本”,学问就仍属“艺”之一端,而未闻“道”。“夫以艺为末,以道为本,诸君子不愿据其末,毕力以求据为本,本既得矣,然后曰‘是道也,非艺也’……求其本,更有所谓大本。”⑩也有同时代人评价戴震此论,“通篇义理,可以无作”,不仅章学诚,甚至连钱大昕、朱筠等人,都认为戴震作《原善》诸篇,“群惜其有用精神耗于无用之地”,意思就是反对戴震过分强调义理这种空虚无用之说。
但我觉得,学问若失了义理,不讲大道,也可能会把学问引向干枯和死寂。王阳明形容这种无根本的学问,“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11很多人都感叹过,现在的研究制度,培养了一大批的硕士、博士,论文之多,前所未有,但真正有学问、有见地的,又有几何?都在讲规范,讲选题,惟独不讲学术的义理、心得,都在讲专门之学,而不讲生命之学,学问的现状,终究是晦暗、残缺的。以前的理学家把学问分为“德性之知”和“闻见之知”,虽然不能说“闻见之知”就不重要——王船山就认为,“人于所未见未闻者不能生其心”,但“德性之知”肯定更为重要。在中国的学术传统中,“尊德性”本是首要的议题,不强调“德性之知”,就无从接续和应用中国自身的学术资源。因此,我认同戴震所说的“德性资于学问”,这是一条重要的学术路径,至少,它更切近我对学问的理解。
借用义理、考证、辞章这三分法,或能更清晰地理解小说的写作之道。后来的曾国藩,又在这三者以外,加了另外一门,叫经济。所谓经济,是指学问要成为实学,要有经国济世之用,不能光是空谈。《红楼梦》里,史湘云曾嘲讽贾宝玉是懂“经济”的人,亦取此意。小说作为一门学问,面对的研究本体是生命本身,它是对生命的解析,也是对生命的考证。既然是学问,自然就有义理、考证、辞章这三方面的讲究。
首先是义理。小说的义理,我想就是人生之道。它不仅是写人生的事实,也讲人生的道义。文学所写的生死,该是道义之生、道义之死。没有经过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没有道义成分的人生,我想也不值得小说家去写。一个人出车祸死了,可以写成新闻,却并不适合写小说——这种死亡的背后,可供挖掘的道义成因太少;但一个人车祸死了,他的妻子因伤心也随之自杀,这就可以写成小说了。
情义即道义。因此,小说所呈现的,永远不是单纯的社会事件,它的背后,应该有价值的错位,有道义的冲突。自然之死是没什么可写的,一个老人老死于家中,一个人在江边散步失足落水而死,这就是自然之死,很平淡。道义之死就不同了。譬如林黛玉的死,是“泪尽而亡”,她为追求一种心心相印的感情流泪至死,这种死是有重量的,这个重量即为道义。《红楼梦》有一次写宝玉来见黛玉,黛玉说,最近好像眼泪少了。这是一句奇怪的话。眼泪少了,表明黛玉已经伤心到了极处,走到绝境了。泪尽而亡,是殉情,是肉体之死,更是精神之死。确实,真正的悲伤,不一定是泪如泉涌,也可能是欲哭无泪。《水浒传》写潘金莲毒死武大郎后,在那里哭,“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这是潘金莲的哭,假伤心。《史记·项羽本纪》写“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这是项羽的哭,他是英雄,不可能嚎啕大哭,那样太失尊严,他只能泣泪无声。无声的,有时更为有力。贾平凹在一篇文章里写,“听灵堂上的哭声就可辨清谁是媳妇谁是女儿”,这种观察,包含着中国社会一种很深切的人情:媳妇常常是必须哭出声的,不哭就不足以证明她的伤心;女儿却未必要哭出声来,她可以抽泣,可以默默流泪,甚至可以没有眼泪,但没有人会怀疑女儿失去母亲之后的伤痛。确实,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哭法。《射雕英雄传》中,金庸写郭靖在桃花岛看到自己五个师傅死于非命时,极度悲痛,但他哭不出来;《笑傲江湖》写令狐冲看到小师妹岳灵珊死了,也是“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这样处理,符合郭靖、令狐冲两人的性格,符合他们对师傅和师妹的感情,哭不出来的伤痛,其实更深。《射雕英雄传》写黄药师在船上听说自己的女儿已命丧大海时,他也哭,只是他在哭之前,是先“哈哈大笑”,“仰天狂笑”,然后才“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又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他唱的是曹子建的诗:“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12黄药师有晋人遗风,纵情率性,歌哭无常,他伤心之时,又笑又哭又唱,这完全符合他的生命风貌。
可见,作家不仅是写哭,更要写哭的义理。只是,小说的义理,往往不是由作家直接说出来的,而是通过一个形象的塑造、一种生活的描绘来呈现。义理藏得越深,小说就可能越成功。
钱穆先生说:“世俗即道义,道义即世俗,这是中国文化的最特殊处。”13确实,中国文化的传承,常常是通过圣人故事、世俗生活来完成的。圣人内在的德性,世俗中的人情与义气,就这样一代一代地通过生活传了下去。鲁迅说《红楼梦》是清代人情小说的顶峰,是指《红楼梦》写了人情之美,这个人情在哪里?它就在世俗生活中。人情之美,也即日常生活之美。日常生活所蕴含的人情、义气、忠诚、牺牲,这些都是中国人特别看重的人生道义。
人生之道往往藏在世俗之中。何以中国的文明一直没有中断?何以蒙古人、满族人统治了中国,汉文明也还一直存续?就因为统治者可以改变朝代、制度,但一直无法改变中国人的生活。你可以统治我们,但你不能让我像你一样生活,我日常的饮食、起居、礼节、人情来往,依然遵循着以前的传统。这就是生活的力量,它有时比一切可见的事物都要强大。我在意大利看过古罗马的斗兽场,确实太令人震撼了,我在俄罗斯也看过他们的冬宫和夏宫——比起它的恢弘和华丽来,中国的故宫就像是一个土堆;就物质遗迹而言,中国远没有一些国家流传下来的丰富,但中国文化依然如此灿烂,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中国文化主要是通过生活来保存和流传的。儒、道、释的典籍,很多中国人都没有读过,但这不影响有些中国人生来就是儒家,或者道家,他的血液里流着中国文化的因子。物质的遗迹,可以摧毁,但只要典籍还在,只要圣人的故事还在流传,只要他们的诗文还在被我们阅读,文化就一代代传下来了。
文明与道义,一方面是保存在传统的典籍里,另一方面也保存在世俗和日常生活里。小说所写的,更多的就是日常生活所传承下来的生命义理。
生活是文化的外现,它的内部藏着义理,而小说所写的,就是一种世俗的道义。只是,小说的义理,未必是方正的、正统的,它经常以独特、偏僻的角度切入生活,以呈现出生活的复杂与丰富,就像米兰·昆德拉所探讨的,小说的道德和世俗道德并不是重合的。因此,现代小说经常写精神病患者、疯子、傻瓜、绝望儿,它们都是世俗生活中的失败者,但在文学写作上,却具有某种精神标识的意义,能扩大我们对生活和自我的理解。《红楼梦》的价值观中,鄙弃富贵功名,向往生命的自在、情感的自由,像贾宝玉,他只是喜欢过一种和几个青春女子厮守一起的生活,他并不投合家族或时代的喜好去追求功名,不愿成为他们希望成为的那种人,这种反叛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因此,《红楼梦》是用一种生活来解构另一种生活,用一种义理来反抗另一种义理。《变形记》里人成了甲虫,他是被社会这个巨大的胃囊咀嚼之后所吐出来的存在,这种存在,对于卡夫卡的时代而言,是弱的哲学,是精神的异见,也是生命义理的一次崭新发现,它对人与世界的关系作出了完全不同的诠释。
小说所出示的义理,未必是正见,也不一定是正统的历史观和道德观,小说重在描绘人性的复杂和多义。一些学者或评论家,经常忽视文学道德的独特性,而习惯性地用历史的正见来要求作家,这就违背了文学的立场。小说写历史,写秦皇、汉武,和《史记》的写法肯定会有不同,用《史记》的历史观来审核小说家的历史观正确与否,这是对小说创造性的否定;把小说写成《史记》了,那还要小说家干什么?况且,《史记》也未必都是信史,它也常用小说笔法,里面也不乏虚构的事实和段落。
小说是生活别史,是个人史、心灵史,比起历史的正见,它更看重个体真理。小说就是讲述个体真理的哲学。它深入个体的内部,辨析生命的细节,它对生命的各种情态都持平等的态度,所以它经常写不正确的道德,甚至还写那些变态的、疯狂的、暴烈的人生,写那些反道德、反人性的人物,它并不是正确道德的辩护者,它所探究的是人性内部那无穷的可能性。若用人间的道德来检视、约束小说,小说就会充满平庸者的表情,而少了个性鲜明的生动面容。据说,金庸最近一次修订《鹿鼎记》,把韦小宝的结局改了,他说不能让他这个混世魔王娶七个漂亮老婆,过那么幸福的日子。金庸对韦小宝是一直有看法的,他曾写过一篇文章,把韦小宝说成是市井流氓,为此,很多人都表示抗议。倪匡就坚决反对把韦小宝称之为小流氓。他专门在一个会议上问过金庸,你说韦小宝是个坏人,那你列举一下,韦小宝究竟干过什么坏事?金庸当时回答不出来,楞半天,只说了一条,韦小宝赌博时经常出千,骗人。比起韦小宝对朋友的义气,包括他对康熙和天地会的忠诚,赌博时出千是很小的事情,至少大节不亏。这就是形象的丰富性,各有各的理解,即便是韦小宝,也有很多读者喜欢他、维护他,对他的道德判断,未必有什么定见,也不应该有定见,这才符合文学形象的欣赏法则。
以形象来呈现一种生命的义理,这可谓就是“世俗即道义”的最佳注释。
六
其次是考证。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考据之学,它要复原一种业已消逝的人生,要让人读到一个时代富有质感的生活,就必须有对那个时代的物质、风俗、人情事态的考据、还原。所谓考证,就是要把小说中所写的事物、情理写实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一个人物也有一个人物的口气,他的性格如何,他生活在什么环境中,这会决定他将如何说话、行事,甚至他吃什么,穿什么,都应有情理上的依据。作家在写这样一种生活时,不能有语境的错位,也不能张冠李戴,不能把南方的风俗安在北方人头上,更不能让人物随意经历不同时代的事情。考据即实证,而实证是一种笨工夫,它要求作家做一些案头工作,甚至查找资料,核实细节,熟悉他所要写的生活。
有实证的基础,小说的叙事才会有说服力。好的小说,在编织情节、塑造人物上,都是绵密、坚实的,不能有逻辑或情理上的漏洞,否则就会瓦解读者的阅读信任。金庸笔下有一个著名的人物黄蓉,她心灵手巧、智慧超群,为表现她这个特点,金庸就安排她成长在江南——按金庸自己的说法,他想象中的桃花岛就在宁波舟山群岛一带,还为她设置了一个无所不知、神通广大的父亲黄药师。这是一个必要背景。像“二十四桥明月夜”这样的名菜,像一次次对付欧阳锋的机敏心思,成长在蒙古土地上的华筝公主做得出来、想得出来吗?不可能。郭靖第一次见黄蓉,分别的时候从身上摸出四锭金子来,给黄蓉两锭,自己留两锭,因为他是成吉思汗的金刀驸马,这很正常,如果他只是牛家村的普通小儿,让他摸出这几锭金子来,而且很大方地赠给一个刚结识的陌生人,就不合情理。
情理也是一种逻辑、一种规定性,合情合理是小说家在描写一种现实时必须遵循的铁律。不合情、不合理,经不起推敲,留下逻辑的漏洞,就会影响一部小说的真实感。
小说写作中的考证,既是为了创造一个能把各样描写镶嵌得严丝合缝的物质外壳,也是为了建构起一种符合生命情态的情理逻辑,从而使小说的情节、命运的展开显得合理、精微而又密实。假若一种写作,把每一个细节都落实了,把每一次人物内心的细微转折都还原到了极富实感的情境之中了,那它就会在读者心中建立起强大的说服力。考证是对生命的辨析,也是对生命的还原。
最后来看辞章。这是指小说的文体、文采、语言、形式。古人说“修辞立其诚”,又说“直而不肆”,也可谓是辞章之学,说话要真实、诚恳又不放肆。用词要有分寸,口气要有节制,讲义理,也要讲艺术。语言上尤其如此。贾平凹在一部长篇的后记中说:“几十年来,我喜欢着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学语言,它清新,灵动,疏淡,幽默,有韵致。我模仿着,借鉴着,后来似乎也有些像模像样了。而到了这般年纪,心性变了,却兴趣了中国两汉时期那种史的文章的风格,它没有那么多的灵动和蕴藉,委婉和华丽,但它沉而不糜,厚而简约,用意直白,下笔肯定,以真准震撼,以尖锐敲击。何况我是陕西南部人,生我养我的地方属秦头楚尾,我的品种里有柔的成分,有秀的基因,而我长期以来爱好着明清的文字,不免有些轻的佻的油的滑的一种玩的迹象出来,这令我真的警觉。我得有意地学学两汉品格了,使自己向海风山骨靠近。”14这种认识是有高度的,只是,一个成熟的作家,要在语言、文体上转身,其实是很艰难的。但意识到了变的意义,从字词开始,一点一点累积着,仍然可以经营出一番气象出来。今天这个时代,求变的作家太少,创造的欲望越来越低,把写作看作是辞章之学、试图在文体上有所革新的人,就更少了;而消费主义、躁狂主义的风习,在语言上却对中国文人影响至深,失了分寸、肆无忌惮的话,随时可见诸报章或网络,这种状况的形成,文学也要在其中担负一份责任。
中国小说自“五四”以来,逐渐出现了两类写法,一种是以外来文学形式为核心的具有新文学风貌的小说,一种是接续本土文学传统但亦有革新的章回体小说,应该说,这两种小说的差异不仅在义理上,更是在辞章上。前者的语言先是欧化的白话文,再是标准的普通话,后者的语言却以传统白话为主,但也吸纳有表现力的生活语言。
很多人误以为,使用传统的叙事形式写小说就是落后,殊不知,二十世纪很多传统作家,写作上都颇具新意。金庸是一个典范。他的白话文,克服了欧化的毛病,既承继了传统白话及古雅文言的韵味,也有日常口语的亲切活泼,用李陀的话说,金庸“为现代汉语创造了一种新的白话语言”,是对“一个伟大写作传统的复活”,至少,在辞章意义上,金庸重视传统叙事资源的运用,也不回避新文学的影响。韦小宝这个人物,显然受了阿Q这一形象的影响,郭靖、黄蓉在牛家村的密室里疗伤七天七夜,而密室外上演了无数故事,这又明显借鉴了戏剧的写法。在人物塑造上,金庸还罕见地写了好几个极富性格张力和感染力的少数民族英雄形象,以萧峰为代表,这种形象,在中国小说的人物谱系中是前所未有的。而在小说的结构上,像《天龙八部》,写了宋、辽、大理、西夏、女真、吐鲁蕃等六七个国家之间的纷争,有如此广阔的空间跨度、如此复杂的多国交锋场面的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也几乎未见。这都是这一类小说的新意。
另外,金庸的小说,往往有深切的情感表达,但在情感的书写上,他也遵循节制、隐忍的原则,充分体现了文学之美。梁实秋说“美在适当”,说的就是节制。汪曾祺也说:“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他觉得伤感主义是一切文学的大敌。15金庸笔下一些人物的情感世界写得极为节制、动人,比如郭襄,她对杨过的感情就是隐忍的,《倚天屠龙记》的开头写她骑着小毛驴浪迹天涯,这能体会到她的伤怀、惆怅,但她也就止步于想知道点杨过的消息,不作他想,这种引而不发的感情,思之令人落泪。再如张三丰,他十三岁那年,在华山遇见杨过等人,临别时,郭襄送了他一对铁罗汉;张三丰一百多岁以后,这对铁罗汉居然还揣在他的怀里。这令我想起《诗经》里有一句思念情人的诗,“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国风·卫风·伯兮》),意思是说,自从心爱的人走后,我的头发便乱得像飞蓬,不是没有润泽的发油,而是我把头发梳好了又给谁看呢?张三丰一生邋遢,未尝不是因为见不到郭襄的缘故。他的外号就叫“张邋遢”,首如飞蓬,不过是为了表达一种感慨:谁适为容。这或许只是猜测,但小说把一种情感写得如此深沉而隐忍,的确有一种节制之美。《鹿鼎记》里写韦小宝把七个女人抬到床上,也就用“胡天胡地”这几个字就交代了,这也是辞章上的节制。节制是一种修辞,也是一种艺术。
语言的选择,情感的抒发,文体的创新,都属辞章之学,也即文章之道,它是学问之一种,也是小说写作至为重要的一环。无德性,文章就无光彩,而无文章之道,义理也无法得到有效表达。今日的小说日渐粗糙、苍白,辞章上不讲究,以致失了文学的魅力,这肯定是其中的病症之一。
把小说视为生命的学问,从义理、考证、辞章这三方面来读解小说,这未尝不是一条新的路径。义理是大道,考证是知识,辞章是情感和艺术的统一,三者兼备,缺一不可。以前小说界多注重小说与现实、小说与人生、小说与存在的关系,但小说若没有那些考证、核实过的知识,没有辞章的讲究,终归不算健全。中国小说界太匮乏学问精神,过度迷信虚构和想象,缺乏实证意识,没有对一种生活的考据,写出来的人生就缺乏实感;而没有文体意识,情感的表达越来越简陋、直接,少了一种隐忍的美,也使当下的小说多半成了这个粗糙时代的合唱;更为致命的是价值观的混乱,无所信,也无人生义理的追求,生存处于晦暗之中,又无追问存在之意义的勇气,小说在德性上就一直匍匐在地,无法张扬一种可以站立起来的价值,精神上萎靡不醒。即便有好的精神,假若没有把这种精神进行实证和考据的能力,它也最多就成为一个写作口号,而根本无法使小说真正被建构成灵魂的容器。
小说对生命的勘探、考证,借由实证主义的写作精神和自觉的文体意识来落实、表达,这是生命的敞开,也是生命的学问。16
2012年10与28日,广州
注释:
① 转引自[法]巴尔扎克:《高老头·前言》,张冠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
②胡适:《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见《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
③ 鲁迅:《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鲁迅全集》,第三卷,第33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④ 金庸:《鹿鼎记》(一),第41页,广州出版社,2009年。
⑤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第24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
⑥ 曹雪芹、高鹗著,脂砚斋、王希廉点评:《红楼梦》(全二册),第三回,中华书局,2009年。
⑦ [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第30页,赵德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
⑧ 参见金庸:《神雕侠侣》,第二十六回,第二十七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
⑨ 金庸:《笑傲江湖·后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
⑩ 戴震:《与方希原书》,见《戴震文集》,中华书局,1974年。
11 王阳明:《传习录卷下》,黄修易录,第131页,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6年。
12 金庸:《射雕英雄传》(三),第708—709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
13 钱穆:《中国史学发微》,第8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
14 贾平凹:《带灯·后记》(手稿)。
15 汪曾祺:《蒲桥集·自序》,作家出版社,2000年。
16 本文是作者在中山大学的课堂讲课实录,根据一堂课的录音整理、修改而成。整理者为滕斌,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