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精小考 独立小考班

拍马屁是社会上的一个常用词汇,人人知晓其意;行此事者被称为马屁精,此词人们也不陌生。而如果减去一个字,变成“屁精”呢?首先,对当代人而言,“屁精”还是比较陌生的,已经没有多少人在用。其次,即便初见此词,“屁”和“精”的组合也会让人产生联想:屁中之精、屁中有精,如果不是有过后庭肛交,谁能如此?实际上,在清代以及民国年间,“屁精”不是一个生僻词,它很明确地是指同性肛交中的被动方,并由此衍生出了其他的一些含义。

先请看几部小说。在明代男色小说《宜春香质》雪集中,小官伊人爱噬财如命,“有钱的,就是下人奴隶,他也多方奉承;你若没钱钞,就是子建潘安,也不在他心上”。结果被人骂道:“屁精!忘八编头肏的屁精,你屁眼也不曾干!”文中忘八也即王八,妓院龟鸨,编头也即理发匠。清代色情小说《怡情阵》中,白琨和井泉是一对男风伴侣,两人相昵相爱。前者因而主动提供方便,撮合后者与自己妻子李氏相交。李氏受创深巨,白琨又开始心有不甘,便骂道:“井泉这个屁精!弄破了你的■,肏坏了你的屁股,此恨怎消?”白琨虽然这样骂,其实井泉后庭里的精水是出自他的下体。《品花宝鉴》写作于清道光年间,其中有一个剃头徒弟巴英官,后来成了纨绔子弟奚十一的跟班兼男宠。一日奚十一喝酒之后又吸鸦片,

到二更后才回,醉醺醺的。底下那东西甚是作怪,时刻直竖起来,头上痒飕飕的,好不难受。便想着英官多时没有做这件事了,又想道:“这个兔子与别人不同,真是屁中之精。近来嫌我不好,勉勉强强的,今日我要收拾这个兔崽子。”酒醉模模糊糊,吃了四粒丸药,带了绫带,到书房叫英官来开上灯,叫他打烟。……

文中兔子是对娈童男宠的俗称,屁中之精是屁精的扩展,不过“精”还有精华、精灵之义,奚十一把巴英官视为屁精中的屁精。《宝鉴》第五十八回还写英官的骇人滥交:“算他十三岁起,到如今大约着一千人没有,八百人总有多无少。”如此看来,“屁中之精”对于巴英官而言确实名副其实。

下面《儒林外史》中的屁精缺乏直接的背景描述,对其含义需做更细致的分析:

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了。而今时作,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子,合起来是六精。

轿里坐着的虽称债精,却有主人的身份,无非过度享乐而已。家里的妖精显然是指艳妾美婢,那么屁精呢?他们的表面身份是跟轿的侍仆,而在清代,长相姣美的随侍俊仆经常也在充当娈童龙阳的角色。有一首竹枝词写道:

标品跟班气象雄,主人得用不相同。

其中骨病何能识,俱本平时救急功。

何为“救急功”?请看清初艳情小说《肉蒲团》中的一段叙写:

未央生别了术士,回到寓中,独自一个睡了。就把改造阳物以后与妇人干事的光景预先揣摩起来,不觉淫兴大发。就有些睡卧不安,要爬起来寻妓妇。又怕他有了嫖客不肯开门,熬过一会,又思量道:“我身边现有救急的家伙,为何不拿来用用?”就唤随身一个家僮上床去睡,把他权当了妇人,恣其淫乐。

所以,所谓“救急”的意思就是:侍仆龙阳随时都服侍在侧,主人可以很方便地在他们身上发泄性欲,尤其是当女色不易得到的时候。因此,跟轿的屁精并非马屁精,他们的后庭确有承精之用。

戏曲方面,乾隆间钱德苍增辑的《缀白裘》中收有一出《请师》,周德龙(旦角)家中闹鬼,请王法师(付角)作法降拿,王谓周家中有妖怪。

(旦)王法师,你看是什么妖怪?(付)臭得紧,是个屁精。(旦)嗳、嗳、嗳!屁那里有什么精的?(付)咳!你不晓得。小官家相与得大哥哥,多受这些精华,肚皮里结成了胎,养出一个兔子来,就变了个妖怪了吓。(旦)休要取笑。

此处屁精也被进行了扩展,“精华”指的就是精液,再做引申则是指承精之人。

《卖草囤》是一部色情小戏,旦、丑分别是一位尼姑和一卖草囤的乡下人。

(丑唱)仝你拜拜堂来并并亲,青纱帐里赶私情。日也困夜也困,肚皮弄得勿能能。养出来,是个男,大得起来做屁精。(旦白)呸,做公卿!(丑白)嗳,勿讲个做公卿,我答内做个一对老封君。

屁精极贱,公卿极贵,通过谐音两者被联系了起来,而通过对比,我们也能推测“屁精”是一个贬义词,是某些公卿的赏狎对象。

在清代,有两类人最易成为为人赏狎的娈童龙阳,一是前面《品花宝鉴》、《儒林外史》写到的跟班俊仆,另一类就是优伶尤其旦角优伶。在北京以及外地,卖色乃至卖身的优伶也被称为相公。对此,《清门考源》有言简意赅的解释,其《帮中之风景杂志•(七十五)各项切口》:“相公:屁精也。”按:此处“相公”的内涵要更广一些,不事演艺的比较纯粹的卖身男妓也可以包括在内。

《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走进茶馆,只见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吃茶。鲍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钱麻子。鲍文卿道:“我方才远远看见你,只疑惑是那一位翰林科道老爷,错走到我这里来吃茶,原来就是你这老屁精。”当下坐了吃茶。

在戏曲优伶当中,固然旦优最易成为龙阳,不过其他角色也不可能决然只是卖艺。因此,鲍文卿戏骂钱麻子是屁精,也是和男色有关联的。当然就具体语境而言,鲍主要是在开玩笑,“屁精”也确实容易成为玩笑词。

屁精者流噬精成瘾,其后庭如是,而口舌亦然。请看《何典》卷一中的一段描写:

看看来到桥边,只见一个老鬼,颈上挂串数珠,腰里束条黄布,双手捧了卵子,跨着大步,慢慢的跑过桥去。活鬼笑道:“你看,这老鬼怎不把紧桥栏杆,倒捧好了个张骚硬卵,难道怕人咬了去不成?”艄公道:“相公们不知,近来奈何桥上出了一个屁精,专好把人的卵当笛吹。遇有过桥的善人老卵常拖,他便钻出来蓦卵脬一戴,把卵咬住不放。多有被他咬落的。饶是这等捧好,还常常咬卵弗着,咬了脬去。所以那些奈河桥上善人,都是这般捧卵子过桥的。”

“卵”即阴茎阳物,乃输精、射精之器,在屁精眼里自属鲜美佳物,恨不得日日含吮狎玩了。

作为清末民国间具有全国影响的一份大报,上海出版的《申报》内容丰富,涉及面相当广泛。通过梳理其中的“屁精”用法,我们对该词的认识可以更加全面。

(1)鸡奸之人

本邑人名金和者,向在城中老学前左近源茂账簿店为伙,素不安分,屡与青年子弟作不端事,该处居民均呼之为屁精。

(2)娈童龙阳

淫娼扮为洋妇,遮人耳目,轻贱实胜烟妓。更有小流氓狼狈为奸,无恶不作,无耻不异屁精。交游者切宜留意。

此风一开,必有像姑、契弟、屁精等托名大家贵公子,继起而遍鬵龙阳券,以引诱世之断袖癖者矣。民国社会之进化,其蒸蒸日上若此,亦可哀也夫!

按:清末小说家吴趼人在其《沪上百多谈》中曾谓:“珊家园多小屁精。”珊家园位于上海黄浦区长沙路、【小屁精】牯岭路一带,小屁精们也被称为相公。不过和北京相公相比,他们的主业就是卖身。

(3)女性化者

沪西某大学本学期新聘英文敎员郑某,北京人,好修边幅,每日必更衣一次。且身上日必施以香料,如雪花粉等。开口便笑,绝类一好女子。一般学生见其如此,赠以绰号曰S.P.。人皆不解其故,询之某生,乃告余曰:“S.一字为Shanghai之首,P.一字为Peking之首,盖取其谐音‘上海屁精’也。”令人闻之捧腹不已。这种人自以为“泰山之靠”,必然趾高气扬,拔扈骄慢,工作不在他们心上。一天到晚,专门“吃食、打扮、理毛衣”!弄得头光光,脸滑滑,头上香喷喷,屁精似的。妖形怪状,吃粮不管事。

(4)绰号贬称

流氓屁精桂宝,近与同类阿松、阿金福等在梧州路等处租赁密室,诱人赌博。昨被捕头访闻,立饬中西探严拿解办。

新北门内锦华堂笺扇店小主丁桂生(绰号强盗屁精——原注),向与无类少年成群结队,勾引妇女。

金荣生(绰号小屁精——原注),平湖人,年约三十左右。前曾在蒋毛毛处为厨役,旋入伊所设合记厨房为伙。

苏州人季金生,绰号屁精小阿毛。素以摸窃为生,技术甚精。故一般窃贼,均奉之为领袖。

(5)羞詈之词

捕送在路打架之张关云、庄连生请讯。张供:在路与庄相逢,以我不应骂伊屁精,因此被打受伤。

大夫人知道没有好事,连忙追着问他放的什么东西?迨他才一说明,大夫人即连呕带吐,一面追在身后骂道:“好个老屁精,老小子,你真把老娘害苦了。”

可以看出,《申报》中“屁精”的用法多样,已构成一个连续的词义谱,能够反映该词含义的衍申过程,即:屁中有精,唯有肛交鸡奸之人方能如此。——被动者才屁内承精,故屁精常指娈童龙阳。——作为被动方,不少娈童都会有女性化的表现。——男性而如此娇媚,故屁精易被当做一个贬义的绰号。——以此詈人,被骂者会深感耻辱。后面两个含义多是基于对女性化的设定,不过在具体语境下也可以是指娈童。总之,在清代以及民国年间,人们尤其江浙东南地区的人们对屁精并不陌生。而在新中国成立后,苛厉的道德环境让这类人几无立椎之地,社会成员几乎不知他们的存在,同时又感觉“屁精”是一个关涉同性性行为的脏词,羞于出口,于是此词的使用频率大降。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的道德环境日渐宽松,语言禁忌渐被打破,不过就像分桃断袖、兔子娈童的命运一样,旧词被大量新词所取代,同志、基友、gay、1号、0号等已可以满足对现代同性恋现象进行概念描述的需求,于是屁精的使用率虽有所提高,却是难以恢复旧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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