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燕,江湖第一夜盗,最擅屏息匿藏之术,曾夜入华山掌门书房,藏身于书架后三个时辰,终于盗得掌门珍玩翡翠香炉。
眼下堂前燕从藏身的树上溜下来,乘着夜色潜入开封府后衙,摸到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房前,驾轻就熟挑开窗后消息,轻轻跃入,回身重新落栓。
前日里堂前燕与一友人,唤作花蝴蝶的,在丰乐楼吃酒。两人吃得多了,那花蝴蝶便道,你绰号“堂前燕”,那是说你轻功绝妙,身子轻巧;南侠展昭轻功独步江湖,唤作“燕子飞”;你也燕,他也燕,不知你两个哪个强些?堂前燕大着舌头道,既如此,我便从他那里取些东西来,让你瞧瞧我的手段。花蝴蝶道,南侠身前第一宝贝的自然是巨阙。堂前燕应了。待出了丰乐楼,堂前燕酒已醒了大半,心里便悔上来:巨阙是展昭随身佩剑,自己除却轻功、隐匿,其他功夫却是稀松平常,如何近得他身?只好趁他不在时,先藏在他床底下,等他睡着时下手罢了。
堂前燕钻进展昭床下,身子紧贴壁角,安心等起来。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听得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堂前燕心底“咦”了一声,听这脚步声,分明是两个人。这般深夜,甚么人还到展昭房里?
一时屋内燃起烛光,堂前燕从床底窥去,只见一人大红衣衫下摆,黑色薄底快靴,定然是着官服的展昭;另一人白衣白靴,看他步态,竟是跟南侠不相上下的高手!堂前燕心里暗暗叫苦,只一个展昭他已是万般小心,再加上一个,呆得久了保不住不被觉察。只盼着那人快走。两人偏生摆谈起来。
一个道:“大哥给你的信上说些甚么?”
堂前燕已盯着开封府几日,认得这是展昭的声音。
另一个道:“也无甚大事。大哥近日要赴一场宴席,叫我同去。”声音甚是清朗,如玉相击。
又听展昭道:“你去就是了。”
那人道:“自然要去的。你手上的案子进展如何?”
展昭道:“九纹龙也不是什么难缠角色,你可不必担心。”
那人道:“我自然不担心他的功夫。只是这九纹龙时常涉足风月之地,若要取证时,叫张龙他们去,你不许去。”
堂前燕暗道:“这人与展昭是甚么交情?管得倒宽。莫非南侠不是个男人,不找小娘儿的?”
果然听得展昭道:“凭什么你去得,我去不得?”
那人笑道:“我怕你不通人事,生生叫那群粉骷髅啃了你。”
堂前燕一听便要笑了出来,急急忍住,憋得面皮发热,运起内力调息,半晌方缓了过来。
展昭道:“说得是。我自然不如你遍赏群芳,花街柳巷,尽是知己。”
那人轻笑一声,道:“你这话大有深意,我领会得了。你只看白玉龙凤佩如今在谁身上。”
展昭道:“你舍不得,我还给你就是。”
那人哼了一声,道:“还给我,你好再拿巨阙换人家的湛卢去!”说着径自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展昭跟前。展昭叫了声“干什么?”然后便见展昭也起身,两人快步朝堂前燕躲着的床走过来。堂前燕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手心渗出汗来,不敢稍动。两人走到床前,似是坐下了,两双靴子都在堂前燕眼前。黑色官靴甚是寻常,那白靴子却是金线滚边,银丝作绣,极是华贵精致,堂前燕入过无数大户人家,这样的靴子也还是头一次见。
只听一阵窸窣响动,似是衣料翻动,展昭又叫了一声:“你干什么?”
那人道:“玉佩呢?不是说贴身戴着?我瞧瞧。”
展昭道:“我戴着呢!有什么好瞧的!”
堂前燕暗道:“什么过命兄弟送的好东西,还贴身戴着!”
又听得一阵纠缠撕扯声,突然床板砰一声响,两双脚都离了地,似是两人双双摔倒在床上。堂前燕吓一大跳,身子更贴紧墙角,心里暗骂:“究竟何人如此无赖?半夜三更不自去睡觉,偏要在人家房里闹腾,害老子出了几身汗!”
尚未骂完,便听得一阵敲门声,有人喊道:“展大人,您歇了没有?大人有请。”
床上声响斗歇,展昭答了一声“就来”,那人道:“我同你去”,于是两人下床去了。
堂前燕等了半晌,门外再无声息,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浑身松了下来。回想方才展昭同那人言行,处处透着古怪,却是百般猜想不透。又想今番流年不利,受了一夜惊吓,展昭却是连人带剑又走脱了。即便展昭回来,保不准那无赖又要同来,还是趁此机会走人方为上策。于是从床底下滚出来,悄悄去了。
回到下处睡至天明,堂前燕到丰乐楼吃早点。进门便见花蝴蝶从二楼上下来,不由暗道:晦气!晦气!偏又跟他撞上!巨阙没得到手,面皮倒要赔个精光。花蝴蝶一见他,面露喜色,从楼梯上一跃而下,拉住他便往外扯,连道:“走走走,带你去个好去处,包你享乐不尽。”堂前燕心下暗喜:不料竟有如此好运,那赌约他竟全不提起了。于是任花蝴蝶扯着走。
两人七弯八拐进了一条小巷,走到一所宅院前,花蝴蝶指着门首道:“这里有人间至乐,兄弟我没忘了你一份儿,你且见识见识。”说罢提步迈入,高声叫道:“芳卿,芳卿!我来了!”堂前燕暗道,难怪这厮全不将赌约放在心上,原来这两日又寻得了美人,也好,我且看看是何等绝色。便也抬脚进去。花蝴蝶一连叫了数声,方从一间屋子里出来个少年,莫约十六七岁年纪,修眉俊眼,容貌不俗。这少年道:“可来了!我们芳卿日日想着,把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快去瞧瞧吧。”说罢冲着堂前燕一笑,甚有些妖娆之色。堂前燕心下诧异:如何卖笑的小娘儿,却有个男子作鸨儿?若说是龟奴,也未见过如此年轻俊俏的。
三人进房,花蝴蝶叫了声“芳卿”,便要去里间,却听得里头有人哭道:“你走!你走!另寻好的去!我不见你!”紧跟着一只茶碗飞了出来,花蝴蝶抄在手里,苦笑道:“这是怎么了?也罢,我们在这外间等着,还请俊卿进去替我说和说和。”说着向方才迎他们的少年作了一揖。俊卿笑了笑,自去里间,只听他道:“他不来时,你日日想着,淌眼抹泪的,如今来了,你又往外撵,若是真撵走了,便哭死你,也没得后悔药卖。”堂前燕趁机扯了扯花蝴蝶,低声问道:“我听这芳卿分明是个男子,你装神弄鬼地唬弄我呢?”花蝴蝶瞥他一眼,道:“分桃断袖,古已有之,你竟不知?若调弄得当,其间意趣,不在李娃小玉之下。”说着甚有得色。堂前燕暗道一声惭愧,多少年的老江湖,竟没想到这上头去。这也是他不好男风的缘故。
一时俊卿自里间出来,后头跟着一个少年,堂前燕细看时,果然容色非常,更胜俊卿三分,只一双眼睛哭得通红。俊卿道:“我们芳卿跟花大爷使小性儿呢,哪里是当真不见?花大爷一进门,芳卿就吩咐备酒,此时必已齐全了,我们不如过去。”于是四人到得一间小厅,酒菜果已齐备,俊卿推着芳卿跟花蝴蝶坐在一处,自己和堂前燕各坐一处。芳卿只垂着头,不肯看花蝴蝶。花蝴蝶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来,柔声道:“你不是气我几日不来?这却是有缘故的。前几日我来时你不是说夜里常常难眠,看大夫也不见效?我回去四处打听,得知茶色的水晶最能安神,这几日跑遍京城首饰铺子,方寻得这块顶好的。你日日戴着,定然有益。”说着打开盒子,拎出一条茶色水晶做成的坠子来,拉过芳卿道:“我与你戴上。”芳卿虽仍是不语,嘴角却露出些笑意来。只见花蝴蝶解开芳卿领口,衣料发出一阵窸窣响动,花蝴蝶将水晶坠子绕在他颈上,给他贴身戴着。
堂前燕见此情形,一口酒呛在嗓子眼里,不由拼命咳嗽,连眼泪都咳了出来,俊卿忙过来给他捶背。堂前燕好容易止住咳嗽,挥开俊卿的手站起身来,冲花蝴蝶道:“对不住,兄弟突然想起有件急事要办,花兄你慢慢乐吧,兄弟先走一步!”说罢也不管里面人挽留,一径冲出门去。
堂前燕一路惊疑不定。昨夜展昭房里情形,与方才花、芳二人何其相似!莫非展昭与那个穿白靴子的也是这么个调调儿?怪道总觉昨夜情形古怪,两个男人,再是兄弟情深,也说不出那些话来。亏自己还想他两个大男人竟然孩子似的在床上闹腾,如今想来,若不是有人来叫,那两人不知要做出什么好事来!只是不知那白衣人是何等样人,竟能跟南侠行此龙阳之事?单瞧那双靴子,定然非富即贵,再加上那一身不亚南侠的武艺……堂前燕越想越怕,一手冷汗。昨夜走得匆忙,也不知留下什么痕迹没有。若是形迹败露,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罢,罢,还是远走高飞的好。打定了主意,也不去下处取行李,调头便往城门走,反正他向来银钱方便,不缺花销。
堂前燕离了东京,一路逍遥,花了半个月,方才逛到应天府。这应天府里有位大豪杰,江湖人称“赛孟尝”,家资巨万,弟子故旧无数,正做六十大寿,堂前燕闲来无事,便想去凑个热闹。于是去那城里富贵人家走了一遭,妙手些古玩玉器,权作贺礼。
堂前燕到得宴客大厅,只见大厅中间铺着红毯,两边各一溜儿红木大圆桌儿远远排开,人声鼎沸。他送了礼,草草贺了两句,便寻个靠边儿的位子坐下,专等上菜。忽听迎客的仆人报道:“陷空岛卢大岛主、白五岛主到——”大厅里一时静了下来。便见仆人引了两人入内,一人四十上下年纪,一口美髯,若非眼蕴精光,便只似寻常富商;另一人二十出头,面如冠玉,雪衣玉带,神采飞扬,眼神却甚是凌利。这二人正是陷空岛五鼠中的老大钻天鼠卢方,跟老五锦毛鼠白玉堂。两人到了赛孟尝身前,送上寿礼,抱拳齐道:“恭贺世伯大寿,愿世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堂前燕听得那年轻的声音清朗,如玉相击,心下暗道,这人声音好生耳熟,倒像在哪里听过。赛孟尝见了两人甚是欢喜,便命开席。两人坐在主席下首第一桌上,正隔着两张桌子与堂前燕相对。
一时上菜的仆人如流水般在席间穿行不绝。堂前燕正寻思何时见过白玉堂,身子突被上菜的仆人一蹭,手一抖,筷子落到地上,于是俯身去捡,正望见两张桌后一双白靴,金线滚边,银丝作绣,华贵精致非常。堂前燕只觉脑子轰地一响,从头冷到脚。那夜展昭房里的无赖竟是白玉堂!世人只知他二人猫鼠之争,哪知却是这么个争法!不由疑心白玉堂此来究竟真是贺寿,还是在展昭房里发现了自己的踪迹,来寻自己;又想到江湖传言锦毛鼠种种狠辣手段,越想越慌,猛然抬头,后脑在桌子上狠狠一撞,砰一声大响,桌面震颤几下。好容易直起身来,却见满大厅的人都在瞧他,白玉堂也正冷冷地盯着他。堂前燕又痛又怕,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忙举着筷子冲白玉堂道:“我、我捡筷子,我不是……”一旁仆人连忙送上一双新筷。赛孟尝站起身来,举杯道:“老夫生日,难得诸位英雄赏脸,老夫敬诸位一杯。”白玉堂收回目光,同众人起身,共饮一杯,堂前燕也忙吞一口酒压惊。
众人刚坐下,又听迎客的仆人报道:“展南侠到——”堂前燕浑身一颤,心道展昭也来了,必是那夜我露了形迹,我命休矣!只见展昭一身蓝衫进了大厅,看也没看白玉堂一眼,径到赛孟尝跟前贺了寿,又道:“老爷子大寿,展昭本不当相扰,只是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匪人混了进来,意图借着人多脱身。若走脱了他,多少无辜百姓又要遭殃。因此不得不惊动老爷子,还望老爷子海涵。”赛孟尝点首道:“南侠之言,老夫信得过。南侠请便,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但请开口。”展昭谢了,转向一桌道:“九纹龙,展某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莫要搅了人家的喜事。”那一桌上站起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恨恨道:“展昭!竟然这样都被你寻着!也罢,今日你我就判个生死。”说罢抽出背后双戟,一跃而起,冲展昭当头砸下。展昭一拍腰间,巨阙横空出世,迎上双戟。一时间,银灿灿的双戟与乌沉沉的巨阙斗在一处。
堂前燕眼看一厅人众眼光都落在缠斗的展昭与九纹龙身上,白玉堂也看得目不转睛,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悄悄起身,贴着墙往门口溜。眼看要到门口,忽然斜里一剑刺来,堂前燕大惊,急忙闪过。随后又是十数朵剑花刺到,堂前燕抽出随身蛾眉刺招架。这一下变故来得古怪,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有两个打起来?”
“哎,你不知道?使蛾眉刺的那个是堂前燕,跟他打的那个穿紫衣使剑的,是华山掌门的大公子,人称华山鹰。半年前堂前燕偷了华山掌门的宝贝翡翠香炉。起先还以为是家贼,掌门聚齐了家人查问,哪知香炉没查着,倒把他儿子跟小妾的奸情查了出来。老掌门暴跳如雷,当众动了家法,打了华山鹰四十大棍,那小妾含羞自尽了。从此华山鹰恨堂前燕入骨,四处追杀,不想竟追到这里来了。”
众人听完唏嘘不已。这四人两对相斗,南侠对上九纹龙是稳操胜券,堂前燕遇上华山鹰却是险象环生!堂前燕勉强再接下几招,眼见华山鹰长剑就要在他身上捅个透明窟窿,把心一横,高声叫道:“你那玉佩我贴身戴着呢,不用看啦!”展昭手一抖,九纹龙的银戟从他手臂上擦过,刮破衣袖;白玉堂已飞身而起,抓住堂前燕扔到墙角,拔剑接下华山鹰。堂前燕被摔得头晕眼花,浑身骨头好似散了架般,半晌方缓过气来。试了一试,全身大穴被封,动弹不得,连话也不能说。方才他眼看性命不保,不得已兵行险着,赌的就是南侠与锦毛鼠的侠名,被白玉堂扣住大穴时,实是肝胆俱裂。好在终是赌赢这一回,这条命暂且是保住了。卢方、赛孟尝众人尚未想明白堂前燕那声喊究竟何意,竟能令白玉堂替他接下梁子,场上情形又是一变!展白二人一番抢攻如急风暴雨,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展昭的巨阙已点在九纹龙的心口,白玉堂的断水也架上了华山鹰的脖子。
一个月后,堂前燕重登东京丰乐楼。一上二楼便瞧见花蝴蝶坐在临窗的雅座上。花蝴蝶见了他,连忙招呼他坐下,问道:“听说你偷了锦毛鼠白玉堂祖传要送给未来媳妇的白玉龙凤佩,被他在赛孟尝老爷子的寿宴上当场逮着,此事当真?”堂前燕闷闷地应了一声。花蝴蝶又问:“听说你帮华山鹰寻得了一双汉代玉瓶献给他老子,他老子一高兴便饶了他,他也应下不再追杀你了,可有此事?”堂前燕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突然问道:“你跟那个芳卿,如何了?”花蝴蝶笑道:“多久前的事了,提他做甚么?我跟你说,鸣水巷的绣绣姑娘,那才叫国色天香。”堂前燕叹一口气,倒了杯酒灌下去。花蝴蝶奇道:“我看你愁眉不展,莫不是有甚么心事?”堂前燕从怀里摸出块牌子扔在桌上,伸手又倒一杯酒。花蝴蝶取那牌子看时,只见上头五个大字:开封府衙·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