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来源于生产实践或环境,“萝卜招聘”是生动的例证。只有熟悉乡村尤其萝卜种植的农家子弟才可能在职场上异常心领神会那“萝卜招聘”,尽管我们很多人懂得“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含义。但是在一味地强调“公平与效率”的口号声中,“一个萝卜几个坑”,或“一个坑几个萝卜”,这在乡村百姓眼里很难想象的事情,还是在体制达人的演绎下堂而皇之地和平共处着。“萝卜招聘”,可以理解是“参加招聘的竞争者里面有一个是招聘单位看中了的‘萝卜’”,或者是“招聘单位为其中的一个应聘者量身打造了一个‘坑’”。最不公平最不效率也是最可怕的还是“因为有一个非凡的萝卜需要一个坑而不惜把已有的好萝卜生生拔掉,或活活挤出半个坑来”。所以,在社会变革得眼花缭乱的今天,优秀的水灵灵的各色良种萝卜多又多的情形下,“拔掉萝卜坑还在”基本上是没有可能了,除非那“坑”根本不是“萝卜”能生存的“坑”。
这应该是我们的农二代、从小就听老师的话天天学习好好向上并坚信老师说的“知识就是力量”试图想实现“知识改变命远”的农二代,在父母面前声声叹气的“知识”。乡村百姓只知道,这萝卜地里的常识,那是毋容置疑的,“拔掉【bèwīe】萝卜【láowú】坑【àn】还在【cōu】”!
在我的乡村,白萝卜是每年必种(乡村曰“作萝卜【láowú】”)的,萝卜当鲜食蔬菜或用于加工成萝卜干(俗称“盐萝卜【lāowū】”),萝卜叶是好“猪食【díusè】”(即猪青饲料,煮熟喂猪),少量特别鲜嫩的也用于“沤【wáng】黄【wáng】菜”(即滚水中汆过,再沤在坛坛罐罐里进一步黄熟,三天后即可鲜食或晒干。其实最好最多是用“青【qī安】菜”{一种大叶用型芥菜的俗称}“沤【wáng】黄【wáng】菜”)。早的在初秋就种下,集体时期多是用那些冇水“翻秋”(即收割早稻后抢插晚稻)的稻田“作萝卜”。十一月初冬时节“拔【cà】得萝卜【láowú】”,即可以陆续收获。迟的在晚稻收割后的田里种萝卜,则要在农历年底“才有萝卜拔【cà】”。无论迟早的,除了一部分品相好的“生萝卜”(即刚拔出洗净的鲜萝卜)上市卖掉外,大多数,包括地里残余的,都是“腌起【àoxì】”,即用盐腌制成“干萝卜”。现在这个时节(小雪)阳光灿烂,正是乡村晒萝卜的好天气,在乡村还很贫寒的30年前,从这个时候开始一直到来年发春雨之前,村前屋后的阳光下随处可以看到各种工具上晒着各种成色的“萝卜”(已腌过盐的)。条件好的用“垫【dé】哩”(乡村用小山竹篾编织的简陋笪子),或是用凳“搁起【gòxì】”(即每一块笪子底下有两条凳子垫着)或直接放在地上;也有用旧席子铺在空地晒的;最简单的是在“秆【gáo】上晒”,即萝卜晒在均匀摊铺在地上的稻草上,没有雨的晴好天气,甚至收都懒得收,任其日晒夜露(其实是霜打)。
乡村人家过去之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晒萝卜”(即腌制萝卜干),固然与那时的物质贫乏有关,主要还是故乡有以之为菜的传统 或嗜好。晒好的萝卜干方便储存,不仅随时可以在圩上或街上(故乡百姓对县城的俗称)卖得现金,而且到次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是乡村人家最好的下饭菜。“萝卜【láowú】(干)炒肉【ǖo】”、“萝卜(干)炒蛋【bóbō】”、“萝卜(干)炒青辣椒【qì安qínjīao】”,依然是故乡的“经典名菜”——名在“拿得锅铲的就晓得炒”(即普遍能炒好这几样菜),名在“没有城乡差别个个适应或喜欢”(即最符合大众口味)。30年的农家子弟有幸能“背米出去读书(一般是高中,离家较远的需要寄宿)”,有最贫寒的孩子带到学校连吃几天的菜就是这“油煎萝卜(干)”——白萝卜干切成长条或片,胡萝卜干拍扁,油煎(其实是干煸,没有那么多油)得起泡和黑黄,装在罐头玻璃瓶里,就是夏天吃几天也不会坏。如今的孩子,哪怕是乡村的都想象不出他们父辈的读书“光景”。
如今的乡村,种萝卜的少了,晒萝卜(干)的就少了,偶尔在乡村看到有人家晒出的萝卜竟然觉得十分亲切。不是乡村人家不需要这萝卜了,原因之一是乡村对萝卜有“感情”的男女越来越老了,老得没有精力下地了——常听他们抱怨,过去“养一路”(即生养五六个孩子)都没有现在“带一个(孙子女)”那样苦,也老得没有力气“犁耙铲锹”了(即侍弄菜园和田地)。根本的原因应该还是乡村的经济取得了长足进步:家家户户的现金收入不再靠有限的田地,无论种什么高产高效的农作物都比不上打工(包括零工)来得快来得多;乡村人家也不需要把萝卜(干)当作宝贝,哪怕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不出门就有菜买,如今是“超市”开进了村里,流动卖菜的还会挨门上户。忍不住感叹的还是那些过来人:现在真方便啊,要(买)什么有(卖)什么,只要有钱!如果再闲扯,说起过去的种种艰难或陋习,不要说那些抄外地口音的媳妇们(俗称“后生【lēn】嫂”)睁大眼睛好奇和不懂,就是土生土长的大后生都难理解。
例如,那个贫寒的年代饥寒交迫还得“天天出工”累得这个人死了一样。我就曾听过在工地上那些姑娘累得没有了例假,就在前几天,我娘还说起60年春末修“邑田水库”时怎样在其堂哥的带领下零晨3点逃出工地,说一路走到街上(即县城,工地在县城的另一方)才天亮,说日夜不停歇不走出来真要累死个,并且有人就倒在工地上。例如,令人不齿的小偷小摸在那个年代却是心照不宣的可以谅解,只要不是偷人家私人的和队里的大东西,所谓的大东西是队里仓库里的粮油、牛猪栏里的牛猪和山上的林木。那么田埂上的毛豆,菜地里的“茄【qūo】哩斋菜”(即各种蔬菜),还有树上的柑子(那时最多的水果)薯土【xúfù】里的薯,顺手牵羊或浑水摸鱼,偷了就偷了,一般是不会上纲上线。有时那个负责看护的老人发了善心,还可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或想方设法帮着遮掩。队里种的最多的蔬菜是成片的白萝卜。在秋收大忙时节,正是那水灵灵的白萝卜可以“拔【cà】得”的时候。在集体开始收获前,想尝新的不仅仅是孩子,于是走路时不知觉地一脚伸进了萝卜地里,好远就瞄好了那棵大萝卜一瞬间消失了,或干脆“夜里出身”(即去偷盗),趁月黑风高“拔【cà】它【jì】一篮子【lí】”!乡村俗语说“吃了人【qīalìyín】有现”,即一个人做了亏心事会露出痕迹或有报应。这“生萝卜”吃了想“不现”都不可能,俗称“吃了萝卜打萝卜屁”,也就是通气多屁,屁臭特别有一股萝卜味。集体男男女女一起干活,做人都要个“墨【mìe】上则”,即木料去除的部分在木匠打的墨线之上,比喻做人要有底线。队长自然不好公然追问谁打的“臭萝卜屁”,只能去萝卜地里察看,可看护的怎好自已打自已脸,附和队长说是有人拔了萝卜。队长难免要发脾气了:
到底是你老迂哩(即老得分不清是非了)、还是我黑哩眼【àn】?苗死掉【wīe】哩又没看到“尸骨”【sīgūe】(即死苗)?看着【qìnlàn】这【gù】个萝卜【láowú】拔掉去【càwíekìe】哩这【gù】个坑【àn】还在这【gūe】!
那看护的还说什么呢,最多可能会在心里想,这么老实的人(偷拔萝卜的),怎么杳得(不知道)踩掉这个坑【àn】?其实这与老实不老实无关,哪个做贼的能从容地清理或伪装现场,并且还不留一丝痕迹。几个萝卜是不值钱,尤其是生产队集体的,个个想偷,还觉得不偷白不偷、偷了也白偷,但在乡村百姓固有的意识里毕竟还是贼之所为,还是怕当面揭穿,可能在拔萝卜时心跳得手都有些不停使唤,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用手爬平或用脚扫平【līapi安】,踩踏又怕留下脚印呢。所以,“拔掉【bèwīe】萝卜【láowú】坑【àn】还在【cōu】”成了一种必然。俗语的本意是:有些事是一旦做了就会留下非常显眼的印痕。以此告诫一些人,一是不要太妄为;二是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瓜都聋了耳朵瞎了眼;三是凡事要谨慎,能做到不动声色最好。
有趣的乡村没有了大片大片的萝卜,也没有了“拔掉【bèwīe】萝卜【láowú】坑【àn】还在【cōu】”这样的情节,倒是在远离乡村的体制内,有人善于引用和理解这乡村俗语。例如,在饭局上酒多了话热了,就有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大胆“表达”,直言我们一醉方休一夜不休,美女多是“酒醉心不醉”或者“说醉是假醉”,即使也好有这个意向也得装出良家妇女的样子,佯装生气地严正拒绝。旁边少不了就有抬轿子的:这有什么?“拔掉【bèwīe】萝卜【láowú】坑【àn】还在【cōu】”!这饭局上还会哪个不懂这句话的含义:这“萝卜”就是男人的屌,“坑”则是女人的屄。最终的意思是女人没必要矜持或清高,反正事后这“坑”还在你身上又不会少点什么!
这不得不佩服乡村俗语的魅力,也不得不佩服国人的语言理解能力,“萝卜招聘”也就可以是“有文化内涵”的词语!以为然?
(图片来自网络,谢谢!)
(2013.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