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与花(中) 枪与花

枪与花(中)
作者:夏 生

  
  第三章
  
  客:杜小月经常出门,就算在家的时候也大多是一个人在自己屋中看书写字,安静又不添麻烦,算得上一个很好的住客。
  色:男人正急急伸手,去扯女孩的衣衫,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往女孩的脸上压过去。
  尸:杜小月的尸体是初荷在惠安城外的一片山林中,第一个发现的。
  记:确切地说,这并非一处血迹,而是一个用血写下的记号。
  笨:“嗯?”薛怀安有些犹疑,想要确认一下,“以后叫你笨,没问题么?笨?猪?”
  
  火绳枪
  虽然火绳枪一词后来成为几乎所有前装火枪的统称,但是当它于1421年初次出现在意大利战场上时,却是令人惊讶的庞然大物。按现有实物看,这种枪的枪身长550毫米,口径30毫米,全长1430毫米,枪管为八棱形。而在16世纪,经过西班牙人改进的火绳枪则是一种口径23毫米,全重11公斤,弹重50克,最大射程250米,有效射程100米的巨大枪械。
  
  客
  馨慧女学在人质风波结束之后,便暂时关闭了十来天。
  一来是为了安定一下受惊学生的情绪,二来是因为这所女学是否会继续开下去,还尚未下定论。
  馨慧女学的校长程兰芝是个二十四岁还未出嫁的老姑娘,其父是惠安最大的茶商,靠与西洋人和满人做茶叶生意发了大财。三年前,她办女学时曾经说过,要一辈子不嫁人,可如今却传出婚讯,故此以后她是在家相夫教子还是继续办学,仍未有定数。
  初荷一时没了去处,原本想天天躲在家中看书造枪,谁知杜小月非要搬来与她住上几日。她不知如何拒绝,只得答应了下来。
  杜小月算得上是初荷在馨慧女学中最好的朋友,除了两人都有着父母双亡的身世之外,还因为整间女学里真正有心向学的,恐怕也只有她们两个了。
  南明律规定,女子初婚必须满十八岁,但朝廷办的公学是从八岁念到十四岁。公学毕业之后,家中有条件供养的男孩子大多继续去书院求学,而这些书院虽然说没有明令不收女子,但女孩子进去的条件却极为苛刻,故而公学毕业之后,女孩子又不够婚嫁的年龄,便往往无事可做。
  由于很多女孩儿都觉得与其在家中闲等十八岁出嫁,不如念些书来打发时间,私人开办的女学便应运而生。
  各个女学的课程都不尽相同。初荷读的这一所,在学制上几乎是完全模仿男子们就读的书院,暗地里有与那些书院一较短长的意味。可是毕竟大多数学生来这里的目的是交际和消磨时光,所以认真学习的并没有几个。
  诗赋这样轻松的课程还好,数学、物理一类艰深的学问,选修者常常寥寥无几。而初荷就是在数学课上结识了杜小月。
  不过,退一步讲,即使不是好朋友,初荷也没有立场拒绝杜小月。因为杜小月在人质事件中虽然并没有受伤,可是心理上却留下了后遗症。这件事,杜小月一股脑儿全都怪罪在了薛怀安的头上。
  “怀安哥哥,我的后背又疼了。”杜小月道,脸上现出极其痛苦的神情。
  薛怀安的神情也同样的万分痛苦:“小月啊,西洋医生和中医郎中都给你检查过了,你的后背的确是没有受伤。布朗医生不是说,你这是精神上的问题么?治疗的方法唯有放松,绝对放松。你不放松,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难道我不想放松,不想忘记那些可怕的事情么?可是你看我嫂嫂那副刻薄的嘴脸,我见了就只会更加紧张。原来还有女学能去,现下可是无处可躲了。怀安哥哥,你就收留我吧,要不是因为你把那歹人打死在我身后,血流了我一背,我也不会得这怪病的。”
  眼前少女可怜巴巴的恳求模样,让薛怀安完全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答应让杜小月过来住几天。
  初荷知道了,原本还怕家中多出一个人来会不习惯,可杜小月经常出门,就算在家的时候也大多是一个人在自己屋中看书写字,安静又不添麻烦,算得上一个很好的住客。
  只有等到薛怀安回来时,杜小月才会活跃一些,常问些百户所发生的见闻和薛怀安办案的轶事,每每听到有趣处,总会瞪大一双眼睛,赞叹道:“真的么,好有意思啊,怀安哥你很了不起哦!”
  薛怀安受不住夸赞,立时红了脸,咧嘴嘿嘿直笑,立即投入百倍的精神把后面的故事讲得更加精彩绝伦。
  初荷从来不曾这样赞美过“花儿哥哥”,倒是骂他呆子的次数比较多。每每这种时候,她便用手比一个大大的“呆”字,然后瞪他一眼,转身离开。有时候还会不由分说地拉走一脸崇拜的杜小月,留下讲到兴头上的薛怀安在那里自娱自乐。
  杜小月在初荷家时,似乎比平日里爱笑一些,只是初荷隐隐觉得。她并不是真的很快乐。有那么几次,初荷恰巧看见杜小月发呆的模样——那原本就生得颇为楚楚可怜的小脸上,浮着浅淡的愁色,整个人如同画卷中伤春悲秋的仕女,哀美却又空洞得没有存在感。
  初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小月眼里的光如游鱼潜水一般沉入眸子的深处,淡淡笑笑,反问:“初荷,人生这样长,你可想过将来要和谁一起度过?”
  初荷想也没想,指了指窗外正给院中花草浇水的薛怀安。
  杜小月顺着她的手指,凝望日光下浇水剪叶的男子,低低叹一口气:“你们若是能这样一直在一起,那可真好。难怪你都不懂得什么叫做寂寞。”
  初荷心有所动,提笔写道:“你很寂寞吗?因为你哥哥对你不好?”
  杜小月低头看字,再抬头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初荷,你别担心我,虽然有时候我很寂寞,可是,我也和你一样,已经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是谁啊?”初荷忍不住随手写出问句。
  杜小月的心思却早已飘走,没注意到纸上的问题,望着窗外忙碌的身影,陷入自己的世界。
  这样的杜小月,会让初荷从心底生出一丝不安。她不知道小月在想什么,整个人像脱出了肉身,眼睛看上去盯着某处,实则是在凝视着虚空。幽深的瞳孔里翻滚着风暴,不断旋转凝聚,只待某一个时刻便会猛然喷薄而出。
  初荷不能言语,问事情只得用笔,一来二去问不出个所以然,往往也就算了。她只道是杜小月终究比自己大上几岁,心事本来就重,又住在哥嫂家中,寄人篱下,听说在家里跟粗使丫头一样,要干许多杂事,心里面多有不痛快,也是挺自然的事。
  然而有时候,初荷看见杜小月和薛怀安相处时的怡然快乐,心里也会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想了几天,终于拉住薛怀安偷偷问:“花儿哥哥,你觉得小月如何?”
  彼时薛怀安正在看一本卷宗,眼睛从书页上离开,辨清初荷的口型,顺嘴道:“很好。”
  “娶做媳妇还不错吧?”
  “应该还不错。”
  刚一说出这个答案,薛怀安忽然“啊”地惨叫一声。原来是初荷一脚踩在了他的脚趾头上,然后她便头也不回,气哼哼地跑了。
  薛怀安揉着脚趾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努力去回想刚才说了什么,竟得罪到初荷。只是他将将正在研究一个采花大盗的卷宗,完全是顺嘴胡说,随便应和初荷的,故此实在是想不起,到底是哪一句捅到了马蜂窝。
  隔了一盏茶的工夫,初荷又转了回来,小小的一张脸上带着委屈:“我想了想,要是必须有个人做我的嫂嫂,小月我可以接受,毕竟、毕竟她很安静。”
  薛怀安一愣:“你为什么这么说?杜小月又不喜欢我。”
  “你真是呆子啊,难不成你非让人家小月亲口说出来才可以么?她可是个女孩子家。倒霉的杜小月,怎么会瞧上你呢?”
  “我说初荷,那些都是你自己在乱猜的吧,我可没看出人家小月有半点那种意思。我告诉你,你们这些小丫头少想这些七七八八、情情爱爱的事情,现在外面就有个采花大盗四处流窜呢,当心把他给招来。”
  初荷不怕他吓,却故意做出惊恐害怕的模样:“啊,真的么,好可怕啊花儿哥哥!怎么办,怎么办?我最害怕采花大盗了,他要是把你这朵大狗尾巴花儿采去了,可怎么办呀?”
  薛怀安被初荷又是装害怕、又是比手语的滑稽模样逗得直笑,以夸张的口气附和道:“是啊,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可是全惠安最有牡丹气质的狗尾巴花儿了,真是怕死我了。”
  初荷听了也笑,心头上那一丝原本抓不住的轻愁,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毫无察觉地散了。
  咚咚咚……
  这时,一阵敲门声从院门处传来,薛怀安收了笑,紧跑几步走出屋去开院门。
  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身姿修长的绿衣锦衣卫,正是多日不见的“绿骑之剑”——常樱。
  
  色
  乍见常樱,薛怀安有点儿惊讶,赶忙躬身施礼:“常大人好。”
  常樱客气地还了礼,见薛怀安的身子仍堵着门口,秀眉一挑:“怎么,薛校尉不让我进去么?”
  薛怀安不好意思地笑笑:“常大人请进,卑职这里只有荒院一座、陋室两问。请别嫌弃。”
  常樱跨入院门一看,才知道薛怀安倒是真没有谦虚,眼前果然就是一个简单陈旧的屋舍庭院。
  院子西头有一个藤萝架子,上面毫无生气地爬着几道绿藤,藤上稀稀落落地缀着几片叶子,看上去犹如秃顶男人奋力在脑壳上拉出的几缕发丝,有和没有其实差不太多。
  “薛校尉,这些藤萝正用低等生物的无奈方式,抗议着你这个主人的疏于照顾。”常樱以开玩笑的口气指着藤萝架道。
  薛怀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很认真地答道:“常大人此言差矣。如果按照家庭地位来排名的说,它在我家可算不上低等生物。”
  “哦?那谁是低等生物?”
  “这个,让常大人见笑了,那低等生物就是区区不才卑职我,在卑职之前,尚排有藤萝一架,荷花一盆,恶童一名。”
  常樱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此次来,意在招募薛怀安到自己的麾下效力,原本就不想摆上司的架子,努力想要做出亲和之态,可是她年纪轻轻就身处高位,日子久了行止之间多少总带着点儿上位者的气派。
  经过此刻这一番说笑,她终是放松下来,饶有兴趣地问:“倒说说看,为什么他们都排在你之前?”
  “因为啊,我嘛,给口饭给点儿水就能生龙活虎、精神抖擞,所以我家恶童给我准备的一日三餐总是很凑合。可这架藤萝却不然。我家恶童八字和所有植物相克,从未养活过任何花草,唯有这架藤萝是个例外,竟然挣脱了死亡的宿命,顽强地活到了今天。故此我家恶童每日浇水,悉心照顾。至于这荷花,则是我家恶童的宝贝,必须由我每日亲自照料,不得疏忽。而我家恶童呢……”
  “而你家恶童自然更是高贵无比啰。”常樱不等薛怀安说完,就接了下句,然后坏坏地一笑,“薛校尉请回身看看。”
  薛怀安依言回身,正对上初荷一张气呼呼的小脸,立时机警地向后退了一步,双臂在腹前交叉一护。
  以常人来说,薛怀安的反应速度已算很快,但初荷毕竟不是常人:她虽然身形瘦小,可由于每日练习臂力与腕力,出拳的速度远非薛怀安这样武功半吊子的人可以阻挡的,不等薛怀安护好肚子,这一拳已经打在了他的小腹上。
  初荷打完一拳,向常樱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伸出两只小手简单地比了三个字,这才转身走掉。
  常樱只觉得少女的笑容明媚如春花骤放,即便自己身为女子,也觉着看得欢喜,不自觉地站在了初荷的一边,拍拍薛怀安的肩膀道:“你也真是的,干什么在背后说你妹子是恶童。一个多可爱的小姑娘啊,你这是自己找打。”
  薛怀安捂着肚子没理会常樱,心中兀自懊恼不已。第一百次地发誓,从明日开始定要勤练武功,退一万步,至少也要把男子防身术练好才行。
  常樱却还在对可爱的初荷表达好感,兴致勃勃地问:“我说薛怀安,你妹子比手势的样子好可爱。这个手势,喏,就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薛怀安抬眼看了一下常樱的手势道:“这是向你问好。”
  “哦,果然,果然,可爱的人连问好都这么可爱。”常樱说着,脸上现出所有成年女性在遇见小小的可爱东西时,必定会有的花痴表情。
  “那么,这两个手势又是什么意思?”常樱又边比划边问。
  “这是大娘的意思。她在说,大娘,你好。”
  “薛怀安!”
  “嗯?”
  “你想不想找人替你报仇?”
  这边厢,初荷出了心头恶气。见薛怀安把常樱引入正屋相谈。一时间无事可做,又静不下心思去造枪,想起杜小月刚刚去了女学的藏书阁,便决定去寻她。
  来到女学门口,就见乌漆的大门虚掩着,初荷便径自推门进去。
  没走几步路,迎面便碰上了校长程兰芝。初荷记挂着女学是否能办下去的事,想要询问,身边却没有纸笔,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位女校长,犹如雨天无家可归的小狗一般。
  程兰芝显然读出了她的心思,温和地笑道:“初荷,你想知道女学还能不能继续办下去,对么?”
  初荷点点头。
  程兰芝仍然保持着笑容,只是眼睛里透着一些无奈:“这个我实在说不好。想来你也知道一些吧,我夫家是福州府的望族,不大希望我成亲后继续经营这里了。再者说,惠安离福州府这么远,我嫁过去,如何兼顾这里呢?你看,我上次就去了福州一天,学校就出了大事,害你被恶人用枪抵着,吓坏了吧?要是我在的话,门房老贾敢这么疏于职守,让歹人那么容易溜进来么?”
  初荷听了,心下伤感,又替程兰芝觉得委屈。她看得出来,程兰芝当初决定终身不嫁、兴办女学,定是有自己的一番抱负,只可惜现实总是不遂人愿,最后她还是无法坚守住自己想要的人生。
  初荷想要安慰一下程兰芝,却苦于无法言语,于是只得伸出手去,拉住她细瘦的手,轻轻摇了几下。
  程兰芝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面前少女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心下不禁戚然,原本只道自己的苦无人能懂,不想这样一个不能言语的小姑娘竟是明白的。
  但毕竟身为师长,总不能在学生面前掉下泪来,她只得按下心底泛起的酸涩,勉强回应了一个笑容:“放心,我还好。”随即,她快速带开这个让人黯然的话题,问道,“初荷,你今日来学校做什么啊?”
  初荷收回手,指了指藏书阁,做了一个翻书的动作。
  程兰芝明白了她的意思:“嗯,那去吧,门开着呢。”
  初荷向程兰芝行了个礼,便往藏书阁跑去,推门一看,没见到平日管理藏书阁的祝司库,心想大约是不在吧,便自己往里间走去。
  才一进书库,初荷就听见一种异样的声音,更确切地说。是几种古怪声音的混合:粗重的喘息、衣服的摩擦、低低的呻吟,似乎还有……也许是扭打和挣扎。
  初荷面前是一排排一人多高的书架,她透过书架的缝隙往书库的深处看去,隐约看到一个穿湖蓝衫子的女孩正被一个男人按在了书库后方供学生们看书用的长桌上。此刻,男人正急急伸手,去扯女孩的衣衫,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往女孩的脸上压过去。那女孩奋力地挣扎着,左右扭摆着头,努力躲开那人凑上去的脸。
  初荷记得,杜小月今早出门时,便是穿了这个颜色的衣服,心上骤然一紧。恰在此时,女孩的小半张脸在扭转中露了出来,竟然正是杜小月!
  初荷顾不上多想,快跑几步冲上去,抡起拳头打向那男人的侧腰。那男人没有防备,侧腰又是人体极弱的部位,重重挨了初荷这一拳,顿时倒向一边,露出一张被疼痛和欲望扭曲的面孔来。
  初荷一看,这男人居然是门房老贾,心里先是一惊,随即气恼不已,挥起拳头又出一拳。
  不料这老贾左臂一横,挡下了初荷这拳,紧接着跃身而起,一掌劈向初荷。
  初荷跟着薛怀安学过锦衣卫必修的长拳和金刚拳,虽然这些拳法因为要在锦衣卫中普及,已经被做过简化,可实用性却极强。
  此刻,初荷按学过的拳路,右拳封住老贾的攻势,左拳直取他的下盘。
  不想老贾也颇会些功夫。他简单地往外一拨初荷的拳头,轻松化解掉她原本凌厉的攻势。
  初荷见状,心头一冷,明白老贾的武功肯定在自己之上。其实她十分明白,自己的武功习自薛怀安,而薛怀安根本就是个二把刀,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臂力和腕力强,就算与一般会武功的人相斗,都不一定能够占得上风。
  唯今之计,只有赶快叫人来帮忙了!
  只是初荷无法出声,于是一边打斗,一边看向杜小月,用眼神示意她赶快大喊。但杜小月瑟缩在桌子的一角,眼里蓄着泪水,如受惊的小兔一般看着搏斗中的两人,似乎完全没有理解初荷的眼色。
  初荷心头火起,越打越急,把看家的本事一股脑儿全都端了出来。
  说起她的看家本事,也来自薛怀安的真传。只因薛怀安的武科成绩实在太差,当时负责培训他们那一批锦衣卫新人的百户实在看不过去,怕他将来遇险,于是把一些虽然下九流、但却很实用的招数掺和在金刚拳中,编排出一套特别的拳法教给了薛怀安,而薛怀安当然又无私地传授给了初荷。
  这些招式虽然登不上大雅之堂,但由于都是些攻击对方阴户或者抠人眼珠子这般的阴损招数,初荷使将出来,在这个狭小空间竟然颇为好用。
  老贾的武功原本高于初荷,心中并不惧她,不想这小丫头看着瘦瘦小小,但拳头竟是又快又重,倒像是每天都在扛大包、举石方一般。更想不到的是,这么个面目秀气纯净的少女,出手竟是这般下三烂,三五个回合之间,已经两次直取他阴户,一次在锁喉的半道突然变招,直戳他的眼睛。
  这样纠缠下去,老贾一时占不到半点便宜,心里就虚了。他估摸自己若是这么打下去,倒是能赢得过这小姑娘,只是不知会在这里耗上多久,于是虚晃几招之后,瞅准一个空当,拔腿溜掉了。
  初荷见他跑了,明白只是侥幸,也不敢去追,平复了一下呼吸,回身去看杜小月。
  她见桌上正好摊着笔墨,提笔写道:“怎么不呼救,傻了啊?”
  杜小月歪头看看初荷的问题,突然抱住初荷,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呜呜咽咽地说:“初荷、初荷,只有你对我最好!初荷,我害怕,我害怕!”
  原本初荷是有些怪她不懂保护自己的,可是那样一具温热、瘦弱的身体,正在自己的怀里战栗着,像怀抱着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她便生不起气来,在心底里翻转着:拳脚还是有局限,火枪随身带也太突兀,这次回去,定要研制一些诸如炸雷的东西,给小月随身带着防身。
  然而,初荷还没来得及把炸雷做出来,杜小月便死了。
  
  尸
  杜小月的尸体是初荷在惠安城外的一片山林中,第一个发现的。
  待到薛怀安赶来,一见那尸身的惨状,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掌去遮住初荷的眼睛。
  他的手覆盖在初荷眼睛上的时候,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虽然明知如此无济于事,作为报案者之一的初荷,恐怕早就把杜小月的惨状刻在了脑海的深处,可是,薛怀安仍然固执地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她挡住这世界的丑陋。
  虽然初荷从未再提起过那些可怖、伤心的过往,可是有的时候,他会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种坚硬而冰冷的东西,好像是一抹浓黑在岁月里凝成了千年不化的玄冰,沉在她眼底,沉在她心里。
  他不期望自己能让这坚冰消融,却以为也许能为之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那么美的眼睛,如若总是暖暖地注视着这世界,该有多好。
  然而,这世界总是一再地让他失望。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激进:人们能够航行得更远,看到更多的星辰,生产出效率更高的机器,创造出更多的财富,可是他们的心,却更加的黑暗。
  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力出了问题,薛怀安对自己幼年时代的印象极为模糊,几乎记不起什么具体的事件和人物,可是印象中,倒退二十年,人们生活得那样闲适。在类似惠安这样的小城镇中,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而现在,到处犯罪横生。在那些被财富抛弃的阴暗角落里,被父母遗忘的女娃儿变成了雏妓,失去田地的农民变成了抢劫犯,遭老板解雇的工人变成了亡命徒。
  而在那些被金钱光芒打亮的厅堂,也不过只是表面看上去优雅体面而已,如同冰冻的河流,于虚伪的道德冰层之下涌动着的,是欲望与恶念的激流。
  也许这世界真的需要改变了吧,而这些罪恶,就是蜕变之前的阵痛。
  在这样的阵痛中,有些人不幸地成为了历史车轮的牺牲品。
  而这一次,是杜小月。
  杜小月衣衫凌乱地躺在离山道不远的草丛中。白皙的胸部和大腿半露在一袭紫衣外面,显得格外刺眼。隔着被撕裂的衣服可以看见,她身上大约有三五处伤口,下体处沾满鲜血,一双曾经明媚闪亮的眼睛笼罩着死亡的灰暗,直直看向天空,仿佛正诉说着死不瞑目的怨恨。
枪与花(中) 枪与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正在这山顶茶室的初荷和同学们及早发现了杜小月的尸体,而平日里对刑侦耳濡目染的初荷,第一时间保护好了现场,不让任何人去碰触尸体或者破坏凶案现场的一草一木,也不让任何一个当时在山上茶室的人离开。
  她自己看顾着现场,又找了一个仆役,快速下山给薛怀安报信,这才让薛怀安和李抗在赶到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几乎没有被破坏的案发现场。
  李抗布置好随行的锦衣卫去搜山,希望寻找到凶器之类的线索,自己则带上初荷和剩下的几名锦衣卫,去山上茶室给被扣下的众人录口供,留下薛怀安和仵作齐泰,一同勘察尸体。
  薛怀安见初荷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山道上,这才安下心来,细看杜小月的身子,然而只是扫了一眼,心头便再次抑制不住地升腾起勃勃的怒意。
  ——那个早晨还在自家院中低眉浅笑的少女,如今却化作眼前这具冰冷的尸身,那样红红白白的一副血肉摊在地上,突兀而霸道地彰显着罪恶与死亡的真实存在,容不得人略微闪避,只得迎上去,以钢铁一般的心去面对。
  仵作齐泰见薛怀安沉着面孔,盯住尸体不说话,便弯下身自行解开尸体上的衣裙。细致检验起来。
  齐泰四十来岁,方脸阔口,相貌老成,仵作经验丰富,看了一下伤口便说:“腹部有一道六寸上下的伤口,左乳房下面有两道三四寸的伤口,看样子似乎是刀伤。以伤口的深度来看。腹部这道伤大概是致命伤。”
  杜小月的下体有些血肉模糊,还沾有少量白色的黏稠物。齐泰在野外不方便仔细检查。粗粗看了一下,确认说血液应该是下体的撕裂损伤所致,而白色黏稠物则是精液。
  齐泰扭头去看薛怀安,向他征求意见:“是奸杀?”
  薛怀安眉头紧锁,却并未回应,犹如没听到齐泰的问询一般。
  齐泰和薛怀安合作久了,知道这薛校尉虽然于刑侦断案上头脑灵光,可是一思考起来,心头上就装不得别的东西,故而见薛怀安不理他,也并不在意,只是继续埋头做事。
  他将杜小月的手臂弯了弯,也不管薛怀安是否在听,自顾自道:“尸首只是刚刚开始有一点儿僵硬。”
  这一次,薛怀安倒是有了回应:“如今是初夏傍晚,山中还有些凉意,以这僵硬程度来看,杜小月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在一个时辰以内。”
  这推断和齐泰的差不多。他点点头道:“超不过一个时辰。”
  “嗯,算起来,光那报案的仆从来百户所花费的时间,再加上咱们赶来的时间,大概也要有小半个时辰。这样的话,初荷她们发现杜小月尸体的时间,大约和杜小月被害的时间相隔不久。”
  齐泰点点头,又仔细翻看了尸体的眼睛、口鼻、手脚和腋下等细微处,瞧着尸体正面再没有什么重要的地方,便翻过尸身,检查背面。
  将身体一翻过去,就见左后背上部有一个大血洞。
  齐泰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抬起头望向薛怀安:“这伤口也是能够致命的,比肚子上的那刀只重不轻,说不定是一刀插在了后心上。”
  薛怀安只是点点头,便又不说话了,只是神色越发地凝重起来。
  杜小月原本皮肤白皙,此时她的背部和臀部还有大腿后侧散布着几处深深浅浅的紫红尸斑,虽然不多,却对比强烈,很是醒目。
  齐泰看了看道:“尸斑还不算多,身体也才发硬,死了一个时辰这推断估计错不了了。尸斑位置在后背和臀部等处,应该是死了以后一直保持背朝下的姿势所致。”
  齐泰又认真检查一会儿,见薛怀安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尸体发呆,也不多言,拿出记录验尸情形的尸格开始填写。
  待到尸格都填好了,他才听见薛怀安慢悠悠地开口问:“以这伤口来判断。你认为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
  齐泰缓缓地斟酌着回答:“只看伤口的话,凶犯大约是先从后背一刀扎在这孩子的背心,将她放倒之后再行奸淫。”
  “那么,为何在正面又有那么重的刀伤?难不成杜小月这么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在被人插了背心一刀之后,还有力量与人搏斗?”
  “这也许是因为,凶犯在奸淫杜小月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故而有过挣扎,所以凶犯又丧心病狂地给了她几刀。也可能是。杜小月在背心中刀之前,先和凶犯搏斗过,伤在前面,但是最后致命的一刀,却是伤在了背后。”
  薛怀安摇摇头:“你看,这后背的伤口处凝着的血如此之多,我相信这个伤口一定很深很重。我不认为一个小姑娘在受了这样的伤之后,还能如何挣扎,以至于还必须再补上几刀的地步。回百户所后,你清洗好尸体,看看伤口深度,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齐泰点头称是:“那么,就只可能是在背后受伤之前有过搏斗了?”
  “这个可能倒确实有。这腹部的伤虽然也可致命,但如果伤口不够深的话,人伤了腹部的确能比伤了其他要害部位多存活一会儿。假设这两人在山中遭遇,搏斗中杜小月不敌歹人,受伤奔逃,不幸被歹人从后面追上,背心才中了这致命的一刀。”
  薛怀安说到这里,抬手示意蹲在地上的齐泰将尸体再次翻转到正面,之后蹲下来,带上验尸专用的麂皮手套,亲自拨开尸体腹部伤口的凝血,粗看一下伤口的深度,肯定道:“不错。这条伤口虽然长,但是深度未及腹腔内的大动脉,故此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致命。”
  齐泰就怕薛怀安这样念过大书院的人说什么“动脉”啊“腹腔”之类文绉绉的词,半开玩笑道:“校尉大人,你跟我这么个粗人,就直接说血管和肚子就成了。你们学的那些个啥哈利洋大人的玩意儿,我听着就晕乎。”
  “是哈维,威廉·哈维。”薛怀安说着,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附近应该有搏斗和奔逃的痕迹,待我勘察一下再说。”
  
  记
  薛怀安起身细看尸体四周,只见周围的杂草除了有几处被踩倒的地方,并没有任何剧烈搏斗过的痕迹。至于踩倒之处,则已经分辨不出是初荷赶来时踩踏造成的,还是凶犯踩过的痕迹。
  他又俯身去看地上凝结的血迹。
  这条血线蜿蜒着向树林边的小路而去,沿着血迹很容易找到青石板的山路,那大概是杜小月最初受伤的地方,那里的青石阶上凝着一大摊已经发黑的血迹。
  当初初荷她们正是因为看到这摊血,才追踪着一路找到林中杜小月的尸体。
  “在石阶这里搏斗,胸前受伤,然后跑过来,背后重创。”薛怀安低声地自言自语,眼睛盯着地上的血迹,在脑海中努力勾画着当时可能发生的情景。
  他如此站在青石阶上,面对着一摊血迹一动不动,足足有一盏茶工夫,直到齐泰实在忍不住了,在旁边假咳一嗓子这才回过神来,指着地上的血迹说:“齐泰,你怎么看这摊血,还有这一路上的血迹?”
  齐泰盯着一大摊发黑的血迹看了一会儿,又顺着血迹往林子深处望去,似乎有些明白薛怀安的意思了,但神色间又并不确定,略一犹豫道:“如果只是胸前那几处伤口流出的血,不会有这么一大摊,这里的血迹似乎是太多了。”
  “更何况,如果是受了伤就往林子里跑,地上根本就不该有这么多的血,整条向林中延伸的印迹似乎太过清晰了。如果单纯看血迹,倒是应证了你先前所说。杜小月背后先受重伤,然后倒地在此。染了一地血迹。接着歹人再将她拖到林中施暴,这才会在地上留下一条清晰的血线。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胸前的那几处伤口就如我们刚才所说,有点儿讲不通了。”
  齐泰想了想道:“但也很可能是,杜小月和歹人先在此处搏斗,胸前受了伤,接着,在争斗中背后受了最致命的一击,倒在地上,才会有这么大一摊血。”
  薛怀安摇摇头:“我原本也这么想来着,可是两个人面对面搏斗,却是后面受了重创,这件事本身就有些不近情理,但假使这可以用‘在殊死搏斗中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来解释,却还有一处有些说不通。”
  说到此处,薛怀安指着地上的血迹,又道:“你看,地上没有留下带血的脚印。按理说,如果是搏斗和追赶的话,歹人很难不踩到血迹而留下血脚印,很显然,这里并没有发生过剧烈的搏斗。”
  听薛怀安这么一说,齐泰眼中露出了迷茫,问道:“大人,您这么说卑职可就真的不明白了。您最开始说,杜小月背后先中了致命一刀,然后被奸淫这个推断不对,因为她正面胸口还有刀伤。可现在您又说,杜小月先在搏斗中正面受伤,然后背后才受了致命一击这个推断也不对,可是这件事不外乎就是这么两种情况,还能如何呢?”
  薛怀安刚想回答,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低一些的一处青石阶大喊一声:“你看!”
  此时,太阳已经几乎落山,山道上昏暗不明。
  薛怀安所指的地方半隐在石阶投下的阴影中,齐泰伸头看了看。大概是并未看出什么来,又下了几级台阶,上前几步凑过去,才见到一处奇怪的血迹。
  确切地说,这并非一处血迹,而是一个用血写下的记号。
  齐泰并不认得那记号,疑惑地看向薛怀安。
  薛怀安按捺下有些激动的心情:“这个是小写的英文字母‘i’。”
  “我说大人,您别欺负小的不认识洋文好不好。卑职年幼时家里穷,连公学都没读完。您就直说了吧,这个洋文又说明了什么呢?难不成凶手是一个洋人?”
  “这个字母被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我暂时还不知道,但是你看看它和这摊血迹之间的距离——以杜小月的身高和臂长来看,如果她背后受了重伤,倒在这里,手部大概正好就是这个记号的位置。”
  齐泰恍然大悟道:“哦哦,这样我就明白了。既然这里没有搏斗的痕迹,那么杜小月正是一刀被歹人刺中后心,趴倒在这石阶上,虽然无力反抗,却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趁着歹人不注意,用带血的手指写下了这个字母,然后便被拖到林中奸淫,至于胸口的刀伤……这个、这个……”
  “还是解释不出胸口的刀伤对不对?我的解释是,这几处胸口的伤根本无法解释。”
  “确实,若是没有前面胸口的这几处刀伤,一切就好解释多了。这些伤还真是古怪。”
  就在这时,李抗带着其他锦衣卫从山上走了下来。
  薛怀安见了,忙迎上去,略施一礼,问:“李大人,你那里有什么进展?”
  “山上的人我们挨个儿录了口供,几乎都差不多。这清凉山茶室是馨慧女学校长程兰芝家中开的,因为地方幽静清凉,风景又好,女学的很多聚会活动都在这里举办。这一次她们聚在这里,是因为程兰芝要宣布停办女学的消息。”
  “这事早听初荷说过,这回是真的定下来了?不过何必跑到这里呢,在女学里面讲一声不更简单么?”
  “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会明白人家一群小姐们的心思性情,人家要的就是这个雅致调调。她们这是搞一个最后的散伙聚会,席间又是饮茶又是赋诗,还有人唱曲儿演戏。”
  李抗说完,不屑地摇摇头,突然又想起什么,略带忧虑地一拍薛怀安的肩膀:“怀安,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把女儿嫁给你了。她可最讨厌没情趣的粗人,我担心你们小两口性情不和,日子久了要生口角、闹是非。”
  薛怀安立刻顺杆儿爬:“是,是,我也是这么担心的。大人,她们可说了杜小月是何时、为什么离开的?”
  “杜小月是何时走的,大部分人都没注意,有几个与她比较亲近的,说是看见她在程兰芝正式宣布了女学停办以后没多久,就不声不响地一个人走了。后来因为杜小月一直等到聚会结束也没回来,你妹子几个这才出来寻人的,不想在下山的山路上看见了血迹,一路追踪着就发现了她的尸体。
  “话说回来,你妹子的胆子可真够大的,别的小女孩都不敢进林子,她一个人居然往里面去找。哦,对了,你妹子还说,三天前女学的门房老贾在书阁欺负过杜小月,我已经差人去抓他回来问案了。”
  薛怀安听了,一下子黑了面孔,显得极不高兴。他抬头在人群中寻找初荷,正好与一个气质高雅的女子四目相对。
  那女子身形瘦削,脸上的轮廓分明,一双眼睛却温柔安定,别有一番风致。
  她冲薛怀安点了点头,紧赶几步走过来道:“薛校尉,不知道我和其他人什么时候可以走呢?天马上就要黑了,学生们都很害怕。”
  不等薛怀安回答,李抗接话道:“程校长,这个你不用担心,出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派锦衣卫护送所有人回家的。请稍等片刻,我的人已经录好口供,马上你们就可以走了。”
  程兰芝温雅地一笑:“那就好,希望李百户把精神多放在该抓的人身上。”说完,她转身走了,空气中唯有似有若无的兰香暗盈。
  李抗看着她走远,才对薛怀安道:“别看这女人身量不大。其实厉害得很。据说年轻的时候什么人都看不上眼,所以才一直没人敢娶她,这次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了,听说也是因为金钱的原因。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令妹要小心,她也有点儿往程校长那个方向发展的势头。”
  薛怀安敷衍地笑笑,忽然看见初荷在一群女孩子中一闪,他快走几步拉住她带到一旁道:“初荷,我先送你回家。晚上我估摸着必须在百户所干通宵了,你到邻居王婆婆家去睡。”
  初荷有些不大愿意,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我和你一起去百户所好不好,我也许能帮帮你的。”
  薛怀安不说话,臭着脸,用手比了大大的“不可以”,拽着初荷下山去了。
  
  笨
  一路上,初荷一直试图打听案子的事情,可是薛怀安却打定了主意不说,一来二去两人闹得僵了,一路无语回了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两人却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东方面孔,却穿着西洋人的长靴紧身裤和白色蕾丝衬衫,加一件暗红色的天鹅绒外套,只是衣物都有些陈旧了,白衬衣变成洗不出来的灰白,天鹅绒外套在肘部已经被磨光了绒毛,黑靴子也有点儿褪色,外加他身边地上还放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巨大旅行皮囊。
  但是,少年此刻站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之中,四周是越来越浓的夜色,他整个人却好像发着光一般。一时之间,让人觉得并非是黑夜在将他的世界逐渐吞噬,而是他在用自己的光亮一点一点驱赶着黑暗。
  薛怀安定了一下神,这才明白,如此犹如幻觉的景象不过是因为那少年实在长得太美。
  他暗自舒了口气,想:我就说嘛,这种超自然现象是根本不存在的。
  少年也看见了薛怀安,脸上露出极度喜悦的神情,几步跑上来,热切地以外国腔问:“你是壮士,是么?”
  薛怀安一愣,不大明白这么个绝色少年为什么要叫自己“壮士”。
  “是吧,是吧!我可找到你了。”少年雀跃地说,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光。
  薛怀安听着他的口音,觉得他汉语说得极是生硬,根本就是洋人的口音,顿时恍然大悟——这东方面孔的少年一定是在国外长大的,所以才对汉语词汇的用法掌握得很不精确。他所谓的“壮士”,大约就是想表达“大侠”、“好人”这样的意思了。再看他一身破败的样子,莫不是遇到诸如抢劫什么的倒霉事。因而来寻求帮助的?
  想明白这一层,薛怀安和气地点点头,笑眯眯地说:“不要叫我壮士,这个不敢当,在下从小到大都没有壮过。若是你愿意的话,称我一声大侠倒是可以的。小兄弟,有什么要大侠哥哥帮忙么?”
  少年听了,一脸失望,用他的外国腔难过地说:“不对么,你不是?不是壮士?”
  薛怀安耐心地解释:“不是我不是壮士,是我觉得我不是壮士,所以,我说我不是壮士,但实际上你可以认为我等同于壮士。”
  有着绝美面孔的少年彻底被搞晕了,骤然露出极度绝望的神情,一把拉住薛怀安:“壮士,壮士在哪里?不是说他就住在这里么?他,原来的。房东。说,他留下的,地址是,这里。”话说到最后,少年已经气急败坏得连话都讲不连贯了。
  薛怀安看着着急,心说:没想到原来还有比不会说话的哑巴更难沟通的人啊,这少年长得这么伶俐,怎么如此难讲道理呢?
  初荷在一旁看着觉得好笑,一拉薛怀安,用手语道:“花儿哥哥,你问问他要找的壮士叫什么名字吧,你看他都抓狂了。”
  “嗯,小兄弟,你要找的壮士叫什么名字?大侠哥哥我是锦衣卫,也许能帮你找人的。”
  “就,叫,壮,士,啊。”少年哭丧着脸,一字一字道。
  初荷心思机敏,一下子反应过来,对薛怀安比着手势:“‘壮士’大概是一个人的名字。”
  薛怀安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找姓‘壮’名‘士’的人?”
  少年汉语不灵光。一下子没听得太懂,迷茫地眨眨眼看着薛怀安,绝美的脸上更添了一份趣致。
  初荷想起这少年汉语的发音不准,大约是发错了音,中国人中哪有姓“壮”的,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炭笔,写了一个“张”字,递到薛怀安眼前。
  薛怀安见了明白过来,又慢慢道:“小兄弟,你看我口型,你,是,不,是,找,一,个,姓,张,的,人?”
  那少年又眨了眨眼睛,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也顾不上礼貌,一把拿过初荷的炭笔,写下JohanShyer几个英文字,问:“是你么?”
  薛怀安看着这个名字,眼睛里升起回忆的雾霭,恍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不修边幅的英国老人操着口音浓重的英文问他:“以后叫你Johan好不好?”
  “壮?好难听的名字。不好,我叫薛怀安。”
  老人努力地绕着舌头,练习了好久,仍然发不好“薛”和“怀”这两个字,唯有“安”的读音精准无比。
  “教授先生,就叫我壮好了。”小小的男孩看着老人吃力发音的样子,终究于心不忍。
  老人拿起鹅毛笔,在纸上写下了Shyer:“Shyer这个发音和你的中文姓很像,你的英文姓就这么写吧。”
  “嗯,Johan Shyer,怀安记住了。”
  薛怀安从往事中回神。顿了顿问:“你认识牛顿先生?”
  少年的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大叫:“我就说,我就说你是JohanShyer么!你好,我叫本杰明·朱,你可以要我本,我是被牛顿先生从孤儿院领出来的,他去世之前叫我来找你,让你照顾我。”
  “嗯?”薛怀安有些犹疑,想要确认一下,“以后叫你笨,没问题么?笨·猪?”
  “没问题,朋友们都这么叫我。”少年微笑着道。
  薛怀安和初荷互相看看,默契地憋住笑,心里都想:外表看上去这么聪明精灵的人,脑子却有点儿残,真是可惜了。
  初荷道:“花儿哥哥,不如按照我们南明的习惯叫他小笨吧,多好听啊。”
  薛怀安读完初荷的唇语,对笑意盈盈的美少年道:“这是初荷,她说以后按照南明的习惯,我们管你叫小笨,好么?”
  本杰明的汉语说得不算好,可词汇量还是够的,他一想,小猫、小狗、小鸭子,凡是在汉语前面加上“小”字,都是表示弱弱的、可爱的东西,怎么能让别人如此称呼自己这样一个男子汉呢,于是很认真地道:“不,请叫我大笨。”
  薛怀安和初荷一听,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本杰明猜到也许有什么不对,脸上顿时腾起两团红晕:“要不,壮,你叫我小笨可以,可是这个妹妹一定要叫我大笨。”
  薛怀安没想到天上能掉下这么个开心果,乐得嘴都合不拢,好容易止住笑道:“好,好。笨,你可有牛顿先生的书信或者别的什么,来证明你的身份?”
  “壮,你稍等。”本杰明说完,开始弯腰在他那又大又破的皮包里翻找起来,待叮叮咚咚扔出来一堆东西,这才找到一只红色的羊毛长袜,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卷【】儿,递给薛怀安。
  薛怀安接过纸卷,不觉又笑:“笨,牛顿先生也喜欢把东西藏在袜子里,你这是和他学的吧?”
  “嗯,大约是吧,反正就觉得袜子是很好的藏宝地点。”
  薛怀安打开纸卷,果然看到牛顿先生熟悉的笔迹。书信很是简短。嘱咐他要在自己临终后收养这个中国孤儿。
  “那么,笨,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呢?牛顿先生去世已经六年了,不是么?”薛怀安奇怪道。
  “我今年十八岁,教授去世那年我才十二。你也知道的,教授先生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我虽然是养子,但是没有办理过合法的收养手续,不能继承他的遗产,所以,我只好又回到了孤儿院。你也知道的,他们不会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乘坐远洋海轮出国的,所以我必须在孤儿院,至少呆到十六岁。”
  “那么,为什么十六岁时不来呢?”
  “不是啊,我是十六岁出发的呀。”
  薛怀安有些震惊地问:“啊?难道你用了两年才来到这里?坐海船走好望角,六个月之内不就能到了么?”
  “这个……”少年说到这里,眼睛里骤然放出强烈的光彩,整个人仿佛在黑暗中燃烧着。
  他一挥拳,道:“壮,你知道么,我虽然多花了两年的时间,可是却省了好多好多钱。”
  说着,他伸出手来,掰着指头算起来:“我买的是由伦敦出发,经好望角和马六甲海峡到南明的船票,但是我买的是货仓票,因此打了七折。然后,在好望角,我们的船要改道先去印度,不愿意这样走的人可以换同一家公司的其他船先走,愿意绕到印度的,票价再打一个八折,我自然选打折的啊。
  “到了印度,赶上当地发生霍乱,船上死了好多水手,船长取消了原定到中国的航行,要先去莫桑比克再来中国,船上的客人可以换同一家公司的其他船走。但是船长说,他缺少打杂的水手,如果我愿意在船上帮忙,船票可以再给我打一个九折,我自然选做水手啊。”
  “我们到了莫桑比克装货,船长说,这回船要先去葡萄牙,如果我继续当水手打杂,可以再给我的船票打一个九折,反正他们到了葡萄牙卸货后,还要再出发走远东航线,也就是说还要来南明的。哦,壮,你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自然选继续当水手。”
  “你瞧,壮,我这不是终于来了么,可是中间省了多少钱啊!”少年以骄傲自豪的口吻道。”
  薛怀安对数字很是敏感,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赞道:“嗯,不错,这样算来,你只花了原来船票的百分之四十五点三六就完成了从英国到南明的航行,的确是省了很多钱。”
  少年一听到“省钱”二字,绝美的眼睛便射出兴奋的电来,又一挥拳道:“这两年航行,船上还管吃管住,包括两套换洗衣服,这么一算,省的钱可不止是百分之四十五点三六。”
  薛怀安被少年对省钱的热忱感染,一拍他的肩膀,热情道:“嗯,笨。欢迎你,我们家就需要你这样一个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人。”
  因为家里有了本杰明,薛怀安同意初荷不去邻居家过夜。
  鉴于案子紧急,薛怀安来不及和本杰明多聊,便草草安顿他先在自己的房间住下后,立刻就走了。
  初荷睡在自己屋中,想着杜小月的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的眼睛盯着床上藤萝架的投影,看着它们随着月亮的移动悄然改变着方向,心上不知为何觉得空落落的,仿佛是有什么该做的事没有去做一样。
  突然,她看见窗上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沿着窗子,正慢慢地靠近她的房门。初荷心中一紧,把手探到床垫下,摸出一支小火枪,缓缓坐起,举枪对着门。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开始一秒一秒地倒数起这个不速之客的光临时间来……
  
  盟
  床榻离门的距离是七步,在这个距离上,如果我开枪的话,此人必死无疑。
  初荷举着枪,在心里暗暗算计。
  尽管身兼武器制造者和神枪手,可是十四岁的少女还从未将枪口对准过任何人,从想到有人会在自己的枪下死亡的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着。
  血脉的波动影响到手臂的稳定,在月色中,初荷可以清楚地看见枪口上凝着的一抹月光因为自己手臂的颤动而轻轻晃动,恍然是月华在不绝流淌。
  初荷深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对自己说:“也许可以不开枪,只是吓唬一下对方。”但是她从心底里知道,这其实是不大可能的——她发不出声音,没办法呼救,如果对方是一个亡命之徒,一看到自己这么个小姑娘拿着一把枪,万一不放在眼里,强行扑上来夺枪的话,自己便只剩下扣动扳机这唯一的出路了。
  那么,也许可以去射肩膀或者大腿,初荷快速权衡着。
  她知道,这样的准头自己是有的,当然,前提是对方要像木头靶子一样静止不动,如果对方一进门就直扑过来,她也不确定在黑暗中是否还能射得这样准。
  于是。她忽然有些恼恨起自己不能出声来。如果可以出声,在对方进来的时候大叫一声吓他一下,只要对方的动作稍有停顿,哪怕只是站住一秒,她相信自己也能准确地射中任何想射中的部位。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可是除了呵呵的出气声,什么都发不出来,甚至是绝望的尖叫。
  这世界,原来是不允许我绝望的。
  然而这些心事在心里一转,初荷便发觉自己的心跳速度立刻降了下来。第一次向活人开枪的惊惧渐渐退去,持枪的手变得稳定而有力。
  眼看那人的影子到了门口,十字雕花门的毛玻璃上映出一个被月光拉变形的身躯。
  突然,初荷听见院子里一个外国腔大喊道:“You,干什么呢!”
  门口的人影一晃,显然是被那一声大叫吓到了,转身就要往外跑。不想本杰明的动作倒极为迅速,一瞬间已经蹿了上来。
  初荷只见屋外两团黑影扭打在一起,一时间也分不出谁是谁,匆忙拎着枪就去助战。
  她推门一看,穿着浅蓝色熊宝宝睡衣的本杰明正和一个蒙面黑衣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那黑衣人明显是有武功的,被本杰明用这样无赖似的打法缠住,招数却依然清晰明确,每拳都击在本杰明的要害上。
  但本杰明看起来定是在街头混过的,对打击的忍耐力很强,于无赖型招数的使用也十分熟练。他扭啊,缠啊,拽啊,像一条咬住对手的泥鳅一样执著。
  初荷怕开枪误伤本杰明,忙把火枪往怀里一插,冲上去助拳。
  她冲上的时候,本杰明正好被黑衣人的膝盖狠狠顶在下腹的要害,紧接着又被一拳打在脸上,一脚踹在肚子上。他顿时支持不住,终于被黑衣人踢飞。
  黑衣人一跃而起,夺路要逃,初荷的拳头已经挥上来,阻断了黑衣人的去路。两人立时缠斗在一处。
  两三招之后,初荷已然知道,自己的武功决不是这黑衣人的对手。不自觉地就施出了自己下九流的必杀技。
  然而即使用上了必杀技,因为两人的武功太过悬殊,初荷还是越打越吃力,终于被那人一个重拳击在胸口上,心中血气翻涌,噔噔噔向后连退三步,眼睁睁看着那人翻墙跑了。
  初荷捂着胸口,不敢大口喘气也不敢乱动,生怕呼吸一用力就会吐出血来。好一会儿,她觉得胸中的血气稍稍平息下去,这才慢慢转身去看本杰明。
  本杰明刚从地上爬起,手里拿着初荷的火枪,有些疑惑地望着她说:“初荷,这是刚才你打架时从怀里掉出来的。你怎么有枪,南明的治安很不好么?”
  初荷见自己的枪在月光下泛着无法让人忽略的银辉,不知该怎样解释才好,幸好她还有不能说话这个挡箭牌,胡乱用手比划几下,假装是在用手语解释,然后一伸小手,向本杰明要枪。
  本杰明见初荷这般,也没多想,便把枪递了回去道:“看来,治安的确不好,明天我也向壮要一把枪去。”
  初荷一听就急了,赶忙拉住本杰明的衣角,指着自己的房间。示意他跟着来。
  本杰明会意,以为初荷还有什么要紧事,便跟着初荷进到她的屋里。
  但见初荷点上油灯,再从橱柜里拿出三两样精致的小点心,放在小圆桌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清水,指了指桌边的鼓凳,示意他坐下休息。
  本杰明依言坐下,暗道这初荷原来是要感谢自己呢,不由觉得这少女reallyreally爱。故而虽然身上被打伤了多处,此时吃东西、喝水都会牵动伤处,可还是高高兴兴地吃喝了起来。
  初荷坐在小圆桌的另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本杰明,待他吃完,递过去一张写了字的纸。
  本杰明一看,只见纸上写着:“缺钱不?”
  本杰明把最后一口点心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几下,用一口水送下去,忙不迭地点头:“缺。”
  初荷拿回纸,又写了一句递过去:“准备在这里怎么赚钱?”
  本杰明托着腮帮子想了想:“不知道啊,我也没什么本事,卖苦力倒是可以。”
  初荷的脑海中立时跃出美少年扛大包的情形,忍不住又笑,继续写道:“梦想成为大富翁么?”
  本杰明一看这话,眼睛里顿时燃烧起熊熊的理想之光,整个人立刻充满了斗气,一拍桌子说:“想!这就是我的人生中一直在为之奋斗的梦想!”
  “这样的话,为我工作吧。每个月白银五两。”初荷继续写。
  本杰明在看到“每个月白银五两”七个字后,心中激荡,热血沸腾,想也没想,便大声道:“好,成交!你要我做什么?”
  初荷写道:“就是替我办一些杂事,比如去一些女孩子不方便去的地方买东西。”
  “可以,就是做你的跟班对么?完全没问题。”
  “我们之间的事,要对怀安哥哥保密。”
  “为什么?他可是你哥哥啊。”
  “这是我的隐私,你为我效力,就应当替我保护隐私,视我的隐私如同你自己的隐私。”
  本杰明望着桌子对面的少女,她的面孔莹自如暗夜里绽放的白莲,有一种清冷、淡薄的美感,大约是因为不会说话的缘故,即使脸上漾着笑意,眉宇间似乎也含有隐约的清愁,让人想起故事里被恶龙困在城堡中的公主,正在等待解救她的骑士。
  他略微踌躇一下道:“我明白了,我要像效忠你的骑士一样,以你的隐私为隐私,你的荣誉为荣誉。”
  初荷点点头,继续写道:“是的,骑士先生。那么,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能对怀安哥哥说。”
  “明白,放心!”本杰明拍着胸脯保证,虽然他原本非常想向薛怀安炫耀一下,自己打跑了一个夜里来偷东西的贼人。
  “好吧,交给你第一个任务。”
  本杰明突然站了起来,将右手放在胸口上,学着骑士的样子弯身鞠了一躬:“请您吩咐。”
  “今天傍晚时候,我好朋友被杀了,这个案子的进展,你要时时帮我从怀安哥哥那里打听着。”
  “如君所愿,誓不辱命。”少年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将这八个字说得意外地字正腔圆。
  微微跃动的灯火中,他脸上的诚挚耀目如黄金,以至于望着他的少女一时间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五两白银带来的光彩,还是她真的有了一个虽然头脑简单、却绝对忠诚的骑士。
  
  第四章
  
  谜:薛怀安皱着眉头说,双眼盯着杜小月的尸体,心中解不开的谜匪更大了些。
  袭:他兵觉后脑勺被重重一击,随即失去了意识。
  路:从窗口恰恰可以看见回转而下的青石阶山的路,大约只离了百步之遥,而杜小月遇害的那一处,也赫然在目。
  钢:这新型钢材要是造出了新的钢管,也许就会诞生新的枪炮。
  线:越害怕便只能越坚持,这是她手中唯一连接家族过往隐秘的线索,若是断了,她便一无所有。
  
  燧发枪
  其名来自它的燧发式枪机,这种枪机是从燧石点火式转轮发火枪简化而来的,它的机械结构非常类似于后期的火绳枪,但是燧发的火镰同时又是火门的盖,还采用了更强力的击锤簧保证提供足够的撞击力度。和火绳枪相比,燧发枪最大的优点,不仅不用担心夜晚有燃烧火绳的光和火绳独特的气味暴露目标,而且射速更快、口径更小、枪身更短、重量更轻、后坐力更小、射程更高。
  
  谜
  薛怀安回到百户所的时候,只有仵作齐泰在等着他。
  “其他人呢?”
  “瓜蔓抄去了。”
  “瓜蔓抄”这个典故来自还未分裂时的大明。
  当年大明锦衣卫的侦缉手段很是严酷,抓住一个可疑的人。就会沿着这人的亲朋好友甚至仆从家奴的脉络,犹如顺着瓜果的藤蔓一样排查下去,但凡有牵连的,一个也不放过。最后常常一抓就抓出所谓的同党无数,然后个个用刑逼问,甚至屈打成招。
  如今,南明律对锦衣卫的权限虽然已经有新的规定,可这个词和这种作风还是延续了下来,意指大规模挨家挨户的搜查。
  薛怀安不大喜欢这样的行事手段,在他看来,刑事侦缉中细密而有逻辑的思考远比这样的体力消耗有效,只是锦衣卫的风气做派形成已久,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校尉就可以改变得了的。
  “抓谁去了,是馨慧女学的门房老贾么?”
  “可不就是他。听说那家伙跑了,害得咱们百户所分散在十里八乡的锦衣卫全被调了出来。”齐泰一边说着,一边把准备好的温水拿出来,开始清洁杜小月的尸体。
  薛怀安见了,便带上手套去帮忙。
  齐泰忙说:“这些龌龊的事,卑职来做就好了,哪有锦衣卫干这些的,薛大人还真是古怪。”
  “我自己干心里比较踏实。”薛怀安答道。
  齐泰手上不停,嘴上颇有些感慨:“所以啊,卑职总觉得薛校尉是个不大一样的人。校尉大人,你至今还只是个校尉,真是委屈呢,想想你来我们这里之后,大小案子可破得不少。李百户既然赏识你,又为什么不给你升职呢?”
  薛怀安毫不在意地笑笑:“这些我也不明白,李大人自有想法吧。”
  齐泰见薛怀安的言语之间竟然没有半分气恼怨怼,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心想:这么个聪明人,于人情世故上竟是如此不开窍,真是可惜了。
  两人洗干净了尸体,将黄纸蘸好酒醋,清洁尸体的面部、胸膛、两乳、脐腹和两肋之间,再用一条薄被盖上,浇上酒醋,等了一个时辰,便开始验尸。
  齐泰打开尸体上的薄被,看着清洁好的尸体,忍不住叹了一句:“哎呀,好干净的尸体。”
  这话只有薛怀安能明白。
  原来在洗过酒醋之后,尸身皮肤下很多原本不易看见的压痕创伤都会浮现出来。两人验过这么多次尸,大多数人都在死前有过殴打挣扎一类的剧烈身体冲撞,还很少看见除了几道伤口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伤痕的尸体。
  “老齐,开始吧。”薛怀安皱着眉头说,双眼盯着杜小月的尸体,心中解不开的谜团更大了些。
  齐泰开始重新细致地检验尸身各处,将口眼鼻耳和阴户肛门一一探查并记录过后,已经到了清晨。
  两人刚刚用药材去掉了身上的异味,准备喝口茶休息一下,百户所的院门便“哐”的一声被人推开了。
  十来个锦衣卫在李抗的带领下鱼贯而入,大剌剌地倒在堂上的官帽椅中。
  李抗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再提上一会儿精神,我们把那小子审完了再说。”
  随后,一个锦衣卫押着一个头戴方巾、书生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呵斥道:“跪下,回大人话!”
  那人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还未开口,李抗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妈的,你个狗娘养的采花贼,还来假扮读书人,真是狗胆包天!你自己从实招来,爷们昨个晚上搜了二十多家旅店窑子、饭馆妓院,一夜没睡,各个心情都不好,你要是非逼我们出手,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那采花贼此时已吓得面无人色,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磕磕巴巴地讲了自己如何看上郭员外家的小姐,又如何买药,想趁夜色迷奸那郭小姐,不想放迷香的时候被她家人发觉,被人追了一条街才逃脱,但后来贼心不死,趁那郭小姐在庙里进香留宿,又去试了一回,这回虽然得手,但此后外面风声紧了,就再也没敢做过。
  李抗啪地一拍桌子,怒道:“狗屁,非要给你上板子才肯说实话么?你之后分明还迷奸了石头巷林家的儿媳妇和广宁街棺材铺的老板娘,昨日你还奸杀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那人一听,吓得体似筛糠,一下子扑倒在地:“大人冤枉啊,那之后我真的再也没做过啦,色心起了就去窑子逛逛。小的只有色胆一颗,杀人的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还敢嘴硬,拉出去关起来,不给水不给饭,看他一天以后还硬不硬!”李抗疲乏难当,懒得再与这人废话,一摆手,先叫人把他拖了下去。
  那采花贼高声叫着冤枉,被人拖走了。
  李抗愤愤道:“真是麻烦,要是前明那时候,咱们锦衣卫有动刑的权力,几十板子下去,看他招不招。”
  “大人,可能真的不是他。”薛怀安忽然插话。
  “怀安,你什么意思?”
  薛怀安指了指里间:“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步入里间,未等薛怀安开口,李抗先按住他的肩膀:“怀安,我一直器重你,不过这次的事你千万要谨慎。这个采花大盗的案子太过恶劣,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咱们月余未破,连泉州府都惊动了,前两天才发来询事案牒,不想昨日就变本加厉出了一档子奸杀,没有把握你别瞎说。这人迷奸的事实已经招了,只要再关一关,奸杀也会认下来。采花大盗一案已经拖了太久,这下一并破掉,我们也好交差。”
  薛怀安正色道:“大人,迷奸与杀人不同罪,这人虽然下流该死,却不能被冤枉啊。再者说,门房老贾不是还没找到么,他可是很有嫌疑的。”
  李抗神色一凛,收回刚才语重心长的态度:“那你怎么认为?”
  “大人,杜小月之死绝对不止是奸杀那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大人,卑职从现场勘察来看,已经可以确定她是先被人从背后重创,然后再拖入树林的。如果那之后她被人奸淫,在下体造成那么大伤害的情况之下,我等今日验尸,竟然没有发觉她身上有其他的瘀痕。按理说,那歹徒或手按,或身压,在如此大力的情况下,杜小月身上必定会留下些痕迹,特别是当时她应该已经死了,或者是濒死,身上血流不畅,更容易形成瘀痕,可是怎么会什么也没留下呢?”
  “也许就是没压没碰,这个也难说。或者凶犯按住她的力度很轻,要知道,那时杜小月既然已经死了或者濒死,凶犯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压制她。”
  “那么还有一点。这个采花大盗在这月余时间迷奸良家女子三次,手法几乎都相同,为何这一次却如此不同?若是说,先奸后杀,那还罢了,我们姑且可以认为,他是在奸淫过程中遭到杜小月的反抗,所以下了杀手。可是从杀人现场来看,分明是杀人之后再去奸淫,这与另外三起迷奸案的犯罪手法大相径庭,很难让人相信是一人所为。”
  说到这里,薛怀安突然转而问道:“卑职想请问大人,为何搜查门房老贾,竟然会抓出这么个家伙来呢?”
  “是在查问一个妓女的时候,她说一个客人酒醉后说,郭员外家的案子是自己做的,我们按照那妓女说的姓名样貌,在另外一家窑子搜查时,找到了他。”
  薛怀安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摇摇头道:“既然如此,大约真的不是他了。”
  李抗沉吟良久,才开口问道:“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卑职以为,有人假造了杜小月被人强奸的假象,便是因为最近采花大盗的案件被人们传得凶,所以凶手想嫁祸他人。”
  李抗绷着面孔仔细想了想,带着疑惑看向薛怀安:“杀人要讲动机。不为色欲的话,这人为何要杀掉杜小月?她一个小姑娘,能和别人结下什么仇怨?假设就是此刻在逃的门房老贾所为,你说说他有什么动机?要掩盖他欺负过杜小月的事?你妹子说了,当时她撞见了老贾欺负杜小月,本是要拉着杜小月去找校长告状的,是杜小月害羞不敢去,还死活不让你妹子说出去。老贾有必要对一个如此胆小懦弱的女孩子下杀手么?”
  “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可是,卑职愿意立刻去查清此事。”
  李抗负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又停下来看了薛怀安好一会,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般:“怀安,采花大盗这个案子,上面给了期限,你现在将它搞得如此复杂,若是月底还弄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可就……你可就当不成我的女婿了。”
  薛怀安一听,大喜叩谢:“谢李大人,怀安这就着手调查!”
  
  袭
  出得百户所,薛怀安在晨曦中深深吸了口气,一夜未睡的疲倦被初夏清凉湿润的空气稍稍驱走了几分。
  “薛校尉,早啊。”
  忽听有人叫他,薛怀安循声看去,但见常樱正站在晨风里,眉眼清扬,衣袂飘飘。
  “常百户更早。”他笑着答道。
  常樱见眼前这个年轻的锦衣卫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脸上挂着梦游般的痴笑,心中忽生感慨——明明是一个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如此没心没肺呢?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放下矜持道:“我派了人跟踪你,知道你一夜未归家,故而特意在这里等你。我就是想问你,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薛怀安满脸的木木,似乎是在回想究竟常樱说过些什么提议,好一会儿才说:“那个啊……我觉得吧,人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比较好,薛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缇骑校尉,突然跑去做绿骑总旗恐怕不妥。”
  常樱其实也大概料到这样的结果,却并不灰心,继续说服道:“薛校尉,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必然一步一个脚印的。”
  “那倒是,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必然一步一个脚印,比如人鱼和常大人您。”
  常樱听了,神色一沉道:“薛校尉,你是不是觉得我升职太快,这才有心调侃?常某升迁全凭本事,问心无愧。”
  薛怀安笑着说:“常大人误会了,卑职的意思是说,常大人您轻功好。”
  “你……”常樱脸上微现羞恼的红晕,明知薛怀安在消遣自己,却又无法发作,只得忍下这口气道,“薛怀安,我有意提拔你,你怎么这等没心没肺呢?”
  常樱说出这句来,自己都被这语气吓了一跳——那口气并不像一个上司在责备下属,倒是有些嗔怪了。
  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窘迫,眼睛下意识地瞥向一边,避过对面年轻锦衣卫的直视。幸好薛怀安于这些细节向来反应迟钝,完全没有察觉到常樱语气和表情上的问题,揉了揉快要睁不开的双服道:“不是卑职没心没肺,而是真的觉得,如今这职位更适合卑职,绿骑那里,卑职的擅长恐怕施展不开。”
  薛怀安虽然回绝得干净,可常樱却是个性子固执的人,认准的事决不轻易放弃。
  她一挑眉,反问道:“怎么会施展不开呢?我们绿骑又不是光去打架抓人,我们也需要推理判断,细致侦查的时候并不比你们缇骑少。”
  薛怀安看着面前执拗的女子,忽然想起同样认准了什么就会坚持到底的初荷,心便硬不起来,叹了口气道:“大人,要不容卑职再考虑一下可好?如今卑职手头有一个案子正紧,关系着,嗯,关系着……”
  薛怀安想把这案子与自己的关系说得格外重大一些,略一沉吟,继续道:“关系着卑职的婚姻大事!”
  常樱忍不住脱口就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李大人说,要是卑职办不好这个案子,就不会将宝贝女儿许配给卑职。”
  常樱听了,冷笑道:“原来如此,那么薛校尉就快去办案吧,别误了你的好事。”
  薛怀安摆脱掉常樱,在百户所斜对面的早点摊上吃了一碗热呼呼的鸡汤面,原本就困顿的精神因为腹中的饱胀感而愈发困顿。
  他强打精神回了百户所去牵马,再次走出门的时候正看见初荷就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等着他。
  “初荷,你怎么来了?”
  初荷甜甜笑着,提起手中的食盒摇了摇。
  薛怀安有些抱歉地道:“送早餐的啊。真是不巧,我已经吃过了,要不然,你放在我桌上好不好,我还要赶着去清凉山呢。”
  “为什么还要去那里?”
  “你们昨天游乐的茶室不是还没看过么。昨日赶着回来检查,没时间去看。”薛怀安答道。
  他故意隐去不说,是为了回来查验杜小月的尸体,见初荷看起来也似乎没多去回想那可怕的一幕,才略略有些放心。
  就见初荷比道:“那我陪你去吧,有什么事你可以问我。”
  薛怀安想想,确实也需要她,便答应下来,扶她上了自己的马,两人共乘一骑,往昨日案发的清凉山而去。
  清凉山是一座惠安城边上的小山。惠安城本是小城,这山又靠着城,就是从百户所走路过去,也费不了许多工夫。依着薛怀安的性子,平日里大多会选择步行,但今日困乏,这才骑了马。
  没多久两人已到山下,只见因为天色尚早,山中雾气还未散去,山道上影影绰绰,有几个锦衣卫的身影在晃悠巡查。
  因为昨日的凶杀,锦衣卫封了山,各条山路都用荆棘临时筑起了路障不说,还派了人四处把守。薛怀安走得近了,见几个同僚正在撤掉路障,快走几步上前,问道:“这是要干什么啊?没事了?”
  “对,昨夜搜了一晚上山,凶器刚刚找到了。”正在撤路障的锦衣卫回答。
  “凶器在哪里?是什么?”
  “快马给李大人送去了,是一把很锋利的短刀,被歹人逃跑时丢在草丛里了。”
  凶器找到了,总算是一件好事。薛怀安心中略觉一轻,带着初荷举步就要上山。
  其他锦衣卫虽然都是李抗的手下,但是平时分布于惠安管区的十里八乡,分头负责治安,与薛怀安并不相熟,见他要上去,其中一个便问:“薛校尉还要去案发现场么?”
  “不是,是去茶室再看看,昨晚并没有检查那里。”
  “那薛校尉倒是不必去了。昨晚我们轮班在那儿睡觉,顺便查过,每个仆役先前也都录下了口供,实在是没什么好再看的。”
  薛怀安“哦哦”应着,却还是自顾自往山上走。那说话的锦衣卫见他如此,低声不屑道:“怪人一个。”
  清凉山不大也不高,没多久薛怀安就到了茶室,一路上只见青石阶上的血迹已被洗刷干净,茶室的仆役犹如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彬彬有礼地立在门前招呼。清晨淡金色的阳光洒在这山中的幽静院落中,世界仿佛又重新恢复到美好的原貌之中。
  在这样的时刻,薛怀安总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如此不受欢迎的人,强行要扯开安详的假象,去追索潜藏于黑暗中、令人不快的事实。
  仆役们的回答和昨日并没有什么两样,薛怀安见得不到更多的线索,便去看初荷她们昨日聚会的地方。
  那是位于整座茶室最里间的院落,园中花树草木都被修剪得极为雅致,初荷站在院子里,给他重新回忆当时的情形。
  “那天,小月看上去挺高兴的,还和大家一同起哄,让程校长唱段戏来着。大约就是在校长正式宣布了停学之后没多久,她起身悄悄走了,我原本想问她干什么去,可是你知道的,她不懂唇语,我只能写下来再问,太麻烦了,所以也就没问。”
  “她出去做什么,可以说是这个案子的关键。初荷,你与她走得近,能猜到她有可能干什么去么?”
  这问题让初荷愣了愣,想了半晌才说:“不知道。”
  “那么,她有没有别的什么好朋友可能知道?”
  “不知道。”
  “初荷,你配合一些。你替杜小月送包裹的那个男子,你到现在还没给我讲清楚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总是一问三不知的,难道她不是你的好朋友么?你平日里难道不关心她么?她郁郁不乐的时候,你不问问为什么,她满心欢喜的时候,也不与你分享?”
  薛怀安很少对初荷说重话,脾气更是好得没话说,此刻突然这样提高了声线,让初荷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倔强地仰起脸,迎视着他,用手比出“不知道”三个字。
  比完这三个字,初荷仍然觉得气不过,急速地变换着手中的动作,快速发泄出心中的不快。
  “薛怀安,我不是无忧无虑、同情心泛滥的大小姐,我自己也是别人眼里不会说话的怪物,所以没什么能耐去爱护那么多人。不论是杜小月对我,还是我对杜小月,不过是两个怪物相互做个伴,我没有必要去探究她的内心。”
  薛怀安从未想到初荷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脸上带着震惊,缓了缓平复下心情,以克制的语气道:“对不起初荷,是我不该让你接触这些事,你快回家去吧。”
  不想,初荷更加气恼:“我亲眼见过家人被杀死,我知道世界有多么冷酷,只有你还一厢情愿地当我是一个无知纯洁的小娃娃。回不回家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好,那随你。”薛怀安心中惦念案情,无意与初荷争执,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扔下初荷,扭头往里间的跨院儿走去。
  跨院儿里有两间厢房,大的一间安排着茶桌茶椅,小的一间放着些箱柜。薛怀安进了小间,打开箱柜一看,都是些戏装和乐器。
  他随手拨了拨一只三弦琴,“铮”的一声尖锐的琴音跳跃出来,惹得他汗毛一炸。
  “啊,搞出这么难听的声音,不会被人揍吧。”他自己调侃自己。
  说完这句话后,他只觉后脑勺被重重一击,随即失去了意识。
  
  路
  薛怀安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初荷哭得红红的双眼。
  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请问这位姑娘,你是谁啊?”
  初荷原本还在低低抽泣,刹那之间就愣在那里,连手语都忘记去比划。
  “哦,是初荷啊,我认出来了。你的眼睛怎么变得被马蜂蛰了一样,又红又肿,吓我这一跳,还以为是山里的女妖怪把我抢去当压寨丈夫了呢。”
  初荷立时明白薛怀安是在逗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扑上来挥开粉拳乱打一通。
  薛怀安一叠声地求饶:“饶命,饶命,侠女你这是为民除良啊,百姓们会恨你的。”
  初荷打痛快了,终于停下手来,原想再生一会儿气,骂薛怀安几句,可是毕竟年幼,绷不住气势,小脸紧了紧,还是忍耐不住笑出来,暂时忘却了刚才的口角。
  薛怀安支着身子坐起来,细看眼前的小姑娘。
  在他的记忆中,初荷已有两年没哭过了,至少没在他的面前哭。此刻她虽然笑闹了一阵,可是因为被刚才的哭泣扰乱了呼吸,依然是间隔不久就要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小小的身子随之抖动,一下一下的,让人想起受到惊吓的幼兽。
  薛怀安不禁伸出手,抚上她泪痕未干的脸颊,低低道:“对不起,害得小树哭了,下次我会小心的。”
  初荷感觉到怀安的手掌熨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暖的热度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
  她吸了吸鼻子,咬住下唇,露出难得一见的怜软,双手在身前很缓慢地比出一句话:“不要死在我之前,能答应么?”
  “能,我发誓。”
  薛怀安起身四顾,发觉自己仍然身处在那间小厢房,于是一边揉着仍然火辣辣的后脑勺,一边问初荷:“你可看见了袭击我的人?”
  “我来的时候你就躺在这里了,没看见谁。”
  薛怀安检点一番身上的东西,发觉什么都没少,再看看屋内各处,除了那个大约是用来砸自己的景泰蓝大花瓶歪倒在地上,也并没有什么醒目的变化。
  他心中暗自疑惑,一时想不出是谁、会为了什么原因偷袭自己,于是又打开装戏服乐器的箱子来察看。
  他虽然记不清自己最初打开这箱子的时候,里面是什么样子,但是此刻却怀疑箱子被翻动过,很可能是有人在里面找过什么,然后粗粗将叠放好的衣物再放回原处,却因为时间匆忙,并没有摆得十分齐整。
  然而这还只是怀疑罢了。他被击倒前并没有十分留意箱中物件摆放的状态,如今也只好暂时把这个疑点记在心上,想着将来再去找程兰芝求证。
  “初荷,这房子是干什么的,平时都是谁在用?”
  “换衣服的。程校长喜欢唱两句,这里大约是摆放她的衣服行头什么的。至于用这屋子的人,那就多了。请来的戏子伶人,还有女学的同学们,若是要演折子戏什么的,都会在这里面换衣服。”
  “那么,昨天有谁用过这里?”
  “昨日的话,只有程校长进来换过戏装吧。”
  “她是在杜小月走之前还是走之后进来的?”
  “走之后。”
  薛怀安神色微动,环顾屋中,对那扇后窗忽然来了兴趣。
  他走过去推开窗,发现从窗口恰恰可以看见回转而下的青石阶山路,大约只离了百步之遥,而杜小月遇害的那一处,也赫然在目。
  他的神情顿时一僵,问:“你刚才在哪里?”
  “在外间的院子生气。”
  “没看见有人来?”
  “没有。”
  “后门,这里一定有一个后门可供出去,不然袭击我的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绕过你离开。”薛怀安振奋道。
  两人立时开始在屋中仔细寻找起暗门来,可是细细搜了一遍,也未有发现,只好又跑到跨院儿里察看,终于在一丛繁茂的木槿花后看到了一个隐蔽的小门。
  “门没有锁,袭击我的人很可能是从这里出去的。”
  薛怀安说完,推开门,果然看见一条完全由脚踩实的山间小径。
  他拉着初荷,快步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往下走,不一会儿工夫,眼前出现一个岔道口。他们选了一条缓缓斜向上的路径继续走,没多久就看见了青石阶山路。
  “看,那里就是杜小月遇害的地点。”薛怀安指着不远处的石阶说。
  初荷点点头,却不解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薛怀安蹙着眉,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问:“昨日你们校长换衣服,用了多久时间?”
  “很快。”
  “很快是多快?”
  “我又没有西洋怀表,估摸着不过也就五分钟上下吧。”
  薛怀安掏出怀表道:“你等在这里。”说完,他快步飞跑回小路。
  初荷等了好一会儿,只见薛怀安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弓起瘦长的身子,双手插在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一阵喘,好不容易等呼吸稳住了,才道:“五、五分钟,我跑一个来回要五分钟。哎呦,不行,快岔气了,初荷救命。”
  初荷看他的样子狼狈,捂着嘴偷笑,话也不说,抢过他手中的怀表,便往林子里跑。
  不一会儿,她也跑了回来,虽然一样喘着粗气,可是远没有薛怀安那么狼狈。
  她将怀表递给薛怀安,有点儿得意地比出“一分半”几个字。
  薛怀安知道自己非常不擅长运动,跑了这五分钟就要掉了他半条老命。可是初荷却不同,她自从立志要做一棵树以来,每日坚持一种古怪的、据说是太爷爷教给她的身体锻炼法子,每天早晨风雨无阻地围着房子跑圈儿,训练效果显著。
  然而,连初荷也需要用一分半跑一个来回……薛怀安想到这里,觉得谜题又有点解不开了。
  初荷看着他苦思不解的模样问:“你认为,程校长有可能在换衣服的中间,沿着小路跑下来杀了小月再跑回去?”
  “你看,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袭击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可以假定,他袭击我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发现什么与昨日凶案有关的东西。换一个角度说,就是有什么重要的、和凶案有关的东西留在了屋内。而昨日锦衣卫护送众人下山,后来又封了山,所以他没办法拿走罪证。而你说过,昨日用过这屋子的只有你们程校长。”
  初荷不置信地摇摇头:“可她跑不了那么快。”
  薛怀安常说,初荷跑步时活像个女妖,即使大多数男人也跑不过她,路程短的时候还看不大出来,距离一长,就变得格外明显。一分半的时间对于初荷来说,就是在曲折的山道上往返跑了差不多一里来地,也就是一千六七百英尺,换作一般女子,即使体力和耐力俱佳,至少也需要耗时两分钟以上。
  “往返两分钟,再加上杀人和拖尸体,没有六七分钟是决不可能办到的。如果考虑到还要换戏服,再加上平复呼吸去唱戏,没有十五分钟根本不够。就算你们的程校长是武林高手,懂得轻身功夫,能在树梢间飞来纵去,我们折一半时间,也就是七八分钟,所以,从时间来看,她不会是凶手。”
  初荷点点头,她自己也跟着薛怀安学了些武功,知道所谓飞来飞去的轻身功夫只是侠义话本里的夸张,这世上哪怕是顶尖的武林高手,也只能做到腾跃如猿、行走如飞、长途奔袭而气力不衰,若说真的能像鸟儿一样在树梢间飞来纵去,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薛怀安想了想,又说:“但是从时间上来看,如果当时后窗开着,程兰芝很有可能看到了当时杜小月被害的情形。如若真是如此,她什么也没说,就很可疑了。”
  初荷听了微微一惊:“有没有可能,凶手是一个知道这里有小门的人,所以杀人之后并没有溜下山,而是跑上来,然后在屋子里藏了什么东西?”
  “也有这个可能,不过那就需要解释,为什么凶手不跑下山,而是跑上来。走,我们再回去看看。”
  两人重新走回放置戏服的小屋,四处细致勘察一番,却再也没什么新的发现。
  此刻,薛怀安站在后窗眺望山中景色,可以看见青石阶曲折蜿蜒地盘山而下,消失在青山翠岭之间,隔着层层树木,隐约能瞧见半山亭有些褪了色的朱红顶子。
  “杜小月究竟是去做什么呢?是下山去么?但也有可能是到什么地点见什么人,比如,就是去这个半山亭。那么她是去见谁呢?是那个她托你递送包袱的男子么?”薛怀安兀自喃喃地低声道。
  初荷站在薛怀安身后,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心中害怕自己那日在茶楼的胡说八道将薛怀安引入了歧途,赶忙拉了拉他的衣袖,面对回转过头的迷惘眼睛,比出“凶器”两个字。
  薛怀安如梦初醒,一拍脑袋道:“对!应该先回去看看凶器。”
  
  钢
  初荷知道,薛怀安虽然是个公认好说话的老好人,可是他一旦真的下定了什么决心,却是万难动摇的。故而这一路上,她极是乖巧,关于杜小月案子的进展半分也不去打听,一进惠安城中,便和薛怀安分了手,独自往铁匠铺子赶去。
  惠安城原本的三家铁匠铺子,到了今年初,就只剩下这一家。说起来,这虽然只是一时一地不打眼儿的变化,却和这八九十年来三国间变幻的风云有关。
  只因当初南北明和满清三国鼎立的格局初定,两明之间大小战事不断。南明的兵将历来娇气,在和北明的战事中原本处于劣势。当时的内阁首辅大臣张昭便将南明先进的火炮和火枪等武器提供给凶悍的满人,并辅以大量无偿的经济支持。满人有了和北明抗衡的力量,不断骚扰北明,终于牵制住北明南下统一的步伐,最终,在战乱了十余年后,三国之间形成了看似稳定的制衡局面。
  南明一方深知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一力发展钢铁冶炼和制造业,到了近十年,有实力的钢铁商人已经成功地将铁匠铺子赶出了南明的大城市,而如今,就算在惠安这等小城,炼铁小作坊也终因无法和从贵阳这样的钢铁重镇运来的量产铁具竞争而关门大吉。此地唯一剩下的这一家,则完全是因为老板心思活络,一方面销售贵阳铁器,一方面又按照顾客的特殊要求,提供定制铁具。
  初荷来到铁匠铺门口的时候,正看见五六个工人在把一个大箱子往铁匠铺子里抬。她站在门口等了等,看里面消停了些,才抬步走进去。
  那个大箱子已经被拆开,里面装的原来是一台崭新的机床。
  铁匠铺里原来的机床初荷是见过的,因为不够精细,操作也不灵便,于造枪这样的细致活儿上只能帮点小忙,但是这一台,似乎精巧了很多。
  只见一个身穿蓝布衣裤、技工模样的男子正在埋头安装着机床,另一个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则闲闲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提点两句。
  此刻,玄衣男子站在阴影中,初荷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有他鼻子上架着的那副眼镜会随着头部轻微的转动而不时反射出一道光来,让初荷不由挪了两步,以避开那反光。
  铁匠铺的曹老板看见初荷来了,热络地迎上来道:“初荷姑娘来了啊,正好,今日到了许多新东西,跟我过来看看吧。”
  初荷点头示好。被曹老板引到一个摆满各种铁条钢条的大铁桌前。
  曹老板拿起一根约一尺长、两寸宽、半寸来厚的钢条说:“初荷姑娘你看,这是贵阳造出的新钢,合不合你用?”
  初荷接过钢条,细看新钢的成色,摸摸敲敲,再用力弯了弯,越看心里越难以平静。
  她记得清楚,在太爷爷的《枪器总要》中,曾经提到过中国很早就知道怎样用焦炭提高炉温,同时加入一定比例的其他金属和碳,炼造出比铁更有韧性的钢。但是,这个锻造工艺的材料比例和方法没有被严格地记载下来,口头上几经流传,早已走了样。
  太爷爷在书中说,如果能在传说里中国古钢炼造法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很快,就可以有符合他武器制造要求的钢材出现,如果真到了那时候,火枪必将退出历史舞台,而武器的历史,或者说整个世界的历史也必将翻开新的一页。
  然而事情总是说易做难。这几十年,由于被国家煽动起了炼钢的热潮,钢铁商人们一直在想办法制造出更好的钢材来,但是初荷至今还未发现过符合太爷爷描述的那种钢材,除了今天手中拿着的这一块。
  曹老板见初荷拿着钢条,眼神却早已不知飘到了哪里,假咳几声,将她拉回神来。
  初荷放下钢条,拿出本子和炭笔,写道:“这钢是哪里造的,真是不错。”
  曹老板见初荷识货,顿时来了兴致:“据说是请了英国人在贵阳建的新炼钢高炉,而铁矿石则是从南美进口的,好不容易才造出来这好东西。本来,这个英国工程师是要在啥苏什么格兰的地方建造他的设计,不想被贵阳顾氏用了重金请了过来。初荷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可是真真正正第一批用新高炉造出的钢条,还没有大量生产呢,据说是还在等配套的轧钢机,那新机器比现在的轧钢机好用很多,要六个壮汉一同使力。等那东西出来了,姑娘再要钢管。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初荷听了,心中更是翻腾。
  现下手工造的火枪贵,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轧钢机床压制出来的钢管质量不如手工钻磨出的枪管质量好,但要是新的轧钢机真的在技术上提高了许多,那么,手工制造很快就没什么优势了,而自己的枪恐怕再也卖不出那样好的价钱。
  “老板,来看看吧,装好了。”
  那个蓝衣技工的声音突然插入,初荷不由得被他的声音牵引着望过去。
  但见曹老板乐颠颠地跑上前,按照那玄衣男子的指点,开始学习怎样操作新的机床,机器在触及铁件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噪声,霎时吞噬掉世界上的其他一切声响。
  初荷在一旁看着,发觉这个脚踏和臂摇的两用机床的确改进了不少,切割的时候似乎更省力,打磨时则更精确细致,心底里忽生感慨:原来,在外面的大城市,制造工艺竟然在以如此快的速度突飞猛进,那自己是不是也该考虑买上一台了呢?
  她原本有一台简单的小型脚踏机床,平时收在有暗格机关的箱子里,薛怀安不在家的时候便会拿出来使用。
  因为怕声音吵到邻居,她的房间四壁都贴了夹棉花的墙布,连窗户缝隙也贴了棉条,并配上厚帘子。即使这样,仍有好事的邻居问过薛怀安:“你们家装了什么古怪机器吧,怎么老是听到嗡嗡的声音?”
  薛怀安猜到一定是初荷在做什么,答道:“那定是我妹子在做什么玩意儿了。那丫头和男孩子的喜好差不多,就喜欢做些木工、铁匠活儿。”
  他搪塞完邻居,转回头来问初荷,初荷只是笑而不语,过了几天。却拿出一只自己手工制作的铁质小猪,当作礼物送给了他。
  薛怀安捧着小猪美得乐翻了天:“知吾者初荷也,吾之人生梦想,皆与猪同。”
  但是,若要买了这样的机床,就不能放在家里了呢。难不成搬出去住么?而且,存的钱似乎也不够。初荷苦恼地想。
  “这位姑娘似乎对这机器很感兴趣,是么?”一个温厚的男中音忽然在她的耳边响起。
  初荷从思绪中跳出来,见是那个玄衣戴眼镜的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这是一个很难形容的年轻男人,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这样泛泛的词汇加在他的身上似乎都不合适。
  初荷习惯凭直觉看人,但隔着一副黑框眼镜,他整个人都仿佛那双被玻璃镜片遮挡住的眼睛一样,明明看得清楚,却总能感觉得到有什么被密密实实地隐藏了,以至于初荷的直觉完全不能发挥作用。
  初荷原本就不喜与陌生人交谈,在这样的情形下更是不想搭理这个男子,便只是和气地点头笑了笑,就低下头,佯装继续去看手中的钢条。
  不想那男人却凑近了一步。他身形颇高,一下子挡住了洒向初荷的阳光,将她陷入他的阴影中。
  只听他道:“但凡新材料的产生,总会带来新的产品。比如,这新型钢材要是造出了新的钢管,也许就会诞生新的枪炮。姑娘也这么觉得么?”
  初荷诧异于一个陌生男子会突然对她讲起这些,防备地抬眼看向他。
  玄衣男子面带和气的笑容,依旧以温和的口气道:“敝姓‘祁’,单名一个‘天’。机械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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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南明风气开放,初荷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和陌生男人搭话。她一个姑娘家到铁匠铺来就已经很是古怪了,这当口还是少招惹是非为妙。
  心中打定主意,她礼貌性地在脸上浮了朵微笑,也不搭理那叫祁天的机械工程师,转身就要离开。
  恰在此时,曹老板试好了他的新机床,冲初荷叫道:“夏姑娘,慢走。”
  曹老板将沾染了机油的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紧赶几步走上前问:“夏姑娘,你订的贵阳铁最近没有货,我说,你看这新钢合用不?合用的话,我干脆给你订这个好了。”
  初荷刚想掏本子写字回答,却发现祁天正看着自己。她心里觉得不自在,本子掏了一半就又搁了回去,摇摇头抬脚出了铁匠铺。
  不想祁天竟然跟了出来,在她身后唤道:“姑娘请留步,在下有个事情,想向姑娘打听。”
  初荷转回身望着祁天,眼里满是戒备,眉头低低压下去,做出一副不要招惹我的凶恶表情。然而她毕竟只是个豆蔻少女,眉目又生得惹人怜爱,即使这样凶着脸,也叫人怕不起来,倒像是刚懂得挥爪呲牙去吓人的小猫,只让人觉得有趣。
  祁天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面孔在晌午明亮的日头下变得清晰异常。
  初荷这才发觉这人原来长得棱角分明,幸而鼻子上架了一副眼镜,脸上又总挂着笑意,这才缓和了相貌的犀利之感。
  “姑娘可知道,这惠安城中哪里有人能造一种很精致的火枪,枪上亥4着一个菱形中间有折线的银色标记?”祁天客气地问道。
  初荷心上打了个突,暗想这人如此问自己,定然不是随便起意,抓了个路遇的小姑娘就问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再一想这人的姓氏,不知道是“祁”还是“齐”,如若是“祁”的话,难不成和向自己订购火枪的“祁家”有关?
  一想到这一层,初荷刹那只觉得呼吸一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祁天的脸,盯得心里生出一丝痛来。
  终于引起祁家人的注意了么?
  她在心底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自己,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仿佛握住了自己家族那已然断掉的隐秘历史。
  祁天看着眼前少女握拳警戒的样子,心中只觉好笑。
  这少女刚进铁匠铺的时候,他并未在意,但是曹老板跟她说的几句话,却让他上了心。想到每次来此地取货的柳十八曾经说过,送货的是个十三四岁、样貌清秀的少女,倒是与这丫头很有几分吻合。他原本心中也没底,只是试探着问上两句,不想这丫头如此容易看破,一两句话就把她问得如同一只紧张的小刺猬,蜷成一团,露出一身尖刺。这下倒好,十成十就是她了。
  祁天见眼前少女的模样似乎是怕得紧,不知怎的心头一软,不再逗她,往前又走了几步,靠近她低声说:“小姑娘,我知道枪是你家里人造的,我就是你们一直以来的买主。这次我来惠安,就是为了见你家主人的。”
  初荷此刻脑袋发紧,要顿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人话中的全部意味。然而想明白了,心中就更是慌乱。
  她低下头,缓缓去掏本子,借此耽搁一下回答的时间。
  终于,在打开册页的一瞬间,她做出决定,在本子上写道:“你姓祁?是祁家人?怎么又是机械工程师?”
  祁天刚才见初荷曾经用过本子与曹老板对话,大约也猜到她不能言语,并未有太多惊奇。
  他点头道:“在下的确是祁家人,否则怎么能知道你家造枪的事情?至于工程师,在下也的确是工程师。这机床和军火一样,都是祁家生意的一部分,我只是恰巧知道有一台机床要送来惠安,而我也正好打算到惠安,就一同来了。”
  “你要见我家公子做什么?”
  祁天见到“公子”两个字,心下微微有些吃惊。若是造枪者被称作“公子”,那大约就是和自己这般岁数的年轻人了。他想起那精雕细琢、一寸一寸手工打磨出的火枪,不禁神往在如今这世道,还能有如此心性的年轻人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姑娘刚刚也看见了,现在新的钢材面市,在下觉得,这新材料或许能让枪械一门有所突破,而祁某一直仰慕贵府公子的造枪术,故此想与公子谈谈,不知姑娘可否转达?”
  “几时,如何找你?”
  “今日的任何时候,在下会一直在和泰客栈恭候你家公子大驾光临。”
  初荷听完祁天的最后一句话,收了本子急急转身就走,一口气快走出半条街,回头看看祁天没有跟来,心里才舒了口气。
  她方才不敢多说半句,或者露出任何表情,生怕说多做多错也多。就是现在,回想起当时情境。心中仍觉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实,仿佛是某件一直在等待的礼物,原以为也许如何等也等不来了,可那东西却忽地从天而降,正正砸在你的脑袋顶,砸得你眼冒金星不说,还心中忐忑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该有这么好的运气。
  记不得有多少次了,初荷在夜里用镶着金刚石的刻刀在坚硬的枪身上雕刻着弯曲的花纹,不知不觉,后脖子硬了,抬眼看看窗外。冷月过中天,无情地提醒她,又是一段韶华流逝在这刻刻磨磨之间。
  那样的时候,她的心总会空得发慌,似乎觉得这么做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就算是造出再好的火枪来,也不会引出什么更有价值的结果,自己不过是每次见到一个叫柳十八的少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各奔东西。
  也许有一天,柳十八升职了,那么大约会随便换上一个叫李十九或者王十七的什么人来接替他,但他们一定都很年轻,因为只有职位低的年轻人才会被派来做这样的琐事。
  那些年轻的面孔不断替换着,永远不会衰老,唯有她,一天天老去,最后老到身体孱弱,手指颤抖,再也不能造枪,也无法探知祁家究竟在哪里。
  这是她心里永远的噩梦。
  只是越害怕便只能越坚持,这是她手中唯一连接家族过往隐秘的线索,若是断了,她便一无所有。
  这天,初荷回到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本杰明蔫蔫地趴在饭桌上,有气无力地对她说:“初荷,你答应回来做饭给我吃的。”
  初荷笑笑没说话,钻进厨房忙活起来。一会儿工夫,一盘腊肉炒萝卜,外加五张金黄的鸡蛋饼就送到了本杰明面前。
  本杰明饿坏了,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等到差不多吃完,这才想起问一直在旁边笑看自己的少女:“初荷,你不吃饭么?看着我做什么?”
  初荷把本子往前一递,只见上面写着:“还说是我的骑士和跟班呢,现在变成我是你的丫头了。”
  本杰明不好意思地讪笑,把剩下的小半碟腊肉萝卜和最后一张鸡蛋饼推给初荷:“我不会做饭嘛,骑士的任务是给你挡刀挡枪,保护你,让你不受欺负。跟班的工作是给你跑腿打杂,解决麻烦。这两样可都不涉及做饭,你说对吧。”
  “我倒真的有麻烦了呢。你能帮我见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么?”初荷写道。
  本杰明看了一眼本子,想也没想就拍拍胸脯说:“没问题,这种事你的骑士兼跟班保证替你解决。”
  初荷满意地笑,心想这样的事情,本杰明真是再适合不过了,表面看上去聪敏机灵,偶尔说些傻话也只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是大智若愚,真的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我家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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