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比干墓文》考释霍德柱
摘要:《吊比干墓文》是早期魏碑中的精品,承载着众多的历史文化信息。本文的释读,涉及到文字的流变、版本的异同、作者的辨析、民族文化的交融、书法艺术的发展等多方面的问题。本文还纠正了历史上的一些错误的说法,尽力还原其本貌。正确地释读该碑,对民族文化交流史、汉字发展史、书法艺术的发展史以及新乡地方文化史等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孝文帝;太和碑;魏碑;比干墓
(一)
《吊比干墓文》又称《北魏吊比干墓文》或《北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俗称“太和碑”,刻立于太和十八年(494年)十一月。据《魏书·高祖纪》:“(太和十有八年十有一月)丁丑,车驾幸邺。甲申,经比干之墓,伤其忠而获戾,亲为吊文,树碑而刊之。乙丑,车驾至洛阳。”〔1〕《金石萃编》载:“碑高七尺七寸,广四尺一寸,二十八行,行四十六字,正书,在汲县比干庙。”〔2〕原碑已毁,北宋元祐五年(1090年)吴处厚依民间所存拓本重新立石摹刻,现存河南省卫辉市顿坊店乡比干庙。关于重刻经过,碑阴有记:
……汲郡比干墓旧有元魏高祖吊文一篇,摸镂在石,其体类骚,其字类隶,久已为乡人毁去。赖民间偶存其遗刻,……距今元祐之庚午几十周甲子矣,五百九十七年,历西魏、后周、隋唐五代,丧乱多矣,幸遇圣辰,再获刊勒,固知兴废自有数也……
该碑诞生于民族大动荡大融合的特殊时代,承载了众多的历史文化信息,经历了漫长的历史风云洗礼之后,愈显其价值之高。从古到今,研究该碑的文字不胜枚举,其中最著名的是《清稗类钞·鉴赏类三》中的一则“叶鞠裳论碑之别体字”的论述:
碑字之为别体者甚多,叶鞠裳尝论之曰:“顾亭林《金石文字记》曰:‘后魏孝文帝《吊比干文》,字多别构,如蔑为、蔽为、菊为,不可胜记。《颜氏家训》言,晋、宋以来,多能书者,楷正可观,不无俗字,非为大损。至梁大同之末,讹替滋生。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言反为变,不用为罢,追来为归,如此非一,遍满经传。今观此碑,则知别体之兴,自是当时风气,而孝文之世,即已如此,不待丧乱之余也。江式书表云,皇魏承百王之季,世易风移,文字改变,篆形错谬,隶体失真,俗学鄙习,复加虚巧,谈辩之士,又以意说炫惑于时,难以厘改。《后周书·赵文深传》,太祖以隶书纰缪,命文深与黎景熙、沈遐等依《说文》及《字林》,刊定六体,成一万余言,行于世。盖文字之不同,而人心之好异,莫甚于魏、齐、周、隋之世。别体之字,莫多于此碑。杂体之书,莫甚于李仲璇。又考《魏书》道武帝天兴四年十二月,集博士儒生比众经文字,义类相从,凡四万余字,号曰众文经。太武帝始光二年三月初,造新字千余,颁之远近,以为楷式。天兴之所集者,经传之所有也。始光之所造者,时俗之所行,而众文经之所不及收者也,《说文》所无,后人续添之字,大都出此。”〔3〕
天兴四年(401年)到始光二年(425年)仅24年,其间通行新字达一千多个,可见当时社会大动荡、民族大融合的时代特点。民族文化的碰撞、交融、发展使得俗语新词纷纷出现,这就造成了“别体之字,莫多于此碑”的结果。异体字的出现、增多、淘汰、逐步规范然后减少是语言随着社会发展而进步的必然流程,这些“社会新元素”有的被继承下来,有的被淘汰了,这就会造成后人阅读古碑的困难。再者,《吊比干墓文》碑虽据拓本重刻,但拓本毕竟不是原碑,拓本质量的好坏(笔者有三本该碑的拓片,在某些字的书写上有差异)再加上宋人的摹写习惯等因素,会在一定程度上使该碑渐离原貌,后人释读时就会出现谬误。所以,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卷二·后魏·孝文皇帝吊比干文》:“此碑别体之字最多,又经后人翻刻,不无失其本真,故间有一二难晓者。处厚言《高氏小史》载其文,以‘呜呼介士’为‘呜呼分土’,字之误也。今《高始小史》久亡,好古者亦无从是正矣。”〔4〕其论甚是。
该碑问世至今,研究者大多以拓片为研究之本,较早收录该碑全文的古籍,有乾隆己亥(1779年)出版的《汲县志》,笔者看到的是2006年的翻印本,有简有繁,错讹颇多。〔5〕嘉庆七年(1802年)的刻本《金石文钞》(赵绍祖辑)、嘉庆十年(1805年)出版的 《金文萃编》(王昶著)都录全文,同样存在不少的错误。较早对其进行研究的还有清代严可均,他所辑的《全后魏文》也收录了此文。该书在严氏生前未付梓,光绪十八年(1892年)广雅书局初刻,1958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影印本,童第德先生断句并校正了一些原书的错误,附于书眉。1999年,商务印书馆集前人之所成,编辑出版了该书的简体本,从“整理说明”看,该书的出版是很严肃的,审订极其严谨。〔6〕应该说,其中的《吊比干墓文》是目前错讹最少、最权威的版本了。然而细研之下,依然发现了很多问题,而当前网站上及其他书籍中流传的《吊比干文》问题就更多了。下边列出商务印书馆简体版《全后魏文》中的《吊比干墓文》〔7〕,文中不规范及错讹之处用黑体字标出并加以考释,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唯1皇构迁中之元载,岁御次乎阉茂,望舒会于星纪,十有四日,日唯甲申。子2扬和淇右,蹀驷鄘西。指崧3原而摇步,顺京途以启征。路历商区,輨届卫壤。泛目睇川,纵览观陆。遂傍睨古迹,游瞰曩风,睹殷比干之墓,怅然悼怀焉。乃命驭驻轮,4骥躬瞩,荆棘荒朽,工为绵薨5。而遗猷明密,事若对德。慨狂后之猖秽,伤贞臣之婞节。聊兴其韵,贻吊云尔。
曰三才之肇元兮,敷五灵以扶德。含刚柔于金木兮,资明暗于南北。重离耀其炎辉6兮,曾坎司玄以秉黑。伊禀常之怀生兮,昏睿递其启则。昼皎皎其何朗兮,夜幽幽而致蔽。哲人昭昭而澄光兮,狂夫黕黕其若翳。咨尧舜之耿介兮,何桀纣之猖败。沉湎而不知甲7兮,终或已以贻戾。謇謇兮比干,藉胄兮殷宗。含精兮诞卒8,冥树兮英风。禀兰露以涤神,餐菊英而9容。茹薜荔以荡识,佩江蓠以丽躬。履霜以结冰兮,卒窘忠而弥浓。千金岂其吾珍兮,皇举10实余所钟。奋诚谏而烬躯兮,导危言以衅锋。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惟子在殷,实为梁栋。外赞九功,内徽辰共。匡率裘11职,德音遐洞。周师还旆,非子谁贡。否哉悖运,遘此不辰。三纲道没,七曜辉泯。负乘窃器,怠弃天伦。怀诚赍怒,谠言焉陈。嵬12侯已醢,子不见欤?邢侯已脯,子不闻欤?微子去矣,子不知欤?萁子奴矣,子不觉欤?何其轻生,一致斯欤?何其爱义,勇若归欤?遗体既灰,不其惜欤?永矣无返,不其痛欤?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夫天地之长远兮,嗟人生短多殃。往者子弗及兮,来者子不厥当。胡契阔之屯亶13兮,值昏化而永14良。曷不相时以卷舒兮,徒委质而巅亡。虽虚名空传于千载,讵何勋之可扬。奚若腾魂以远逝,飞足而归昌。得比肩于尚父,卒同协于周王。建鸿绩于盛辰,启骨15宇于齐方。阐穆音乎万祀,传冤业以修长。而乃自受兹毙,视窍殷亲。剖心无补,迷机丧身。脱非武发,封墓谁因。呜呼介士,胡不我臣。
重曰:世惛惛而混浊兮,日蔼蔼其无光。时坎禀而险隘兮,气憭以飞霜。子奚其不远逝兮,侘傺而阯故乡。可乘桴以浮沧兮,求蓬莱而为16。衔芝条以升虚兮,与赤松而翱翔。被芰荷之轻衣兮,曳扶容之葩裳。循海波而17兮,望会稽以归禹。纽蕙芷以为绅兮,扈荃佩而容与。写郁结于圣人兮,畅中心之秘语。执垂益而谈18兮,交良朋而摅苦。言既而东腾兮,吸朝霞而长举。登岩而怅望兮,眺扶桑以 停伫。谒灵威以问路兮,乘谷风而扳19宇。遂假载于羲和兮,冯20六蠄21以南处。翥衡岳而顾步兮,濯沅湘以自洁。嚼炎州之八桂兮,践九疑而遥裔。即苍梧而宗舜兮,拂埃雾以就列。采轻越而肃22兮,切宝23以贯介。诉淳风之沦覆兮,话萧韶之湮灭。召熊狸而叙释兮,问重华之风桀。尔乃饮正阳之精气兮,游丹丘而明视。捐24祝融而求鸟兮,御朱鸾以循25指。因景风而凌天兮,回灵26以西履。降黄渚而造稷兮,慰稼穑之艰难。访有邰之诜诜兮,遇何主而获安。然后陟昆仑之翠岭兮,揽琼枝而槃27桓。步悬圃以溜湸兮,咀玉英以折兰。历崦嵫而一顾兮,府沐发于洧盘。仰徙倚于阊阖兮,请帝阍而启关。天沈28寥而廓落兮,地寂漻而辽阆。餐沦阴以椑29气兮,佩瑶玕而鸣锵。拜招矩而修节兮,少踌躇以相羊。祈驺30而总缰兮,随泰风以飘扬。瞰不周而左旋兮,纵神驷以北望。寻流沙而骋辔兮,暨阳周以31驾。靡芸芳以馥体兮,索夷杜而枑32衙。奉轩辕而陈辞兮,申时俗之不暇。适岐伯而修命兮,展力牧而问霸。歙沆瀣之纯粹兮,关33寒门之层冰。聆广莫之飕34瑟兮,觌黔羸而回凝。拥玄武以涉虚兮,亢神冥而威陵。象暧曃而晻郁兮,途曼曼其难胜。筴35飞廉而前驱兮,使烛龙以辉澄。归中枢而睇睨兮,想玄漠之已周。慨飞魂之无寄兮,飒翾袂而上浮。引雄虹而登峻兮,扬云旗以轩游。跃八龙之蜿蜿兮,振玉鸾之啾啾。搴彗星以朗导兮,委升轫乎大仪。敖重阳之帝宫兮,凝精魄于旋曦。扈阳曜而灵修兮,岂傅说之足奇。但至溉36之不悛兮,宁溘死而不移。
注1:“唯”应为“维”。碑中的字形为“”,接近于“”,《佛教难字字典·口部》收此字形,释为“同‘惟’,独也”。唯,发语词,置于句首或句中,无义,通“惟”、“唯”。碑文起首多用此字。在简体版的碑石文字中,一般写为“维”。规范起见,此处也应为“维”。下文的“日唯甲申”也如此。
注2:“子”应为“予”。关于该字,笔者所存的汲县博物馆拓片为“”,文物出版社拓片为“”〔8〕,字形基本一致,应该是“予”,而不是“子”。从文意上看,此处是孝文帝自述行程的,应该用“予”(我)而不能用“子”(他)。
注3:“崧”应为“嵩”。碑中原文为“崧”,《康熙字典·寅集中·山字部·崧》:“崧,高貌。此则山高大者自名崧,不主中岳而言。今之中岳名崧,或取此以立名也。”又引《通雅》“孙愐,徐铉合崧嵩为一字,戴侗非之,泥”。认为“崧”“嵩”古时相通。现统写为“嵩”。
注4:“”应为“策”。《偏类碑别字·竹部》认为是“策”之异体,字形出处就是《吊比干墓文》。下文的“飞廉而前驱兮”中的“”同样也应为“策”。
注5:“薨”应为“蔑”。碑中原文为“”。《碑别字新编》、《六朝别字记新编》中都收录了此字,把它作为“蔑”的异体字,所引文献就是《吊比干墓文》中的“工为绵”。但《碑别字新编·十七画·薨字》又引“”为“薨”的异体字,所引文献为《齐张起墓志》。按文意,“工为绵蔑”指比干庙的古建筑群宏伟精巧,连绵不断,看不到边。工,精巧,精致。绵,连绵不断。蔑,本义为眼睛红肿看不清,“目眵也”(《说文》),即看不清楚的意思。又“绵蔑”如同“绵藐”“眇绵”等,属连绵词。司马相如《上林赋》有“微睇绵藐”(绵,微小、细小),郭璞注云:“绵藐,远视貌。”所以,用“远视而看不清楚”来释“绵蔑”可通。而“薨”,古代称诸侯之死,后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称薨。“绵薨”无解,“工为绵薨”亦无解。据此,应为“蔑”。另,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中认为“为”〔9〕,《正字通·艸部》认为“”是“蔑”的异体,《金文萃编》也为“蔑”,《金石文字辨异·屑韵》也认为“为蔑”。但《汲县志·卷之十二·艺文志上·北魏孝文帝吊比干文》中为“薨”〔10〕,自然也不对。
注6:“辉”应为“晖”。碑中写成“暉”,简化成“晖”顺理成章。
晖,本指日月周围的光圈,引申为“日色,阳光”。辉,本指“光,光辉”。两个字虽然在“光辉”的意义上相通,但应用的环境及其语意还是有一定的差别的。此处的“炎晖”指炎热的阳光。该句意谓:(天帝派遣)重华司职太阳,使得炎热的阳光耀眼无比。
另外,碑中还有“七曜辉泯”“使烛龙以辉澄”两句都明确地用了“辉”,所以,在该碑中,“晖”“辉”的用法有明显区别。
注7:“甲”应为“申”,“已”应为“己”。
“甲”,卫辉方志专家耿玉儒先生释为“太甲”,认为用“商王太甲悔过”典,意在责纣王沉湎于酒色之中,不知悔过自新。据此,又顺释“己”为“妲己”。〔11〕此说牵强,缺乏根据。其实,“甲”是“申”。明朝姚士粦《见只编》:“沉湎而不知申兮,终或己以贻戾。”〔12〕姚士粦,浙江海盐人,“与陈继儒、曹学佺、胡震亭以奥博相尚。搜讨遗文秘简,考据原委”。〔13〕申,申诫,告诫。“沉湎而不知申兮”即“纣王沉湎于酒色之中而不听忠臣的告诫”,语意流畅自然。
可见,“申”在流传过程中渐误为“甲”,或为拓片模糊所致。类如“电扶容之葩裳”,其“电”在所有的拓片及现存碑刻中都清晰无异,其实应是“曳”。《金石文字辨异》:“北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电扶容之葩裳’。案:‘曳’为‘电’。”《六朝别字记新编》中也举此例,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中也认为“曳为电”。上文所列的商务印书馆版的严可均《吊比干墓文》中就直接写成了“曳”,这是对的。
下句中的“已”应该为“己”,拓片及现存碑刻中都清晰地为“己”。“或己”意谓“使自己受到迷惑”。《金文萃编》中释为“巳”,也是字形相似导致的错误。
注8:“卒”应为“粹”。碑文为“”,近似“”。《金石文字辨异》中引“含精兮诞”为例,指出“”为“粹”之异体。《中文大辞典·米部》:“与粹同。”《篇海》:“粹或。”所以,“”“粹”异体,“”应释为“粹”。
按此句写比干之诞生。含精,蕴含着天地精华;诞粹,诞生了天地间最尊贵美好的人。此乃古代碑文中常有的饰美之词。如《大唐潞州长子县白鹤观之碑》:“朝义郎行长子县令郑□遂,辰像授精,山河诞粹,锐器出昆吾之域,桂树生天山。”〔14〕用诸多溢美之词来写一个人的降生。所以,文中“诞粹”有义,而“诞卒”无解。
注9:“”应为“俨”。碑中为“”。《金石文字辨异·炎韵》以本碑为例,认为“”是“儼”(现简化为“俨”)之异体。比较两字字形,“儼”把偏旁‘’自‘敢’右移至全字之右就成了“”。从文意上说,“俨容”指谦敬有礼、谨慎严肃的君子之风。俨,恭敬,庄重。“餐菊英而俨容”指比干餐食初生的菊花花瓣来养成自己谦敬有礼、谨慎严肃的君子之风。“容”无解。
“菊英”之“菊”颇有争议。原碑之“”,《金石文字辨异·屋韵》:“北魏孝文吊比干文‘餐英而俨容’。案,菊为。”但该书“药韵”引《北魏吊比干文》释“”为“落”。《偏类碑別字·艸部·菊字》引《魏孝文帝吊比干文》,《六朝別字记新编·吊比干文》皆释为“菊”,《金石萃编》仍为“”,顾炎武《金石文字记》释为“菊”。按,该碑有句“天泬寥而廓落兮”,其中的“落”之写法近似现代,按同一碑中某一字的写法不会迥异,所以“”释为“菊”更合理。另,该碑用词多刻意引用《楚辞》,“菊英”应是“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之“秋菊之落英”的缩写,《金石文字辨异》误以为直接取自“落英”才又释“”为“落”,当误。“落英”指落花,也说指初生之花,游国恩纂义引孙奕曰:“宫室始成而祭则曰落成,故菊英始生亦曰落英。”
另,该句首字“”应为“餐”,《金文萃编》误为“食”。按,餐,“或从水作湌”(《说文》),“俗作飡”(《韵会》)。
注10:“举”应为“舆”。碑中为“”,近似“”,两字上部有异,前者有借笔美化之意。现写为“轝”,简化为“舆”。舆,车厢,引申为车辆。皇舆,国君所乘的高大车子,多借指王朝或国君。语本《离骚》“岂余身之惮怏兮,恐皇舆之败绩”。而“举”的旧字形为“舉”或“擧”,指双手托物。“皇举”无解。
注11:“裘”应为“袞”。
碑文中写为“”。《金石文字辨异·阮韵》列“”为“袞”的异体字,取自《北魏吊比干墓文》。袞,本义为“画龙于衣”,也指古代帝王或三公穿的衣服。袞职,同“衮职”,此处应指三公的职位或三公。而“裘”本义为皮衣,“裘职”无解。
注12:“嵬”应为“鬼”。
“鬼”的碑中字形为“”,近似于“”,《金石文字辨异·上声·尾韵·鬼字》:“北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侯已醢’。案,鬼为。”但严可均在《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录为“嵬”〔15〕,商务印书馆简体版《全后魏文》从之,都属于误读。
鬼侯,殷诸侯名。《礼记·明堂位》:“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战国策·赵策三》:“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以为恶,醢鬼侯。”《史记·殷本纪》作“九侯”。清·梁玉绳《史记志疑·殷本纪第三》认为,九与鬼音近,如宄、轨皆从九得声。〔16〕
注13:“亶”应为“邅”。
碑文中写为“”,近似“”,是“亶”的异体字。读dǎn,“亶,多谷也。”(《说文》)引申为“厚道,忠实”以及“平坦,广大”等。
邅,zhān,本义为“转,改变方向”,多形容难于行走的样子。后用来形容境遇之不顺,或困顿不得志。骚体常用,如“邅吾道兮洞庭”(《九歌·湘君》),“邅彼南道兮,征夫宵行”(刘向《九叹·忧苦》)等。正因为“亶”“邅”字义差别很大,所以此处该用“邅”。《金石文字辨异·先韵》“亶为邅”,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也认为“邅为亶”。屯邅,zhūn zhān,形容词,多指处境险恶,前进困难,后亦用以比喻人之困顿不得志。《汲县志·卷之十二·艺文志上·北魏孝文帝吊比干文》即为“屯邅”〔17〕。
注14:“永”应为“乖”。
该字在碑中写为“”,《汲县志》、《金文萃编》、严可均《全后魏文》中均为“永”(《金石文钞》还为“”)。《楚辞·远游》有句“怊惝恍而乖怀”,闻一多《古典新义》认为“乖怀”二字无义,“乖当为永,字之误也”。〔18〕可见,乖、永易混。若为“永良”,文中两句可释为:为什么你如此勤劳国政却处境艰难?为什么你身处乱世却永远保持自己的良心和行为准则呢?
但“永”在碑中字形为“”,见“永矣无返,不其痛欤”句。在同一碑中,“”“”字形差别很大,都释为“永”似不可能。《金石文字辨异·佳韵》中列“”为“乖”之异体,引自《北魏吊比干墓文》。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卷六·诸碑别体字·后魏吊比干墓文》也释“”为“ ”,即“乖”。乖,背离,违背,不和谐。乖良,违背正义良心和法律准则。按,文中的两句对比了两种情况:为什么有人处境险恶,踯躅难行却依旧勤劳国政?为什么有人一遇到乱世就违背了正义良心和法律准则?
注15:“骨”应为“胥”。
碑文的原字形为“”。《干禄字书》:“通胥。”《金石文字記》:“《广韵》胥俗作。”《正字通·肉部》:“,古文胥。杨慎曰:《文选·七发》‘弭节五子之山,通厉骨母之场’,骨当作胥。《史记》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吴人立祠江上,因名胥母山,古胥作,其字似骨,故误。《举要》作。”《金石文字辨异·鱼韵》也认为两字相通。
胥宇,指察看可筑房屋的地基和方向,犹相宅。《诗·大雅·绵》:“爰及姜女,聿来胥宇。”毛传:“胥,相;宇,居也。”意谓(古公亶父领着族人,来到歧山下),和他的姜氏夫人一起,考察地势,选择建筑宫室的地址。晋·潘尼《东武馆赋》:“慕古公之胥宇,羡孟母之审邻。”碑文中的“胥宇”应该用作名词,指(尚父的)封地。
注16:“”应为“”。
属于简化错误。碑中为“粻”,“餦”是其异体字,现简化为“”。粻,zhāng,米粮,粮食。《说文》:“食米也。”
注17:这里的“”在碑中写为“”。现在应简化为“漂摇”。
“”为“漂”的异体字。漂,《说文·水部》:“浮也。从水票声。”《碑別字新编·十四画》:“引《隋澧水石桥碑》作‘’。”《广韵·平声·宵韵》:“漂,浮也。亦作。”《集韵·平声·宵韵》:“漂,《说文》:‘浮也。’或作。”
“”与“”是异体字。按,《金石文字新编》列“”“”为“摇”的异体字,并以《吊比干墓文》中的句子为例。所以,“”应直接简化为“摇”。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也认为“漂摇为”。
漂摇,摇动。《诗·豳风·鸱鸮》:“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碑中的意思为随波浮动。
注18:句中的“”应为“弄”。
“”是碑中的字形,其实是“弄”的异体字。《偏类碑別字·廾部》引《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以“”为“弄”之异体。《字汇补·卜部》:“,与弄同。”“弄”乃双手持玉而玩,“”或以上下把玩会意。另,《龙龛手镜·廾部》有“”字,上偏旁先由玉简写,下偏旁再受“上”之意念影响类化为“下”。所以,“”“”都是“弄”的异体字。另,清洪颐煊《平津读碑记》:“本碑多异字,‘执垂益而谈兮’,近时德州新出高贞碑云‘清晖发于载’,‘’是‘弄’字,此复借‘弄’作‘筭’。”〔19〕
谈弄,谈话游戏。弄,用手把玩,玩弄。引申为“戏耍,游戏”。
注19:“扳”应该是“攀”。
碑中的字形为“”,右边的第一画是横。《金石文字辨异·刪韵》:“攀,亦作扳。”《玉篇·手部》:“攀,援引也。扳,同上。”其实,“”“攀”“扳”等都是由“”异体而致,现以“攀”为正字。
注20:“冯”应为“凭”。
碑中的字形为“慿”。《字鉴·平声·蒸韵》:“慿,皮冰切,依也。古作馮,俗作。”由此,“慿”“馮”“”是异体字,《干禄字书》认为“慿”是正体,现简化为“凭”。
注21:“蠄”应为“螭”。
碑中的字形为“”,近似“”。《金石文字辨异·支韵》:“《北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慿六螭以南处’,案:螭为蠄。”《佛教难字字典·虫部》也认为“蠄”是“螭”的异体,“螭”是正字。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也认为“螭为”。另外,蠄,qín,古书上说的一种虫;螭,chī,古代传说中一种没有角的龙。按照句意,此处应是“螭”。
注22:“”应为“带”。
碑中字形为“”,而“”属于想当然的简化,应直接简化为“带”。《金石文字辨异·泰韵》:“《北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採轻越而素兮’,案:带作。”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带为”。
注23:“”应为“犀”。
“”是“犀”的异体字,收录在《偏类碑别字·牛部·犀声》中,引《魏孝文帝吊比干文》为文献出处。《金石文字辨异·齐韵》也持此论。《干禄字书·平声》《中华字海·尸部》都收录“”为“犀”之异体。
注24:“捐”应为“揖”。
碑文中的字形为“”,《金石文字辨异·缉韵》:“《北魏吊比干墓文》‘祝融而求鸟兮’,案:即揖字。”《颜氏家训·书证第十七》:“古无二字,多假借……自有讹谬,过成鄙俗,乱旁为舌,揖下无耳……”〔20〕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卷第六·书证第十七》,注“揖下无耳”引徐鲲语:“案:后魏吊比干墓文‘揖’作‘’,所谓‘下无耳’者也。顾炎武《金石文字记》所载诸碑别体字,如‘缉’作‘’、‘葺’作‘’之类甚多,不独‘揖’字为然。”〔21〕
注25:“循”应为“修”。
碑中的字形为“”,是“修”(见《佛教难字字典·人部》)和“脩”(见《干禄字书·平声》)的异体字。现简化为“修”。《金石文字辨异·卷六·下平声·十一尤·修》:“北魏孝文吊比干墓文‘传冤业以循长’。案,《易·履卦》注‘不修为履’,及系辞‘德之修也’,释文皆云‘修’又作‘循’。汉碑多以‘修’为‘循’也。”
注26:“”应为“雏”或“鹏”。
该字的拓片不一致,汲县博物馆的拓片为“”,文物出版社的拓片为“”,经笔者实地观察,应为后者。《金石文字辨异·虞韵》中采用“”,认为“《北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回灵以西履’,案:雏为”。但《金石文字辨异·蒸韵》却又释为“鹏”,并以碑阴的人名“据”为例“案,此人名疑即鹏字省”证之。《经典文字辨证书·隹部》也收“”,认为“俗灵,出北魏比干墓碑”。但《六朝別字记新编》中采用“”即“鹏”,也引自本碑。《八琼室金石补正》认为“当即鹏字,《金石文字记》误以为雏”〔22〕。两说皆通。但文中的“”属于想当然的简化,不可取。
注27:“槃”应为“盘”。
原碑中的字形为“”,接近“”之上部和“”之下部的组合,而这两个字都是“盘”的异体字,所以,“”也应是“盘”的异体字。盘桓,徘徊、逗留。
注28:“沈”应为“泬”。
按,碑中的字形为“”,是“泬”的异体字。在隶变的过程中,“”“”“”“”易混用,属于异体字。文中的“泬漻”(jué liáo)在骚体中常用,或作“寥泬”,清朗空旷貌。《楚辞·九辩》:“泬寥兮天高而气清。”王逸注:“泬寥,旷荡空虚也。或曰,泬寥犹萧条。萧条,无云貌。”所以,这里的“”应该是“泬”无疑。《金文萃编》中为“沉”,“沉”也是“泬”之异体,应写为“泬”。
注29:“椑”应为“裨”。
该字在几种拓片中的字形不一致,如“”(汲县博物馆拓片)、“”(文物出版社拓片)、“”(“中国书法论坛”上的网友拓片)。第三个的字形明显倾斜,左边略高,左上似点,说明该字所在之处受到了破坏,所拓之字不够规范,这也正说明该拓片历史较早,比较接近原貌;而另两个的字形端正,左上似竖,明显进行了一定的美化,所以,“椑”极可能是“”。现存的碑石上的字形为“”,也似“”。另外,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明确指出“椑当为裨”〔23〕。
本碑有一个现象:“木”“示”做偏旁时易混,这是隶变所致。“椑”应是“”。案,《汉隶字源》:“按《说文》,‘裨’从‘示’。”故“”“裨”相通,碑中的“椑气”应是“裨气”。
椑,pí,古指一种椭圆形的盛酒器,也用来指斧柄。“椑气”无解。裨,bì,弥补,补助。“裨气”即“补气,加强道德修养”,可通。
注30:“”属于想当然的简化,应为“虞”。碑中字形为“”,《六朝别字记新编》认为“”是“虞”的异体字,所列文献之出处为《吊比干文》。《金石文字辨异·虞韵》也持此论。
注31:“”属于想当然的简化,应为“绁”。碑中字形为“緤”,是“紲”的异体,现简为“绁”。 绁,绳索,引申为“系、拴或捆绑”。绁驾,停下车马。
注32:“枑”应为“祇”。《金文萃编》、《金石文钞》、严可均《全后魏文》中皆为“枑”,误。
该字在拓片中的写法不一,如“”(汲县博物馆拓片)、“”(文物出版社拓片),
两个字的左右两边都不相同。再参以现存碑石的写法“”,故认定左边的“木”应是“示”,原因可参见注29的相关论述。查相关的异体字资料,“”是“祇(qí)”或“祗(zhī)”的异体字,《汲县志》中为“祗”〔24〕。不过,“祇衙”与“祗衙”都难解。
按,祇,qí,地神。《尸子》:“天神曰灵,地神曰祇。”祇衙,地神的住处或官署。这里指用香草香料装饰“地神的住处或官署”,也算一解。衙,《说文》:“衙,衙衙,行貌。”段玉裁注:“衙衙是行列之意。”并引《楚辞·宋玉·九辩》句“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注“按衙衙是行列之意,后人因以所治为衙”。“祇”又有“大”的义项,《易经·系辞下》:“不远复,无祇悔。”那么,“祇衙”指“大队人马”或“雄伟的官衙(或住处)”。也能算一解。
按句意推测,此处应指比干挑选了大量的香草香料来装饰自己身上的某一物或自己生活的地方。而耿玉儒先生释为“插在参板上”(枑,插。衙,参见时拿的手板)〔25〕,不知根据何处。
另,《金石文字辨异·纸韵》释“枑”为“扺”,文献根据就是本碑。案,“扺,侧击也。从手,氏声。”(《说文》)但是,“扺衙”也难解。
注33:“关”应为“窥”。
从拓片看,“”与“”字形不太一致,区别在于下部左边的字形,后者为正,原因见注2932所述。《金石文字辨异·支韵》:“《北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寒门之层冰’,案:窥为。《北魏董洪达造像铭》‘南大路’。”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也认为“窥为”。
注34:“飕”应为“飂”。
案,该字的拓片写法有“”“”,后者更接近现存碑石之貌。洪颐煊《平津读碑录》:“‘聆广莫之瑟兮’,‘’即‘飂’字,《匡谬正俗》‘’古文‘戮’字,‘’即‘戮’,故‘飂’字从‘’作‘’。”〔26〕再,耿玉儒先生释为“”〔27〕,接近“飂”(liáo,高风貌),但不知所本。《金文萃编》中对该字的书写繁琐而模糊,难认。《汲县志》为“”,也难认。飂瑟,类乎“萧瑟”等,应指“凛冽强劲的风声”。
注35:“筴”应为“策”,见注④。
注36:“溉”应为“概”。碑中字形类似于“”,是“概”的异体字,这里指气概、风度的意思。而“溉”的异体字都与“水”有关,没有接近“”的。
根据以上考释可知金石释读之不易。在有碑石、拓片、方志、古籍及各种工具书等翔实资料的情况下,学者们的释读依然存有那么多的不规范乃至错讹之处。在信息流转迅速且国学渐热的大背景下,以讹传讹的速度更是惊人。笔者遍览现今网站上所录的《吊比干墓文》,错讹多多,有的难以卒读,有的甚至于用神怪之说解读《吊比干墓文》,令人遗憾。所以,现根据上文的考释,笔者用现代通行简体字重录《吊比干墓文》,并加以译文,以正本清源:
维皇构迁中之元载,岁御次乎阉茂。望舒会于星纪,十有四日,日维甲申。
(今年是)皇朝兴建新都而迁都中原的第一年,(正值)岁在甲戌。(今天是)仲冬之月的十四日,(正好)是甲申日。
也可以译为: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十四日这一天,正好是甲申日。
予扬和淇右,蹀驷鄘西。指嵩原而摇步,顺京途以启征。路历商区,輨届卫壤。泛目睇川,纵览观陆。
我在淇水之右纵马驰骋,铃声入耳;在古鄘国的西边驱车疾行,浩浩荡荡。(我)指点着沿途的高山平原而悠闲地前行,顺着眼前的宽敞大路开始了新的征程。(我的)车马经过了古代商王朝的统治区域,又踏上了古卫国的土壤。(然后,)(我得以)尽情地观看中原大地的山川平原。
遂傍睨古迹,游瞰曩风。睹殷比干之墓,怅然悼怀焉。
于是,(我)走近并尽情观赏(那些保留至今的)古迹,访查当地的民风民俗。(我)看到了商朝忠臣比干的坟墓,心中悲伤不已,产生了悼念之情。
乃命驭驻轮,策骥躬瞩。荆棘荒朽,工为绵蔑。而遗猷明密,事若对德。慨狂后之猖秽,伤贞臣之婞节。聊兴其韵,贻吊云尔。
于是,(我)命令车队停下来,(然后)策马前行,亲自(到比干墓)观览吊祭。(只见)遍地荆棘,朽木枯败,十分荒凉。(所幸)还有一组连绵不绝的古建筑保留得还算完整,让人一眼望不到边。(此地流传着许多有关比干殒身报国的)事迹,(使得我们)仿佛正面对着那个有德的圣者。(我们不禁更加)为那个狂妄丧失理性的殷纣王的猖獗且污秽不堪而愤慨,(更加)为坚贞的忠臣比干的刚直气节而感伤。(我)暂且写下下面这些文字,把它留下来吊慰忠臣的魂灵吧!
曰三才之肇元兮,敷五灵以扶德。含刚柔于金木兮,资明暗于南北。
宇宙初开之际,(天帝就)给予人间五种灵兽,彰扬圣德,扶持有德之人。(同时,还给予人间万物和山川),让人们借助于五行相克的规律明白人世间刚柔相济的本质,借助于地分南北的差别明白人世间明暗相依的道理。
重离耀其炎晖兮,曾坎司玄以秉黑。伊禀常之怀生兮,昏睿递其启则。
(天帝派遣)重华司职太阳,掌管着炎热和光明;(派遣)曾坎司职太阴,掌管着严寒和黑暗。(天帝又)赋予人间宇宙运行的规律,让人民安于生计;在昏聩与明智的交替中,产生了人世的法则。
昼皎皎其何朗兮,夜幽幽而致蔽。哲人昭昭而澄光兮,狂夫黕黕其若翳。
白昼洁白明亮啊,那是多么的晴朗,光明朗照人间;黑夜幽深静谧啊,那是多么的暗淡,黑暗遮蔽了一切。智慧卓越的圣者洁白无暇,是那样的清澈明亮,光华四射;狂妄无知的小人污浊暗淡如同障碍物一般。
咨尧舜之耿介兮,何桀纣之猖败。沉湎而不知甲兮,终或已以贻戾。
赞叹尧舜的正大光明啊,为何桀纣是那样的猖狂腐烂?(桀纣)沉湎于酒色之中不听从忠臣的告诫,最终迷失了自我而陷入了罪恶的深渊。
謇謇兮比干,藉胄兮殷宗。含精兮诞粹,冥树兮英风。
忠贞正直的比干啊出身高贵,他是殷商王室的后代。他蕴含着天地的精华而降临人间,他是人世间最尊贵美好的人,从他诞生的那天起,他就具有了高尚的风格和坚贞的气节。
禀兰露以涤神,餐落英而俨容。茹薜荔以荡识,佩江蓠而丽躬。
(他秉受天地之灵气),啜饮兰露来净化自己的灵魂;他餐食着那初生的菊花瓣来养成自己谦敬有礼、谨慎严肃的君子之风。他以薜荔为食来显示自己的忠贞之义,他在身上佩带江蓠,让自己的生命更加光彩照人。
履霜以结冰兮,卒窘忠而弥浓。千金岂其吾珍兮,皇舆实余所钟。
他身临危局,如履冰霜,但最终虽处困窘依然忠心如炽。千金的俸禄岂是他那样的人所看重的,君主的圣明和国家的安危才是他最关注的。
奋诚谏而烬躯兮,导危言以衅锋。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比干)用尽心力,真诚地劝谏君主,最终却失掉了自己的生命;他用刚直的言语启发开导君王,最后却被剖心致死。(这样的遭遇实在令人痛心啊,)呜呼哎哉,呜呼哎哉!
惟子在殷,实为梁栋。外赞九功,内徽辰共。
匡率袞职,德音遐洞。周师还旆,非子谁贡。
比干生活在商朝,的确是国家的栋梁。在外,他辅佐君主处理朝廷政事;在内,他把朝中的祭祀大礼做得无比圆满。他率领着朝中的三公,(不时地)匡正他们的行为,(帮助他们处理国家政务);他的合乎仁德的言语辞令长久地回荡在人们的心间。周武王(灭商之后),班师还朝,武王不赏赐比干,又能赏赐谁呢?
否哉悖运,遘此不辰。三纲道没,七曜辉泯。
(只是比干)噩运连连,生不遇时。(当时的社会)朝政混乱,没有基本的道德准则。太阳的光辉泯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负乘窃器,怠弃天伦。怀诚赍怒,谠言焉陈。
(那些)无才无德的小人窃取了国家的政权,(他们)怠惰不堪荒弃了天地间的正道。(比干)心中满是(对国家、对君主的)忠诚和(对朝政、对奸人的)愤怒,他的正直的言论又怎么能够得以尽情地陈述呢?
鬼侯已醢,子不见欤?邢侯已脯,子不闻欤?
鬼侯已经被剁成肉酱,(比干啊),你没有看见吗?鄂侯也被剁成肉酱,做成肉干,(比干啊),你没有听说吗?
微子去矣,子不知欤?萁子奴矣,子不觉欤?
微子已经逃往远方,(比干啊),你不知道吗?箕子也被监禁而成为囚奴,(比干啊),你没有听说吗?
何其轻生,一致斯欤?何其爱义,勇若归欤?
(比干啊),你为什么那样不爱惜自己的生命,竟然还要犯颜直谏以至于被剖心而死呢?(比干啊),你为什么那样热爱正义,勇敢地面对一切而视死如归呢?
遗体既灰,不其惜欤?永矣无返,不其痛欤?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比干啊),你的遗体已经成为灰烬,难道你不痛惜吗?(比干啊),你将永远不可能再重返人间,难道你就不悲痛吗?可悲啊,(实在是)可悲啊!
夫天地之长远兮,嗟人生短多殃。往者子弗及兮,来者子不厥当。
天地啊,是多么的辽阔无边,无穷无尽;可悲啊,人生却是那样的时光飞逝,多灾多难。那些过往的岁月已经难以挽回了,而将来的日子却又那样地虚若梦幻。
胡契阔之屯邅兮,值昏化而乖良。曷不相时以卷舒兮,徒委质而巅亡。
为什么有人处境险恶,踯躅难行却依旧勤劳国政?为什么有人一遇到乱世就违背了正义良心和法律准则呢?为什么不体察时局,相时而动,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呢?为什么要白白地放弃自己的生命而致剖心而亡呢?
虽虚名空传于千载,讵何勋之可扬。奚若腾魂以远逝,飞足而归昌。得比肩于尚父,卒同协于周王。
即使那虚幻的美名能流传千秋万载,但是,还有多少功劳能够彰扬后世,(为后人所纪念呢)?哪里比得上让自己的身体飞腾,远远地离开污浊的尘世,快快地来到那凤凰集鸣的世外仙境,从而与姜尚一样,(离商归周),并肩而立,最终共同辅佐圣主,建功立业呢?
建鸿绩于盛辰,启胥宇于齐方。阐穆音乎万祀,传冤业以修长。
(你应该像姜尚一样),在开明盛世建立丰功伟绩,在齐地得到大片的封地。(然后),用圣人的德音教化人民,让功业流传到千秋万代。
而乃自受兹毙,视窍殷亲。剖心无补,迷机丧身。
然而,你却甘愿接受那种刑罚,被殷纣王剖心视窍。(比干啊),你剖心显忠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丧失了(反商归周的)大好时机丧失了宝贵的生命。
脱非武发,封墓谁因。呜呼介土,胡不我臣。
倘若不是圣明的周武王,又依靠谁(为你)增修坟墓,旌扬功勋呢?唉,(像你这样)耿介正直的人士,为什么不是我的臣子呢?
重曰:
世惛惛而溷浊兮,日蔼蔼其无光。时坎廩而险隘兮,气憭以飞霜。
世间晦昧不明污浊遍地啊,天上的太阳也暗淡无光;朝政困窘危机四伏啊,此时的天气寒风凛冽,遍地冰霜。
子奚其不远逝兮,侘傺而阯故乡。可乘桴以浮沧兮,求蓬莱而为。
比干啊,你为什么不远走高飞,反而带着深深的失意,在神情恍惚之中滞留在自己的故乡呢?你完全可以乘着小舟尽情地漂浮于沧海之上啊,寻求海中的仙山蓬莱得到补给。
衔芝条以升虚兮,与赤松而翱翔。被芰荷之轻衣兮,曳扶容之葩裳。
口中衔着灵芝的枝条慢慢地升上太空啊,与赤松子一齐翱翔;身上披着用芰荷做成的轻薄的上衣啊,同时还穿着用芙蓉做成的华美的下衣。
循海波而漂摇兮,望会稽以归禹。纽蕙芷以为绅兮,扈荃佩而容与。
随着海波漂摇浮动啊,远望会稽山就要回到大禹的身边。用蕙芷做成纽襻,让长长的衣带随风飘扬啊,身上披挂着用菖蒲做成的配饰而逍遥自在。
写郁结于圣人兮,畅中心之秘语。执垂益而谈弄兮,交良朋而摅苦。
向圣人倾吐自己的忧愁烦闷啊,尽情地诉说心中的隐秘。手拉着垂益,一齐谈笑游玩啊,要多结交良友来抒发心中的苦闷。
言既而东腾兮,吸朝霞而长举。登岩而怅望兮,眺扶桑以停伫。
言谈结束以后,就要向东方飞腾而去啊,常常地飞起,高高地飘动,到东方去吸食朝霞。登上高峻的山峰而怅然四望啊,远眺太阳升起的地方,停下来长久地站立。
谒灵威以问路兮,乘谷风而攀宇。遂假载于羲和兮,凭六螭以南处。
拜谒东方的青帝来探问道路啊,驾驭着东风攀上了高高的天宇。于是,向羲和借到车驾,依靠着六龙的驾驶而遨游到了南方。
翥衡岳而顾步兮,濯沅湘以自洁。嚼炎州之八桂兮,践九疑而遥裔。
振翼高飞,登上了高峻的南岳衡山,然后徘徊自顾,回首缓行;到沅水和湘江里洗濯一番,来保持自身的洁白。嚼食炎洲的桂子啊,攀登到九嶷山的高处,让清风吹动衣襟。
即苍梧而宗舜兮,拂埃雾以就列。采轻越而肃带兮,切宝犀以贯介。
登上苍梧山归依舜帝啊,拂开埃雾来到队列之中就职。采摘白云点缀自己飘动的衣带啊,切割犀角穿挂在自己的衣服之上。
诉淳风之沦覆兮,话萧韶之湮灭。召熊狸而叙释兮,问重华之风桀。
向舜帝倾诉,人世间淳厚古朴的风俗已经覆没,像《箫韶》那样的美乐已经消失。召来熊狸倾心交谈啊,问一问虞舜现在的风采。
尔乃饮正阳之精气兮,游丹丘而明视。揖祝融而求鸟兮,御朱鸾以修指。
然后尽情地饮用南方日中之气的精华啊,畅快地游历丹丘,欣赏仙人的神采。向祝融拱手行礼,探求那神奇的鸾鸟啊,想用修长的手指驾驭着鸾鸟遨游四方。
因景风而凌天兮,回灵雏以西履。降黄渚而造稷兮,慰稼穑之艰难。
乘着那祥和之风而登上天空啊,让神鸟掉转方向向西方前行。降落在黄渚之上,去拜访后稷啊,去慰问他们稼穑的艰难。
访有邰之诜诜兮,遇何主而获安。然后陟昆仑之翠岭兮,揽琼枝而盘桓。
探访有邰国的众生啊,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圣明君主而获得了安康。然后,登上昆仑山翠绿的山岭啊,尽情地采摘那些玉树琼枝。
步悬圃以溜湸兮,咀玉英以折兰。历崦嵫而一顾兮,府沐发于洧盘。
漫步于悬圃仙境,在大水中漂游啊,一边嚼食着玉石的精华,一边还攀折兰花。经过崦嵫山的时候,回头一望,恋恋不舍;到了洧盘之后,俯下头来,用那神水沐发。
仰徙倚于阊阖兮,请帝阍而启关。天泬寥而廓落兮,地寂漻而辽阆。
抬头望去,已经徘徊于天门之下啊,请求守门人打开关门。天空是那样的晴朗温和,旷远空阔,大地是那样的寂静无声,辽阔无边。
餐沦阴以裨气兮,佩瑶玕而鸣锵。拜招矩而修节兮,少踌躇以相羊。
餐食晚霞,来裨补自己的浩然正气啊;佩戴美玉,发出了铿锵悦耳的美妙之声。拜揖西方的白帝之神,来提高自己的气节修养啊;暂且盘桓片刻,让自己休养生息。
祈驺虞而总缰兮,随泰风以飘扬。瞰不周而左旋兮,纵神驷以北望。
(向白帝)祈求得到像驺虞那样的仁义之兽,紧紧地握住缰绳,驾着它随着西风飘扬而去。(途中)俯视身下,看到了巍峨的不周山,然后左转,驾驭着神马向北方疾驰而去。
寻流沙而骋辔兮,暨阳周以绁驾。靡芸芳以馥体兮,索夷杜而祇衙。
寻找到那无穷无尽的北方大漠而纵马驰骋啊,一直奔驰到阳周县才停下了车马。割取芸草覆盖在身体之上,让自己的身体散发着芳香;挑选出荑草和甘棠,来装饰自己的大队人马。
奉轩辕而陈辞兮,申时俗之不睱。适岐伯而修命兮,展力牧以问霸。
来到了轩辕黄帝的身边,尽心尽力地侍奉他,并向他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和人世间的不正之事。探访岐伯,向他请教养生之道,修养自己的身体;瞻拜力牧,向他询问力量的源泉,问一问他的过人之处。
歙沆瀣之纯粹兮,窥寒门之层冰。聆广莫之瑟兮,觌黔羸而回凝。
啜饮清露的精华啊,观看北极寒地的厚冰。聆听那来自广漠的凛冽风声啊,拜访完水神黔羸后回头凝望,不忍分别。
拥玄武以涉虚兮,亢神冥而威陵。象暧曃而晻郁兮,途曼曼其难胜。
簇拥着北方之神玄武大帝登上了那高远的太空啊,率领着众多的神灵而声威显赫。(但是),看到的景象却暗淡阴沉,长路漫漫啊,让人难以支持。
策飞廉而前驱兮,使烛龙以辉澄。归中枢而睇睨兮,想玄漠之已周。
让飞廉作为前导吧,让烛龙辉映四方。终于魂归中枢,然后远望四方,想来广阔的天空已经圆转周游。
慨飞魂之无寄兮,飒翾袂而上浮。引雄虹而登峻兮,扬云旗以轩游。
感慨飞动的灵魂无所寄托啊,(只有)衣袖飘飘,继续向上攀游。牵引着鲜艳的彩虹登上最高处啊,飘扬着白云之旗,坐着华美的车子游历宇宙。
跃八龙之蜿蜿兮,振玉鸾之啾啾。搴彗星以朗导兮,委升轫乎大仪。
驾驶着八龙神兽屈曲而行啊,一路上洒下了清脆的车铃声。伸手摘下那颗彗星,让它做我的明亮的先导啊,乘坐着冉冉升起的车子到达了天帝的宫廷。
敖重旸之帝宫兮,凝精魄于旋曦。扈阳曜而灵修兮,岂傅说之足奇。
尽情地遨游天帝的宫殿啊,把自己的精魂与旋转不息的太阳融为一体。随从那光明四射的太阳而成为贤德明哲的人,岂是傅说能比?
但至概之不悛兮,宁溘死而不移。
(无论遇到多少的艰难险阻),(都会)保持自己的圣者之风而不去改变,宁可突然死去也不会变心从俗。
(二)
关于比干因忠谏而“剖心”的事迹,先秦著作多有记载:
《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28〕《韩非子·难言》:“故文王说纣而纣囚之,翼侯炙,鬼侯腊,比干剖心,梅伯醢……”〔29〕《庄子·胠箧》:“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30〕《荀子·儒效》:“周公曰:‘刳比干而囚箕子,飞廉、恶来知政,夫又恶有不可焉!’”〔31〕《邓析子·转辞》:“至于栗陆氏杀东里子,宿沙氏戮箕文,桀诛龙逢,纣刳比干,此四主者乱君,故其疾贤若仇。”〔32〕《大戴礼记·保傅》:“纣杀王子比干,而箕子被发阳狂;灵公杀泄冶,而邓元去陈以族从。”〔33〕
可见,比干因谏而亡并且遭遇了酷刑,应是不容辩驳的事实了。该事迹在《史记·殷本纪》中也有记载:
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 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34〕
比干之死,是中国几千年封建专制体制下“劝谏”文化的缩影。封闭落后的农业文明诞生出的封建专制制度异常坚固,而忠君等于爱国、君即国家等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比干忠君爱国反遭屠戮,更能激发人们对君主刻薄寡恩的怨恨。高明的封建统治者从中意识到了有利于自己统治的因素的存在,往往采用封墓、赐谥、加封、祭祀、修葺等方式表达对比干的敬重,希望得到像比干一样的忠臣,同时也赢得世俗民意的赞美拥护。最早为比干封墓的是周武王,《淮南子·主术训》:“武王伐纣,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朝成汤之庙,解箕子之囚。”〔35〕《尚书·武成》:“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36〕《史记·殷本纪》中也有“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的记载〔37〕。《逸周书·克殷》更是指出“乃命闳夭封比干之墓”〔38〕,今卫辉市上乐村乡还有闳夭村。传说周武王留有铜盘铭在比干庙,经考证不实。又传说比干墓前的剑刻碑“殷比干莫”为孔子所书,学者多认为是汉人伪作。真正最早为比干墓(庙)留下传世文字的还是太和十八年魏孝文帝的《吊比干墓文》碑。
此碑的思想价值之高举世公认。孝文帝拓跋元宏在位时间并不长,但他处于风云动荡时期,他不因循守旧,顶住重重压力锐意改革,不仅迁都洛阳,而且在体制、思想、文化等方面全方位革新。清赵绍祖认为“然魏世崇奉释老,而孝文独留意经术,致敬先圣。如史所记,祀唐尧于平阳,虞舜于广宁,夏禹于安邑,周文于洛阳,是也。又改谥宣尼为文圣尼父,临鲁城新祠孔庙,封崇圣侯邑一百户,诏兖州为孔子起圆柏,修饰坟垅,更建碑铭,褒扬圣德,惜其文之不传于今矣。而此幸而存者,即什袭珍之亦不过也”〔39〕。由此可知,该碑是孝文帝早期“汉化”思想的直接体现者,弥足珍贵。究其心态,他在南迁途中建庙祭祀、亲写祭文不仅仅是政治作秀,而且还是渴盼忠臣君子辅佐自己而使得国家强大的心态的反映。他的“脱非武发,封墓谁因?呜呼介士,胡不我臣”的确道出了有为的封建统治者的心声。此中的思想具有文化原型意义,以后的唐太宗、宋仁宗、元仁宗、明孝宗、清高宗、清宣宗等都在祭文中表达了类似的思想。著名学者金克木更认为“这是北魏皇帝向南朝臣子发出的招降书,在歌颂忠臣的表面文章之下,号召的是不忠而逃走降新王之臣”〔40〕,切中其中三味。由云龙《定庵题跋·吊殷比干文跋》也说“如谓比干为‘虚名千载’,‘无勋可扬’,‘奚若腾魂远逝’,‘飞足归昌’,‘比肩尚父’,‘同协周王’云云,虽哀比干之忠,未免重违其志,衡其文体制终乖”〔41〕,孝文帝之所以“重违其志”,目的不就是向天下贤才发出“招降令”吗?
其次,该碑还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孝文帝极为仰慕和重视汉文化,大力推行汉化政策,再加上自己“雅好诗书,手不释卷”、“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任兴而作”,更兼“爱好奇士,情如饥渴”,〔42〕很快使得以洛阳为中心的北朝文学兴盛起来。与南朝文学描写风花雪月、山水美景的贵族化特色不同,带有游牧民族刚健气息的北朝文学重兴寄、多慨叹。《吊比干墓文》就是典型的悼古伤贤之作,它一方面“慨狂后之猖秽”,对纣王荒淫无道残害忠良进行鞭挞;同时“伤贞臣之婞节”,对比干“谏而烬躯”的行为进行赞美,又对比干“不相时以卷舒”的做法表示遗憾。〔43〕碑文用骚体写成,前半部分语多直露,情绪激昂,锋芒毕现;后半部分从“重曰”开始,模仿《楚辞·远游》的写法,以比干的精魂游历四方为线索抨击社会的黑暗,赞美比干的品格和追求,文辞华美,多寓意。最后以“凝精魄于旋曦”结束游历,让比干的精魂与太阳融为一体,闪耀光华。结尾句更是以“宁溘死而不移”来赞美比干对高洁品行执著追求的精神,使主题得以升华。不过,该文过于模仿屈骚,词语、句式、构思雷同太多,“语多不俭,词亦泛设”〔44〕,反映了草创之际的北朝文学的质朴和生涩。
《吊比干墓文》在书法艺术上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它的文学价值。正像前文所论,该碑诞生于民族文化大碰撞、大融合时期,采用的是带有浓郁的草原民族性格的魏碑体。这种书体,“可以用古拙、朴茂、庄重、雄浑来概括,反映的是一种盛世气象。从书体分析,北魏前期官方正式场合多用楷隶或隶楷……”〔45〕,方笔楷书的厚重瘦硬,气势非凡逐渐取代了后期隶书的飘逸流畅、秀美妩媚,充满了昂扬向上、刚健质朴、积极进取的厚重气息。该碑“虽经翻刻,规模尚存,亦可见书法之递变”〔46〕,所论甚允。 该碑是早期魏碑体的代表作,以瘦硬著称。康有为更是以“筋骨瘦硬”“瘦硬峻峭”“瘦硬峻拔之宗”“若阳朔之山,以瘦峭甲天下”“瘦硬无匹”等语来评价《吊比干墓文》〔47〕。人们把它与魏碑体成熟期的《龙门二十四品》相媲美。
此外,该碑的碑阴保存完好,“阴共四列,均二十八行。上三列皆书各官姓名,第四列元吴处厚撰《碑阴记》,行十五字,并正书”〔48〕。保留了82位从吊官员的姓名、官职、郡望,《容斋随笔》记载:“魏孝文自代迁洛,欲大革胡俗,既自改拓跋为元氏,而诸功臣旧族自代来者,以姓或重复,皆改之……”〔49〕,《魏书·官氏志》中也有详细的记载。北魏改胡姓为汉姓是孝文帝改革中的一项重要举措,虽然阻力重重,以至于孝文帝死后还出现了改回胡姓的现象,但它极大地加速了民族大融合的过程;而《吊比干文》创作于太和十八年,其时尚未改姓,那么,碑阴的82位从吊官的资料就保留了改姓前的“原始风貌”,学者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就大量地引用这些资料〔50〕,所以,该碑对北魏史、民族文化交流史乃至于我们民族大家庭的形成史的研究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三)
据史载,最有可能知道《吊比干墓文》原貌的,只能是刘芳了。有人在探讨《司马金龙墓表、墓志》时,认为这个墓表、墓志很可能和《吊比干墓文》是同一书法家的手笔,推测为刘芳。(见大同市的旅游网站中的相关介绍)刘芳,字伯文,彭城人。孝文帝朝的重臣,经学大师,文采出众,精通书法和乐律。据《魏书·刘芳传》:“芳为注解,表上之。”〔51〕可见,刘芳曾经注解过《吊比干墓文》,并且给孝文帝上表奏明此事,孝文帝在回复中说:“览卿注殊为富博,但文非屈宋,理惭张贾。既有雅致,便可付之集书。”〔52〕但刘芳的传记中并没有收录他的注解文字,不知别的文集里可有否。笔者一直推测,“文非屈宋,理惭张贾”可能不是孝文帝的谦虚之词,应该是实情。《吊比干墓文》仿骚体,其构思、句式、用语都极似《楚辞·远游》,想象奇特,文辞华美,洋溢着南方文学特有的浪漫气质。但细细推究,《吊比干文》的原创色彩不浓,特别是“重曰”之后,模拟痕迹太重,虽说文笔娴熟,但基本上没有跳出前人的窼穴。虽说如此,要撰写此文,要求撰写者必须具有深厚的骚体文学的修养,能纯熟运用骚体文学的语言材料、风情典故、表达技巧等,这可能不是长期生活在北方的游牧民族出身的年轻的孝文帝(孝文帝死时仅33岁)所能胜任的。史籍中也难觅孝文帝创作的其它骚体作品,骚体语言运用如此娴熟的《吊比干墓文》竟成了他骚体作品的孤文,似乎不太可能。所以,笔者推测,《吊比干墓文》的碑文撰写者及书写者都有可能是刘芳。当然,这只是臆测,还有待于专家学者的论证。不过,由云龙在《定庵题跋·吊殷比干文跋》中已指出“无论是否亲撰,抑浩(崔浩,笔者注)代作,究非佳制”〔53〕,可见,近代学者已开始怀疑孝文帝“亲撰”的真实性了。只是,崔浩“代作”或“代书”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崔浩被戮是在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而《吊比干墓文》创作于太和十八年(494年),该碑与崔浩是没有联系的。
该碑原石已毁,宋元祐五年吴处厚依据民间拓本进行了翻刻,现保存至今。吴处厚撰写的《碑阴记》中提到“按《高氏小史》亦载其文”,以‘呜呼介士’为‘呜呼分土’,字之误也”〔54〕,《高氏小史》是唐元和年间渤海人高峻所著,宋时佚。再查卫辉的修志史,有记载的从元代开始。根据古人的修志习惯,这些志书应该都收录《吊比干墓文》,现存最早的是乾隆己亥(1779年)的官修本《汲县志》,错讹已颇多。清赵绍祖《金石文钞·卷二·魏孝文吊比干文》收录全文〔55〕,其跋文末句“乾隆丙午七月赵琴士识于秦淮客邸”,乾隆丙午是公元1786年,赵绍祖识读时依据的或是拓片,或是志书,或是前人所载,错讹还是很多。到了嘉庆十年(1805年),《金石萃编》成书,杂取志书与前人的研究成果对《吊比干墓文》进行了较为深刻的研究,但正如《八琼室金石补正》所说“《萃编》载此多与原碑字体参错”〔56〕,依然错误不少。光绪十八年(1892年)广雅书局刻印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1929年丁福保影印出版),其《全后魏文》中收有《吊比干墓文》,(严可均著有《平津馆金石萃编》,其“卷四·后魏·孝文帝吊比干文”题目下注“已见王氏萃编”〔57〕,说明严氏在该碑的释读中汲取了王氏研究的精华),错误渐少。
笔者相信,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会越来越认识到《吊比干墓文》碑的重要价值。新的出土文物资料、古文字及古籍研究的新成果、方志文化发展的新收获都会为正确解读《吊比干墓文》提供有利的条件,该碑也一定会在民族文化的发展甚至于民族精神的建构中起到一定的作用。
注释:
⑴、〔42〕(北齐)魏收.《魏书·帝纪第七下·高祖纪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4.
⑵、〔48〕(清)王昶.《金石萃编·卷27·北魏一·孝文皇帝吊殷比干墓文》〔M〕.北京:中国书店,1985。下引“碑阴”也载于此。后文考证中所引该书资料均据此文,不再一一标注。
⑶(清末明初)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1984.文中引述见第九册4414页。
⑷、〔54〕(清)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M〕.见丛书《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5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
⑸、⑽、⒃、⒄、〔24〕《汲县志·卷之十二·艺文志上·北魏孝文帝吊比干文》〔M〕.乾隆乙亥年官修本,2006年河南省卫辉市地方史志办公室翻印本第246—248页。
关于汲县的修志史,大致为:从元中统三年(1262)开始,王恽历时三年完成《汲郡图志》;康熙十四年(1675),贡生李中节编修《附郭考》若干卷;康熙二十一年(1682),知县佟国瑞组织修志,至康熙三十六年(1697)始成;乾隆二十年(1755),知县徐汝瓒组织修16卷约20万字的《汲县志》;民国七年(1918),李时灿任总纂编辑再次修志,至1935年完成《汲县志》初稿20卷,因战乱未印且大部遗失;1935年,汲县魏青铓自纂《汲县今志》自费出版面世;1982年,汲县编纂《汲县志》(后改为《卫辉市志》)。上述志书中都应收录北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但目前能看到的较早版本只有乾隆乙亥《汲县志》。
⑹金心心、金菲菲.《<全后魏文>整理说明》〔A〕. (清)严可均辑.《全后魏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简体本)
⑺(清)严可均辑.《全后魏文》第78—80页〔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简体本)金欣欣、金菲菲审订。
⑻《历代碑帖法书选》编辑组,《北魏吊比干墓文》(拓本)〔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
⑼(清)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卷二·后魏·孝文皇帝吊殷比干文》〔M〕.见丛书《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12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下引顾炎武对该碑的论述皆本于此,不再一一标示。
⑾、〔25〕、〔27〕耿玉儒.《<魏孝文帝吊殷比干墓文>译文》〔A〕.耿玉儒.《林姓宗祖比干》〔C〕.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⑿(明)姚士粦.《见只编》〔M〕. 上海:商务印书馆(平装书),民国25年(1936).
⒀庄文生主编.浙江省平湖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平湖县志》〔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⒁长子县志编委会.《长子县志》〔M〕.北京:海潮出版社,2004.
该碑简称“白鹤观碑”,立于长子县城关镇大北街西北的台地上。清代《山右石刻从编》收录此碑。
⒂(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魏文·卷七·吊殷比干墓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⒅闻一多.《古典新义》下册438页〔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
⒆、〔26〕、〔43〕(清)洪颐煊.《平津读碑记》〔M〕.见丛书《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6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
⒇(南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M〕.北京:中华书局,2008.(平装版)
〔21〕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3.
〔22〕、〔23〕、〔56〕(清)陆增祥编.《八琼室金石补正》〔M〕.见丛书《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6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
〔28〕杨伯峻.《论语译注》(简体字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9〕陈奇猷.《韩非子集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30〕陈鼓应注释.《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1〕廖名春、邹新明校点.《荀子》〔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32〕王恺銮校对.《邓析子校正》〔M〕.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四年(1935)初版.
〔33〕高明.《大戴礼记今注今译》〔M〕.台北:商务印书馆,1975.
〔34〕、〔37〕韩兆琦等评注.《史记》〔M〕. 长沙:岳麓书社,2004.
〔35〕刘康德.《淮南子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36〕顾宝田注译.《尚书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
〔38〕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全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39〕(清)赵绍祖.《古墨斋金石文跋》〔M〕.见丛书《石刻史料新编》第2辑第19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
〔40〕〔55〕金克木.《读<吊比干文>》〔J〕.《群言》,1987,464(10):32—33.
〔41〕〔44〕〔53〕由云龙.《定庵题跋》〔M〕.见丛书《石刻史料新编》第2辑第19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
〔43〕郭建勋、荣丹.《北朝骚体文学概述》〔J〕.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中国文学研究》,2006,(1):32-36.
〔45〕殷宪.《北魏平城书法综述》〔J〕.河南省艺术研究院《东方艺术》,2006,(12).
〔46〕欧阳辅.《集古求真》〔M〕.见丛书《石刻史料新编》第2辑第19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
〔47〕(清)康有为著,崔尔平校注.《广艺舟双楫注》(详注插图本)〔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该书中涉及《吊比干墓文》的语句有21处)
〔49〕(宋)洪迈.《容斋随笔·容斋三笔·卷第三·元魏改功臣姓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0〕姚薇元.《北朝胡姓考》〔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1〕、〔52〕北齐魏收.《魏书·列传第四十三·游明根刘芳》〔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7〕(清)严可均.《平津馆金石萃编》〔M〕.见丛书《石刻史料新编》第2辑第4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
另,本文在考释过程中引用了较多的工具书,如《佛教难字字典》《偏类碑别字》《碑别字新编》《六朝别字记新编》《金石文字辨异》《中文大字典》《篇海》《干禄字书》《正字通》《字汇补》《龙龛手镜》《玉篇》《字鉴》《说文解字》《康熙字典》《辞海》《辞源》等,还参阅了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的金石丛书《石刻史料新编》中的部分书籍、“汉典”网站及“台湾教育部异体字字典”等网站上的资料,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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