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东方 作者:俞敏洪]
最近这段时间,忙中偷闲读了四本书:盐野七生的《罗马人的故事12,迷途帝国》、张鸣的《重说中国近代史》、蒋勋的《少年台湾》和赵越胜的《燃灯者——忆周辅成》。
我一如既往地喜欢读《罗马人的故事》,现在中文版出到了十二本,我也买到了十二本,大多数是在机场的书店买的。这本《罗马人的故事12:迷途帝国》也是在机场的书店买的。还有最后三本,估计后面的三个月会出来。每次买到一本,心里就会多一份欢喜。
人生三件幸福的事:有人爱、有事做和有期待,我对一本好书的期待总是乐在其中。
读完前面十二本《罗马人的故事》,也基本读完了罗马帝国从兴盛到衰退的历史。一个帝国从兴盛到衰退,原因似乎都是相同的。兴盛的原因是因为碰上了伟大的人物,能够带领人民走向兴旺,从恺撒、奥古斯都,到五贤帝,几代人带领罗马走向了兴盛。一个帝国的衰退一般也都是内忧外患,内无能人,外无安宁,不断折腾,最后导致衰退。罗马帝国和中华帝国不一样的地方是:罗马帝国的政体持续了千年,分成了共和制和帝国两个阶段,实际上本质的区别不是那么大;中华帝国的特点是文化强势,不管哪个人上来当皇帝,最后都以儒家文化为主导进行统治。所以,尽管朝代不断文化,但血脉相连,构成了一个高度文化统一的民族。中国人不怕换代,哪个人当皇帝都一样生活,都生活在一样的文化中。中国人怕的是换代战争,让自己不得安生。如果统治者动了文化的根,常常是自找倒霉。元代那么快灭亡,没有接纳中国文化是重要原因。清朝就好很多,尽管本质上恶毒打压知识分子,但它主动接纳文化习惯,吸收儒家文化,所以朝代延续就长很多。罗马帝国延续了上千年,也不仅仅是伟大人物的事情,和中国文化强势不同,罗马帝国的管理机制和文化融合能力,比如帝国的元老院机制,还有对于其他文化的接纳和包容能力,都给了帝国以生命力。
《迷途帝国》讲述了帝国的衰退。衰退的原因有几个:一是皇帝无能。三世纪的罗马皇帝,已经没有了雍容大度、气宇轩昂的风采。由于蛮族入侵等原因,军人势力强大起来,因此军人当政。军人大部分都是草莽出生,暴戾之气明显,互相残杀,导致不到一个世纪就换了二十几个皇帝,所以帝国动荡也属必然;二是蛮族和东方波斯帝国对于罗马帝国的入侵。日耳曼民族势力越来越强大,罗马是富饶之地,所以蛮族掠夺频繁,而帝国的动荡导致边疆守卫漏洞百出,蛮族可以轻易进入罗马腹地。这有点儿像中国和北方少数民族的关系,中国强则少数民族弱,中国弱则少数民族一定强悍掠夺,长城其实起不到太多的防范作用。罗马帝国也有日耳曼长城,到最后也不管用。在罗马东方,帕提亚帝国被波斯萨珊王朝推翻,然后波斯帝国成了罗马最大的威胁,因为在波斯人眼里,到地中海都是古代波斯的国土,有正当理由夺回来。整个三世纪,帝国的皇帝基本上忙于保卫边疆,东奔西走,然后被暗杀;第三是基督教的兴起对于罗马帝国文化有很大的杀伤力。基督教的行为和罗马的基本文化相违背,罗马是宽容的多神教,基督教是严格的一神教,罗马人希望帝国兴旺,基督教徒幸灾乐祸希望帝国灭亡,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在帝国兴旺的时候,基督教的破坏力显不出来,但到了社会动荡的时候,人的心里都是不安和恐惧,所以寻找宗教庇护就成了必然。这样,越来越多的人信仰了基督教,同时对帝国的原有文化和凝聚力造成了破坏。尽管历代皇帝都希望压制基督教,但最后基督教依然成为帝国内的熊熊烈火,加速了帝国的崩溃。
一个帝国的衰退和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几乎一样,得意之时总是好事连连,优秀的皇帝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倒霉的时候祸不单行,皇帝也是一个赛一个地窝囊。迄今为止,人类依然没有摸索出一条国家万古长青、万世兴盛之道。美国式的民主是人类近代以来最好的试验,但美国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已经出现种种危机,美国是否是人类最好的生活方式,依然有待时日证明。但可以肯定地说,中国的政治更替模式是比较糟糕的,因为每一代的更替几乎都是以人民的生命和安宁为代价,而且中国的统治者从来不给人民作为人的真正尊严和权利。唯有一点值得称道的是,中国儒家文化被统治者所用,尽管造成了思想僵化(儒家文化被统治者故意简单化了),但毕竟使中华民族血脉相连,道德和文化深植人心,得以持续到今天。真正毁掉中国人身上的文化气质,使中国人民思想变得更加贫瘠的,是解放之后从反右开始到文化大革命的十几年,这十几年让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之根发生了根本性断裂,中国人的脊梁骨被打断了。
张鸣的《重说中国近代史》,实际上是他讲的政治史公开课的整理。因为是讲课整理,所以语言就显得活泼轻松,增加了很多可读性。当然,真正值得读这本书是因为张鸣看近代史的视角比较新颖独特。一般的近代史都比较受意识形态的影响,戴着有色眼镜来看近代史,就已经把人分成了好人坏人,人物在历史中的角色和作用简单化了。比如一讲到孙中山就是伟大的,一讲到军阀就是反动的。其实历史的真实并不那么简单。张鸣站在多视角的立场、人性的立场,而不是阶级的立场来分析中国近代史,还原了历史人物的真实风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近代史就变得丰富多彩,人物也变得有血有肉。张鸣说:“冷静地审视过去,然后去看待我们的未来,尽早学得聪明些,不要总在一个坑里反复折腾、反复跌倒。如果我们不能很正确地看待这段历史,就很难吸取教训,很难避免过去的悲剧。我们必须从心理上走出我们的中世纪,才有前途,过去的辉煌历史才有价值。”诚哉斯言。
因为前一阶段读了蒋勋的《说唐诗》、《说宋词》和《说红楼梦》,觉得他真是一个很能说的人,不仅仅能说,而且说得有道理、有情趣、有悟性,所以我对蒋勋产生了很多好感。原来都是看他说的书,这次买了一本他写的书《少年台湾》。读《少年台湾》,体会到了另外一个蒋勋,一个文笔优美、充满少年情怀和梦想的蒋勋,一个不愿意老去的蒋勋,一个愿意背上肩背包到处流浪的蒋勋。书中的每一篇文章都以少年开头,少年加上一个地名,比如少年银野、少年龙峒等。书是散文体,又不全是散文,有不少虚构性的对话和诗一样的描述,这是蒋勋自己不愿意落入某种固定文体的取向。书中文笔优美,几乎每一段都可以单独出来朗读。不过对于大陆人来说,里面描写的台湾地名和文化有一点儿隔阂感,需要细细品味才能够了解。因为整本书都是感性描述为主,每个地方和故事尽管不一样,但整体上是同一种风格和笔调,所以读完之后觉得行文优美。但情感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不够,给人一种单调和怅然若失的感觉。但它依然是一本好书,就像蒋勋自己说的:“这不是一本阅读的书,这本书阖起来,就可以背起背包,准备出发了。你当然就是书中的少年。”也许我们如果真的背上背包,到了蒋勋书里描述的地方,每一个故事的丰富性和内涵就豁然开朗了。
我阅读的第四本书是赵越胜的《燃灯者——忆周辅成》。坦率地说,尽管周辅成是北大的著名教授,而且我在北大的时候老先生就在北大,我却没有读过他的书,更加不知道赵越胜是谁。这次之所以读这本书,是因为一个朋友的推荐。但一旦拿起来,确实就放不下了。一点儿不假,就像封面所说的一样,这是一本“再现一代大师的风骨与情怀,两代学人精神相续的心灵史诗”。赵越胜自己也是研究哲学的,周辅成是一代哲学大师,主攻伦理学,学贯中西。一个哲学家写另外一个哲学家,大家一定会以为文笔枯燥、艰涩难懂,但实际上这是一本文笔清秀、行文优美的回忆录,中间到处闪耀着思想的火花和人性的光辉。作者从自己是一个普通工人写起,由于自己对于哲学的爱好认识了周辅成教授,于是有了几十年两代学人的交往和学术探讨。书中最感人的是两代学人相互鼓励、相互切磋的场景。老一代学人对于新人的关心和新人对于老一代学人的尊敬,都跃然纸上。一些场景描述令人唏嘘不已,这种感觉在今天的师生身上,已经几乎不见踪影。在学术和思想都不能完全自由的环境下,他们对于人道主义、人性和时政的讨论,令人拍案。比如周先生在九十八岁的时候还清醒地说:“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大人物只关心自己的小事情,而小人物的大事情却没人管。小人物的大事情办不好,大人物的小事情也会出麻烦。”先生又说:“评判一个国家、政府好不好,就要看它是否把人当作目的。凡讲基本人权,讲人性的政府,即使有点错误,也可以挽救,而凡是无视人权,挑动人的仇恨,残害人的精神活动的政府,即使它做了一两件留名历史的大事,也仍然是个坏政府。”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能够有如此振聋发聩的言论,令多少自以为是公共知识分子却天天在依附权贵的人无地自容。
全书文笔自然流畅,充满情感:“呆呆坐着,许久,许久……天渐渐暗了,几点细雪花飘落,愔愔地洒在青竹赭瓦上。先生言犹在耳,透骨的悲凉弥漫开来。寂静中,仿佛见到先生,在清河小营哲学班的教室里。先生刚擦完黑板,回身转向我们,飞舞的粉尘在阳光的裹夹下变得金灿灿的,罩在先生身上,先生的身影模糊了,像峨嵋金顶上隐现的佛光。而耳边的天音却有着川腔:‘巴门尼德说,存在是一。’”这是一本值得读很多遍的好书。
每次出差,我都会带上一堆书,但每次都不会有时间看,基本上是背出去又背回来。朋友就嘲笑我带书不看的愚蠢,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但下次还是接着带,好像没书在身边,灵魂就没有了安全感。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东西值得牵挂,但我确实满足于身边有一些自己喜欢的书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