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没有英雄的年代
——评古龙小说《英雄无泪》
文/沈嘉柯
古龙笔下的其它故事，诡计无处不在，主角常有缺陷，被辜负欺骗或伤害，自身多半仍秉持情义，维系一点道义的亮光和欢乐的温暖。编辑唯有《英雄无泪》一反常态，消解了情义和英雄。把所有人物检点一遍，司马超群、卓东来、朱猛等等，四面八方涌来，都是在映照呈现“反英雄”这个主题。看起来像是主角的小高，其实是引入江湖的观察者。朱猛初读令人热血沸腾，面对背叛和义气，挥洒自如。细想，他过往的人生未经省思，非常天真。直到为情所困，心中充满困惑。他和小高是一类人，但小高更纯朴。蝶舞有双绝世美腿，被当成一件绝妙武器用在男人身上。她的命运和大部分小说里的痴情女子差不多，为爱而死，拥有美就是原罪。这也不稀奇。萧泪血、萧大师，泪痕剑和一口巷子，更像是为情节而设出的，以便首尾呼应。唯有司马超群，生平遭遇最奇谲却又最典型。“司马”一词最早渊源是军政征战之官职，周天子赐为复姓，寓意司掌重权。司马而超群，天生本该是大英雄。男人要立足江湖，他相貌堂堂，外形上等，高大威武如天神，能吃，能打，能喝，正适合做长安大镖局一把手。男人要成家为父，他有温顺美丽的妻子，两个可爱活泼的孩子，功成名就且富贵，他只想吃着鲜嫩的炙烤牛肉，和家人共享天伦。男人要有兄弟朋友，他也有了。他有了卓东来，智勇双全背后辅佐，忠心不二，几乎不必再操心事业。什么都有了，他还是不开心。与司马超群搏命又惺惺相惜的朱猛，极为困惑：“卓东来为什么要将司马超群捧成天下英雄的偶像？”我们不妨反问之反问：为什么司马超群愿意被卓东来捧成天下英雄的偶像？因为实际上是司马超群选择了卓东来，他有很多年的机会，解决这种扭曲关系。但他没有。他沉溺在和卓东来的共生关系中，并且得到了好处。卓东来有心理创伤和身体残缺，精神投射在司马超群身上。全心全意塑造维护司马超群的英雄人生，视他为自己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卓东来对司马超群的爱，恰如母亲对孩子的霸占私有。这种阴性的，无微不至的，追求精神合一的母体之爱，是任何妻子都无法容忍的，是对吴婉的莫大折磨。同时卓东来又像是司马超群的父亲。吴婉清醒认识到，“他一直都把你当作他的儿子，如果没有他，你根本没有今天。”司马超群享受了男人世俗意义的全部好处，却又从灵魂最里面深感不安，因为他与这一切不匹配。他又做不到当面决裂，走向独立，只好逃避。于是他选择了装病，看，这是孩子面对大人的控制才有的做法。一个真正拥有自我的人，是不会和卓东来构成共生关系的。这一点，吴婉最清楚。她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个大英雄，世人称羡，结果她错了。她苦苦质问自己的大丈夫：“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做一点事，让他知道没有他你也一样活得下去？你为什么不能证明给他看？为此她偷情，不惜杀掉自己的孩子，伪装自杀，以嫁祸卓东来，激发丈夫对卓东来的憎恨。骇人至深，又合情合理。她太爱丈夫，帮他制造了最好的决裂理由，希望他实至名归。吴婉破釜沉舟，令司马超群退无可退。他曾经多么地依赖眷念卓东来，到了斩断无形脐带时，就有多么痛苦绝望。一个人，先别说做英雄，首先总得做自己。司马超群最后死于吴婉之手，他的妻子抱着他，一起撞上卓东来的剑，他心甘情愿，至死无泪。他曾经得到了大英雄才有资格拥有的一切好处，声名荣耀、事业富贵、妻儿友人，内心却永不平息。他无法认同自己。处于同样境地，也有人心甘情愿地做享福的傀儡。朱猛旁观者清，对照审视自己和蝶舞的关系，反而得到了参悟。卓东来始终没能得到自我，他的投射游戏启动了就无法停止。他希望把小高捧为另外一个司马超群，小高却拒绝玩这个游戏。要想守住自我，一开始就不要交出去。只有高渐飞能够杀死卓东来，他精神饱足自主，不需要卓东来。他领略了情为何物，却没有被消磨，对权力名利更是冷感。也许只因为他从山中来，又足够年轻，小高更像是一个美好意象，为光明而造。小说末尾古龙写道：“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 ，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这段话格外夺人心魄，仅从字面去理解，就太辜负小说了。他已写到英雄无泪的地步，宛如夕阳余晖，天鹅绝唱。人生一世，遍览武侠，读出热血和情义，温暖和爱，读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都不难。最难的是：自我认同。得到一切却不能舒展自由意志，所谓的大英雄，竟然不过是回到原处找回自我，竟然要付出如此之高的代价。古龙的这个故事，本质是“剔骨还肉，重拾自我”。所有来自他人的，都拿走吧，我必须得回自己，才能身心一致不再分裂。但剔还过程何其沉重悲哀，必然流血牺牲痛苦有泪，置之死地，以求换来自我重生。这个精神意义上的“弑父”情节，是由妻子逼到最后才冒出来的。蝶舞为摆脱卓东来的控制枷锁，不惜自残而亡。蝶舞心知肚明，“在他的眼里，我也不是人，只不过是玩物而已。就像是孩子玩的泥娃娃，他高兴的时候，就拿起来玩玩，玩厌了就丢在一边，有时候甚至会一连好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钉鞋、蛮牛这样的小人物，更为悲凉，蛮牛说“他最受不了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他也受不了那种对朋友太够义气的人。”因为这两种人，他都要拿命去拼。生命本身乏善可陈，凭借义气化为长夜闪电，聊以自慰。十几岁读的古龙小说，和现在看的感受完全不一样。正着读是浪漫，热血，充满了惊奇反转，其实是撒土迷眼。酒精气味散去，就是一个细腻文艺到令人发指的男孩。对感情的收敛程度，恰是男孩和社会化程度比较高的男人的显著标记。这本小说写于古龙晚期，是超越，也是收尾。《英雄无泪》之于古龙，恰似《鹿鼎记》之于金庸，在颠覆中显现真相。悲剧感与英雄气并存，正读鼓舞斗志，反读惨淡淋漓，怎么读都可以。英雄远在天边，不如先做一个自我完整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