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 娉婷婉约

是前些时在整理阳台的时候,发现它的。

青花瓷盘里,枯萎的叶,趴伏着。块茎灰褐,缩皱着脸,了无生气。猛记起,这是我的小娉婷呵。去岁,陪伴了我整整一个冬天。

还是深秋的时候,从一个花农那里,买下的她。那花农四十多岁,瘦高。皮肤黧黑。笑起来,深深浅浅的皱纹堆叠着,像朵模样朴挚的花。每次,他在街侧摆摊,我总忍不住驻足徘徊。多的是菊。或栖云般的,皎白的瓣儿,缭绕往复;或绣球状的,柔软的金绒瓣,层层曼裹;或瀑布似的,丝丝缕缕的紫,纵意地泼泻……一种小绿菊,尤其可爱,翠黛清眉。有暗幽的香。想起古时那叫绿珠的女子。

花农坐在芳丛间的矮凳上,微侧着身子,闲闲地看书。抬眼,见我逡巡不已,便说:有喜欢的吗?带她回家。他想必是把那些花花草草,当作自家女孩儿养的。他的“带她回家”的说法,让我的心一动。曾经,自己是养过不少花的,可憾,不入春,便养得她们香消玉殒。一来二去,纵有心要领活色生香的她们回家,也会费番踌躇。

有水仙吗?终于,我将目光从菊丛里移开,犹豫了一会,望向花农。他返身从一丛大丽菊的后面,取出个瓷盘来。白底青花。里面搁着两块肥白的茎。是水仙。

好多年前,养过一次水仙。印象很深刻。那时刚工作不久,独居着。廊下有张桌。桌畔是株无花果树。闲暇,喜欢趴在桌上翻翻书,发发呆。水仙被买回来后,便在桌上安了家。椭圆形雕花的绿盆里,几颗石子,些许水。萌芽,吐翠,舒叶,绽花。水仙一路欣欣然成长着,陪伴着孤单岁月中的我。阳光下的她,绿衣素颜,幽闲超脱。嫣然摇动间,暗香浮漾。月辉里的她,更是姿态韵致,曼妙出尘。“明月千里,有三两鲛人,群弄明珠,凌波游戏。”我戏称那“三两鲛人”为“娉婷”。

我的“娉婷”,更像是闺蜜。温柔,解语。青春岁月里的懵懂心事,无可寄放的时候,便托付于她。她总是凝然聆听,并以微笑慰我。很晚下班。偌大一院,也唯有她安恬守着。阗寂夜色里,弥散着她沁人的香。在她软软的香语里,我疲顿的脚步,立时轻灵起来。亮灯,进灶间,扭开煤气,为自己煮一碗撒着青菜叶儿的面。好像有“娉婷”在,生活才更像生活。

寒假,突生了一场病。未顾上安顿“娉婷”,便匆忙住进了医院。初愈,又被父母亲赶着,回家过了年。年后回来,正逢着一场大风雪。天寒地冻。以为“娉婷”必是难逃这一“冻”的。急急跨进院门,小小院落里已满是厚厚的雪。无花果树,嶙峋伶仃,负着一枝枝碎玉乱琼。而一侧廊下的桌上,也已被雪覆住。“娉婷”呢?大半的身子,都在冷雪中陷溺着。露出的叶子和朵儿上,也挂着雪。我心疼地几步奔过去,三下两下将困缚娉婷的雪,拂到一边去。然后连盆带花,整个揽到怀里,抱进屋里去。“娉婷”居然抗过风雪了!她虽然敧斜在盆里,可叶子依然倔强地绿着。花朵是白香的,尽显着冷艳的傲骨。

后来自“娉婷”萎去后,我再也没有养过水仙。是被她的生命憾到了。心有了敬畏之意。

而对“娉婷”的念想复萌,便是去岁的深秋了。当那个黧黑温情的花农,把青花瓷盘的水仙,递送到我手上,并且说:带她回家吧,我立刻晓得,我又有了第二个“娉婷”。

姑且叫她“小娉婷”吧。“小娉婷”没有先前的那个,命运多舛。她是静好安顺的。小轩窗下的书案上,本就是最得阳光的地带。况还有我这个主人,始终殷勤地以清水眷顾。从鼓苞,到放花,她几乎就没有禁过风雪。

花叶最蓊郁的时候,青花瓷盘的小窝,显得格外狭仄局促。肥绿的叶子,彼此拥塞挪挤。使得腴白的块茎,不堪重负,歪侧于乱石间,以至于不少叶子,也沿盘铺伏下来,乱披在案上。因担心在案上读写时,会弄伤那些绿精灵们,只好寻来细软的红头绳,将那叶子溜圈松松地缚住。可又觉得此举未免失仁,委屈了“小娉婷”,故而,只缚了一两日,便弃绳作罢。任由“小娉婷”将勃勃的生命,肆意舒张了。

过了冬,入了春,“小娉婷”一直在绿着,香着。有她相伴的读书时光,总是郁郁的芬芳。如当年“娉婷”伴着一样。

大约春尽的时候,“小娉婷”开始萎落了。枯了色,零了香。像女子红颜老去后,一头枯槁脆黄的乱发。再不忍触到她恹恹的眼眸,遂把她移到了另间屋。后终未舍得弃,又把她转到了阳台。

萎枯的一盘。过夏,过秋。就这样,渐渐忘掉了她的存在。

前些时,整理阳台,不经意又发现了她。青花瓷盘里,依然是了无生气的萎叶枯茎。心下不由叹息。正要随手清理掉她,却蓦然发现,一斑驳的枯衣里,竟盈出一点绿。赶紧将枯衣扯去,眼前情景立时震住了自己:枯萎的叶和茎里,原来藏着许多的“小娉婷”。一色小而白腴的茎,一色绿润润的叶芽。

原来,“小娉婷”一直活着。她只是眠起了自己,在酝酿新的生命,在迎接新的复生!

我以为,我是懂她们的,“娉婷”和“小娉婷”。可,不是。我何曾懂得她们对生命如此顽强地坚守?

如今,我有了更多的“娉婷”。她们挤挤挨挨在瓷盘里,欢笑晏晏。只需几粒石,几许水;只需一米阳光,一份懂得。

她们将会是我最可心的密友,陪我历转一个个四季。

娉婷 娉婷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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