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徽眉头紧锁,咬牙切齿,冷冷直视顾长:“你——马上给我滚回博陵去!妩妩是不是无法无天,行为放肆,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教她!她想给谁脸色,就给谁脸色!她不高兴了,想收拾谁,就收拾谁?顾长大人,你就是不满意,也给我忍着!”
宋之徽不用再看,也知道顾长的脸色难看成怎么样,做不成先帝的小舅子,就已经把顾长打击到失魂落魄,一年前的那一场祸事,又多多少少相关顾妩,他大约是不会轻易放下对顾妩的芥蒂的了……
宋之徽也不管他,一手揪住顾妩的衣领,就拖着她往园子外面走去,一比走,一边开骂:“你傻了?你是白痴吗?你从来不是最会伶牙俐齿地对付我的吗?把那一些唇枪舌剑的功夫,拿出一二来对付他!怎么,这一会儿,你倒是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你欠骂吗,还是你下贱得就喜欢被他骂?”
宋之徽恨铁不成钢,丝毫不记得怜香惜玉,用力地扯着顾妩的手,半抱半拉,就把她扔进马车车厢,掌心覆在“突突”直跳的额头,压抑着怒气:“你还给我玩含泪凝噎,要么给我哭出来,要么给我忍着!你不是浑身都长满了刺吗?除了会刺我,你还会什么?养不熟的白眼狼就算了,最起码还会咬人,时不时地还会吠上两声!你就这样任他骂你?我宋之徽怎么就爱了你这一个傻瓜?”
他毛毛躁躁地心神不宁,一把扯开她覆在脸上的手,只看见她眼眶处、鼻尖上都是一片红粉,越发显出瓷色肌肤上茸茸的细毛,浓密长睫被泪水黏在一起,湿嗒嗒的。
他觉得她难看得像一只花猫,惨不忍睹,可恶得要命,丝毫不觉得这是惹人垂怜的美态,以后欧阳写要是敢再在他面前,文绉绉地夸美人含泪如梨花带雨,他一准把他扔到西北边疆的蛮荒之地自生自灭。
她咬着唇,凝噎,凝噎,又凝噎。
宋之徽被她的自怨自艾招惹到火起,一手抵在她的后脑,一手掐在她的腰上,突然俯身,就咬在她的唇上,把她的唇紧紧封紧,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马车缓缓地行,车轮滚动发出辘轳声。
他在她的唇上辗转了一会儿,也没有多少旖旎的心思,丝毫不觉得有该沉溺在其中的甜蜜,只是听着她的呼吸声,慢慢从急促变成平缓。
他看不得顾妩这样茫茫然无依的模样,柔声劝他:“你还不知道你大哥,他早早地就世袭博陵州牧,那个时候年纪还小,不学着这样疾言厉色,也压不住底下的人!含威带怒久了,好话,也能被他说出歹意来?一路舟车劳顿地赶着进京,肯定是受了累,一路上又要担心你三哥闯了祸,又要担心你惹是生非,又哪里有好心情?妩妩,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我怎么觉得他在恨我——”她才说了半句。
宋之徽心头狂跳,匆忙果断地截住她的话:“胡说!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要恨你?”压抑着心潮涌动,用手轻轻地在她的背上拍着,安慰她。
“从小时候起,大哥照顾我们,就无微不至的妥帖,只是他从来严厉,也罢,大哥从来就是个深沉难懂的!”顾妩只觉得心头闷闷的,难受至极。
她为她的大哥,找了种种借口,也一厢情愿地相信宋之徽的安慰,心中隐隐约约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狐疑,让她的心钝钝的,脑海一阵浑浑噩噩。
宋之徽从来巴不得顾妩与顾家再没有联系才好,恨不得整个天地,都对她关上了大门,只空余宋府的一角,让她喘一口气,虽然知道这样的窃喜很不厚道:“你不要怕!有我呢!”
顾妩心中一动——大哥已经讨厌自己,若是宋之徽也不要自己了,那可怎么办,天下之大,自己竟然再无处可去!
在博陵,她从来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千金,在宋府的这一年来,她越发习惯了奴婢成云,金玉满堂的富贵,习惯了饭来张嘴、衣来伸手的安稳舒适生活,离开了宋之徽,她就是寸步难行的废物……
顾妩觉得自己,实在是自私自利得可怕,难道以前自己想逃离的种种,都只是口是心非的虚伪作态吗?
“宋之徽,我是不是很自私?”
宋之徽在她背上拍打安慰的手,缓缓停下动静:“被骂作‘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是没有权利评价别人的道德的!”一张英俊的脸庞,慢慢靠过来,竟然是像能够看穿她的心思。
他恶贯满盈,当然不仁不义!
他挟天子令诸侯,当然不忠!
不过,将来他与顾妩成亲,替清河宋氏传承血脉,不孝的帽子,勉勉强强还放不到他的身上!
宋之徽觉得自己所能够想象的最美好的事,就是和她在一起——他不想要过去,她卯足劲头地反抗,他咄咄逼人的对峙;也不想要如现在一般,她阳奉阴违的敷衍,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百般退让。
马车行过喧嚣街市,人流太过涌动,只好缓缓地行,天色阴暝下去,道路两旁的店铺前,一只只大红灯笼被挑起来,高高地挂着,京都从来繁华,贩夫走奴吆喝,却是顾妩从来没有见过的人间烟火。
宋之徽看着顾妩脸上的期盼,低声吩咐了一句:“停车!”挽着顾妩的手下车。
两名侍卫小心翼翼地随从在身后。
宋之徽紧紧抓住顾妩的手,与她十指交握,侧头去看她的脸,余晖映着她的脸上,越发衬得她脸上的细毛绒绒的:“妩妩,是不是从来没有在京都的街上走过?”
“似乎没有!”顾妩为眼前的景象,觉得新奇。
顾家虽然家教严谨,但是在博陵,她的日子,还是过得非常自由散漫的,只是来京都以后,重重院落,锁得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京都街市的各色新奇玩意,晃飞了顾妩的眼,顾妩挣脱了宋之徽的手,站在一个糖人摊贩前,一动不动,看着黄色的糖浆,被捏成各种栩栩如生的模样。
她看得津津有味,伸出手指,体贴地在宋之徽的衣角,轻轻扯了一下:“来京都以后,我还从来没有吃过糖人!”她对着摊主笑眯眯,“给我一只老鼠偷油的,宋之徽,给你狐狸抱桃的,好不好?”
宋之徽从小就不曾见过这一种孩子气的玩意,他的童年生活,郑重而乏味。
宋之徽心觉迷惘,自己到底剥夺了顾妩的多少乐趣,归根到底,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他又为她的雀跃,心觉愉快,不禁唇角一弯,张嘴含住她递过来的糖人。
糖浆极稀,薄薄的,在他的舌尖,慢慢融化开来,宋之徽只觉得唇齿之间,都是黏稠得化不开的甜蜜,连说话的空隙也没有。
街市的巷角,行人罕至之处,他们两人贴着墙角避在那里,静静地吃完手中的糖人,头顶是一对大红灯笼,低低地垂下璎珞,过堂风呼呼而过,时不时地,就把璎珞上的穗子,打在顾妩的脸上。
宋之徽伸手替她拂开,觉得平生,再没有这样宁静的时刻。
他的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清河宋氏一对伉俪,虽是旁人眼中艳羡的神仙眷侣,其实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客气疏离,父母早逝之后,整个清河宋氏,只有他一个主人,虽然奴婢如云……
后来,掌控朝堂以来,更是想要之物,垂手可得,其实,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贪恋世俗的温暖。
宋之徽看着顾妩——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将来怎么样,永远不要放开我!
宋之徽想起顾妩的患得患失,自言自语地低低喟叹了一句:“天底下,并不是有宋之徽的地方,就是你的家,而是,天底下,有顾妩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又是一阵过堂风而过,呼呼地响,顾妩只看见宋之徽嚅动的唇,却听不分明,伸手捂住耳朵,大声地冲着宋之徽喊了一句:“宋之徽,你在说什么?”
风声突然静止下来。
喧哗街市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纷至沓来,一阵拥挤嘈杂,不知不觉中,宋之徽发现顾妩挣脱了自己的手,被人流挤得与她分散,顿时心惊肉跳,四处打量。
灯火阑珊中,宋之徽看见顾妩,她被人流挤得昏头昏脑团团转,怯怯地拽住自己身前一位男子的衣角,大概是把他误当成了自己。
入了夜,天色阴暝,顾妩在暗黑中,眼神从来不好,宋之徽听大夫说过,只怕是从小偏食的缘故,每过几天,宋之徽就要逼着她吃一回红萝卜。
宋之徽只觉得可气可笑,疾步退回到顾妩身边,一手拽住她的手,把她搂在怀中,咬牙切齿,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妩妩,你看错人了……除了我,不许你再抓任何人的衣角!”
“啊?我以为是你……不知道是哪个恶心的臭男人!”顾妩跳着脚,气呼呼的,两只手在宋之徽的衣襟上乱蹭,嫌弃地想擦干净。
街市的旁边是一条城内河,隔着河,可以隐隐绰绰地看见对岸民宅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此时正是饭时,只怕是家人团聚的时候,却是世俗人家、烟火生活的景象。
那隐隐绰绰,零星跳动的灯光,像是六月的流萤一样。
宋之徽想起那一年初见顾妩——
那一年,宋之徽的父母双亲,从清河乘车回到京都,正逢连日多雨,道路湿滑难行,马车意外从道旁滑落,双双丢了性命,一对伉俪英年早逝。
任宋之徽的个性,再刻薄冷淡,到底是痛失至亲,终究是惆怅酸楚。
他处理完双亲的后事,独自一人,不远千里来湿漉多雨的江南散心。
江南数万个城镇中,博陵却有最好的风景,他错过了博陵最美的三月春樱,到达博陵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底。
博陵顾家的庭院美不胜收,宋之徽独自一人,踯躅着看完了半个园子的风景,夏日清风徐徐来去,入鼻尽是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青草味,那一个傍晚,同样已经天色阴暝,草丛灌木间,可见流萤点点。
那一点点微光,仿佛破碎了的漫天星辰,宋之徽转过石子小径,正准备回去顾家的客房,在蔷薇花丛前,突然瞥见一个小小身影,借着清冷的夜色,可以看出这身影,是一个妙龄少女。
“哥哥,是哥哥吗?”她开口问了一句,音色极美,带着一点怯怯的娇弱。
宋之徽默不作声,只是脚步停顿了一下,步伐稍稍慢下来,夜色无边中,他听着身后的那一位少女慢慢靠近。
她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后,也是默不作声,轻轻地伸手,就拽住宋之徽的衣角。
——顾妩与宋之徽之间,其实是她先伸出的手。
宋之徽走,她也走;宋之徽停,她也停,总不放开他的衣角。
夏日的傍晚,燕语呢喃之外,蝉叫得厉害,虫雀声声嘈杂,宋之徽似能够听见她细密低低的呼吸声,正是夏花绚烂的时节,花粉浓重得实在厉害,她时不时地,就打起喷嚏来,一个接着一个……
后来,他才知道,因她是早产儿,从娘胎里带出不少的小毛病,乱七八糟的,可是不少。
宋之徽的衣角,被她用力地拉扯着,她不用回头,也能够想象她喷嚏连天中,不停点来点去晃动的脑袋。
花深不知归处。
走过这一程花 径,就是明灯高照,昼如白日的顾家正门,宋之徽回头看她——
——她仰起一直垂着的头,不过一掌可以覆住的小脸上,墨玉般的双目,晶亮若晨星,发丝肩膀,俱是落花缤纷。
——她,就是顾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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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徽,宋之徽……”顾妩一声接着一声叫他。
宋之徽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分外柔声:“怎么?妩妩?”
顾妩伸出手指,轻点指着身畔的摊贩,卖的却是晶莹红透的冰糖葫芦。
宋之徽的语气,顿时变冷:“不行,方才已经哄着我吃了一个糖,我想想都觉得后悔,谁知道是多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外面的东西,再不许你吃!”
他最爱洁净。
“那不是糖,那是糖人……叫狐狸抱桃!”她的语气弱弱地反驳,一张脸可怜巴巴,求他:“要不买个麦芽糖……也行!”
“不行!”
“要不买盒豆沙酥糖……勉强,也行!”
“不行!”
此时,他们两人正走到街市中心的一家茶楼,茶楼中人头攒动,热火朝天,顾妩跺着脚,气呼呼不依,拽住宋之徽的衣角,不停地摇:“我们进去坐一坐吧?”
宋之徽看着顾妩侧头求自己,她的小脸圆圆的,手一晃一晃,心里被她扯得柔软成一塌糊涂,一抽一抽的,似乎肝肠就要寸断,叹了一口气,叠声:“好好好好……进去坐一坐!”
宋之徽使个眼色,对着不紧不慢跟随在后的侍卫,吩咐一句:“去,叫他们把二楼空出来……”
他本就是个爱静的人,本就受不了人多嘈杂的地方,突然看见顾妩,她立时就板起脸,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宋之徽被她瞪得顿时闭嘴:“算了,当我没说——”
茶楼中宾客不少,不乏年轻的读书人正在高谈阔论,宋之徽与顾妩方坐下,立刻又殷勤的小二过来询问:“客官,我们这里有普洱茶,龙井,毛尖……来哪些点心下茶?”
顾妩正托腮,侧头想了一会儿:“我们……”
“我们不要茶,不要点心……”宋之徽摆手让小二离去,截住她的话头,“我们就坐一坐!”低声在顾妩的耳畔,“……是你说的,就坐一坐,你要是不想坐了,那么就走人……”
宋之徽看着她——顾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嘴角一抽一抽怄气。
满室的热茶袅袅,氤氲成水气弥漫,她的脸,就被微微扑湿,红粉绯绯。
茶楼中,不乏携妻带子的全家,夫与妇,父与子,母与女,耳鬓厮磨低语。
这一种市井生活,带着人间烟火的朴素味道,是出身清贵世家的宋之徽,所不曾见过的,他多多少少艳羡这样肆意的温暖。
茶楼间,高谈阔论的茶客,不多时,说及摄政大臣宋之徽,不过是赞叹他礼贤下士,鞠躬尽瘁,他们口里的摄政大臣宋之徽,白雪雕成的冰人,也比拟不了他的高洁。
也对,宋之徽正是手握不上权势之际,赶着奉承他的人不计其数,又有谁敢轻易当众针砭他。
他们的话题,又转至宋之徽金屋藏娇的顾妩——她是落难千金,宋之徽是拯救她的无所不能的公子,却是人们想象中的一段风月佳话,值得被广泛地歌颂。
“只可惜,听说顾小姐爱吃醋,无比悍妒,简直像是河东狮,只怕是爱极了摄政大臣的缘故……”
宋之徽听到这里,笑眯眯,语带深意地瞄了顾妩一眼。
谁是河东狮了?
谁悍妒?
谁爱死宋之徽了?
顾妩气得很,登时站起,用力在宋之徽脚上跺了一下,拂袖起身回府。
欧阳写和司马战,已经在宋府等了很久。
此时,已经入夜,相爷大人欧阳写,一看见顾妩下车,立刻狗腿地迎上去,脸上满是笑意:“顾小姐,恭贺你及笄之喜!”
顾妩有点汗颜他的奉承,神色间,不由地带了一点羞赭,余光瞥及司马战身侧的石桌。
书桌上,放着两张红狐狸皮,通体色泽艳红,丝毫没有杂色。
欧阳写大喇喇地表功:“宋大人以前不是提过吗?司马腼腆这个孩子,还真是有心,果真打了两张纯色的红狐狸皮来,好让宋大人借花献个佛!怪不得顾小姐偏心他,对司马腼腆好得很,从来没有给过他脸色瞧!”
宋之徽看着顾妩一笑。
顾妩冷冷地瞪了欧阳写一眼,他们两人常常有一点不对付。
顾妩蹙眉,语带嘲讽:“欧阳大人,以前,我看大人,你总是这样脸色枯黄,还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如今,我最讨厌你这一张嘴,只烦恼你怎么就死不了!”
她看向司马战的时候,已经满脸灿烂:“司马腼腆,听说你喜欢秋家的二小姐好久了,上一次我还真见过她,当真是温柔秀雅!赶紧去提亲吧,你如今可也是二十出头了!”
司马战的脸上,泛过一抹可疑的潮红,因他仰慕佑嘉太后的妹妹秋二小姐,时不时地被欧阳写嘲笑,想不到顾妩也来打趣自己。
宋之徽扫了一眼乐不可支的顾妩,她的神色乐不可支之外,竟然甚“慈祥”,对,她对司马战从来亲厚。
摄政大臣似笑非笑,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司马战不过二十一,我已经二十二,妩妩呀,我们家,才有一个真正的老光棍呀?”
欧阳写与司马战两人,俱是目瞪口呆,只知道直愣愣地看着宋之徽,浑身起遍鸡皮疙瘩,腹诽——摄政大人的脸皮,还真是厚到没边。
顾妩呲牙,愤愤地瞪着宋之徽,直想用眼刀子剜掉他半条命,一甩头,步履匆匆,转身就朝着屋内走去。
欧阳写冲着司马战,努努了嘴,语气酸溜溜的:“司马腼腆,你这个小子,什么时候就攀上了高枝,瞧顾小姐她对着你那和颜悦色的模样!这下子,宋大人还不对你另眼相看,爱屋及乌了!可恶的死小子!”
司马战被他骂得满脸通红,木讷地提醒他:“相爷大人,你不是有正事,要跟宋大人说吗?”
欧阳写经他提醒,留神扫视了一番四周,发现婢女们都站在门外,此时,院中只有自己心腹三人,大吸了一口气,低声:“宋大人,今天我们的人,抓到了一个年轻士子!他自称崔捷,不知是否真名,只是看他年纪身形,却与那个人吻合,不过,我们几个也不曾见过那个人的真容,一时不知道是真是假!最重要,从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们三人,正站在枯萎的紫藤花架下,清风徐徐而来,残余的花藤枝蔓不禁一动。
宋之徽心中一惊,额头“突突”跳动,英俊的脸庞,隐在藤影下,让人看不分明。
欧阳写伸出手,平铺的掌心,静静放着一枚玉佩,他曲意压低嗓音:“这一块玉佩,就是从‘崔捷’身上找到的!”
宋之徽默不作声地接过,掌心中,这一枚玉佩,玉色盈洁,在微光下泛着细腻的柔光,玉佩之上似有纹路,他用指尖轻轻婆娑而过,笔画复杂,他细细分辨出是一个“墨”字。
“是他的东西!他果然还活着……”宋之徽无声良久,若活,则要见人,若死,则要见尸,他又岂能够安枕无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好,倒是没有浪费我们这么久以来费的心!”
欧阳写揣度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建议:“那个人,如今被关押在隐秘的地牢,今晚,宋大人有没有功夫去见他?”
宋之徽正打算应下,突然看见顾妩从屋内回转而出。
她一阵风一般地冲出来,取了石桌上的两张毛皮,对着司马战口似心非地表示了一通虚伪的感谢:“谢谢你了,司马将军!下次可不要杀生呀!”模样有点憨态可掬,余光瞥见宋之徽手中还没有来得及收起的玉佩,“咦”地诧异了一声,“这个玉佩眼熟得很!总觉得跟谁的差不多!”
她也没有太多注意。
宋之徽三人,已经被她吓得心肝乱跳。
宋之徽隐隐只觉得汗意浸透了里衣,目光追随着顾妩进屋的背影:“司马你先回府,则书你和我一起去!”
京都的地牢,阴森森不见天日,墨黑黑一堵肮脏泥墙,房中弥漫着一股恶心阴秽的气味,浓重的腐臭难忍。
摄政大臣宋之徽,宝蓝色常服色泽浓艳,地牢的长廊上,点了几支长明灯,微光从地牢窗棂缝隙间透进来,越发显得他身形修长。
那一点微光,投在他的脸上,隐隐就带了一点寒意。
欧阳写挥挥手,屏退了两个狱卒。
这一间空荡荡的牢狱中,除了他们两人,就只有身着囚衣的一位年轻男子,那男子脚戴锁链,约莫不到二十岁,虽然满头乱发散下,遮住他的脸,只是看背影,也似是文雅俊秀的模样。
宋之徽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
牢狱内的那囚犯,一看见宋之徽与欧阳写进来,立时挣扎着匍匐过来:“两位大人,学生崔捷,江南人士,这一次进京来游学,学生胆子小,从来安分守己!学生什么都没有做过,还请大人详查,千万不要冤枉了学生!”
宋之徽的语调冷冷的:“你抬起头来!”目光盯在自称“崔捷”这一个年轻士子脸上,一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只觉得形神不过稍有相似,旋即转向欧阳写,“不是他!”
欧阳写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顺着宋之徽的口风,应了一句:“是……”
宋之徽走近几步,待到的崔捷跟前,摊开手,露出掌心中的玉佩:“这个玉佩是你的吗?”
崔捷使劲点头,又使劲摇头:“是学生的……不是学生的……是学生进京路上,途经南郡城,偶然跟一个穷书生买到的!”
南郡是江南到北方的必经之地,只是离京都尚远。
宋之徽半侧着脸,唇角一弯,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形,只是眉头紧锁不展:“穷书生?”
“是……”崔捷跪在地牢中间的稻草堆上,一动不动,“因家父喜爱收藏玉石,学生耳濡目染之下,也对玉石极其喜爱,颇有研究。途经南郡的时候,学生在一家当铺门前,偶然从一个穷书生手中,以一千两白银买到这一枚玉佩!”
玉佩被捂得久了,宋之徽只觉得掌心慢慢地温热起来,听见欧阳写轻哼一声“你倒是会捡便宜”。
宋之徽看似波澜不惊,云淡风轻:“崔公子,你继续说!他长什么模样?”
崔捷稍微回忆了一番:“那书生,约莫与我差不多年纪,模样极虚弱,脸色苍白,好像生了重病,衣饰打扮,都很落魄,性格非常和气善良!啊,我想起来了……那时,我看他手上还拿了一张药方,大约是为了筹措药钱,才去的当铺!因此,才不得不把心爱之物,忍痛割爱给学生!”
阴森森的地牢走廊,过堂风“呼呼”来去呼啸,欧阳写跟在宋之徽的身后,漫不做声。
因为过于安静,鞋底敲打着石板地的声音,入耳越发响亮刺耳,让人心生焦躁。
欧阳写略思虑了一会,加快了脚步,追上宋之徽:“宋大人,我们派人到南郡一带,再查寻查寻……”
宋之徽止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好!”神色间,莫名复杂难测,“一年前,没有搜到他的尸体,就知道他理应还尚在人世!找了这么久,多多少少,总算知道了一点线索……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应该觉得不幸?”
出了地牢,扑面而来,就是刺骨寒风。
宋之徽只觉得,像是长梦了一回,被这寒风一激,方醒过来。
“则书,这几年来,事无巨细,委实劳烦你!我,本就是个麻烦人做麻烦事,偏偏遇见了个更加让人不省心的!”宋之徽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之外,却是惆怅。
宋之徽告别了欧阳写,独自一人从地牢回府,已经时近半夜,顾妩早已经睡下。
宋之徽睡在书房,颇多辗转反侧,在寂静的夜里,听着了更夫又一次巡逻而过,兀自睁着眼睛,就是无法入睡,神思无比清明,连风拂过屋顶瓦片的轻微砾动声,都清晰可闻。
一年前,他对顾妩,虽然是同样心心念念,只不过那时,情在己身,唯有他自己一厢情愿相思,连见她的次数也不过屈指可数,又哪里比得上这一年多来,他与顾妩耳鬓厮磨日夜相伴的甜蜜时光。
因他终于拥有过,此后,将永不会甘心放弃。
宋之徽不敢想象,有一天他将失去顾妩,就像他不曾拥有过这一段甜蜜时光。
“哥哥,哥哥……”
宋之徽的脑海似乎充斥着顾妩温软的呼唤声。
她的心里,是有那个人的。
于是,即使她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记忆也不过迷迷糊糊,不经意,却会在噩梦中,片断零星地想起与那个人共度的过去的辰光。
那个人,认识顾妩远比自己早;那个人,看似被彻底遗忘,却占据着顾妩心中最柔软的一角,被她小心翼翼地珍藏……
在这一场爱的角逐里,宋之徽知道自己,永无法与那个人站在同一个起点。
他知道,隔在顾妩与自己之间的,不仅仅是不堪的开始,还有自己永远无法介入和改变的她的年少时光。
红尘又岂非能颠倒?
他想起上午时分,他在她的及笄礼前,鼓起勇气问她——成亲好不好?
他问得满怀期待,她拒绝得理所应当。
对,宋之徽知道,她只想做自己生命里的过客,绝没有期待过,与自己一起度过明天的每一寸光阴。
宋之徽静静婆娑手中的那一枚白玉,顿觉得玉佩上的“墨”字,越发触目惊心——那个人,为什么就不真的死了才好!
宋之徽越发步步惊心起来,看着书房内的灯盏,闪闪烁烁地跳动,每一朵灯火,都跳动着他的心悸。
这一块玉佩,被宋之徽用力地朝到墙壁上去,石砌的墙壁质地坚硬,玉佩顿时碎裂成千万粉末。
玉碎,只唯恐前梦不尽!
不,宋之徽等了很久,他希望她孕育他的孩子,替清河宋氏传承血脉;他想做她的夫君,让她成为他的娘子,他想与她白首偕老,每一日都笑笑闹闹度过;他想百年以后,与她同进清河宋氏的祠堂,享清河宋氏的香火。
顾妩还不曾睡熟,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卧室的门被推开,顿时惊醒,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药草味道。
——是宋之徽!
清河宋府规矩多,一时起居好好多传统习俗,宋之徽甚至连沐浴的时候,都会惯用清河宋氏的一种传统药草。
顾妩不过只是沾着枕头一会儿,她睡得浅,这时被宋之徽惊动着悠悠醒转。
她的音色里,带一点娇弱慵懒,软软的,糯糯地唤了一句:“宋之徽,你才回府吗?怎么还没有睡?”
外面是寂静无边的漫长黑夜。
顾妩的卧房中,只有离着床榻极远的一隅放置着一盏琉璃小灯,透过玫红色的绢丝灯罩,映得室内的一角满是红晕。
宋之徽只怕一夜醒来,她就已经不见,只怕黎明时分,她已经羽化而去……
他也不答,慢慢地宽衣解带上床,隔着丝绢暖被,就覆在她的身上。
顾妩笑推一下他:“怎么了,傻傻的?”
她的话音未落,宋之徽已经滑进她的被衾,伸手就把她紧紧环紧。
她生性虚寒,睡了这么久,被衾也不过只是半温,身子也不过软绵绵的,只有一点温热,以为宋之徽又歪腻起来,略挣脱了一下:“你又怎么啦?我只不管你,今天我可是累得很,不知道那衣冠有多重,沉得我都要抬不起头来!”
宋之徽听着她碎碎细语,只是紧紧抱着她不答,他的脸正伏在她的鬓间,隐约还能够闻到她惯用的蔷薇香气,淡淡的,滋味清甜。
宋之徽与她面对面相拥,伸出一条长腿,搭在她的腰间绕过,缓缓环紧,啄住她的唇,辗转着吻她,半个身子往她的身上覆去,双手摸索到她的胸口,就去解顾妩里衣的衣扣。
他的指尖,顺着她松开的衣襟而入,还带着微微的凉意,拂过顾妩温热的胸口,让她不由地一阵一阵抖索颤抖起来。
顾妩虽不知道宋之徽为什么会这样心血来潮,但是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从她进宋府的第一天起。
是因为今天自己及笄了,是已长成的女人吗,还是他等了太久,终于按耐不住?
顾妩从不敢自作聪明,不至于浅薄地认为——宋之徽,把自己弄到宋府来,就只是想着把自己供起来瞻仰。
这一天,甚至比她想象中的,晚了很久,宋之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隐忍。
而这一天真的来到的时候,她甚至也没有那么抗拒,她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一只金丝雀,理所应当的责任与使命。
她感觉——他呼在她耳畔的气息,慢慢地急促起来。
他的指尖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窜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撩得顾妩慢慢地暖热起来。
宋之徽离开她的唇,沿着耳畔鬓角而下,沿着脖颈,碎碎地吻,突然咬在她的胸口……
…… …… …… ……
天色慢慢地明亮起来,四更的钟鼓,已经敲过。
朝臣代漏五更寒,已经是宋之徽起身,准备去上朝的时分。
宋之徽从来起得早,却不曾有过这样疲惫懈怠,误了时辰的时候。
宋府大管家宋一,从清河起,就跟着了宋之徽,算是照顾了他很久的亲近旧仆。
宋一看着天色一点一点通亮起来,等得提心吊胆,终于苦着脸,远远地站在门外,唤宋之徽起身:“大人,大人……起身了!”
宋之徽早已经醒了很久,没有好气地应了一句:“退下吧,今日不朝!”他听着宋一战战兢兢退出庭院的脚步声,伸手拥紧身畔不着一缕的顾妩,指尖在她光滑的肩膀婆娑。
这半宿,他曲意温柔,她亦温顺迎合,竟是无比缠绵缱绻。
宋之徽就着微弱的晨光,一动不动地看着顾妩,一直看到她嘤咛一声醒转——她的浓密长睫,如蝉翼一般地乱动,睁着一双美目顾盼,墨玉瞳色似要他吸进去。
她被他盯得脸带羞色惭意,转身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穿衣。
宋之徽才看见她的脖颈一处,斑斑驳驳的一大片,俱是被自己啃出的痕迹,脸上不由地一笑。
“是不是折腾得你,浑身骨头都快要散了架?”他把脸轻轻地凑过去,托在她的肩肘处,轻咬,笑问,“累不累?”
顾妩本就连看都不敢看他,羞愧得恨不得把脸埋进被底:“宋之徽,你这个长舌妇!你的话怎么这么多?”气呼呼地把枕头重重扔在他的脸上,“穿衣,穿衣……”
宋之徽吓了一跳,匆忙接住,叠声,像是鹦鹉:“是是是,穿衣,穿衣……”
顾长进京的第二天,极其忙碌,他先去拜见陛下,只是陛下虽是九五之尊,到底还只是一个年幼的稚气孩童,顾长只不过作为博陵州牧,走一个地方官的过场。
拜别了幼帝,他又前往吏部述职。
吏部的官员中,不乏是曾经与他相厚的同僚。
只是博陵顾家,今日不同往日,顾长虽然照样世袭了博陵州牧,只是离开了京都,就远离了作为政治中心的朝堂。
那一些官员的脸上,勉勉强强维持着淡漠的客气,只怕也已经是看在宋之徽的情面上。
以前的顾长,出身已是显贵之家,又是博陵顾家的嫡长子,从来眼高过顶,志气绝不在宋之徽之下,只是他的个性,却也是能屈能伸,不过是满脸堆笑着,应付完种种应酬。
内监殷勤上前一步,推开清徽殿的正门。
顾长对他淡淡一笑,以示谢意,继而一步一步……迈入宋之徽的清徽殿,外殿空旷宽敞,坐满了摄政大臣的属官文臣,人人手捧卷宗,垂首敛神。
顾长越发地沉住气,屏息凝神,听见一阵轻微的“嘎吱”声,内殿的正门被推开。
内殿中,宋之徽正坐在一张宽敞的书案前,案几上的卷宗,堆叠如山,摄政大臣眉头紧锁,指尖拈着一枝狼毫笔。
宋之徽见到顾长,匆忙站起,殷勤招呼:“顾大人,来了!快请上座,喝杯热茶!如今天气越发阴沉下去了!”
昨夜,宋之徽浅尝情欲滋味,起身以后,只是在府里痴缠着顾妩歪腻,片刻都舍不得离开她,除了错过了早朝,连入宫都比往常晚了很久。
宋之徽唇角含笑,脸色和煦,竟如春风拂面,仿佛前一阵子,把顾长骂得像一只落水狗的,不是他自己,忘记了那时,他叫顾长滚回博陵去的语气,阴狠的,像是要把顾长剥皮抽筋。
宋之徽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着爱屋及乌,觉得顾长都顺眼多了。
顾长也是惯会做表面文章的,虚虚含笑应答:“虽然有风,好在出了太阳,倒也不冷!”
宫女斟了茶,小心翼翼地捧着两盏过来,宋之徽接过,亲手奉在顾长的面前。
顾长诚惶诚恐站起,口称“不敢”,就着白瓷茶盏噙了一口,含笑看着宋之徽:“一大早忙着述职,处置种种琐事,来不及早点过来跟宋大人问好!”
此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宋之徽亦是微笑:“顾大人客气了……”
顾长小心斟酌了一番:“下臣进京前,拙荆与家里的姨娘们,亲手替妩妩做了几件衣裳,托我带给她,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长辈们的一番念想。我进京那一天,纷纷扰扰的,也没有来得及拿出来给她!”
“有劳了!”宋之徽不是不知道顾妩的心思,她怨归怨,气归气,到底是想着她在博陵的亲人,到底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州牧大人若无事,不妨去宋府看看妩妩,只怕她一定欢喜!”
“是,下臣也正打算跟宋大人说一声,等一会儿就去……”顾长应了一声。
一时,两人相对无言,满室寂静。
顾长从博陵至京,一路风餐露宿,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一会儿想着顾伞意气用事,太过于鲁莽,实在该怨该骂,一会儿想着顾妩在京都里跋扈嚣张,这样无法无天,不知道结下多少仇怨,实在恨得狠。
顾长对顾妩心存的芥蒂,虽然轻易放不下,只是他长兄如父,顾妩出母胎的时候,他已经十几岁,这几个弟弟妹妹,几乎都是他一手抱大的,他又怎么会对顾妩丝毫没有感情。
顾妩及笄那天,他刚到得家门,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心里未必就真想伤顾妩的心,只是说出口却是恶言恶语,也已经愧疚了几天。
顾长欲言又止:“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宋大人?下臣有几句话,想跟大人您讲!”
“不忙,顾大人只怕还要在京中踯躅几日!”宋之徽扫了顾长一眼,不动声色:“不过,顾大人,您请讲!”
顾长只觉得宋之徽眸光晶亮,摄政大臣经过这一年的历练,越发的利落从容起来。
“如今我知道了大人的心思,我家的小五的事情,想来宋大人也不会再容我置喙!是……当时是我亲手把她送给大人……我也不配管她!”
顾长虽然卖妹求荣,未必就不心怀歉疚,顾长的语气里,意外就有乞求之意:“若是为了她好,还请宋大人不要太纵容她!她年纪小,又哪里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此时,她越依赖大人,将来必定会伤得越深!”
宋之徽揣度他话里的深意,静静站起,居高临下对峙似地直视顾长,神色间分明带了一点薄怒:“顾大人就不要担心了,我自有打算!我会宠着她,一辈子护她周全!若清河宋氏有子嗣,必定出自她!我既然已经说得这么清楚分明,顾长大人不会再有忧虑了吧!多谢你这样为她着想!”
是,若清河宋氏有子嗣,必定出自她!
不,是清河宋氏的子嗣,必定出自她!
“下臣相信宋大人绝对会宠着她!只是……一辈子那么长,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宋大人你厌倦了她……是,她大抵再不会嫁给谁,大抵也再不会有人娶她!下臣想带着她回到博陵去,下臣会养着她……”顾长心中并不相信宋之徽的话。
热恋中的摄政大臣,正在兴头上,对,宋之徽对顾妩,的确霸道,的确专宠。
不过,也只能如此而已!
只是顾长,绝不相信,绝不相信宋之徽甘愿就这样,守着顾妩一辈子,就像顾长自己一样,他也爱她,从小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幼妹,为了家族,或许私心里,也为了自己的前程,还不是把她当做玩意一样献出去。
清河宋氏,必定会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而博陵顾家,不过是一个失了势的卑微臣子。
宋之徽的脸色黯沉,像是处在暴风骤雨的前兆,他就是想着夜长梦多,昨夜才……恨不得明日就奉子成婚!
顾长看着宋之徽,缓缓一笑:“下臣这就告辞了……等一会儿见着了臣的妹妹,下臣会记得不乱说话的!”徐徐出了清徽殿内殿,背影有寂寥之意。
顾家的几个子女,都长得不甚高大,不过是秀雅有余,只顾长是个异数,英伟不凡之外,个子极高。
秋深近冬,宋府的花园内,已经万物凋零萧瑟,花草萎靡,只余午后的阳光明媚,照得人身上,暖呼呼的。
顾长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递给顾妩:“是你嫂子和姨娘们,替你做的衣裳!你就是想着她们的好,也要安分守己一些!”
顾妩已经泪盈满襟:“大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顾长僵站了一会儿,到底伸出手去搂住她:“不,是哥哥,对不住你!”种种前尘往事,虽然因她而起,只是她有什么大错,顾长伸手,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如今,头还痛不痛?”
他极其高大,她是典型的江南少女,纤柔娇小。
顾妩“嗯”了一声:“偶而,会觉得痛!”
“家人都离你远,自己要记得注意身体!”顾长欲言又止,“过几天,我就带着你三哥回博陵,你要记得听宋大人的话,不要再淘气了!”话说到最后,竟然有一点哽咽。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日头高高挂在头顶,树枝落尽了枯叶,只剩下干枯枯的树杈,树杈单薄的阴影,映在顾妩的脸上,隐约有一点黑色痕迹,越发衬得她脸上的肌肤,像是薄玉一般,几近透明。
她的容色,远比一年前,更加娇艳明媚,可见她在宋府的日子,多么养尊处优,多么优容。
顾长叹了一口气:“也罢,是我白操心了!宋大人是不会亏待你的!”他拨开顾妩抓在衣上的手,“过几天,大哥就带着三哥回家了,这就,不再来向你辞行了!”
顾妩看着顾长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坐在温煦的阳光下,闭目养神。
她虽然有点依依不舍,只是顾长的态度和善亲切了好多,她虽然心觉狐疑,还是稍稍放下心结。
恨不得摘了星星镶月亮
二十七章——恨不得摘了星星镶月亮——夸张的,令人不能够相信的,肆意的宠爱……
宋之徽因为早上入宫的时辰,已经比平时晚了一点,加上需要处置的政事极多,不免就比往常要忙碌得多。
他看见狗腿的欧阳写进来,也不过抬起头,略扫了他一眼。
摄政大臣本就脸色阴冷,若是哪一天情绪不好,就越发冷若冰霜。
欧阳写还记得昨夜,摄政大臣在地牢时候思虑重重,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很久,不敢去招惹宋之徽,却意外地发现他脸色从容,脸带笑意。
欧阳写不禁在心里腹诽一句,宋之徽,你这个不动声色装深沉的棺材脸,脸上却堆笑:“怎么样?心情勉强还算可以吧,没有郁卒到想吐血吧?”
宋之徽合起卷宗,“啪”地一声放在书案上,伸了一个懒腰,大大呼出一口气,重重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怎么了?”
至上午入宫起,宋之徽聚精会神,半刻舍不得分心,到底是累得够呛。
欧阳写斜着嘴,滋滋地嘲讽:“还以为你昨晚着急得睡不着,煎熬了一夜,此时眼圈发黑呢!”
欧阳写慢慢踱步到宋之徽跟前,凑在他脸前,仔细地打量:“没错呀,果然是眼眶发黑,只不过,脸色神采奕奕的,倒像是吃了补药一样!”
昨夜?
对,昨天的前半夜,宋之徽坐着马车,在京都地牢与宋府指尖来回狂奔,在书房里,呆滞无神地喝了整整两杯冷茶,下半夜则怀抱温香软玉,又是甜蜜的煎熬,竟是整整一夜,几乎仿佛没有合眼。
宋之徽也不答他,难道还能够告诉欧阳写,自己与顾妩同室而居,耳鬓厮磨这么久,昨夜才小登科初做新郎,被他欧阳写知道,岂非要让他笑掉大牙。
宋之徽不由地就心神恍惚,心不在焉起来。
他思虑重,一想事情,就眉头紧锁起来,板着脸,牙齿咬着手中的狼牙笔杆,轻轻地啃,这样带着小儿女情致的幼稚举动,在宋之徽这一张冷冰冰的棺材脸上做出来,就分外可笑。
欧阳写嫌弃地偷偷瞪了宋之徽一眼,陪着笑:“我其实也是有事忙,就顺便过来看你一眼,好在宋大人你情绪还不错,我我……我这就早退了!最近也是忙得昏头昏脑,不免就怠慢了家眷们?这就是早点回去尽点义务!”
宋之徽却是一本正经起来,郑重其事:“则书,你家里有五房妻妾吧?只怕兴趣爱好各各都不同的吧!你都怎么哄得她们?”
欧阳写心中一咯噔:“宋大人,你该不会又跟她吵架了吧?”
宋之徽笑眯眯不答。
以“喝酒抱妾打娘子”为生活三大乐事的欧阳写,脸带狐疑,莫名其妙的边想边答:“两个小的,爱些绢呀纱的,另两个跟我久了,眼光更是挑剔,一般的首饰,还入不得她们的眼睛,连我家那个黄脸婆,也喜欢些花呀草的!”
宋之徽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欧阳夫人是个稳重的妇人,执掌家事大权在握,哪里就像欧阳写说的这样不堪。
宋之徽对着欧阳写摆摆手:“欧阳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耽搁一下!”继续咬着狼毫笔发呆。
日头很高,初冬时节的丽阳暖烘烘的,顾妩被晒得浑身舒适畅快,脑海中一片空白。
方才,她送走了长兄顾长,就一直趴在石桌上,正昏昏沉沉地就要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只觉得眼前一暗,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稍微挣扎着睁开,露出些微的缝隙,迷迷糊糊地试探地问了一句:“宋之徽?”
“嗯!你大哥来过了?”宋之徽应了一声,“看你托着腮,傻傻愣愣的模样,你这个臭丫头,想睡就回房去,在这里,撑着做什么?你的那几个婢女呢?净是些没有眼色的蠢货!”
“宋之徽,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府了?”顾妩被他怨念着骂醒,鼓着腮帮子,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宋之徽的脸。
他的眉色极重,眸中的墨色也浓,不经意地时不时就皱起眉,薄唇显得刻薄。
这是年轻而英俊的男人。
顾妩觉得宋之徽长得好看,几乎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男人,宋之徽出身高贵,身上就带点贵胄世家公子的疏离感,虽是高高在上,不容人亲近,却带点与众不同的神秘韵味,他少年得志,上位早,神色间的从容,就是差不多年纪的公子们比不上的。
顾妩觉得宋之徽比她的大哥好看,她的长兄虽然也冷淡也骄傲,却不免带点沧桑,她甚至觉得宋之徽,比她的三哥顾伞还要好看,三哥以前很倜傥,如今总是略带惆怅……
她不由地想起一年前初进宋府的情形——
那一天,也是风和日丽清朗,傍晚时分夕阳斜在西边,漫天都是翻腾的云朵,彩霞烂漫地布满整个天空。
顾妩的大哥顾长,亲自驾着马车,在一路车轮辘轳声中,送她到宋府。
顾妩不哭也不笑,揭了马车的车帘出来,她站在马车边,就准备往下跳,依稀记得看见了宋府的门第好高,宋府正门,两扇乌木大门旧旧的,带着点斑驳的古意,石砌的严实围墙两个人高,灰扑扑的高墙上,爬满斑驳的青苔……
顾妩还隐约记得,那时宋之徽略靠在高墙上,站在宋府前等待,突然对着自己微微含笑,疾步过来,把自己抱下马车。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在那时,她看清了宋之徽的脸……她缩成一团,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从此她享有他的宠爱。
——他一向宠着她,哄着她,让她随时随地可以发脾气,他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夸张的,令人不能够相信的,肆意的宠爱……
那个傍晚,顾妩无比难堪,无比耻辱。
她是最富盛名的书香门第博陵顾家的千金,是从小被《女书》、《女戒》教导出来的女子。
顾妩知道此后,自己要取悦这个男人,她害怕他不喜欢自己,又害怕他喜欢自己,只是顾妩明白——自己永无法成为《女书》里那样贞洁的女子……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
顾妩叹了一口气,从回忆里清醒,她渐渐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样的人!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宋之徽抓着她的手,任她在自己的脸上描摹,“我叫人送了好些玩意来,妩妩,你去挑挑,有什么喜欢的,就留着玩?”
宋之徽从来这样,异常的大方,刚入宋府时候,她略对他笑一笑,偶然对着他说了一句俏皮的软话,他就喜欢得心花怒放。
成箩成筐的珍珠美玉,放在她的脚边,任她挑选,恨不得摘了星星镶月亮!
是他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是他用那一些珍宝,做成金玉的囚笼。
顾妩看着眼前珠光宝气的奇巧饰物,入目皆是琳琅的珍奇古玩,富丽堂皇的锦绣丝缎灼灼地映着她的眼。
——这是昨夜一夕欢度的奖赏吗?
顾妩突然觉得意兴阑珊,对着宋之徽,软软地看了宋之徽一眼:“我都非常喜欢,可以全部留下吗?”对着他徐徐一笑,“我有点困了,先回房睡了……”
顾妩丢下宋之徽回转卧房,偶然间瞥见卧房内的书架上,还留着一张宋之徽的画像,画像卷成一个画轴,夹在古籍中间。
她伸出手,缓缓摊开……
那时候,她进宋府不久,与宋之徽之间的相处,远没有现在这样稍稍和谐。
她每一日都百般无聊,天天都想吃了炮筒一样,不点火,也会炸起来,浑身就像长满了刺的荆棘,情绪波动得厉害,时不时地就要刺人。
因她心血来潮,要学射箭,宋之徽托了司马战亲自教她。
司马战不多话,顾妩也懒得开口,两个人俱呆呆的,一个管教,一个自学,不过是相对无言,却多多少少慰藉了顾妩的愁闷,也因是那一段亦师亦友的相处,顾妩从来与司马战亲厚。
她跟着司马战学了几天,勉勉强强有一点会了,就画了宋之徽的画像,贴在箭靶上,每一天都对着他的画像练习,恨不得把宋之徽千刀万剐,每一支箭,都朝着画像上的宋之徽射去,以此来发火宣泄。
顾妩以为,这一下子该把宋之徽气得半死。
——却有一天,宋之徽画了一叠他自己的画像,亲手送给她,还笑着打趣顾妩实在画得不好!
她无法想象那个时候,宋之徽微笑背后的心情,多多少少是心酸的吧……
如白驹过隙一般,又是一年冬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下降,我好悲摧……
蛇蝎心肠的顾姒
二十九章——蛇蝎心肠的顾姒——……怎么?想做牛做马,让我骑吗……
宋之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只看见顾妩静静一笑,她青色的罗裙微动,立时就转身穿过了残余藤蔓的紫藤花架。
他们之间装腔作势、耍花腔的时候多,戏谑的时候也不少,却从缺乏开明布公的交流,他又哪里能够看穿她的心思。
宋之徽匆忙追上去。
是,有的时候,他极其看不懂她。
他进得她的卧房,她已经趴在床上装睡,满头的云鬓,俱堆积在浅紫的丝缎枕间,虚虚地浮着,盖住半边雪色脸庞。
宋之徽静静地伸出手,把她散乱的发丝,一缕一缕地舒展开,低低地俯首,在她的脖颈边柔声问她:“怎么,妩妩怎么又生气了?嗯……”
顾妩翻身,正视他,冲着他笑得甜甜的:“宋之徽,你别胡思乱想,这一次,我可是没有生气,我就是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我有点困!”
宋之徽心头一动,她是不好意思跟自己说话吗。
也对,方才出了皇宫,在回家的途中,他想着就要见到顾妩,期盼之外,心里却也有几分扭捏,不由地会心一笑:“是吗?是不是被我折腾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妩妩,我帮你揉揉,好不好?”
他的嬉皮笑脸里,竟带着几分沾沾自喜,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这个男人,强势起来,动不动就发狠,从容的时候,端坐如钟,有时,却有着令人发笑的孩子气。
顾妩呜咽一声,随手抓过一个枕头,对着宋之徽的脑袋,用力地捶下去:“宋之徽,你这个流氓,给我滚!”顿时砸得他眼冒金星。
宋之徽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良久,听着她的呼吸声,慢慢地细密平和起来,才缓缓从床边的软椅上起身。
顾妩的卧房宽敞明亮,一副木格子长窗上,糊着大幅的淡紫色纱绢,纱绢上用深紫丝线,绣着一支一支,枝叶连着藤蔓的紫藤花,色泽极浅极浅。
夕阳的余晖敞亮敞亮的,从纱绢间透进来,照得窗边俱是落满隐隐绰绰的光晕,整个房间似在紫藤花雾下。
宋之徽推开半扇窗户,窗前的灌木丛,依然青碧碧的,余光瞥见书架稍微有点凌乱,顺手就去整理。
从小时候起来,他就养成一丝不苟,容不得杂乱的脾性。
只听见“啪啪”一声,从书架中掉落一张画像。
宋之徽俯身拾起,可不正是自己画给顾妩的,天知道,它多么幸运,意外摆脱了被顾妩当成箭靶的宿命,竟然没有被顾妩蹂躏成千疮百孔……
多么幸运,他的心,也没有被蹂躏成千疮百孔,依然完完整整。
完完整整得,可以拥有着这闪耀的金子般的日子,可以想象并期待明天的每一寸光阴。
宋之徽把这画像重新卷起,搁回书架中间,他知道那个时候,顾妩有多么的心不甘情不愿。
只是在他,从顾长驾车送着她到来宋府起,心中已是狂喜,只想事事顺着她的心,如着她的意,再没有想不依从她的时候。
她被他囚禁,宋之徽被自己的心囚禁!
※※※※※※※※※※※※※※※※※※※※※※
清徽殿内殿,宋之徽手上握着狼毫笔不停,挥笔如飞,还空出心思,对着旧仆宋一吩咐:“顾小姐应该进宫了吧!去,你再去看看”
这一日,却是佑嘉太后的千秋生辰,因为上一次佑嘉太后特意出宫,并主持了顾妩的及笄礼,宋之徽出门前,还特意叮嘱了顾妩进宫一次,以致贺仪。
一方面是礼节,一方面是宋之徽的私心:“要是进宫了,待小姐跟跟太后娘娘说过话,你就请她过来与我一起午膳!”宋之徽话虽是这样说,却是搁了手中的笔,“算了,我去接她!”
看,他时时刻刻,都想与她厮守痴缠!
入冬以来,佑嘉太后换住在不近水、暖和一点的“明凰殿”。
因为这一日,是她的千秋生辰,佑嘉太后身穿九重明黄华服,头上的冠冕明珠璀璨,静静接受文武百官内眷命妇的跪拜。
华妆丽服之下的,佑嘉太后贞静秀雅的典范,一举一动,堪赞美不胜收。
顾妩到得迟,入宫,待到的明凰殿的时候,典礼已经结束,命妇宫眷们,不过散落在明凰殿的各处角落交谈。
明凰殿正殿,贵胄千金无数,三五成群一堆聚集着,正有说有笑的,嬉闹玩笑,只不过时不时地,似是不经意打量一下顾妩,也没有人搭理她。
这本就不是顾妩熟悉的场合,她就习惯了孤独,也不理,向佑嘉太后行礼致谢,献上自己的贺仪以后,就兀自一人退到大殿角落发呆。
这一座宫殿起势高,顾妩透过半开的大幅长窗,可以看见殿门口的一片雪白台阶,台阶之上,宋之徽正在迈步而上,姿态说不清的散漫从容。
旋即,正门突然洞开,顾妩听见一阵蜂拥过去的娇笑声,知道宋之徽已经进得殿中。
“是宋大人,是宋大人!”
“对,摄政大人也来了呢……”
…… …… …… …… …… ……
竟是无比喧嚣起来。
宋之徽的确当得起人群的中心,权势滔天之外,出身才具无一不美,除却养了一只金丝雀,把她宠到无法无天,让人诟病,或者生性脾气稍显冷淡,此外,再没有一点不足之处。
不过幸运的是,他也没有嫡妻,清河宋夫人的尊贵位置,还是大有盼头的。
人群中,空出一条两人宽的空隙。
宋之徽穿过簇拥的人群,对着佑嘉太后行礼:“臣,贺太后娘娘千秋鼎盛!”稍稍应酬几句,就带笑陪罪,“臣先告退了!”
满殿姹紫嫣红中,他一眼就看见顾妩。
她穿一件天青色软缎长袄,衣襟袖口间装饰着一圈通红的皮毛,呼气间,细毛时不时地拂到她的脸上,神态懒洋洋的。
奇怪,就姿色而论,她并不算最倾城,但是他就只能够看见她!
顾妩一动不动,只等着宋之徽朝着自己走来,有的时候,她就是如此的做作,露骨的矫揉造作,让人鄙夷的惺惺作态,几乎就存了炫耀的心,恨不得艳羡死满殿的千金。
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紫裙的丽妆少女,她不过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段袅娜,雪肤上一张芙蓉脸浓色艳丽,却是顾妩从没有见过的美人。
这少女顾盼之间美目流转,姿容绝色得让整个京都名门的千金都失去光彩。
顾妩听见她笑语一声:“宋大人!”
宋之徽回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突然神色一动,却又转头,再打量了她几眼,半晌才回过神来:“哦……是敏之呀,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
——却是宋之徽小时的启蒙恩师颜煦的孙女,尚书千金颜敏之。
“嗯。这两年都在外祖家,前几日才进得京!想不到今天就见到了宋大人!”颜敏之的音色又清脆,又娇俏,说话极快,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喜鹊,语笑盈盈之间,俱是风流妩媚,“今天也是祖父的生辰,祖父说下午您也会来我们家是吗,之徽哥哥?”
宋之徽下意识地就去瞄顾妩,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总觉得顾妩已经板起小脸,像是要恼的模样,就有点亏心起来。
他又是对“哥哥”两字,极其敏感,生平他若最喜欢“顾妩”两字,那么必定最厌恶“哥哥”这一个词。
宋之徽微微笑:“敏之,你这个傻孩子,在老家呆了几年,就变得糊涂了!我与你爹爹同朝为官,你要叫我一声叔叔,可不要乱了辈分!”转身就去抓顾妩的手,半拉半扯着她走出了正殿。
——却是四两拨千斤,留下满殿面面相觑的人。
宋之徽只怕顾妩要恼。
果然才出了明凰殿的正门,顾妩已经甩开宋之徽的手,轻哼了一声嘲讽:“哼……之徽哥哥,敏之妹妹,果真是天生一对,般配得很!”
台阶湿滑,宋之徽抓了顾妩的手不放:“再休提哥哥两字,叫起来好不恶心!”
明凰殿外内监宫婢众多,他也不知道避嫌,紧紧地环着顾妩不放,垂首在她的耳畔低声:“你乱吃得哪门子的醋?谁要与她天生一对?般配?前天夜里,我与你,难道还不够般配?”
顾妩顿时翻脸。
宋之徽喜欢饮食素淡,清徽殿的侧殿已经摆了一桌的素菜。
宋之徽一进殿,看见年仅七岁的小陛下,也坐在饭桌边,大感意外,语气不免有点不善:“陛下,陛下怎么会在臣这里?真是的——”
偏偏小陛下一看见宋之徽进来,因为觉得有一点怕,就忐忑不安起来,战战兢兢着从椅子上起来,端端正正地站好:“母后,今天太忙碌了,顾不上我。朕,本想与宋大人,一起用膳的!”
顾妩对着宋之徽呲牙怒目:“就说——宋之徽你平时太凶巴巴了,看,连孩子都怕你!”她示威似的,伸手就抱着小陛下坐在自己膝盖上。
欧阳写曾带着这个年幼的陛下,去宋府玩了好多次,顾妩早就熟悉这个可爱的孩子。
“不是孩子,是陛下!妩妩,你让陛下坐好!”宋之徽冷着脸,纠正她,“你要是喜欢孩子!将来总有抱到你不想抱,腻烦死的一天!”
宋之徽的话里,“夹枪带箭”,大有深意。
顾妩觉得,他实在太过于可恶。
宋之徽看着她气呼呼的脸,心情愉快,突然虚虚搂过她,似笑非笑:“……不,黄脸婆才抱孩子呢,我喜欢你抱我……”
情绪低落的小陛下,看了这歪腻的两人一眼,嘴角扯动,用力地鼓着腮帮子,越发显得稚气可掬。
顾妩摸了摸他的小脸,安慰他,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宋之徽——你不觉得陛下与你,长得有一点相像吗?一样都是大眼睛,鼻子也挺,额头开阔,睫毛又长又密!”
大约是这一日,宋之徽与陛下都穿了朝服,打扮略有相似的缘故,顾妩真觉得小陛下是小小的宋之徽。
她悄悄地贴到宋之徽的耳边,低声碎语,柔软唇瓣,时不时地刷过宋之徽的耳畔:“宋之徽,陛下,该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
宋之徽白了她一眼,觉得怪模怪样的她,实在可恶,在她的脑袋上轻拍了一记:“说起来,陛下与我,算是远亲,我斗胆,勉勉强强可以叫一声陛下侄子,与他长相略有相似之处,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顾妩一边呼痛,一边继续:“……不过,宋之徽你的唇太薄了,唇薄的人,容易显得刻薄……”
“你听谁说的——这没有根据的论断!”宋之徽的眉头,微微皱起,伸手就把顾妩的脸转过来,让她直视自己,语气大不善:“怎么?你嫌我的唇太薄,吻得你不舒服,是不是?要不要试一试?你找死,顾妩!”
宋之徽低低俯首,恶作剧,作势就要吻她,余光隐约瞥见年幼的小皇帝——
小家伙正愣愣地盯着他们两人,看得入神,眼睛一眨一眨,浓密长睫,像蝉翼一样覆覆合合。
宋之徽恐吓他:“小孩子不许看——乖,捂住眼睛,陛下!”
年方七岁的小陛下,乖乖的,一连点了好几个头,“唰”地一声,伸出掌心,把自己的眼睛严严实实地捂起来,雪白碎米一样的牙齿,咬在唇上,语气可怜兮兮的:“宋大人,朕,突然不想和你一起吃午膳了!你们动不动就调情……”一边碎碎念,一边退出清徽殿侧门。
宋之徽的习惯了寝可语,食不言,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午膳。
他看着顾妩放下筷子,就携着她的手,从侧门进入内殿。
内监奉上香茗,满室顿时充溢满茶香,天冷茶热,案几之上白气袅袅。
宋之徽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顾妩,她同样呵气如雾,长睫之上,沾着一点水气,脸色柔润得不成模样,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突然开口:“……妩妩,我们成亲吧……”
距离他在她的及笄礼上,说一句话,才不过两天。
顾妩极其惊愕:“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说好了,这样就很好……”
谁说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倒是会自欺欺人,不,她压根是没心没肺,她压根是从不曾把自己放在心上一点。
想到这一点,宋之徽顿觉不满,只恨不得重重地捶打顾妩几下,把她捶得懂事了才好!
“今日不同往日,我已经与你有肌肤之亲了,不成亲还在等什么?”宋之徽冷笑,咬牙切齿,“趁着你大哥还在京,明天,我就去你们家拜访他,让他把事情给我定下来!”
他只唯恐夜长梦多!
他总是这样事事做主!
顾妩习惯了与他相吻,习惯了他的爱抚,习惯了与他同床共枕,甚至与他欢度缠绵,都可以落落大方看待……
不,但是她从没有真正想过,与他执手一生,那太虚无缥缈,而不现实。
“不!”
看,她拒绝得这样理所应当。
“我哪里配不上你,顾妩,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你到底嫌弃我什么?”宋之徽唯恐又沾惹起她的狂性来,却又不甘心就此而已,步步紧逼。“……顾妩,你这个骗子!你既然压根就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过,刚才又何必假惺惺地含酸拈醋,哄着我开心?”
顾妩咬着唇,他说自己压根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过。
——对,自己本就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过。
她仰起脸,微微笑,眸光晶亮,像是火苗一样,灼灼地打在宋之徽墨色的瞳中:“宋之徽,对于金丝雀来说,有心,是奢侈的事情!我不敢,不能,也不可以!是,我从不曾把你放在心上过,那又如何,难道你会放我走?”
她时常浑浑噩噩,几乎都要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将来要走向何方,她的心,就象浸在黝黑的泥潭中,看不到半点光亮的缝隙,她还能把谁放在心上?
她本就打算做了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却是一场不欢而散!
这个下午,宋之徽好像发疯一样,端坐在书案前,眉睫都似不曾动一下,火烧火燎地处理完政事,浑浑噩噩地出了宫,去了尚书府。
颜敏之的父亲颜尚书,曾与宋之徽的父亲颇有一点渊源,是宋之徽的启蒙恩师,只是宋之徽虽是拜在他的门下,却是受颜尚书的父亲——颜煦的教导更多。
颜煦是一位名动京都的鸿儒,宋之徽从他身上受益良多,情分自然与众不同。
这一天,正是颜煦的六十大寿,因此,依着宋之徽的本性,再不喜欢出入臣子家中,也不得不给几分薄面。
颜家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主家宾客劝酒都极其殷勤,宋之徽本就心情惆怅,不免来者不拒,他的酒量算不上好,竟然慢慢地觉得微醺起来,独自一人退出筵席,走到颜家为宾客准备的侧厢客房。
天色阴暝,厢房内,此时正空无一人,宋之徽虚虚歪在榻上,半躺着养神。
宋之徽一时恼,一时恨,心中一时酸涩,一时微甜,正在愁肠百结之际,突然觉得绣榻微微一动,似是俯过一个人来。
他本就极其警觉,从来克制,方才,也不过只是六分酔,立时惊醒转身,正对上一张浓色艳丽的美人脸——却是颜敏之。
出身江南世家的女子,不免纤柔秀气一些,长在北方各郡的姑娘,落落大方有余,却失却一点妩媚。
只是这颜敏之,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正是最美丽的年华,脸上浓妆艳色,姿容却像工笔牡丹一样,仿佛朱笔描红,金粉修饰,实实在在灿艳如霞。
不说颜敏之艳绝京都,却也只有以前博陵顾姒的美貌,才可以盖过她一二。
事实上,颜敏之与顾姒两人,确实有几分相像,以至于,上午在明凰殿的时候,宋之徽初见颜敏之,一时怔愣着,多看了她几眼。
颜敏之云鬓高堆,一动,鬓发就微微抖动,含笑带欢:“宋大人,我服侍您喝一杯醒酒茶!祖父和父亲都在找您呢……”音色却是无比柔媚温顺。
宋之徽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敏之,你不可以如此,这不合礼数——连九五之尊,也没有让臣女服侍的道理,何况于我——这一个微薄的臣子!”
颜敏之咬着唇,整整齐齐两排皓齿雪白,越发衬得那一抹唇色红艳欲滴:“我愿意服侍大人,为奴婢,做牛做马也不后悔……”
是自荐枕席吗?
宋之徽突然觉得好笑,主动投怀送抱的千金不少,只是像颜敏之这样大胆的,却也少见。
长得越美的女人,就越是蛇蝎心肠,就好像顾姒一样!
他看着身下的颜敏之,她正含娇带笑,美艳不可方物。
宋之徽正侧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她略往前靠,半个身子,就几近压在宋之徽的身下,宋之徽像是半骑在她的身上,姿态看上去无比暧昧。
宋之徽笑得淡淡的,语气也看似从从容容:“……怎么?想做牛做马,让我骑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更新了,累呀……
千万不要霸王我呀,否则我要哭死的……
面目可憎的顾姒
三十一章——面目可憎的顾姒——她自私自利,连他的真心,也可以弃之如履……
宋之徽笑得淡淡的,语气也看似从从容容:“……怎么?想做牛做马,让我骑吗……”他真的半骑上去,就把整个的她覆在身下。
他的心思隐藏得深,脸上却是半点不动声色,连语气里,也听不出喜怒。
颜敏之一时只觉得是惊喜,摄政大臣宋之徽,从来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只是她却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反而因为他从善如流的回应,心里生出一点惶恐来。
宋之徽也不管她花枝招展乱颤,也不看她含情脉脉的眉目。
颜敏之的两条玉腿,正枕在他的身下,显见的肌肤,极其滑腻柔润,不比顾妩,他的顾妩纤柔瘦削得多,他一亲近,她就拿腿踹他……
依着宋之徽的本性,也不过是一脚就把颜敏之踹下绣榻去。
他可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温柔多情的人。
宋之徽只觉得,自己跟顾妩相处久了,未免就沾惹了几分她的蠢笨,头脑也变得不太机灵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是想告诉顾妩,那个该死的臭丫头片子,对我宋之徽投怀送抱,甚至自荐枕席的女人,多得是,顾妩你看不上我,压根儿,就是你这个死丫头片子自己的损失?
宋之徽怨气滔天——都怨顾妩,托她的福——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是在验证颜敏之的大腿,要比那个死冤家的,更加柔腻丰腴?
是要证明自己对别的女人没有感觉?
验证出来了,准备要做什么?
“宋大人……”颜敏之柔声唤了一句,慢慢地仰起脸,红艳艳的唇,就略擦过宋之徽的宝蓝色常服,他的衣襟前绣着的两枝雪白玉兰,不免得就沾上一抹胭脂,变了颜色。
宋之徽从没有头绪的恍恍惚惚中,清醒过来,心中突然就生起恶心的感觉,为着他不熟悉的脂粉的香味,浓重而馥郁。
他早先还不认识顾妩的时候,就从来离着这一些莺莺燕燕远得很,不仅仅是觉得乏味,也未必是他多么一心一意,静静等待挚爱,只因他的脾性——容不得半点的看似不洁,连衣饰气味,都只用自己习惯俗成的。
认识顾妩以后,又越发对这一些“涂脂抹粉”的千金们,敬而远之……
宋之徽恨不得一脚踹死顾妩那个冤家,自己这样洁身自好的人,就因为要跟她斗气,沾惹上一身熏天的骚气。
——偏偏那个始作俑者,说不定还在宋府悠哉……她又哪里知道自己的心思,比顾妩更蠢的,其实就自己!
想到这里,宋之徽也不动声色,起了身,缓缓整理好常服,回身去看颜敏之:“你偷偷地过来,颜老师与尚书大人,不知道吧!你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仔细两位长辈,打断你的腿!”
清河小城是宋氏的世袭之地,颜家同样长居在那里,虽不是世家豪阀,却也是清清白白的名门,颜敏之祖父、父亲两人,都是最重规矩的,哪里是会容忍颜敏之这样胡作非为的?
颜敏之不甘心,贝齿咬在唇上,断断续续:“宋大人,我是真心的仰慕你——那个人,有那么好吗?”
那个人,却是指顾妩。
对,顾妩她有什么好的?
连宋之徽自己也觉得疑惑——她虽可以自骄美貌,但是也到不了恃美行凶的地步;她的性子极其坏,多是他亲自娇惯出来的;她自私自利,连他的真心,也可以弃之如履……
“她好不好,只不过与你们这一些旁人,毫不相干!她欺负不到你们头上,你们也不管不着她!”宋之徽叹了一口气,看着颜敏之,“敏之……我虽不敢说,看着你长大,托大却能自诩是你长辈。我看在你我颜宋两家,是累世的同乡邻居,感激颜老大人从小殷勤教导的,念在与尚书大人同朝为官的情分,不想打了他们的脸——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
方才,许是他也有错……他不曾斩钉截铁地推开她的献媚,虽不是因为动心,却多多少少放纵了她!
琉璃灯光,半照在颜敏之脸上,那一抹美艳,神色间的矜傲,简直酷似极了顾姒。
宋之徽只觉得颜敏之面目可憎起来,再也不想看她一眼:“我不是脾气软和的,怜香惜玉,也不是我的个性,敏之,您请吧——”
他看着颜敏之不情不愿地离去,独自一人,在颜家侧厢客房内,坐了良久,下午来时,他愁肠百结,怒气冲冲,此时越慢慢地心平气和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不由地带上了一抹笑意。
初冬时节,天色暗得早,不多时,已经雾气湿重,顾妩站在屋子前的花廊下,依着廊边干枯枯、落尽了枝叶的树干,一只脚踮起,脚尖在光滑的石砌地面,一磨一蹭。
她心不在焉间抬头,突然看见宋之徽已经进了院子的门,他既然已经到家,她立马别过头,就要回屋。
宋之徽看她好像就要走的模样,登时变了脸色:“顾妩,给我站住,难道多看我一眼,就能够瞎了你的眼?我是洪水猛兽吗?我会吃了你,把你生吞活剥不成?”
顾妩也不搭话,如今,她并不怎么怕他,与他对着来的时候,也常有,转身就走。
宋之徽勃然大怒:“叫你站住,你没有听见!你再给我走一步,试试看……”看着顾妩自顾自地迈出了两步,心觉大失面子,“你给我再走一步,试试看……你再走,我就……就算你能走到海角天边,看看我今晚敢不敢打断你的腿?”
他却是气势汹汹起来:“给我站在那里,一动都不许动!”他真的发火,姿态强硬起来,顾妩就莫名有点发悚起来,果真止住脚步,状甚听话。
宋之徽吁了一口气,似是有点如释重负,声调就柔软下来:“我浑身都是灰,脏兮兮臭得很,就先去沐浴……你站在这里等我!”
宋之徽懒洋洋地沐浴完毕,待到鼻间都是自己熟悉的药草清味,再不残留熏天的酒味,慢条斯理地换了烘得暖呼呼的家常缎袄,正准备出得浴房,余光突然瞥见自己刚刚换下来的宝蓝色常服,只见衣襟上白色丝线绣出的玉兰花瓣上,沾着艳红的胭脂。
他在心里,默默地把颜敏之碎尸万段,庆幸方才与顾妩离得远。
顾妩理应没有看见,否则,他好不容易造了半个孽,岂非就百口莫辩。
宋之徽把宝蓝色常服揉成一团,扔进浴房中冒着火苗的火炉,炉光跳动一亮,被立刻吞噬成了烟烬。
夜深露重,宋之徽才出了门,被凉风微微一拂,就感觉到有一点凉意,看见顾妩还站在花廊下,立刻就破口大骂:“你这个呆子,给我站在风口处干嘛?活得不耐烦了,嫌自己身体太好吗?”
顾妩看着宋之徽无语,说是风,就是雨,说的就是宋之徽这一种人,好话歹话,俱是他说,他变一个脸,就唱一台戏。
顾妩狠狠瞪了宋之徽一眼,抱怨:“是你自己,叫我等在这里的……”
“说你呆,你就是呆!顾妩,你什么时候这样听话了?”宋之徽破口大骂了一阵,慢慢地靠到顾妩身畔,与她并排站了半会儿,轻轻地伸出脚,去踢她的脚,在她的小腿上,勾来勾去:“哎……吃饭了没?”
都已经快要入夜,谁家这么晚了,还不吃饭?
找的好糟糕的搭讪念头。
顾妩没有好气,正想走人不再搭理他,俏生生地才转头,就已经落入了宋之徽的怀中。
他方才沐浴完毕,药草的清味比往常浓郁,就这样翻江倒海般地覆盖过来,顾妩被抱着埋入他的胸膛,触脸是柔软的缎袄,缎袄被烘得久了,此时才带着炉温,那暖呼呼的气息,似乎要把顾妩吞没。
她似乎能听见宋之徽“怦怦”跳的心,一记一记地打在她的脸上,不多时,浑身已经像是烧起来一样的暖热。
宋之徽静静地伸出手,他的掌心火热,一只手,一下一下地婆娑着顾妩略带凉意的小脸,另一手覆在顾妩的背上,上上下下地揉。
不多时,宋之徽的两只手,不知不觉间,覆在顾妩的臀间,两手相合,用力往上一托,就把她面对面地抱起。
顾妩被他摸得神思迷惘,被他揉得清明涣散,迷迷糊糊中,只察觉她自己的两条腿,正夹在宋之徽的腰上,不由地含羞带恼。
“嘘——”宋之徽止住她,就这样抱着她走了小半个园子,步上书房的长长台阶,宋之徽的书房建在高处,起势高,站在书房的廊前,隐约可以看见半个京都的景象,此时虽然已经入了夜,京都依然还有半个城市灯火通明。
偌大的京都,聪明人太多,愚蠢的也不少,漫天漫夜,都是纷纷扰扰,每时每刻,都是熙熙攘攘。
宋之徽抱着顾妩进了书房,坐在自己惯用的书案前的绣榻上,仍然面对面地把顾妩搂着,空出手抓了一只丝缎软枕,垫在顾妩与书案之间,半个身子压在她的身上,俯首就吻在她的唇上,舌尖一点一点地描摹她的唇瓣,慢条斯理的,一遍又一遍……
顾妩只觉得被他吻得软绵绵的,忘记了身在何地,只觉得唇上柔柔的,又酥又痒,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尖去勾,却始终够不到他的舌,又急,又恼,又不满足……脑海中,忘记了一切清明,只有这越来越清晰的渴求。
他撩得她空虚了一阵,突然咬着她的唇瓣,又吸又吮,舌尖长驱直入她的牙关,寻着她乱窜的舌尖,带点蛊惑似的,慢条斯理地纠缠……
顾妩被他吻得气喘吁吁,隐约间似乎听见他隐隐地说了半句:“妩妩,京都是不是太逼仄了……”其实也没有听得清楚。
半晌,宋之徽才放开她,看着脸色潮红、昏昏沉沉的顾妩,语笑盈盈:“妩妩,你去磨墨……”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幅奏折,才放下手中的狼毫笔。
宋之徽取了奏折,递给顾妩:“你念!”
顾妩疑惑地接过,磕磕绊绊地念完——却是宋之徽上奏章,自请回清河休假三月。
灯花一朵一朵地跳,映着顾妩仕女绣像一般,宁静秀雅的侧脸。
宋之徽突然微笑——是,带着她回清河去,隆冬时节,清河满城十里白梅,是最美丽的季节!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seasnow同学的长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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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 大家不许霸王哦……
宋之徽的表白
三十二章——宋之徽的表白——我虽是强取豪夺,却未必就没有真心!
已经是近冬时节,这半个月来,一直清朗无雨,一连干燥了好多天,道路有一点僵硬干裂。
宋之徽带着顾妩,时不时地走走停停,一路上倒也顺遂,到清河的时候,正好赶得上初开的早梅。
天底下的白梅,再没有比清河宋园更好看的了。
顾妩一进得清河城,就恍恍惚惚起来,一时都看得要痴了,只见车道两旁,俱是开得早的白色梅花,落梅如雪乱,十里梅香涌动之间,氤氲缭绕如雾。
宋之徽看着顾妩,她也不知道累,正趴在马车车厢托腮看得入神,不经意地问她了一句:“清河城好看吗?”
顾妩心不在焉,胡乱点头应声:“嗯,群山环绕之中的小城,风景如画!”脑袋一晃一晃的,看起来无比的乖巧可爱。
既然觉得风景如画,那么就永远住在这里吧!
群山峻岭环绕之中的宋府的祖宅,灰黑色高墙上满是斑驳的枯藤,爬满枯萎的青苔,却是占地极广,建筑古朴而秀雅,是极其典雅的庄园,又因为几乎建在半山,起势高,能够俯视整个清河城的风景,此时俱是白梅怒放,满城像是笼罩在雪雾里。
宋之徽携着她的手,进了府,步过苍青色石板台阶的时候,佯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妩妩,你来过清河吗?”
顾妩正在四处打量,台阶之下,宋府家仆婢女如云。
清河宋氏,不愧是累世的清贵世家,一听见宋之徽问她,立刻睁着圆圆的眼睛愕然,摇摇头:“应该没有吧!”
其实,顾妩是来过清河的——只是她忘记了而已。
因为清河城四面环山,远山多栽种着松柏,即使是隆冬时节,入目依然还是碧青碧青的,又兼清河的白梅开得美,时常有世家子弟,从江南抑或北方各郡而来,携带着内眷过来游玩。
那时候,顾妩就是被她的长嫂——顾长的嫡妻带在身边,游历北方个郡名胜古迹的时候,路过清河的。
宋之徽想起自己在这里见她的情形,差不多也是这样初冬的傍晚,天色阴暝昏暗,满城的残梅落在泥地里,像是被一层落雪覆盖。
那时,他也正站在这一个台阶上,透过玄关处半开的一幅木窗,看见窗户外面,顾妩穿一件大红色羽纱鹤氅,冗长的鹤氅,被她卷到膝盖,虚虚系在腰上。
她跪在梅树下,看得入神,越发显出身形的纤小。
她本性里,其实是不爱金玉,爱花木的,对园艺种植,都颇有研究。
——距离上一次在博陵顾家的花园,遇见顾妩,已经几近半年过去,宋之徽几乎已经就要淡忘了那一个傍晚的偶遇,忘记了那一个傍晚的流萤点点,像是破碎了的满天星辰,曾有一个少女不发一句地拽着他的衣角,穿过落英缤纷的小径……隐约只记得她极其纤柔,肩膀发间沾满落花……
——隔了几近半年,宋之徽在自己的老家清河,再见她,所有的记忆,突然全部复苏,连那个夏天傍晚,虫雀嘈杂、夏蝉空鸣中,她细密的呼吸声,都清晰可以想起,似乎都能够感受她拽住他的衣角的时候,怯怯的神态……
顾家的内眷,是借住在宋府的客院的,因而,顾妩意外出没在宋家的书房。
清河宋家,藏有连京都,也找不到的珍贵典籍。
那个夜晚,宋之徽推开门,外面北风鹤唳,满城封寒,书房之内燃着火炉,温暖如春,“劈剥劈剥”都是火苗跳动的声音,书房中只有顾妩一人。
她正坐在炉火边的软椅上,大约被这暖热熏得靠在椅背上睡着,一本旧书覆在她的膝盖上,她微动,整本书就滑倒到地板上……
宋之徽静静地走到她的身边,俯首捡起,入手却是一本《六朝花集》,讲得却是六朝名花的种植法!
宋之徽站在顾妩的身畔看她,火红的炉光,扑在她粉嘟嘟的脸上,连茸茸的细毛都可以看清——她的头上扎一对双鬟,鬓角簪两朵素淡的玉色小花,双目闭得紧紧的,眼睑微眨,吐纳间,浓密长睫盈动,鼻子尖尖的,俏皮而秀气,红唇微嘟……
一扇木窗,被外边呼啸而过的北风,吹得半开,宋之徽突然看见了——窗外,冬夜里漫天的星斗,他俯身,在她的额角偷吻。
于是此后,他的心中,就有了最耀眼的一颗星!
不,那时,他只是微微动心,他并没有爱上她!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转,看着近在眼前的顾妩——她永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若她永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也算是这不幸里的幸运。
对他来说,的确如此!
宋之徽携着顾妩,带着她进入清河宋氏的正房。
正房像是一座宫殿那样大,整幅的墙壁上,挂着不计其数的画像,俱是宋家嫡系历代的先辈,画像的墨色,虽有一点脱落,顾妩依然能从这残留的痕迹中,依稀可以想象他们不凡的风采与英姿。
宋之徽指着最近处的一张,对着顾妩示意:“这是我的父亲……”画像上的宋父,名士风流,无比倜傥。
在宋父的画像前,宋之徽紧紧握紧了顾妩的手,聚精会神地盯着顾妩看:“知道我为什么带着你来清河吗?因为我要你看看,我是怎么样的人——我是真正的清河宋氏的人,身上流着的,是这清河宋家的血液,骄傲的,是这清河宋氏的姓氏!”
因而,他从小就勤奋,那一份刻苦,远超于他的年龄。
因而,他从小就孤独,那一份寂寞,只因为高处不胜寒。
“你明白吗?顾妩?我为什么带着你来这里——只因我心中是有你的,我要你成为清河宋氏的夫人,与我一同抚育清河宋氏的子孙——是,我知道你怨我,我逼着你大哥把你送给我——你心不甘情不愿,可是你扪心自问,难道对我,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的真情?”
顾妩一时惊呆,只因宋之徽的郑重其事。
此时,空旷旷的正房内,除了他们,再空无一人,画像上飞每一双眼睛,似都在隔空而望,印证着宋之徽的挚诚……
她的心中,不由地隐隐生出异样的心情,不是感动,不是惊喜,却是莫名其妙的触动,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宋之徽只以为,她被自己的冒进吓到惊愕,环住她紧紧拥着,缓缓叹了一口气:“我不逼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明白——我虽是强取豪夺,却未必就没有真心!世上诸事,又岂能事事都拘泥俗世风范,而不知道变通……”
他若不是强取豪夺,她早已经是他人之妇!
顾妩心中迷迷茫茫的不清明,他把话说得这样分明,她是明白的。
她从来也是知道他是宠她的,多多少少也是相信过他的认真,此时,不是感动,却觉得惧怕、惶恐和抗拒——这一种惧怕、惶恐和抗拒,却是从心底里生出来,似乎就理所应当地存在心底……
她想不起以前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人,理所当然地就不知道该走向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是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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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不遇倾城色
三十三章——不可不遇倾城色——蹈火而过,未尝就不是幸福!
宋府极大,宋之徽兜兜转转的,走上半圈也要费他好多功夫,透过窗棂的缝隙,他隐约瞥见外边的景象,似是落了雾,白茫茫一片。
宋之徽推开顾妩卧房的门。
空旷旷的屋内,只有顾妩一个人,窗户边有一盆落地而放的阔叶盆栽,她背对着他而站,正拿着一盏乌黑浓稠的药汁,浇在青碧碧的花叶下。
宋之徽心头狂跳,登时冷了脸走向他,步伐急促,匆忙间踢在屋内的一只八宝架上,架子放着的瓷器花瓶,在木架上转了几圈,磕磕碰碰的,俱是落到地面,砸成粉碎。
他的神色间,似乎带了千钧的怒气,脸上变幻莫测。
顾妩被这突然的响声,吓了一跳,手中还剩下的半盏药汁,也没有看准花盆的位置,全数倾倒在自己的裙角,绣满紫藤花的雪青色裙摆,顿时乌黑一片。
她把药碗藏在身后,战战兢兢地对着宋之徽,笑得求饶又讨好:“天天喝药,我实在腻烦死了,宋之徽,我的身子,已经变好了,能不能不要再喝药了!况且,梅大人新配的这药,实在太苦了……您别骂我!我今天才偷偷地倒了第一回呢,以后再不敢了!”她软声细语,“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我是知道好歹的!”
她真不知道梅长今大人,跟过来做什么?
他不是御医院的主理大人吗,本应该事务繁忙得很的,怎么倒有这样的闲工夫!
宋之徽脸上不动声色,耐心地解释一句:“如今天气冷了,妩妩,你不是天天念叨着手脚冰凉吗,这一些药,都是调理你的虚寒之症的,你可不要再倒掉了!以后,你喝药的时候,我让婢女天天守着你,一刻不离,我看你敢淘气!”
他看着顾妩脱了湿漉漉、脏兮兮的裙子,换了干净的新衣,一把扯过她站在窗户边,“你给我站着……就这样,一动都不许动!”
宋之徽的神色间,还留着薄怒,从窗户边的落地梅瓶上,折过一枝带蕊的梅枝,就在顾妩的小腿上,装腔作势地轻轻抽打,脸上却是语笑盈盈,梅枝上的花蕊,脱落了一地,散在碧青色的绒毯上,密密麻麻的。
顾妩不停地跳,不停地逃,扭来扭去的,百般的求饶认错,叠声地发誓诅咒,撒娇撒痴地钻入他的怀中讨好。
两人一阵嬉闹,不由地就面红耳热起来。
宋之徽抱了顾妩在膝上,止不住又是耳鬓厮磨,相拥着坐在通透的窗户前,从半山往下看,满城虽是笼罩在雾里,只是天际的一缕阴霾,慢慢地略散开来。
不知道是不是来了清河小城,可以亲近山水的缘故,宋之徽觉得自己与顾妩之间,似乎隐隐约约的有不同了——是有不同了吧?
他从知道她把心禁锢成怎么模样,既然是铜墙铁壁,他又岂非能轻易把心思得逞。
宋府四周是参天的古树,直把灰扑扑的高墙,掩映得严严实实,隐约有一枝红梅从园中的墙内,探出一枝俏生生的花枝,花枝上,密密麻麻地布满花苞。
沿着隆冬时节依然青翠的松柏浓荫而上,就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丘,雾气重,山间密布着苔藓,一团一团的苔藓,褪了碧色,略有枯萎。
山路湿滑,宋之徽紧紧地握着顾妩的手走过,雾气深浓中,他抱着她,虚虚坐在一块略带湿意的雪白大石,一处一处,指点给她看:
“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呆着这一棵树下看书,那里,夏日的时候,浓荫密布,凉风习习,很是清凉……”
“……这一个亭子,对,就是这个屋顶灰扑扑的八角亭子,我方学画的时候,在亭子里,描摹过这一处的风景……”
“……这一棵小树,是我八岁的时候种下的,等我老了的时候,必定已经亭亭如盖了……”
…… …… …… ……
宋之徽似乎有无数的往事,想要倾述给顾妩听,他的幼年时光,锦衣玉食之外,似乎有点寂寥落寞。
越往山上,山路越发难行。
顾妩本就娇滴滴的被娇养坏了,走走停停的,再爬上两个转角,就闹着要回府。
宋之徽咬牙安抚她:“我们再走几步,妩妩,我背你,好不好?反正你就是惯会磨人的!”
他的话音未落,她已经蹦跳着,蹭到他的背,两手环住宋之徽的脖子:“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宋之徽,你真能背我上山?你的体力跟得上吗?”
她的脸,伏在他的肩膀,,吹气如兰,那一抹带点蔷薇香气的气息,散漫地拂过宋之徽的鬓发耳间,他的耳尖不由地发红起来。
眼前就是火海刀山,他也不在乎了。
蹈火而过,未尝就不是幸福!
宋之徽没有好气:“回家以后,就让你试一试,我的体力能不能跟上!”其实她一点都不重,轻轻柔柔的,像一片飘飘渺渺的羽毛,“放心,我能背你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他只珍惜寸寸光阴!
山间小径曲曲折折,灌木深深,似有半人高,天间突然下起雨来,不时就雨丝缠绵,天气到底是难以预料的坏。
宋之徽拽过顾妩,站在灌木丛底,心中一时懊悔,方才出门的时候,只想着与她漫步山间的乐趣,顾不得带上雨具,就走得远了。
宋之徽看着顾妩蹲在灌木底下,自己也半蹲弯腰,脱了身上的外袍舒展开,略盖在自己的身上,大部分都遮在顾妩身上,柔声安慰她:“是不是冷,不要怕,宋一极有眼色,只怕已经送了雨具出来!”
细雨打在灌木丛间,窸窸窣窣,“沙沙”地响。
顾妩的眼前,就是宋之徽的胸膛,他半蹲下来,就伛偻着腰,想必一定又酸又累,头顶上他的外袍,遮得顾妩只能够透过缝隙,看见眼前零星茫茫的白雾。
她看见雨滴骨溜溜转动着,从宋之徽的腿间滑落,知道他已经衣衫俱湿——他是用身子替自己挡雨。
顾妩想起这么久以来,他对她的好。
他以前就是无微不至,周到体贴的,只是在她的心中,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觉得感动。
莫名的,她的心头,就突然一抽一抽的潮动,泪珠不由地就滑落眼眶,伸手抱住宋之徽的膝盖,大哭大怮起来。
宋之徽本没有看见,被她的痛哭,吓得惊慌失措,在他,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时也想不到顾妩的心思,只是叠声问她:“妩妩,你怎么啦?”
“荆棘扎了我的脚……”顾妩慌乱地找了个借口,言他。
她看着宋之徽越发俯身下来,一张沾满雨滴湿漉漉的脸,几乎就要贴在自己的脸上,感觉他唇间吐纳而出的气息,也扑在自己的脖颈,又柔又痒,几乎酥麻了半边肩膀。
她伸出手,掌心沿着宋之徽的腿部腰间,一寸一寸辗转而上,慢慢地滑到他的胸膛,一下一下地抚摸他。
宋之徽被她的举动,招惹得浑身僵硬,静静立在当下,一动都不敢动,只感觉顾妩伸手环住自己的后背拥紧,她的整个身子都挂上来,柔软唇瓣慢慢贴服过来。
她主动献吻,直把宋之徽的神明,烧得涣散开来,瞳间似要冒出火来,立时就管不得是不是在下雨,似与她对峙一般,彼此又啃又咬起来。
…… …… …… ……
外边是天际黯淡阴暝,顾妩的卧房内,还没有点上灯,昏昏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窗户前落地大梅瓶里,插着的大把白梅,静静吐露着芬芳。
宋之徽转了一个身,顾妩还在睡。
他想起半午时分下起了雨,宋一送伞过来,在半山的灌木丛边,正看见自己与顾妩交颈而吻、缠绵无比的情景,想必那时——顾妩与自己的外袍上,俱是污泥,肮脏地不成模样,发间脸上都是泥水,泥泞不堪……
他这一生中,还不曾有这样丢脸的时候。
两人恍恍惚惚地回了府,彼此分开沐浴换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顾妩已经被宋之徽压倒在床榻上。
与第一次,却是隔了颇久。
宋之徽本就不是在女色上专注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就这样放任着顾妩,整整一年,都不去动她。
宋之徽伸手,摸了摸顾妩光滑的脸,脸更近地靠过去,伏在她的美玉无瑕的肩膀轻轻地啃。
她因为方才的一阵缠绵,肌肤上还犹然沾着一点汗意。
他伸出一只脚,抵开她两只紧贴的笔直美腿中央,另一只腿环在她的腿上,就这样无比亲近地交缠着。
多么幸运,能够与她这样抵足而眠;多么幸运,天赐这极致欢愉;多么幸运,她就在他睁眼就能够看见的地方!
方才,半个下午,宋之徽都纠葛着顾妩痴缠。
他要得狠,掐在顾妩的腰,用力得似乎就要把她折断,把她揉得皱巴巴的,只知道握着拳头,呜咽着媚语如丝,几乎就要把他烧死,只知道红着眼说了一句“妩妩,你想叫,就叫出来”,神魂颠倒到神明失散……她的狠劲都出来了,直在他的背上,抠出一道一道痕迹,此时还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霸王哇,我泪奔,我悲摧……
这几天我勤劳地更新呢,不许打击我的积极性
万籁相思又有谁
三十四章——万籁相思又有谁——万籁俱寂,万籁夜;万籁相思,又有谁?
宋之徽虽是赋闲在府,这一个多月来,依然时常有卷宗,从京都送来,只怕是急需处置的急件。
宋府书房的窗户边,放着一张简单的硬木书案,并两张软椅,书案之上的卷宗典籍,不免也是堆叠如山。
此时,到底是已经入了冬的时节,一连着几天,天色都是黯淡,密布浓云,阴暝暝欲雪。
宋之徽端坐在书案前,聚精会神,手上的狼毫笔微动不止,他一思虑,就会眉头紧锁,就增加了几分凝重沉静的韵味。
宋之徽得空仰起脸,伸手揉了揉额角,探出头,往窗户外面看,目光不过是梭巡着顾妩。
她正在距离露台边,不远处前的庭园一角,在一棵两人高的粗壮梅树下,与一位穿着青色旧布棉袄的少年,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
这一个青衣少年,个子矮矮的,不过约莫十岁模样,脸蛋圆圆的,胖乎乎,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满脸稚气。
宋之徽依稀记得顾妩提过——这似是在宋府,做杂工的一个小花匠。
宋之徽已经连着几天,看见顾妩三番五次地与这个少年说话了,他初初以为顾妩只是叮嘱这小花匠折花,也没有放在心上。
在京都里,顾妩几乎不出门,既不认识世家千金,也不应酬宫眷命妇,人缘本就称不上好,她心中压根儿也没有与人交往,继而好好相处的心思、念头。
宋之徽虽然有点心疼于她的孤单,其实是乐见于这一种情形的。
她在京都的时候,虽然极爱发脾气,动不动就嚣张跋扈得很,却大多是只冲着宋之徽来,顾妩从来不是个和善,脾气软和的,因而她就不可能与侍女们亲密无间,却也不至于,就把怒火发在她们身上。
宋之徽发现,顾妩是喜欢孩子的,不仅是对年幼的小陛下亲密,时常也会把顾家的两个侄儿女挂在嘴上……
她对这一个青衣少年的亲近,虽然不至于让宋之徽为此吃醋——因这青衣少年,也不过还只是一个半大孩子。
摄政大臣的心中,隐隐还是有些不悦,带点疑惑。
宋之徽摆摆手,招过远远侍立在侧的宋一,略抬头,目光对着青衣少年轻轻一扫,以示询问。
宋一跟着宋之徽久了,就比别人更明白摄政大臣的心思,知道他从来霸道,在顾妩身上,又尤其独占得厉害,也不过以为宋之徽是在吃味。
宋一连忙恭谨站到他的身边,揣度着宋之徽的心思:“大人,是不是想问那孩子的事情?那小子,却不是咱们府的下人,是给咱们府里,送梅花的花匠谭木头的儿子!谭木头种花,远近闻名,在清河是独一家的,因他家实在手艺好,比咱们府里半缸水的那几个,强得多了!每个月里,必定会来咱们府里,帮上几天半旬的忙,却是一个顶老实的人。这小子时不时地就跟着他那种花种草的老爹,来咱们府里,不过也只是打打下手——”
宋一偷偷打量着宋之徽,看他脸上也没有怒意:“这孩子叫谭小宝,才不过只是个半大孩子——大人,您看着,他其实也不怎么高!”言下之意却是——宋大人,你不要把他放在心上,他压根儿也没有竞争力,“我看小姐闲来,就时常拾掇些花花草草的,只怕突然遇着一个爱说爱笑,没心思的,觉得有点投缘!”
宋之徽轻哼一声——顾妩是喜欢拾掇花花草草,喜欢得都把药,倒到花盆里去了,可是,顾妩喜欢花木,曾经沉迷园艺,却也是事实。
宋之徽犹还记得自己在书房,再见顾妩的时候,自己替她捡起来的那本书,正是《六朝花集》,讲的正是浅显的花木种植术。
只怕是近墨者黑,这一个念头,让宋之徽大觉不喜。
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宋一,去,你去说一声,叫那孩子,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宋大管家战战兢兢惶恐起来:“我看小姐与那孩子处得好,刚才两人还正兴高采烈地说着绿萼梅的事情,只怕……”
宋大管家还正在期期艾艾。
顾妩已经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一把搂住宋之徽的脖子,脸上眉飞色舞:“宋之徽,宋之徽,你看见谭小宝没有?”她开心地指指那个青衣少年,“就是那边,穿青衣衣服的那个,如今才这么早,他们家的绿萼梅,就要开了……”
花木,花木,花木……
宋之徽看着顾妩语笑盈盈甜蜜的脸,她这样开心愉快不容易,也对,她从来是连稍许亲近的人,也极其少的,又生性敏感,恐怕那个叫“谭小宝”的孩子,大大咧咧到很是合了她的脾性。
本来带着她从京都回到清河,也就是为了让她散散心的。
宋之徽一起了怜惜的心,莫名地就开不了口,做恶人,只觉得自己这样风声鹤唳,未免太过于草木皆兵。
也对,天底下喜欢种花植草的人,数以千计,又哪里是能够介意得完的。
宋之徽也不过是顺着她的心意,虚虚应了一声,脸上带笑,佯装好奇,哄她:“是吗?”
顾妩一脸跃跃欲试的向往:“……听谭小宝说,他们家的绿萼梅,今天已经开了,我可以去他们家看看吗?”
宋之徽登时冷了脸,只是这几天,他与她,好不容易慢慢地蜜里调油起来。
看着顾妩似略略打开心房,他舍不得破坏了这一阵的和睦,放下身段,柔声哄她:“绿萼梅,又不是什么名贵的,咱们家的宫粉、洒金梅,那才是稀奇的,眼看着,明后天也就要开的!妩妩,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出门吗?”
顾妩怎么会不喜欢出门?
却是宋之徽在自欺欺人,她的步伐,曾经跨过博陵的每一个角落,整日里,流连在博陵顾家的庭园,博陵是有好山好水的……
只不过京都喧嚣繁华,一推开京都宋府的大门,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十里长街。
宋之徽又霸道,拘束着她,每一天都出不了们。
顾妩在京都之内,本就没有亲近之人,没有可去之地,没有可见之人,寸步难行,此时来到了清河,入目皆是苍青色的远山,参天古木,萋萋枯草,却是顾妩无比亲近的山间原野景象。
顾妩咬着唇,皱着鼻尖,脑袋晃来晃去,摇头不满,状甚可怜兮兮:“宫粉虽然好看稀奇,不过等我们家那一些异种的梅花开,已经不知道是何年哪月了!宋之徽,我一定会记得去了谭小宝家看完梅花,就回来的,一定不到处晃荡!”
她娇嗔着,钻到他的怀中求他,抓住他的衣角一直一直摇,把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一般,却是无比娇憨的小儿女情态。
“宋之徽你不要担心,谭小宝他爹,听说在府里,帮了十几年的忙,一辈子也都住在清河城,必定不会是坏人,你放心!”
宋之徽从来对她的撒娇撒痴没辙,本性里,也就是想事事都让她得遂心意、舒心快活的,被她缠着只有答应的份。
“好好好……等我看完案几上的这几份卷宗,就亲自陪着你去,好不好?”宋之徽抬头,指指昏昏沉沉的天,“只怕明天就要下雪,这几份卷宗,只怕欧阳大人等着要!要赶着下午送出清河,怕到时候雪路难行,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顾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久了,耍小性子惯了,依着她的本性,立马就要板起脸恼怒,只是她这一阵子,没有发过脾气了,脸方一端起来,觉得有一点变扭,不由地讪讪的,自觉啼笑皆非,俏生生地转身:“不管——我这就去了,我会记得早点回来的!”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他本就从来拿她没有办法,只不过殷勤吩咐了宋一:“派两个机灵的,跟着她去……”叠声嘱咐顾妩,“你先去瞧着,只不许乱跑,等一会儿,我这里完了,亲自去接你回来!”
到底是在清河城内,本就是宋氏的辖区,本就像在他的掌心一样,宋之徽略略放心,也不担心会翻起风浪来。
清河城不算大,顾妩坐在马车里,姿态安静娴雅,任由宋府的侍卫牵着马,马车慢吞吞地行,她偷偷地趴在车厢边,与谭小宝说话。
这个半大孩子,说话间明明一团稚气,却装模作样,硬要扮成大人。
清河街市,虽是比不上京都的繁华辉煌,却又是一派富庶的别样景象,显见的清河百姓的生活,很是安居乐业。
马车过处的街道两旁,每家每户门口,都栽种着几株梅花,用篱笆围起,梅花枝头,已经时有花枝含苞欲放。
顾妩听着谭小宝絮絮地唠叨,宋府的仆人婢女,唯恐避顾妩不及,只他就不怕生,胆子又大,一来二去,在园子里与顾妩搭了两句话,再说些种花植树的琐事,不由地就热络起来。
一路上,他的话多得很,先说了半个城的地,都是宋家的,夸张地咂舌宋家的富庶,再历历数了自己的祖辈,告诉她自己如今已经开始读书,沾沾自喜地告诉她“谭”字笔画复杂,该如何如何写,唠叨起来,简直一刻都没有完。
顾妩扑哧一声发笑,不禁莞尔。
谭小宝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我可没有骗你,如今,我们家住了一位老师,他租赁了我们的厢房,还设了个馆,如今我就跟着他学!”
谭小宝他爹谭木头,因为这一阵子在宋府帮忙,多多少少见过顾妩两面,一看见她的马车进了院子,就战战兢兢惶恐起来,亦步亦趋,只是佝偻着腰恭恭敬敬,到底是大人,拘泥礼节,比不得小孩子天真烂漫。
宋府的两个侍卫,凶神恶煞一般,站在院子正门口守着那里,谭木头夫妇就一动都不敢动。
这一对夫妇陪着笑,领着顾妩去了屋后的梅花园圃观赏,就偷偷拽着谭小宝的耳朵退进屋子。
顾妩看见谭小宝哭丧着脸,知道他就要被他老爹,拽住耳朵骂,她恶作剧地冲他笑笑,却是落井下石。
看,她仗着宋之徽的势,把旁人吓成什么模样!
谭家屋后,用篱笆圈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地,做了苗圃,盖了一个小屋子做暖房,园中有一口小小圆井,只怕是汲水灌溉用的,井台上盖着一块大石,形状圆圆的,平平整整。
园中唯有的两株绿萼梅,已经半开,花色雪白,中间隐隐有绿晕,绿萼梅的稀奇,就在于花色白中有绿,虽然比不上宋府的两品宫粉和洒金雪梅,却也是一种珍奇不常见的梅花。
苗圃里,空无一人,顾妩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井盖上,听着风吹拂过花枝的声音。
顾妩也不知道为什么,中午的时候,她听着被谭小宝脸带着炫耀地一说,心中就蠢蠢欲动起来,她是没有见过绿萼梅花的,然而那一树绿萼梅花,似乎就像是盛开在她自己心里一样,迫不及待地就期待起来。
其实,待到真正见到,又算不上什么了,心中隐隐有只见梅花,不见人的凄清。
从来莫名执念,最可笑。
从屋内传来谭小宝大着嗓门的喊声:“顾小姐,顾小姐,我爹我娘说了,请您进来喝杯粗差!”稚气的语调里,犹自还带着一脸不情愿的执拗,“茶就茶,粗什么粗呀?”
顾妩叹了一口气,难得的好脾气地应了一声:“谢谢大叔大娘,我就来!”
她转身站在篱笆前,这几日雾气湿重,木门沾了水气,却是发胀变紧,顾妩用力地伸手一推,却是稍显鲁莽,正好撞在来人的身上。
来人显然也是没有预料到,极其惊愕地“啊”了一声,收不住脚,颠颠撞撞地退了两步,手上的半叠书都滑落到地上。
顾妩匆忙道歉,抬起头看他,站在她眼前的——却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书生,身上穿一件旧旧的布袄,身形虽是高挑,却是异常的清减,苍白的脸上瘦削进去,显出一双清明墨黑的双目。
他也是愣住,只知道盯着顾妩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神却是异样的茫然、惊喜,又无措……
顾妩没有看见他异样的神色,只是心中,莫名就觉得惆怅。
这样的情绪,大约也不算不了什么,她记得听御医院的梅长今在宋之徽面前说过——却是自己体弱,才会这样情绪波动得厉害,时不时地患得患失。
眼前的这个书生,手上抱着的东西太多,顾妩蹲下身,替他把残落的几本书籍捡起,其中一本古籍,入目眼熟,却是《六朝花集》。
她不禁冲他宛然一笑:“这本书,我也看过呢!”
是,这本书,她自然也曾看过。
——他还没有来得及应声。
谭小宝却颠颠撞撞地跑出来。
他的性子乐观热络,与她这几日相处起来,一时也就忘记身份地位的僭越,兴冲冲地拽在她的手上:“快来,快来……顾五小姐!”又对着那年轻书生喊了一句,语气极其热络,“老师,您回家来了!”沾沾自喜地向着顾妩介绍,“看,这就是我的老师——贾砚老师懂得可多了!我们老师……”
顾妩被他一招惹,就略微忘记了愁思,嫌弃地扔开他的手:“放开,放开,脏兮兮得很……”
她不曾看见身后那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身影。
是顾……顾五小姐吗?
贾砚似是立在那里,欲言又止,一时怔愣,站在风里,脑海中似是思虑重重,一阵接着一阵咳嗽。
※※※※※※※※※※※※※※※※※※※※※※
宋之徽看着宋一收拾了卷宗,一一封好,装在严严实实的箱内,送上前往京都的马车。
马车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宋之徽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际云间,半是昏暝,越发阴沉沉起来,对着宋一吩咐一声:“怎么还没有回府——你去准备马车——那个孩子家,住得离这里远不远……”
他的马车,才驶出宋府,已经下起雪来,北风呼啸而过,雪下得急,翻江倒海一般,雪片如柳絮一样而落。
不多时,道路两旁已经覆起了厚厚的一层。
风雪袭人,马车难行。
待到宋之徽的马车,慢吞吞地走了过半的路程,才在半途中的车道旁,看见顾妩的马车停在那里。
此时,原野上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马车的车顶和车前,俱是落满了雪。
一路上雪下得大,马车走得极其慢,宋之徽心里又想着顾妩,每时每刻,无不担惊受怕。
宋之徽看着从马车内探出半个头的顾妩,气得脸色发白,伸手就把她推回马车车厢内:“天气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一脸阴森,气势汹汹地冲着侍卫骂,“都是废物,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了,明知道天气不好,就不知道早点驾着马车回府!”
顾妩看着被宋之徽骂得垂头丧气的两名侍卫,怯怯地露出半边脸:“不怨他们,我们早早地出了离开了小宝家,谁知才走了这么几步,马车就坏了,因此,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她瞄了瞄四周,原野之上的车道,已经俱是被大雪覆盖,冰天雪地的,看不分明,心中担忧:“宋之徽,宋之徽,我们怎么回府呀?”
宋之徽没有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雪又下得大,赶紧扔了马车走人,省得冻死你这个闯祸精!这里离着咱们家又太远,还是去那个小孩家里,凑合着过一晚,说起来都怨那个死小孩怂恿你!”伸手束了束顾妩身上的正红色羽纱风兜,替她拢紧衣领和袖口,摸摸她的脸问她,“风兜都有点湿了,你冷不冷?”
两主三仆,却是退回到谭家小院,直把谭家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的。
不须提谭木头夫妇如何惶惶恐恐,战战兢兢殷勤招待,把三名侍卫安置在厢房,又空出正房给顾妩和宋之徽两人,又曲意把整个房间,反反复复擦拭着整理了一番,换上崭新的被褥。
卧房里的炭炉,烧得旺旺的,火苗窜动着,把顾妩的脸映得通红,宋之徽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捡起一件厚厚的布面棉袄,放在火炉上烘:“等着袄子暖和了,再上身,省得一会儿冻得肚子痛!”
她的正红色羽纱风兜,早已经被雪水沾湿,此时换了乡下妇人的家常棉袄,袄面是棉布,翠绿翠绿的布面上,绣着红艳艳的几枝梅花,又有两只喜鹊停在枝头,却是乡野妇人惯常的修饰。
她从来是习惯了纤巧秀丽的衣饰,此时自觉分外滑稽,羞答答地躲在墙角不出来,叠声求着宋之徽不许嘲笑。
只是宋之徽也好不到哪里去。
顾妩就着昏黄的灯光,只见宋之徽换了谭大叔的薄棉袄,他长得高,越发衬得棉袄短,露出好大一截胳膊。
顾妩与宋之徽两人面面相觑,哈哈大笑着互相嘲弄。
屋内虽然只放了几架陈旧的家具,虽然是整洁到不染尘埃,却与宋府富丽堂皇的古朴,大相径庭,外边落雪窸窸窣窣,梅树稀稀疏疏绕篱竹,是与高门大第、美婢如云,截然不同的乡居乐趣。
乡间的小院万籁俱寂,宋之徽牵着顾妩的手,站在屋檐底下看雪,雪光辉映得屋前屋后一片亮堂,清晰可见外面的雪片,如棉絮一样翻滚而下,一层一层地覆盖在井盖上,梅花树下……屋檐院角,俱是堆积了厚厚的雪。
宋之徽嗅着梅香涌动,笑问顾妩:“下午看到绿萼梅了,什么东西,稀罕成这样?”
他们两人正站在近着厢房的长廊尽头,突然听见一个男子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
顾妩瞄了一眼警觉的宋之徽,扯扯他的衣角:“下午都听小宝说了,那是他的老师,租住了谭家的一个厢房,设了馆,收了这周围三五个学生教着,闲时代人写写书信和春联!听说这几天天气冷,才得了寒症,如今都在咳嗽!”
宋之徽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到是成了个包打听,什么事情都知道!”
顾妩稍稍有点扭捏:“你是不知道小宝絮絮叨叨的,话比宋一还要多,我就是不想知道也难?”
宋之徽的管家宋一,是最会唠叨顾妩的,多半却是职责使然,而她又极其反抗不听话。
宋之徽伸手,替她拢紧衣领,眼神柔和:“难得,你倒是不讨厌这孩子!”
其实她是极其喜欢孩子的,不仅是多嘴多舌的谭小宝,还是一团稚气的小陛下。
两人并排相拥看雪,碎碎低语着回房,除了窸窸窣窣的落雪声,只听着厢房内的咳嗽声越发厉害起来。
万籁俱寂,万籁夜;万籁相思,又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箱的工作。
^_^不许霸王!
^_^今天还有一更!
踏雪寻梅寻着谁
三十五章——踏雪寻梅寻着谁——只因,你已经是我最美的风景!
乡间的雪夜静得很,除了风声,除了雪声,再无其他……
这一天,宋之徽实在忙碌,费了半天的神,累得够呛,又为着顾妩忧心忡忡,来回奔波,此时屋内温暖如春,他被暖风一熏,不由地放松下来,伸手揉了揉顾妩的脑袋,把她的发,都揉得乱糟糟的:“睡吧……”又在她的耳畔,无甚大事,也在她的耳畔碎语了小半宿,方才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顾妩有点认床,这一年来她越发地被娇生惯养坏了,不比宋之徽虽是挑剔,却也能随遇而安。
她一时离了自己熟悉惯用缎被丝枕,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被这雪夜的冷清生出无趣和空虚,宋之徽连在睡梦里都不动声色,呼吸声淡淡的从容。
顾妩伸出指尖在宋之徽的胸膛,点来点去,拈着宋之徽的一缕发,在他的脖颈处绕来绕去,百般无赖地聊以打发时光。
万籁俱寂的雪夜,外边虽是寒彻入骨,雪雾湿重,房间里满满都是暖意,被褥似被熏过,残留一点甜丝丝的暗香。
顾妩睁着眼睛,仰着脸,就着炉火的微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床顶的帐子上挂着一对璎珞,飘来荡去。
她醒着久了,落雪声声入耳,越发难以入眠,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可以听见夜半哪一个寺院传来的钟声。
顾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满心的惆怅,从何而来。
她静静地挣脱了宋之徽的怀抱,揭起一只被角,翻身起床,披上在炉火上烘得发烫的厚重布棉袄,趿着鞋履,颠颠撞撞地走到窗户边。
谭家的木窗有点旧了,触手就是斑斑驳驳的痕迹,顾妩半推开窗户,趴在窗棂间,感觉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不禁抖索了一下。
天寒地冻的,辉映的雪光那么美丽,泛着银色的光晕,屋檐上,矮墙上,都是未融的冰凌,风里梅花沉郁洁净的香气,却慢慢凝重起来,一缕一缕地浸润进顾妩的鼻间。
顾妩用目光慢慢地巡逻而过,隐约瞥见谭家简陋的庭院一隅——厢房长廊的尽头,似有人影一动,她以为是幻觉,本就被这雪光激得看不分明,不停地揉动着眼睛,只怕是枯萎的芭蕉叶迎风而动。
顾妩关上窗棂,发出“嘎吱”地一声响动。
她没有看见庭院一角,长廊尽头的芭蕉树旁,站着一个男子,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朴素青衣棉袍,垂手而立,在这雪夜里,看不清青衣的颜色,他的站立之处,雪积得深,几乎要没住他的膝盖,伸出手覆住脸,连咳嗽都不敢出声。
顾妩蹑手蹑脚地到了床边,手脚俱用地爬进被窝,就投进宋之徽温暖的怀中。
她实在被冻得浑身冰凉,宋之徽被这冷意一激,激灵灵地颤动了一下,只知道抓着她环住,紧紧地把她拥进自己的怀抱中,迷迷糊糊地叮嘱了一句:“妩妩,你别淘气,外边冷,仔细冻到!”
天色慢慢的明亮起来,待到清晨的时候,已经雪止,宋之徽醒得早,顾妩还在酣睡中,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替她拢紧被窝,省得她着凉。
他站在木质长廊上,优哉悠哉地看着远山,崇山峻岭,俱是笼罩在茫茫的白雪之中,庭院一角有两棵芭蕉树,落雪把残落的芭蕉枯叶,压得就要折断。
屋前有几支红梅,被这突然而来的第一场冬雪,催得一夜之间怒放。
宋之徽出生就是贵胄子弟,并没有机会接触这民间朴素而家常的生活,只是看着谭家院落屋内外陈设,虽然朴素家常,却落落大方,显见谭家的家境,算得上殷实富庶。
宋之徽顺着正房门外的长廊,慢悠悠从容地走,觉得白日里见到,又与夜间的景象不同,一间厢房却是半开。
宋之徽虚虚一扫,可以看见房内,放着两张八仙大桌,散落着几张旧木椅,桌上堆垒着两叠书,放些算盘、纸笔砚台之物,只怕是顾妩口中,谭小宝读书的学馆,果然简陋得厉害。
他也没有深以为意,放在心上,本就是闲逛着,打发无聊的清晨光阴,突然听见顾妩一声尖利的惊叫,直把宋之徽的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屋内跑。
他的步履太匆忙,鞋履勾在门口的门槛上,几近要跌交,叠声地问:“妩妩,你怎么了?”
顾妩把整张脸埋在被子中,一动都不动,“呜呜呜”地凝噎:“我变得难看死了,宋之徽,你快点走开!”
她时常矫情,不免有大惊小怪的时候,宋之徽一把揭起被子一角,借着屋外的雪光,看见顾妩的脖间脸庞,都布满了细密的小小红点,一颗一颗,不过米粒一般的小,点点殷红……
她果真还是娇生惯养的,肌肤吹弹可破的柔弱,只怕是被这陌生的棉被子,捂出半身的小疙瘩来。
宋之徽失语地看着顾妩,她正苦着脸,嘴嘟得能挂上一只茶壶,柔声安慰:“不算什么大事,待到回到府里,我让梅御医给你配点药汁擦擦,再喝上一剂药,说不准明天就好了!”揉揉她的脑袋,掐在顾妩的鼻尖,“放心,我不会嫌弃你是个丑八怪的!”
“天天喝那么苦的药,我总有一天,要喝药喝到死!”顾妩却是自怨自艾地发着牢骚,不曾见到宋之徽立时变了脸色,她慢条斯理地穿衣,“您总把我当成小孩子!”
宋之徽的脸色,慢慢地缓和过来,伸手就递过烘暖的布棉袄给她:“哦……把你当小孩子?我可不敢把谁家的小孩子,我恨不得天天……”意有所指,语气却是无比暧昧,直把顾妩闹到脸色羞红。
顾妩与宋之徽两人都穿了雪靴,手牵手地走路,像是一对乡间新婚的小夫妻,踏在雪上窸窣有声,踢得雪屑乱飞。
顾妩穿着翠绿色的红花大棉袄,因为觉得不好看,不好意思见人,扭扭捏捏的,像是新婚的村妇,宋之徽身上的青布棉袄太小,姿态却是落落大方,任人打量。
他们携手出了门,走过之处,留下两排深深浅浅、一高一低的脚印。
谭木头夫妻操持好了早膳,也不敢去叫住宋之徽两人,站在灶间的门口,听着厢房的门“咯吱”一声半开,慢慢地出来一个青衣布袄的身影,连忙殷勤叫住:“先生,贾先生,用过早膳没有?”
被称为“先生”的这位书生,笑着点了点头:“谭伯,我用过早膳了,这就出门去替村口的大婶写一封信!”
谭木头点了点头:“雪路滑,先生您小心慢走!昨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贵客,我一时都顾不上先生您,如今下了雪,天寒地冻的,湿气重!先生,晚上的时候,别舍不得用炭烧火!我这里还堆了整整一个房间的柴火呢!”
谭木头看着推门而出的青衣的身影,偷偷地叹了一口气,与在灶间忙碌的妻子闲话:“贾先生这么和气的人,又读过书,有才华,我们家里种了好几年都不开花的绿萼梅,偏偏经过他一拾掇,今年果然就早早地开了!真可惜了贾先生,偏生独自一人,孤独飘零!”
清河城内,多是种植白梅,这里乡间的村口,却是数树红梅欲燃,映在漫天雪地里,越发地红艳艳,因此时还早,隆冬雪天的清晨,越发行人少至。
红梅花树下,宋之徽虽是衣饰朴素,却也难掩清隽容颜。
他用力地拽了拽顾妩的手,伸手就揽在她的腰间:“我们这样,算不算踏雪寻梅?等到我们老了的时候,也要这样牵着手,就已经足够!”
他已经看过了最美的风景,于是不会再心存贪婪!
梅树被风吹得一动,堆积在花枝上的雪片,就窸窸窣窣地往下落。
顾妩的鼻尖,冻得红通通的,领子被她高高地束起,几乎遮住半个脸,隐约可以瞥见额头的小小红疙瘩,她只露出一双清亮的大眼睛,耳畔都是落雪声,就没有听清宋之徽的话,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宋之徽也没有再重复一次,只把她的手拽得越发的紧。
——只因,你已经是我最美的风景!
此时,红梅花树下,除却他们两人,再无一人!
宋之徽这样清冷的人,总是凛然不可直视的时候多,此时却是一派和风霁月的温煦情致。
他慢慢地盯着顾妩的眼睛看,神色柔和,温温柔柔地嘱咐:“别抓脸,回府以后,涂了药汁,就不痒了!你再抓,小心抓破了脸,以后变成麻子!”
宋之徽捉住顾妩的手,她正时不时地伸手去摩搓脸上,他一时生出玩闹的心,就把她压在红梅花树粗壮的枝干上吻她。
花树一有动静,残雪就纷纷而落,雪屑飞溅到宋之徽的衣角。
他们身后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通到不远处的分岔口,路口处的屋角下,正站着一位青衣的身影,即使穿了薄袄,身形依然瘦削,目光呆滞怔愣,他的身子颤动且抖索,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立刻就袅绕成白雾。
咫尺,咫尺,再相逢时,雪满千山!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周日两天不更新了,周一再见吧!
亲爱的童鞋们,我这一周这么勤劳,于是就被霸王得特别厉害了,严重让我觉得悲摧了!
^_^霸王要不得呀!!!!!!
携手赏花,并肩看雪 ...
三十六章——携手赏花,并肩看雪——宋之徽的妻子——博陵顾姒!
千山鸟飞绝,入目即是白雪茫茫,墨云掩在苍穹之上。
宋之徽只觉得这天大地大,江山万里锦绣无边,而自己所能够看见的,唯有这红梅花树下的一隅。
时光好像凝固了一般。
“宋之徽,我的鞋履湿了!”顾妩一边软声抱怨,一边颠颠撞撞地扑进宋之徽怀中,虚虚就搂在他的腰上,脑袋在他的胸口处,不停地拱了又拱。
宋之徽伸手扶住她,脸上微微一笑,不知道是笑她的小女儿娇嗔姿态,或者是只是心中喜悦。
在他心中,她与他之间,似乎就本应该就如此亲密一般。
本就应该要这样,似乎深爱了千秋万载,初相识之时的种种不愉快,这一年来大大小小的龌龊争端,似乎就不应该存在过。
宋之徽还在沉思,突然觉得双脚脚尖一痛,却是顾妩的两只脚,都踩在他的鞋面上。
她的左脚,踩在他的左脚,她的右脚,踩在他的右脚,两手往后虚虚环在宋之徽的腰上,顾妩笑嘻嘻回头看他:“踩得你痛不痛?“
她似乎越来越会撒娇了,她的鼻尖被冻得通红,耳畔处都是粉粉的,宋之徽的心中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把她抱着胸前,整个地环住她:“就你淘气……”明明是抱怨的语气,分明是训斥,也被他说得软绵绵得没有一点底气,“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宋之徽任顾妩两脚不着地,站在他自己的脚尖,耐着心在雪地里慢慢地行,其实她的身子极其轻盈,他并不觉得是多大的负荷……他怕她站得不稳,箍在她胸前的手,收得越发得紧。
这半程路,走得越发小心翼翼,直留下一行歪歪斜斜、深深浅浅的脚印。
宋之徽的眉头紧锁,却是无比的专注。
似乎这样托着顾妩,在雪地里,孩子气地,慢吞吞地走,就是他人生之中,最大的事情,庙堂之高,都离他太远。
这一瞬,他不是手握权柄的摄政大臣宋之徽,只是这清河乡间,满心喜悦的普通男子,尽心尽意去取悦他的心上人。
谭家的阁楼,只不过高过半人。
宋之徽打开唯一的一扇窗户,入目就是屋前被白雪覆盖的小院,红梅的花枝,就抵在窗户边,木质的阁楼上放了一只暖炉,正时不时地冒着松木柴火的香气,炉火上的美酒被煮得将沸,咕咚咕咚不停地响。
厢房里传来稚趣的童声,必定是谭小宝这一群孩子,正跟着先生念着一阕唐诗,声声入耳清脆,时不时地还能够听见一声连着一声的咳嗽声,却只怕来自谭小宝那一位得了寒症的先生。
顾妩一直盯着宋之徽看,顾妩,辗转着回到宋府,竟是在清河乡间简陋的民居,整整踯躅了一天一夜。
舟车劳顿了一下午,顾妩本就娇生惯养,此番累得很,本在马车上就软绵绵地半醒半睡,被宋之徽抱着回到宋府,连眼睛都睁不开,朦朦胧胧间,被宋之徽哄着喝了几勺粥,就瘫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房间里,燃着熊熊的火炉,温暖如春。
宋之徽只觉得,睡在自己怀中的顾妩的身子,慢慢地暖和起来,松松软软暖暖的,像是糯米丸子一般。
宋之徽听着屋顶檐角传来的水滴叮咚声,大约积雪正在消融。
他静静地听了小半宿,慢慢地起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封红纸和一支蘸了墨水的狼毫小笔。
他慢慢地把这一封红纸摊开,入目却是一张婚书,男方一栏早已经填好,“宋之徽”三字端端正正,大约有些时日了,连墨迹都稍微有点消淡。
宋之徽小心翼翼地把顾妩的右手,从松软的缎被中挪出,她睡得深沉,任宋之徽的右手把她的掌心整个地包含著,任他把狼毫小笔紧紧握在她的手心。
宋之徽就着炉火的光亮,按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她的名字“顾姒”。
这个睡梦中的女人,是他想要的娘子!
她是博陵宋府的千金,她的名字叫顾姒,是,这个世上,原本早就没有了顾妩。
三十七章——再没有比这更缠绵的一吻——你只消记得,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只爱你!
宋氏清贵,父族五代单传,宋之徽的母亲是宗室之女,他既没有兄弟姐妹,大约只有死去的先帝与还在人世的长公主,勉勉强强算是他的中表之亲,长公主每每殷勤地赶着他叫“徽弟”,又什么时候见过他应声一句。
宋父宋母死得早,那时他年纪小,他连父母的养育之恩,都不曾来得及回报。
他这一生,又曾对谁好过?
他喜欢的,从来也就只有这一个躺在他怀中的女人而已,他甚至不惜让她活在一个虚幻的假象里,小心翼翼地把她束缚在自己的身畔。
她睡着的模样分外娇柔,少了平日里剑拔弩张的恶劣,宋之徽就着炉火的微光,指尖一点一点地在她的眉间摩挲。
“妩妩,妩妩,妩妩……”
宋之徽不知道这一年来,自己是怎么能够把她的名字,叫得这么旖旎柔情,在他的心里,是极其厌恶“顾妩”这一个词的,更遑论要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叫着这一个讨厌的名字!
宋之徽拥紧怀抱中的女人,四肢就纠缠上她温软的身体,在她的脖颈处,轻轻地啃,唇瓣慢慢地轻咬她的耳垂,微不可闻地唤了两声:“顾姒,顾姒……”他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在睡梦中,被他招惹着,只觉得耳畔痒痒的,迷迷糊糊中,气呼呼地伸手推开他:“宋之徽,别闹,别闹,别闹……”娇气地嘟嘟囔囔。
宋之徽就再也睡不着了,过去种种,不多时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以前,她远没有现在这样温顺,几乎从来不会黏他,不高兴了就躲在衣柜里,缩成一团。
他知道她多么心不甘情不愿,管她是对是错,管她跋扈还是嚣张,管她撒脾气使性子,一味地只是娇纵宠爱着,平日里,连手指头都舍不得弹她一下。
他翻来覆去地在她唇角、耳畔轻吻,两手隔着衣衫,在她的身上四处肆虐,直把睡梦中的她、也揉得气喘吁吁的,只是她累得很,一时半刻也醒不过来,不过是任由他胡作非为,她蜷缩成一团,身子越发娇娇柔柔起来,像一只糯米团子,任他揉捏。
屋檐角的淅淅沥沥声,入耳越发响亮起来,却是已经下起雨来。
宋之徽眯着眼睛养神,半醒半新间,只听见炉火的“劈剥”声,不多时也按捺不住,不知不觉半宿过去了,他从来醒得早,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可以看见天际隐隐有光,却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屋外似是已经大雨磅礴,宋之徽突然听见走廊上,响起一阵接着一阵纷纷攘攘的脚步声,他还来不及表示不悦,却听见小心翼
翼、忐忐忑忑的磕门声。
宋之徽看一眼嘤咛一声醒转的佳人,唇间带笑:“顾……妩妩,你醒啦?别理他们,再睡一会儿,我去看看!”说话间,虚虚披了一件外袍,走了几步去开门,犹自还带着一点恼火。
宋府上下已经灯火通明,跟随了他多年的管家宋一,正站在门边,恭恭敬敬地低声禀告了一句:“欧阳大人,从京都派来的人,连夜来报,请大人您立即回京……”
虽然常有卷宗从京都送来,只是这样连夜送达,只怕京都中情况有变。
宋之徽接过宋一手中的信件,就着走廊里长明的灯盏,一目十行地迅疾阅毕,把信件扔回宋一手中,语气却是从容到冰冷:“你这就去稍作准备,我们马上回京……”
他一从走廊回房,就带进一阵冷风。
顾妩被这扑面而来的凉意,冻得完全清醒,靠着软枕而坐,墨玉般的双眸,只盯着宋之徽,眉角微微蹙起:“京都出事了,您要回京吗,现在吗?那么我呢?”
“对,我现在就回京,你先在清河再呆一阵子,过几天我来接你!”宋之徽替她拢紧被子盖好,“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担心……”
他始终放心不下她,只是此番匆匆回京,必定日夜兼程,又舍不得她受着舟车劳顿的辛苦,她本就虚弱,他可不敢拿她的身体放肆:“我把宋一留在这里,照顾你!妩妩,你要好好听话,不许耍孩子脾气……”
走廊上,宋一已经叠声催促,宋之徽只絮絮叨叨地嘱咐,他已经太习惯了与她厮守,为这偶然的分离,立时就觉得惶恐。
雨滴落在屋檐上,像是翻滚的砂石一般,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顾妩呆呆坐在床上,被衾里,似乎还残留着宋之徽的体温,鼻尖隐隐绰绰缠绕着宋之徽身上、独有的药草微涩的气息。
方才,她急匆匆地醒过来,听着宋府内外急匆匆的脚步声,听着宋之徽事无巨细的嘱咐,急匆匆间,他已经出了门,她犹自还回不过神来。
雨下得实在大,仿佛倾盆一样,流下屋檐的时候,“叮咚叮咚”地响,天色却慢慢地明亮通透起来。
宋之徽早已经出了宋府,过了这么久,此时,他的马车一定行驶过半个清河小城了吧!
她静静地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站在窗户边,雨帘笼在天际,路两旁犹然还留着没有消融的残雪。
顾妩突然听见楼下传来的轰隆声,似是宋府的大门被踢开,她被这巨响,吓了一跳,惊愕地转身,突然看见宋之徽去而复返。
宋之徽站在门边,浑身湿漉漉的,鞋履俱湿,脚踩在绵密厚实的地毯上,留下两行泥泞不堪的印迹,脸上微微一笑。
他笑得浅,星目之上,剑眉飞入鬓间,雨滴犹顺着发丝滑落。
顾妩为他这一笑,而觉得心神荡漾,只愣愣地问了一句:“宋之徽,你……”
“对,我忘记了亲你!”宋之徽的衣衫俱湿,伸手环在顾妩的腰上,俯身就吻在她的唇上,轻轻的,旋即放开,“这一回,我真的走了!不要担心!你只消记得,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只爱你!”
再没有比这更缠绵的一吻!
美人如花隔云端 ...
三十八章——美人如花隔云端——大约是心痛吧,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更多的,却是庆幸,原来她还活在!
积雪不过才消融了几日,融雪肆意流溢,清河乡间漫地是泥泞不堪,谭小宝靠在自家正房前的木头栏杆上,虽然一连几日都是晴天,栏杆经了雪水,依然还是觉得胳膊湿漉漉的冰凉。
清河城乡间民风淳朴,不止乡宦子弟、名门世家,喜好读书,因为生活略比别的乡镇富足,人人都自诩耕读传家,农忙季节之外,即使普通村民,攻读都极其勤奋。
谭小宝原本日日都要走上半个乡间,去附一位乡宦家的学馆,如今因为新来的这一位叫贾砚的先生,租住了自己家的房子,又设了一个小小的学馆,就在自己家里读书。
谭小宝越发觉得读书识字,有滋有味起来,他的手上握着一本启蒙用的《千字文》,朗朗上口,读得不亦说乎,犹自还带着一点清河的乡音,清河的语调惯有一点婉转的软,《千字文》被他读得分外稚趣。
谭小宝听见厢房的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一声,急忙把手上皱巴巴的旧书,放在木凳上,一溜烟窜到厢房门口,像一只小耗子一样,巴在木柱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笑得淘气讨好:“贾先生,您要出门吗?”
这半年来,谭小宝跟着贾砚读书,又日日与他相伴,这一位先生脾气极其温厚,待人和气,谭小宝自觉心中敬佩有余,越发与他情谊深厚起来。
被称为先生的贾砚,脸上微微一笑,神色如常亲切,他却是带笑和气的时候更多,几乎是从来没有动气的时候的,身上一件半新的青布棉袄,大约洗得勤的缘故,布料看上去分外绵软,顺服地贴在身上,却是显得他身形削瘦,服色被洗得半褪了,因而就显出旧旧的沉稳厚重的青来。
“对,如今天气越发寒冷起来,把我冻得像一只寒号鸟,天天抖抖索索的,前一阵子,我不是,在街上的裁缝店定制了一件新棉袄吗,这就过去取了来!”他摸了摸谭小宝的脑袋,“回家的时候,在街口带一包枣糕回来给你,好不好?我记得你喜欢吃枣糕的!”
“先生,我没有那么贪吃啦,只有你,才把我当成小孩子,我爹天天赶着我去挑水,我娘天天撵着我去砍柴呢?”谭小宝的个子矮,只能够及到贾砚的腰间,脑袋在先生的青布袄面上,用力地蹭了蹭,“我不稀罕枣糕,我跟先生一起上街逛逛去!”说罢,就欢天喜地地携了贾砚的手,乐不可支地跟在他的身后。
清河内城不大,街市两旁都是梅花树,初冬的早梅已经凋零,只有零星花瓣挂在枝头,贾砚牵着谭小宝的手,慢条斯理地走,他走得徐徐的,脚步不急不缓,迁就着谭小宝的步伐。
风动之处,残梅随风零落,间或就有几片残花,落在他的额头,隐约还留着一点隐隐的暗香。
谭小宝一边亦步亦趋地走,一边侧着头盯着他看,他从来就觉得,住在自己家里的这一位先生,与自己以前所有的老师们都不一样,贾先生说话总是从从容容的,脸上总是淡淡含笑,连他们背书背不出来,都不会骂人,更遑论会挨板子了。
他觉得自己的贾砚老师是不一样的,长得也好看,连乡宦家天天穿着锦绣华服的公子们也比不上他好看。
贾先生因为身体不是很好,脸色时常有一点苍白,眼睛晶亮晶亮的,谭小宝一直觉得贾先生的学问比谁都好,觉得他与众不同到,甚至都有一点神秘了。
谭小宝突然听见一声轻笑声,抬起头,发现自己一直在琢磨着自己的贾先生,正盯着自己,一脸疑惑。
“小宝,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说话声温文尔雅,和煦如春风。
“没……没有,不过先生,我觉得先生你跟别人都不一样!”谭小宝的脸红了,有一点羞惭,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就像摄政大臣一样,与我们都是不一样的……”
“天天胡说八道!”贾砚揉了揉他的脑袋,一把拽过他的手,“我知道,宋大人在你家住了几天,看把你给得意的,天天宋大人长宋大人短的。我已经听你炫耀过一百遍了!到底是个小孩子呀!”
“虽然都是不一样的,不过我喜欢先生,因为先生你对我好,宋大人,我有点怕他,他都一直板着脸呢!”谭小宝连忙颠颠撞撞地跟上,伸手拽住贾砚的衣角,使劲地扯呀扯。
贾砚被他扯得突然愣住,只觉得有一些隐匿的情感慢慢地复苏起来——那个她,似乎也有抓着别人衣角不放的习惯,一刹那,他的心中,突然酸甜翻滚起来,直让他的脑海浑浑噩噩的,顾姒,顾姒,顾姒……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真的以为她已经死掉,因而在谭家后院的绿萼梅花树下,乍然再见到让自己魂牵梦绕的面庞,一时怔愣在那里,只觉得魂飞魄散,恍如隔世重逢。
贾砚,贾砚,假的砚台,只是自己……明明已经再见到她,却是不能够开口,不能够轻举妄动,连多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知道自己不能够贸贸然。
贾砚想起几天前的那一个雪夜,自己在厢房,听着她与宋之徽并肩看雪时候,窸窸窣窣的碎语声,不过也只是闲谈琐事,却是无尽的旖旎。
厢房内炭火烧得热,明明熏得满室温热,他却觉得浑身都是彻骨的寒意,再睡不着,站在窗外,就着微弱的辉映的雪光 ,看着漫天雪片落在枯萎的芭蕉枝叶上。
“纵芭蕉不语也嗖嗖”。
心痛吗?
大约是心痛吧,她似乎已经忘记了 自己。
只是更多的,却是庆幸,原来她还活在!
入了城,街市内人流越发攒动起来,耳畔都是摊贩熙熙攘攘的叫卖声,贾砚发觉,在不知不觉中,他与谭小宝两人已经拐入了一条小巷,看见巷旁的梅树,在微风里稍稍颤栗摇曳。
他听见谭小宝惊奇的声音:“哎……先生你看,是顾五小姐,是顾五小姐!”谭小宝很是欢天喜地,不由立时挣脱出了贾砚的手心。
眼前,一连停了四五辆马车,排成一列,马车的装饰冠盖,无不华美,堵在小小的街市口,顿时人流越发拥挤停滞。
侍卫围成一个外围,遮挡住一群如云的青衣美婢,这一群美婢无不衣袂飘飘、身段袅娜的,正簇拥着中间的一位身着月白色缎袄的丽人。
可不正是顾姒,不,可不正是顾五小姐顾妩。
她不着脂粉,越发显得不过一掌可以覆住的脸纤小,神色间带着一点稚气,漠然没有表情,略微低着头,因而越发显出盈洁如玉的额头,侧脸斜成一个美好而秀雅的弧度,月白色缎袄的领口,缀了两圈火红的狐狸毛,细毛盈盈的,时不时就扑在她的下巴上。
贾砚心中狂跳,他抬起的一只脚,还没有来得及落地,突然不知道踏向何方。
何须何须慰寂寥 ...
三十九章——何须何须慰寂寥——这是宋之徽第一次吻她。
贾砚心中狂跳,他抬起的一只脚,还没有来得及落地,突然不知道踏向何方,突然不知道身在何地,突然不知道已然何时,这样茫茫然的无措,似乎身在梦里,其实正是自欺欺人,这分明正是清河城,又哪里有一点点记忆里的江南博陵的影子。
而她,也已经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她了,“顾五小姐”衣饰华贵雍容,脸色带一点乖张之意,目光斜视地面,似乎不愿意理人的模样,大约是因为服饰太过于用心的缘故,容色娇艳到令人移不开眼。
可见这一年多来,她养尊处优,出则奴婢如云,入则呼奴唤婢,宋之徽总没有亏待她。
她的姿态这样高高在上,不经意间,骄矜之意流露,与清河街市店铺间的朴实市井格格不入。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中间隔着了一年多的时光,她变得太多太多了,若不是他从小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若不是他曾经与她耳鬓厮磨,说不定他就认不出来她来了,她的眉目唇鼻,大模样并没有大改,只是神色间,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顾姒了。
他所认识的顾姒,虽然也是娇娇弱弱,虽然也不喜欢说话,神色间却总是怯怯的,她是早产儿,身子虚弱,因此对比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总是显得文弱稚气一些。
顾家两子三女,排行第四的顾姒,并不是正室嫡出,她的生母却只是一名郁郁寡欢不得宠的妾室,对比身得父母兄长宠爱的掌上明珠顾妩,她的光彩黯淡得多,顾父政事繁忙琐碎,又哪里顾得上家里的孩子,嫡母的照拂,也不过是情面上冷冷淡淡的而已。
尤其身边有一个天之骄女一样的顾妩做对比,对比顾五小姐令人惊艳的美貌,顾姒的容色黯淡得多,不过只能够称得上纤柔秀雅而已。
顾妩既是正室嫡出,是顾家唯一的真正的千金,身份的高贵又岂非顾姒可以比得上;顾姒的生母,却不过只是一名顾夫人陪嫁过来的婢女,而后也不过只是父亲无数妾侍中不得宠爱的一位。
大约因为这,曾经让顾姒听过无数的闲话。
顾家家教严谨,顾妩极其聪慧,年纪还小的时候,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造诣,已经令人刮目相看,时不时地让父亲得意到乐不可支。
顾家是极其看重子女的文辞才华的。
贾砚还记得有一天,在博陵顾家的书房外,看见顾姒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托腮愣愣地看着天,他走近一看,发觉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为什么那么笨呢,哥哥!小五弹了两天就会的曲子,我一定要学了又学,练了又练了好几天,才勉勉强强学会!”顾姒伸手捂住脸,“府里教 我弹琴的先生,已经天底下最好的,数一数二的先生了,可我还是资质平凡,比不上小五也没有关系,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看不起我,我不想再丢脸……”
“夫人是出身名门闺秀的才女,所以小五就比我聪明,而我……”
对比惊才绝艳、人人赞叹的顾妩,顾姒的确逊色得多,她的天赋平平,才华平平,虽然不欠缺勤奋,却也未必在课业上特别用心,她的兴趣只在植花种木上。
顾姒唤顾长“大哥”,叫顾伞“三哥”,却从来只唤他“哥哥”的,他却是在博陵客居了多年的,他看着顾姒长大,任由她怯怯的跟在身后。
她很喜欢跟在他,甚至称得上黏他了,但是他也不觉得讨厌,在她十四岁的时候,由他的兄长出面提了亲。
贾砚想起自己的兄长,他天天笑眯眯、胸无大志的兄长,此时却已经成了安顺王爷,谁能够想到会有这一天,他们家原本不过只是无数落魄宗室中的一员,也不知道宋之徽看中了哪一点。
博陵的四月落樱缤纷,落樱满地堆积在木质的栅栏。
她站在樱花树下,满脸严肃:“哥哥,你真的要娶我吗?哥哥,你不会后悔吧?”她很倔强,流泪的时候少,那时候却满脸泪痕,“我长得不够好看,琴弹得也不好,下棋也比小五差不多了,哥哥,你不会后悔吧!”
贾砚似乎还能够清晰地记得,她从背后抱住自己的情形,她的脸上满是泪,不多时就沾湿了他背上的衣衫,让他觉得凉凉的。
“哥哥,如果你真的要娶我,可不可以……”她抱得那样紧,似乎要把自己勒死,“如果你真的要娶我,可不可以……不纳妾,不管是金枝玉叶,还是鄙贱的姬妾,我不愿意与任何一个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她看似怯弱,其实是刚烈倔强的。
※※※※※※※※※※※※※※※※※※※※※※
过去已然过去,往事恍然如烟,贾砚回过神来,看着谭小宝已经挤入婢女的拥挤中间,正拽住顾妩的衣角,对着自己大声喊:“先生,先生……我在这里!”
谭小宝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未免就没大没小了一些。
顾妩抬起头,正好瞥见青色布袄的贾砚,不禁一阵怔愣了一会儿,辨认出正在与自己匆匆见过一面的谭小宝的先生,心中莫名就觉得他亲切可亲,脸上慢慢地含笑起来:“相请不如偶遇,我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就正好遇见小宝!贾先生,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一起坐下喝杯茶吧!听说这个茶馆的点心,是做得特别有名的。”
街市旁边,正是一家小小茶馆,一楼虽然茶客云集,却是空出二楼这一层来。
顾妩看着面色犹豫的贾砚,她是不管“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规矩的:“先生只管上楼来,我是从不管别人的闲话的!”
贾砚到底是硬着头皮,鬼使神差地跟上,不大不小的二楼雅间,除了顾妩三人,再无一人。
空旷宽敞的室内只听见,火炉里柴火“劈剥劈剥”地响,窜着红通通的火苗,带出缕缕松木的清香,茶楼后有长的极高的一树白梅,留着几枝残花,正好堪堪抵在旧木斑驳的窗棂边,隐隐绰绰是花枝的黑影。
顾妩伸手,把这一扇窗户推开,隆冬时节寒风呼啸而过,扑面而来就是寒意,茶馆后院却是一个普通的小院,活计们正热火朝天地做着糕点。
顾妩突然一笑,不由地想起,宋之徽也是替她做过点心的,虽然不过只是戏谑嬉戏的成分更多,却是一年前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隆冬的时节——
京都宋府偌大的厨房,冬日的暖阳隔着窗棂透进来,她站在窗户边,晒着暖烘烘的太阳,看着宋之徽,平日里总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摄政大臣,宝蓝色的常服外面罩了一件粗布旧衣,发间隐隐约约都是雪白的面粉。
“妩妩,不许笑,我真会做梅花糕,小时跟着我的母亲学做过,说起来,我的母亲,唯一会的也不过只是这一种点心!”宋之徽一边揉面,含笑回头瞥了她一眼,“这个时节,清河城只怕早已经是梅开十里了,清河的百姓,正好家家户户采了干干净净的梅花的花瓣,揉在粉里,蒸出糕点来,却是清河的传统糕点,名字叫梅花糕!”
那时,她进了宋府已经半年,与宋之徽之间,却是从变扭,慢慢地变得稍有一点和睦起来。
她只是靠在窗户边,懒洋洋地嘲笑他:“君子远庖厨,宋之徽……摄政大人……你也不怕别人看见你这个模样笑死!”
宋之徽脸上额头都是雪白的粉屑,青布旧衣上也是白蒙蒙的一片。
他第一次学着做糕点,到底不是擅长厨活的人,笨手笨脚到令人发笑:“妩妩,你说话倒是跟我父亲一个德行!只是,北方那几个世家,时不时地骂我是奸臣,天天叫嚣着要清君侧?我既然是脑门上刻着‘卑鄙’两字的小人……那做不成君子,也没有多大关系!”
却只是他的玩笑话!
“说起来,我现在颇有一些后悔!犹然还记得小的时候,母亲教着我做点心的情景,父亲母亲到底都已经去了……只是……我原本可以对父亲,更好一点,对母亲,也可以更好一点,可以让父亲和母亲,彼此都更好一些……不是不遗憾的!”
她与宋之徽相处稍微久了,知道他生性冷淡的,那时,他的神色间,却带着淡淡的遗憾,一张脸慢慢地却只对着她,只 是盯着她看。
她似乎都还能够清晰地记得,他墨黑瞳色里的寂寥,摄政大臣宋之徽,看似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想要之物随手而得,却原来也会有遗憾的。
糕点上了蒸笼,厨房里水气弥漫,不多时就氤氲满整个厨房,偌大的厨房中,只有她与宋之徽两人,并排坐在灶间的火炉前的长条木凳上,柴火烧得旺盛,像蛇信子一样吐着火苗,火光红通通地映在宋之徽英俊的脸庞。
在火红的火光中,他伸手揽在她的腰上,低低地俯首,这是她来到宋府之后,宋之徽第一次吻她,靠着灶窟窿太近,火苗窜过她的手背,隐约有一片灼热,雪白的粉屑,从宋之徽的发间“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四十章——管你是金枝玉叶——摄政大臣宋之徽,即将迎娶傅将军的掌上明珠傅以兰!
在火红的火光中,他伸手揽在她的腰上,低低地俯首,这是她来到宋府之后,宋之徽第一次吻她,靠着灶窟窿太近,火苗窜过她的手背,隐约有一片灼热,雪白的粉屑,从宋之徽的发间“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这是怎么了?
顾妩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突然无缘无故,就又想起了宋之徽。
他离开清河城起,回到京都,也不过才半个月,顾妩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开始想念他含笑的脸,独自一人吃饭的时候会想他,安安静静散步的时候也会想他,或者半夜里醒来,甚至都会误以为他还在身畔,迷迷糊糊中,唤着他的名字……
顾妩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明明以前那么讨厌宋之徽,甚至恨他,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才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宋之徽身边的日子。
从宋府跟随着顾妩出来的婢女侍卫,俱都是站侍在茶楼的走廊上,两扇红漆木门虚虚掩着,漏出一线光亮。
二楼雅间的木桌上,摆满了数碟新奇精巧的糕点,茶香四溢,水气缭绕。
谭小宝正眼巴巴地坐在木桌边,捡了一块点心,吃得不亦乐乎。
满室寂静,只有冷风吹着几枝梅花,打在窗棂上,发出“索索”的声响,贾砚略微侧头,去看“顾妩”。
她站在窗户边,看着两株残梅,心不在焉,她的鬓间有一缕发丝,被风吹得时不时地拂动。
贾砚心中一动,几乎要克制不住,就要像以前一样,立即走到她身边,伸手替她把散发抿起,只是已经是物是人非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从谭小宝手中拿下茶杯,语调恭敬平和:“顾小姐,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失陪了!”
顾妩的神色间,有一点冷淡的倨傲,回头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不过略微含笑,看着他们离去,突然对上贾砚的眼睛,他的眸色好像被雾蒙住一样,隐约有一丝悲悯苦楚。
她不由地额头一跳,只觉得是幻觉,这眼神映在她的眼睛里,清晰却分明,顾妩只觉得头痛得厉害,脑海中一会儿想起宋之徽,一会儿空白一片,莫名就觉得手足无措,竟自觉心中好像有一处被剜掉了一样,空荡荡的,没有依靠。
顾妩独自一人在宋府呆了这么多天,未免就有点寂寞消沉,兴冲冲而来,回府的时候,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起来。
从宋府庭院往山上,一列台阶雪白,隐约只落了几枚枯叶,顾妩独自一人扶住栏杆,慢吞吞地行,暮晚时分,起了薄雾,低低地袅绕在山间,半山之下清河乡间,炊烟袅袅升起,隐约可见 。
“顾五小姐!”
顾妩突然听见一句悦耳的呼唤声,不由地回头,向台阶下看。
台阶之下,站在一位华服丽妆的仕女,峨眉如画,飞入云鬓,明眸如同秋水点过,水汪汪的分外晶亮,红唇恍如烈焰一般,却是一位浓艳明媚的美人,大约年纪极小,益发衬得肌肤带着辉光,一张夺目秀美的脸庞,浓烈得好像欲滴的芍药一般。
宋之徽没有启程前往京都,还留在清河府里的时候,时不时地有近着清河城的各个世家,带着妙龄千金前来拜访的,只怕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怀里揣着的心思,也不过是想攀上宋之徽。
只是自从宋之徽离开清河以后,这半个多月来,宋府之内,几近没有客人来,也不知道这一位丽妆少女,又是谁家的闺秀。
顾妩与她隔得并不远,只是夜色阴暝,一时看不清楚,辨认不出她是谁。
顾妩慢吞吞地步下台阶几步,听见那美人又娇声“不知道顾五小姐,还记得我吗?我的名字叫颜敏之!”
眼前的这一个美人,可不正是颜尚书家的千金颜敏之?
顾妩突然想起,她曾在佑嘉太后的宫殿,与她打过一个照面,当时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就心觉感叹,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不过当时顾妩心事重重,也没有把她看得真切。
此时再见颜敏之,顾妩越走近颜敏之的身边,把她看得分明,就越发觉得颜敏之神色间,却有几分像自己死去的四姐顾姒。
她的四姐已经过世,顾妩这一年来,浑浑噩噩的,有的时候,甚至连四姐的模样都想不起来,所幸书房中收着一副小象,她时不时地看上几眼,心中才留有一点关于她四姐的印象。
顾妩还记得,在佑嘉太后生辰那一天,颜敏之娇滴滴地唤着宋之徽“之徽哥哥”时候的情形。
此时莫名其妙地心中就是一恼,心火“噼里啪啦”直冒,顾妩本就不是喜欢应酬人的温和性格,脸上微微一笑,轻哼一声微不可闻:“原来是颜大小姐,是不是来见你的之徽哥哥的,可惜宋之徽此番已经进京,只怕你这一次是见不到了,怎么你没有听说么?”
语气竟然酸溜溜的,连顾妩自己都觉得可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样矫揉造作,动不动就这样醋气熏天的。
“我到清河的时候,才知道摄政大臣已经回京,不巧得很,就没有遇上!这一次,我们颜家,却是合家回乡祭祖,今天下午好不容易得闲了,我就想着来宋府拜访顾五小姐,清河城气候差,多雨多雪缠绵,不知道顾五小姐是否已经习惯!”颜敏之仰着头,笑得漫无机心,宛然自己是清河城的女主人一样,殷勤妥帖地照拂着宾客的喜好。
顾妩仿佛听不懂颜敏之话里的深意,漫不经心,丝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习惯,怎么不习惯,这锦绣辉煌的清河宋府,如果还有人住得不习惯,那就是笑话了!”却是炫耀。
顾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看见颜敏之,就心中大起争强好胜的心,努力压住不满的心绪,虚虚敷衍一笑:“颜大小姐,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茶!”
任谁都能够听得出她话里的不诚恳!
高树已经落尽枝叶,冷风呼啸来回,吹得残余的枝干“呼呼”地响,打在庭院里的芭蕉枯叶上,发出一阵一阵“索索”的声响。
顾妩看着在台阶之下来回踱步的颜敏之。
颜敏之似乎正在思虑,踱步了又踱步,思虑了又思虑,欲言又止,突然走到顾妩身畔站住,似乎鼓起勇气,突然开口:“顾五小姐,你真的没有听说吗?摄政大臣宋之徽,即将迎娶傅将军的掌上明珠傅以兰!”
颜敏之一边说话,一边偷偷去瞄顾妩的脸色。
本来脸上含笑的顾妩,突然变了脸色,径自疾步走过颜敏之的身畔,再也不看颜敏之一眼,不发一语,拂袖而去。
——宋之徽,不管是金枝玉叶,还是鄙贱的姬妾,我不愿意与任何一个人分享你,只因,我已经开始学着爱你,我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顾妩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因为他是宋之徽,也怎么会轻易满足摄政而已,权利声名,从来让人有瘾头,一旦沾上,又怎么舍得随意放弃这高高在上的滋味,又怎么会甘愿满足眼前的现状。
就如她的长兄一样,为了家族名利,还不是可以把自己的亲妹妹双手奉上,对于,宋之徽来说,自己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是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而已,高兴欢喜的时候,甜蜜蜜的娇宠着哄着,到底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人物。
顾妩从来有自知之明,那个人,若不是傅以兰,也会另有其人。
与宋之徽厮守一生的人,总不会是自己,明明应该觉得解脱的,为什么心中好像有一角残缺开来。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早,如此突然,她甚至刚刚学着不再抗拒他,刚刚开始学着感受他的好,心中隐约期盼与他厮守的日子。
升腾而起的薄雾弥漫,沾湿了顾妩的发丝,她独自一人慢慢地走了一程,被拂面而来的冷风冻得浑身冰冷,风声鹤唳,落叶枯草窸窣有声。
一直以来,被宋之徽照顾得太好,一直以来独霸着他,一直以来厮守着他,一直以来做他身边唯一的女人,顾妩的心中,竟然无法想象宋之徽去携着另一个女人的手的情景。
顾妩觉得自己真是自私, 她从来不曾没有想过,与宋之徽执手一生,亦不曾展望过把他放在自己漫长的生命里的一隅,甚至当宋之徽真真假假地提议成亲的时候,她心中却是不置信的怀疑,她是不相信他的。
她是知道自己终究一天,会与宋之徽天各一方的,然而,只消想着他对着另外的一个女人细细低语,只消想象他把同样温柔宠溺的笑脸,对着另外一个女人,心中莫名就觉得不甘心;只想着他与别的女人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心中就像是空了一块一样,那一种空虚和无力慢慢地放大,几乎要逼得顾妩再也不能够迈步。
自己是喜欢上了宋之徽吧,是喜欢上他了吧,所以才会这样患得患失,才会在想象他离去的时候,心中这般惶恐。
是喜欢上了宋之徽吧,毕竟在一年来的相处,点点滴滴缭绕在顾妩的心头,虽然不无龌龊争执的时候,然而也不乏恬谧温煦的厮守。
是喜欢上了宋之徽吧,所以在清河乡间,并肩看雪的时候,屋外天寒地冻,她看着宋之徽透亮的双眸,心觉温暖如春。
应该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吗,顾妩心中突然嗤笑,只可惜自己与他本就不是一对山盟海誓的眷侣。
她在宋之徽面前,不无变扭使性子的时候,只是真要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上一场,却也不是她的性格。
顾妩独自一人,转进供奉着清河宋氏历代祖宗画像的正房,正房空旷,除了她再无一人,画像上的每一双眼睛,同样在隔空而望,她想起上一次在这里宋之徽说的话,
——“你明白吗?顾妩?我为什么带着你来这里——只因我心中是有你的,我要你成为清河宋氏的夫人,与我一同抚育清河宋氏的子孙——是,我知道你怨我,我逼着你大哥把你送给我——你心不甘情不愿,可是你扪心自问,难道对我,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的真情?”
那时候的宋之徽,这样郑重其事,不是没有几分真心的,只是从来连海誓山盟,总有一天会成空,情爱欢喜,从来是像镜花水月一样虚无缥缈的游戏,那种种奢侈,并不是她可以承受。
因她多多少少动了心,才会觉得患得患失、心存留恋,只是她也清楚地知道,与宋之徽之间隔着种种,不可以轻易摒除,何苦要贪恋没有结局的片刻甜蜜。
归根到底,她还是不相信他,归根到底,她永不能爱他到飞蛾扑火。
管他是真欢喜傅以兰,还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管他是另有主张,还是真心实意,顾妩知道自己都理应决然而去。
她慢吞吞地回房,两旁风景俱是熟悉,炉火前的软榻上,她曾与他肩并肩、胸抵胸,饮同一杯热茶,咬着同一块点心,在炉火的“劈剥劈剥”,缠绵地低语家常的琐事。
星辉璀璨的夜空之下,她曾与他在窗前相拥,共同看过一轮缺缺圆圆的明月,静听树影婆娑的“沙沙”声。
回忆太多,不乏甜蜜,过往太长,诀别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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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无谓地踯躅
四十一章————我不想猜测、猜疑、猜忌、猜心,不想渴望、希望、失望、绝望……
却是一夜辗转难眠,几近黎明,顾妩才稍稍入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几近半午,这一阵子,清河城内缠绵多雨,时常有小雪纷飞,这一日,却是万里碧空无云的清朗,难得的冬日暖阳照得人身上暖呼呼的。
顾妩看着在梅花树下的谭木头父子,回到书房取了《六朝花集》,冲着活蹦乱跳的谭小宝点点手,招呼着他走到身畔递给他:“上一次在你家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你的贾先生,把他手上的书,都撞落到到泥地里,只怕整整半本书都是泥泞,不知道是不是要紧的书,前几天在书房里,刚好看到有这一本书,你替我带给你家先生吧!”
“哎!”谭小宝应了一声,“不过我们家先生,这一会儿,一准没空看,昨天吹了风,昨天又咳了一夜!”
顾妩的眼前,闪过一抹青衣消瘦的身影,突然想起,自己与贾砚虽然只见过两次面,然而每一次见他,记忆里最清楚的确是他的咳嗽声,不由地嘱咐:“谭小宝,你回家的时候,记得去向我们府里的梅御医大人,拿点药!天寒地冻的,伤寒就是不容易好!”
这一点琐事,不过只是小小插曲,顾妩的心头乱糟糟的,连声催促着宋一启程回京,她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离开清河,就这样彻底离开宋之徽,然而自己却只是一位闺阁弱质女,不提孤身上路有多么凶险,只是能不能逃离宋府侍卫的视线,也是问题,
大约这也只是借口,顾妩知道自己已经缺乏了一走了之的勇气,此前蠢蠢欲动的想要自由的心,已经沉溺在宋之徽的温柔里,她会担心路途遥远,会害怕独自一人上路的凶险,她已经习惯了宋之徽和煦体贴的照顾。
大约这也是借口,或许曾经有过的海阔天空的梦想,已经夭折,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留恋的却是宋之徽温暖的怀抱。
当马车离开宋府,离开清河的时候,顾妩探出头,往窗户外边看,车道曲曲折折,道旁又有忍冬的寒梅绽放。原野萋萋,顾妩听宋之徽说过,这整片整片的土地,都属于清河宋氏。
清河,清河,清河……
宋氏的清河,宋之徽的清河。
顾妩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会不会有机会再来清河,却很清楚地知道——那一段短暂的,在这个宁静环山的小城,与宋之徽一起度过的幽静的日子,就像是上苍所能够恩赐的最美好的时光。
也许有一天,她会离开宋之徽,也许有一天,她会忘记宋之徽,顾妩知道自己再不会忘怀,这一段梦一般的日子。
※※※※※※※※※※※
京都大雨倾盆,冷风肆虐,清徽殿外殿众多文官俯首在卷宗典籍之上,内监宫婢垂眉敛目,鸦雀无声,只能够听见一阵一阵寒风呼啸而过的“呼呼”声,树木枝丫被风雨打得摇摆,发出轰轰的声响。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叩门声,风雨声太响,就把这叩门声衬得微不可闻,来人似是不耐烦,突然一脚蹿过来,掩住的大门顿时大开,冷风携着雨丝顿时涌进殿内。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盯住来人,她把身穿的风衣雨镂解开,露出玫红色的缎袄,却是顾妩,免不了还是淋了雨,衣衫俱是湿漉漉的,额角鬓发间,隐约还有零星的水珠滚动。
她扔了手中的风衣雨镂,拂落沾在发丝和衣衫的水滴,看也不看外殿的众人,就这样径直而入,用力推开红木大门,手上稍微用了力,两扇红木大门,用力扑在雪白的墙壁上。
顾妩一眼就看见宋之徽,他如往常一样,手上擎着一支狼毫细笔,弧度优美的指尖按在书案的洁白宣纸上,眉头紧锁,听见了异样的声响动静,慢慢地抬起头,突然微笑。
外边是漫天的风雨,室内明灯高照,书案旁的两盆炉火,静静地跳动着殷红的火焰,那一些光亮俱投在宋之徽的脸上,他笑得淡,嘴角成一道月牙柔和的弧度,然而眉目舒展开来,双眸好像也是带笑一般,却如春风一样和煦,恍然让顾妩觉得是幻觉。
这样一路舟车劳顿来,她每每觉得宋之徽可恨可恼,时不时地硬起心肠,天知道,她已经想念他的微笑和怀抱多久了。
宋之徽旋即起身,含笑就过来搂着顾妩,然而一沾着她的身,立时皱眉:“怎么衣衫都湿了!雨下得这么大,你就不知道避一避!宋一是个废物,你是个傻的呆子,说风就是雨的,他是个蠢的,就不知道拦着一些你!”他叠声催促着她去换衣,“饿不饿,嗯……肚子饿不饿,你回过府了吗?”
“没有回府,我就直接入宫了!”顾妩仰着脸,突然微微侧头淘气,笑得有一点狡黠而讨好,“因为我想念你,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
宋之徽只觉得心神荡漾,被她这一笑,终于明了心花怒放的滋味。
宋之徽知道京都之内,众人都在传言自己将要迎娶将军之女傅以兰,他也知道颜家回到清河祭祖,他甚至不想瞒着顾妩这一个消息,他甚至无数次预想过顾妩知道这一个消息的反应。
摄政大臣低头去看顾妩,只觉得她一双眼睛明亮灵动,她也微笑甜蜜,好像往常一样,她真是不动声色呀,这一只铁石心肠的白眼狼,不由地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伸手揽在顾妩的腰上,只觉得她衣衫俱湿:“赶紧去换衣服,等一会儿喝一碗姜汤来驱驱寒,省得冻到了!”
顾妩斜着眼瞄他,却是娇嗔娇嗔的,红唇微嘟,带着一股淡淡的嘲讽:“哼……冻到了怎么样?要你管!”也不知道是真心假意,分外地有一股撩人的风情。
“不怎么样!”宋之徽也不管她,伸手就去剥她的衣衫,熟络地解了她的玫红色丝缎软袄扔在地上,一把捞住顾妩,“外殿可都是人,大门也是虚虚掩着,数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人进来,我可是不怕在这里把你给剥光!”
虽然人前一本正经,只是私下里,宋之徽未免还真称得上是不要脸,说不准就会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宋之徽看着咬着唇的顾妩,她的脸上飞过一抹可疑的潮红,不由地无奈地一笑:“妩妩,你想什么哪?如今,你可也是心思多了!”
顾妩脸上一热,任由宋之徽抱着自己,退到供他休憩用的后殿寝宫,他用力抱在她的腰上,手握得极其的紧,顾妩一点都不能够挣扎,两人面对着面,胸抵着胸。
她虚虚地把脑袋伏在宋之徽的肩膀,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
“……幸好,前几天忙得脚不着地,从府里带了几件大毛的衣衫,先找来给你披着!只是都是我的衣服,到底太大了一点……”
“我去拨一点点木炭,冷吗,妩妩,外面下了雨,湿气重,就显得冷……”
“……里衣有没有湿?嗯,要不先钻到被窝里吧,拿被子盖住好不好……”
她的湿衣还没有脱完,事情已经发生。
顾妩咬着唇,大口地喘着气,唇舌里萦绕着低低的呻吟,却不敢吟哦而出,只听着风雨扑在窗棂“哗啦啦”地响,炭火“劈剥劈剥”地燃着,都在响,都在响,却听不分明。
俱是听不分明,已经失了神,泯灭了魂,耳畔最分明的是他的喘息声,低低的,带着一点压抑之下的蛊惑。
外边天寒地冻,身上淋了雨本带来一点湿漉漉的寒意,俱已经感觉不到,顾妩只感觉得到他火热火热的的身体,不留一丝一毫缝隙地紧贴。
她听见宋之徽在她的耳畔低声“睁开眼睛看我,妩妩”,她依言抬起头,只看着青色的纱帐不停地颤动,清透清透的碧幽幽的,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做成,像是波浪一样摇曳出一道道一摺摺弧度,帐幔顶上有同色的璎珞垂下,一缕一缕散开的丝线,不停地拂动,额头耳畔零星有一点暖热的湿意,却是从宋之徽的额角滑落的汗滴。
顾妩只觉得难受,只觉得欢喜,只觉得自己像一叶扁舟,在巨涛瀚浪里晃动,所有的意识消弭,只知道与他同领这情欲的曼妙,丝缎的枕被柔滑,她只唯恐自己,从床上滑落到地。
他要得狠,不免就有几分失了节制,顾妩轻哼出声,浑身软绵绵的,再使不上一点力气,觉得自己似乎就要被他揉碎,却又觉得煎熬,抓在他光裸的背上的手分外有力,在他肩膀脊背重重地掐。
宋之徽看着双目紧闭的顾妩,大约是觉得疲累,额角脸上俱是粉色,对着光显出毛茸茸的细毛,他搂紧她,用整个身子缠住她,在顾妩的额角脸上轻轻吻过,落在她的唇上细细地啄。
她闭着眼睛,浓密长睫像两排扇子,合得紧紧的,隐约还沾着一点盈盈的水气,却像是晶亮透明的蝉翼。
顾妩喘着气,慢慢地睁开眼睛,直视他墨色的双眸,把他搁在自己胸上的手挪开,拽进被子的一角,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沙哑:“或许,明冬仍有雪……只是,宋之徽,我们到此为止吧,我和你——我不想猜测、猜疑、猜忌、猜心,不想渴望、希望、失望、绝望……何必要把时光,无谓地踯躅掉,我只想再见你一面……我们到此为止吧!”
擅长调情的宋之徽
四十二————……就像一个词牌名,‘声声慢’,声声慢地求……
顾妩喘着气,慢慢地睁开眼睛,直视他墨色的双眸,把他搁在自己胸上的手挪开,拽进被子的一角,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沙哑。
“或许,明冬仍有雪……只是,宋之徽,我们到此为止吧,我和你——我不想猜测、猜疑、猜忌、猜心,不想渴望、希望、失望、绝望……何必要把时光,无谓地踯躅掉,我只想再见你一面……我们到此为止吧!”
“妩妩,你说什么?”宋之徽又重新纠缠上来,她柔媚声音入得他的耳中,明明是痛苦而愉快的呻吟。
这是顾妩的心里话,因她已经开始喜欢他,因这一段关系,开始的时候极其不堪。
然而事实是——她的声音低低的,低到微不可闻,几乎好像唇语。
真的到此为止吗?
顾妩不认为自己能够逃出宋之徽的手掌心,她的身边从来是跟满侍卫和婢女的,这是摄政大臣的保护,也是他的禁锢。
她不是没有逃过,和她是三哥顾伞出逃那一次,人还没有出得城,就已经被宋之徽发觉。
顾妩也不觉得,孩子气地与宋之徽斗气,与他又吵又好,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若想彻底地离开,必须深思熟虑地筹划。
宋之徽俯身,一遍一遍地啄过她的额角,耳畔,脸颊,在她的唇上反反复复地吮吸,慢慢地沿着她雪白细腻的脖颈,碎吻而下,在顾妩的胸口吻了又吻,用唇舌一遍一遍地梭罗而过每一寸肌肤,张嘴就咬住她的胸脯一侧。
宋之徽犹自还留有上一段情欲的余韵,粗粗的喘气声,夹杂着他的啜吸声,顾妩又脸红耳热起来,伏在她胸口的宋之徽有一张冷峻俊雅的侧脸,此时沾染了情欲,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侧脸,也是潮红。
他似是意识到顾妩在看着自己,慢慢地抬起脸直视她,语气暧昧:“我服侍得你好不好?嗯……满意不满意我……”他贴着她的胸口匍匐上去,咬着她的耳垂,“我喜欢听你叫,那个时候,甜甜的,软软地求我……就像一个词牌名,‘声声慢’,声声慢地求……”
宋之徽软声安抚地轻笑,读书人一旦调起情来,就又分外入骨,往日里从容的摄政大臣,此时却有淘气放纵的神色。
顾妩顿时想翻脸,脑海中不由地出现,方才自己一声一声求饶的话语,伸手就勒住宋之徽的脖子:“我要勒死你……”
宋之徽轻笑一声,挣脱了她的束缚,抓住顾妩不住动静的两手,却又重新进入她的体内:“来,把我勒得欲生欲死……”
顾妩本就情动,被他一勾,对着宋之徽的脖子,重重地咬了一口:“宋之徽,你这个龌龊下流……我要咬死你!”
“你已经咬得很紧了……”宋之徽轻笑,似是而非,意有所指,又重新勾着她重入漩涡,温热的掌心抚遍她的全身,肩膀抵着她的肩膀蹭。
满室旖旎,清徽殿外的暴雨却越发凌厉起来,雨帘打在屋顶,发出一阵一阵轰响。
谁曾与谁带笑看
四十三章————大约是风月之事,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白日里宫墙巍然耸立,建筑气势磅礴的皇宫,入夜以后,显出幽深寂静的凉意,暴风骤雨慢慢地停歇下来,细雨缠绵,雨滴淅淅沥沥地打过屋檐,发出微小而清晰的声响。
顾妩站在窗棂边,往外边看,雨不过是稍稍停止,满园都是枯寂寂的树木,枝叶萧落萎靡,皇家花园的小径两旁,每过百步挂一盏小小的琉璃灯盏,冷夜里弥漫着枯黄的微光。
偌大的清徽殿,此时已经再无旁人,内殿里烛光摇曳,平滑的墙壁上灯影憧憧,宋之徽独自一人俯首书案上,眼前是一叠一叠的卷宗上,堆起半山高,几乎都要遮住他的脸。
外边虽然天寒地冻,只怕是冰天雪地一般,许是殿内炉火烧得实在旺盛的缘故,柴火“劈破劈破”地响动,她慢慢地觉得心头暖和起来,暖融融的像是春花灿烂的温煦,扑面而来就是温热气息。
今日,她与宋之徽两人缠绵床第,缱绻了整个下午,像世间所有情深不怠的眷侣,芙蓉帐拢住了那一种男女之间最契合的亲密,包含了肉与灵的,交颈而眠,手足相抵,亲密无间的痴缠。
她只能够听见雨声从凌厉转至缠绵,只能够听见他的喘息,从急促转至平和,脑海之中再无其他,像是世上百般,自己再无所求,明知道未来的时光漫长,自己再无期待。
在那一些瞬间,她觉得他的气息无所不在地包围着自己,从此深深地切合进她的血液,此后再也无法褪去,在那一些瞬间,她甚至觉得,就如这样痴缠,也可以一辈子。
就这样,与他一辈子,似乎也是不错。
大约是风月之事,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顾妩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而悠长的叹息声,像是苍凉入了她的骨。
宋之徽抬起头,脸上带笑,是他面对她时候,一贯的从容温煦,眉角微动皱起,好声好气地哄着她:“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的妩妩,说说有什么不满足的……”
摇曳的烛光,正映着他的脸上,越发衬得他一张脸,清俊如冠玉,剑眉之下星目熠熠生辉,眉角微皱,握住狼毫笔的手微微停止了动作,虚虚浮在卷宗上。
顾妩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她一直觉得,宋之徽皱眉的时候最好看,微微收敛的不满,带着一点的轻责。
只是,今夜,她曾站在窗前带笑看,他日离别之后,又可知谁含笑站在他的面前,又有谁也这样,与他同居一室,静夜里一起听着雨打残蕉的飕飕声。
那时候,是否也像今夜这样,殿外下着缠绵的细雨。
似乎越想,越觉得心中钝钝地痛,似是心中有一角被隔开,即使此后痊愈,也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顾妩强压住心头的心事,侧头娇娇柔柔地一笑,慢慢地走到宋之徽的书案前,隔着成叠的卷宗看他。
卷宗那么多,一叠一叠,似是隔着千重山。
初时,她以为只有恨,后来,她以为爱恨交织,然而此时,她不爱也不恨……
或许,这也是她自己欺骗着自己。
宋之徽仰着脸,轮廓被烛光的光影修饰得近乎完美,衣襟扣得不严密,衣领处松松的,他身上织缎的厚袄虚虚滑在他的肩膀,神态懒洋洋的,一双星目却灼灼热烈,只对着她的眼睛。
“劈剥”一声响,不知道是柴火燃烧声,还是枯枝堕地,抑或是谁的心里碎了一角……
顾妩把双手放在书案上,慢慢地探过头去吻他的额角,胸前是重重叠叠的卷宗,像是一座座小山,卡得她的胸口钝钝地痛;她吻他,也就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他的额角冰凉,顾妩只觉得自己的唇上,也生出一点冷意来,她熟悉的药草的气味,像是慢慢地浓烈起来。
隔着书案,她慢慢地俯身下去,顺着他的鼻梁,轻轻吻至他的鼻尖,只是盯着宋之徽的眼睛看,只觉得他的瞳中火苗一簇一簇,许是炉火上跳动的火苗的影子。
安坐在长椅之上的宋之徽站起,唇角一笑,就有了极其优美的弧度,带笑地回应她,唇畔溢出细碎的情话:“好呀!是不是看我长得好看,就忍不住想调戏我!既然我的妩妩喜欢,我就勉强接受你的霸占!”
甜蜜相处的时光
四十四章————宋大人,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顾妩漫不经心地翻着手边的卷宗,心不在焉:“上一次你匆匆忙忙回京,是因为北方的事情吗?”
她本不理琐事,一心一意只悠闲悠闲地过着自己惬意的日子,即使再不关注费神,依然还是时不时地仍有消息,传入她的耳中。
这几年来,北方的几个世家拥兵自重,互相连结,宛如是一个小小王国,划北而治,不把京官放在眼里,只是山高皇帝远,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们,尤其一年前先帝驾崩以后,如今的陛下年幼,那几个世家越发不把皇权放在眼里,也对宋之徽把持朝纲大有怨言,口口声声“清君侧”,直把宋之徽比成祸国妖孽。
北面的那几个世家拥兵自重,对朝廷从来阳奉阴违,不服年仅七岁的幼帝,不甘心宋之徽挟天子令群臣,派出无数探子在北方城镇蠢蠢欲动。
在北方城镇的动静,也越发明显起来,甚至侵袭了一个城,杀了驻守在那里的一位京官挑衅。
正因此,宋之徽才匆匆忙忙地从清河回到京都。
摄政大臣宋之徽固然不算什么好货色,那几家却也是一丘之貉,表面上冠冕堂皇,图得也不过是自己的权位和势力。
宋之徽一笑,伸手摸了摸顾妩的鬓角:“你倒是消息灵通得很,怎么就知道了?”状甚亲密。
顾妩心中一动,脸色不由地一冷,旋即冷冰冰的僵硬,似笑非笑地看着宋之徽,神情间颇有一点嘲讽:“我知道的事情可还多着呢!”包括摄政大臣宋大人,将与傅家联姻,迎娶傅家的掌上明珠傅以兰,借着岳家的势力,从此成就自己的霸业。
明明心绪复杂,她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似是而非地看着宋之徽,也不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宋之徽偷眼去看她的神色,只觉得她笑得无谓而坦然,脸上丝毫不露一点端倪,心中分明觉得无趣,却又想看清明了顾妩的心思——她是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吧,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他想瞒未必就瞒不住,只是他摆明就想试探她一番。
宋之徽想及在故乡清河度过了一段时光,心中一阵甜蜜,又是一阵后怕,他真的不曾想到,天大地大,河山万千,自己整整找了一年的那个人,竟然也在清河,并且曾与自己同居一院,甚至与她近在咫尺。
想到这里,宋之徽就觉得后怕,那一种怕,远远超过惶恐,像是手心砂石,唯恐略有闪失,她就从指间漏去。
“哎,哎,哎!宋之徽……”
宋之徽回过神来,看着顾妩,她从以前起时不时地就会“哎,哎,哎”地叫他,起初的时候必定是疏离淡漠的语气,然而时间久了,连这一份生疏的冷淡里,也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一点暖暖的亲昵温顺。
他坐在长椅上,书案上散了满桌子的卷宗,间或有收拢,间或有凌乱打开,满桌子的狼藉繁复中,顾妩正一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烛光中她的脸的轮廓,优美得像是玉石雕成,散发着淡淡盈洁的光晕,她的另一只手伸出来,用指尖去触他的额角,她的手指细细的,极其纤瘦,被烛光一照,就显得薄透,触到肌肤上就是冰冷:“哎哎哎!宋之徽,这一份是不是需要誊写,我来帮你吧!”
宋之徽本就对她没辙,此时也不免放下心中百转千回的心思,佯怒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去睡吧!我今夜要再熬一会儿!看,桌上这么要看,要批复的!”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笑,“还是妩妩你还不累,到大晚上了反而这么清醒,可见咱们下午睡了多久!”
对比以前,他越发放得开:“你要是不累的话,以后我往死里折磨你!”语意不明地看着顾妩,从一堆卷宗中拣了一本扔过去给她,“你想玩就玩,这一本还真需要誊写。只是不许嫌累,到时候又怨我使唤你!”
宋之徽不知道以前的她是怎么样,只是自她来宋府以后,他曲意的呵护娇惯,直把顾妩娇养出动辄得咎,稍有不满劳累,就大发脾气的个性。
如今想来,却是他自讨苦吃,只是他自己也觉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顾妩的针线活上不得台面,只是她的字,是真正写得不赖的,博陵顾家的子女,从小在课业上就分外用功,况且书法又是特意下过苦功。
宋之徽用余光去瞄她,顾妩拿了笔墨纸砚,另找了一张书桌坐下,聚精会神,心神收敛,果真当成一件大事来做,不经意地就把眼前的烛火,挪到近在眉睫,几乎都要烧着她的鬓发。
摄政大臣不由地就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起身,走到她的书桌边,替她把灯盏重又移开稍远一些,佯怪,语气却也柔柔软软:“你是个瞎子呀……”
顾妩仰起脸,对着他呆呆地一笑,神色间憨憨的,任由宋之徽一下一下,按摩着自己的肩膀,语气娇娇的撒娇:“是不是怕我胳膊酸了,宋大人,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她脸上带笑,一本正经地夸赞他的贤惠。
他以前最讨厌听见“宋大人”这一个词语,那代表她又开始桀骜不驯地反抗,她心里不满,才会这样冷冰冰地尊称他。
只是此时,“宋大人”三字,在宋之徽听来,心中却是丝丝入扣的甜蜜。
有的时候,她确实剑拔弩张,脸上神色都是绝不可妥协的放肆,像一枝浑身长刺的荆棘,又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兽,然而有时候,却也是糯糯软软,任他拿捏。
宋之徽被她的温顺,惹得心中一阵一阵柔软,心思不由地就越发体贴,动作不免益发轻柔起来:“是……怕你受累了,顾小姐!”
卷宗舒展开来,华丽的特制纸张上的几行字,写得极其工整优美。
顾妩心不在焉的,一目十行扫过,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宋之徽:“加封傅作荣将军,为神武大将军……”
原来果真如此!
厮守的甜蜜时光
四十五章————你这样轻视自己,倒是顺带着也把我,也瞧不起了!我可是不答应!
顾妩心不在焉的,一目十行扫过,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宋之徽:“加封傅作荣将军,为神武大将军……”
原来果真如此!
当初宋之徽一个文臣能够上位,多多少少是借了傅作荣的势,得了他的关照,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虽然此后,这一位摄政大臣,也慢慢地培养起自己在兵部军营的势力,来牵制他们。
宋之徽与傅家,这一年多来,中间虽然也不乏有争执龌龊的时候,然而始终是维持着明面上的一团和气。
谁与谁是永恒的朋友,谁又会与谁,始终站在对立的两面?
北方的世家拥兵自重,起了割郡独自为政的野心,纷争既起,就越发依赖兵部,就越发依赖傅家。
站在权利的巅峰,手握权柄的风光,一旦尝过,就不敢轻易放手!
踏在庙堂之高的台阶上,能做的,也不过是一步一步上去,直到步天、能够俯视天下的地方。
顾妩飞快地抬头,匆匆一瞥宋之徽,也不想打量他的神色,旋即低下头去,脸上不动声色,拿起书案上的狼毫笔,慢吞吞地把这一份卷宗誊写好。
其实她心中不免起了波澜,只是面上丝毫不露,她在书法上狠狠下过苦功,洁白的纸上,慢慢地显出隽秀清雅的笔墨。
宋之徽最讨厌她总是这样不动声色,让他觉得自己始终走不进她的内心,中间隔着层层厚重的藩篱,隔绝了他的触碰。
他宁愿她大吵大闹地肆意,不禁嘴角抽动了一下:“你的字写得倒是不赖!一个女孩子,拿不动针线,家务事几乎不会!平日里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的,原来除了发脾气,也不是就没有一点长处的!”
顾妩噗嗤一笑:“我可没有胡子……想吹也吹不了!”笑嘻嘻地收了手上的纸张,抓在宋之徽的手上,“我们到园子里逛一逛吧!屋里闷得很!”
宋之徽的身上搭着厚重的雪衣,撑着一把大伞,因为天色阴暝深幽,连伞面的颜色都显出黝黑来,连摄政大臣阴沉沉的脸色,都看不分明,他一把抓在顾妩的胳膊,没有好脾气:“天寒地冻的,你怎么非要出门?黑漆漆的,你能看什么风景?哎,别任性……总是花样百出!”
顾妩整个纤小的身子,都笼罩在宽大的鹤氅里,只露出毛茸茸的一颗脑袋,一点一点地蹭在宋之徽的背上,语气嘟嘟囔囔的娇柔软软:“冷夜里漫步,才别有一番滋味嘛!”
殿外依然有缠绵的雨丝,殿前高树之下,小径俱是湿漉漉的,雨滴从枝叶间滴溜溜地滑落,发出沙沙的声响。
宋之徽一手撑着一把青布大伞,一手揽在她的肩膀,伞面极大,就像遮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角落,因是冷,她几乎整个身子挤入他的怀中,无比贴近,几乎都能够听见他的心跳声。
几乎就是这个世间整个的天地。
触面而来就是湿气深重,下过雨的夜晚雾气弥漫,小径旁,每过百步,就有一盏琉璃小灯,那一点光芒微弱而冷淡,被雾气氤氲出淡淡的光晕。
宋之徽与顾妩两人,并肩坐在清凉殿的长廊上,过了秋,天气冷起来,佑嘉太后换住到新的寝宫,纳凉用的清凉殿,此时空无一人,宫殿起势高,夜色朦胧里能够看见雪白的台阶,整个宫廷的景致尽收眼底,入目是鳞次栉比的宫殿,不过只能看见高高耸立,檐角翘起的轮廓阴影。
这是数九重重的宫廷,这是巍峨秀丽的殿阁,是这一个国家的中心,将住着这一个国家的主人,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手握权柄心想事成。
因是冷,无比的冷,天寒地冻的雨夜;无比的静,唯有枝叶堕地的沙沙声。
宋之徽与顾妩两人,脑袋抵着脑袋,细细地碎语。
北风呼啸而过,携带来冷意,宋之徽扯了鹤氅的一角遮住顾妩的脸,摸了摸她的脑袋,被冷风吹得不由地咳嗽了几声,听见顾妩关切的询问,心中一暖,自嘲:“以前,每天都生龙活虎的,最近好像年纪大了,被风一吹就不中用了……”
他不过才二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偏偏语气这样老气横秋的沉闷,顾妩想及——他其实是很忙碌的,朝堂的事情也多,有时候到了大日子,就几乎夙兴夜寐起来。
顾妩的一颗心不禁一软,半晌才安慰自己,那是他自讨的苦吃,谁叫他那么热爱权势,不由地语带嘲讽:“你才多少年纪,就老了!真如你所说的,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等着入土为安了!”
她其实是惯会刻薄的。
风拂过枝头,像漩涡一般地转。
宋之徽侧头,几乎就要贴在顾妩的脑袋,鼻间呼出的热气,是这个寒夜唯一的暖意。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惆怅:“时光不待人!宛如白驹过隙一般,一眨眼又是一年过去了!”日子就这样从摊开的手心流淌而过,“前一阵子,你还在清河,我正好遇见一位夫人进宫来见佑嘉太后,你猜猜我遇见了谁?巧的很,却是七八年前,我就已经认识的岳小姐,她的夫君是翰林院的林大人。那时,我也不过十五六出头,我的母亲也还在世,母亲很是喜欢岳小姐,天天都念叨着说要聘了她给我做娘子,我执拗不答应,婚事到底还是没有成,却是好笑——今年再见她时,她已经是位命妇。她的两个孩子,都已经进了学堂读书了……”
他唏嘘的,不过是年华逝去,而他之所以特别患得患失的,不过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他与她厮守的日子,也已经一年,这一年,却是漫长得像一辈子一样。
顾妩被他语气里的怅然,刺激得心中一动,开口却是插科打诨般的戏话:“我知道——一定是你以前,偷偷地喜欢她,所以现在知道了她已经嫁做他人妇,你再也没有了指望!想到若是你娶了她,此时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心中遗憾吧!吃醋了吧?”
风雨交织,又变得浓密起来,间或有零星的雨丝,缠绵进清凉殿木质的长廊。
宋之徽恨恨地拽起顾妩,拖着她进了清凉殿内,明黄色的殿阁之内,昼如白日。
殿阁一面墙壁的正中,挂着先帝的画像,画中的男人,丰神秀雅,顾盼之间俱是神采飞扬,画工实在好,几乎栩栩如生。
顾妩站在画像前,打量了良久,喟叹一句:“先帝丰神隽秀,真是高贵优雅的风范……”突然转身看着宋之徽,“我还听说了一个传言,说我本应该入宫为后!可真是好笑,皇家贵胄,怎么就看得上这样资质平凡的我,可见谣言始终是谣言!或者入宫做一个小妃嫔,倒是也有可能,那时候,我们家毕竟也还算得上是名门望族!”
果然门当户对,才是真谛。
“你再赞美他,我就要生气了!”宋之徽心头狂跳,语气却是波澜不惊的无谓,笑她,“你这样轻视自己,倒是顺带着也把我,也瞧不起了!我可是不答应!”
京都地牢的宋之徽
四十七章————我不敢轻举妄动,打扰她的幸福……我只唯恐自己不小心伤害了她!
黑暗幽深的京都地牢,灰扑扑肮脏的泥墙斑斑驳驳,因为一连下了几日雨,越发显得阴凉,独立一间简陋牢房,一桌一椅一窗,却是干干净净,有一位青衣的男子,却贴着铁窗的缝隙而站,青衣的背影素淡无华,看上去很是落拓萧瑟,神色却从容坦然。
待他转过身来,消瘦的脸庞,分明却是这一年来,一直隐居在清河乡间的贾砚。
半个月前的一天,他正在谭家小院的厢房,聚精会神。垂首批阅几位学生的课业,看见谭小宝兴冲冲地从宋府回来。
谭小宝毕竟是一位年幼的稚童,喜怒全在显示脸上,神色间有恋恋不舍之意:“听顾小姐说,她就要进京了呢……”递了手中的书籍和药材过去,“喏……贾先生,这是顾小姐托我带给先生您的药呢,看,还有一本《六朝名花》呢,也是她托我带过来的!”
贾砚正与谭小宝两人说话间,谭家后院突然拥进来一群侍卫,二话不说地就抓住他,扔进马车,立即起程赶赴京都。
贾砚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虽然他隐姓埋名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察觉。
李墨,李墨,他叫着那个名字的时候,还享受着皇室子孙的身份,不知人间忧欢,生平唯一的乐趣,不过是在名胜古迹游历。
李墨从铁窗的缝隙,往外面看,隐约可以看见天际隐隐有光,明月的光辉,毫不保留地洒于大地,但是夜凉如水,月光如霜般清亮冷冽。
真是难以入眠,这样清秋夜,还有谁也是这样清醒不眠,共同体验了这同一片天空下的月光,也曾有无数的前人对着着清秋夜的一阙弯月心生了感慨。
亘古千年的月亮是否是同样的月亮?
千秋万载,而人世间微小浅薄的人们,享了些富贵,也受了些苦难。
生于宗室子孙,李墨所在的这一枝,其实已经落拓,不过在明面上,被人尊称一句皇孙,日子其实是过得很家常普通的。
他的母亲与顾长的母亲,本是一对从年少开始相交、情谊深厚的闺中密友。
李墨的母亲去世以后,他就被博陵顾家的嫡夫人,接到江南博陵而住,接受她亲身的抚养教导,他在博陵生活的时日,要远远多于京都。
在他的心中,顾长、顾伞兄弟,在他心中的地位不亚于自己嫡亲的兄长。
顾姒,顾姒,顾姒,顾姒……
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不过是孩子气嬉闹着相处着,李墨与顾长、顾伞的关系都好,与顾姒姊妹三人也是情同兄妹。
初时,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相处着,李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一日自己的目光,都落在顾姒的脸上,大约是因为她总是怯怯的,怯怯地抓住她的衣角……
顾家兄妹都是活泼开朗,喜好言笑的,只有顾姒,从来心事重重,一张秀气文弱的小脸上,成日里眉头微蹙,其实是板着脸的时候更多,生母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婢女,既不是嫡出,也不得家族看重,个性淡漠,几乎是不讨人喜欢的。
他喜欢种花植草,她也喜欢,少年朦朦胧胧的爱意,大约在她总是像跟屁虫一样地尾随在他的身后产生的。
他怜惜她,为她心痛,愿意与她呆在一起,感受她偶然间出现的笑容。
顾姒的生母死后,她一直郁郁寡欢,越发显得孤单,每一日就越发地心神恍惚。
李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个下雨的傍晚,自己在整个博陵城内寻找她的情景——
他担心地快要疯掉,只担心她出了意外。
却在顾家不远的桥洞下看到她,她正枕着包袱,在桥洞下的石板上静静酣睡。
是时,雨如覆帘从桥的两侧倾泻,落在水面上的树叶,随着水流轻轻移动如翩舟,只有这宁静的桥下的角落是整个时空。
李墨还能够感受自己含笑看着她,心里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记忆。
他伸出手去覆她的额头,她沉睡依然,额头滚烫如炭,脸殷红如霞。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把她包裹起来,她象一只鸵鸟,在半醒半眠间拉过他的外袍遮住自己的头,她的衣襟有轻微的湿意,许是觉得冷,她在他的怀里轻盈得象一只小鸟,并且沉沉安睡。
不过是一些零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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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森森的走廊上,寂静无人,木门嘎然一声被推开,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年轻男子,却是宋之徽和欧阳写。
两人俱是脸色沉郁,慢慢地踱步,似是心事重重。
“这一年来,派出多少人马找他,真还是不曾想过,他竟然避居在清河!”宋之徽的眉头紧锁,薄唇轻抿,显出些微的刻薄冷意。
“若不是顾妩身边的侍卫机灵,想到去查询他的根基底细,还真是不能够抖出他的根底来!”宋之徽的一手握成拳,指尖上青筋暴起,显在压抑心头的触动,“他以前是个皇孙,想不到也能够吃苦,这一年来,化名成贾砚,隐姓埋名连面都不露!”
欧阳写微微沉默,深思熟虑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他的兄长是安顺王爷,当今陛下虽然承的是先帝一脉,到底是他嫡亲的叔父……宋大人,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说的确是化名成贾砚,隐居在清河乡间的李墨,李墨被押解进京,却比顾妩晚了一天,却是连夜进的京都。
那一日顾妩偶然间在集市上与“贾砚”相遇,同桌饮茶,虽然是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也不免让身边的几位侍卫心生警觉之心。
宋之徽离开清河回京都以后,安置在顾妩身边的一群侍卫,本就为人人谨慎,事事当心,寻根摸底地去查贾砚,竟然发现此人,就是一直遍寻不获的前皇孙李墨,却是大功一件,快马加鞭送信入京禀报,而后直接押解着李墨进京。
宋之徽摇了摇头,指尖轻触额角:“怎么处置他……”心绪却也是迷茫。
宋之徽与欧阳写两人进了地牢,推开门就是李墨的房间,一盏小灯闪闪烁烁,越发显得室内阴森森的,李墨站立在墙畔,听见声响以后,方才慢悠悠地回身看着宋之徽与欧阳写两人。
在宋之徽的记忆里,李墨是无比闲散从容的,不过是寄情在山水园艺,只等着再过几年,以闲散宗室子孙的名义入朝,领一份清闲的闲职。
只是此时,李墨瘦得厉害,隐约只剩下一个俊秀的轮廓,衣袍松松的,意外生出几分谪仙一般的姿态来。
宋之徽迈了几步,虚虚站在李墨,其实依然隔得远,语气淡漠而疏离:“许久不见,皇孙!”稍微留神打量了一下四处的环境,“听说皇孙一直身子不好,今晚还请皇孙你将就一夜,明日一大早,我命人给你换一处宽敞干净的屋子……好好将养!”
宋之徽脸上带笑,和气笑谈,竟然好像过去种种,全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语气却挚诚体贴,几乎让人怀疑他推心置地地为李墨着想。
宋之徽自己也觉得好笑,其实他不是这样体贴的人,因而益发显出这一份客气,是疏离假装的,越是设身处地地为李墨着想,把自己放在越高尚的位置,就越发显得他虚伪。
若是摄政大臣曾经嫉妒过谁。
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李墨,从前的顾姒是沉默寡言的,只有在李墨的面前,才偶然叽叽喳喳的,会露出小儿女的情态。
李墨看着宋之徽,一双眼睛清冷,带着难以置信的猜疑:“之……宋大人,我自诩与你虽然不熟,却也不曾与你心生嫌隙,并不是你的仇敌,大人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是为了姒儿吗?”
江南多丘陵,博陵近着海,那一天,正是潮汐之日,李墨独自一人驾着马车,行驶在丘陵之间的矮坡小道,行至半途,马车突然意外滑落山崖。
他被涌动的潮汐带离山崖边,因他擅水,到底挣扎着靠了岸,勉强保住性命,水入肺腑寒气进肤,却也从此落在一身的病症。
初时,李墨以为只是一个意外,踯躅在江畔村落养伤,还来不及赶回博陵顾家,突然听说大事发生——先帝在博陵驾崩,顾姒病逝,顾长剥夺一切职务,只留下博陵州牧的位置,宋之徽扶持幼帝,独揽朝纲……
那时候,他疑惑不解,却只能够心存担心,疑心自己的出事,也不是事出偶然,此后不敢再轻举妄动,贸然流露出自己的身份。
种种过程,其实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因为穷,也因为病,不得不典当了当时唯一系在腰带之上的一块祖传玉佩。
宋之徽的声调冷冷,打断李墨的思绪。
这一位年轻的摄政大臣轻笑一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只是那一次,却不是我,我至讨厌这一些琐碎的小事,在我看来,一杯毒酒简单而有结果得多!”宋之徽也曾起过杀心,只是赶在他前头的,“却是顾妩,不,是已经死去的那一位真正的顾五小姐,谁都不会想到是她!”
宋之徽看着脸色变幻莫测、难以置信的李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在清河的时候,也已经顾姒打过照面,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不是世人所知道的顾妩,真的顾妩已经死了,你是我未婚的妻子顾姒’?”
那时候,宋之徽听到密信来报,一颗心再难平静,只觉得步步惊心,俱是惶恐,让他心生冷意,只觉得他的“顾妩”就要永远地离开自己的身边。
李墨轻轻抬头,缓缓直视宋之徽:“只因,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显得欢喜,比以前更加肆意,比以前更加活泼,更加快乐,像是她梦想中的自己,连忧愁都带着优容……我不敢轻举妄动,打扰她的幸福……我只唯恐自己不小心伤害了她!”
摄政大臣宋之徽,的确把她照顾得很好。
爱如飞蛾扑火
四十八章————那时候几乎像是入了魔,中了蛊一样……像是飞蛾扑火一样,行事凌厉而坚决。
天上一轮明月半缺,马车过处都是松树的空影,虽是晴朗的冬夜,大约是前几天下过雨的缘故,宋之徽只觉得湿冷像是附在身上,再不可以褪去。
空旷旷的马车车厢内,欧阳写与宋之徽两人并排而坐,沉默了很久,下过雨的泥路颇有一点坑坑洼洼,时不时地颠簸起来。
宋之徽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这令人惶恐的沉寂,半晌,才开口问欧阳写:“欧阳,你记得明天嘱咐御医,去看看李墨的病症!”
宋之徽想起方才,自己突然见到李墨,心中不是不惊诧震惊的,他如此的消瘦,衣袍过于宽大,越发显得空荡荡的,脸色神容俱是憔悴,显出一种病态的无神。
宋之徽不是不震动的,他不觉得自己对顾姒的心,比李墨少了一丝一毫,宋之徽甚至觉得,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比自己更爱顾姒。
只是李墨与顾姒,他们两人初相识在幼年,从小青梅竹马一般的,相亲相爱地长大,李墨看着她一点一点地从幼稚的女童,长成妙龄的美丽少女,分享她所有的点点滴滴的快乐,安慰她所有的点点滴滴的痛苦,分享她所有的全部全部的忧愁。
那一份情谊,却不是世俗的男女情爱可以概括,超脱了世俗间男子的相与,不乏浓浓的挚爱家人一样的情厚。
宋之徽的反应,远远出于欧阳写的意料。
欧阳写一度以为——宋之徽会冷漠地置李墨于死地。
他转身看着宋之徽,只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一个他自己所熟悉的摄政大臣,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他呆滞了片刻,略微思索回应:“只怕这一年里,着了冻,又失于保养……也好,明天我会记得叮嘱御医院的梅长今大人。”
那时候,宋之徽听得清河来报,那时候的他,非常惶恐,只要想及顾姒与李墨两人,同在清河这一个小城的天空,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定。
若是顾姒重新记起李墨,她会怎么做,必定会就此离去,宋之徽只觉得战战兢兢,心中就对李墨起了杀心,只想着从此除掉李墨,才能够一了百了。
——顾姒的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她又把自己放在哪一个位置,多多少少会有一个角落属于自己吧!
整个车厢都是一片黑暗,只能够听见底下车轮的辘轳声,欧阳写借着从车窗漏进来的隐约的月光,朦朦胧胧间,只能够看见宋之徽的侧影。
“我记得秋岚山庄那里,有一处极好的温泉,却比京都里更加温暖和煦一些!不如把他迁往那里养病吧!”摄政大臣叹息了一声,语调如往常一样从容,“我永远不想顾姒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男人叫李墨,她曾经与他相亲相爱,曾经与他有秦晋之约,彼此约定白头偕老!”
万籁俱寂中,车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动静,许是冷冬枝叶堕地,宋之徽觉得明亮亮的月光也刺眼,伸手掩上帷帘:“若是这个世上,不曾有李墨这一个人该多么的好!可是,我已经不想再伤害他,我也不想再伤害顾姒。一年前,我实在是太过于鲁莽,那时候几乎像是入了魔,中了蛊一样……像是飞蛾扑火一样,行事凌厉而坚决。”
却也是那时候的宋之徽,没有自信的缘故。
欧阳写静静聆听,只觉得人间若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宋之徽与顾姒之间种种,旁人或者不知,但是他是一一过往,都是历历在目的。
顾姒芳心暗许,心有所属,甚至已经有相约一生的良人,眼里又怎么能再放得下一个宋之徽。
宋之徽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他的秉性其实有点偏执,越是不可以得到,于是一味强求。
而后,她果然来到他的身边,与他日日厮守相伴,她其实是桀骜不驯,性格乖张,然而这种种,却是他一味娇惯出来的。
宋之徽看似精明,在情之一字上,不过也是愚蠢。
“正因为知道李墨的行迹,宋大人你才特意放出的谣言——你又何必要这样似是而非地试探她,总是如此试探她……以前她的心中必定没有你,此时却又未必不把你放在心上!”欧阳写呼出一口气,“我看你八成知道颜敏之,正是时候合家回清河祭拜,想她替你做个传话的人!”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是,妩妩是一听说我要与傅家联姻的消息,就马上赶赴京都,如我所愿!若你真想看看她是不是在乎我,只是,她却不动声色到诡异……也罢,随她……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
等到宋之徽回府的时候,顾姒已经睡着,炉火微光中,她整个脑袋都埋在丝缎的枕头间,只露出一抹雪白的侧脸。
她许是睡前翻阅过书籍的缘故,床前的绣榻上散满了书籍,七零八落的一片狼藉。
借着炉火的微光,宋之徽默默地一一收拾归整,而后站在她的床前,一直盯着她看了许久,心中喜怒欢喜难辨。
他对顾姒的心意,始终是有别于俗世普通的情侣,许是开始的时候,那样不堪的错,因而,再无法像常人一样真实、坦然、宽容地相爱。
宋之徽觉得这样的不正常,许是自己的错。
世上万物,他钟情的极少,世上万事,他热衷的也少,芸芸众生中,他在乎的人也少,于是就不能轻装上阵。
新的
四十八章——章节——惆怅旧欢如梦——芭蕉覆在鹿上吗?还是惆怅旧欢如梦?
惆惆怅怅,不过也是一夜,待到宋之徽醒来,已经是天亮时分,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帐,朦朦胧胧间可见顾妩不停移动的身影。
倩影投在纱帐上,她偏着脑袋,像是仕女图的剪像,隐隐绰绰的,她的动静仿佛不停止,不时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宋之徽不由地含笑,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了很久,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唇畔的那一抹笑意慢慢的深浓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撩起纱帐:“怎么起得这么早?”也没有听她的回答,就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他是从来不需要婢女伺候的,常服换了新款式,衣襟袖口的扣子繁琐,一时难以扣好,他又因为心不在焉,他都不得要领,也不动气,只这样慢慢地继续。
顾妩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轻轻地“嗯,你也起了”说了一声回应,也没有多少放在心上:“哎,宋之徽,昨天夜里,你一直到什么时候才回府的,我都没有等到你回来就睡着了。今天醒来才发现,不过,你怎么就睡在这里了?”
她看不过去宋之徽的笨拙,转身就到床边,替他把衣领扣好。
那样顺其自然,这一个动作仿佛已经做了无数回,其实,她以前是远没有这样体贴的。
她的指尖纤细而冰冷,柔腻的触感滑过宋之徽的脖颈,她低低垂着脑袋,哪一张脸近在咫尺,连脸上细微的绒毛都可以看清,呼吸间吐纳出的气息,一拂一拂的,都扑在宋之徽的耳畔。
宋之徽握了她的手,就这样顺势站起来问她:“妩妩,一大早的,你在忙什么呀?不停听见你走来走去。”
像是世间凡俗夫妻之间,每一日醒来的景象,不过是这样执手相对。
顾妩忙得迷迷糊糊了:“我回府了才发现,我大哥三哥和嫂子们,给我寄东西来,不过是江南的风物,一时还来不及收拾起来。”
她状甚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是你说的,就要过年了,叫我今天进宫,去见一见陛下和佑嘉太后的吗?真是的,我都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我也不讨厌见到太后。我既然已经从清河回京,总需要带点礼物给她。”
原来又是一年春了。
顾妩挣脱了他的手:“不管你,我把刚才写好的春联,继续收拾起来去。”
宋之徽打量四周,发现书桌上摊着几副红纸,笔墨纸砚都早已经备好,方才知道顾妩一大早起床是在写春联,她已经写好几副,她的字虽然稍显隽秀,学得大概是前朝的簪花体,其实是写得好的,此时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旁。
婢女们早已经避而不见,退出门去。
宋之徽走了几步,到书桌旁,俯身,就把脸埋在她的肩窝上蹭,温柔地笑:“我看看,哪一副好?”
顾妩摇摇头,她是抄得典籍,有几副对联,文辞很是华丽隽永,她只是径直收起扔在火炉,火苗一跳,就已经化成灰烬,唯一留下的一副,不过是最朴素的两句——“贺佳节欢天喜地,迎新春张灯结彩”
繁花锦绣,烈火烹油,都不能够长久。
她动静间,衣袖拂动,书桌上静静压在红纸上的纸镇,被拂动滚落到地面上,因只是梅根雕成的器具,也没有碎裂开来,只是咕噜噜地在地面上滚动。
宋之徽看着顾妩蹲下身去拾起,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来——
那时他的父母刚刚过世,为了解愁除闷,他独自一人在江南游历,博陵的春樱开得好,午后时分,整片花园的草木都被暖阳晒得暖暖的,氤氲着甜蜜的香气,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逛过去,没有目的,没有心境,孤身一人、百无聊赖。
树木葱茏繁密,风暖洋洋的,顾府书房的大门洞开,宋之徽站在雪白的台阶下往屋子里看。
书房内,有一位少年笑得温煦而和气,有一位少女笑得甜蜜而顽皮,两人都靠在书架边,看一本旧书,面对着坐在地板上,手牵着手,十指相扣,似乎一刻都不舍得分开。
宋之徽知道他们两人是谁,少女是顾家的四小姐顾姒,少年是一位寄居在顾家的闲散宗室李墨。午后时分的光那样的亮堂,白光里浮着尘土的细粒,尘埃静静落下。
“幸好没有把纸镇摔坏……虽然只是梅根雕成的,然而我最喜欢这一个刻得细心。”顾妩庆幸的语气,打断了宋之徽的沉思。
后来,她的长兄顾长,在宋之徽面前面无血色的说过一句“宋大人,怨不得你,是我顾家自作自受,引狼入室”。
顾氏是个妥帖关照的好主人,宋之徽却不是一个好客人。
宋之徽回过神来,自己的狼子野心呀,大约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见到她对着自己这样甜蜜坦然的笑意,这样好无缝隙的亲近——作为报应。
他看着眼前一直在整理裙摆的顾妩,她丝毫不知道,就在短短的一瞬中,他百转千回的心思。
宋之徽知道自己嫉妒的发狂。
他伸出手搂在顾妩的腰上,齐齐坐在炉火边的绣榻上,宋之徽就俯身下去,把她压在绣榻的扶手上,绣榻换了新的缎面,扶手上是墨绿色的,底面正绣着一枝月牙白的玉兰花。
她的脸一偏,他的吻就堪堪落在耳畔,满嘴都是发丝的香气。
顾妩只觉得他太过于讨厌,满头乌发被他拂得飞扬,有几缕发丝几乎就要落在炉火上,火苗立即就要窜起来。
她不由地心惊肉跳:“要烧起来了,宋之徽,你给我滚……”
她坏脾气,气急败坏。只是,他的吻,已经细细密密的落下来,不可抗拒。
也许,已经燃烧起来的,那样炽烈的,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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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巍峨,顾妩跟在内监身后,夏至的时候入宫去见佑嘉太后,仿佛还是昨日的情形,不知不觉中已经半年过去了。
顾妩突然苦笑,那时候的她,那样飞扬跋扈,只锋芒毕露,只怕得罪了不少宫眷命妇,又是何必?
数九严寒,湿冷像是附在肌肤骨髓上一样,不可退去,明明是在太后的寝宫,她却意外见到陛下。
在顾妩的记忆中,这位九五之尊,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往日里偶然间见到,也是生龙活虎地在殿阁间跑来跑起,奶声奶气的很是稚气活泼,此时却坐在佑嘉太后的怀中,曾经丰满圆润的脸蛋,此时消瘦下去,平白增添了几分憔悴,闭着眼睛,却是已经睡着。
顾妩行了个礼,也不说话,目光只是疑惑地打转。
佑嘉太后空出一手,半掩住嘴,轻轻嘘了一声,神色温柔地把陛下放在绣榻上,掩过缎被覆住。
待到转出内殿,佑嘉太后才温文尔雅地垂询:“一直没有再见你,顾小姐,你回京了?在清河过得好不好?”
她明明问得殷勤,只是顾妩总觉得佑嘉太后的神色间,始终带着一点酸楚的忧虑:“太后娘娘,陛下……”
巍峨的宫室里,听不见内监宫婢嘈杂的说话声,不知道是不是砂石,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大约是雪粒子,也说不准,平白就增添了几许寂寥。
“对不住得很,方才陛下好不容易睡着了……“”良久,顾妩才听见佑嘉太后说话:“前一阵子,宋大人还在清河,陛下不幸,很是生了一场大病。”
佑嘉太后回身看着顾妩,“太医说是中毒……”她的语气低低的,不过说了半句,已经戛然而止。
顾妩低着头——原来,那一日,宋之徽接到信,冒雨凌晨离开清河回京,却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却是因为陛下重病,怪不得他这样匆匆忙忙。不知道安顺王爷夫妻,该会有多么伤心。
佑嘉太后的目光怔怔的,眸中突然澜光凛动,她想起陛下。可怜他不过只是一个稚童,仅仅是闲散宗室的子孙,本来应该在父母的膝下顽皮安享幼年时光,却因为“喜从天降“”,担当起九五之尊、天下主人的职责,从此再也不能随心所欲。
从此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佑嘉太后想及自己,从自己入宫起,从此再也不能够随心所欲。明黄色的太后冠冕,既是荣耀,也是束缚,喧天的荣耀,难以匹敌的荣耀,从此,她就这样被囚禁在金玉的囚笼。
也不过是一日一日地,在深宫里熬,似是感觉到顾妩的低沉,佑嘉太后反而转身安慰她:“陛下,也没有大碍了,只是他一个小孩子,不容易好得快!”
顾妩伸手去拽住佑嘉太后的衣角:“给你……”从衣袖间滑出一副折扇,慢吞吞地递给佑嘉太后。
佑嘉太后一愣。
“太后娘娘,从来没有去过博陵吧?”顾妩慢慢地盯着她看,却是笑起来,“我三哥画了一幅扇面给我,我这一次回京,方才收到。”
顾妩知道,他的三哥……他大约是想让她有一个念想。其实念想什么呢——何处是江南,何处是故乡,何处江南是故乡,不过是千里迢迢,合该只在梦里再见!
“这一副扇面,简陋得很,我只是想让太后娘娘,看看臣的故乡——博陵的风景!”纸扇紧紧收着,顾妩递过去给佑嘉太后的时候,却不小心突然展开。
素白的纸上,不过绘一副江南风景,水墨氤氲,云雾隐约,远山近岭浓浓淡淡,依稀是故乡博陵的景象,右上角的位置,堪堪空在哪里,并没有题跋,一片雪白,不过只有一句“旧梦迷离蕉覆鹿”,也不知道是前朝哪一位诗人的词句。
芭蕉叶子,覆在鹿上吗?
还是惆怅旧欢如梦?
只是顾妩知道,她的三哥,只是她的三哥,大约这一生,都不会知道一位深宫女子对他的情谊。
这一位深宫女子,先做了皇后,又做了太后,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那一份情谊微小的,淡薄的,却也活生生的存在。
顾妩知道,若不是自己因缘际会,察觉蛛丝马迹,那一份微小的,淡薄的,却也活生生的存在的情谊,又会有谁知道。
顾妩再也不敢看佑嘉太后的眼睛:“我的三哥,大约也要成亲了!嫂子也是博陵一位官宦的千金……”
她面上在笑突然想哭出声来,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她伤心。
不过是如此罢了,自己能做的,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良久,顾妩才听见佑嘉太后说了一句:“恭喜顾小姐,也恭喜顾三公子了!”
天气越发得冷了,雪粒子一直一直地在下,打在伞面上窸窣有声,身边并没有婢女跟随,顾妩一个人告辞了佑嘉太后,慢慢地行。
顾妩虽然颇有一点惆怅,不过依然是唇角含笑欢喜,接到信拆开的时候,很是又哭又笑了几回,很是让宋之徽取笑,只是他又哪里知道她的心思。
她一向喜欢她的三哥顾伞,觉得他这样才华横溢,一定能够匹配这个世间最好的女子。她的三嫂……不知道她会是怎么样的脾性,是温柔,还是活泼,只是无论如何,她的三哥与三嫂,必定会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大约白首偕老,已经是难得的福分了。
心神恍惚的,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她是记得一起进宫的时候,宋之徽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到清徽殿等他一起回府的。
“在想什么哪,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说不定哪一天就摔倒河里去。”
冷冷清清的,似乎是宋之徽的声音。
顾妩抬起头,可不正是他——摄政大臣不过只穿一件九成新的宝蓝色常服,风度翩翩地站在殿阁屋檐处等她,冷峻的脸上,眉头紧紧地皱着。
他一手接过她手中的伞,另一手立即去牵她的手,因为拽得紧,让顾妩几乎不能够动弹,一直到上了马车,他才放开。
他的心思向来难测。
顾妩也不理他,只静静听着车轮声辘轳,半响才听见宋之徽开口:“今天筱大人,就是你姐夫来清徽殿,听说你二姐想见你,你去筱府见见她吧!”
他不过是轻描淡写。
刹那之间,顾妩只觉得疑惑,她的二姐顾双,最是低调的个性,这一次又为什么这样主动邀约她。
隐隐的,顾妩只觉得心中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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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是新的,原来的那一章挪到后面,最近在修文对不起大家了。
新的章节
四十九章——博陵二月的梨花——其实那水墨山水画一样的博陵风景,也只是在她的梦里。
刹那之间,顾妩只觉得疑惑,她的二姐顾双,个性最是低调,这一次又为什么这样主动邀约她。
隐隐的,顾妩只觉得心中不安起来,她行为处事,已经习惯素来看着宋之徽的脸色过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很是依赖他,不由地只是怔怔地盯着他问:“宋之徽……我二姐,她怎么啦?”
她在京都,不过也只有顾双一位亲人。
“今天,你姐夫……筱大人写了一封奏折给陛下请旨,来请御医……”那样尴尬和隐秘事,宋之徽只觉得难以说出口,“就在我们去清河的时候,你二姐就流产了,身体一直就虚弱,到今天也没有调理好。”
顾妩知道,她的二姐顾双嫁到筱家,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是结发夫妻,未必就有多少真情意。况且,顾双一直没有生育,年轻貌美的岳氏过门不久,就生下筱家的子嗣,听说筱岳两人琴瑟相合……
“二姐的日子一定过得艰难,好不容易怀孕,又偏偏……”顾妩咬着唇,因为用了力,唇上立即布满了齿痕。
因为年岁不相仿的缘故,顾妩与顾双其实并不特别亲近,然而不管关系再生疏,她与她,也是血脉相连的血亲。
顾妩听过不少妇人因为流产,伤了身子死去的传闻,一颗心立即惶惶恐恐起来:“宋之徽,我二姐,她是不是,会不会……就要死了?”
“别担心,不要胡思乱想,二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况且御医已经出发去筱府了,又有好药材。好好将养,一定会没事的。妩妩,你放心,不要怕……见到了姐姐,你一定要好好安慰她,让她放宽心……不要招惹让二姐伤心……”
顾妩只觉得宋之徽的手,放在自己的背上,他轻轻地揉,静静地安抚,动作是那样的温柔,隔着衣衫,似乎也能够感觉他掌心的温热。
他的声音低低的温和,仿佛蛊惑一般,竟然让她觉得无比的心安。
这个温柔的男人,对她那样的好,是呀,他无所不能,呼风唤雨,又有什么可怕的。
顾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可以这样毫不保留地,全身心地依赖他。
大约这一年多来,自己的身边,一直就只有他一个人。
马车在筱府前停下,筱府如临大敌,两幅红木大门洞开,仆役如云静候,许是摄政大臣亲临的缘故,筱家几位在朝中做事的大人,分外殷勤,纷纷趋到马车前,神色间极其诚惶诚恐。
如果能够始终仗着宋之徽的权势,大约也是幸运的。
宋之徽伸出手,亲自揭开马车的帷帘,他不过是对着车畔筱家的几位大人微微点头示意,转身对着顾妩温和地笑:“要不要,让我陪你进去……”
“不!”她截断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堂堂的朝廷命官,又怎么能够轻易进入庭院深深的女眷住所,岂非让人嘲笑,“宋之徽,相信我,我不会乱发脾气的。”
她以为,他担心她又闯祸。
宋之徽不由地苦笑,看着她的身影进了红木大门,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缎袄,虽然厚厚的,只是腰线出束得紧,走动间身形分外窈窕。
“不,我口不渴,就在这里等好了,几位筱大人请不要客气。”宋之徽含笑婉拒了殷勤的邀请,慢慢地放下车帘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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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嫡亲的姐姐明明就嫁到了筱家,只是顾妩过来拜访的次数,不过是屈指可数,她既然讨厌筱家人,既然恨其不争,怒其懦弱,就越发地不愿意过来,不情愿见到他们。
一个院落,一个院落,走进来,一重门,一重门,推开,顾妩越来越责备自己。
她自责,多多少少是她的疏忽,多多少少是她的自私,她愧疚地觉得,若自己多关心二姐一点,或者她的日子就会过得更好一些。
她的二姐顾双,一直生性温顺柔弱,独为异乡为异客,她也一样独自一人生活在京都,该是多么的孤单伶仃。
而自己至少还有宋之徽,他这样体贴,她有的时候,都会觉得要疯了一样。
身这一路走过来,身边跟了一群筱家的内眷,她们笑容满面,不乏殷勤和讨好,行事举止之间不乏细致体贴。
至少看在宋之徽的面子上,顾妩狐假虎威了一回,她明明知道——她们大约也不至于苛待了她的二姐。
顾妩只是迁怒,后脚刚刚迈进了屋内,顺手就把房门推上,她颇有用了一点手劲。
木门“轰”地一声,发出重重的声响。
婢女揭开帷帘后,静静退下。屋子里不知道燃着什么香,气味浓浓重重的,让顾妩觉得一阵阵胸闷,墙角的炉火“劈剥劈剥”地响。
顾妩一眼就看见了她的二姐,她正坐在火炉畔的软椅上,一手托腮,靠在扶手上养神,炉火的光亮,照在她的额间脸上——她的模样,本就长得不是丰腴柔润。
这一阵子没有见,顾妩只觉得她越发瘦得厉害,身上的家常袄子略微穿得旧了一点,看上去异常的柔软,只是衣衫明显地大了,空空的只是罩在她的身上。她托着腮的那一只手腕微微露出来,衣袖之下的胳膊盈盈不堪一握。
顾双大约是睡着了,连顾妩走进来良久,都没有察觉。
椅畔,她的脚下有一本佛经,大约是顾双睡着后,从她的手中滑落,薄薄的一小册,已经半旧,显见得主人常常婆娑温习。
顾妩慢吞吞地蹲下身,方才捡起拿在手上,正好对上顾双的脸:“二姐,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话,回床上休息吧!”
顾双摇了摇头,她虽然消瘦清减下去,容颜分明是憔悴的,精神却是不差:“要你特地过来一趟,二姐给你添麻烦了。”
她总是这样为人着想。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二姐,我应该常常来看你。”顾妩紧紧地抱着顾双的手,在她的身边坐下,使劲地摇头,“二姐,你的身子,好了一些没有。”
“我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只是整日里深思重重。
顾妩挽住她的手:“都怨我……二姐,你骂我吧……”
“你如今倒是会撒娇了……”顾双突然含笑住嘴,“看我都糊涂了——不,你已经够委屈了,为了我们顾家,你已经做了够多了……”她的这一个妹妹,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呀,明明是在父母膝下娇养的年纪,顾妩却把日子过得这样煎熬。
“不,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宋之徽,他对我很好……”顾妩只觉得,顾双抚在自己脸上的手,那样的冰冷,“姐姐,是不是岳家的那个女人,欺负你……”
“不,我衣食无缺,筱家并没有亏待我!”顾双的眸间波光潋滟闪动,“不怨她们……不仅是宫里派过来的御医,还是家里请来的大夫,都说过我不容易怀上孩子,怀上了,也不会顺顺当当。虽然……虽然失去了孩子,也是我自己命不好,曾经我也想过,在这里,也许有一个孩子,我就会觉得日子不错。”
亲自抚育一个孩子,看着他慢慢的一点点长大……
顾双远离故土,从千里迢迢之外的博陵而来,远嫁京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筱大人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已经尽我所能,真遗憾,大约我与他注定了,只能够这样客气而淡漠……”
也许分开了,对两个人都好。放过他,也饶了自己。
“……妩妩,今天我要你过府来……我需要你帮我,我想回到博陵去,我一直想着故乡……”顾双似是鼓起了勇气,“京都,太冷了!”
京都太冷了。
江南温煦多雨,博陵风调雨顺,她的一辈子还这样长,虽然不幸,百年修来的姻缘,同床共枕也不过貌合神离,她不愿意再维持。
是有多孤单,才能够这样鼓起勇气,她的二姐,一直忍了多久。
顾双起身去倒茶,动静之间,腰肢依旧窈窕,她背对着顾妩而站,面前的茶几上挂着一幅观音的绣像,博陵一直是有向佛的习俗的。
茶杯温热,顾妩在接过的瞬间,听见顾双念了一句:“我要快点快点回江南去,去看三弟的新娘子,甚至还能够赶上二月的梨花。”
——顾妩只觉得眼眶湿漉漉的,几乎要流下泪来,其实那水墨山水画一样的博陵风景,也只是在她的梦里。
不是没有想过。
马车转而驰往文渊西街,只是顾妩却只能够站在京都顾府的旧宅外徘徊,仿佛站在顾家的土地上,已经是慰藉。
故乡博陵(新的)
五十章——故乡博陵——顾妩只觉得眼眶湿漉漉的,几乎要流下泪来,其实那水墨山水画一样的博陵风景,也只是在她的梦里。
顾妩只觉得眼眶湿漉漉的,几乎要流下泪来,其实那水墨山水画一样的博陵风景,也只是在她的梦里。
不是没有想过。
马车转而驰往文渊西街,曾经繁华鼎盛的文渊西街,曾经人流涌动,商户云集,此时已经鲜少有京都的市民出没。像是蒙了尘的明珠,连院落墙角都越发灰蒙蒙起来。
只是顾妩,却只能够站在京都顾府的旧宅外徘徊,仿佛能够站在属于顾家的土地上,已经是慰藉。
这一座京都曾经最富丽的顾家旧宅,小小的园子,此时这样阴森和寥落。
石墙依旧是斑斑驳驳。暑夏时分满树的木槿花枝,早已经落尽枝叶凋零。石径上原本苍青色的苔藓,也干枯发黄。
时不时地起了风,立即就尘土飞扬,灌木枝叶上满是尘埃,许是人迹罕至的缘故,顾妩与宋之徽两人走过,院中的石板就映在深深浅浅的足印子。
顾妩知道,宋之徽一直站在自己并肩而立的地方,她也不侧头看他:“宋之徽,你说过了年以后,二姐想回转博陵,好不好?”
不管是以什么借口,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她的二姐总能够心想事成地回转故乡。
宋之徽也不侧头看她:“好!”
他的语气软软的。
“宋之徽,你去过江南的,你说博陵好不好?”
“好。”
那里景致如画,有极美的山水。
“宋之徽,你说今天晚上,我住在这里好不好!”
京都顾家的旧宅,虽然寥落,甚至不是博陵,但是也是她的家。
“好。”
“宋之徽,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这个字,他想对着她说一辈子。
他知道她在想家,他知道她也想回到博陵去,但是他不愿意放手,他要留她一辈子。
宋之徽跟在顾妩的身后,看着她把陈旧的木门一扇一扇打开,把那一些再没有人居住的旧房子,一间一间地展示给他看。
“大哥和嫂子以前就住这一间……”其实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三哥,如果进京,一定是住在这里……”颇有点怀念。
“这是我的闺房,墙上的仕女图,是三哥画的……”语气是雀跃的。
屋子没有人住,被荒废久了,不免生出霉味来,冬日阴冷潮湿,越发显得森森的,略略站了一会儿就生出透骨的寒意来。
留守在旧宅里的老仆役,谨慎地送了稍许食物,也不知道避到哪里去,一直没有再出现,宋之徽亲自去柴房抱了小捆的木柴,回来厨房生火,正好看见顾妩挥动拂尘拂去灰尘。
他是没有看过她做家务的,新鲜之外,胸口却有一处慢慢的绵软起来,纠纠缠缠的思绪纠葛,也是像是被蛛网蒙尘了一般。
顾妩煮了半锅的面,隔着氤氲而起的水汽,看着一直在拣菜的宋之徽,两人相视着,微微笑。
她其实做得不好。
他又哪里是会做一些琐事的人,只是因为因为与她在一起,那个字就变成了“好”。
放在柜子中的被子,许久没有用过,湿冷湿冷的,带着潮意,放在炉火上烤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暖热绵软起来。
宋之徽侧头,去看顾妩,她正就着炉光,看一本陈旧的话本,脑袋几乎要垂到膝盖上,那样聚精会神,专心致志。
炉火的白光映在她的脸上,像是明珠生辉一样,宋之徽觉得她分外的好看:“是什么故事,妩妩,你看得这样入神?”
顾妩头也不抬:“是个旧故事,大约是三哥买来的话本,记得以前看过,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了,想不到就搁在这个房间的书橱里,讲什么呢:“不过是江山锦绣,也有美人如画,几个枭雄逐鹿天下!”
话本旧旧的,连纸质的封面,也绵软像就眨眼间就会碎裂开去,顾妩早已经忘记是什么结局,总逃不脱是称王称霸,抱得美人归结局,传说里的一段佳话,平白留给阅者伤感欢喜。
宋之徽为她话里的语气,突然怔愣了一会儿,收了她手中的话本,随意扔到书案上,也不管顾妩怒目而对,扯过一张被子就覆在她的身上,把她整个像是毛毛虫一样地裹起来抱起,扔在床上。
顾妩觉得他非常讨厌,气得很,连说起来来都是语无伦次:“宋之徽,你给我滚!”
宋之徽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只是径自用被褥把她裹得越发严实,自己也拉过一张被子盖上,慢慢悠悠地熄了灯,漫不经心地敷衍:“遵命,宋夫人!”
这样突然,”宋夫人“,说的是自己吗?
在黑暗中,顾妩红了脸,呼吸很吐纳突然就气促起来,胸口处一跳一跳的,像是潮水汹汹涌涌地打。隐约中,似乎在听见他的窃笑。
哦,这个平日里,冷峻而不动声色的男人,这样幼稚的笑。
他有时,是挺顽皮。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顾妩,越发气急败坏:“我叫你滚,你没有听见吗?”
“当然听见了,宋夫人,你丈夫我还没有七老八十……”老到听不见你的抱怨,宋之徽慢吞吞地扯上被褥,开始解着衣襟处繁琐的衣扣,“你叫我滚,我说‘遵命,宋夫人’。
“妩妩,你这颗爆炭,就是性子急,说风就要云雨。”摄政大臣宋之徽似笑非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分明极是委屈,“然而,我向来以遵照宋夫人的指示为荣——我这就……抱着你滚!”
其实,不过是玩笑话。
因为熄了灯,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只听得见远处的声响,因是年近了,时不时地有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响。
就在这样的声响里,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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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方过年的缘故,宋之徽分外的忙,偌大的清徽殿殿阁中,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留守,卷宗如山堆积在书案上,他只是眉头紧锁地俯首在纸堆中间。
内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拂动的风带进了殿外的冷意。也是最近一阵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欧阳写,一进来就很没有礼仪地大喇喇靠坐在椅子上,发饰微有凌乱,许是被风吹得,脸上黄黄的,满脸倦色,显见得很是疲惫。
宋之徽停了手中的笔,略微对他一笑:“听说昨天晚上,你娘子给你新添了一个儿子,恭喜你!”
方才病恹恹一般的欧阳写,顺着椅背坐起,顿时端端正正的坐起,一扫方才的颓唐,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起来,声音也是沙哑,却是难掩欢喜:“宋大人,你这一声恭喜,未免太言不由衷,也不见你关照我,让我安安心心在家里待几天?”
其实,这一位欧阳大人的个性,分明是闲散不下来,此时不过是装腔作势。
宋之徽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理他:“则书,你是从陛下那里来吗?陛下可好一些了!”
欧阳写收了装腔作势的懒散模样,因为是正襟危坐,目光突然就专注起来,只是灼灼地看着宋之徽:“陛下,倒是没有大碍了,只是他年幼,又娇贵,御医内监们一直簇拥着他伺候,倒是很让人放不下心来。”
陛下这一次意外中了毒,生了一场大病,险些送掉性命,服侍在他身畔的御医、内监,婢女们越发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几乎都要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起来。
“方才在陛下的寝宫,还看见安顺王爷夫妇,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阵子肯定是很担忧!以前,安顺王爷每天乐滋滋的,像是没有丝毫的心事,这一阵子也学会了皱眉头……”欧阳写侧身,看着正在沉思中的宋之徽,踌躇了一小会儿,终究开口,“前几天,我出了京都办事,恰好路过京郊的秋岚山庄,顺便去看了一下李皇孙!”
“李皇孙”,岂非就是李墨,其实此时,这样唤他,已经很是不妥。
宋之徽也没有指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回应:“他……好一些了吗?”
欧阳写答得模棱两可:“也不过就是这样慢慢调养,想必以后会慢慢的好起来的……”没有说出口的,却是他的精神越发的差了。
京都虽然湿冷,只是京郊处的秋岚山庄,因为有几眼难得的温泉的缘故,很是温暖和煦一点,其实,对李墨的湿寒风痛,很是有好处的。
宋之徽不可谓不周到,只是难道要一直把他这样拘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