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烈日。烈日。大雨。如此交错。七月便这样,过去了。
七月花事忙,满城的紫薇都抖露出颜色。傍晚或是晚上,我喜在那一树一树的花下走。花在,你看见,或者没看见,它都在。很让人心安。
七月里,我写了一些字。读了一些书。更多的时间,我用来陪儿子,变着花样乐此不疲地给他做好吃的。当我的生命有一天消失,总还有他在,可以延续我的气息。
说起生命的消失,不能不说到动车事件。多少欢天喜地的生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生命最后时刻,做父亲的紧搂着儿子,结果,儿子几乎是完好的,父亲却面目全非。
天堂里没有动车吧?走在路上,看着南来北往的车,我的眼里,充满悲悯。是谁给予的权利,可以剥夺那些鲜活?我们又该躲在什么地方,才是安全的?
现在,每每家人出门,我总要追过去送上一句,路上小心点。我们不能左右厄运,我们能左右的,只是我们的心,好好爱,好好地。
清理我的挎包,在里面翻到一张纸条,上面有我不知哪年哪月丢下的一行字:替一朵花微笑。我微笑起来。我可以替一朵花微笑。替一朵云微笑。替一缕风微笑……替自己微笑。只要我愿意。
所以,笑一笑。人生还得继续。
拖篇旧作,我顶顶喜欢的:
从前
文/丁立梅
一
你肯定也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如此循环往复,无有尽头。要是你不想停下,这个故事,便永远停不下来。
白日光长长的,讲故事的人,白发如霜。他盘腿坐在院门前,眯着眼逗我们。他只讲一遍,我们就会了,于是把它当歌谣唱,土路上纷飞的,都是这样的音符: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那时只道寻常,山在,庙在,老和尚在,小和尚在,永永远远,都是那般模样。如檐前开得好好的一蓬大丽花,花艳丽得快撑不住颜色了;如门前的大槐树上,蹲着的那个喜鹊窝,一只花喜鹊盘踞在上面唱着歌。
还有,毛小牛的芦笛声,呜呜呜,呜呜呜。只要张开耳朵,就能听到他在吹。
他说,那是远方汽笛的声音。
毛小牛是我的玩伴,头上生许多癞疮,小伙伴们都叫他癞头。他却偏偏生一双巧手,会做芦笛,会用小草编蚱蜢。他走到哪里,芦笛会吹到哪里。
现在再听这个故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岁月,原是由许许多多的从前组成的,山是有从前的,庙是有从前的,老和尚是有从前的,小和尚亦早已成了从前的从前。毛小牛在25岁上溺水而亡,彻底地成了,从前的人了。
二
夜是有声音的。
夏夜的声音,尤其丰富。
选一处草地坐下。露珠在轻轻落,偶尔会听到“啪”的一声,那是它不小心,打翻了某片树叶了。虫鸣于周边响起,唧唧,啾啾,吱吱。还有植物们的声音,它们亲昵得很,一直在耳语。紫薇和梧桐,云松和翠竹,绵延在一起,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
真静。思绪和着夜色,漫过记忆。想起老祖母了,那时她还不算老,真的不算老。她能拎得动几十斤的草篮子,碎步细密;她能把一群调皮的鸡,撵得满院子飞;她能洗一大盆的衣裳,满满晾一绳。
一样的夏夜。祖母手里摇着蒲扇,摇着摇着就停下了。她定定望着某处,喃喃说:“从前,你太婆可疼我呢,这样的夏天,她给我煮绿豆汤喝。我的皮肤,白得透亮,出门去,人家都打听,这是谁家的女娃啊,这么漂亮。”
怔一怔,地上的一片月光,随着树影晃了晃,很不真切。暗地想,祖母哪里有从前呢,祖母本来就是祖母的。风吹着虫鸣声,让人心痒。坐不住的,一溜烟跑去玩,——祖母的从前,到底与我不相干的。
玩一圈回来,却发现祖母,还独自坐着在发愣,她沉在她的从前里。
而我现在,沉在我的从前里。
我们原都是从从前走过来的,慢慢地,又成为从前。这便是,人生。
三
心血来潮地想去看荷。这念头一经产生,就势不可挡。
我所在的小城,也仅限在公园有。一方池子里,植了数十株。一俟夏天,圆润碧绿的荷叶,铺满整个池子。数枝荷,婷婷于绿叶之上,有含苞的,有已然绽放的。这是一种清清爽爽的美,不芜杂,不喧闹,正如乐府诗《青阳渡》中所描写:“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再去公园,却没看到荷,原先的几十株,不知去了哪里,一池的水在寂寞。问及,人都摇头说不知。我把公园里有水的地方都寻遍,也未寻到。
有人提议,隔壁的水乡应该有。于是马不停蹄赶了去,一去百十里,只为看荷。
果真有,路边,荷成亩成亩地长。花却开过了,莲蓬已成形。雨忽然来,大而狂,无法下车细看,只隔着一扇车窗,与它对望。雨雾起,它望不真切我,我望不真切它。但知道,都在呢,心安了。
想起白衣年代,青春无敌,那人举一枝荷,说送我。送就送呗,乡下的池塘里,那么多的荷,实在算不得什么。随手接过来,后来是丢了,还是用清水养了,不记得了。
却在经年之后,追着寻着去看荷。人有时,寻找的,不过是记忆里的从前。当年不曾以为意的,日后却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啊,从前的青春年少,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四
在老家,遇到一乡亲。
乡亲很老了,背弓腰驼,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以前应该叫得出他的名字的。
他笑微微看我,说:“你小时很聪明的,五个小孩数竹杆,就你数得最快。”
数竹杆?这个细节,我是彻底忘了的。
从前的痕迹,以为风吹云散,却不料,一点两点的,不是存活在那个人那里,就是存活在这个人这里。只要轻轻一拨拉,它就哗啦啦奔涌出来,如涨潮的水。你突然想起村东头的瞎眼老太,用断指绕线;你突然想起一个叫红旗的光棍汉,一边插秧一边唱:我爷爷是个老红军;拖着鼻涕的少年玩伴,一个一个出来了;你甚至想起邻家的那只花母鸡,还有黑狗。
所有的记忆,此时汇聚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从前。从前的人,从前的事,从前的碧空蓝天,有人叫它,灵魂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