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文字,我们 为什么会拍手称绝?为什么会黯然流泪?为什么会义愤填膺?因为我们的心在看不见的地方被那些细细密密的汉字与书中人物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一杆花枪,一葫芦酒,雪夜中迤逦而行不回头。这是林冲给我留下的最英灵与鲜亮的印象。但为何一行文字,可以让林冲这个形象脱出纸面,拥有自己的生命力,并且不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呢?作者用心之工巧难以完全被我们体察,而他点墨之间倾注的心血可在文中许多细节之处窥得一二。文中有几个物件,如“花枪”和“酒葫芦”这样的道具,看似普通,实则十分重要。
花枪与林冲的人物性格是多有呼应的。水浒中一个人的兵器就好像他身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使人物灵魂圆满的必要组成。鲁智深重达六十二斤的禅杖与他的勇义,智谋与狂禅契合的恰到好处;而李逵那一对大板斧,也只有他耍起来最趁手熨帖;还有没羽箭张清的飞蝗石,小李广花荣的箭,呼延灼的雌雄虎眼鞭,个个都是与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大有关联。而作为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的林冲,使得一手好花枪,除了花枪长短适中,轻灵而不妖,便于步兵中远程作战外,花枪枪头舞动起来不易捉摸进攻方向和其杀伤力大的特点更与林冲本身心思缜密细腻,同时又兼有万夫不当之勇谋有关。
第九回中花枪第一次出现是林冲得知陆虞侯将要加害于他,但在此时又得了去看守草料场的好差事,收拾行装时带上的。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此时林冲已是戴罪之身,他没有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名号可以保护自己,面对强压,四面楚歌,山雨欲来之时,他没有忘记手中的花枪。就好像是北岛的诗作《回答》中的一句话“我不想杀人,请记住,但我有刀柄。”林冲不像是李逵那样盲勇嗜血,甚至没有像鲁智深那样快意恩仇,多数时候他选择隐忍而不是亮出自己的爪子与牙齿,但他绝不是一个懦夫。他更倾向于提防、隐忍,从第七回开始的压抑与阴郁,从夫人被调戏起在心里种下的怒火,在种种挑衅迫害乃至生命受到的威胁中压成滔天怒火。火焰最炙热的部分是无色的,就好像是最深的仇恨与愤怒是压抑在心里的业火,在某一个极点会由手中的花枪以嗜血的形式爆发出来。我们会觉得痛快,是因为嗜血的背后有一股凛然的正气,是当体制无法提供正义与自由时,林冲选择了体制外的正义。这时的花枪更像是他的豪情、侠气与胆识的外化,是他灵魂中最尖利而刚强的一部分,与他不可分割。
除了花枪本身最为兵刃具有的独特性质外,酒葫芦这个小物件也大有趣味。酒葫芦是在草料场交接之时,老军赠与的——“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所赠的酒葫芦像是压抑,阴谋,惨淡与悲哀之中唯一的蕴藉,这微小的善意可以驱寒而暖心。豪侠多喜酒,醉无现世愁,酒与侠情柔肠从来就分不开。林冲忽遭飞来横祸,家破人亡,流离天涯,忽然之间娇妻美眷,踌躇意气这些最美好的东西都在他眼前生生地被撕碎。酒,可抵风雪刺骨,也可挡挡心口里的风。除此之外,这个老军所赠的酒葫芦为后文林冲买酒(“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埋下了伏笔,进而有了林冲进山神庙躲避风雪以及血染山神庙的情节。这是水浒中最精彩的笔法之一——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个微小、自然、不漏痕迹的伏笔,像是沽酒御寒,遮门挡寒这些因自然天气寒冷而做出的举动不会让读者感觉到是刻意埋下伏笔,而如风行水上,浑然天成,却在不经意的情节转角起到重大推动作用。
最有意思的当时第九回中频繁出现的“花枪与酒葫芦”同时出现的情节。
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
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
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
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
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
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
看到“花枪挑着酒葫芦”,当然可以从最理性的角度推断出是因为天寒手冷,所以才以花枪挑起酒葫芦去沽酒。这与当时风雪交加、天寒地冻的环境天衣无缝地契合在一起,同时也与故事发生的背景相呼应。就是这些小细节,这些自然而合理的举动,让文本中的世界更加真实而充满生命感。除此之外,花枪挑着酒葫芦,迤逦行进在皑皑雪地中,白茫茫大地上只枪穗嫣红,挑着酒葫芦上上下下的画面有种苍凉的侠气。空旷的背景中红与白的对比,最能突出林冲英灵勇武的侠客形象。去时枪上挑的是酒葫芦,归时已是仇人的项上人头(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在林冲那里,酒葫芦与人头是一样的地位,都是个物件罢了,这种淡漠与蔑视,更突出了人物内心曾压抑着的巨大仇恨。“花枪挑人头”这个场景有种暴力的美感,是人们心中嗜杀的正义感与咆哮着的复仇欲望得到完满最极致表现。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大仇已报便决然离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侠客的灵魂就这样在几个看似普通的道具上凸显的淋漓尽致。
花枪和酒葫芦。看似无甚关系且十分普通的物件背后是作者用心工巧的见证。透过这些小道具的复杂性,主角林冲的形象更加立体而充满矛盾与复杂。难以用一言去概括林冲其人,但他天性的善良仁义,细腻缜密与骨子里的沉稳勇义与侠骨柔情让他成为一个悲剧性的英雄。他隐忍顺从,却从未忘记手中的花枪,背后的脊梁。正是这些矛盾性使他走向爆发,走向反抗的过程更有力地揭示出了“官逼民反”的悲哀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