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现哈尔滨大鼠疫生死传奇:白雪乌鸦
一出青 霜降在节气中,无疑是唱悲角的。它一出场,傅家甸的街市,有如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离了水,有点放挺儿的意思,不那么活色生香了。那些夏日可以露天经营的生意,如理发的,修脚的,洗衣服的,代拟书信的,抽签算命的,点痦子的,画像的,兑换钱的,卖针头线脑的,擦皮鞋的,不得不收场,移到屋内。不过锔缸锔碗的,崩苞米花的,照旧在榆树下忙碌着——他们的活计中有炭火嘛。不同的是,他们倚靠着的榆树,像是一个万贯家财散尽的破落财主,光秃秃的,木呆呆的,没剩几片叶子了。这时节,弹棉花的和卖柴的得宠了。弹棉花其实就是让死去的棉花再活过来,它们蓬松柔软地还阳后,女人们就得抓紧给家人做棉袄棉裤了;而卖柴的呢,却是让活生生的柴,热辣辣地死去,化为烟和灰。柴草铺那些脚力过人的小伙计,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走街串巷,把柴送到饭馆、茶坊、客栈、妓寮、澡堂子和戏园。到了冬天,那里的红火,是靠它们烧起来的。 这是一九一○年的晚秋,王春申赶着马车回到傅家甸时,这里已是一片漆黑,与他先前在埠头区见到的灯火撩人的情景大不一样。其实耀滨电灯公司已在傅家甸北十二道街开办了发电厂,用涡轮机发电,使这儿的多半住户用上了电。不过因为每月要耗费一个多大洋,嫌贵的百姓还是有用油灯的。而电灯公司供应的电,由于是包月收银,少供一度电就等于多赚了一文,不到夜半就回了。没有路灯前,做生意的人家,习惯在店铺前张挂灯笼。有了电呢,灯笼就收了。现在路灯说灭就灭,偷盗之事屡有发生,以致入秋之时,巡警局不得不传谕各户,于黑夜时悬挂灯笼于门首,防御宵小。可是收回的东西,再亮出来就难了。那些灯笼就跟心有归属的妓女不想再接客一样,把光鲜深藏起来。 王春申倒也喜欢这样的黑暗。夜晚嘛,总得有个夜晚的样子。虽说三铺炕客栈的主人是他,可他每天回到这里时,要看妻妾的脸子,所以进门前,他喜欢摸出别在腰间的烟锅,趁黑抽上一袋烟。他吧嗒烟的时候,习惯地抚抚黑马的鼻子。它跟着他奔波了一天,他也心疼啊。黑马知道主人怜惜他,总会用脸贴贴他的脸,似乎在告诉他,它舍得为他卖命。王春申就会感激地说一句:“好伙计。”抽过烟,他卸了车,将黑马牵到客栈背后的马厩,划根火柴,点亮马灯,给它饮了水,再将马槽添足草料,这才熄灯离开。虽然马厩有时也多一两匹住店的客人带来的马,但王春申从来不拴他的黑马,因为他清楚,好马是拐带不走的。 王春申的妻叫吴芬,妾叫金兰。本来,以他的身份和财力,身边是不该有两个女人的。三妻六妾,那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才该有的风光和享受。可是吴芬进了他家的门,在生养上就一路背运,两胎都流掉后,再也怀不上,而王春申重病在身的老母亲,非要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孝顺的他,只能纳妾。做人家的小,对女人来说,不管是进多么显赫的门庭,总归是屈辱的,何况是王春申家这样的柴门呢。他娶小时,倒像是办丧事。家里明明有大门,可吴芬硬是让他在旁侧开个小门,不让花轿走正门。而花轿中那个傅家甸有名的丑女金兰,哭成了泪人,直说自己跟了王春申,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朵鲜花什么模样呢:对眼,朝天鼻,猪嘴獠牙的,又矮又胖不说,还一脸的麻子。她在街上走,小孩子碰见她,都吓得往旮旯躲。洞房花烛夜,王春申有如奔赴刑场,死的心都有了。这边他刚吹熄了红烛,跟金兰造起孩子,那边吴芬就咚咚地敲窗了,说是水缸那儿发现了一条蛇,让他起来捉。王春申的老母亲听到动静,气得拄着拐杖,出屋骂吴芬搅儿子的正事,不是贤德女人。洞房外吴芬哭,洞房内金兰也哭,她说自己一个黄花闺女,若是在妓馆,被有钱人破了瓜,还能得到好几块银锭,而被王春申尝了鲜,白疼一场,一点好处捞不着,实在亏得慌。气得王春申直想一脚将她踢到灶坑里,当柴烧了。
吴芬那天倒也不是虚张声势,水缸那儿果然有条筷子长的蛇,它怎么来的,王春申两个月后才明白。那天他去剃头棚,碰见采草药的张小前。张小前问他,用活蛇做药引子治风湿病,效果怎么样。他这才知道,金兰进门的前两天,吴芬去张小前那订购了一条活蛇,说是王春申腿疼得厉害,中药铺配的草药,需要活蛇做药引子,让他务必给捉一条无毒的草蛇。王春申听了这话,同情起吴芬,加上金兰怀孕了,他就夜夜去吴芬的屋子。金兰自然不是好惹的,她受了冷落,知道王春申和婆婆怕什么,就拿什么要挟。她喝冷水,爬高擦窗户,抡起斧头劈柴,嫌什么挡路了抬腿就踢,总之是不想让肚子里的胎儿太平。王春申的母亲吓坏了,老太太拄着拐杖,一天到晚地跟在金兰身后护驾,生怕她有个闪失。王春申一横心,搬到老母亲的屋子去住。金兰平安生产了,是个男孩,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而吴芬悲戚得一天到晚闭着嘴。吴芬和金兰,从此后就是一锅一铲,磕碰不断, 让王春申苦不堪言。他想一个男人若是座山,女人无疑是虎,一山不容二虎,否则这山永无宁日。王春申对这两个女人,渐渐都淡漠起来。 王春申的母亲去世的那年,金兰又生下个女儿。不明实情的老太太还知足地对儿子说:“王家有龙有凤了,看来老话说的好哇,丑妻近地家中宝。”而王春申清楚,金兰为了报复他不和她同房,怀的是个野种。在他想来,能跟金兰的,不是摆卦摊的张瞎子,就是捡破烂儿的李黑子。李黑子胃口怪,在傅家甸是出了名的。喜食臭鱼烂虾不说,还爱捉老鼠和挖蚯蚓吃。 母亲过世后,王春申把老人遗留的几件上好的银器变卖了,再卖了旧屋,在同发街买了一处草瓦板房的宅院,辞去了制粉厂的活儿,领着吴芬和金兰开起了客栈。哪想到,客栈还没开张,两个女人先为客栈的名字较上劲了。吴芬说该叫“春芬”客栈,取她和男人名字中最祥瑞的字;金兰呢,说是叫“春兰”更宜人。王春申并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和她们搅混在一起,就说用她们的名字算了。取她们的姓组合呢,是“吴金”,“吴”的谐音本不好,再连着个“金”字,王春申自然反对。取后一个字搭配呢,是“芬兰”,王春申一想这名字更不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洋人开的呢。最后,他确定为“金芬”,这下吴芬不干了,说她为大,凭什么名字要放在后头?王春申想,那叫“芬金”的话,也不顺耳啊。两个女人为着店名争得不可开交时,有天王春申在松花江码头闲逛,碰见一个卸货的老工友,他问:“听说你家要开客店了,几铺炕啊?”王春申说:“三铺炕,两铺大炕,一铺小炕,能住二十号人吧。”说完他想,这客栈何不叫“三铺炕”呢?与她们俩都没瓜葛的名字,又清爽,又妥帖。王春申离开码头,径直去正阳大街订制了匾额,水曲柳木包铜边的,上书“三铺炕客栈”五个黑体字, 描上金边。不过当他把牌匾挂起来的时候,吴芬又闹上了,说是凭什么黑字要描金边?王春申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忌讳这个“金”字。他哭笑不得地对吴芬说:“你要是姓白,我就给这些字描两道白边;姓蓝呢,描三道蓝边;要是姓洪,我不描六道红边,你就剁掉我一只手!”吴芬被他逗笑了,不再纠缠。 客栈开张后,生意倒也不错。三铺炕中,两铺男客住的大炕,总不断人。而那铺为女客准备的小炕,十有八九闲着。也难怪,出门做生意的男人,有几个愿意带家眷呢。他们三人分工明确,王春申挑水劈柴,采买吃食或是帮客人代购车船票;吴芬做轻活,烧炕扫地,拆洗被褥,结账等等;金兰干的是粗活,忙灶上的。不过金兰乐意在灶房,每逢炖肉,她总要先挑出几块肥瘦相宜的吃掉。所以金兰的麻脸,在三铺炕开张后,放了光了。
金兰生的两个孩子,男孩叫继宝,女孩叫继英,差三岁。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夏天在院子里玩耍,冬天就在烧得滚烫的大炕上爬来爬去,很省心。王春申疼的,自然是继宝。晚上睡觉时,他习惯搂着继宝。他的两个女人很少被他搂着,就打客人的主意。有一天,王春申在马厩,撞见吴芬和一个马贩子滚在一起,他没有恼,反而提醒他们别惊着马,再让马给踢着。事后吴芬羞愧地跪在王春申面前,说是他就是用马鞭抽死她,她都没怨言。王春申鄙夷地说:“我有抽你那工夫,还不如抽袋烟呢!”这话对吴芬的伤害,真比抽她一顿还狠!知道王春申是不会再碰自己了,吴芬就留意着客栈里南来北往的人,有没有彼此中意的,也好有个寄托。后来还真碰上一个。这人叫巴音,曾在海拉尔做过“刀儿匠”,也就是割大烟的,后来清廷颁布禁烟令,罂粟种植受限,他就在满洲里做起皮货生意。从河北山东来的移民,喜欢在满洲里一带捕捉旱獭,也就是土拨鼠,剥其皮毛,卖给皮货商, 以此赚钱。由于旱獭的皮毛蓬松柔软,美观高贵,御寒性好,能制成最走俏的冬衣,因而做旱獭皮生意的人,腰包都是鼓的。巴音每回来哈尔滨交易,必来傅家甸,必在三铺炕客栈歇脚。金兰见吴芬有了相好的,不甘示弱,总拿灶上的好菜,诱惑住店的男人。可是因着她骇人的相貌,人们都躲着她。不过有个从紫禁城出宫的太监,叫翟役生的,竟迷恋上了她,住在三铺炕客栈。虽然翟役生不能在性事上满足她,但因为这家伙一副无赖的姿态,无人敢惹,在一些事上很能为金兰撑腰,她也算扬眉吐气了。 自打吴芬和金兰有了相好的,王春申在她们眼里,更是可有可无的了。王春申呢,也厌恶她们,特别想女人了,他就去妓馆。那儿的女人温暖周到,伺候得好,又没脾气。吴芬和金兰得知王春申逛窑子,怒气冲冲,她们拧成一股绳,不让客栈的钱流进王春申的腰包,断了他寻欢的财路,而且在与巴音和翟役生的交往中,不再遮遮掩掩了。吴芬给巴音捶背,金兰为翟役生掏耳朵,都不背着王春申了。王春申从那以后就不愿意呆在客栈里。设在哈尔滨的滨江关道衙门,也就是道台府,每年立夏之时,要给马厩中的马做一次检查,将老马和病马驱逐出府,谓之“出青”。前年出青,无意中帮王春申开辟了新天地。衙门里的马,跟选入宫中的妃子一样,要身形有身形,要姿色有姿色,没有差的,所以淘汰的马,也很抢手。王春申与在道台府帮厨的于晴秀熟悉,她告诉他,有匹马年轻力壮,勤恳耐劳,只因为黑颜色,平时做仪仗马随道台出行轮不到它,杂役也不愿意牵着它驮运柴米,等于白养,要被出青,问他开客栈需不需要。王春申正想给自己找门营生,跟妻妾一说,她们痛快答应买下,因为王春申出去忙活计,客栈就更是她们的天下了。这匹黑马高大威武,毛色油光,唯一遗憾的,是它屁股上烙着一块圆印,那是入了道台 府的马,都必须打上的印记。那块印记,不管怎么显赫,都是伤痕。 王春申做起了马车生意。他喜欢去埠头区和新城区,那儿西洋景多,用车的也多。中午的时候,他随便在外面对付一口,两个烧饼,或是一碗面条。晚上他驾着马车,穿过漫长的国境街,回到傅家甸时,最盼望的就是热汤热水。然而,吴芬和金兰若闹起了别扭,他就只能吃冷饭。要不是客栈里还有继宝值得惦念,他真不想踏进这个家门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个家,也是匹遭到“出青”的马,至于什么原因,让他变得如此窝囊,他难以说清。他也想拿出主子的威风的,可是奇怪,一踏进客栈,他就觉得自己是个仆人,人家怎么吆喝怎么是。 因为巴音从满洲里来了,王春申这天的晚饭,沾了他的光,像模像样的。羊肉烩萝卜,五花肉炒宽粉条,还有葱油饼,他都跟着享受了。他蹲在灶台前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听见吴芬的屋子里,传来巴音的咳嗽声。王春申心想,妈的,让骚女人给累着了吧?
二赎身 翟芳桂家的店铺,在埠头区的斜纹二道街,是最招乌鸦的。一是因为门前那两棵粗壮的大榆树,使乌鸦有落脚之处,再就是她家开的是粮栈。五谷的味道,对乌鸦来说,无疑是诱人的。 乌鸦喜欢群飞,所以落在榆树上的乌鸦,三五只那算是少的。通常,翟芳桂清晨打开店门,会发现榆树矮了一截,乌鸦好像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你若想让榆树恢复原样,就得舍一把谷子,将它们撒到树下,乌鸦便纷纷落地啄食。榆树颤悠几下,个头又回去了。 翟芳桂不讨厌乌鸦,首先它们会穿衣服,黑颜色永远是不过时的。其次,它们性情刚烈,不惧寒冷。到了冬天,那些色彩艳丽的鸟儿,都扑扇着翅膀南飞了,乌鸦却仍在北方的雪野中挺立着。还有,它那粗哑的叫声,带着满腔的幽怨,有人间的色彩,不像画眉、黄鹂、燕子,虽然叫得好听,但太像天上的声音了,总觉得无限遥远。翟芳桂因为爱乌鸦,有时会偷着撒几把谷物给它们吃,若是被她男人纪永和看见,他就把她和乌鸦连在一起骂:“有本事自己找食儿去呀,白吃我的,小心烂嘴!”在他眼里,乌鸦穿着丧服,叫起来跟哭一样,不是吉祥鸟。乌鸦也认人吧,若是先打开店门的是纪永和,不等他驱赶,它们一轰而起,朝松花江畔飞去。 纪永和厌恶乌鸦,粮栈的生意只要稍差一点,他就会赖在乌鸦身上。为了阻止它们来,他曾爬上榆树,将乌鸦蛋悉数掏了,再将巢捣毁。乌鸦蛋是绿皮的,纪永和打碎它们的时候,不怀好意地对翟芳桂说:“哼,藏在春宫里的,就不会是什么好鸟!”翟芳桂想起自己在娼寮的日子,只能叹息一声。乌鸦有记性,它们被端掉窝后,不再来筑巢,可是那两棵榆树,它们还是恋的,依然一早一晚地光顾。气得纪永和直想把那两棵榆树拦腰截断。可是树虽然长在他家门前,却不归粮栈所有,是俄国人的。伐掉榆树,等于是在洋人头上拔毛,纪永和没那个胆子。 纪永和骂乌鸦的时候,也避讳人的,比如在斜纹三道街开糖果店的陈雪卿。她是满人,传说乌鸦救过清太祖,乌鸦在满人的心目中,就是报喜神和守护神。朝廷里特设“索伦杆”,祭祀乌鸦。满人看见乌鸦,分外喜欢,撒以五谷,从无伤害。陈雪卿有一件宝蓝色的织锦缎子旗袍,胸前就绣着一双乌鸦。有一回纪永和骂乌鸦,正赶上陈雪卿来粮栈,她气得扭头就走。纪永和追上去,一迭声地赔不是。纪永和抠门得出名,但在陈雪卿身上,他不敢不大方。她来买粮,他舍得低价出售。除了迷恋这女人的气质,纪永和惧怕的是陈雪卿背后的男人,因为他是胡匪。其实,几乎没谁见过那个男人。他回到哈尔滨,似乎永远是在夜间,而且进了家也不出门,待个三两天就走了。平常的人,就只有从陈雪卿生的儿子身上,揣测胡匪的相貌了。那人应该是方脸吧,小眼睛,蒜头鼻子,长着一张可以吃四方的阔嘴巴。陈雪卿的店面不大,卖的糖又都是阿什河糖厂产的,单调,生意算不得好,但她吃的穿的,却比谁都精细和讲究。人们背地议论,陈雪卿的糖果店,不过是个招幌。她真正的财路,在那个神出鬼没的男人身上。他为她送来了大把大把的银子,陈雪卿花钱时,才能挺直腰杆。就说埠头区吧,自中东铁路修建之后起,这里就是俄国人的天下了。他们开的面包坊、咖啡店、香肠铺、冷饮亭、鲜花店,去的中国人少而又少,可陈雪卿常去。她夏季的各色旗袍,十几套不止,光冬季的旱獭皮大衣,就有两件,一件雪青色,一件深黑色。陈雪卿常在周末时,扯着孩子,去商务街口的伊留季昂电影院,看直接从巴黎和柏林购进的外国电影。这家影院开业之时,翟芳桂恰好从门前路过。看着影院门口燃起的上千支庆典的蜡烛,翟芳桂心想,要是能跟个知冷知热的人,坐在里面看上一场电影,多美!在她想来,看场电影不难,而能跟意中人看电影,就难了。 翟芳桂是直隶省顺德府人,一哥一妹,排行老二。那一带的男孩,因为贫穷,做太监的多。说是身下缺了一件东西,身上却是样样不缺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划得来。哥哥翟役生是一心想出人头地,十四岁那年,甘愿净身,入宫做了太监。翟芳桂家的房梁上,自此多了一个裹着红布的升,里面的半升石灰里,埋着哥哥被割下来的阳具和睾丸,上面还覆盖着用油纸包裹的净身契约。家人管这个升,叫做“高升”。哥哥离家后,翟芳桂常常看见母亲泪涟涟地仰望那个升,摇头叹气。翟芳桂的父亲,习惯于黑夜时,拎个小板凳,坐在高升下,一袋接一袋地抽烟。郁郁寡欢的他们,在那一年,受法国传教士影响,做了基督教徒。每逢周末,不管田里的农活多忙,他们都要去小教堂做礼拜。翟芳桂不喜欢父母胸前吊着的十字架,觉得它看上去像是两把交锋的刀,阴森森的。不过,乡村小教堂她是喜欢的,因为它弥散着好听的钟声。 父母做了教徒没几年,义和团兴起了。在“扶清灭洋”的浪潮中,教堂多被焚毁。那些外国传教士,被称为“大毛子”;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人,被叫做“二毛子”;而用洋货的,是“三毛子、四毛子”等等。只要是毛子,就是被挞伐的对象。 翟芳桂十六岁时,一个夏日夜晚,她热得睡不着,站在窗前,看着月亮圆了,便想着去河边洗洗头,清爽清爽。因为出汗多,她的长发粘在一起,像是一把霉烂了的芹菜,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而在家洗头,一则费水,二则会扰醒父母和妹妹。翟芳桂轻手轻脚带上屋门,出了院子,朝河边走去。那条河离他们村庄一里多路,翟芳桂本来就比别的女孩胆子大,再加上那晚的月亮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她奔赴河边,毫无怯意。她洗头发的时候,有好几次,手触着了柔软的鱼,大概鱼儿将她的长发当做水草了吧。洗完头,翟芳桂转过身,猛然间发现村庄里火光冲天,老天好像要烤什么东西,而把身下的这个村庄当做了柴坑,将它点燃了。翟芳桂吓坏了,赶紧回村。当她气喘吁吁地走到村口时,碰见了几个逃出来的村民,其中就有与翟家相邻的开油坊的张二郎。 张二郎三十来岁,刀条脸,小眼睛,瘦得麻秆似的,好像他开着油坊,连带着把自己身上的油也榨干了。张二郎显然没有料到遇见翟芳桂,他说:“义和团放火烧教徒的住屋呢,只要跟毛子沾上边的,别想活命,赶快跑吧!你家的房子都快烧落架了,你可真是命大!”村庄里鸡鸣狗吠,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煳味。翟芳桂焦急地问:“那我爹我妈和我妹,他们跑出来了吗?”张二郎跺着脚说:“他们把门窗封上了烧屋子,什么人逃得出来?”翟芳桂哭了,说:“我得回家看看,我又不信教,我就不信他们会要我的命!”张二郎吓得赶紧攥住她的手,说:“你不信,你爹娘信!
你爹娘是二毛子,你就得让人当做毛子!你现在回去,身上就是有九条命,一条也剩不下!”张二郎不由分说,拉起翟芳桂就跑。翟芳桂见不断有人披头散发地逃出,就随着张二郎去了。也不知走了多久,月上中天的时候,他们到了一片幽静的杨树林。这晚的月亮好,风儿好,杨树下的草地也好,翟芳桂身上的气息更好。一直想找个丰腴滋润的女人,却还没讨上老婆的张二郎,望着银白的月光下楚楚可人的翟芳桂,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住。翟芳桂挣扎的时候,张二郎说:“你跟了我,一辈子不愁油吃!”翟芳桂哀求着:“我不想吃油,放开我吧。”可是,张二郎已是奔波多日的猎人终于撞见了一只梅花鹿,怎能不拉弓射箭。翟芳桂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干瘦的人,蛮力十足。她的反抗,在他面前,如一棵孱弱的青草,遇见了饥饿的牛的嘴巴。那个夜晚,翟芳桂除了憎恨张二郎,还憎恨身前身后的月光,因为它们只顾着舞蹈,没有搭把手救下她。在她的意识里,月光是有这个能力的。 翟芳桂第二天跟着张二郎返回村庄时,满眼是房屋的废墟。那一团一团的废墟,看上去像是被淫雨浸烂了的蘑菇。小教堂被烧毁了,村里信教的人家,房屋无一幸免。翟芳桂家唯一没被烧的,就是院门。她倚着门柱,想着黑黢黢的废墟中,有父母和妹妹的尸骨,一时天旋地转,昏了过去。她醒来时,在张二郎的油坊里。张二郎说:“你也没个亲人了,以后就跟着我,学着榨油吧。”翟芳桂哭起来。张二郎说:“有什么好哭的?你爹娘,就不该信洋神甫讲的经!蓝眼珠黄头发的,有几个好货?全是妖魔!没听说吗,洋人开的医院,挖小孩的眼睛做迷药;神甫呢,专门用一种东西,吸小男孩的阳精!跟洋人沾上边,不背字儿才怪呢!” 张二郎的油坊,也不是一件洋货没有,比如洋钉洋伞洋袜, 这也是他当时因畏惧而出逃的原因。不过逃过劫难后,他将洋货悉数清理了,不留痕迹。 张二郎也算有情吧,他买了口棺材,将翟芳桂亲人的尸骨当干柴捡起,殓在一处,埋葬在村外的坟场。说是翟芳桂想他们了,还有个哭的地方。这使本来想逃离油坊的她,留了下来。 有一天,张二郎用独轮车,将小教堂废墟中的钟,拉回了家。他兴奋地对翟芳桂说:“教堂没被烧坏的,就是这铁家伙!我看当个板凳使不赖。”翟芳桂捡起一块石头,轻轻地在钟上敲了几下。它虽然还能发音,但音色远不如从前清亮,喑哑不堪,好像伤风了。张二郎手舞足蹈地说:“这钟也真刚强,这么场大火,也没把它烧哑巴了,我算是捡着了宝物!”翟芳桂嘲讽他:“你不是怕用洋货吗,钟是教堂的,不也算洋货吗?”翟芳桂这一说,张二郎打起了哆嗦。他没敢让钟在家过夜,赶紧将它又抱上独轮车,送回教堂。不过张二郎这一去,再没回来。他将钟搬进教堂的时候,一脚踏空,从地下室的入口摔下去。那儿原来有彩绘栏杆遮挡着的,大火中,它们都烧成灰了。 张二郎死后,他的弟弟张三郎来了。他给了翟芳桂一担油,将她赶出油坊。翟芳桂也不想在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村庄再待下去,她卖了油,买了两刀烧纸,去家人的坟上哭了一场,将余下的钱作为盘缠,上路了。她有一个姑姑在长春,她打算投奔她去。那个时候,八国联军已经占领了紫禁城,城里城外人心惶惶,乌烟瘴气的,到处是逃难的人。听说直隶总督自杀了,太后和皇上携着亲贵大臣,都逃到西安去了。翟芳桂途经此地时,想起离别了的哥哥生死不明,泪眼矇眬的。由于兵荒马乱,路途受阻,翟芳桂辗转着到了长春时,这里已是白露了。好不容易找到姑姑,得到的却不是久别重逢的欢欣,而是哀愁。姑姑半身不遂,躺在炕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了。姑父开着间小小的杂货铺,勉强养活着一家四口人。翟芳桂的到来,无疑使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令他不快。 杂货铺同人一样,也有高下之分。经营烟酒糖茶、点心果品的是上杂,而卖油盐酱醋的是下杂。翟芳桂姑姑家赖以为生的,是下杂。翟芳桂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去一家浆洗房做工。晚上,她就睡在杂货铺里。闻着酱油和醋混杂在一起的浑浊气味,她觉得自己就要被熏成一条咸鱼了。 翟芳桂到后第三年,姑姑去世了。刚给姑姑烧完头七,姑父就领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说是给她说了一门亲,男方家在哈尔滨,长他四岁,开药房的,家境殷实。庚子赔款后,老百姓赋税沉重,翟芳桂姑父开的杂货铺,日渐萧条,而她所去的浆洗房也开不下去了,干闲着的翟芳桂,想想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嫁人,早嫁早得子,早得子就早得济,于是随着那女人,去了哈尔滨。到了那里才知道,哪有什么开药房的人家,翟芳桂是被姑父和那个女人,卖给了傅家甸的一家妓馆——青云书馆。老鸨听信了那女人的,以为翟芳桂是黄花闺女,早把她在青云书馆的第一次,预留给了一个有钱的主儿,指望着大捞一笔。当嫖客败兴而出,大呼上当后,老鸨气得把翟芳桂暴打一顿,说是没想到她看上去挺本分的,却不是雏儿了,买她买赔了。 卖身吃饭的姑娘,都有个艺名,什么红玫瑰、金盏菊、野百合等,大都与花名联系在一起。老鸨见翟芳桂面如满月,肤色白皙,有股富贵气,就将“白牡丹”的名字赐与她。可翟芳桂不喜欢与花关联的名字,再美的花,没有不凋谢的。她给自己取的艺名是“冰凌花”,因为只有这花敢于在寒流中绽放,而且孤傲得没有香气。老鸨说,叫个冰凌花,一身的凉气,谁愿意碰你?坚决不许。翟芳桂无奈,说那就叫我“芝兰”吧,因为她喜欢用芝兰牌香皂。老鸨大喜过望,说:“女人生来就是为男人洗尘的,用香皂做名字,吉利!”不过,因为青云书馆的姐妹的艺名,大都是三个字的,老鸨最后为她确定的艺名就是“香芝兰”了。 香芝兰在青云书馆,渐渐成了头牌。她的天下,是靠温顺打出来的。一旦想明白了自己这一生不会有太好的日子了,翟芳桂也就安静下来了。说来也怪,人的眉眼不管生得多好,要是脾气坏,面目就是拧的,怎么看都不顺眼;而一个人性情平和,却能把并不出众的五官,调和得神韵悠长,耐人寻味。香芝兰就是这样,她的双目与鼻子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离得远了些,可因为她喜欢抿着嘴笑,上扬的唇角和飞旋的眼梢,便将它们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地拉近了,反倒有一股说不出的和谐。男人们最喜欢的,不是她的模样,而是她的脾性了。 香芝兰的客人中,长客多。迷恋她的,有开茶坊的,卖海货的,经营种子生意的,在洋行放贷的以及在学堂教书的。香芝兰最放在心上的,却是比她小三岁的徐义德。他算不得长客,一年来个三四回吧。徐义德心灵手巧,会捏泥人,做灯笼。他有个小小铺面,卖的都是吉庆的东西:五彩的洋蜡,火红的灯笼,鞭炮以及年画。逢到年底,他就购进色彩鲜艳的朱仙镇年画来卖,什么天仙送子、步步莲生、松鹤延年、五子登科一类的,人们没有不爱的。而香芝兰钟情的,是年画中的门神。他们身形伟岸,衣袍飘逸,宽额浓眉,长髯美目,腰佩宝剑,手执长鞭,虽都是头大身小,但要多威武有多威武。香芝兰常想,自己要是跟了门神一样的男人,就是做门槛被踏,也心甘情愿。她没有家门可贴门神,但每年总要买上一张,年夜时放在枕畔,这才心安。除了门神,香芝兰还爱看徐义德捏的各色泥人。青云书馆入门处,供着老鸨选定的四大名妓造像,就出自徐义德之手:汉朝的赵飞燕,南北朝的红拂,唐朝的薛涛,宋代的李师师。她们在他手下,风骚美艳,真的是倾国倾城。不过,香芝兰并不喜欢书馆里的这几尊造像,她爱徐义德铺子里的彩塑泥人:抱着玉米棒的豁着牙笑的老汉,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活的老奶奶,以及吹着柳笛的牧童和剪窗花的长辫子姑娘。她不止一次逗徐义德,说是你给我赎身吧,我就帮你卖一辈子的灯笼和泥人。徐义德总是嘿嘿一笑,说:“赎不起,赎不起。”其实,香芝兰并没有奢望着走出妓馆,因为她清楚,她们这种人,不管多么有风情,多么温柔,在男人眼里不过是玩物。然而四年前,大她十岁的开粮栈的纪永和,却不惜血本为她赎了身,这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新闻,报纸还登了消息。青云书馆的姐妹们,都羡慕她有了好归宿。可是直到进了纪家的门,翟芳桂才知晓纪永和赎她的真正原因。原来他讨的两个老婆,都死了。头个老婆因为家里养了几只鸭子,去江边捞鱼虾喂鸭子,不慎落入江中,被激流卷走,死时怀有五个月的身孕;第二个老婆呢,是难产而死。纪永和觉得进了他家门的女人,死得都蹊跷,孩子一个也没落下,一定是犯着什么了,就请了个算命先生来看。算命的问清了他的生辰八字后,天干地支推算了一番,告诉纪永和,他是个无贤妻无子嗣的命,要娶女人,必得是千人睡万人睡的贱人,方可长远。纪永和一想命无好妻,又不能要孩子,便开始物色青楼女子。他听说男人们对傅家甸青云书馆的香芝兰趋之若鹜,便倾其所有,将她赎下。翟芳桂进了粮栈,可以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纪永和为了笼络顾客,将赎她的钱再赚回来,仍逼她干老本行。而且,每回她被迫接了客人后,纪永和总觉得亏本了似的,随之把她摁在炕上,再折磨她一通,方才解气。翟芳桂觉得,自己倒不如在青云书馆自由了。她甚至想,与其暗地里还做那营生,当夜行的老鼠,不如做一只在光天化日下飞舞的苍蝇来得干净呢。重回青云书馆的话,起码能和姐妹们说点知心话,比与纪永和在一起要有趣得多。然而一个月前,青云书馆厨房的火油箱倾倒,引起大火,不但娼窑被焚毁,大火借着风势,由青云书馆所在的二道街一直烧到三道街,巡警和消防尽管到场扑救,无奈火势太猛,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一夜之间,竟烧掉了一百多间房屋。翟芳桂现在回去的话,也没个落脚之处了。 因为纪永和在身后盯着,所以这个早晨,尽管是翟芳桂打开的店门,栖息在榆树上的乌鸦,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装满五谷的屋子。不过,合该它们有口福,正当它们要飞离的时候,陈雪卿出现了。陈雪卿穿着蓝色的棉布旗袍,肩上搭着洋红色披肩,足蹬半高跟皮鞋,把整条街巷踏得有声有色的。纪永和从窗口发现陈雪卿,连忙抓了两把米,撒到榆树下。乌鸦落地啄食的时候,陈雪卿停下脚步,微笑着看了片刻。不过她并没有走进粮栈,乌鸦没走,她先走了。 翟芳桂见纪永和拉长了脸,知道他在心疼那两把米,很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纪永和正要张口骂翟芳桂,巴音来了。他面色灰暗,进门就咳嗽。纪永和以为巴音是来推销旱獭皮的,连忙说:“皮货生意我可做不了。” 巴音说:“哈尔滨夏天遭了水灾,估计今年的粮食不好收购吧?满洲里那儿呢,大豆丰收,你想不想买进点,转手高价卖给做出口生意的人?我听说了,英国现在要这儿的大豆,量大着呢。” 纪永和说:“没想到你除了做皮货,粮食也做了,看来养活女人多了,手头不宽绰了吧?” 巴音龇着牙花子,自负地说:“你是说三铺炕的女人?哪是我养她呀,是她倒贴给我!你去傅家甸打听打听,每回我来,是不是白吃白睡?” 纪永和笑笑,说:“那是你本事大啊。”然后开始跟巴音谈正事。他询问了大豆的价格后,抽了一下嘴角,好像牙疼了,连说太贵,跟巴音讨价还价起来。巴音想促成生意,让了一点,没想到纪永和得寸进尺,还要杀价,气得巴音脸色紫涨,暴嗽不止,竟把一口血吐在石板地上!
三丑角 傅家甸,在两年前还叫傅家店。滨江厅知事嫌“店”字小气,遂改为“甸”。最早,这里是一片大草甸子,称“马场甸子”,聚集的是养马人和打鱼人。后来,山东来的傅宝山、傅宝善兄弟,在此开设了第一家大车店,为往来的车马提供方便,挂马掌,修车,兼卖饮食杂货等。“傅家店”的名声一起,如同日出驱赶了黑暗,“马场甸子”也就销声匿迹了。俄国人获得了中东铁路修筑权后,大批民工涌入,来此经商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关内移民的增加,傅家店人气渐旺,由先前的一个小店,发展成多个铺面,街市初具规模。而中东铁路正式通车后,傅家甸可说是气象万千,街巷纵横,人语喧嚣。以前没有的银行、商会、当铺、电灯公司和电话局,都悄然兴起了。不过,比起铁路附属地的埠头区和新城区,傅家甸还是略逊一筹。 七年前中东铁路全线贯通后,正式把“松花江镇”改为“哈尔滨市”。横穿市区的铁路,将哈尔滨分为东西两部分,铁路以西称为“道里”,铁路以东称为“道外”。从地理概念来说,哈尔滨包括了埠头区、新城区、傅家甸等。而从归属来讲,前两者是俄国人的领地,道外的傅家甸才是中国人的地盘。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中国人不多,他们大都做着小本生意。有追逐洋风的汉子,特意去集市买了偷工减料的西服,改换行头。因为穿惯了宽松衣服,西服一上身,人就显得拘谨,看上去像是上了紧箍咒,走路都不自然了;而在傅家甸的俄国人和日本人,因为淹没在中国人中,久而久之,生活习性和穿着,也跟着有了改变。这少数在傅家甸的洋人,大都开着旅馆、制粉厂、玻璃作坊或是药房。 如果把傅家甸、埠头区、新城区比喻为三个女子的话,那么傅家甸就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素服女子,埠头区是珠光宝气的妇人,而被称为新市街和秦家岗的新城区无疑是孤傲的美人。可是傅家甸人爱的,还是他们自己的地方。哪怕这里春季街巷因泥泞而常使马车陷落,夏季卫生不良的小市场苍蝇横飞,秋季的狂风卷起的沙尘迷了人的眼睛,冬季谁家当街泼出的污水结冰,跌伤了无辜的路人。要说爱傅家甸爱得最瓷实的,就是住在祖师庙街的周济一家。 周济是山西曲沃人,在当地开了家醋坊。由于他犟脾气,年关时不像别的生意人,暗着给官府的知县进贡,买一年的平安,他开的醋坊便屡受侵扰。有一年的年底,官府的一个衙役来醋坊找茬儿,打翻了两坛醋,忍无可忍的周济盛怒之下,竟抡起斧头剁掉了那人一只脚。他闯下大祸,连夜带着老婆周于氏和两个儿子逃难。他知道越偏远的地方越安全,于是一路向北,落脚于傅家甸,仍干他的老本行。北方人喜咸爱辣,尽管他的醋酿得不错,可是趋者寥寥,于是改弦更张,开了面馆,可是生意仍不见起色,难以为继。他家命运的转机,来自周于氏。
有一年深秋,周于氏忽然病倒了,躺在炕上不分黑白地昏睡,不吃不喝,身体软得跟面条一样,而面色却出奇的红润。明白的人告诉周济,周于氏这是被神仙附体了。等她苏醒过来,就 要出马,给人治病了。周济素来不信鬼神,他为她备下寿衣,买了棺材,甚至连孝布和哭丧盆也置办了。可是奇迹出现了,十天以后,周于氏忽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醒来了。她仿佛不知道自己一连睡了这么多天,对周济说,你昨天刚刮了脸,怎么今天胡子就长得这么长了?她还惊异地指着店外的树说,咦,怎么一宿儿的工夫,树叶都掉光了?周济没敢告诉她,她这一觉,睡丢了许多天。周于氏对周济说,昨夜她睡得实在累,因为一只白狐狸缠着她,说是让猎人给打伤了,非让她背着走。她背着它,渡过了七条河,翻过了六座山,狐狸才下来,拱手谢过她,走了。周于氏讲完这一切,打起了哆嗦。因为她看见,梦中的白狐狸,竟然现身于供奉财神的枣木方桌上!她对周济说:“快看,白狐狸就在那儿!”可周济看见的,唯有富态的财神爷造像和香炉,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周济不想让老婆出马,也就没听人家的,在家给狐仙立下堂口。可是自此以后,周于氏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犯病。有时她做着做着饭,嚷着困了,也不管正淘着米还是炒着菜,灶火呼呼燃烧着,躺倒就睡,一睡就是三天五天的。周济不信邪,请来郎中,想让他们诊出周于氏的毛病。可郎中们都说她脉象平稳,呼吸顺畅,面色和润,并无大碍。周济无奈,周于氏第四次犯病醒来后,他请了懂这行的人,在家为狐仙立下牌位。平素瓜果供奉,逢年过节,敬以酒食,周于氏这才安静下来了。只要有人求助于她,她给狐仙上香叩拜后,立于堂口,不消多久,仙气就会临身,通过她指点迷津。她算的命,和她为病人开的方子,简直是神枪手射向靶子的子弹,百发百中。周济家从此香火缭绕,门庭若市。他配合周于氏,将面馆改为草药铺,一时间财源滚滚。 然而仙家出道,前三年最灵验,后三年次之,到了第七个年头,狐仙大概厌倦了人间,抽身离去了。周于氏还了凡身,没有神灵附体,她就给人拔火罐。不过,来的人跟以前比,一落千丈,周于氏好不沮丧。她就好像一个在天堂游历了一遭的人,突然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不能接受角色骤然的转换,暴饮暴食,眨眼间就成了个肥婆。周济怕她疯癫了,赶紧关了草药铺,把店面交给已娶妻生子的大儿子,让他能做点什么就做什么,反正周于氏六年间赚下的钱,不会让他们的晚年穷困潦倒了。 周济不做店主后,就在商业中心的正阳大街摆了个钱桌子,挂着老花镜,跷着二郎腿,给人兑换钱币。一桌一椅,钱币叮当一响,就开张了。依照行情,得个差价,没大赚头。市面流通的货币,除了俄国的卢布作为本位币畅通无阻,吉林的吉帖,以及银币铜币,用者甚广。周济坐在街角,有了营生,又能望风景,好不畅快。他想让周于氏一同坐着散心,可她坚辞不出。许多年来,周于氏除了吃就是睡,终日肿着眼泡,见着家人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她每月只出两次门,阴历的初一和十五,到关帝庙烧香。每次从关帝庙回来,她的眼睛都现出活泼的光影,然而要不了三天,她的希冀仿佛落空了,眼神就又黯淡下去。
周济和周于氏的两个儿子,大的叫周耀祖,小的叫周耀庭。周耀祖和老婆于晴秀,将父亲交与的店面,做了点心铺子,经营甚好。他们一儿一女,儿子叫喜岁,女儿叫喜珠。 喜岁皮肤白皙,模样周正,周于氏说他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喜岁七岁时,周于氏把他送进戏班子,说是一个人练出一副好嗓子,戏台上一站,水袖一舞,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生不愁吃穿。喜岁嗓子透亮,她让他学生角。然而喜岁进了戏班子,讨厌吊嗓子,更厌恶生角。生旦净末丑中,他独独喜欢上了丑,觉得无论是文丑还是武丑,都是戏台上最风光有趣的。因为丑角一出场, 台下往往笑声不断,而别的角儿出来,唱到动情处,往往会催下人的泪水,让人不痛快。 周耀祖不喜欢儿子将来在梨园行里混,在他眼里,那口饭并不好吃,可他不愿违背母亲的意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受苦。戏班子里的孩子,吃住都在那里,即使家在眼前,不到年节,也是不能回的。周耀祖一想喜岁要学六年才能“出师”,常和于晴秀夜半叹气。不过,喜岁在戏班子只呆了三年就回家了,原因是周于氏知道了孙子竟然改学了丑角,整天练习的是倒立、翻跟头、蹲马步和念白,唱功毫无长进,这把她气坏了,说是周家风清气正,出个上蹿下跳的丑角是耻辱,不如不学,于是喜岁欢天喜地地回了家。其实,奶奶就是不叫他回来,他也要逃出来了。因为师父待他们这些伶童,实在是狠。他们学戏的时候,还得听师傅的吆喝,让捶背就得捶背,让洗脚就得给洗脚,有时还得给师傅挠痒痒和烧鸦片烟。最恐怖的是,师父吐痰,一定要让他们用掌心接住,说是练就他们眼神的灵活和身手的敏捷。接不住痰的孩子,要头顶装满了小米的三足铜香炉,笔直地站上两个钟头。若是米撒了,或香炉掉了下来,吃顿皮鞭是免不了的。 喜岁从戏班子出来后,同龄的孩子都不敢跟他玩耍,怕惹急了他,练过功的他会出手要了他们的小命。也因此,喜岁比别的孩子显得孤单。周耀祖送他进学堂,他只上了一个礼拜,再不肯去了。说是一看见字,心烦不说,眼眶还疼,老想着砸东西。这样,他就像匹脱缰的野马,整天在街上疯跑。他胆子大,哪儿都敢去。四家子,三十六棚,田家烧锅,香坊,正阳河,傅家甸,这一左一右的地方,被他走遍了。尽管周耀祖给他揣了零钱,可他从来不花。他有本事在饭口时,随便走进哪家馆子,帮人家端茶倒水,抹桌扫地,讨口饭吃。有的时候,他夜里不归,家人也不急, 知道他帮助哪家客栈烧炕或者喂马了,混得了一顿吃喝和一宿热炕。 于晴秀眼见着儿子一天天大了,却一无所长,愁得一看见喜岁就蹙眉头。都说教子由父,于晴秀央求周耀祖,说是喜岁快成人了,无一技之长,将来怎么顶起门户过日子?让他严加管束,不然这孩子就废掉了。 周耀祖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他让喜岁跟个老郎中学针灸,可喜岁说人生病了本来就可怜,再给扎上银针,心眼儿不好,这门坏手艺他不能学。让他学刮脸,他用俏皮话回绝,说男人的胡子就是草,想要除掉 ,牵来牛羊就是了。周耀祖无奈,对他只能放任自流。 喜岁混到十四岁时,终于给自己找了个活儿,卖报纸。他发现,那些俄国人,特别喜欢看报纸。虽然俄文报纸于他来讲,如同天书,但他想只要能赚钱,管他呢。他脑子活泛,一边卖报,一边卖瓜子和香烟。他的肩上,交叉挎着两个硕大的帆布口袋,左面的口袋里插着俄文的《哈尔滨每日电讯广告》《哈尔滨新闻》《哈尔滨公报》《新生活报》等,右面的口袋里呢,是炒得香喷喷的瓜子和被称为“大白杆”的老巴夺香烟。俄国人管瓜子叫毛嗑,管香烟叫西噶列大,喜岁卖报的时候,不忘了吆喝:“毛嗑——西噶列大——”喜岁面目清秀,招人稀罕,又殷勤,随手揣着火柴,人们买了香烟,他划根火柴帮着点着,深得顾客喜爱。
喜岁跟王春申一样,是傅家甸每日必到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人。不同的是,王春申出去得晚,回来得也晚;而喜岁因为一大早要去报馆上报纸,走得早,回来得也早。喜岁把挣来的钱,无论纸币还是铜币,统统塞进枕头里,说是夜里枕着,能做发财梦。天长日久,这个枕头竟鼓了起来。周于氏唯一快乐的事,就 是拍打着孙子的枕头,无限感慨地说:“不愁讨老婆了。”虽然周济和周于氏对喜岁满意了,但周耀祖和于晴秀还是觉得卖报不是个正经营生,一个男人,还是得学门手艺,才能长远立足。也许内心对喜岁不抱什么希望了吧,于晴秀如今又怀上了,从她爱吃酸上,人们料定,明年春天出生的将是个男孩。 周济爱傅家甸,因为他来时这里还冷清,二十年后,却是改天换地了。他是看着房屋和街巷,一座座、一条条地多了起来,看着老辈人相继故去,新一代呱呱坠地。他守着钱桌子,几乎是不到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他不喜欢西洋景,尤其不喜欢洋行。说是洋行多了,他钱桌子上的钱会越来越乱。而周于氏不能容忍的,是洋人在哈尔滨建的教堂。在她心目中,只有关帝庙最值得朝拜。因为那里的祖宗是自己的,而耶稣却是洋祖宗。一听说哪儿又起了一座教堂,而且都是洋名字,什么圣索菲亚教堂,什么乌斯平斯卡娅教堂,什么圣斯坦尼斯拉夫教堂,她就会气得头晕眼花,摔摔打打的,这时家里的碗筷就遭殃了。对于近在眼前的傅家甸的天主堂,她更是憎恨不已,说是有朝一日白狐狸再临身,她要修成口中喷火的神功,不费吹灰之力烧了它。 比之父母,周耀祖和周耀庭这一代,对傅家甸的爱虽然没有那么深,但对它也是依恋的。不过,他们不排斥洋人。周耀祖家做的点心,因为道台府青睐,在哈尔滨名气渐大。爱把点心作为茶食的俄国人,专程从埠头区或新城区慕名而来,买上一包鸡蛋核桃糕或是枣泥杏仁饼,这其中就包括在剧院唱歌的谢尼科娃。谢尼科娃过来,总是乘坐王春申的马车。有一次,周于氏从关帝庙回来,恰好撞见王春申拉着谢尼科娃从点心铺子离开,她不好意思当街骂王春申,就骂他驾驭的马:“亏你还是道台府出来的,怎么威风全没了,什么草都吃!”接着,她跩着小脚,飘飘悠 悠进了点心铺子,指着周耀祖的鼻子骂:“你那点心不卖给毛子,能长毛吗?”周耀祖赶紧赔着笑脸,说:“不能长毛,下次不卖她就是了。”嘴上这么说,周耀祖心里却想,有生意不做,不是傻瓜吗?只不过事后他嘱咐王春申,初一和十五最好不要载着谢尼科娃来。 比起周耀祖,周耀庭愿意呆在傅家甸,是因为他大小也是这儿的人物。他当过巡警,后来傅家甸成立禁烟所,他去了那里。他这个禁烟的,对吸食大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烟馆封了后,经营烟土的,暗中把生意转移到了妓馆和茶园,而这两处地方,是他的逍遥地。他纵容他们,妓馆和茶园的主人就都对他笑脸相迎,他可以白吃白睡,省却了银两,等于捡了份美差。而他当巡警的时候,只不过因为借了一个叫小桃李的妓女两个卢布,忘了还了,被小桃李告到警局,自己竟被罚在码头货栈做了一个月苦工,丢尽脸面。在他眼里,警局对他来说就是大牢,而禁烟所无疑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周耀庭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可他压根儿不想成家,觉得有了家的男人,就是被女人钓出水的鱼,别想着再有自由,看看王春申就知道了。周耀庭清楚,自己是一条不想被人捉住的滑溜溜的泥鳅,而傅家甸是一条浑浊的河,最宜畅游。
喜岁喜珠这一辈,都是在傅家甸出生的。在喜岁眼里,埠头区是刀马旦,热闹,华丽,一亮相就能博得满堂彩;新城区呢,是唱悲戏的生角,安闲气派,韵味十足,却有股说不出的忧伤。而陈旧零乱又有点肮脏的傅家甸,就是鼻梁上涂了白的丑角,自在舒适,让人心生欢喜。所以他每天卖完报,一踏上傅家甸弯曲狭窄的小巷,常常因高兴,拿腔捏调、比比划划的,念上几句他在戏班子学会的唯一喜欢的《打龙袍》中的《报灯名》:“灯官好,灯官 妙,听我把灯名报一报——”在路边休闲的熟悉他的老人见他这样,打趣着:“喜岁,你怎么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呀?”喜岁笑呵呵地说:“我报灯名呢。”人家就说:“那你好好报报给俺听听。”喜岁起了顽皮,一撇嘴,故意有板有眼地用念词拒绝:“这些个灯,那些个灯,灯官我一时报不清……”路人闻此,望着憨直可爱的喜岁,都笑起来。 霜降过后,天儿越发冷了,人们都穿上了棉袄棉裤。发现傅家甸最近咳嗽的人多了的,除了开诊所的郎中,就是喜岁了。喜岁还发现,这些咳嗽着的路人,不像往年,咳个三声两声的,照走不误;今年咳嗽的人,往往得停下脚步,倚靠着临街店铺的门或是榆树,大口大口喘息着,支撑不住的样子。对流行疾病一无所知的喜岁,老早就对母亲于晴秀说:“我看今冬得死人!” 于晴秀呵斥他说:“别乌鸦嘴!” 喜岁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抹着嘴巴,一边盯着母亲渐渐凸起的肚子,说:“那里的小孩子现在长没长嘴巴呀?” 于晴秀笑了,说:“长了,是黑嘴巴,都能报灯名了!” 喜岁知道母亲抢白他,嘿嘿乐了。 这一日云气低沉,喜岁午后卖报回到傅家甸,走到华乐大舞台门前时,看见好几个人聚在一堆,围成个圈儿,垂着头,袖手瞧着什么热闹。他凑过去一看,原来地上四仰八叉躺着个人,是常来三铺炕客栈的巴音。他穿黑罩衣,鹿皮坎肩,簇新的棉裤,面色黑紫,口鼻有血迹,眼睛虽然半睁着,但眼珠一转不转,已死透了!围观的人,一开始还不敢对他动手动脚,可当有个人因为相中了鹿皮坎肩,开始下手扒时,另一个人赶紧去脱他的棉裤,说是吴芬每年给巴音做的棉裤,不轻不重,舒适保暖,絮的都是新棉花。由于巴音僵硬了,他们脱他的衣裤,费尽周折。喜岁眼见 着巴音的鞋子、罩衣、坎肩、棉裤,跟进了当铺似的,眨眼间不属于他了。而那些没有得到东西的人,心有不甘,他们眼疾手快地,将手伸向已在别人手上的巴音的坎肩兜和裤兜,有人在坎肩兜里翻出了一卷钱,一哄分了;又有人在两个裤兜里掏出几把瓜子,也一哄分了。他们见喜岁站在一旁,就分给他一小把瓜子。喜岁抓着瓜子,看着身上只剩下白背心和花裤衩的巴音,一阵恶心。他撒了瓜子,哭着走了。瓜子落在巴音身上,就像爬上了一群黑蚂蚁。
四金娃 巴音暴尸街头,而且几乎被人剥了个精光,这走法实在凄惨。知道王春申家事的傅家甸人,以为他会因此解气,见到他都讨好地说:“真是现世现报啊。”王春申蹙着眉,不说什么。其实,他心里并不痛快。巴音死了,竟是警察为他收的尸!吴芬虽然也哭了一场,但她说人死如灯灭,再念着旧人以往的光焰,下半辈子就得活在黑暗中。再说了,巴音真正的家在哪里,有几个女人和孩子,他的积蓄存在何处,她一无所知。万一把他葬了,有朝一日他们找上门来,朝她要人,麻烦就大了。所以,吴芬最后都没去看他一眼,只买了一身寿衣,打发人送过去。 王春申为巴音难过,他没有想到十多天前还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他平素厌恶巴音的模样,觉得他长着鹰钩鼻子,一双贼溜溜的鼠眼,不是善面人。可现在他一想起他的眉眼,就有股说不出的怜惜和心疼。王春申更加鄙视吴芬,觉得她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合该无后。在王春申想来,巴音的精血,是被吴芬吸干了,一场伤风才会要了他的命。 巴音死后的第四天,吴芬病了。她先是头疼,胸闷;继而害冷,咳嗽;接着高烧说胡话。王春申想,吴芬虽然嘴硬,但心里还 是恋着巴音吧,不然怎会突然病了呢!他想相思病没法子治,要想好,只能自己解开心结,便嘱咐金兰多给她做点清热泻火的橘皮粥和绿豆汤。 金兰见王春申对吴芬还是关心的,醋意十足。她想巴音死了,吴芬这是故意装病,博取王春申的怜惜,好鸳梦重温。如果是那样,她将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金兰在给吴芬送吃的时候,也就嘟噜着脸,没有好声气。 这一日黄昏,金兰把粥送到吴芬的炕桌上,刚要离开,吴芬忽然叫住她,虚弱地说:“金兰,你知道姐姐这辈子,最恨什么吗?” 金兰愣了一下,然后说:“人的爱都差不多,爱财爱物,爱酒爱色;要说恨呢,各有各的,千奇百怪,我怎么猜得出来!” 吴芬凄凉地笑了一声,说:“姐姐最恨的,是自己不是男儿身啊。男儿身是什么?仗着身上有杆长矛,哪儿都敢冲杀,没有落败的时候。女儿身呢,是纸糊的挡箭牌,一戳,稀里哗啦就碎了——”说着,又咳嗽起来。 金兰从未听吴芬讲过这么在理而又风趣的话,呵呵笑了。她转身回到灶房,特意为她做了一碗阳春面。然而,吴芬前夜吃完阳春面,第二天走的却是鬼路。她夜半时咳嗽加剧,呼吸急促,到了早晨,天边喷涌朝霞时,她大口大口地吐血,不出一个钟头就没气了,死时脸黑得跟炭似的。 三铺炕客栈出了丧事,住在这儿的客人怕鬼魂,一哄而散。 王春申没有想到吴芬这么快就跟着巴音去了,他哀叹不已。依照风俗,本该停尸三天的,可他做主只停一天,次日发丧。说是早早打发她上路,她好早点见到心上人。 王春申这天的马车便没有驶向埠头区和新城区,而是去了 傅家甸的丧葬铺子。为了拉棺材方便,他卸下了平素载人的带篷的车厢,换上了低矮狭长的爬犁。他买了棺材、绸缎寿衣以及纸牛纸马,步履沉重地回客栈。由于路面少有积雪,爬犁吃重,黑马拼尽了力气,走得汗涔涔的。碰见的熟人,都不敢跟他打招呼,他们觉得王春申太可怜了。老婆活着时不是他的,死了他还得发送。而王春申心里,那一刻念的却是吴芬对他的好。不管怎的,每到深秋,吴芬总不忘给他做一身舒适的冬衣。尤其这两年,知道他在外面赶马车,关节易受风寒,给他做棉袄棉裤时,胳膊肘和膝盖那儿,不忘了多絮一层棉花。想想以后再没有女人给自己做柔软暖和的冬衣了,王春申打了个深深的寒战。 棺材一进院子,还没等王春申找人帮着卸下,金兰就从屋里奔出,打量什么稀罕物似的,绕着它转了一圈,手在上面拍拍打打的,啧啧叫着:“这么厚的棺材板,一准是最贵的!” 王春申心想,你用不着攀比,万一你死了,我也给你置办同样的棺材。
金兰拎起黑地印有明黄色铜钱图案的缎子寿衣后,更是嫉妒不已,说:“你娶我进门,也没让我穿这么好的衣裳呀。” 王春申终于忍不住,说:“你要是喜欢,就留着自己穿吧。” 金兰“呸”了一口,说:“谁愿意穿寿衣!” 王春申说:“那就别跟死人争风光!” 金兰擤了一把鼻涕,看似无意似的,将它甩在棺材上,柔声细语地说:“别的我不争,可现在你就我这么一个女人了,往后客栈的名字就改成‘春兰’吧。” 王春申火了:“谁说我就你这一个女人?我的女人海着去了!”他指着棺材上的鼻涕,呵斥道:“不给我擦干净,我就先把你装进去埋了!” 金兰从没见过王春申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显然被吓着了,嘟囔着:“我又不是故意的。”赶紧用棉袄袖子去蹭鼻涕。岂知天寒地冻,鼻涕瞬间凝结成冰了,不好擦掉。金兰为难地看着王春申说:“天冷,都冻上了,这可不怪我。” “你就是用舌头,也得给我舔干净!”王春申怒吼着。 金兰委屈得“哇”的一声哭了,说:“要是有下辈子,我非托生成个男的,把你当小的娶回家,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那得看我愿不愿意托生成女人。”王春申冷冷地说,“还有,愿不愿意让你给娶了!” 金兰认真地说:“都说这辈子的丑人,下辈子会变成美人。”她抽了一下鼻子,撇着嘴说:“到了那个地界,你想嫁我,我乐不乐意还两说着呢。” 王春申真是哭笑不得。他想,一个人太丑了,头脑就异常了吧。 第二天清早,周耀祖和张小前来到三铺炕客栈,他们是来帮忙的。王春申抱着吴芬入殓后,张小前盖棺,周耀祖钉棺盖。戴着孝布的继宝,头顶丧盆子,按照大人的吩咐,在起灵的一瞬,将它摔在地上。虽然继宝十一岁了,但他单薄,胆小力弱。那个没魂没魄的泥盆,一落地竟然立起身子,车轮般转了半圈,然后毫发未损地倒在地上。迷信说法,丧盆子不碎,死者就会阴魂不散。所以载着灵柩的马车一出客栈,金兰便骂:“我养的儿子给你摔丧盆子,你还不知足?想赖在这里不走啊,没门儿!快滚吧!”她先是一脚把丧盆子踹个稀烂,然后撮了炉灰,将它撒遍每一道门槛,说是这样鬼就进不了门了。设置好了门槛的防线,金兰又扯下继宝身上的孝布,扔进炉膛,加了劈柴,调旺炉火,将吴芬住屋封严的窗户打开,门也大敞四开着,发誓要把浊气放个干净。 埋葬完吴芬,是正午了。王春申没有回客栈,而是赶着马车,请周耀祖和张小前去泰顺小馆吃酒,答谢他们。吃丧饭总归是压抑的,三个人都不怎么讲话。可是酒过三巡,张小前忽然活泛起来,他嘻嘻笑着,说:“翟役生这个混蛋,这几天可把徐义德折腾苦了!” 周耀祖连忙给张小前使眼色,暗示他不要当着王春申的面说翟役生。 王春申倒不避讳,因为在他心目中,翟役生算不上个男人,他让张小前讲下去。 张小前说:“他缠磨徐义德,说自己吊在老家房梁上的‘高升’倒霉透了,让大火给烧了。说没它的话,有一天他死了,还成不了个全和人,非让徐义德用泥把他的玩意儿给捏出来。” 周耀祖蹙着眉问:“‘高升’是什么?” 王春申懂这个,解释道:“太监净身时割下的玩意儿,一般要埋在石灰里,用升吊在家里或是净身师傅家的房梁上,这就叫‘高升’。等太监四五十岁时,取下它,在自家祖坟‘还升’。要是没这个,他们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
“那以后说拜年话,可不敢再祝福人步步高升了。”周耀祖呵呵笑着,“‘高升’要是掉下来,里面的玩意儿让狗吃了,或是让屋顶的老鼠给糟蹋了,可怎么好?” “翟役生的,不就是让大火给烧了吗?”张小前说,“徐义德本不愿意给他捏的,可又怕翟役生不高兴,闹他的铺子,就答应了。可是呢,徐义德捏的第一条,翟役生就不称意,嫌小嫌细,说是徐义德没把他当男人看;给他捏得粗大了呢,又说把他当成驴了。徐义德没办法,足足捏了七八条让他选,你们猜怎么着?他 还是一条没相中。最后徐义德说,那你究竟要什么样的,说给我听听?翟役生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算计不出他那玩意儿要是不割,到了这年龄会是什么身量。说完,翟役生哭了。你们能想到他会哭吗?” 周耀祖“唉”了一声,说:“他也怪可怜的。” 王春申嘀咕道:“他好模好样的,怎么想到身后事了?” 周耀祖说:“我估摸着巴音说死就死了,他也怕了吧。” “他要是死了,不会像巴音,还得警察给收尸!”张小前说,“金兰要是不给他收的话,他还有妹妹呢,香芝兰不会不管他。” 就这样,这三个男人,由翟役生说到香芝兰,由香芝兰说到纪永和,由纪永和又说到粮食,一直说到晚炊时节,这才尽兴。分别前,张小前动情地拉起王春申的手,说:“王哥,再物色个好女人吧,要不你也太亏了。”周耀祖则拍着王春申的肩膀,说:“兄弟,明天驾着你的马车,嘚嘚往外一跑,烦心事也就颠没影儿了!见着谢尼科娃,告诉她我老婆又做了新花样的点心,鱼松花生馅的,咸口,哪天拉她过来吧。保她吃了这点心,嗓子亮堂得能把会叫的雀儿都气死!” 王春申点着头,眼睛湿了。幸而天色已跟隔夜茶似的,昏黄昏黄的了,没人看得清。他驾着马车,回客栈的路上,蓦然想起今儿是礼拜天。谢尼科娃去圣尼古拉教堂做礼拜,等不到他的马车,会乘谁的呢?王春申有点担忧起来。 三铺炕客栈没有客人,翟役生也不在。继宝蹲在炕沿前吃橘子,继英啃鸭梨,看来金兰去过水果店了。今晚她精心打扮过了,麻脸拍了脂粉,短眉毛也被描长了,还换上了和王春申成亲时穿的棉布罩衫。这些年她在灶房捞了不少油水,愈发丰腴。虽然罩衫是洋红色的,也够厚实,但在她身上却如一张单薄的白 纸;而她高耸的双乳,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罩衫的纽扣快要被挣断了,真真是纸里包不住火了。 灶房飘出浓浓的肉香味。金兰眨着眼睛快活地对王春申说,她特意买了他最爱吃的羊排骨,放了八角肉桂,快炖烂了。她还说,在傅家烧锅打了一壶酒,今儿让他喝个够。 王春申说:“我跟张小前和周耀祖喝了一下晌儿,乏了,想歇着了。” “你都多少年没陪我喝酒了,今晚就依了我吧。”金兰撒娇地扯着王春申的衣袖,扭着水桶腰,捏着粗嗓子说:“你看谁家男人太阳一落就歇着?你得等到星星出齐了再上炕。” 王春申嫌恶地甩开金兰的手,问:“你那个娘娘呢?” 金兰知道他是在问翟役生,说:“不知道去哪儿了,只说今儿不回来了。” 怕王春申真的回屋睡觉,金兰赶紧转身进了灶房,将羊排骨盛出一碗,飞快地端上桌,抄起筷子,夹了一块,殷勤地送到王春申口中,说:“尝尝,烂没烂?”王春申只能张开嘴,吞进去。羊排骨烂了,味道也不错,但王春申为了脱身,还是说:“不到火候,嚼起来费牙。” 金兰委屈地对王春申说,她为了让火旺,把吴芬遗留下的衣服划拉了一团,都填到灶坑烧了,反正早晚也是个烧,在外面烧白瞎了一团火,在屋里烧还能炖肉。 王春申听闻此言,一阵恶心,跑到灶房的泔水桶前,大口大口地吐起来。金兰以为他真的喝多了,跟过去,一边帮他捶背让他痛快地吐,一边沮丧地说:“唉,早知这样,我何苦忙乎一天呢。” 王春申吐干净了,用清水漱了口,正要回屋,金兰叫住他。 她从吴芬的屋子里搬出铁皮钱匣子,放在饭桌上,对王春申说,这些年客栈的进项,都由吴芬经管,究竟有多少她也不知晓。现在吴芬走了,轮到她管家了,得把底数当着他的面弄清楚了。可是她翻遍了吴芬的屋子,却找不到钱匣子的钥匙,建议把它砸开。还没等王春申点头,金兰拎出早已备在桌下的铁锤,哐当哐当地砸起来。她真有力气,只三五下,铁锁“哗啦”一响,锁梁和锁身分离了。而她这通折腾,使得两颗纽扣终于吃不住劲,绷断了,那双乳房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探出头来,令王春申瞠目。 金兰动作麻利,双手在钱匣里飞快地翻来翻去。她正抱怨着钱怎么这么少的时候,忽然发现钱匣中还有一个长条形的小盒子。打开盒盖后,王春申从金兰大睁的眼睛和唇角迅疾涌出的涎水中,知道她发现了宝物。他凑过去一看,竟是一个金娃!这金娃一拃来长,圆圆的脸,厚厚的唇,大大的眼睛,圆鼓鼓的胳膊,腿间还吊着鸡鸡。看上去胖胖乎乎,笑模笑样的,煞是喜人。金兰拿在手上掂了掂,撇着嘴说:“哼,倚仗自己是大,打了金娃,都不和我们商量一下,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王春申接过金娃,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吴芬太想要个儿子了,才把这些年的积蓄换成了黄金,打制了金娃。她在长夜里,悄悄看过多少眼金娃,不得而知。 金兰说:“肯定是去埠头区的中国大街偷偷打的,要是在傅家甸,金匠怎么的也透出口风了!” 王春申很喜欢金娃,他把它装回盒子,拿在手中,想稀罕几天。金兰一见急了,以为他要独吞,说:“这里也有我的份,客栈出力的又不是她一个!”说完,夺过盒子,拎出金娃,眨眼间,就把金娃的头、胳膊和腿掰下来。看来这金子的成色不错,有硬度而又不乏柔软,金兰掰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看着刚才还好端端的金娃,瞬间断肢解体,身首异处,王春申愤怒了,劈手给了她一巴掌。金兰咧开大嘴哭了。她脸颊的那些麻坑,被泪水浸润得亮闪闪的,看上去就像长了层鱼鳞。 这个夜晚,王春申失眠了。夜半时分,他听见有人嗵嗵敲窗,是翟役生,他一进门就大嚷:“姓金的,外面下银子了,还不快出去捡!”看来天落雪了,翟役生又喝醉了。
五捕鼠 入冬以来,哈尔滨也落了几场雪。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没怎么存住。而昨夜的雪,却是大动干戈,把哈尔滨杀得白茫茫的。街边的榆树,本来还命悬一线似的,将三两片枯叶当金币一样吊着,大雪这个天贼一来,它们立刻吓软了腿,哆嗦着坠地了。而野地里那些筷子般长的瑟缩的荒草,再想打悲秋这张牌,也是不可能的了,过膝的大雪生生把它们的幽怨埋住了。大雪后的哈尔滨什么样子呢,如果在乌鸦眼里,一定是三张刚出锅的面饼。埠头区那张大些,新城区的中不溜儿,而傅家甸稍小一些。不过最小的这张面饼,像是撒了黑芝麻。因为大雪过后,一个令人惊恐的消息传遍了这里:鼠疫来了。人们无法安生呆在屋子里,纷纷抄着袖子走向街头,一探究竟。 其实早在巴音死前的两天,马家沟的一座工棚内,一个从满洲里串亲戚回来的中年男人,在高烧多日后,突然吐血而死。接着,同一工棚的人,又有三人相继出现了类似症状。新城区俄国医院的医生据此判断,哈尔滨可能出现了鼠疫。而傅家甸人忽视了,巴音死后的第三天,三鲜豆腐小馆的主人刘文庆,因发烧咳嗽多日不好,在家人扶他问诊的路上,突然昏厥,口吐鲜血,一 命呜呼,且死后的脸色跟巴音一样,呈黑紫黑紫的!而巴音,是三鲜豆腐小馆的常客。及至三铺炕客栈女主人吴芬暴亡,傅家甸的风云人物傅百川,才敏锐意识到这三个人同样症状的死法有点蹊跷,赶紧说与道台府的道员于驷兴。于驷兴大惊,看来前一段耳闻的发生在满洲里的鼠疫,已经野火一样,悄悄蔓延到傅家甸了。此时,敏锐的俄国人,为了确保在哈尔滨的俄人安全,已经先行一步,拨款设立检疫所,进行鼠疫预防了。于驷兴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立即召集滨江厅警务局和商会董事会的人员,商议对策。傅家甸就此成立了防疫卫生局,于驷兴任总办,另设坐办和会办。他们在八道街的商会租赁了二十多间房,作为临时病院,在各区域内下派卫生医士和巡警,发现此类病者,一律送到那里,厉行隔离。同时号召大家捕捉老鼠,切断疫源。 一旦得到了鼠疫爆发的确切消息,而且是巴音从满洲里带到傅家甸的,先前同情巴音的人,都痛恨起他来。与他接触过的人,茶园的伙计,粥铺的掌柜,戏院的门房,处理他尸首的警察,都慌张起来,不断摸自己的脑门儿,看看热不热;不断打量吐出的痰,看看有没有血丝。而与他在街上仅仅照过面的人,也疑神疑鬼的。这其中最惊恐的,莫过于王春申了。他不是为自己惊恐,而是为周耀祖和张小前,因为他们好心地帮他给吴芬送了葬。此外,他还为心爱的黑马惊恐。万一自己感染了鼠疫,传染给它,那就遭殃了。这个好伙计,是他在世上不能割舍的。至于这病能不能在人与动物之间传播,他没处可问,一无所知。 王春申早就不想和翟役生住在一个屋檐下,他趁此机会搬到了马厩,搭了个小杆铺,抱过一套行李。住的有了,吃的呢?马厩有炉子,只需抱点劈柴,拿套炊具,再买上油盐酱醋和粮食, 就可以了。炉火既可做饭,又能取暖,两全其美。王春申吃饱喝足后,在静谧的夜里闻着马的气息,无比温暖。他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跟黑马住在一起呢? 王春申在马厩安顿下来后,要接继宝同住,毕竟这是王家的独苗。可继宝不乐意,说是黑马没拴着,万一夜里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肚子不就漏了么。王春申答应把马拴上,继宝仍不乐意,说马万一半夜做了噩梦,挣断了缰绳,他的肚子不是还得被踢漏?王春申被继宝逗笑了,因为他不知道,马会不会做梦。 防疫卫生局甫一成立,首先派到三铺炕客栈两个防疫人员,他们戴着口罩,将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喷洒了石碳酸,进行了彻底消毒。即便如此,客栈的生意还是一落千丈,仿佛这里成了魔窟,没人敢住进来。气得金兰骂吴芬阴险毒辣,死了也不让这个家安宁。金兰不怕鼠疫,她说自己出天花时落了一脸的麻子,身体里一直存有毒素,以毒攻毒,天大的瘟疫也休想沾她的身。 金兰试探着问翟役生,用不用去马厩住,可以给他也搭张铺。翟役生梗着脖子嚷:“好歹我也在紫禁城混过,皇上走过的宫殿台阶,我也走过,怎么能让我跟畜生住在一起!”王春申心想,你最好也别来,不然你见我心爱的黑马那么雄武,趁我不在,还不得把它骟了呀。
开客栈的人家,不能养狗,怕吓跑客人;而猫,却是必养的。因为没有猫,老鼠就会在灶房天天开宴席。金兰养的黄猫,跟她一样面目丑陋:夹眼角,歪嘴,七长八短的胡子没一根顺溜的。它爱睡在柴灰上,浑身脏兮兮的,灶坑也就成了它的窝。有几次,金兰生火,没注意到它还在柴灰上美美睡着,差点把它堵在灶坑烧死。别看这猫模样怪诞,捉老鼠可是一把好手。老鼠闹得凶的时候,它一天能捉七八只。金兰常想,游走于三铺炕客栈 的老鼠们,一定恨它恨得咬牙切齿。万一有一天黄猫死了,它们还不得蹿上房梁开庆祝会呀。 听说官府为了鼓励百姓灭鼠,捉一只老鼠,奖励铜钱五分。金兰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和黄猫捉老鼠,挣一分是一分。她在客栈的各个角落,下了捕鼠夹,然后把黄猫圈在灶房,让它一意捕鼠。黄猫已经习惯了捉到老鼠,就把它消灭掉。可如今吃掉老鼠,等于吃掉了钱,金兰不许。她一旦从门缝觑见黄猫捉住老鼠,要享用了,赶紧冲进灶房,将其夺下。黄猫愤怒地竖起胡子,喵喵叫着,不明白为什么该吃的东西,却突然不让吃了。 黄猫有了抵触情绪,捕鼠就没热情了。金兰晚上睡觉,能听见灶房的老鼠窸窸窣窣地响了。早晨起来,不是发现竹篮的干粮被糟蹋了大半,就是看见剩在案板的肉被啃得面目皆非。不用说,这都是老鼠趁黑干的。而且老鼠故意气她似的,将米粒似的黑屎,遗留在灶台上。一想起它们享用了一夜的珍馐美味后,清晨鼓着圆溜溜的肚子回窝睡觉了,金兰就为猫的怠工大为恼火。她捉住黄猫,掐它的脖子,想着吓唬吓唬它,它就不敢对横行的老鼠袖手旁观了。哪想到她教训黄猫的时候,被推门而至的翟役生撞见了。 做太监的,在人群中,还是觉得孤单吧,他们特别喜欢养猫养狗做个伴,翟役生也不例外。他初来傅家甸时,身穿灰布长袍,脑后吊着单细的长辫,肩搭蓝布行囊,怀中抱着的,就是一只雪白的猫。这只被劁过的猫,叫声与别的猫不一样,其声凄厉,类似猫头鹰。白猫跟金兰的黄猫合不来,它们常常怒目对峙。白猫懒于捉老鼠,被翟役生养得肥嘟嘟的,娘娘一样供着。晚上翟役生睡觉时,它就蜷在枕边陪伴。金兰看不惯它,早有除掉它之意。可未等她动手,白猫把自己除掉了。有一日它享用鱼骨, 一不小心,粗大的鱼骨竟然卡在喉咙,只一忽儿的工夫,就断气了。翟役生非常伤心,他抱着它,想找棵果树,把它埋掉。可他在傅家甸转悠了一天,也没发现一棵果树,只好把它埋在榆树下。那棵榆树就是崩爆米花的人常倚靠着的,翟役生说这样,冬天时白猫也不会觉得冷。没了心爱的白猫,翟役生就把心思转移到黄猫身上,每次回到客栈,只要带了吃的,总先喂给它。不过,黄猫吃了他的,并不领情,翟役生召唤它,它从不靠前。有天晚上,翟役生用了三盆水,细致地为它洗了澡,将它小心翼翼地抱到枕畔。可是黄猫伴他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忽地站起来,抖了抖湿漉漉的毛发,又去灶坑的柴灰上睡去了。金兰在心里直乐:白瞎了那三盆清水了吧? 翟役生见黄猫被金兰掐得四爪乱蹬,以为要置它于死地,照着她的背就是一拳。金兰一个趔趄,黄猫就此脱身。它落地后没有溜掉,而是前腿支起,后腿蹲下,昂头挺胸的,端端坐在那儿,如同判官,冷冷地看着金兰受翟役生的审。
“我再晚回来一步,你是不是要吃猫肉了?”翟役生扯着公鸭嗓大叫。 “吃猫肉了又怎的?”金兰说,“我不让它吃耗子,它还来脾气了,不捉了!这两天耗子在灶房造反了,你就一点没听到?”傅家甸人,习惯把老鼠叫做耗子。 “你不让它吃,你吃?”翟役生忿忿不平地说。 金兰说:“再怎么的,我也不会吃那玩意儿呀,没听说死耗子如今能换钱么?” 翟役生说:“换什么钱啊,都是瞎传。你出去看看,家家抓的死耗子,都扔外面了。你要是有本事换成钱,不用在家和猫争嘴,街上捡去吧!” 金兰失望地看着翟役生,说:“你不是说今天要出去一天吗,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还不是托三铺炕客栈的福!”翟役生啐了口痰,牢骚满腹地说,“我现在去哪儿,哪儿都吓得砰砰关门!” 金兰笑了,说:“你又没得病,他们怕啥?巴音传染给吴芬,那是因为他们睡一铺炕上,脸贴脸,嘴对嘴,你又没和吴芬那样,怎么传染上?再说了,防疫卫生局不是给咱这儿消过毒了吗?” “这病到底怎么个传染法,谁说得清呢?”翟役生说,“有人说耗子扒过的饭碗,你要是使了,就传染上了;还有的说耗子溜过的炕,你要是睡了,也能传染上。” “那我每天多洗几次碗,多擦几遍炕不就行了吗?反正离着井近,不愁水。”金兰问,“也不知现在有多少人得上这病了,你也没打听打听?” “怎么没打听?”翟役生说,“八道街的商会那儿,关了五个发病的了,只有一个跟咱这三铺炕客栈有瓜葛。” 金兰赶紧打听是谁。 翟役生说:“是张小前,人烧得都站不住了,昨晚他老婆和他大舅哥给抬进去的。” 金兰说:“把人送那里,就能治好?我不信。你要是得了这病,我可不把你往那儿送,信不着他们。我用土法子,一准儿能给你治好。” “你这不是咒我吗?”翟役生虽然有点生气,但还是听出了金兰对自己的关心和不舍,他的语气也就和缓了许多,“怎么治?把你的土法子说给我听听。” 金兰撒娇地说:“你刚才打到我背上这一拳够狠的,哎哟,快疼死我了。你得先给我把背揉好了,我才说给你听。” 翟役生明白金兰这是想他绵软的手了。他撩起她的衣服,轻轻揉捏。说来也怪,金兰脸上坑坑洼洼的,身上倒是一马平川,柔韧光滑。如果说她的脸皮是粗麻布的话,身上贴的就是上好的丝绸了。金兰得到了爱抚,舒服得哼唧起来。黄猫败兴地低下头,转身跑了。 翟役生虽然个子不高,但他的手和脚,却出奇的大,也出奇的灵巧。他不但会糊灯笼,还能给自己补袜子。翟役生虚胖,走路时下颏的肉乱颤,好像他的下巴快要兜不住肉了。他还怕热,特别爱出汗。所以他的汗衫,三天两头就得洗。他盖的被子,也得勤拆着,不然被汗溻出的馊味,会熏得人反胃。金兰对翟役生为什么出宫,一直心存疑虑。她也问过他,在里面呆着有吃有喝,何苦出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翟役生只说他想家,就出来了。再问他在里面是做什么的,翟役生只回一句:“嗨,做这个的,不都是伺候人吗?”再无第二句话。不过说到工钱,翟役生倒不隐瞒,说他每月得到的月钱是最少的那等,银二两,制钱也就六七百,米不过两斤。按照金兰的揣测,翟役生肯定是被逐出宫的。因为翟役生不是年老体衰的人,不会因干不动活儿了被赶出来。那么他极有可能犯了什么错,受了刑罚才被赶出来。他右腿断过,留有伤疤。在金兰想来,那条腿绝不会像翟役生说的那样,是在门槛跌折的,而是被人打断的。但凡雨雪的前夜,翟役生总能准确预报,因为他那条伤腿会疼。
翟役生的手每回触摸着她的肌肤,金兰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王春申虽然是她男人,可他不愿意给她一丝温存;而翟役生,能给她的都给了。在她眼里,这就是她的男人了。她甚至想,王春申有一天休了她,她也不怕,因为她有翟役生。 金兰正陶醉着,忽然听到灶下有老鼠的动静。她本想驱赶 它们,可眼下她舍不得翟役生的手,而且,想想灶台下只有一个红萝卜,不值钱,它们要是不嫌辣,就啃去吧。可是,令金兰没有想到的是,翟役生听闻鼠声,忽然抽出手,纵身扑向灶台,眨眼间,老鼠已被他罩在掌下。他趴在地上捕鼠的姿态,简直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猫!当翟役生炫耀地将那只还吱吱叫着的灰突突的老鼠提起来的时候,金兰惊异不已地说:“真没想到,你还有拿耗子的本事!” 翟役生冲口而出:“好几年不干这个了,没想到一逮还能逮住!早年我在宫里,就这么赤手空拳的,一天捉过六七只呢。”说完,翟役生打了个深深的寒战,扔下老鼠,叹了口气,“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说:“怎么还记着这本事呢!” 那只死里逃生的老鼠落地后,还有点发懵,它哆嗦了几下,这才开溜。它这一去,估计是不会再回到人的世界了。 金兰呆住了,其实翟役生捕鼠的那一刻,她已然明白,他在宫里过着怎样的日子。金兰没说什么,她从缸里舀了一盆清水,端到他面前,怜惜地说:“洗手吧,以后再也不用干这个了。”翟役生垂手站着,没碰清水,金兰便又催促了一遍:“洗手吧。”谁知翟役生忽然夺过那盆水,“哗”的一下,朝她头上泼来,然后将铁盆“咣当”一声摔在地上。金兰气坏了,她一边骂翟役生不识抬举,一边用力将他扳倒在地,一脚接着一脚踹他。金兰没有想到,翟役生的身子竟是这般懈松,她的脚,就像踹在棉花包上。
六蝴蝶 谢尼科娃的家,在埠头区沙曼街上,这是一座独立的庭院。 小楼的地基是花岗石的,楼体是砖木结构的。楼的墙面刷成米黄色,屋顶却是深绿色的。屋檐下镶嵌着一道黄绿相间的锯齿形木装饰,看上去像是一道华美的流苏。从外观看,你很难说这楼是两层还是三层。说它两层呢,是因为这两层都有窗口,显然住着人;说它不是两层呢,是因为第二层往上,一左一右的,又冒出两个尖顶,好像竖立着两个木头人。尖顶没有窗子,看来不住人。这座小楼的窗子,与其他俄国人家同一格式的圆券高窗又有不同,窗子各有各的风格。二层向东的窗子,最上一格是斜的;而朝西的,则是菱形窗。总之,这座房屋看上去就像一个打扮得格外俏皮的女孩,有几分天真,又有几分野气。你在与它相邻的俄国人聚集的马街、商市街、大坑街、短街和药铺街,绝看不到这样的建筑。也许因为这楼太像一朵浪漫的花儿了,这座庭院,在埠头区,最招蝴蝶。当然,矮矮的木栅栏背后,的确有一个椭圆的花圃,种植着黄的白的菊花,粉的红的玫瑰,还有一种紫色的鸢尾花。花是五颜六色的,飞来的蝴蝶也不甘示弱,黄蝴蝶白蝴蝶紫蝴蝶黑蝴蝶应有尽有。这些蝴蝶本来够斑斓的了, 可它们还嫌不够,在身上又点缀着红的绿的蓝的黄的斑点。蝴蝶的翅膀,绚烂得就像画家手持的调色板。 在王春申心目中,这样的房屋,只配谢尼科娃住。因为她的样子,也像一只蝴蝶。当然,除了谢尼科娃,这里还住着她的丈夫雅思卢金,她的女儿娜塔莎,以及她的父亲卢什科维奇。 身形高挑的谢尼科娃三十多岁,她长腿细腰,丰胸阔臀,真是该瘦的地方瘦着,该丰满的地方丰满着。也许是做演员的缘故吧,她的表情极其耐人寻味,双眸总是雾蒙蒙的,笑起来唇边似有微风拂过,笑窝泛着浅浅的涟漪。俄国女人挺直的鼻子,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优点是它使面部的轮廓显得鲜明,好像一盏高吊着的路灯,投下光明;缺点是鼻尖过长,与嘴的距离太近,少了柔和。可是谢尼科娃的鼻子,却没有给人这种感觉。一是因为她有着与众不同的尖下巴,尖下巴与高鼻梁相望,就使嘴巴成了青山夹峙中的一片湖,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还有,谢尼科娃有意无意的,爱用右手轻托腮帮,这等于给鼻子这棵大树,找到了一处阴凉。而一个女人的面部,是需要点阴凉的。这样的阴凉,撩人魂魄,鼻子当然就不会显得突兀了。 谢尼科娃的头发,有点类似玉米吐出的缨络。金黄,又有点微微的红。这样的发色,像是由五彩的阳光给晒出来的。她平素散开头发,那些齐肩的卷发,就像一片火烧云,环绕着脸颊和颈项,将她的脸烘托得如一轮夕阳,璨璨生辉。庭院的花圃旁放置着两张矮脚的栗色木椅,谢尼科娃坐在这上面喝茶或是看报时,就是这种发式。而她出门的时候,则会把头发高高挽起,额前只留一缕刘海。她此时的脸,就是一轮冬日的满月,冷艳逼人。 王春申从来没有进过剧院,谢尼科娃有演出的夜晚,他只把 她送到灯火璀璨的剧院门口,就离开了。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舞台上的她,不过他在喜岁卖的俄文报纸上看到了,她是那么的光彩照人。哈尔滨热爱音乐的人,都为她的歌声倾倒和痴迷。而王春申在赶马车的时候,不止一次听过她轻轻哼唱的歌。她坐在车篷里,如果是去教堂,哼的曲子永远是安详柔和的;而去剧院,有时会哼唱悲伤的小调。每个礼拜天,谢尼科娃都要去两处地方,一个是靠近火车站的圣尼古拉教堂,还有就是新城区霍尔瓦特大街上的一家钟表修理店。她的表似乎永远走不准,要不时去修。王春申听说,修表的是一个瘸腿的犹太人,从不出门,而他的弟弟,在乐团拉小提琴。 王春申对谢尼科娃,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情。这种感情,很像飞舞在天地间的雪花,看上去轰轰烈烈的,却又寂静无声。他知道,谢尼科娃像女神一样,而他不过是个仆人。她是精灵般的蝴蝶,而他是匍匐在花间的一只可怜的蚂蚁。可每当他驾着马车,载着谢尼科娃穿街走巷,他会忘却了与她之间的万丈鸿沟,觉得在他身后低声吟唱着的谢尼科娃,是俯在他背上的一个小女孩。此时他会觉得人生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前面是心爱的黑马,而他的身后,是他隔几天见不到,就会无比思念的女人。这交融在一起的马蹄声和歌声,是他晦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很奇怪,这种声音,竟也能充当绳索,有时他想去妓馆寻欢,它就会无形地缚住他的手脚。所以,最近他去那种地方,越来越少了。以至于他以前常去的一家妓馆的老鸨,有一天乘他的马车去四家子,下车后竟然分文未付,说是王春申冷落了她家的姑娘,一准儿是看上别家的了,她得为自家的姑娘出口气。 谢尼科娃的丈夫雅思卢金,是中东铁路管理局的一名高级职员。铁路开筑之初,指挥部设在田家烧锅的时候,他就来了,所以他是看着哈尔滨一天天繁华起来的。埠头区的中国大街,原本没有路,修筑铁路的物资,从海参崴由货船运抵松花江码头后,工人们为了运送物资,人扛马拉的,日复一日,硬是踩出了这样一条路。中东铁路贯通后,俄国人把这条街命名为中国大街。生活在沿江一带的中国人,依旧做着他们的生意。不过,因为这里已成租界,他们由主人变为了寄居者。中东铁路管理局设立了地亩处,中国商民用地造屋,必须向地亩处提出申请。注册之后,要逐年缴纳租地费用,方可经营。而这几年,租地费用累年增长,商民们怨声不绝。 王春申还记得,去年秋天,俄侨经营的伏特加酒厂,提出了减税申请,获得批准,最终减税百分之三十七点五,中国商民据此也提出减税申请,不但没有获批,其商铺还遭到了军警的袭扰,这引起了中国商民的愤怒。所以当有一个礼拜天,王春申在埠头区的一家咖啡店前,碰到雅思卢金,当他叫住王春申,说想乘他的马车,去新市街犹太人开的布利麻高级理发店理发时,王春申摇头拒绝,说他在等预约的客人。王春申是怕拉着雅思卢金在街上走,会遭到开商铺的中国人的白眼。 在王春申眼里,雅思卢金配不上谢尼科娃。雅思卢金虽然高大,但有点驼背,驼背的人就显得老相。而且他的样子,也不招人喜欢。梳着油乎乎的背头,虽说是浓眉大眼,但眉宇间没有刚毅之气。他看人时眼睛一瞟一瞟的,眼袋又大,那双眼睛就像生长在垃圾堆上的植物,总给人不洁的感觉。此外,他留的八字胡也显得滑稽,好像一条鱼钻入鼻孔,鱼尾太大进不去,生生卡在唇髭间,他就得终年吊着鱼尾的标本。雅思卢金住在埠头区,工作地点却是在新城区的一座气派的石头房子里,所以他每天都要在两个城区之间穿梭。他乘马车,有时也会有汽车来接他, 这种时候多半是中东铁路局有了重大的庆典或接待活动。他去工作时,永远是一身挺括的制服,扎领带,穿皮鞋,还拎着手杖。 王春申不喜欢雅思卢金,还因为他背着谢尼科娃,在外有女人。王春申在地段街,不止一次在夜晚时,撞见雅思卢金从日本女人家出来。此人叫美智子,个子不高,微胖,细眉细眼,樱桃小嘴,整张脸像是敷了厚厚一层奶油,又白又腻。美智子的男人加藤信夫,做了许多买卖,常年外出。王春申对他比较熟悉,是因为加藤信夫在傅家甸有两桩生意,一个是日本药房,还有一个就是刚刚在四道街开办的酱油厂。日本酱油咸味不重,香气绵长,深得一些人的喜爱。它一出现,无形中削弱了占据着傅家甸酱油市场半壁江山的祥义号酱油。祥义号的老板顾维慈,只好一再降价,与日本酱油争市场,短短一年的时间,快把老本赔进去了。所以顾维慈看见加藤信夫,就像看到了横行的螃蟹,恨不能一把捉了他,扔到祥义号的酱油坛子里,生生把他腌渍了。 因为谢尼科娃,王春申讨厌美智子。去年夏天一个闷热的日子,她乘他的马车去日本侨民会礼堂,王春申故意把马往坑洼处赶,颠得那女人乌鸦似的,呀呀直叫。而且到了地方后,那么短的路途,本来付二十五戈比就够了,他非要她五十戈比。他用多出的二十五戈比,喝了两碗凉茶。从此以后,美智子再也不叫王春申的马车了。 有时候,王春申觉得,干他们这一行的,跟密探差不多。你在酒楼门前,能看到谁和谁一起吃饭出来,猜测他们之间是为着情谊举杯呢,还是为着什么利益而交易;而谁和谁有私情,往往是夜深时分,不期然路过人家的庭院,而突然撞见的。
哈尔滨的交通工具,主要是人力车和马车。汽车也有,如法国的雷诺牌汽车,但那是达官显贵之流才能享用的,少而又少。 人力车一般只在本区内跑,马车则可以跨区。冬天时有马拉雪橇,但通常情况下,街市中运行的多是带轮子的马车。这样的马车有两轮的,也有四轮的。四轮马车,大都是俄国人驾驭的斗子车。四轮马车通常是双马的,而双轮马车是单马的。双马跑得快,所以价格比单马车费高出很多。王春申的单马双轮车,之所以受人青睐,一是黑马跑得快,不亚于双马的;二是他的马车有一个惹眼的车篷,四面篷窗镂空,篷顶雕刻着一圈柳枝和喜鹊,给人喜洋洋的感觉;三是王春申从不在费用上,跟客人斤斤计较。比如从沙曼街到火车站,双马车为一卢布,单马车五十戈比,他只收四十戈比。还有,按照马车经营的行规,圣诞、复活节前夜、新年和春节,要加半倍收费,王春申只是象征性地多收一点;而且等候客人的时间即便超过了十分钟的时限,他也很少让人加钱。当然,客人一定给他,他也收着。在他想来,有个好人缘,客源广,多拉快跑,才是盈利的根本。 谢尼科娃是王春申的常客,图的不是便宜。首先,她喜欢这匹黑马。它剽悍俊美,步态稳健,善解人意。你不坐稳当了,主人即使吆喝它走,它也会稍待片刻。每当客人下车,它都要昂起头,踏一下前蹄,似乎在跟客人告别。还有,谢尼科娃喜欢这马车的漂亮、舒适和便利。夏天坐在车篷里,风凉无限;冬天呢,有棉布帘子挡着寒风,又不会觉得太冷。最后,她喜欢这个车夫的性情,他从不多嘴多舌,而且知冷知热。夏季时总是帮客人备下伞和扇子,冬天呢,怕客人冻脚,车篷里放置着一块可以裹脚的棉毡。而他的模样,也是忠厚的。方脸,浓眉,塌鼻子,宽下巴,带点忧伤的黑眼睛,看人时很专注,一看就不是那种朝三暮四之徒。谢尼科娃每周两次去剧院演出,都用他的车。当然,到了礼拜天,王春申的马车,差不多就专为她服务了。 也许是吃道路这碗饭的缘故吧,王春申并不像有的中国人那么反感俄国人。因为俄国人会修路,又会造房子,好路跑起来,无比逍遥。还有,坐在马车上,看着各式各样的房屋,就像看画一样,非常惬意。尤其那些尖顶的教堂,一到下雪的日子,好像生出了雪白的翅膀,有一种要飞离大地的感觉。 谢尼科娃常去的地方,除了圣尼古拉教堂和钟表店,还有莫斯科商场、秋林公司和敖连特电影院。王春申最喜欢的,是秋林公司。这座楼是灰绿色的,波浪形墙面,气派的门柱。在门窗之间和柱墙上,镶嵌着花束浮雕。它那与众不同的橄榄顶,看上去就像一顶呢帽。在王春申眼里,秋林公司宛如一个坐在草地的少女,朴素而青春。谢尼科娃去那里,通常是买鱼子酱和香肠。 给吴芬送过葬,王春申搬到马厩。平静了几日后,他打算着出去做生意了。可是他驾着马车,刚走到傅家甸与埠头区的交界处,就被把守的俄国军警给呵斥住,说是傅家甸爆发鼠疫,不得自由出入了。王春申去新城区,也被阻拦了回来。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傅家甸时,又得到了坏消息,被送到临时病院的张小前,半昏迷了。王春申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医生拿鼠疫真的没办法。他原以为送到那里的人,总会有救的。
街市中的行人,明显比过去少了,很多店铺都关张了。王春申心情沉重地去北三道街的果品店,打算买点吃的,去张小前家看看。然而他路过刚开张不久的公济当铺时,正在门口抖落一块花毯上的灰尘的当铺伙计,一看到他,如同见了鬼,赶紧回屋了。王春申纳闷儿,心想,他有什么好怕的?及至到了果品店,还没等他把马车停稳,开店的邢四嫂听到动静,出门迎客,一见是他,连忙摆手说:“今儿不开张,改日再来吧。”溜回屋了,王春 申这才反应过来,因为鼠疫,自己已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怪不得先前王石匠告诉他张小前的消息时,隔着好几丈远,扯着嗓子大喊。王春申估计他这时候去张小前家,也会被拒之门外,只好苦笑一声,跳上马车,回客栈了。 王春申一进院子,就碰上一个怪模怪样的人。他穿黑棉裤,蓝棉袄,戴着双耳的狗皮帽子,鼻梁上架着副硕大的墨镜,留着硬挺浓密的八字胡,悠悠荡荡地走出客栈。王春申想,难道有客人住进来了?他盯着这人的背影看了片刻,从狗皮帽子里垂下的松松垮垮的辫子、步态和体态来看,此人就是翟役生。王春申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自己装扮成这样。他牵着马回马厩的时候,恰好金兰出来抱柴,就忍不住问了句:“你那个娘娘,怎么把自己搞成那样子?” 金兰“呸”了一口,说:“傅家甸的人,见了他都躲,怕传染上鼠疫。他在客栈憋得慌,想上街遛遛,就把自己搞成那鬼样子了。” “那撇胡子,他是从哪儿弄来的?怪像的呢!”王春申说。 “从他当年来傅家甸时背的那个包包里翻出来的。”金兰叹了口气,说,“他自己不长胡子,还藏着撇假胡子,我也没想到。” 王春申想说,翟役生不但收藏着假胡子,还逼着徐义德,用泥给他捏那玩意儿呢,可他终归没有说出口。只是摇头叹息了一声,说:“他这么在街上走,人家还以为鲍罗夫斯基马戏团的来了呢。” 俄国人创办的鲍罗夫斯基马戏团,活跃在哈尔滨,已经有六七个年头了。王春申不止一次带继宝看过他们的演出。继宝很喜欢耍猴子的滑稽小丑,他生病时,王春申都不用给他做什么好吃的,带他看一场马戏,病就会神奇地好了。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没人坐车?”金兰问。 “埠头区和新城区都封路了,不让傅家甸人进了。”王春申说,“还不都是因为鼠疫。” “哼,不叫这些大鼻子,鼠疫还到不了咱这儿呢。我刚才出去买盐,听说,巴音的鼠疫是从满洲里带来的不假,可是满洲里的鼠疫,又是哪儿来的呢?是从俄国那边传过来的!他们发现有个工棚里的中国人,三两天的工夫,死了六七个,知道不好,就把剩下的人赶走了,把工棚也给烧了。结果得病的中国人逃回满洲里,住进一家客店,鼠疫就这么传开了。”金兰忿忿不平地说,“他们那里太平了,咱这里可是不着消停了!老天爷要是长眼睛,就让这些大鼻子死绝了,太他娘的坏了!” “怎么你出去,就没人躲你?还敢跟你说话,卖给你盐?”王春申不解地问。 金兰用手指着自己的脸,得意地说:“知道不?傅家甸人早就说过,我这张脸,阎王爷见了都害怕,没人要!也就是你吧,胆子大,还跟我生了继宝,哈,我呢,能活千年万年!其实你跟我住一块儿,比住马房都安全,你信不信?”说完,诡秘一笑。 王春申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讥讽,也听出了诱惑,更听出了她对继英身世的承认。王春申心想,哪怕你身上有不死的仙丹,我也不会再和你睡一铺炕了。他回到马厩,点着炉子,将前些日子从刚开张的正阳楼买的一块青酱腊肉切了,取出烧酒,独斟独饮着。酒至半酣,他想起生死未卜的张小前,想起蝴蝶般的谢尼科娃,无限伤感,哭出声来。黑马不知道主人为什么难过,它走过来,用湿漉漉的眼睛凝视着王春申,轻轻伸过一只蹄子。王春申把这只蹄子当手一样,紧紧握住。
七桃红 自从巴音死于鼠疫的消息传开后,纪永和简直要疯了,屋里屋外折腾不休。巴音吐在石板地上的那口血,如同梦魇,折磨着他。他让翟芳桂用肥皂水,把它擦了十来遍,还是不放心,说是可能血液中的毒素,已经渗透进石板了,干脆将整块石板撬起,扔掉了。为了补上缺损的这块,纪永和转遍了石材店,几乎跑折了腿,也没找到一模一样的。不是厚薄与原来的不符,再不就是颜色不对路。最终,只得选了一块大小厚薄与原来的一致,颜色稍深一点的铺上。不过,新石板落地仅仅三天,纪永和就后悔了。因为原来的是浅灰色,现在则是深灰色,怎么看怎么像一朵乌云。 不仅屋里的石板地,屋外的榆树,也成了纪永和的眼中钉。他认为榆树招来乌鸦,带来晦气,巴音才会突然而至。榆树不能滥砍,他便想着扎草人驱赶乌鸦。为了这两个草人,纪永和费尽周折。江岸的枯草,已被雪埋住了,他只能去草料铺买,而那儿的草,因为是供给牲畜食用的,多已粉碎。他去了三家,才买回一捆。而干草的价格,比往年高出近一倍!纪永和询问原因,店主说今夏大水,最早在松花江边打下的草,虽已晾得半干了,却 被席卷一空;水撤之后,再打的草,又被强行罚款,说是江岸的草属于中东铁路附属地,不能随意割取。干草的价格,只能扶摇直上。纪永和背着干草回来时,一路骂娘。扎草人也是个手艺活,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纪永和试了试手,败下阵来,只得用一升谷子,雇来个懂行的,扎好后,攀着梯子,将张开双臂的草人,如愿固定在树冠上。 可是,纪永和要被气吐血的是,乌鸦见了草人,毫无惧色,照旧来不说,有的还落在草人上,把它当成了温暖的窝!纪永和恨得咬牙切齿的,心疼买干草的钱和那升谷子。 粮栈最爱招两样东西,天上的乌鸦和地上的老鼠。所以开粮栈的,与开客栈的一样,都得养猫。以往猫夜里捉完老鼠,白天可以上炕懒睡,傍晚也能在餐桌下享用主人丢给的美食。可是鼠疫一起,纪永和不但怕老鼠,连猫也怕。因为猫捉完老鼠,会把它吃掉。它的爪子和嘴,在纪永和眼里,就是上了膛的枪口,充满危险。他吩咐翟芳桂,每天要给猫洗一回澡,不许它上炕,更不许它接近餐桌。猫的好享受,突然间都没了,自然不习惯。而且大冬天的,还得日日被浸在水盆里一通洗,猫的委屈,就全挂在脸上了。它紧着鼻子,嘴巴闭得严严的,眼里露出哀伤。 纪永和家的粮栈,是木头房子。粮仓占据了主体,东侧辟出一角住人。粮仓的房梁下面没有吊棚,而住屋则糊了纸棚。纸棚每到春节前,要新糊一层。所以纸棚对老鼠来说,就是甘美的千层饼。夜半时分,老鼠喜欢溜到纸棚上,笃笃地嗑糨糊。纪永和以前听到老鼠在纸棚上闹,照睡不误,可现在老鼠的些微动静,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担心老鼠嗑破了棚,一个跟斗栽下来,正落在他嘴里,把瘟疫传给他,因而一听见它们在纸棚簌簌跑,赶紧起来,拿起笤帚,拍打纸棚,以此震慑。可是老鼠体力充沛,这边你赶完了,不出三分钟,它们那边又来了。纪永和又不敢像以前似的,把猫抱到住屋镇守,被扰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觉。早晨起来,两眼熬得跟兔眼一样红。 猫受到冷遇后,对老鼠充耳不闻,任其游窜。这下老鼠们高兴坏了,它们在粮仓中,手舞足蹈地嗑开了装高粱的麻袋,在盛芝麻的斗里尽兴打滚,将装元豆的木箱,做了自己的窝。而且,嫌粮栈缺黑米似的,将屎遗得四处皆是。看着老鼠气焰嚣张,猫却不作为,纪永和把猫关进闲置的鸟笼中,想着饿它两天,它就会对老鼠大开杀戒。然而第二天早晨起来,纪永和发现那个竹制鸟笼,被猫折腾散花了,它逃得无影无踪。 粮栈是不能没有猫的,纪永和只好去八杂市,再物色一只。八杂市,是俄语“集市”的音译。八杂市在埠头区,虽然热闹,但最为零乱。那一带的房屋,就像老年人的嘴,外观干瘪无血色不说,一探内里,更是豁牙露齿,残破不堪。那儿聚集的,大都是做小买卖的中国人。卖猫卖狗的,卖衣帽鞋袜的,卖种子卖酱菜的,卖馅饼卖棉花糖的,都可看到。俄国人造房子需要泥瓦匠、木匠、石匠和漆匠了,不用去别的地方,在八杂市全都能廉价雇佣到。纪永和粮栈出逃的那只猫,就是他在八杂市用一斗大麦换来的。可是鼠疫一起,猫很抢手,原来卖猫的人家,一只也没有了。 纪永和从八杂市回来的路上,想起旺德小馆有两只猫,一黑一白,主人他也熟悉,便想到那儿碰碰运气。店主一听纪永和想匀只猫,不客气地说:“这时候往出送猫,就等于撇金子!”纪永和连连说买,店主又说:“这时候往出卖猫,就是卖血!”纪永和讨个没趣,扫兴而归。 没了猫,纪永和快成猫了。反正他也睡不着,晚上干脆就守在粮仓里。老鼠在谷子里闹,他就奔向谷子;在玉米上闹,他又转向玉米;在大麦上闹,他又飞身朝向大麦。翟芳桂早晨起来,推开粮仓门,迷迷瞪瞪的纪永和竟然以为来了只大老鼠,纵身扑过来,嘴巴啃在她的拖鞋上。翟芳桂看着匍匐在地的纪永和,忽然同情起他来,想着再不弄只猫来,纪永和怕是真的要疯了。 翟芳桂吃过早饭,让纪永和上炕好好补一觉,打算出门找猫。纪永和对她说,从今天开始,粮栈关门。翟芳桂很意外,问这是为什么!纪永和瞟了翟芳桂一眼,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想没想到,鼠疫来了,财路也会跟着来!我估摸着,再过十天半个月的,死的人多了,铁路就得停运了。到那时候,粮食运不进来,可人又得吃饭,哈尔滨的各个粮栈把粮都卖空了,没法补上,我这满仓的粮食,就是金子银子了!”说到此,纪永和两眼放光,枯黄的脸,也涨红了。 翟芳桂说:“你估摸着那时的粮食,能比现在贵多少?” “多少?”纪永和伸出十指,比比划划的,按他的判断推算着,自负地说:“现在小麦每石三十五吊七百文,到那时候,五十吊我都不卖!现在小米一石四十六吊,到那时候,七十吊你也休想提走!红小豆现今三十四吊三百文,到时少说也能卖五十吊!元豆、绿豆、高粱米、粳米、芝麻,每一样,不说翻一番的话,每石不长个二三十吊,我就上吊!” 翟芳桂说:“要是鼠疫跟发大水似的,就是一走一过的,再过十天半个月的太平了,最后粮食不涨反跌,咱不卖粮,不是亏了么?”
纪永和眼珠一转,说:“不卖粮,你不闲着,不照样进钱吗?”他赤裸裸地说:“义泰号最近生意不错,掌柜的手里有闲钱,我早 就看出他眼馋你了,他那附近就有粮栈,可他大老远的总跑这儿买粮,你不从他兜里往出掏钱,不是傻瓜吗!” 义泰号开在十四道街,经销房屋装饰材料,什么玻璃、石灰、石膏面子、瓦楞铁、黑平铁、各寸洋钉子以及铜丝和元红铜片等。店主贺威四十出头,黑红脸,大嗓门儿,脾气暴,挺仗义的。据说他原来在长白山养蜂,那里有一片上好的椴树林,被清廷封禁,用来养蜂酿蜜,供给朝廷。后来山林失火,他下山在一处渡口做起了船夫。他命运的转机,起自摆渡时救起的一个落水女子。这女子的父亲是哈尔滨有名的盐商。贺威不仅娶了富家小姐,还拥有了这处铺面。可是富家小姐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好吃懒做,脾气又大,能生孩子,却怕生了孩子会让她腰粗,不给他生,贺威又不敢再娶一房,所以日子过得并不随心。贺威爱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郁闷的他,隔三岔五的,就会去天福楼赌博。有一次输了,身上带的现钱不够清账的,竟让人把手上的金表给撸去了。他每次来买粮,确如纪永和观察的,总要盯着翟芳桂,多看几眼。 翟芳桂可不想掏贺威的腰包,她怕盐商的千金知道了,会揪住她,往她眼里撒盐。虽说这个世界并不美丽,可她还不想这么早就瞎了眼睛。 纪永和的无耻,激起了翟芳桂的愤怒。她决定不给他找猫了,心想你爱疯就疯吧。粮栈的粮食,最好被老鼠都糟蹋了,你想卖高价,做梦吧! 翟芳桂心情郁闷时,喜欢逛街。街巷就好像抽气筒,能把她心底的愁云吸走。她逛街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罗扎耶夫的鞋铺。 罗扎耶夫来自伊尔库茨克,是个鞋匠。他不像其他俄国商 人,爱把买卖开在繁华街巷,而是别出心裁地将生意放在八杂市。那里的店面租金便宜,而他卖的鞋,敦实美观,价格低廉,为中国人所喜好。这店铺经营得就仿佛是八杂市的西边天,红红火火的。翟芳桂喜欢店面的招牌,那是两只相挨的鞋子,一只高跟,尖头;另一只矮跟,圆头。虽然它们样式不一,颜色却一致,是暖暖的桃红色。远远看去,像是一双明丽的鸟儿。在暗淡的八杂市,这块招牌,就像一片彩云,惹人喜爱。 罗扎耶夫年岁并不大,五十来岁,可八杂市的人,习惯叫他“老罗头”,因为他过早歇顶了,显得老气。老罗头额头突出,面色红润,尤其是脑门儿,更是红得流油,人们说那儿就像扣了只红碗。他眼睛暴突,鹰钩鼻子,嘴巴又有点瘪,乍一看,像个妖怪。不过他脾气甚好,爱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与客人逗趣,大家都喜欢他。他平素在鞋铺,总是吊着老花眼镜,坐在一把矮矮的硬木椅子上。来了顾客,他不先看脸,而是盯着人家的脚。他真是火眼金睛,不用多看,两三眼吧,就能看出顾客脚的肥瘦,大小,宽窄和长短,准确地从鞋架上取出适合顾客穿的鞋子。最令人称奇的,是他通过鞋面的褶皱,能判断出顾客的脚踝骨和脚指头的状况,是凸出呢还是缺损。 老罗头是个鳏夫,收养了一个哑巴,叫彼洛夫,二十多岁。彼洛夫又高又瘦,鬈曲的黄头发,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灰眼睛,肤色白净,看上去俊朗飘逸。彼洛夫没有跟罗扎耶夫经营鞋铺,而是在中国大街拉手风琴卖艺。别的卖艺人,大都蓬头垢面,衣着破烂,放浪形骸;彼洛夫则是面目洁净,衣衫整齐,就连放在脚边的接纳施舍者零钱的铁皮盒,也擦得锃亮。彼洛夫卖艺,不像别人,刮风下雨就不出门了,他是风雨不误。人家都说他傻,坏天气出行的人少而又少,即便出来的,也是行色匆匆,谁会聆听琴声呢?难道他拉给雨和雪听?即便它们真长着耳朵的话,能给他钱吗?翟芳桂每次走在中国大街,总要循着琴声,往彼洛夫的钱盒投点零钱。他的琴声在一伙卖艺人中也好辨别,人家的琴声是热烈奔放的,他的琴声却是幽怨低沉的。在翟芳桂心目中,彼洛夫的琴声,就是她的一个看不见形影的伙伴,久了不见,也想念。 卖艺的,除了受暴雨、狂风、飞雪等坏天气的欺负,有时也受人的欺负,比如酒鬼、小偷和地痞。不过这些人,很少欺负彼洛夫。大概觉得欺负一个不能说话的人,会遭天谴。能够欺负彼洛夫的,唯有翟役生。只要他来埠头区,必到彼洛夫面前,把手伸向他的钱盒,攫取钱后,买把瓜子,故意在他面前嗑,将瓜子皮吐在他身上;或是买了香烟,站在他对面吸,把烟喷到他脸上。 罗扎耶夫的鞋铺,有两个中国女人是常客,一个是陈雪卿,一个就是翟芳桂了。他对她们的脚,甚至比对她们的脸孔还熟悉。罗扎耶夫喜欢这两个女人的脚,因为像她们这个年龄的中国女人,有不少都是小脚,而她们却是大脚。罗扎耶夫见不得小脚女人走路,总以为她们要倒地,老想着去搀扶。陈雪卿和翟芳桂喜欢买鞋,但她们钟爱的颜色却不同。陈雪卿喜欢冷色调的,黑的蓝的或是棕色的;翟芳桂呢,喜欢粉红的米黄的白的和灰的,不是暖色调,就是中间色的。每到年底,老罗头都要亲自动手,给她们打制一双靴子。 翟芳桂感受到,罗扎耶夫对她是有意的。每次她试鞋,他帮着提鞋时,总要满怀怜爱的,轻轻捏一下她的脚踝骨。纪永和有年冬天跟翟芳桂来鞋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回家后大发雷霆,说是一只骚哄哄的老山羊,还想吃嫩草,死不要脸!他警告翟芳桂,罗扎耶夫就是给一百吊钱,也不能跟他睡!翟芳桂纳闷儿, 一个唯利是图的人,怎么会突然跟钱仇起来?问他理由,纪永和“呸”了一口说:“他要是把你弄膻了,就没人得意了!你想想,哪个男人愿意进羊圈!”翟芳桂一赌气,打开钱柜,抓了一把钱,到俄国人开的衣帽铺,置办了一身行头,把自己装扮成个洋女人。穿毛呢长裙,足蹬及膝的皮靴,外罩宽松的羊绒大衣,头戴灰色绒帽,帽檐插着根五彩的大雁翎毛,扭扭搭搭地回到粮栈。纪永和远远看见翟芳桂,还以为粮栈来了新主顾,满脸堆笑迎上去。发现上当后,纪永和恼羞成怒地将翟芳桂推倒在雪地上,剥下她的行头,骂她“败家”,把呢裙、大衣、皮靴和帽子揽在怀中,转身送到寄卖行了。在雪地上瑟缩发抖的翟芳桂,噙着泪水,从地上爬起,走进粮栈,用斗装了小米、高粱和麦粒,把它们混合在一起,均匀地撒在两棵榆树下。第二天早晨,纪永和听见乌鸦在窗外闹得比往日要欢腾,开门一看,一群乌鸦在榆树下,正享受五谷的盛宴呢!纪永和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返身锁上住屋的门,将还在酣睡的翟芳桂关在屋里,足足三天三夜,未给她一粒米!而这三天,他睡在粮仓里。独在住屋的翟芳桂,不吭不响,无声无息,安静得可怕。第四天头上,纪永和有点慌了,隔着门大声问:“挨饿的滋味好不好受呀?给我说句软话吧,我就放你出来!”翟芳桂虚弱地说:“不用了,再等两天吧,一了百了,我也就解脱了。反正你也舍不得给我买棺材,弄条狗来,把我拖到江边荒滩上,让老鸹吃了算了。”纪永和吓坏了,赶紧将门打开,他可不想毁了这棵摇钱树。
早在去年,为了整饬八杂市的商户,俄国人在江边,开始兴建南市场,也就是新八杂市,让各商户入冬前迁入。可是由于遭遇夏季的大水,房屋受淹后,墙皮脱落,天棚发霉,地面阴湿,需要重新修复的铺面很多,再加上南市场租金高,人气不旺,所以 迁入的商户很少。翟芳桂最怕的,就是罗扎耶夫的鞋铺也会搬走。因为她习惯了小巷中的这爿苍灰墙门的铺面,那块挂在门楣上的桃红色招牌,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让人心动。 也许是鼠疫的缘故吧,罗扎耶夫的鞋铺一个顾客也没有。翟芳桂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酒气。罗扎耶夫说,他刚送葬回来,在葬礼上喝了两瓶啤酒。他拎起脚边的竹篮,说是从葬礼带回了薄饼和果子羹,请她吃点。翟芳桂知道俄国人擅长做果子羹,也不客气,拈起一块,边吃边问罗扎耶夫,死去的人得的什么病。罗扎耶夫故意板起脸,大声说:“鼠疫!”见翟芳桂不敢吃果子羹了,连忙笑着摇摇头,说:“唬你。”翟芳桂这才安心。罗扎耶夫说,现在满城的人都怕老鼠,其实老鼠没那么可怕,只要你不被跳蚤咬着,就不会传染鼠疫。翟芳桂不明白,鼠疫跟跳蚤有什么关系?罗扎耶夫说,老鼠想传播鼠疫,自己没这个能力,必须借助跳蚤。跳蚤叮咬了人后,人才能染病。翟芳桂明白了,老鼠这是雇凶杀人呀。如果跳蚤是持枪的歹徒,那么养猫养狗倒不安全了,因为它们身上寄生着跳蚤。 罗扎耶夫问翟芳桂,今年过年想穿什么颜色和样式的靴子。他好提前备好材料。翟芳桂便问陈雪卿要什么颜色和样式的,罗扎耶夫揉了一下眼睛,说:“卖糖的今年要平底的红靴子。”他一向管陈雪卿叫“卖糖的”。翟芳桂想,今年鼠疫,一向喜欢冷色的陈雪卿,这是要双红靴子辟邪吧?她可不想跟她穿同色的,于是要了矮靿的绿靴子。罗扎耶夫大概喜欢绿色,他笑着,向翟芳桂竖起大拇指。 罗扎耶夫对翟芳桂的脚,再熟悉不过了。可是每年给她做新鞋时,他还是要仔细用巴掌再比量一下。墙角放着几个马扎,方便客人试鞋。翟芳桂取了只马扎,坐在罗扎耶夫对面,脱下 鞋。大概店里没其他顾客的缘故吧,微醺的罗扎耶夫,在翟芳桂伸出脚的一瞬,竟一把将它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心爱的鸽子,轻轻摩挲着,揉捏着,忘情地叫了声“香芝兰”。这久违的称呼,突然从罗扎耶夫口中说出,让翟芳桂颤抖了一下,她知道罗扎耶夫想要什么。她没有拒绝,起身主动帮他把店门闩上,将板窗落下。这样,再有顾客登门,会以为闭店了。她想和罗扎耶夫有这么一回,只为了回去跟纪永和说,她现在是羊圈了。 有了这种念头的翟芳桂,其实只把罗扎耶夫当成了一枚戳子,想着他给自己轻轻打上个印记就行,没想到罗扎耶夫很疯狂,折腾了她近一个小时。罗扎耶夫得到她后,落下泪水。翟芳桂走的时候,他执意要送她一双皂靴,翟芳桂没接受。她觉得要了它,等于承认卖身了。而这一回,她没有卖身的感觉,一身轻松。 翟芳桂离开鞋铺时,快正午了。她在路过日本大药房时,看见门口张贴着广告,说是店里购入了可以杀灭鼠疫菌的药,翟芳桂踅进去,买了简易杀鼠剂、石碳酸和双绿汞,以及铃木式卫生消毒喷雾器。她提着它们回到粮栈后,发现纪永和果然把“歇业”的招牌挂了出来,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趁着鼠疫大捞一笔了。翟芳桂进屋后,将买下的东西丢给纪永和,说它们比猫要灵验,赶快消毒吧。纪永和问:“你出去了一上午,就去了药房?”翟芳桂笑笑,说:“还去了一个地方,不过可不是义泰号。”纪永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凑过来,狗一样抽着鼻子,嗅了嗅翟芳桂的脸,倒吸一口冷气,嫌恶地说:“你跟了那个老山羊?”翟芳桂神气地说:“不假,以后没人敢进羊圈了。”纪永和气得嘴唇直哆嗦,眼睛冒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后退一步,“呃呃”叫着,捶胸顿足的,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啊”的一声,大吐起来。
八烧锅 傅家甸的鼠疫,如果说是巴音和吴芬拉开序幕的话,那么彻底打开大幕的人,就是张小前了。从他疫毙的十一月中旬开始,仅仅十天时间,死亡人数竟然攀升至四百余人!棺材铺和寿衣店的门槛,快被人踏平了。打棺材的板材吃紧了,往年冷清的木材店,半个月不到,几乎清仓了。而绸缎铺和土布店,更是门庭若市。人们怕死时穿不上衣服,到阎王爷那里被当成了叫花子,争相备下寿衣。 有没有不怕死的呢?当然有了。不怕死的,是终日辛劳却一贫如洗的人,是重病在身苦苦煎熬的人,是失去爱侣在情感上孤独的人,是风烛残年膝下无子的人。穷人想着,到了另一世,自己能摇身变成富翁;疾病缠身的人想着,去了新世界,自己能把病彻底摆脱了,变得气壮如牛、身轻如燕;在尘世离散了爱人的人想着,这一世再亮堂,没有爱人,也是黑暗,而那一世再黑暗,只要有心上人,就是光明;孤苦伶仃的老人想着,自己到了新天地,一定能儿孙满堂。这些不怕死的人,在鼠疫中,呈现出了生机。他们倾其所有,买酒买肉,狂吃纵饮;买绸买缎,装扮光鲜;买柴买炭,将屋子烧得从未有过的暖和。肉铺、烧锅和柴草 铺的生意,因了这些人,愈发红火了。 傅百川经营的生意,七八种不止。他手下有山海杂货铺、牲畜屠宰场、中药铺、茶叶店、绸缎庄、浆洗房、农具店、榨油坊、烧锅等等,虽然它们规模不一,又互不关联,但每一桩生意都勃勃向上,有声有色的。就说他的山海杂货铺吧,在傅家甸是同类铺子不能比拟的。不仅铺面大,进的货全,而且质优价廉。在这里,蛟河的蘑菇,黑河和扎兰屯的木耳,锦州的小海米,营口的毛虾,都可买到。再说他的中药铺,虽然没有世一堂的名气大,没有它招牌的参茸丸、女金丹和七厘散”广为人知,但针对苦寒之地人常患的疾病,它配制的丸散膏丹,如杜香止咳露、虎骨强身丹、熊胆明目膏,也大受欢迎。还有他的农具店,除了卖锄头、镐头、耙齿、犁杖、镰刀和钐刀,还兼卖从奉天农业试验所直接购进的种子,什么高粱、小麦、青稞、辣椒、南瓜、豌豆、菠菜以及芥蓝,应有尽有。不过,在这些生意中,傅百川投入最大和最为看重的,是烧锅。 傅家甸传统的作坊有两多,火磨和烧锅。火磨是磨制面粉的,原料是小麦。烧锅呢,是酿制白酒的,大多以高粱为原料。傅家烧锅之所以有名,在于它有个好师傅。此人姓秦,字泰德,绰号秦八碗,因为他连饮八海碗酒,面不改色心不跳,照样能在作坊劳作。秦八碗和傅百川一样,山东人,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看上去长得跟亲兄弟似的。一样的身高马大,方脸,浓眉,不大不小的眼睛,阔嘴巴,络腮胡子,大鼻头,面如枣色。不同的是,傅百川面目细腻些,秦八碗粗糙些。还有,傅百川嗓音高亢、亮堂,声如洪钟,秦八碗说话呢,嗓子眼儿里老像是壅塞着一口痰,听上去嘶哑。他们都是宁折不弯的人。 秦八碗在山东时,就是酒坊的师傅,只不过他那时酿的是地 瓜烧酒。秦八碗来到傅家甸,与周济很相像,也是在原乡犯了事,逃难出来的。周济犯的是官府的人,秦八碗犯的则是财主的狗。秦八碗他爹死得早,他的母亲,靠着造丧葬用的“还魂粗纸”,把独苗的他抚养成人。风损的告示、残破的招贴,以及当垃圾扔掉了的红黄会帖,都可造还魂粗纸。秦八碗长大后,靠着酿酒的技艺,养活得起母亲了。虽然母亲不用再造还魂粗纸了,可她一看到街巷中的废纸,还是忍不住拾捡。有一年秋天,乡里的财主胡四爷娶小老婆,足足放了两箱子爆竹,门楼前堆积了厚厚一层爆竹碎屑。那些碎屑尽是黄的和红的纸片,是造还魂粗纸的好原料。婚典过后,秦八碗的母亲,惦记着那些碎屑,背着箩筐,前去拾捡,恰好被胡四爷看见。胡四爷嫌喜庆的东西,被人给划拉走不吉利,于是放出家里的大狼狗,咬伤了秦八碗的母亲。秦八碗那年二十三岁,血气方刚,为了给母亲报仇,他毒死了大狼狗。乡里人都知道,胡四爷疼大狼狗,甚于疼他爹。秦八碗知道,自己干掉狼狗后,在那里不会有太平日子了,连夜带着母亲逃了。最早,他们落脚于营口,靠打鱼为生。有一年傅百川来营口谈海货生意,不慎丢失了银票,恰好被秦八碗捡着了,想方设法找到他住的客栈,交还与他,傅百川深受感动,交谈中得知秦八碗在酒坊做过,而自己刚好要扩大烧锅的规模,缺人手,就带着他们母子来到了傅家甸。秦八碗果然没有辜负傅百川的期望,傅家烧锅经他之手,蒸蒸日上。傅家甸男人的魂儿,生生被它勾走了。都说喝了秦师傅酿的酒,筋骨舒坦不说,夜里还会做美梦。靠着秦八碗秘而不宣的酿酒术,傅家烧锅一路旺相。
秦八碗是个大孝子,他到傅家甸后,娶了个老婆。此女不善,秦八碗不在家时,她端给老母亲的是剩饭,打的洗脚水也没有热乎气。秦八碗发现后,一怒之下,把她休了。秦八碗对母亲 孝顺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早晨锅里煮好了粥,母亲说馋面条了,他会立刻和面擀面;再比如母亲晚上睡觉时咳嗽起来,秦八碗会立刻翻身起来,打开菜窖,取来萝卜给母亲祛痰。他不但给母亲洗脚,还为她修剪指甲。傅家甸的老人,都羡慕秦八碗的娘。说她养一个儿子,顶别人养十个。秦八碗的母亲虽然享福,但有两件心事一直放不下,一个是秦八碗的婚事,一个是她的老骨头最终能不能归乡。不管在傅家甸过得多么滋润,她心里念着的,还是故乡的风物。她希望自己能死在老家,跟秦八碗他爹埋在一起。所以一旦身体欠安了,她就会跟秦八碗嘟囔,咱回山东家吧,可别死在傅家甸。她说要是把骨头扔在这个一年有小半年飘雪的地方,就发不了芽,转不了世了。听她的口气,好像她的骨头是种子似的。 秦八碗与母亲不同,他恋上傅家甸了,喜欢这里的寒流和飞雪,觉得只有这地方喝烧酒才带劲,只有在冰天雪地中摸爬滚打的男人,骨头才是硬的。不过他答应母亲了,她百年之后,不管多么曲折,一定让她魂归故里。 傅百川喜欢的,就是秦八碗身上的豪气。在他眼里,能把他乡认作故乡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 傅家甸的天下,是傅百川的祖上打下来的。他继承了他们经商的传统,不鄙弃小本生意,致力于本土产业。他把传统的烧锅,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在他眼里,烧锅就是丰盈的血库,能疏通经络,为女人注入活力,为男人挺直腰杆。随着中东铁路的竣工,烧锅也受到了挤压。哈尔滨第一家乌鲁布列夫斯基啤酒厂出现后,又有捷克东巴伐利亚啤酒厂开办。不仅是洋溢着多情泡沫的啤酒登场了,俄国人开的伏特加酒厂也紧随其后,比如叶菲莫夫酒厂、坎诺酒厂、弗里德酒厂等,联合瓜分着烧锅的市场。不过,在傅家甸,傅家烧锅一直畅销不衰,啤酒和伏特加的幽魂,只能在埠头区和新城区游荡。傅家甸人说啤酒是马尿,说伏特加是阴沟的污水,入口不爽。而傅家烧锅的烧酒,则是久旱的甘霖,滋润心田的喜雨。他们甚至说,秦八碗有神功,引来了天河之水,酿造出的酒才会如此醇厚甘洌。有了傅家甸人的拥戴,傅家烧锅门楣上插着的明黄色酒旗,从来没有落败过。它门首的由傅百川亲拟的黑地金字酒联:“迷三山山山啼春,醉八仙仙仙扶云”,被傅家甸男人编进了行酒令,广为传唱:“俩好呀,迷三山;四喜呀,五魁首;六六六呀,七巧云;醉八仙呀,九龙壁;十个鼠呀,一锅米!” 傅百川眼见着顾维慈的祥义号酱油坊,被加藤信夫的日本酱油给挤得市场萎缩;眼见着传统的蛤蟆烟,被波兰籍犹太人老巴夺兄弟制造的“大白杆”香烟所取代;眼见着一家家小型火磨作坊,被俄国人开的大型制粉厂所吞并;眼见着曾经兴旺的糖厂和肥皂厂,一天天地走向穷途末路。他想,自己经营的生意中,什么都可以倒,唯独烧锅不能倒。如果有一天傅家烧锅被俄国的伏特加和日本的清酒所取代了,那么傅家甸男人就会患上贫血症,成了软骨头。不过,傅百川并不反对与洋人做生意,比如他就很欣赏开创了“同记”的武百祥,他与自己一样,靠杂货铺起家,后来看准了英式皮帽的良好市场,购进缝纫机,批量加工,终于将生意做大做强。相反,在与日本酱油竞争中呈现颓败之势的顾维慈,却让傅百川同情不起来。因为顾维慈除了发牢骚和拒绝参加商会组织的赴日考察团,对怎么打败对手,束手无策。
傅百川在生意场上风光无限,在个人情感上却是落寞凄凉。他不像其他有钱人,既有正房,又立侧室,他只有一个小脚女人苏秀兰。她因为疯癫,而牢牢绑住了他。 苏秀兰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因为生母死得早,继母不容她,她十六岁时,就被逐出家门,许配给了傅百川。苏秀兰娇小玲珑,容貌秀丽,但因为受继母的气落下了爱哭的毛病,面上总有一丝阴郁之气。她跟着傅百川初来傅家甸时,最怕的就是过冬。也许身上没有火力的缘故吧,她离不开火炉,一到雪天就咋舌,在屋也要抄着手。一个害冷的女人,最爱把男人的怀抱当成火炉,苏秀兰喜欢依偎在傅百川怀里,不舍得出来。怜香惜玉的傅百川,对她自然是百般疼爱。两个人缠绵的结果,是每隔两年,都要添一个孩子。因而他们成亲后的第六年,也就有了两子一女。傅百川依照孩子出生的季节,分别为他们取名为傅夏、傅秋和傅冬。苏秀兰是个有心人,她想只差一个春天出生的孩子,就可以圆了生育的四季梦,所以每年的六七月份,她格外恋傅百川的怀,希望能孕育出春天出生的孩子。天遂人愿,傅春果然来了。傅秋傅冬是男孩,傅夏傅春是女孩,家里有了春夏秋冬,苏秀兰心满意足了。她从不过问傅百川生意上的事情,偶尔去去浆洗房和中药铺,也都是因为家人,给孩子洗衣或是为傅百川拣几样贵细药材做补品。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在炕头,一边哄孩子,一边做绣花鞋。她为自己的小脚,做了半柜子的绣花鞋,单的棉的,尖头的圆口的,平底的坡跟的,纯色的花格的,样式多样,五颜六色,简直可以开个鞋铺了。傅春出生后,苏秀兰大约觉得作为女人的使命完成了,在床笫间不那么热情了,受了冷落的傅百川,动了纳妾的念头。苏秀兰察觉后,嘴上说愿意他再娶一个,可行动上却是抗议。她的抗议不是大哭大闹,而是不吃不喝往炕上一倒,眼睛直直地望着房梁,说是自己活够了,没多少日子了,让傅百川准备棺材和寿衣,把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哭。傅百川怕出人命,只能安于现状。久而久之,他们的关系也就淡漠了。 苏秀兰的悲剧,源自傅春。傅春六岁时,有一天在街巷中戏耍,被受惊的马车给撞死了。没了傅春,等于四季缺了最重要的一角,苏秀兰承受不了。她责备自己,不该让傅春自己出去玩,她该跟着的,悔得直用拳头砸自己的额头,满面悲凉,神思恍惚,不出一年就疯癫了。她分不清傅夏傅秋和傅冬,常把他们搞混。她看着傅百川,叫出的却是阎王爷。她还不分白天黑夜,白天时说是天怎么这么黑,而到了黑夜,却说天可算是亮了。傅百川请遍了哈尔滨的名医,中医洋医都试过,也没使她的病有起色。她精神失常后,不认得人,却认得路。一到雨雪天气,她就喜欢从柜子里取出一双绣花鞋穿上,冬天也许穿上了单鞋,而夏天却穿上了棉鞋,然后美滋滋地去傅家烧锅,说是要接傅春回家。伙计为了应付她,就说傅春出去玩了,苏秀兰嗔怪道:“这么晚了还玩,也不知娘惦记着。”便出去寻找。她通常会跑到后院的井台,弯腰朝井里一声声地呼唤着:“春儿——春儿——”令烧锅作坊的人心惊肉跳。要知道,这口清冽甘甜的井,在傅家甸可是独一无二的。当初打这口专门用来酿酒的井时,井水喷涌的一刻,恰逢雨后初晴,彩虹出现,所以傅家烧锅的师傅们都叫它“七彩井”。傅家甸人私下说,傅家烧锅之所以好,除了秦八碗会使酒曲子,还因为这口七彩井的水好。所以苏秀兰来烧锅,伙计会及时通告秦八碗,他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唯恐她失足跌进井里,烧酒就没有好血脉了。
傅百川为了苏秀兰,决计不讨女人了。不然苏秀兰再受一次刺激,恐怕性命难保。傅家甸的女人,都敬佩傅百川,说是他仪表堂堂,腰缠万贯,苏秀兰疯癫了,他却从不眠花宿柳,忠诚于老婆,实在了不起。女人们因了这,给男人买酒,要去傅家烧锅; 灶上需要的豆油,去傅家榨油坊买;家人生病要抓药,一定去傅百川开的中药铺;过年要做新衣了,去他开的绸缎庄。这些女人,有意无意的,成了支撑傅百川生意的半壁江山。而只有王春申清楚,傅百川并不是傅家甸女人想象的那么洁身自好,因为他夜晚在埠头区昏暗的街区,不止一次撞见傅百川进了俄国人或是日本人开的妓馆。王春申心想,傅百川寻欢,有意避开傅家甸,是不想让熟人知道吧。他也不出去为他宣扬,因为自己的情感遭遇,与傅百川相像,他能够体谅他。 其实,傅百川心里,跟王春申一样,也装着一个女人,她就是开点心铺子,在道台府帮厨的于晴秀。于晴秀并不漂亮,但她耐看。她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肤色白里透粉,弯弯的眉毛,黑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唇角有颗红痣,看上去像是她精心培育的果实,眼亮,俏皮。于晴秀聪明伶俐,你从她做的不断改良、花样繁复的点心中就可以看出来。还有,她念过私塾,能诗善文,境界不同凡响。有一次她来傅家烧锅买酒,看见傅百川拟的酒联,说这酒联不好。秦八碗将她,有本事你也拟一副?没想到于晴秀没有被难倒,她笑了笑,沉吟片刻,便扯过柜台的赊账本,留下了“一碗忘忧不说人间尘俗事,三碗轻身总把银河做长笛”的酒联,令秦八碗目瞪口呆。傅百川来烧锅时,秦八碗将这酒联翻给他看,傅百川如见天书,连称奇人,自愧自己的酒联不如于晴秀的,只是碍于面子,再加上自己的酒联内容已经被编进了“酒令”,没勇气将其换下而已。不过,这个赊账本,就此告别了柜台,成了傅百川的珍藏。那些赊账的人,跟着占了便宜,旧账一笔勾销了。傅百川每隔一段时日,会取出赊账本,翻到有酒联的那页,打量于晴秀的字。虽是蝇头小字,但在他眼里,那字仿佛放出光芒,个个如斗大。 于晴秀不像其他女人,喜欢捧着个长烟袋抽烟。她说,女人抽烟,把牙抽黄了,等于是在牙上抹了屎,哪个男人愿意用嘴撞这堵肮脏的墙呢!但她喜欢喝酒,每隔十天半月的,总要痛饮一番,醉上一场,这才过瘾。她醉了的时候,爱在街上游荡,哼着小曲,美滋滋的,见着人就“哎哎”地打招呼,也不管认不认识。见着车马、树木、晚霞甚至飞鸟,她也“哎哎”叫着。有一次,傅百川碰着酒醉的于晴秀,她竟然站在徐义德的铺子前,要买两盏红灯笼当鸡笼使,说是在灯笼里养出的鸡,都能飞天,真是可爱之极。傅百川因此羡慕周耀祖,心想他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样一个能干、内慧而又真性情的女人。看着于晴秀今冬肚子又大了起来,傅百川甚至有点吃醋了,碰见周耀祖时,妒火心生,觉得他糟蹋了自己心爱之人。不过对于喜岁,傅百川却是喜爱的。他的茶叶店开张时,特意把喜岁请来燃放爆竹。在他眼里,虎头虎脑的喜岁,就是年画中的报喜童子,能带来吉祥。 傅家甸的死亡人数与日俱增时,傅百川最惦念的,就是于晴秀了。因为他听说,是周耀祖和张小前为吴芬送的葬。如今张小前已死,他怕周耀祖染疫,再殃及于晴秀和喜岁。所以隔三岔五的,他会打发家里的厨娘去买点心。只要买回了点心,看着那点心是新出炉的,他就知道于晴秀安然无恙。厨娘诧异,跟苏秀兰嘟囔:“掌柜的怎么爱吃起点心来了?”苏秀兰拍着大腿,啧啧叫着,说:“点心里藏着春天啊,掌柜的一吃,就回春了。”厨娘叹口气,哀怜地看着苏秀兰。
俄国人在傅家甸开的两家制粉厂,率先关门了。接着,驻哈尔滨的日本领事馆,勒令傅家甸的日本妓馆闭馆谢客。那些平素生意不好的店铺,趁此关门了。生意说得过去的,觉得命比银子重要,也纷纷歇业了。熟人在街上相见,不再像过去那么热络,大家隔着几丈远,彼此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以往傅家甸人办白事,跟办喜事一样热闹,大吃大喝,吹吹打打的,可是现在,染疫的人死了,悄无声息的,送葬的人零零星星,且都掩着鼻子,好像死者是块腐肉。跟着送葬队伍的,只有半空中盘旋的乌鸦。它们呀呀叫着,欢欣无比,不知道人间已成地狱。 做柴草生意的,有一家率先涨价,其余的几家也相跟着涨价。寿衣店不甘其后,也把价钱抬高了。棺材铺子的掌柜,一想别人都发国难财,自己不发就是傻瓜了,也将棺材加价了。傅百川见商业混乱,忧心如焚,他联合商会的人,抵制涨价风潮,并身体力行,将自家的烧锅、山海杂货铺以及绸缎庄的货品价格,降低了百分之二十。那些尝到涨价甜头的人,背地都骂傅百川,说他跟个疯女人生活在一起,自己也疯癫了。商人有钱不赚,脑袋就是进水了。 傅百川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降价之举,把加藤信夫引来了。 加藤信夫矮矮的个子,满面油光,大肚腩,胖得快横过来了,走路呼哧带喘的。这个身体笨拙的人,眼珠却是灵活的,叽里咕噜转个不休,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在打算盘。加藤信夫夏天喜欢穿西装,冬天则披一件藏青色的双排扣呢子大衣。这些体面的服装,穿在他身上,变得不体面了,看上去滑稽不堪。他来傅家甸,通常是去他的酱油厂。然而这天下午,加藤信夫突然出现在傅家门口。当时傅百川正在书房一边饮茶,一边欣赏于晴秀留在赊账本上的那副酒联,傅冬通告爹爹有客登门时,他还以为是商会的人呢。抬头见是加藤信夫,非常吃惊。加藤信夫也不客气,不请自坐,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说是想买下傅家烧锅。傅百川将残茶泼在地上,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卖掉烧锅?” 加藤信夫以为傅百川同意了,大喜过望。说是他听说傅家 烧酒便宜了,猜想着他这是经营不下去了。因为在他心目中,傅百川的烧锅走投无路了,才会降价。他想趁此低价把它收购了,凭着这个烧锅在傅家甸健旺的人气,鼠疫过后,谋大发展。 傅百川笑笑,说:“那就请加藤先生跟我去傅家烧锅走一趟吧,估估价,看看你能不能买得起。” 加藤信夫觉得自己的生意已经谈成了大半,胸有成竹地跟着傅百川走了。 傅家烧锅在傅家甸中二道街,离庆丰茶园很近。傅百川和加藤信夫走在街上时,碰到两起出殡的。送葬者稀稀落落的,远远跟在载着棺材的马车身后,满面麻木,看来死者是鼠疫患者,人们连哭声也没有。傅百川看着仓促加工的粗糙的棺材,一声叹息。 鼠疫后,傅家甸成了大火坑,没人敢来,何况是洋人。所以加藤信夫走在街上时,认识他的傅家甸人,都觉意外,心想这家伙倒是个不怕死的人。 加藤信夫一进傅家烧锅,就朝酒坊深处走去,说是先看看酿酒的地方。傅百川笑着说不急,既然进了他的烧锅,得先喝上一碗烧酒再说。 傅家烧锅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卖酒的地方,后面才是酿酒的场所。酒铺虽不大,但在临窗的位置,还是摆了一张方桌,六个圆凳。桌上有两个青花瓷碗,一个装着花生,一个装着蚕豆,方便客人品酒。傅百川唤加藤信夫坐下,然后吆喝伙计端两碗酒上来。加藤信夫喝过傅家烧锅的酒,知道它的妙处,初始喉咙有火烧火燎的感觉,再慢慢品咂,酒的芳香就在唇齿间打滚了,柔和之气如晚潮一样在身心荡漾,这也是他执意要收购傅家烧锅的原因。因为哈尔滨的烧锅酿出的酒,他也喝过不少了,唯有傅家烧锅的回味绵长,难以忘怀。加藤信夫喝得兴起,一碗酒落肚,脸泛红了,抬头纹也绽开了,不等傅百川吩咐,他吆喝伙计再给他添一碗。两碗酒下去,天色已昏,加藤信夫摇晃着站起来,说是该看看酒坊论价了。 傅百川说:“我家烧锅的价码,不在于规模,而在于一人一物。他们的价格,实难估算呀。” 加藤信夫连忙问,是什么人什么物这么重要。 傅百川唤伙计把在酒坊劳作的秦八碗喊来,他指着魁梧的秦八碗对加藤信夫说:“你要买傅家烧锅,不把他买去,等于买个空壳。这儿烧酒的好,全赖于他。可是他酿酒的方子,别说是你了,就连我这个掌柜的也不知道。” 加藤信夫望着秦八碗,张口结舌地问什么价可以把他雇佣到。 秦八碗也不客气,说:“我叫秦八碗,你若能跟我喝八碗酒,我才告诉你什么价。” 加藤信夫倒吸一口凉气,别说是八碗了,他三碗酒都抵挡不了。加藤信夫又问傅百川,除了人,那个重要的“物”是什么。 傅百川拍了拍加藤信夫的肩膀,示意他起来,然后引他至后院,将他领到井台,说:“没有好水,就酿不出好酒。这口井,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叫七彩井。你知道吗,井水出来的时候,天空出现了彩虹。这样的井,你说值多少钱?半个傅家甸也换不来呀!” 加藤信夫还没有醉到糊涂的地步,他知道这一人一物,是傅百川专为他设置的万丈鸿沟,难以逾越。他知道上了傅百川的当了,羞愤地跳下井台,败兴而去。一出傅家烧锅,他就跺着脚,仰天大骂:“傅家烧锅,死了死了的有!”
九过阴 喜岁以往见过的死人,都是装在棺材里的。也就是说,他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死人。可是鼠疫发生后,自巴音开始,他不断看到街头的尸体。有的人是歪歪斜斜走在路上,突然支持不住,抽搐着倒地身亡的;有的则是死在家里了,亲人怕受牵连被隔离,或是不舍得出钱埋葬,而弃尸街头的,反正如今专门有人在街头收尸。这些人死得都不甘心,不是睁着眼睛,就是大张着嘴,好像他们还没看够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话要与亲人诉说。 一想起巴音被剥光后穿着白背心花裤衩的模样,喜岁就恶心。他憎恨那些哄抢巴音衣服的人。其中的两个,大约遭报应了吧,巴音死后不久,他们也染上鼠疫,一个死了,一个在疫病院苦苦挣扎着。 周耀祖和喜岁,先后近距离接触了鼠疫患者,所以最初的日子里,于晴秀寝食难安,生怕他们像鱼一样,撞在鼠疫这张看不见的网里。半个月过去,见老的小的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自从傅家甸人不能自由进入埠头区和新城区,喜岁也无法卖报了。他跑野了,收不回心,尽管于晴秀说外面不安全,不让他出去,可他照旧在街上游荡。 街市因鼠疫而彻底变了脸,这点喜岁看得最清楚。不仅铺子开张的少了,行人少了,就连那些做小生意的也不见踪影了。原来榆树下老有崩爆米花的、锔缸锔碗的,现在他们撤了,那几棵榆树就好像被人掏了心,没生气了。有一回喜岁路过一棵大榆树,想着没有了生意人炉中炭火照耀的它,一定很冷,忍不住捶打了一下树身,说:“今冬受冻了吧?”没想到榆树还“呀”一声搭腔了,原来树杈间坐着只乌鸦。看它满怀心事的样子,喜岁猜测它在乌鸦群里犯了什么错,正独自悔过呢。 喜岁发现,跟他一样每日在街市中游荡的人,还有两个,一个是李黑子,一个是翟役生。 李黑子因为喜食老鼠,鼠疫一起,就说自己的大限到了。他自认为吃了那么多老鼠,身体里毒素甚深,感染鼠疫已成定局。本来他就胆战心惊的,捡破烂儿时呢,又总是碰到出殡的,一想到自己也要被装进棺材,埋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陪伴自己的将是寒鸦冷月,李黑子便打哆嗦。 李黑子哪一天吓疯的,喜岁最清楚了。因为他前一天见他时,李黑子穿着还正常,见着喜岁还问,是不是鼠疫来了,报纸也不印刷了。因为他在街上一份报纸也捡不到了。可是喜岁第二天再见李黑子时,他的神色和打扮都不对了。他身披麻袋片,一脚穿黑色棉靰鞡,一脚穿的却是土黄色毡靴,额上贴着一张镂空的纸钱,鼻梁上糊着帖膏药,简直就是庙里的小鬼出来了。 喜岁见到李黑子,问:“你这是去哪儿呀?” 李黑子兴致勃勃地说:“上天买东西去!” 喜岁明白他这是疯了,顺着他说:“天上卖什么呀?” 李黑子凑到喜岁跟前,用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 喜岁点头说:“我不告诉别人。” 李黑子左右看看,四顾无人,这才压低声对他说:“知道吗,天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要把手里最金贵的太阳和月亮往出卖了!” 喜岁吐了一下舌头,说:“那你买哪个呀?” 李黑子一抹嘴说:“我买哪个?男人还不是奔月亮去的?买回家,搂着光光溜溜、圆圆乎乎、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月亮睡觉,你说得多恣儿啊。”说着,鼻涕下来了。 喜岁说:“瞧瞧你,美得鼻涕泡儿都下来了。” 李黑子用袄袖擦干鼻涕,说:“我跟月亮睡上一年,再生个小月亮,你想想,那日子该有多亮堂呀。” 喜岁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说:“可是你怎么上天呢?又没有天梯。” 李黑子先是说了喜岁一句“笨蛋”,然后指着街边的榆树说:“望没望着,老鸹坐在上面?”傅家甸人,习惯把乌鸦叫老鸹。 喜岁抬了一下头,说:“望着了。” 李黑子说:“我爬上榆树,骑在老鸹背上,它一张开翅膀,我不就跟着上天了吗?老鸹帮我买回月亮,我也不能白了它,将来生了小月亮,就许配给它。”说完,李黑子奔向榆树,猴一样往上爬。看来他小时候是爬树好手,身手敏捷,眨眼工夫,就爬了一人多高。端坐在树梢的乌鸦开始还沉得住气,后来看李黑子越爬越高,自己有危险,一竦身飞走了。李黑子一惊,从树上跌下来。他崴了脚,一瘸一拐地回到喜岁面前,嘿嘿笑着,说:“这个老鸹飞了,下个老鸹还会来!我就不信,给它们小月亮,它们会不动心,嘻!” 从这天开始,李黑子不仅白天在街上,夜晚也在街上。巡夜 的警察看见他,吆喝他回家时,他梗着脖子说:“家里一屋子的耗子,哪一个不是青面獠牙的?回去它们还不得把我给吃了?街上太平!”巡警懒得劝他,反正鼠疫中,比李黑子不幸的人多着去了。 李黑子疯了后,喜岁开始喜欢上他了,因为他打扮怪诞,滑稽可爱,像是马戏团跑出来的小丑,尽说一些引人发笑的话。而翟役生这个吊着长辫子的主儿,却令喜岁讨厌。
以往翟役生一见着喜岁,就会扑过来,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伸出他绵软的手,强行掏喜岁的鸡鸡。得逞了,他哭丧着脸;不得逞,也哭丧着脸。他不得逞的时候,围观的傅家甸人会说喜岁:“你就让他掏吧,又不能给你掏小了。他自己没那玩意儿,怪可怜的。” 若是说这话的是男人,喜岁会反唇相讥:“那你怎么不让他掏你的?” 人们劝说喜岁时,口径一致,反驳他时却是千奇百怪的,有的呸翟役生一口,说:“我这玩意儿是给婆娘摸的,他摸,给我几两银子啊?” 还有的说:“我要是被他掏了,那东西还不得成了蔫茄子?造不出小孩子,他赔得起吗?” 最有意思的,是卖豆腐的老高头的回答:“你是孩子,那玩意儿还在长,掏一次一个样,他觉着有意思。像我这老的,不长反缩,掏着没趣儿,他才没那么傻呢。” 喜岁只能自认倒霉。人们背地都说,翟役生之所以瞄上喜岁,对别的孩子不感兴趣,是因为喜岁生得可爱,能给他带来愉悦。不管大家怎么同情翟役生,喜岁都觉得翟役生这举止下流,只要碰见,他朝东走,喜岁肯定向西,能躲则躲。有一回避不及, 喜岁就近爬上一棵大榆树,翟役生追过来,候在树下,不屈不挠地等待。喜岁见翟役生在树下不胜疲倦地睡着了,他起了顽皮,将一泡尿撒下,给他下了场及时雨。翟役生迷迷瞪瞪醒来的一瞬,还真以为下雨了,他吧嗒着嘴,先是埋怨自己忘带伞了,接着嘟囔这雨水不干净,又咸又涩,把围观的人笑得要满地找牙了。 傅家甸的生意人,大都烦翟役生。他仗着自己没家伙了,是个废人,合该大伙帮他,而随意拿取人家的东西。进了烧饼铺,一文不出,拈起刚出炉的烧饼就吃;到了果品店,抓起一只梨,在衣襟上蹭蹭,吭哧就是一口。到了卤味店呢,看到柜台里金黄的牛蹄筋和水晶肘子,他不好拿到,就讨好店主说,他在宫里,也没见御膳房做出过这么好的卤味。店主明白他为什么拍马屁,虽然不情愿,也会斩一截牛蹄筋,再切两片水晶肘子给他。翟役生懂得享受,他得到卤味,就去酒馆了。进了门先向主人亮出手中的酒肴,意思是来点酒就是了,开酒馆的也不难为他,让他坐在角落里,赏他一碗薄酒。其实,翟役生最喜欢傅家烧锅的酒,可他不敢去那儿。说来也怪,翟役生在傅家甸,谁都不怕,就怕秦八碗,看见他就躲。翟役生想傅家烧锅的酒了,只能打发金兰去买。 欢迎翟役生的生意场有没有呢?当然了,比如茶园。不过,他们把翟役生当成了诱饵。只要他去,顾客就不爱走,一壶茶不够,往往还要再续。他们围聚在翟役生身边,七嘴八舌地向他打听宫里的情况,皇上吃什么,在哪儿拉屎,龙床上的铺盖什么花色的,后宫的嫔妃们哪个长得俊俏,宫里的门槛有多高,御花园里有多少种花,皇上的年夜饭有多少道菜,等等,问题多极了。翟役生说别人的事情总是眉飞色舞的,一旦被问到自己的事情,比如在里面做什么的,挨没挨过打等等,他会立刻变脸,说一句: “好没趣!”抖抖衣襟,起身走掉。 有一次,喜岁在戏园门口碰见翟役生,正要躲,翟役生说:“别跑,今儿我不掏你,给你看样好东西,傅家甸人都没见过的。”喜岁凑过去,翟役生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对银光闪闪的东西,分别套到喜岁的小拇指上,说:“哟,戴着还真合适,到底是小孩子的手哇,我的手指就套不进去。”那是一副镂空的兰花图案的银质指甲套,下宽上尖,牛角形态。喜岁问:“这是给我的吗?”翟役生一听喜岁这么说,不敢显摆了,赶紧拔葱似的,将指甲套从喜岁手指除下,说:“这可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稀罕物,谁也不能送。你能看到,眼福不浅了。”喜岁说:“这东西有什么好?戴着它洗衣服碍事,挠痒痒又太尖了,我看什么用处也没有!”翟役生“哟哟”叫着,说:“小东西,你懂什么呀?这指甲套能打扮女人的手,还能拨琴弦呢。”喜岁说:“它拨的琴弦,发出的声儿,一准跟老鸹叫一样难听。”翟役生气得脸都青了,用指甲套冲喜岁比划着,说是他再说这东西不好,就戳烂他的嘴。那天喜岁回家,把指甲套的事说与父母,于晴秀说:“我估摸着,他出宫,跟这个指甲套有关。”周耀祖说:“你怀疑指甲套是他偷出来的?”于晴秀说:“反正女人用的东西,落到男人手里,总归是蹊跷的。”
鼠疫蔓延的时候,翟役生见着喜岁,不骚扰他了。他也不像从前那样,走路时佝偻着腰,没筋没骨的样子。如今他昂首挺胸,神采飞扬,好像每天都在过节。喜岁要是碰到出殡的和街头的死人,不敢靠前,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翟役生逢着呢,则会快步凑到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越看越舒心,好像一个大烟鬼吸足了烟泡,两眼放出陶醉的光辉。 人们为了预防鼠疫,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有的人迷信放血,说是每天早晨用针挑出中指的一滴血,血液就不会有毒素,感染 不了鼠疫。有的说刮痧和针灸管用,中医铺的郎中,被络绎不绝的求诊者,折腾得头昏脑涨的。还有的人不食五谷,端坐家中,静心打坐,说是这样周身气血畅通,肺腑澄明,可以百毒不侵。这些法子中,最令喜岁着迷的,就是周于氏过阴。祖母一过阴,喜岁就不想到街上去了,因为听祖母历数人们前世的冤孽,是件有趣的事情。 周于氏曾因狐仙附体,把半个傅家甸的香火都聚拢过来了。失去神灵照耀的她,这些年来,过得黯淡无光,心灰意懒的。谁想到鼠疫之后,她突然能过阴了。周于氏只要在供奉着神灵的香案上,烧上三炷香,叩首长跪,起来后缓缓坐在枣木圈椅里,双目微合,凝神片刻,就会打个激灵,刹那间去了另一世。在她灵魂出窍的时候,慕名而来的人只要跪在她面前,诚心问自己前世今生的过失,周于氏就会一一道来。听人说,只要诚心悔过,就不会死于鼠疫。因为瘟疫劫走的,是在灵魂上犯了罪的人。一时间,周家的香火,又旺了起来。来人除了带香烛果干、美酒佳肴供奉神灵,还会给周于氏扔下一点钱。所以这段时间因着祖母过阴,喜岁没亏过嘴。吃了杏干还有葡萄干和红枣,吃了酱牛肉还有五香豆干和鱼松,简直跟过年一样。 祖母过阴时,历数的人的过失,在喜岁听来,比戏园里说书的还要有意思。比如卖豆腐的老高头,就被周于氏说出,他八岁时用瓦盆闷死过一窝鸡雏,十几条命丧在他手里。而老高头小时淘气,确实干过这事。周于氏给他指出的还债方式是,开春时抓上一窝鸡雏,把它们养大后,送给老弱病残者食用,债就清了。再比如开煎饼铺子的刘二嫂,周于氏说她虽然没有干过杀人放火的事,但因为心口不一,见着东说西,见着南讲究北,搅得妯娌反目,邻里不和,缺了大德,地狱里正缺这种该被割掉舌头, 放到油锅上煎的鬼。刘二嫂听了吓得直抖,一个劲儿给神龛磕头,说是将来再也不敢了,问怎么样才能弥补过错。周于氏让她摆上两桌酒席,把那些被她乱嚼舌头后不相往来的人请到一起,赔个不是,解开疙瘩,吃顿和气饭,孽就消了。 比起一个人今生的过错,喜岁更爱听人前世的罪孽,那实在太有意思了。原来人的前世,大都不是人。有的是牛,有的是马,有的是猪,还有的是花、是草,甚至是蛇。它们都能转世成人。它们造的孽,也千奇百怪。牛踩死了要成仙的蛇,马啃了不该入口的还魂草等。当然,也有人的前世是人的,但那个人,跟现在的人又不一样。有的人前世是盗贼,有的人是马夫,有的人是狱卒,还有的人是富家小姐。他们在前世干些什么坏事呢?盗贼就不用说了,马夫呢,与东家的婆娘偷情,把东家活活气死了;狱卒因为心不顺,整天鞭打冤屈的囚犯,把人给打残了;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见门前来了叫花子,不施舍反倒放狗咬人家,等等。喜岁听这些故事时,觉得祖母不是祖母了,而是天上的仙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造访者一走,喜岁就会甜甜地叫一声:“奶奶——”央求她把过阴的本领教给他,说是他卖不动报时就干这个。周于氏回阳后,通常疲乏得很,要吃上两块点心,喝上一壶茶才能缓过神儿来。她懒得搭理喜岁,用过茶点,就上炕歇着了。喜岁受了冷落,有了怨气,有一次趁祖母睡着了,竟用鸡毛掸子抚弄她的脸,学猫叫。祖母迷迷糊糊中便数落起了猫:“大冬天的,叫什么春啊。”逗得喜岁嘻嘻直乐。
一天傍晚,周于氏过完阴,喜岁又缠磨她,要学过阴的本领。周于氏长叹一声,说:“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在戏班子非要学小丑!你这辈子呀,就是个小丑的命!过阴可不是学来的,那是神灵给的本领,你个不开窍的东西,还是卖报混饭吃吧!” 喜岁不高兴了,说:“不教就不教呗,什么小丑大丑的,傅家甸人,谁不夸我长得俊?” 周于氏逗弄喜岁,说:“你哪里俊?奶奶怎么一点儿看不出来?” 喜岁伸出右手的二拇指,先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点了点鼻子和嘴巴,示意它们都是俊的。最后,他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周于氏笑了,说:“那里有什么俊东西?” 喜岁骄傲地说:“我不光眉眼长得俊,鸡鸡也比别人长得俊!要不那个翟太监,怎么老掏我的鸡鸡,不掏别人的?” 就是这句话,要了周于氏的命。她大笑起来,一发而不可收,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由青转紫,越笑越喘,最后气噎,喉咙发出“呃呃”的声音,浑身颤抖,“扑通”一声倒在神龛前,眨眼的工夫就没气了。初始的时候,喜岁还以为祖母又来神了,心想这回没外人登门,他可以趁此问问自己的前世是干什么的。他不希望自己是人,因为在他眼里,人没有一个是自由的;他希望自己是天上的鸟,哪怕乌鸦也好,扇着翅膀就可以翻山越河,四海为家。鸟儿犯下的错误,在他想来,无外乎把屎拉在了女人们刚洗好的衣服上,或是飞过云端时,踏碎了几朵云。这些债,也好还。然而,祖母倒地后,一动不动了,而且,眼睛也死死地闭上了。喜岁吓坏了,他喊来母亲。于晴秀跑进来,俯身试了试周于氏的鼻息,哽咽地叫了声:“娘——”喜岁便知,祖母这回是真正过阴了,她把自己彻底过到另一世,再也回不来了。 周济与周于氏风风雨雨厮守了一生,没了老婆子,他比谁都难过。不过他不落泪,直说周于氏在大疫中笑着走,是有福之人。鼠疫期间,卫生防疫局通令各户,为了生者,不许任何死者在家停灵,所以周家对周于氏的死秘而不宣,门楣没有插灵幡, 后人也没有披麻挂孝,点心铺子照常开着,更没有立刻通知周耀庭,怕他联想起在警局违法而被迫做了一个月苦工的事情,再把家人交待出去。他们悄悄把周于氏停在神龛前,为她焚香诵经,超度亡灵。若是有人来求周于氏过阴,家人便说她串亲戚去了,过两天回。怕人家怀疑,于晴秀除了自己如常做着点心,还打发喜岁到街上闲逛。祖母没了,喜岁到了街上,被阳光刺疼了眼睛想流泪,被西北风刮疼了脸也想流泪,因为祖母再也享受不到阳光,吹不到风了。他非常悔恨,要是不跟祖母说自己的鸡鸡长得俊,她也不会笑死。所以,喜岁见着翟役生,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块,喂狗吃了。 按照老规矩,周于氏在家停灵两夜,第三天早晨,周济这才带着周耀祖,雇了王春申的马车,买口棺材回来,给周于氏出殡。周耀庭那里,是周济打发喜岁通告的。周耀庭听说母亲是笑死的,扬了扬脖子,嘿嘿笑了两声。他推脱公务忙,不能擅自离开,让喜岁先回,自己随后跟上。喜岁明白,叔叔认定祖母死于鼠疫,怕传染上。喜岁沮丧地回来把情况说与祖父,周济跺了一下脚,一摆手说:“一个胆小鬼,也不缺他送灵!不等了,起灵!” 周于氏的棺材被抬起的一瞬,本来是没有哭声的,周于氏毕竟高寿了,走得又痛快,可是喜岁怕祖母去了另一世,看见那儿的灯,会因眼花而认不清,便跪在灵前,给她报起了灯名。这举动,催下了家人的泪水。喜岁报灯名的时候,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的:“奶奶呀,您好生听着,喜岁我给您报灯名!一团和气灯,和合二圣灯,三羊开泰灯,四季平安灯,五子夺魁灯,六国封相灯,七子八婿灯,八仙过海灯,九子十成灯,十面埋伏灯。这些个灯,那些个灯,奶奶你要是记不清,回我梦里问一声!”喜岁报完 灯名,呜呜哭了。于晴秀把喜岁拉起,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想到,在乌烟瘴气的街市间,在狂风暴雪的鞭打中,儿子混成人了。
十离歌 十二月八日,节气中的小雪去了,大雪来了。这天刚好是阿弥陀佛的圣诞,若是往年,寺庙的香火会格外盛。鼠疫并没有像傅家甸人期待的那样,会随着天冷而销声匿迹。相反,它是愈演愈烈了。傅家甸简直成了阎王爷的道场,你眼见着他一天天地调兵遣将,扩充队伍,也不知地下有什么大的战事,需要这么多的人马。 虽然节气是大雪了,但入冬以来,哈尔滨的雪,都不太大。有的时候你看见天阴了,雪花也零零星星飘了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它就收脚回天庭了,大概嫌人间太土气了吧。这样的雪,就给人谎言的感觉。傅家甸的街巷少有积雪,狂风一起,尘土、炭灰和煤渣,就会随风飞舞,迷了路人的眼睛。本来人们因为见了太多的死人,麻木得不会哭了,可是眼睛里飞进东西后,不流泪的也得流泪了。这时候,倒是那些狭窄的小巷子,灰尘会少些。这样的巷子往往地势低洼,雨季出行困难,住在两侧的人家,会联合起来,在巷子铺上木板,不为泥泞所陷。那些横在泥路上的木板,到了冬天,由于下面的稀泥冻结了,等于是被天然的胶水牢牢粘住了,木板无形中成为了一把把铁扇子,死死压着尘土, 再大的风,也休想将它们掀起来。 大雪节气的第二天,太阳未出。王春申还沉沉睡着,金兰来到马厩,把他叫醒,说是继宝病了,低烧了小半宿,想吃鸭梨,让他起来后,去果品店买几个。金兰吩咐他的时候,语气镇定,可王春申听了,急得口干舌燥,嗓子立时就哑了:“继宝又没出门,怎么会传染上?” 王春申看不清金兰的脸,因为天还没大亮,马灯也熄了。金兰站在他面前,只是一道朦胧的黑影,有点鬼魅的气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金兰宽慰他说:“不像是鼠疫。他眼睛红了,淌眼泪,流鼻涕,嗓子也肿了,看样子是要出麻疹了。他也真是的,继英比他小,都出过疹子了,他十来岁了,才出。越出得晚,越遭罪。” “你敢保证是麻疹?”王春申说。 “就是鼠疫的话,你的儿子,你还不敢看了?”金兰说这话时,声音抬高了,显然不高兴了。 “我哪是那个意思呀。”王春申说,“我是怕他出危险。” 金兰的语气和缓了一些,说:“出疹子不能大意了,得看好。要是出不好,落下疤瘌,将来都不好讨老婆了。” “那该注意些什么?”王春申边说边穿衣服,准备去看继宝。 “别喝凉水,吃点好东西。最要紧的,是不能受风。”金兰说,“反正咱这客栈如今也没人住,没客人咕咚门,风也就闪不着他。”
王春申仍不放心,问:“那得多少天能好啊?” 金兰很有经验地说:“先低烧个一两天,等疹子慢慢出来了,再高烧个两三天,疹子出齐了,烧一退,疹子结疤蜕皮,也就没事了。快得一个礼拜,慢得十天吧。” “继宝也真会找时间出疹子。”王春申叹息一声,说,“如今做买卖的,谁还敢来傅家甸?我估摸着,水果店的鸭梨,进不来货,早空了。” “小孩子出疹子,就跟春天下了种子就得发芽一样,他憋不住,不生受得了吗?”金兰不高兴了,“亏你还是他亲爹!” “亲爹”这个词,王春申听来格外刺耳。在他想来,这是金兰故意在他面前炫耀继英非他所生,含有示威的意思。王春申不想沉默了,干脆也挑明了,单刀直入地说:“继英他爹疯了,往后他也没法认他闺女了吧?” 金兰“哼”了一声,说:“谁说继英他爹疯了?” 王春申说:“那个捡破烂的,不是被鼠疫吓疯了吗?” 金兰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金兰会跟一个爱吃老鼠的在一起?!啊——呸!亏你想得出来!” “继英他爹要不是李黑子,就是摆卦摊的张瞎子!”王春申被那一声“呸”激怒了,索性把多年来对继英身世的猜测和盘托出,“跑不出这两个埋汰人!” 金兰这回大笑起来,这笑声听上去像猫头鹰的叫声,瘆人极了。不仅王春申被吓毛了,黑马也不安起来,直打响鼻。金兰收住笑,挖苦地叫了王春申一声“王掌柜的”,然后说:“你以为沾我金兰的,不是捡破烂的,就是瞎子?你也太小瞧了我!”金兰又“呸”了一声,大踏步地,嗵嗵走出马厩。 王春申气得七窍生烟。他穿戴好,洗了把脸,抽了袋烟,拍了一下黑马的背,说:“好兄弟,你也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女人,这就是我过的日子,他娘的!” 王春申走进客栈时,迎接他的是翟役生香甜的呼噜声。为了节省柴火,金兰只烧一铺大炕,所以翟役生、金兰、继英、继宝 是睡在一铺炕上的。 偌大的客栈,只回荡着一个男人的呼噜声,这个男人的气息就显得强悍。好像这屋子的每一个物件,都被这气息打上了烙印,跟着姓了翟。这个早晨,王春申听着这喧宾夺主的呼噜,突然心如刀绞,恨不能取来案板上的刀,割断翟役生的喉咙。 炕沿上摆放着油灯、毛巾、水碗和痰盒,这都是金兰为了照顾继宝而预备的。这说明金兰夜里给继宝接过痰,擦过汗,喂过水。王春申看着这些物件,再看着油灯下守着继宝的金兰熬得两眼通红,心一软,对她和翟役生,也就没那么大的怨气了。 继宝这会儿睡着了,王春申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和脸颊,小声对金兰说:“我看烧得不厉害。” 金兰看着天渐渐亮了,“噗”一声吹灭油灯,说:“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现在是低烧,过两天疹子出来了,才是高烧。到时能把孩子烧糊涂了。” “咱好好伺候着,不让他烧糊涂还不中吗?”王春申说,“等他好了病,我带他看马戏去。” “现今满大街都是小丑,还用得着花钱看马戏吗?”金兰叹息一声,躺倒在继宝身旁,连打两个呵欠,不再理睬王春申了。 王春申知道金兰肚子里还有火气,便知趣地去了灶房,用炉钩子把残火挑亮,续上劈柴,准备做早饭。他想继宝折腾了一宿,失了不少水分,最好喝点稀的,做锅爽口的疙瘩汤吧。于是端了瓷盆,去院子北角的仓房舀面。
王春申一出门,就被冷风呛得直咳嗽。太阳出来大半个了,看来它也冻得不轻,脸蛋通红通红的。他进了仓房,见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萝卜干、蘑菇、干辣椒一串串地吊在柱子上,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煞是好看;板壁上还挂着闲置的锯、镐头、镰刀以及一把把花籽。春天时,金兰会搓了花籽,贴着客栈的墙根,随意撒下。至于这些花籽能不能出,就看它们的造化了。反正每年夏天,客栈的四周,或浓或疏,总会缭绕着紫白红黄的花朵,无形中为客栈镶上了一道五彩的花边。金兰种花的时候,吴芬是不乐意的,因为她花粉过敏,花一开,她就咳嗽,流涕。还有,花儿招来了蜜蜂,有时蜇着客人,人家会恼。但越是令吴芬不快的事,金兰就越是要做。所以每年秋天,金兰收花籽的时候,格外精心。王春申想,吴芬死了,明年开春,金兰种花的热情该淡下来了吧。 仓里的粮食,有的放在低处,有的放在高处的架子上。为防老鼠,米缸盖上撒了花椒,金兰说老鼠吃了花椒,麻了嘴,就不会再打米缸的主意了。面粉呢,都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即便如此,横行的老鼠还是能得嘴,蹿上去嗑出洞来,所以面袋没有不打补丁的。王春申打开袋口的时候,想着自己做饭,绝不能让翟役生这个狗东西吃,要不自己不就真成了他的仆人了么,因而只舀了一碗面。待他扎好袋口,又想着若是不带翟役生那一口,让他眼巴巴瞅着他们吃,又显得小气了。于是又解开面袋,叹口气,添了小半碗。 一盆喷香的疙瘩汤做好,天已大亮了。继宝和金兰还睡着,继英和翟役生倒是起来了。继英见了王春申,像往常一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王春申也像往常一样,没有答应,只是盛了一碗疙瘩汤递给继英,说:“喝吧,搁了香油。一碗不够,再盛。” 王春申不想和翟役生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他蹲在灶台前,飞快地喝光一碗,扔下碗筷,准备出去给继宝买鸭梨。这时,翟役生忽然叫住他,说是求他个事,想借用他的马车拉点东西回来。 王春申没有好气地问:“得使多长时间啊?” 翟役生说:“估摸着得一头晌。”他见王春申很不乐意的样子,又说:“反正现在马车没活儿干,也是闲着。” 王春申吐了口痰,大声嚷嚷着:“闲着怎么了,我的黑马这两年净干活了,正好让它歇着养养膘!” 翟役生不阴不阳地说:“它要是膘肥了,你就得瘦了,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王春申不愿意跟翟役生纠缠,问:“你到底要拉什么东西?沉不沉?别累着我的黑马!” 翟役生神神秘秘地说:“不发财的东西,我是不会往回拉的。那东西黑马也拉过,不沉。” 王春申一摆手,说:“你要是有本事把马套上,你就使;要是它不乐意,套不上车,我也不会帮忙。” 翟役生扭了一下身子,笑了,自负地说:“对付畜生,我是最有办法的。” 王春申火了,说:“姓翟的,你可给我记着,有的人是畜生,可黑马不是畜生!” 王春申对待翟役生,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更没说过如此铿锵有力的话。所以这话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口而出后,王春申一身轻松,无比畅快。他在去果品店的路上,甚至打起了口哨。碰见他的人,见他神清气爽,喜气洋洋的,都大惑不解。心想不是金兰快不行了,就是翟役生染病了,不然他怎么这么高兴?
死亡就是这样,它以巨大的威力镇压人,让人俯首帖耳、战战兢兢地做它的俘虏,可一个俘虏受虐的时间久了,也会反抗。一段时间的死寂后,阴气沉沉的傅家甸,又有点还阳了。卖烧饼卖糖葫芦的,又穿街走巷地吆喝起来了,尽管那吆喝声不如从前 的清亮;崩爆米花的,又守着一炉炭火,蹲伏在榆树下了,虽然他的生意并不如炭火那般热火;开面馆的,也把收回的招幌挂出来,虽然擀出的面,如同老女人干枯的白发,少有人理。人们似乎看透了,既然鼠疫防不胜防,随时可能赴死,索性如常过日子,轻松一点。也就是说,要死就活着死,不能像李黑子那样,死着死。在他们看来,李黑子吓疯后,等于死了。 李黑子有天晚上去傅家烧锅,伙计见他破衣烂衫的,冻得瑟瑟发抖,好心赏了他两碗烧酒。没想到,他夜半醉倒在一条僻巷中,活活冻死了。他的尸首,自然也是警察为他收的。只不过死的人越来越多,官府承担不起那么多的棺材了,他们只是把他用草席裹了,扔到坟场。李黑子捡了一辈子破烂儿,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也跟破烂儿一样,被遗弃在荒野之中。人们说起他来,同情的少,鄙夷的多。 傅家甸人又敢聚堆儿说话了。他们在一起,谈瘟疫,谈生死,也谈天气和家长里短的事情。而且他们也不忌讳,相互品评着备下的寿衣,谁的料子好,谁的花色独特,谁的式样大方;他们还议论死时该戴什么样的头饰,穿什么样的鞋子,甚至系什么样的腰带。好像他们去另一世,是个隆重的节日,马虎不得。此外,死后的棺木该埋多深,他们也仔细想过了,说是不深不浅最好。因为太深的话,万一春天渗水,等于天天泡在澡盆中,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太浅了呢,万一棺木有一天朽烂了,荒野的狼,很容易把他们的骨头给啃了。男人们又恢复了傍晚去酒馆划拳喝酒的习惯,女人们呢,觉得不能在家等死,该剪鞋样子的又剪起了鞋样子,该绣花的又绣起了花。不过,男人们喝酒的时候,爱去名叫“天堂”的酒馆,女人们绣花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绣上莲花和云朵。 王春申猜得没错,他去了几家水果店,都没有鸭梨了。新鲜的水果只有两样:橘子和苹果。王春申想橘子上嗓子,不适宜现在的继宝吃,就买了两斤苹果。苹果的价格,比前一段要高出三倍。王春申掏钱的时候,没太犹豫。他突然想明白了,店主虽然多赚了他几吊,可万一过几天他染上鼠疫,难逃一死,那钱等于白赚;而自己想省下的几吊,现在看来是钱,万一他也不幸染病了,那钱跟废纸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春申怕苹果冻伤了,将它掖在怀里兜着走。遇见他的人,不再像鼠疫初起时躲着了,他们亲密地跟他打招呼,有的还吆喝他一同去天堂酒馆吃酒。 翟役生果然在黑马面前败下阵来。王春申一进客栈,就听翟役生在跟金兰发牢骚:“你说一匹马,不让人套,不想干畜生的活儿,留着它有什么用?真是该杀!我早馋马肉馅包子了。” 金兰说:“你要是杀了黑马,姓王的就会把你杀了,吃人肉馅包子。” 王春申心想,金兰说的那个姓王的,就是他了。可她当着自己的面时,不是叫他“掌柜的”,就是“继宝他爹”,看来女人当面的话信不着啊。 翟役生见王春申回来了,大吐苦水,说:“你养这马,怎么跟娘娘似的,还得供着!”
王春申说:“可不是嘛!它是道台府出青的马,跟你一样,见过大世面,不当娘娘供着行吗?”这话看似恭维,实则羞辱,噎得翟役生干瞪眼。 王春申放下苹果,见继宝还在睡,就回马厩了。黑马见主人回来,以一个得胜者的姿态,昂扬地迎上来,王春申激动地与它贴着脸,赞叹道:“好兄弟,有骨气!” 看过黑马,王春申百无聊赖,便跟金兰打了声招呼,去天堂酒馆解闷了。中午的时候,他惦记着继宝,未尽兴就回家了。一进客栈,吓了一跳,院子里竟然并排摆着八口通红的棺材,占了大半个院子!王春申吓得腿直哆嗦,难道继宝没了?他在打开屋门的时候,吆喝继宝的声音就是颤抖的。 继宝虚弱地应了一声:“爹——”王春申的眼睛立刻湿了。继宝虽然还在低烧,但已经能坐起来跟继英玩了,兄妹俩正在炕上叠纸船。继宝举起一只带舱盖的纸船,说是要送给爹爹,夏天可以坐着它去松花江上打鱼。 王春申说:“爹爹打个鲤鱼精上来,变成个俊俏能干的姑娘,给继宝做饭铺被窝!” 继宝嘿嘿乐了,说:“我有娘做饭铺被窝,我要让姑娘背我去看马戏!” 王春申说:“好,让姑娘背你看马戏!” 看过继宝,王春申去找金兰,想问问那些棺材是怎么回事,难道棺材铺搬这儿来了?可是屋里屋外找遍了,也未见她人影。王春申拉开灶房的缸盖,见水缸满着,知道她不会去水井;又掀开锅盖,见里面熬着白菜,知道她也不会走远。正当他想去大门口张望一下的时候,金兰提着半扇油红的牛排骨回来了。她见了王春申兴奋地说,后趟房吴二家杀牛,她买了牛排骨,打算一锅炖了,让继宝吃点好的,大家也跟着开开荤。 王春申说:“吴二家的牛是耕田的,他把牛杀了,明年不种地了?” 金兰说:“这牛这两天老是用蹄子刨坑,吴二家的忌讳,说这是掘坟坑呢,就把它杀了。只要人活着,一头牛算个啥,开春再买就是了。” 傅家甸的牛马,大多是由海拉尔贩运来的。前些日子海拉尔牛疫大作,大批死亡,牛的价格一路看涨。肉铺的牛肉,也就比猪肉要高出一倍。那些爱吃牛肉的,最近都亏了嘴。王春申想,明年春天吴二买牛时,看见牛价高得跟吊死鬼一样吓人,一定会后悔把牛杀了。这牛也真是薄命,不会找时间刨坑。他想若是黑马刨坑了,他绝不杀它,他愿意为那个坑赴死。 未等王春申问金兰棺材的事,金兰先说:“看见那些棺材了吧?” 王春申说:“我正要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呢,又是你那个娘娘干的?” “他呀,就这件事情,干得像样!”金兰赞叹道,“要是以前,咱客栈有客人,别说是这么多棺材了,一口我也不能让他摆,要不谁敢来住?可现在没人来,干闲着,他看棺材价钱一天比一天高,人死的又一天比一天多,就想囤点棺材,过段日子,好卖上个大价钱!你想啊,那些有钱的主儿死了,再不讲究,也得弄口棺材呀。到时棺材铺的棺材空了,就得买这儿的!” “呸!”王春申说,“要是过段时间,鼠疫过去了呢?你那娘娘怎么处理它们,他一个人又睡不了这么多棺材!” “我看这鼠疫,一时半会儿过不去!”金兰指着天说,“你没见今冬流星多吗?这是老天往回收人呢。人拗得过天吗?”金兰说完,吩咐王春申多抱点柴火进来,说是吴二家的牛是老牛,估计得费柴火。
王春申问:“一共就是这些棺材?” 金兰说:“他总共买了十口,估摸着剩下的两口也快拉回来了!” “看来你买牛排骨,不是为了继宝,是犒劳这个娘娘吧?”王 春申酸溜溜地说。 “哪能呢,咱多少日子没沾牛肉了,想得慌呢。”金兰没恼,反倒跟他挤眉弄眼地笑,看来翟役生囤积棺材,她打心眼里欢喜。 王春申闷闷不乐地抱回劈柴,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翟役生整日游手好闲,没来钱的道儿,怎么买得起这么多棺材?他问金兰,是不是帮着添钱了? 金兰撇着嘴说:“他买棺材,我跟你一样,今儿才知道!我也问他哪来的钱,他说都是自己攒下的!细想啊,他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手头不可能一文没有。” “我见他前几天去了公济当,别是当年偷了什么值钱的物件,拿去当了。”王春申说。 金兰不吱声了,因为翟役生去公济当,她一无所知。而他的东西,都锁在一口小木箱中,钥匙日夜挂在身上,谁也不能碰。那里究竟有些什么物件,她也是糊涂的。金兰想想自己身为女人,没一个男人跟她真正知心,长叹一声。王春申听见她叹气,不再追问了。 院子里齐刷刷地摆着十口棺材,总归是瘆人的事。王春申让翟役生买点油布把它们苫上,要不雪天时,继宝和继英都不敢出门堆雪人了。翟役生扬着脖子,瞅了瞅天,又抻了抻他那条坏腿,说:“这腿疼得厉害,天又这么灰,明儿准有雪!老天帮咱上苫布,用不着买了!” 翟役生预报得真准,棺材落户三铺炕客栈的次日,雪就来了。开始是小雪,下着下着就大了。黄昏的时候,雪已经快没膝了。那些棺材,如愿被苫了一层白布。不过,它们没有因为白雪的覆盖而减淡了阴森之气,相反,落在棺材上的一尘不染的雪,因为太像一块块孝布了,倒增添了恐怖感。 继宝在雪天中高烧起来。他的耳颈处,果然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红色皮疹。他的眼泡肿胀起来,唇角起了水泡,一阵阵呕吐。他怕光,一见光就淌眼泪。客栈白天时也要拉起窗帘,晚上点油灯时,要搁到离他远的地方。王春申见他烧得厉害,想用烧酒搓他的胸和脊梁,这样能降低热度。金兰说这万万不可,疹子得在高烧中自然出来为好。 雪后的第二天,继宝仍然高烧和咳嗽。先前出来的疹子,不长反缩,而大面积的疹子却没有出来,这把金兰吓坏了。她对王春申说,疹子要是憋回去,会有危险,让他赶紧去请郎中。她自己呢,去丧葬铺子买个纸扎的替身回来,把它烧了,这样索继宝命的小鬼,得着替身,就会打道回府,继宝也就太平了。他们双双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在意,翟役生也紧随其后出去了。 王春申请郎中,比金兰买替身要周折。因为鼠疫,去针灸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一等再等。所以王春申领着老郎中回来的时候,院子的棺材旁,已戳着个白森森的纸人了。 金兰正和翟役生吵架。原来,翟役生趁王春申和金兰都不在的时候,去防疫卫生局报告,说是三铺炕客栈又有人得鼠疫了,让他们赶快把人带走隔离。这样,防疫卫生局的一个医士,跟着翟役生来到客栈,见继宝高烧咳嗽,面红耳赤,看上去像是得了鼠疫,就把他用马车拉走了。 金兰指着翟役生的鼻子愤怒地骂:“我金兰待你怎样,全傅家甸的人都看在眼里!你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愿意收留,哪个女人的男人,又能容你?还不是我金兰和王春申!好嘛,你不知恩图报,反倒把我们的骨肉往火坑里扔,真是猪狗不如!你这种烂人,身上肯定缠着八九条鬼!我看,院子里的棺材不用装别人,把你和你身上的那些鬼挨个儿装了,全埋了吧,省的来人世缠磨人!” 王春申从来没有听金兰这么痛快淋漓地骂过人,尤其是骂翟役生。他能做的,是为这骂声增添点乐感。王春申“啪啪啪”地扇翟役生耳刮子,直把他打得东摇西摆,屁滚尿流的。翟役生开始时垂头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说:“打吧,打吧,反正我在宫里吃惯了耳刮子,再吃等于尝鲜了!”王春申一听他那女人似的哭声,住了手。 王春申打完翟役生,朝外走去,说:“我得把继宝背回来,孩子跟前没爹没娘,怎么行啊。” 金兰拉住他说:“人被扔进那儿,还能让出来?” 王春申说:“那我就去那儿陪他住。” 金兰说:“你又不懂小孩子出疹子的事儿,万一照顾不好,落下毛病,后悔就晚了,要去也得我去!”金兰说完,翻箱倒柜的,把她和继宝过年穿的衣服打点在一个包袱里,说是带着这样的衣服去,定能活着回来。金兰挎着包袱出门前,狠狠地瞪了翟役生一眼,说:“你可给我看好门,等我回来,客栈要是少了一根针,就拔你的屌毛当针使!”说完,扑哧一声乐了。 这是金兰留给翟役生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们听见的她最后的笑声。三天以后,继宝死在疫病院,王春申再也听不见继宝喊他爹了。而金兰,在继宝死后的第四天,也跟着去了。那些天,傅家甸每天都有七八个人死亡,拉尸首的马车,空前忙碌起来。为死者吊孝的,唯有送葬的马了。马走得热气腾腾时,身上的汗水在冷空气中凝结成了白霜,它们看上去仿佛披了孝布。 王春申觉得儿子和金兰死得冤,继宝不就是出疹子吗,医生凭什么把疹子误诊为鼠疫?不能翟役生说是,他们就跟着说是。而且,金兰去的时候好好的,不过一周,人就没了,她一定是 在那儿被传染上鼠疫的。既然进去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那么花钱弄这个疫病院有什么用?王春申愤怒了!他捡了一堆石子,两个裤兜都揣得满满的,先是去疫病院砸门窗,骂医生是一群蠢猪;然后又步行十来里,去道台府,一边砸紧闭的朱红大门,一边骂里面的人只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傅家甸天天死人,怎么没死一个官府的人?王春申要被气疯了。若是以往,他的这通闹腾,会引来众多的围观者。可是这个凄冷的冬季,人人都受着死亡的威胁,也就没人在意他人的不幸了。 金兰死了,翟役生的腰,就像被大雪压弯的树,又佝偻下来了。他白天时坐在院子的棺材堆前,一遍遍地说着:“怎么会,怎么会,她这一脸的麻子,除了我能相中,她去那里,谁看得上呢?怎么会,怎么会,金兰,金兰哟——”他摇着头,呼唤着金兰的名字,眼里泪光闪闪;到了晚上,他蹲在客栈的灶坑前,不停地添柴,火苗旺得快蹿出来燎他的眉毛了,可他还是打寒战。 王春申憎恨翟役生,不叫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就不会死在那样一个鬼地方。他还憎恨他囤积的棺材,认为它们给他带来了厄运。王春申不想再看见这个娘娘,于是有天晚上趁着翟役生出门了,他先把钱匣抱出,藏在马厩的干草堆里,然后把客栈的箱子柜子、被子褥子、桌子凳子、锅碗瓢盆、衣裳鞋帽、针头线脑,凡是能用得着的,悉数搬出,又把继英抱到马厩,然后将客栈和棺材分别淋上火油,将它们引燃。那晚北风呼呼地叫,天空飘着鹅毛大雪,草瓦板房和棺材,大约知道自己今夜将是老天赏花的对象,它们争宠似的,竞相怒放,把自己开得红红火火,蓬蓬勃勃的。
吴二家的见前院的客栈火光冲天,怕火烧连营,将自家引着,赶紧跑来,让王春申去报消防队的来救火。这个消防队,成 立还不到一年。当时招募人员时,吴芬还让王春申去试试,说是救火总比当车夫要自在些,可王春申不喜欢一个烟熏火燎的活儿。 王春申对吴二家的说:“不用报消防队了,等他们来,也烧落架了,救不住了。” 吴二家的叹口气,说:“没有女人把持家,到底是不行,连火都看不好。”她见风势不会将火延展到自家,就打着呵欠回去了。 王春申看着三铺炕客栈化为灰烬的时候没有落泪,因为他知道那不过是一朵花开败了。相反,当火舌在夜色中一簇簇地欢呼腾跃,与天空的雪花遭逢的一刻,他落泪了。因为那火舌宛如艳丽的花瓣,而被火舌映照得通体金黄的雪花,分明就是一群闻香袭来的蝴蝶。那种美,他平生首遇,实在是惊心动魄。 火着了小半宿,终于灭了。王春申回到马厩,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睡得很沉。第二天清晨,他被哭声扰醒,是翟役生回来了。王春申太想看看这个娘娘没有归所的模样,连忙披衣起来。 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阳光把雪地照得一片橘红。翟役生的身边,竟然有个活物相伴,是金兰养的那只黄猫!王春申放火时,竟把它给遗忘了。看来猫的本事大,逃了出来。翟役生背对着王春申,左手攥着样东西,右手握着一根烧得弯曲了的炉钩子,正在白雪覆盖的废墟里找他的东西。他那口平素谁也不能碰的木箱,早烧成灰了。在王春申看来,木箱里的东西,以前是哑巴肚子里的话,谁也倒不出来。现在禁锢已无,哑巴能开口了,可话却一句也没有了。 王春申站在翟役生身后,听着他嘤嘤的哭声,快活地问:“你的宝贝,还剩几样呀?” 翟役生不吭声,只是哭,王春申便转到他面前,想看看他的 表情。翟役生见王春申站在对面了,这才将左手抬起,张开,露出手中的物件,颤抖着说:“木箱里的东西,没成灰儿的,就是它了。” 王春申凑过去一看,忍不住乐了,原来是一条泥捏的屌!这一定是翟役生央求徐义德帮他捏的“高升”。徐义德的手艺真不错,捏得惟妙惟肖。看来这场大火成了这玩意儿天然的窑炉,将它烧得细腻红润,更加活灵活现。 王春申对翟役生说:“你没吃亏呀,得着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火不烧它,它哪有这个色儿呀。你没见识过这东西吧?我告诉你吧,它跟真的二样不差!你得到了宝贝,将来能进翟家的祖坟了,还不快去酒馆喝一壶呀!” 翟役生听王春申这么一说,抽了下鼻涕,怕冻着那玩意儿似的,赶紧把它揣进怀里。之后,他仍旧怀抱着希望,用炉钩子翻捡东西。他掘起来的,除了瓦砾,就是白雪了。那粒粒白雪像是隐藏在废墟中的珍珠,闪闪发光。
十一道台 于驷兴将傅家甸疫情上报给东三省总督锡良后,锡督专门派遣了两名医生来哈尔滨协助防疫,一位姓姚,广东人;一位姓孙,福建人。他们来自北洋医学堂,这是所英式医学院,医生们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这两位医生敏锐地发现,此次鼠疫大多是通过呼吸道感染,也就是肺部感染。那么杀灭空气中的有害飞沫,致力于消毒,是有效的控制手段。他们在北三道街租了一所房子,作为消毒站,存储了大量从日本药房购进的生硫磺和石碳酸。姚医生指导居民,把硫磺放到罐子里,让它充分燃烧,持续散烟,这样就能杀死空气中飘浮的细菌,减少感染的几率;而石碳酸的配比,是用四十倍的清水,把它稀释了,喷洒在屋子的各个角落。至于出入疫病院的人,包括医士、打扫卫生的、送饭的、抬尸运尸的,每日不可少的,就是往他们身上喷洒石碳酸。 傅家甸人对消毒并不热情。尽管防疫局为大家发放了硫磺和石碳酸,并告知了使用方法,但用的人家,并不多见。人们说在家里熏硫磺反胃,再说了,既然流行的是鼠疫,老鼠又不能飞,他们不相信空气中有它们撒播的病菌。而感染了鼠疫的人呼出的气息,只要你不在这人左右,又怎么能吸入自己的肺子里呢。 再说石碳酸,它的溶液有一股酸溜溜的味儿,比开春时烂酸菜的气味还难闻,他们才不相信这样的水滴上了身,能起到预防作用。它要真有那么灵验,那不成了上天赐予的甘露了吗?所以姚医生和孙医生,嘴唇都磨破皮了,从者寥寥,二人只能摇头叹息。傅家甸人的卫生习惯也不好,喜食臭鱼烂虾不说,也没有饭前便后洗手的习惯,再加上街巷中缺乏排污设施,油腻的刷锅水,甚至于尿罐的尿水,都泼在了街上。这些污秽物从暖屋子中被泼出的一瞬,由于温热,遇到寒风,会产生白炽的雾气,弥散空中,也是潜在的传染源。 姚医生和孙医生以为,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疫情会得到有效的控制,没想到它不消反涨,这令他们无比头疼,怕日后疫情更加严重,落下无能的骂名,都想打退堂鼓了。 除了北洋医学堂的两位医生,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也派来了一名医生。这位日本医生不像姚医生和孙医生致力于消毒预防,他迷恋的是解剖老鼠。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解剖了上百只老鼠,可却没有分离出鼠疫杆菌,这令他无比惆怅。难道傅家甸流行的不是鼠疫?如果不是鼠疫,难道又有新型的烈性传染病出现了? 比这些应对疫情的医生更难受的,是道台府的道台于驷兴。他并不像王春申想象的那样,在官府里不问世事,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优哉游哉地读着圣贤书。傅家甸疫死人数急遽上升,各国驻哈尔滨的领事馆的领事,美国的、俄国的、法国的、德国的、日本的,纷纷照会他,说是如果傅家甸疫情得不到控制,殃及他们,他们将会派本国的医生进驻傅家甸,独立统领防疫,届时华医将悉数撤出。 于驷兴为防疫之事头疼不已,总督锡良电令他必须消灭瘟 疫,也派来了医生,官府从关税中拨出了两万多纹银用于防疫,可是疫情如涨潮的海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令他如坐针毡。因为瘟疫这个敌人是看不见的,你没法真刀真枪对付它。于驷兴除了任道台,还兼任哈尔滨铁路局交涉局总办和铁路税捐局总办。虽然断不了与俄国人打交道,但于驷兴因为寿山将军之死,骨子里对他们是抵触的。 寿山将军就是袁寿山,时任黑龙江将军,于驷兴当时是其属下。寿山将军是袁崇焕先生的后人,他继承了先祖的品德,刚直不阿,勇猛无畏。十年前,八国联军入侵紫禁城,沙俄以保护中东铁路为借口,趁机出动十七万军队,兵分六路,进犯东北。俄军提出的条件是,借路由瑷珲南下,经齐齐哈尔至哈尔滨护路,被寿山将军断然拒绝。他多次上奏朝廷,指出沙俄“借路”背后的阴谋,是觊觎大清国肥沃的疆土。他提出“不得不战”“不可不战”“不可失机”等抗俄主张,周密部署,将黑龙江省兵力分为三路,严阵以待,并传令瑷珲副都统凤翔:“如俄兵过境,宜迎头痛击,勿令下驶!”同时致电盛京、吉林将军,希望届时能施以援手,合剿俄军。然而俄军还是不宣而战,炮袭瑷珲卡伦山,清军虽然奋力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痛失瑷珲,凤翔都统战死。之后俄军驱逐华民,血洗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于驷兴眼见着寿山将军年轻的鬓角,一夜之间染上霜雪。寿山将军知道,东北是一块质地优良的棉布,俄军从瑷珲撕开口子后,这条口子将逐渐扩大。果然,其后俄军长驱直入,逼近齐齐哈尔。而盛京和吉林方面的清兵,遵朝廷旨意,按兵不动,孤立无援的寿山将军的兵马,节节败退。寿山将军知道大势已去,他悲凉之极,给皇上太后写下遗折,吞服鸦片,自卧柩中。鸦片这迷魂药,能让无数人踏上不归路,可它却无法扼住将军的呼吸;于是寿山将军选择吞金,可是金子也打不垮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求死不能的寿山将军,只能乞求卫士开枪。卫士于忠祥含泪打了三枪,四十一岁的将军这才遂愿殉节。看来寿山将军这钢铁之躯,唯有子弹才能洞穿他的肺腑。将军故后,于驷兴与寿山将军之子袁庆恩护送灵柩至杜尔伯特,将他安葬于此。将军入土的那一刻,于驷兴望着没有疆界的海蓝的天空,想着痛失的疆土和誓死捍卫疆土的寿山将军,潸然泪下。 寿山将军之死,对于驷兴震动很大。他知道这样一个不能以死捍卫疆土的王朝,离末路不会遥远了。他虽然精通政典和刑章,但更爱读史诵经。从此以后,他流连于经史中的时光更多了些。他尤其偏爱《易经》,觉得它神秘幽深、灿烂华美如辽阔星河,不止一次动了批注的念头。来傅家甸就任道台的近半年来,他的公务并不繁忙,每日能闲出半日读书。可是鼠疫一起,风云突变,他的安宁日子结束了。从各国领事的照会,尤其从他们唤他“于观察”时那嘲讽自得的表情,他看到了瘟疫背后,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他联想到了俄军当年借路护路的野心,看来洋人除了自危,要插手傅家甸的防疫,还有其深层的目的。于驷兴忧心如焚。 北洋医学堂的医生对瘟疫无可奈何,各国医生又纷纷要插手,郁闷的于驷兴,差人去请商会的傅百川来道台府,他想这个有胆有识,为商而好文的人,也许能帮他出点好主意。 道台府的首任道台杜学瀛,嫌傅家甸街市过于凌乱,有衰败之象,在为衙门选址时,就定在了相对清静的靠近四家子的一片开阔地,这儿离松花江很近。夏日的夜晚,站在院子的榆树下凝神静听,可闻松花江的涛声和渔歌。 这座耗资大约三十万贯的衙门,青砖兽脊,乌梁朱门。官道 东西宽四十五丈,南北轴线长七十丈。依照“左文右武,前衙后寝”的布局,从中轴线起始,依次为照壁、大门、仪门、大堂、二堂、宅门、三堂;东侧线上有衙神庙、书房、厨房、杂项人房,西侧线上则有冰窖、督捕厅、会华官厅等。此外,院墙里还有车棚、马厩、茶房和粮仓等。 官道大门,立于台阶之上,两尊石狮,一左一右蹲伏着。大门两侧,各有一个角门。东角门叫入门,也称喜门,是供道台平素出入的;西角门为鬼门,又称绝门,只有在提审犯人的时候开。虽然两座角门大小一致,可是东角门给人明亮温暖之感,西角门则让人觉得狭小阴森。说来也怪,夏日的燕子和冬日的麻雀,翻越门墙去道台府觅食时,从不打西角门上空飞过。 道台府里的“六房”,在大堂后身,吏、户、礼朝东,兵、刑、工向西,这六房是道台处理内务和外务的部门。吏房掌管官吏的升迁调任;户房是征粮纳税的部门;礼房掌管庆典、祭祀等;兵房是征集兵丁、马匹、训练兵卒之所;工房呢,掌管农、工、商等事务。 凡接待上级官员和主持审判,都要在大堂进行。大堂前的抱厦,上书“公廉”二字。堂中央悬挂着匾额“明镜高悬”,下面立有五彩屏风,上绘海水朝日图,图中翱翔着云雁,这是四品文官的标志。屏风前设有台案,案上摆着令签筒、惊堂木等升堂用品。令签分黑红两色,判决较轻的刑罚时,抽出的是黑色令签;而红色的一出,则要人头落地了。有一次于晴秀好奇,跟着打扫卫生的刘妈进了大堂,看到台案上的红色令签,有如看到了烧得通红的铁棍,吓得直咋舌。
比较而言,处理民事案子的二堂,则亲切得多。二堂由正堂、东西厢房和耳房组成。正堂的堂门上悬挂着黑地金字匾额, 书写着“清勤慎”三个大字,门柱的楹联是:头上有青天,做事须循天理;眼前皆瘠地,存心不刮地皮。堂中的台案上方,悬挂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两侧竖立着“肃静”“回避”牌。公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道台的事务,大都是在这儿处理,所以这个地方也充满了人情味。东耳房可做茶房,让道员在公务疲累时小憩,西耳房呢,陈列着收集的奇珍异宝。东厢房是待客之所,拜见道员的官绅,一般在此等候。 过了大堂二堂,就是道台和眷属们居住的内宅,也就是三堂了。三堂前并没有几株花木,可无论冬夏,它都弥漫着一股兰花般的幽香。女眷们脸上扑的脂粉和手上涂抹的香脂,有意无意地,做了府上流动的香料。 于驷兴在府中,呆得最舒适和长久的地方,就是毗邻三堂的书房了。书房有三间,独辟一院,庭院里花木繁盛,夏季时蝴蝶和蜜蜂在花间争宠,冬季时一群群的麻雀喜欢落在枝头,嘁嘁喳喳地叫。好像花木凋零了,枯木里却蕴含着香气,它们要把深藏的香气给叫出来。 傅百川每次来道台府,于驷兴都是在书房接待他。书院里的两簇黄色蔷薇花,还是于驷兴的前任道台施肇基在时,傅百川特意从自家的庭院移植过来的。花儿也恋旧主吧,春末傅百川造访,本来是无风的,可他经过蔷薇的一瞬,忽然一阵风袭来。金币似的蔷薇花,在日光中灿灿闪动,将淡淡的香气送入他的鼻息。傅百川感怀,当场吟出:“日暮春沉探书海,一树沉香识故人。”于驷兴即刻对了句:“幸得清风代迎客,一阶花影伴君临。”两人吟完,相视一笑。傅百川和于驷兴都喜欢藏书,他们在一起谈诗时,总有茶点相伴。因为于晴秀,傅百川爱吃道台府的点心。于驷兴发现后,每次在傅百川离开时,总会吩咐人给他提盒点心。 于驷兴也曾和傅百川说起过于晴秀,说是有天下雨,她被隔在道台府,在庖厨房与人喝多了酒,兴奋得在院子里四处游荡,见着马厩的马亲吻马,见着提水的杂役就亲吻杂役。她要来书房时,被人拦住,她竟然大嚷着,说是要面见道员,将书房的楹联“花初经雨红犹浅,树欲成荫绿渐稠”给改了。于驷兴正安静读书,想着一个厨娘,竟敢狂言修改楹联,就让守卫放她进来,赐予笔墨,让她写下。于晴秀趁着酒兴,将“花谢径下风犹绿,树欲飞天披云裳”留在纸上,乘兴而去。于驷兴望着那端庄秀丽的蝇头小楷,简直不相信这字和楹联的意境,出自一个厨娘之手。第二天,酒醒的于晴秀,由庖厨房管事的领着,战战兢兢地来向道员谢罪。于驷兴不但没有责备她,还说如果她喜欢读书,作为姓于的本家,他书房的书,尽可向她敞开。于晴秀吓得头也不敢抬,连说自己喝多了酒,才会胡闹,以后再也不敢了。 傅百川走进道台府时,于驷兴已经在书房的炉边摆好了茶。他们见面后稍作寒暄,于驷兴便切入正题,说如今傅家甸疫情严重,各国领事不断施加压力,尤其是俄国人,问傅百川可有应对的良策?傅百川笑笑,展开一份揣来的《盛京时报》,这是日本人办的报纸。在广告页面的边缘,可以看到九重牌香皂、金刚石牙粉以及大号生发油的小广告。但在中央的醒目位置,端坐的却是一只肥硕的老鼠。它一脸悲凉,拎着一方手帕,正在拭泪。在老鼠身边,是简易杀鼠剂的产品介绍,以及据称可以用于防疫的“东瀛第一仁丹”的大幅广告。
傅百川说:“看到了吧,日本人把广告做得这么大。图的是什么?利呀!傅家甸的消毒站,存的不都是日本药房的消毒品吗?于大人,俄国人图的能是什么?不也是利吗?” 于驷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在他眼里,东北盘踞着两条蛇,一条是俄国人控制的中东铁路,一条是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这两条铁路,一北一南,平素看上去像是两条冬眠的蛇,可是一遇风吹草动,它们就苏醒了,吐出有毒的信子。不过,于驷兴觉得此时发牢骚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眼前的难题。 傅百川提出,可以考虑把傅家甸的几个有名的老中医聚在一起,针对目前鼠疫的症状和流行趋势,集思广益,让他们确定一个方子,以中药来治疗和预防。如果方子可行,他的中药铺,可以再雇佣几个伙计,日夜为大家义务煎药。 于驷兴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如果中医能够战胜鼠疫,也算在洋人面前出口恶气。事不宜迟,他立刻差人,协助傅百川落实此事。 傅百川告辞之时,没有像以往一样得到道台大人赏赐的点心。他微微蹙眉的时候,于驷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笑着解释,说是于晴秀因为家里婆婆死了,被盛传是鼠疫,一时还不敢招她入府。庖厨房的点心,都不是于晴秀做的,就不给他带了。于驷兴的话,让傅百川尴尬了片刻,但他很快恢复常态,微笑着说:“哪里,哪里。” 于驷兴不无惆怅地说,于晴秀不来也麻烦,因为快到洋节了,按照惯例,每年这个时候,道台府的道员都要提着点心,去拜会各国领事,说些祝福话。前两任道台呈送给他们的点心,都出自于晴秀之手。如果今年的点心变了味道或是花样,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恐生是非。 傅百川赶紧说,他见到了于晴秀的儿子喜岁,喜岁悄悄告诉他,他奶奶是因他说的一句话而笑死的,不是鼠疫。至于是一句什么话,喜岁不肯说,他也没追问,而喜岁不是个撒谎的孩子。 于驷兴说:“我倒不是草木皆兵,只怕她万一真染了病,她做的点心洋人吃了,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捅大娄子了。可是不送她做的,又不好。唉!她家要真没事,过几日就得让庖厨房请她来了,眼瞅着快到日子了。” 傅百川说:“她家的点心铺子照常开着,于大人放心吧。” 傅百川走后,于驷兴看着他丢下的那份《盛京时报》,看着那只假意流泪的老鼠,心里堵得慌。于是将报纸扔在地上,端起残茶,泼到它脸上,这回老鼠仿佛真的哭了。于驷兴把湿漉漉的报纸卷了,弃在字纸篓里。他的书案上,摆着近几期的《远东报》,这份俄国人办的中文报纸,关于傅家甸鼠疫的报道,责难多多。傅家甸疫发后,受重创的还是商业。刚在此地开办不久的大清银行分号,已经关闭。汇兑、借款一律停办。而有日本人合股的名利当,刚刚开张,就面临着关张。商业萧条,再加上人心惶惶,傅家甸死气沉沉的。于驷兴预感到,如果新年前疫病不退,道台府的道员,将换新主儿了。他不怕革职,只要有一间书斋,能品茗听雨,抚琴赏雪,他就知足了。
后记 珍珠 有一头猪,一被放到牧场上就开始吃。它并不只是选择上好的草,而是碰到什么就吃什么,肚子撑得溜圆了,鼻子却还贴着地面,不肯离开。大团的阴云悄然移动到牧场上空,眼瞅着暴雨就要来了。喜鹊、火鸡和小马都到橡树下避难去了,猪却头不抬眼不睁地继续吃。只是在冰雹哗啦啦地砸到它身上的一刻,猪嘟囔了一句:“纠缠不清的家伙,又把肮脏的珍珠打过来了!” 这是朱尔.勒纳尔《动物私密语》里的一则故事。读它的时候,我刚把《白雪乌鸦》定稿,轻松地与香港大学中文学院的老师和学生,去旺角的几家小书店淘书归来。我买了这本妙趣横生的书,黄昏时分,坐在可以望见一角海景的窗前,安闲地翻阅。读到《猪与珍珠》时,我实在忍不住,独自在寓所里放声大笑!也许是《白雪乌鸦》的写作太沉重了,心底因它而积郁的愁云,并没有随着最后一章《回春》的完结而彻底释放,我笑得一发不可收,把自己都吓着了。 细想起来,我在写作《白雪乌鸦》的时候,跟那头心无旁骛吃草的猪,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只知道闷着头,不停地啃吃,是不管外面的风云变幻的。 有了写作《伪满洲国》和《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经验,我在筹备《白雪乌鸦》时,尽可能大量地吞吃素材。这个时刻,我又像那头猪了,把能搜集到的1910年哈尔滨大鼠疫的资料,悉数收归囊中,做了满满一本笔记,慢慢消化。黑龙江省图书馆所存的四维胶片的《远东报》,几乎被我逐页翻过。那个时期的商品广告、马车价格、米市行情、自然灾害、街市布局、民风民俗,就这么一点点地进入我的视野,悄然为我搭建起小说的舞台。 当时的哈尔滨人口刚过十万,其中大部分是俄国人。中东铁路开筑后,俄国的政府官员、工程技术人员以及以护路队名义出现的军队,纷纷来到哈尔滨。而中国人不过两万多,且大都聚集在傅家甸。这些来自关内的流民,处于社会生活的底层,出苦力和做小本生意的居多。 1910——1911秋冬之季的东北大鼠疫,最早出现在俄国境内,其后经满洲里,蔓延至哈尔滨。这场由流民捕猎旱獭引发的灾难,到了1910年底,已经呈现失控的状态,哈尔滨的傅家甸尤甚。风雨飘摇中的朝廷,派来了北洋陆军军医学堂帮办伍连德。这位青年医学才俊,虽然在英国剑桥受的教育,但做为甲午海战英雄的后人,他骨子里流淌着浓浓的中国血。举荐他的,是外务部的右丞施肇基。施肇基是在考察槟榔屿时,认识的伍连德。 伍连德到达哈尔滨后,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尸体解剖等一系列科学手段,判断此地流行的是新型鼠疫——肺鼠疫。也就是说,这种鼠疫可以通过飞沫传染。他采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防控措施,如呼吁民众佩戴口罩,对患病者厉行隔离,调动陆军实行封城,及至焚烧疫毙者的尸体。虽然清王朝已是暗夜中一盏残灯,但摄政王载沣难得的一次开明,下旨焚尸,使东北鼠疫防控现出曙色。 然而我在小说中,并不想塑造一个英雄式的人物,虽然伍连德确实是个力挽狂澜的英雄。我想展现的,是鼠疫突袭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也就是说,我要拨开那累累的白骨,探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 动笔之前,我不止一次来到哈尔滨的道外区,也就是过去的傅家甸,想把自己还原为那个年代的一个人。在我眼里,虽然鼠疫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但一个地区的生活习俗,总如静水深流,会以某种微妙的方式沿袭下来。那一段道外区正在进行改造,到处是工地,尘土飞扬,垃圾纵横,一派喧嚣。我在街巷中遇见了崩苞米花的,弹棉花的;遇见了穿着破背心当街洗衣的老妇人、光着屁股戏耍的孩子、赤膊蹬三轮车的黑脸汉子以及坐在街头披着白单子剃头的人。当然,也在闯入像是难民集中营的黑漆漆的圈楼的一瞬,听见了杂乱的院子中传出的一个男人粗哑的呵斥声:不许拍照,出去!而这些情景,是在我所居住的南岗区极难见到的。在接近道外区的过程中,我感觉傅家甸就像一艘古老的沉船,在惊雷中,渐渐浮出水面。
然而真正让我踏上那艘锈迹斑斑的船的,还不是这些。 有一天,从游人寥落的道台府出来,我散步到松花江畔。江上正在建桥,停着好几条驳船,装载着各色建筑材料。水面的工地,与陆地唯一的不同,就是灰尘小,其他的并无二致。一样的喧闹,一样的零乱。可是很奇怪的,江畔的垂钓者,并没有被水上工地的噪声所袭扰,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依然守着钓竿,有的轻哼小曲,有的喝着用大水杯沏的粗茶,有的慢条斯理地打着扇子,还有的用手摩挲着蜷伏在脚畔的爱犬。他们那样子,好像并不在意钓起鱼,而是在意能不能钓起浮在水面的那一层俗世的光影:风吹起的涟漪、藏在波痕里的阳光、鸟儿意外脱落的羽毛、岸边柳树的影子以及云影。我被他们身上那无与伦比的安闲之气深深打动了!我仿佛嗅到了老哈尔滨的气息——动荡中的平和之气,那正是我这部写灾难的小说,所需要的气息。 就在那个瞬间,我一脚踏上了浮起的沉船,开始了《白雪乌鸦》的航程。 我绘制了那个年代的哈尔滨地图,或者说是我长篇小说的地图。因为为了叙述方便,个别街名,读者们在百年前那个现实的哈尔滨,也许是找不到的。这个地图大致由三个区域构成:埠头区,新城区和傅家甸。我在这几个区,把小说中涉及到的主要场景,譬如带花园的小洋楼、各色教堂、粮栈、客栈、饭馆、妓院、点心铺子、烧锅、理发店、当铺、药房、鞋铺、糖果店等一一绘制到图上,然后再把相应的街巷名字标注上。地图上有了房屋和街巷,如同一个人有了器官、骨骼和经络,生命最重要的构成已经有了。最后我要做的是,给它输入新鲜的血液。而小说血液的获得,靠的是形形色色人物的塑造。只要人物一出场,老哈尔滨就活了。我闻到了炊烟中草木灰的气味,看到了雪地上飞舞的月光,听见了马蹄声中车夫的叹息。 然而写到中途,我还是感觉到了艰难。这艰难不是行文上的,而是真正进入了鼠疫情境后,心理无法承受的那种重压。这在我的写作中,是从未有过的。写作《额尔古纳河右岸》时,尽管我的心也是苍凉的,可是那支笔能够游走在青山绿水之间,便有一股说不出的畅快;而写作《白雪乌鸦》,感觉每天都在送葬,耳畔似乎总萦绕着哭声。依照史料,傅家甸疫死者竟达五千余人!也就是说,十个人中大约有三个人死亡。我感觉自己走在没有月亮的冬夜,被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裹挟了,有一种要落入深渊的感觉。我知道,只有把死亡中的活力写出来,我才能够获得解放。正当我打算停顿一段,稍事调整的时候,中秋节的凌晨,一个电话把我扰醒,外婆去世了。 虽然已是深秋了,但窗外的晨曦依然鲜润明媚。我不知道去了另一世的外婆,是否还有晨曦可看?她的辞世,让我觉得一个时代离我彻底远去了,我的童年世界永久地陷落了。 我乘当日午后的飞机回乡奔丧。时至深秋,哈尔滨的风已转凉了,但阳光依然灿烂;可当飞机飞越大兴安岭时,我看见山峦已有道道雪痕。那银白的雪痕如同条条挽幛,刺痛了我的心。我终于忍不住,把脸贴在舷窗上哭了。就是在这苍茫的山下,七八岁的我,跟外婆在黑龙江畔刷鞋时,看见了北极光;也是在这苍茫的山下,隆冬时分,我跟外婆去冰封的大江捕过鱼。外婆将活蹦乱跳的狗鱼扔给大黄狗吃的情景,我还清晰记得。捕鱼的夜晚,因为吃了鱼,外婆和我的嘴巴是腥的,大黄狗的嘴巴也是腥的,整座房子的气息都是腥的,可那是多么惹人喜爱的腥气呀。
外婆的遗容并不安详,甚至有点扭曲,可见她离世时,经历过痛苦的挣扎。这样的遗容,让人撕心裂肺。北极村已经很冷了,中秋的夜晚,我站在院子中给外婆守灵的时候,不时抬眼望着天上的月亮,总觉得外婆选择万家团圆的日子离去,有什么玄机在里面。那晚的月亮实在太明净了,明净得好像失了血色。我想大概是望月的人太多了,数以亿计的目光伤害了它。午夜时分,月亮周围竟然现出一团一团的彩云,我明白了,那晚的月亮是个新娘,飞来的彩云则是它的嫁衣。外婆可能在这个日子变成了一个花季少女,争着做月亮的伴娘去了。 中秋节的次日,北极村飘起雪来。起先我并没有留意到园田中的山丁子果,也没有留意到大公鸡。雪花一来,天地一水地白了,树上的红果子,就从雪幕中跳出来了。它们像微缩了的红灯笼,明媚地闪烁着;再看雪地,也有鲜艳的颜色在流动,那是几只羽翼斑斓的大公鸡在奔跑。想着外婆停灵于明月之下,飞雪之中,想着她一手抓着把好月光,一手抓着把鹅毛大雪上路,天宫的门,该不会叩不开的吧?这样一想,我的心便获得了安慰。 难言的哀痛和北极村突袭的寒流,使我大病一场。料理完外婆的丧事回到哈尔滨后,我开始发烧咳嗽。咳嗽在白天尚轻,到了夜晚,简直无法忍受,暴咳不止,难以安眠。镇咳药几乎吃遍了,却毫无起色。我感觉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不知道心在哪里,肝和肺又去了哪里,脑袋一片混沌,《白雪乌鸦》的写作被迫中断。 病在我身上缠磨了大约半个月,见我对它一意驱赶,终觉无趣,抽身离去了。重回长篇的我,不再惧怕进入鼠疫的情境了。看来哀痛与疾病不是坏事,它静悄悄地给我注入了力量。 春节前夕,初稿如愿完成了。我带着它回到故乡,轻松地过完年后,正月里对着窗外的白雪,飞快地改了一稿,算是对它的一次草草“检阅”。而细致地修改它,则是三月到了香港大学以后。我与中文学院沟通,将我在校两个月的活动调整在前半个月,这样集中完成了系列讲座后,我有整块的时间可以利用,他们慨然应允。 进入四月,我又踏上了《白雪乌鸦》的航程。这次的修改,虽然没有大动干戈,但为了更切合人物命运的发展,我对其中的个别情节设置,还是做了调整和更改。因为时间充裕,在语言上也是字斟句酌,反复打磨。这种不急不躁的润色,让人身心愉悦。 从我在港大的寓所到维多利亚港湾,步行一刻钟便到了。工作一天,我常常在黄昏时分,去海边散步。海面上除了往来的巨型客轮和货船,还有清隽的私人游艇;而海湾上空,常常有小型私人飞机掠过。然而我最羡慕的,不是豪华游艇和私人飞机,在我眼里,那不过是表面和刹那的繁华;最吸引我目光的,是海上疾飞的鹰!鹰本来是山林和草原的动物,不知什么原因,它们精灵般地闪现在维多利亚港湾。它们好像携来了北方的气流,每每望见它们,我都仿佛听到了故乡苍凉而强劲的风声,无比惊喜!我羡慕它们钢铁般的翅膀,羡慕它们可以四海为家,羡慕它们在天地间的那股傲然而雄劲的姿态。在维多利亚港湾,这些鹰无疑就是滚动在天上的黑珍珠,熠熠生辉!人们啊,千万记住,要是遗弃了这样的珍珠,就是错过了这世上亘古的繁华! 《白雪乌鸦》完成了,我踏上的那艘百年前的旧船,又沉入浩淼的松花江了。我回到岸上,在长夜中独行着。四野茫茫,世界是那么的寒冷,但我并不觉得孤单。因为我的心底,深藏着一团由极北的雪光和月光幻化而成的亮儿,足以驱散我脚下的黑暗。我愿意把这部作品,献给始终伴我左右的精神家园——“龙兴之地”。只希望它在接纳的一瞬,别像那头贪吃的猪埋怨我:“纠缠不清的家伙,又把肮脏的珍珠打过来了!” 迟子建 2010年6月9日哈尔滨 本书精华已为您连载完毕,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