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长寿河街地区有一“安乐棺材铺”,店主姓胡,这一带的居民都称他为棺材胡。胡家从事这一特殊行业由来已久,一直可以追溯到清嘉庆年间,算是老字号棺材铺了。棺材胡的老伴刘氏走得早,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独生儿子胡万拉扯大,着实不容易。
胡万生在棺材铺,长在棺材铺,成天和冷冰冰的棺材打交道,自幼养成了独来独往,沉闷寡言的性格,从他出生那天起,很少有人称呼其大名,大家都叫他棺材仔。棺材仔十九岁那年,老爹棺材胡躺进了一方上等的柳州楠木棺材中,永远闭上了眼睛。这方棺材早在三十年前他就已经为自己备好,材质优良,做工精细,棺盖正上方雕着“安乐宫”三个大字,棺材两边刻有栩栩如生的八仙图案。棺材胡生前经常念叨的一句话是:“吃在广州,穿在苏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实为人生最大幸事!”广西柳州盛产优质木材,棺材制作工艺更是天下驰名。
因为经历太多与死亡有关的事情,面对父亲的离世,棺材仔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呼天抢地,他静静地为父亲沐浴,换上寿衣,向亲朋好友发出讣告,等候来客吊丧,请和尚念经超度,然后是下葬,服丧……一切按部就班。
棺材胡这一走,“安乐棺材铺”更加冷清了,好在棺材仔从小就习惯了与寂寞为伴,实在闷得发慌的时候,他一个人下象棋,左手执红子,右手执绿子,对手便是自己,经常杀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解。下棋累了,他会拉拉二胡,吱吱呀呀的琴声回荡在位于小巷深处的店铺里,显得格外凄楚。棺材仔还有一个嗜好:喝酒,下酒菜无非是猪头肉、花生米、豆腐干之类,一喝就是小半夜。
店铺里除了出售不同档次的棺材,还有各种丧葬用品:寿衣、纸钱、冥币、香烛、纸扎人、纸扎房屋、纸扎马车、纸扎摇钱树等,棺材仔的手特别灵巧,干纸扎活又快又漂亮,仿佛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这天黄昏时分,棺材仔和往常一样,来到李记酒庄买了一坛老酒和一斤猪头肉。回到“安乐棺材铺”后,他无意中发现这坛酒有些异样:封盖上竟然贴着一张黄底黑字的符咒。酒瘾大发的他来不及细想,随手扯下符咒,启开封盖,就在封盖被启开的一瞬间,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股浓浓的青烟幽幽飘出坛口,紧接着,袅袅升腾的青烟幻化做一张隐约缥 缈的老人面孔,并逐渐变得清晰、真切……棺材仔正大为错愕间,那面孔张嘴大笑,笑声虽老气横秋,却也中气十足。当青烟散尽的时候,棺材仔的面前站着一位身着青衫的瘦削老人,他面色蜡黄,须发潦草,双眼浮肿。
遭遇如此离奇诡异的事情,若是换做他人,只怕是早就吓得魂飞天外,但棺材仔就是棺材仔,从小脚踏阴阳两界,早把生死看得轻薄如纸,他很快镇定下来,对其淡然一笑:“老人家,你何苦藏身于这小小的酒坛之中?”
老人闻言,神色顿时黯然:“年轻人,实不相瞒,我乃货真价实的酒鬼,酒中之鬼……”
“哦……老人家请坐,晚生洗耳恭听……”
老人皱了皱眉头,咂咂嘴巴道:“你这里……一点酒也没有吗?
棺材仔歉然道:“确实一滴酒也没有,要不,我出门买一坛回来,你我喝他个一醉方休!”
老人环顾四周,摆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我看这方石制棺材还不错,你把棺盖打开,我把河街最好的酒引过来……”
“这……能行吗?”棺材仔心头大惑。
“我说行,一定能行!”
棺材仔又道:“老人家,棺盖太沉,我一个人没法打开,请你帮帮手!”
老人哈哈大笑,左袖轻轻一挥,那石棺的棺盖便无声无息移向一侧,露出尺
把宽的口子,不一会,石棺内汩汩有声。
老人颔首抚须道:“酒来了……”
棺材仔半信半疑,快步走到石棺前,把头探进去一看,神了!石棺底部赫然出现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眼洞,一股清冽的酒水正不断上涌,扑面的酒香诱得他蠢蠢欲动。不大会功夫,酒位上升到石棺容量的八成左右,泉眼渐渐消失。
棺材仔喜不自胜,大喊一声:“好酒!”随即转身抱起空酒坛,从石棺内打起满满一坛酒,接着,他取来两个酒碗,和老人相对而坐。
一大碗美酒下肚,老人打开了话匣子:“我是关口人,姓张,名继海,父亲是铁匠,酒量惊人,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饮父亲的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两三年后便超过了父亲的酒量。青年时期,我的酒名威震一方!”说到此处,他的脸上豪情立现。
棺材仔举起酒碗道:“张前辈,我大名胡万,大家都叫我棺材仔!来,我敬你老人家!”
张继海一阵大笑:“我的大名也很少被人提起,大家都叫我酒鬼张!哈哈!”笑罢,他干咳两声,不好意思道:“六十五岁那年,我和邻县的一位酒中豪客赌酒,我们喝了一天一夜,最后,我胜了他,乡人把他抬出酒馆。因为太过兴奋,我又接连喝了两坛烈酒……第二天清晨,我醉死在这酒里乾坤中,做了名副其实的酒鬼张……后来,做了酒鬼的我经常到李记酒庄偷酒喝,不久便被酒庄的老板李大头发觉,这李大头从前是一游方道士,会些方术,他设计抓住我,把我困在酒坛之中……”
棺材仔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难怪这酒坛上贴有符咒,一定是那李大头所为!”
张继海恨恨道:“没错!我在这小小的酒坛中一困就是十多年,李大头把酒坛藏于地窖角落里……三年前,李大头因病去世,李记酒庄被他的儿子转给本家兄弟李二狗。两天前,李二狗叫一个伙计到地窖取些陈酒,那伙计无意中发现禁锢我的酒坛,不及细看便抱到了柜台之上,然后被你买下……棺材仔,来,我敬你,是你亲手揭去该死的符咒,就我酒鬼张于危难之中!”
棺材仔呵呵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我喝酒便是!”
一番痛饮之后,酒鬼张一脸真诚地说:“棺材仔,你我今日有缘相会,乃上天冥冥之中注定!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今往后,你棺材仔的事情就是我酒鬼张的事情,无论什么事,只要你棺材仔开口,我酒鬼张一定竭尽所能帮你!”
棺材仔大喜:“我现在就有求于你!”
“但说无妨!”酒鬼张很是爽快。
棺材仔叹息一声道:“大家都觉得我家的店铺太过晦气,我从小就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无趣得紧,能够结识你老人家,是我棺材仔三生有幸,请你今后有空多和我喝喝酒,说说话,怎样?”
酒鬼张佯装生气状:“你嫌我老么?一口一个老人家、老前辈,实在令我别扭……”
棺材仔脸有难色:“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叫我酒鬼大哥好了!”
“好!酒鬼大哥!”棺材仔一拍大腿:“从今往后,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酒同喝!”
“哈哈!妙极!妙极!”
两人对饮至天色微明,酒鬼张抬头望望窗外,起身道:“棺材仔,大哥我得告辞了,七日后再相聚!”
棺材仔知道鬼魂见不得阳光,也就不挽留他,当即拱手道:“大哥慢走!”
“保重!”酒鬼张看了看墙角的一排纸扎人,笑道:“棺材仔,大哥送你一个如花美眷,如何?”
“大哥跟小弟说笑吧?”棺材仔没有当真。
酒鬼张哈哈大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言毕,他再次化作一股青烟离去。
酒鬼张离开不久,棺材仔睡意渐起,转身进入内屋躺下。
翌日傍晚,忙完生意的棺材仔腹中饥饿,正欲动手造饭,忽然,墙角发出嘤的一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明艳动人的纸扎美人正冲着自己眨眼睛,俊俏的粉脸绽放出盈盈笑意……棺材仔大奇,还道是自己看花了眼。那纸扎美人一步一步款款向他走来,渐渐化作一个肌肤皓白若雪,发髻高耸如云的活生生的可人儿。
棺材仔看傻了眼,猛然间,他回想起酒鬼张三天前临走时所说的话,顿时醒悟:“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酒鬼大哥送给我的如花美眷!”
美女点点头,柔声道:“棺材仔,你一定饿了吧?”
棺材仔笑道:“姐姐,请你稍候片刻,我到厨房弄一桌可口的饭菜,然后你我共进晚餐……”他眼见对方似乎比自己大了两三岁,索性在称呼上讨了个乖巧。
美女嫣然一笑:“还是让我来吧!”说着,她冲面前的小饭桌轻轻吹了口气,刹那间,七八个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呈现在面前。
棺材仔大喜过望:“原来姐姐会仙术,真是太好了!”说着,他转身从石棺里打起一坛酒,乐呵呵地问:“请问姐姐芳名?”
美女坐在饭桌前,沉思片刻道:“我没有名字,我是你用纸扎的,你叫我紫嫣吧!”
“紫嫣,紫嫣……这名字真美,就跟你的人一样……”棺材仔情不自禁悠然神往。
紫嫣吃吃笑着说:“棺材仔,吃饭吧!”
“哦,好!紫嫣陪棺材仔喝点酒,好吗?”
“好,让我来倒酒吧!”
“有劳紫嫣姐姐!”
当晚,长年冷冷清清过日子的棺材仔仿佛做了一场美丽的春梦:宛若天仙的紫嫣姐姐陪他喝了很多酒,还为他弹奏动人心弦的琵琶曲,然后,她轻解罗裳,与棺材仔同床共枕,极尽缠绵缱绻……
次日,当棺材仔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身旁空空如也,紫嫣姐姐恢复了原形,静静地站在墙角,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此后,紫嫣姐姐准时变作真人,陪棺材仔吃饭、喝酒,为他且弹且唱,和他相拥而眠。
忽忽数日,夜夜如此,转眼便到了和酒鬼张会面的日子。当晚,紫嫣姐姐和酒鬼张同时现身,棺材仔对这位老大哥道不尽的千恩万谢。三人一同饮酒说话,其乐无穷!酒鬼张倒也识趣,半夜时分托辞离去,把良辰春宵留给一对如胶似漆的小情侣。
不久,七夕来临,当紫嫣姐姐现身的时候,棺材仔笑吟吟地牵着她的手进入内屋,只见屋内红烛明耀,灯笼高挂,正面墙上贴着大红喜字。
“棺材仔,你这是?”紫嫣姐姐又惊又喜。
“我要与你拜堂成亲!”棺材仔如同变戏法般取出大红盖头。
恰在此时,一股青烟飘过,酒鬼张也现身了,他嘿嘿笑道:“两位新人赶快拜天地,我酒鬼张也好顺便讨点喜酒喝……”
紫嫣姐姐含羞不语,任由棺材仔把大红盖头轻轻盖在自己头上……
美好甜蜜的日子就这样匆匆溜走,转眼年关将至。这天下午,棺材仔正在整理店铺,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脚跨进店里。
“表哥,你怎么来了?”来人是棺材仔的表哥,姓方,名达,生得倒是一表人才,可惜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家伙。
“棺材仔,我饿坏了,赶紧弄点吃的给我!”
“哦,你等等……”棺材仔连忙为他煮了一大碗水饺,水饺是紫嫣姐姐亲手做的,味道极是鲜美。
方达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我准备在你这里住上一两个月……”
“这……”棺材仔不由脸有难色。
“怎么,不欢迎你表哥我?”方达面露不悦,嘴上却没有歇着。
“哪里哪里,表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棺材铺太过晦气,你……”
“实话对你说吧,我在外边欠了不少赌债,最近债主追上了门,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想到了你……”说到此处,方达一脸的可怜巴巴。
就这样,棺材仔无可奈何地收留了表哥方达。
当晚,因为屋里来了生人,紫嫣姐姐不便现身。棺材仔让方达睡在已故父亲的小床上。
“咦?棺材仔,你的床上怎么放了一个纸扎人?”方达不解地问道。
“哦……晚上一个人睡觉太过冷清,我让纸扎人陪着,好歹有个伴儿……”棺材仔敷衍道。
“看你的脸色,好像有什么心事吧?”
“没有没有,你一路奔波劳累,赶紧睡吧!”棺材仔心里猫抓一样难受。
三天后,棺材仔外出买东西,店铺里就方达一个人。棺材仔刚出门不久,一位客人来买纸扎人。
“你要几个纸扎人?”方达问对方。
“九个。”
当时,店铺里仅有八个纸扎人,方达忽然想起:棺材仔的床铺上还有一个。于是,他把紫嫣姐姐和着那八个纸扎人一起卖给了客人。
棺材仔回来后,发现紫嫣姐姐没了,慌了神,连忙问方达。
方达一脸得意道:“我帮你卖了!”
“什么?你卖了?!”方达闻言,顿如五雷轰顶:“你这个混蛋,赶快告诉我,那客人往什么方向走的?”
方达火了:“我帮你做生意,你还骂我混蛋,你发什么疯?”
棺材仔急得捶胸顿足:“你快说,那客人往什么方向走的?”
方达往西南方向一指:“就那边!”
棺材仔慌忙追去,天快黑的时候,他找到正在办丧事的那家人,好说歹说终于把紫嫣姐姐买了回来。
经历此事之后,方达料定:这一个纸扎人必定有什么古怪!否则,棺材仔不会天天把它放在枕边,跟宝贝疙瘩一样心疼。一连数天,他就此事多次问棺材仔,棺材仔总是讳莫如深,缄口不言。
春节过后,方达提出向棺材仔借一笔钱偿还赌债,棺材仔深谙表哥的品行,明知把钱借给他无异于肉包子打狗,但他还是把自己积攒的所有银子拿了出来。
方达撇撇嘴道:“就这么点银子,还不够我赌债的十分之一。”
棺材仔说:“我所有的积蓄都在这里,我只有这点能力……”
方达环顾店铺,眼珠子一转:“我看你这棺材铺也能值几个钱,要不……”
棺材仔差点跳了起来:“这棺材铺是祖业,说什么也不能动,否则,我死后怎么有脸见胡家的列祖列宗?”
方达眼见软的不行,索性来硬的!他趁其不备,呼啦一声窜进内屋,一把抱起棺材仔床边的紫嫣姐姐。
“表哥,你要做什么?有话好说,快放下我的纸扎人!”棺材仔急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棺材仔,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把安乐棺材铺转赠于我;二、我立马毁了你的宝贝纸扎人!”
“你……”棺材仔差点没被他的话气得晕厥过去。
“我可没有多少耐心,你好生掂量掂量……”方达目露凶光地威胁道。
棺材仔悲痛欲绝,半年多来,自己和紫嫣姐姐的百般恩爱涌上心头,他泪流满面地说:“好!我答应你,把安乐棺材铺转赠于你……”
“口说无凭,你得给我立字据!”
“行……立字据!”棺材仔的心仿佛在泣血。
没了棺材铺,棺材仔就没了家,他带着紫嫣姐姐流落街头,晚上栖身于桥洞中。紫嫣姐姐还是每到晚上就现身,为他弹唱小曲,和他相依为命。每每想到棺材仔为了自己失去祖业,紫嫣姐姐总是心怀歉疚,泪水涟涟。棺材仔安慰她:“没关系,虽然棺材铺没了,好在我俩还在一起……”
三日后,棺材仔在街尾碰见了方达,他已经疯了,认不得棺材仔了,披头散发的他双眼呆滞,嘴里不停念叨着:“棺材铺里有鬼……棺材铺里有鬼……”
棺材仔知道,是酒鬼张大哥活活吓疯了表哥方达。
棺材仔再次拥有了棺材铺,他把方达送回了老家,给他的父母留下一大笔银子,方达欠下的赌债也帮他全部还清了。之所以能够付出这么一大笔钱,全靠酒鬼张大哥,他叫棺材仔连夜用纸折了一些银子,放进一个梓木棺材中,第二天大一早,纸折的银子全部变成了白花花的真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