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彬南羽 少年 天才少年在都市秋羽

薛彬(南羽)少年 天才少年在都市秋羽



1

毕业后,我义无反顾的离开了这座北方边缘的小城镇。我始终认为像这样的小城镇早应该在上个世纪末就随着那些被拆除的老平房一同消失。但它却没有,它栉风沐雨的伫立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现在的参天高楼把它紧紧的包围起来,密不透风的环绕着。小时候读钱钟书先生的《围城》,书里说:“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我想,大约我是属于城里的那号人,并且即便不在里面了,也绝对不会巴望着挤进来的。

从我出生起,这个北方的小城镇就没给我什么好印象。城里的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菜市场上的小商贩们耍着缺斤短两的把戏糊弄每一个来买菜的人。放了学能听到头上戴着卷发夹穿着宽松丝绸衣服的妇女骂街的声音,骂她的孩子不争气,骂她的男人在外偷人。

之所以不喜欢这里,大概就是因为不喜欢这里的人吧——说白了,就是讨厌。

2

高二那年,向牧转到我们班来。被班主任带进来的时候,他把头低得很低,眼睛完全模糊进额头前的刘海里,一声也没吭地站在墙角里。老师甚至没有讲一句关于这个新生的话。她翻开摆在讲台上的书,从装粉笔的木盒子里取出一支粉笔,吹了吹附着在上面的粉笔末,转身在擦得泛白的黑板上写下接下去要讲的新课的课题。写完的时候瞥了眼倚在墙角低着头的向牧,回过身来,指了指教室后面的空座,对向牧说,你坐那里去。

向牧从墙角里倚回来,黑色的单肩背包上蹭上了一大块白色的墙粉。他从我身边走过去,走到最后一排,书包甩到胸前来,然后坐下,冲着我笑了笑,之后便埋头就睡。老师继续讲她的课,像是向牧从未出现过一样。后来才知道,向牧转学来的前一天在网吧通宵玩了一晚上的“魔兽”。

向牧的名字是我在他的英语作业本上看到的。

我走过去收他的作业,向牧抬起头看了看我,又趴下去,说:“没写。”

我说:“好歹也要把本子交上来啊。”

他不耐烦地随便抽出个作业本扔给我。

我捡起他扔在地上的作业本递回去,说:“名字呢?”

他抓起一支笔来,划了半天才划出水来,在本子上潦草的写上名字,推回来。

我拿起他的练习本,瞥一眼他写的名字:“向牧?”

他说:“你有完没完?”

我便不再吭声,拿了本子就走开了。他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

向牧一向不太合群,体育课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喝可乐,许多外班的女生靠过来看他,他爱搭不理,那几个女生便很没趣的走开了。向牧清秀的外表在级部里是出了名的,所以很多女生下课故意路过我们教室,躲在后门的玻璃外面偷偷看趴在桌子上的向牧,向牧习以为常以后便爱搭不理起来。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递过一听喝开的可乐,我接过来灌了一口又递回去,他瞥眼冲我笑笑。我问他怎么不去打球,他说没意思。我们就那么坐着,一直到下课,一句话都没再说。

但从那以后,我们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哥们儿,放学的时候一起走,中午留在学校一起吃饭,我把作业拿给他抄……

但是,我问他从哪里转来的时候,他却回答我:“我没上过高一,就直接来这里了。”不知道他是骗我的还是真的,我只是“哦”了一声,没再问别的。

一个星期之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学校找向牧,男人脸上有道很长的疤,叼着烟,穿驼色的夹克,裤子上蹭了很多土。男人是向牧的爸爸,这是后来向牧告诉我的。

男人来问向牧要钱,向牧放粗口告诉他没有,男人火了,抓住向牧的头发,把向牧的头按在墙上:“你他妈说没有?跟老子装个屁呀!”

我跑过去掐住男人的手,说,放开,你放开他!

男人松了手,问向牧,他是谁?

向牧看了看我,说,我同学。然后又把目光转到男人身上,冲我说,他是我爸。

我愣了愣,向牧说,没事,你走吧。我便走开了。

后来向牧跟我说,他爸赌博,运气背,经常输钱,在外面欠了不少钱。小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妈妈跟一个小她十岁的男人跑了,那年向牧才8岁,那之后的9年里,向牧再也没有见过他妈。小时候,他爸很疼他,也试着给他找个后妈来料理生活,谈了四五个都没有成功,眼看向牧就十五岁了,也赶上了中考,他爸便不再跟别的女人约会相亲。中考那年,向牧一个人回家做饭、吃饭、写作业、睡觉,家里只有台电视,但没有有线,向牧不知道他爸去哪里了,偶尔半夜听到关门声,或者早晨很早的时候听到剧烈的咳嗽声便知道那是他爸回来了。

3

初四毕业的那个暑假里,向牧跟着啤酒厂干包装工,酒厂因为向牧是未成年死活不要,但向牧好说歹说,就差跪下来跟酒厂老板求情才得以做包装的工作。开始的时候,向牧跟着几个妇女学组箱子,把厚纸板折成一个装下十二瓶啤酒的纸箱子,然后用宽胶带粘结实。学了一个星期,向牧便慢慢上手了,工资是计件制度,所以每天向牧能赚到的钱也只有其他工人的三分之一那么多。不过能有这么多向牧就已经很满足了。再后来酒厂安排他去负责装箱,因为工厂机器老化,装箱的工作只能手工完成,向牧便开始跟那些男人们学如何一手抓六瓶然后快速的装进箱子里,但是那些男人没有一个肯教给他的,所以他也就只能一个一个的装。看着那些比他快四五倍的男人发愣,向牧便学着一手抓六瓶,结果六瓶里摔了五瓶,玻璃渣刺进脚踝里,疼得龇牙咧嘴的还不敢喊出声来。他一瘸一拐的收拾好地上的碎玻璃渣,然后重新站在工作台前一瓶一瓶的装啤酒。晚上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脚踝完全肿了起来,疼得难忍,随便从抽屉里找来些酒精、紫药水、纱布之类的东西就开始包扎。第二天醒来照旧去工厂做工。一个月只能赚到三百多一点的工资,运气不好的时候,比如那次摔碎五瓶啤酒,工资就被扣到只剩下二百多,还赚不到三百。

一个黎明里,他爸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向牧被惊起来,看到他爸头破血流,脸上和身上都是疤,向牧问他爸怎么回事,他爸说,小毛孩子别管闲事。

但是后来向牧还是知道了,从他读初四那年开始,他爸就经常去赌场赌博,但运气有不好,所以常输钱,慢慢地就把家里的钱输的差不多了,他有问赌场里的大哥借高利贷,又因为自己没有工作,家里也没有了钱,还不上借来的高利贷,便被人追着讨债,追上了就不分青红皂白的群殴一顿,还有时候往他头发上吐痰,或者拿点着的烟把往他身上碾,烫出好多个疤来。

高一那年,向牧家自然没有那么多钱来交学费,于是向牧便打电话给他妈,告诉她自己没有钱上学了,他妈第二天就打过来三万块,但向牧没有拿这些钱来上学,他告诉他爸,三万块钱在他的账上,拿出来赶快去还上高利贷,他爸喝了口酒,沉闷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向牧他爸并没有拿这些钱去还高利贷,反而更加变本加厉的投进赌场,每天都冒着死的危险在大街小巷卷着钱跑。后来赌场被居民举报了,公安局派人来查封了那里,赌场的所有人都被带进了公安局,向牧他爸也在里面。

拘留了几天被放出来之后,向牧的爸爸却没有戒掉赌瘾,继续在一个地下室里赌钱。

向牧他妈给的三万还有向牧打工赚来的几百多块都被他爸赌光了。向牧扯下脸来对他爸说:“以后你赌博,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就是被黑社会捅成筛子,砍成肉末都别来找我!”

向牧摔门离开了那个家,自己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在学校附近,简陋的很,除了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简单的厨具灶具外,什么也没有。

4

向牧打电话给他妈,却发现成了空号。

被酒厂解雇以后,向牧就换去酒吧当酒保,一个月能赚八百来块钱,比起酒厂的差事更轻松,钱来的也快。当了接近一个月的酒保,酒吧老板发现他唱歌不赖,于是和他商量让他晚上在酒吧的时候负责凌晨时段的演唱,向牧很爽快地接下来了。

在酒吧里,向牧遇到了他认为的生命中的女神——兰。

向牧站在房间门口的时候偷偷往里面瞥,便看到了正在陪酒的兰。环着兰的腰把她搂得很紧的是一个四十多岁浑身赘肉有些秃顶的男人,脸上有许多麻子,油光满面的撅着嘴往兰脸上蹭,向牧每每看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就不由得被捏紧一样的疼。

兰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在向牧到酒吧来当酒保、唱歌之前,她就在这里陪酒。

向牧不知道自己对兰的感觉是不是喜欢,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感情,他只是偷偷地看兰陪酒,偷偷地看兰被那些男人搂来抱去,然后偷偷的心疼……

中午酒吧换班的时候,向牧在仓库碰到兰,兰在往包里塞什么东西,向牧喊了她一声,兰一抖,一袋子装着白色粉末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兰迅速捡起来,塞进包里,朝向牧喊,他妈的喊什么!

向牧吱吱唔唔没说出话来,只是看着兰使劲往包里塞的手,眼里涌上了一股液体。

兰是贩卖毒品的,这也是那次在仓库遇见的时候向牧才知道的。

兰点了根烟,坐在纸箱上,让向牧也坐下来,她告诉向牧,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就到酒吧陪酒,陪了五年。

向牧问她,没有上学么?

兰说,老娘不指望那些,靠天靠地,靠爷爷靠奶奶,都不如靠自己。之后猛地吸了一口烟。

向牧看着她吐出的咽眯了眯眼,说,没想过离开么?

兰说,没,离开能去哪里?在这里不挺好的,管吃管住喝辣的,还有钱赚。

向牧看着兰,安静的看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后话了。

向牧做了两个月的酒保就赚够了接下来上高二的钱,便转到我们学校来。

但是向牧并没有老实下来,他经常逃课,有时候甚至早上起来都见不到他,晚上下了晚自习才看到他跑回来,浑身烟味和酒味。

我问他,是不是又去那个酒吧了。他点点头。

我叹口气,不再说什么,把写好的作业递给他,让他回去抄。

他又推回来,说,看我这样,还能开夜车么,帮我写完吧。

我便把他的作业和我的作业一起装进书包里。

5

春天之后,向牧开始拉着我逃课,说让我去酒吧听他唱歌,我便大胆翘了课。

酒吧离我们学校很远,坐公车要转三次,来回一个多小时。向牧骑着摩托车载我过去,上车后,他说抓紧了,我骑得快。我环住向牧的腰才发现,他竟然瘦成这样,身体干枯的几乎只剩下骨头了。

我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听向牧坐在演唱台上唱情歌,喝一瓶矿泉水,安静的看着向牧。

我看着他,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别扭得很。

那个时候他没有告诉我兰,我也没有见过兰。

后来向牧常带我逃课,或者去酒吧听他唱歌,或者就是去荒野坐着,我也不好多问他些什么,总觉得他是有心事不肯跟我讲的。

春天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写完作业把书包收拾好的时候,抬头发现向牧站在班门口,他朝我使个眼色,我回头看看表,还有二十五分钟才下课,我扭回头来,他皱皱眉,挥了挥手让我跟他出去,我便拎起包来跟他出去。

他把头盔递给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说,去哪?

他说,到了你就知道。

向牧骑着摩托上了高速,在一个能看到整个城市的路段停下来,我们靠在围栏上,向牧点了根烟,风呼呼的吹着,吹得衬衣鼓鼓的。

——怎么了?有事么?

他深吸一口烟,说:“我恋爱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那女的比我大四岁。

——干什么的?

——陪酒的。

——你们酒吧的?

——嗯。

——哦。

……

我们在那里呆了好久,之后什么话都没说,我看着城市里此起彼伏海浪一样的灯光,看着穿梭在漆黑道路上的光斑,看着被风吹动的树木的枝干,看着向牧嘴里吐出来迅速四散的烟雾,什么都没说。

6

高二那年的夏天,爸妈去外地出差,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我便很晚才回家,每天都留在学校上完第四节晚自习,同住校生一起离开教室。很久一段时间没有和向牧一起走。

他问我:“怎么那么晚回家。”

我说:“家里没人,上晚自习再回去。”

他点点头,然后说:“去我那里吧,我也一个人。”

我问他:“你那里住的开么?”

他说:“没问题。”

我便跟他搬去那个不到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去住。

早晨的时候我起得早,便去楼下买早餐回来叫他起床吃饭。中午我们都在学校食堂吃饭,之后下午我上课,他去酒吧。晚上的时候他在酒吧吃,我在学校吃,他比我早回去,没天都带回去点从酒吧里拿回来的吃的。我说:“不用拿回来,我都吃过了。”他说:“怕你不饱,开夜车那么晚。”

因为快要高三的缘故,我便很少再跟他翘课出去,他也很少来叫我翘课。渐渐的,除了在他的那个家里能碰面外,学校里很少碰面。

一次深夜下起暴雨,他还没有回来,我放下笔准备拿伞去接他,他便醉成一滩烂泥在外面敲门,我扶起来他来,他浑身都淋透了,衬衣胸前还有大片泥垢,他什么也没说,跌进厕所里呕吐,我轻拍他的后背,然后烧了一壶热水给他擦脸,我帮他脱了衣服,擦完身子然后让他躺进被子里怕他感冒发烧。

一会没看他,他就睡了过去,我写完我们两个的作业,准备躺下来睡觉的时候,发现他脸颊泛红,便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很。我披上外衣,撑了把伞下楼去给他买退烧药。

回来的时候他开始说梦话,我听不清楚他具体说了什么,但隐约听到的是他在喊他的爸爸,好像还有我的名字。

我扶起他来,把他叫醒,喂药给他喝。等他再睡下之后,我才躺在他旁边睡下来。

手机设定的是五点钟的闹铃,把我叫醒的时候,我才发现身边早就没有人了。

我匆忙起来穿衣服,跑到厕所和厨房去找向牧,都没有看到人影。他昨天穿脏了的衬衣和裤子还扔在地上没洗,鞋子也放在了一边,我开始害怕起来。

我匆忙收拾好准备出门找找他的时候,他开门进来,手里提了刚买的早饭,冲我笑了笑说:“你醒了,吃饭吧。”

我松了口气,说:“还以为你裸奔去了呢。”

他看了看穿在身上的短裤和背心说:“你的衣服我穿着刚好合适呢。”

我坐下来吃饭,对他说:“你还烧么?”

他说:“好多了,就是还有点晕。”

我抬起手背来摸他的头,微微有些热,我说:“你再去吃上片退烧药就应该好点了。还有,今天别去酒吧了,吃完饭跟我回学校,今天学校测验。”

他仰头吞了片退烧药后说,测验我更不能去,我什么都不会。

我说:“不会也得去,总之不能去酒吧了。”然后放下手里的杯子问他:“还醉么?”

他说:“不醉,没喝很多。”

我说:“那怎么昨天醉成那个样子?”

他说:“喝了药。”

我问他是什么药,他却摇摇头不肯告诉我。

沉默了好久之后,向牧才开口跟我说了实话。

那天晚上,向牧看到房间里三个男人搂着兰乱摸,冲动下就冲了进去,扯过兰来要走的时候,被一个光头绊了一脚,光头扇了向牧一耳光,朝他大妈:“妈的,老子的房间你也他妈敢乱闯!活腻了!”随后留平头的一个男人上来踹了向牧一脚,向牧躺在地上,光头用脚踩着他的脑袋,说:“他妈给老子记住咯!”随后摔门而去。

兰没有上去扶向牧起来,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出门去追那三个男的。

向牧爬起身来跟了出去。兰跟着光头的车跑出去好远,最后停下来,面无表情的往回走。

擦过向牧肩膀的时候,对向牧说:“该!”

向牧没有听明白,兰又说:“我说你挨打活该!你他妈以为你谁啊?老娘的事你就看着别管!”之后留下向牧走回酒吧。

后来向牧躲在仓库里喝了几瓶廉价的啤酒,不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东西,喝了之后浑身发热难耐。

7

暑假的时候爸妈回来了,我便又搬回家住,但想想那天晚上向牧的醉了的样子,又不忍心看他一个人住在那里。于是便以“暑假学校组织补习班,回家来太浪费时间,跟同学住在他租的房子靠近学校的房子里”为借口征得了爸妈的同意,又搬回来跟向牧住。

向牧很少在家里做菜吃,即便是不需要去酒吧的日子,他也只是吃路边的烧烤摊。

我买了新鲜的蔬菜回去给他炒着吃,他说:“你很会炒菜啊。”

我说:“别总吃那些烧烤什么的,多吃蔬菜,看你瘦的。”

他说:“瘦才应该吃肉的。”

我瞥了他一眼,说:“复习资料我都复印好了,重点我都圈出来了,你把我做的题从头到尾看一遍,然后把那些红笔圈出来的东西背过。”

他问我:“那你去干什么?”

我说:“我去洗衣服,总不能看它堆成山吧。”

他朝我笑笑:“你还会洗衣服啊。”

我说:“快吃,吃完了就学习。”

他埋下头,换了个表情,夹菜往嘴里递,我想,他大约是想他爸或者他妈了。

暑假里,向牧除了补习那些他一点也没学的课程之外,仍旧去酒吧里当酒保、唱歌,我建议他换个工作,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总觉得那里不安全。他便换成了网吧的网管工作。

那段时间,向牧经常吸烟,当网管的钱一半用来买烟,不抽好烟,常常买便宜的假烟抽。

我说:“你还是戒烟吧,我闻不惯那味儿。”

他点点头,说:“抽完这盒就不抽了。”

暑假前的毕业会考,我很有把握每门课都过,但向牧一门也过不了,我拿出会考前发的习题给向牧,告诉他让他把这些圈出来的题都背下来,补考的时候就可以过了。

他接过试题来,看了几眼,扔在一边,说:“其实考不考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我不是学习的料。”

我说:“你不学习以后怎么找工作。”

他说:“别傻了!我现在不就有工作了么?”

我说:“你的工作就是坐在酒吧里唱歌?坐在电脑前给别人冲网卡帮别人玩网游升级?”

他说:“你他妈怎么了?”

我说:“我他妈没怎么,我他妈看不下去!”

我扯过自己的书包摔门而去。

我赶到车站,买了张去北京的卧铺票,要去那里学特长。

晚上回去的时候,看到向牧躺在床上,五六个啤酒瓶子歪七扭八的倒在地上,黄色的烟蒂和烟灰被踩得扁扁的。

我没有叫醒他,收拾干净这些,然后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打包。

他醒过来,对我说:“你要走?”

我点点头。

他起身抱住我:“别走,我不抽烟了,我学习。”

我摇摇头。

他说:“那怎样你才能不走?”

我说:“不是,我要去学特长了,你抓紧学习吧,后天的火车,大概去一个月。”

他松开我,不再吭声,看着我把东西整理起来。

收拾好之后,我转过头来,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说:“你怎么脸色这么苍白?病了么?”

他说:“没有,一直这样。”

我看着他略微有些病态而又白净的脸,根本不能把他之前的经历和现在的他联系起来。

我说:“还是好好学习吧,别再去打工了,我问我妈要了几千块钱,给你这些,不够了再告诉我。”

他摆摆手,说:“别这样,像是打发要饭的一样,我不要你的钱。”

我说:“那……你别去当网管了,也别再去唱歌陪酒了,找份正当点的工作。”

他说:“你是要死了么?说话这么深沉。”

我摇摇头,看着窗户外面的霓虹灯模糊了眼睛。

他看着我,说:“你别哭呀。”

我抹了把眼泪,说:“没哭。”

他笑笑说:“放心吧,我把你交给我的那些题都背下来,补考的时候过关了请你吃大餐!”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8

可是我走之后,向牧并没有老实的安下心来读书、背题。他爸又找上门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猛敲门,向牧开了门,看是他,便朝他喊,你是不是想让我死啊!

向牧他爸扑通跪了下来,抱住他的腿,说,求求你,儿子,救救我,给我点钱。

向牧毫不领情的踢了他一脚,刚好提到肋骨上,他爸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了两声,躺在地上蜷缩成一个虾米的样子动弹不得。

向牧关上门来,再也没有听到敲门声。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听到门外闹哄哄的声音,开门时却发现他爸死在了外面,就在自己家的门外,蜷缩着,身体干枯单薄,像是一张被揉搓过的白纸。

向牧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他断了两根肋骨,生前还有吸毒的癖好,吸食了很多毒品,死因是毒瘾发作。

向牧愣在原地好久都没有说话。

向牧打电话给我,问我:“你在哪里?”

我说:“我在北京。”

他说:“具体地址呢?”

我告诉他具体地址,然后说:“你要干什么?”

他说:“不干什么,写信给你。”

我说:“我在上专业课,还有别的事情么,没事我就挂了。”

他说:“恩,没事,其实……我爸死了。”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我坐在位上,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的几声,流了一后背的汗。

下课之后我打回去找向牧,结果被告知已停机。

那是向牧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找不到向牧。

完全找不到他的踪影,也就放弃了念头,专心学专业想尽快回去。

9

向牧拿着自己的钱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但他的钱却不够用来支付一个星期的住宿费的。他每天都只能吃一包一块多的泡面,和一瓶矿泉水。剩下的钱他买了很多张明信片,每张上面都有上海标志建筑物的图案,他在背面写上我的地址和我的邮编,给我写的内容便是——这是你梦想中的地方,我来过了,现在把它寄给你,等你来的时候,希望可以找到我的足迹。

我收到向牧的明信片时是在专业课结束的一个星期内,那个时候我刚好排在车站买返程的票,挤在人群里,听到手机响,我匆忙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喂?

你在哪里啊?是同我一起学专业的同学的声音。

我说,我在车站买票,还没买上。

她说,哦,你慢慢买,有寄给你的明信片,我帮你拿回来了。

我说,好,谢谢。

买完车票,我赶回住处,明信片被同学从宿舍门下面的缝隙里塞了进来,我捡起来,每一张的正面都是上海,而后面的内容却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和名字。

“这是你梦想中的地方,我来过了,现在把它寄给你,等你来的时候,希望可以找到我的足迹。”

10

我回去的时候,刚好高三上学期开学。却没有见到向牧。

放学后我打的去他以前工作的酒吧,问那里的人向牧在不在,他们说早就不干了,我又问跟他在一起好的女生呢,他们说被一男的包走了……

之后,我跑到他租的房子,用力的敲门都敲不开,对门被吵的赶出来看,我说,忘记带钥匙了。

她说:“那小子不是早走了么?”

我说:“没回来?”

她说:“没,他爸死在门前之后就再也没见他。”

我点点头,下了楼。

直到会考补考的时候我也没有见到向牧,补考那天我在家里,班主任打来电话,问我向牧去哪里了,我说,我也找不到他。她在电话里哼哼的笑了两声,然后说了些很难听的话就关掉电话了。

我把她的号码加进拒接名单,呆坐了一会,又把它删掉了。

高三下学期,大家都忙乎着看各大学的入学分数线,我选的是专业科,选了上海的一所学校。

高考之后,我就收拾了东西去上海。

爸妈说:“去了上海别光顾着玩,好好学自己的专业,将来找个好工作,生活费会每月打到我的银行卡上。”

我点点头,坐着火车离开了这座北方边缘的小城镇。

我坐在火车上睡着了,梦里都是向牧的样子,向牧打架时的样子,向牧蹲在地上吃泡面的样子,向牧喝醉酒的样子,向牧被人打肿脸的样子。像是一段又一段的噩梦串联在一起,我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向牧是怎样的少年,又是怎样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已经不复存在的时候,也听说了这个少年也不复存在的消息。

我是怎样的把我的年岁挥霍在这样的悲伤之中,又是怎样的为了悼念一个跟我一样的少年而莫名的悲伤。

我站在黄浦江边上,朝这个闪烁着光斑的江面看去,心里想着,再也见不到了,便真的和向牧再也见不到了。

一切都这样的空虚却真实的存在过,一切都这样的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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