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3期·别雅山谷的父子作者: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3期·别雅山谷的父子(作者:

【原载《收获》2012年第1期】

上部:父亲

父亲讲他给鄂伦春人放电影的故事时,母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织毛背心;弟弟将从山中捉来的野猫,绑在八仙桌子的桌腿上;我呢,把一双刚刷好的白球鞋摆在炕沿,拜祖宗似的,跪在地板上,用白粉笔涂着鞋面泛黄的地方。

窗外的小黑狗如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刻,将觅食了一天的鸡们,一只只从院外撵回来,往鸡架赶。想必那天映在玻璃窗上的火烧云,太像一群金色的毛毛虫了,贪吃的花公鸡不肯进笼,张开翅膀扑向窗子。忠于职守的小黑狗为了逮它,跟着扑过去,结果花公鸡毫发未损地落下来了,小黑狗却磕着了头,疼得嗷嗷直叫。弟弟火冒三丈地跳下炕,埋怨母亲今年没有给大公鸡剪翅膀,它春天开始就为非作歹,跳进菜园,将菠菜和小白菜鸽得尽是筛子眼;到了夏天,还飞到板障子上,顺着它跳到房顶,啄破油毡纸,他住的小屋因此漏雨,淋湿了枕头,枕头瓤子发了霉,晚上睡觉感觉是枕着一坨牛屎。

我说:“大公鸡是红小兵,因为它脖子上吊着的玩意儿跟红领巾一样,谁能拦着它造反!”

弟弟瞪着我说:“那你就是大公鸡的姐姐!”

我刚加入少先队,脖子也拴上了红领巾。

正当我被噎得不知如何反驳时,母亲拿起窗台的剪子递给弟弟,意思是:你自己动手剪花公鸡的翅膀呀!弟弟没有好气地说:“都下霜了,鸡架就快搬回屋子,它也蹦.哒不了几天了,还铰个屁!”说完,他敲了下窗子,骂小黑狗:“别叫了,笨蛋!”

母亲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本来雪白的牙,被火烧云给映照成金牙了。

父亲讲故事,往往为着多喝两盅酒。家人吃完了,可他酒兴正浓,不想下桌,只好拿故事当糖果,甜我们的嘴,这样谁也不好意思说他了。他的故事多是讲别人的,很少涉及自己。他一讲自己,就是小时候给地主放丢了一只羊,挨了顿皮鞭。这故事把弟弟听烦了,有次抢白他:“地主雇你也真倒霉,连羊都看不住!”

父亲气个倒仰,抓起笤帚疙瘩要揍他,说:“连阶级都不分,同情地主,长大了还不得是恶霸!”

弟弟敏捷地闪开了,梗着脖子辩解,说他和小黑狗是一个阶级的,与大公鸡则是两个阶级的!

父亲的笤帚疙瘩够不着弟弟,或者说他故意不去够吧,他将战火转移到母亲身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肩,说:“怎么弄出这么个不开窍的儿子!”

母亲动了真气了,她夺过笤帚疙瘩,照着父亲的肩狠打了一下,回敬道:“还不是你弄的!”

父亲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乐了,我们也乐了。

父亲讲故事,很少有迷住我们的时候,所以他更像是讲给自己听,但那天的情形却不一样。

“平时去林场和部队给汉族人放电影,我都带着徒弟,可是给鄂伦春人放电影,徒弟就不敢跟着去了,你们猜为啥?”父亲卖起了关子。

“鄂伦舂人有枪呗——”我说,我曾在山间公路上,看见鄂伦春人骑马而过,马蹄扬起的尘土,眯过我的眼睛。我怕马,也怕鄂伦春人。因为马蹄像手榴弹,而鄂伦春人挎着的枪,在我眼里满腔乌云,能迸发闪电。

父亲快活地冲我眨了眨眼,算是承认我说的靠谱吧,之后他拍着八仙桌,说:“在他们那里,酒比枪要吓人!”说完拿起酒壶,添了一盅酒。他倒酒的时候,母亲飞白眼,弟弟撇嘴。只有我和野猫,没有给他坏脸子。

我家的八仙桌是樟子松的,一米见方,三柞高吧,四条桌腿跟猪腿一样茁实,桌面有黑褐色的木头节子,像嵌着几颗栗子,让人老动抠出吃掉的心思。这桌子含松脂,有香气。平素它戳在墙根,饭口时才撇腿上炕。由于经年累月搬上搬下的,磕磕碰碰不断,四个桌角就像烂了嘴似的,全都有伤,好在桌面没有开裂,花纹清晰,明净光滑。

父亲用生葱蘸了下黄酱,眉飞色舞地嚼着,喝了口酒,说:“给鄂伦舂人放电影,徒弟跟我去过两回——喝伤了!鄂伦春人喝酒,不论碗,论囊!囊是什么造的呢?皮子!鹿皮的或是狍皮的。哪个囊不装个三五斤酒?你到了他们那儿,刚在撮罗子坐下来,一碗奶茶还没喝完昵,酒囊就扔过来了!”

我问:“什么是撮罗子?”

父亲说:“就是用松木杆搭成的小帐篷,上尖下圆,戳在林间,随时随地可以挪动。你不喜欢这儿了,就再换一个地方。”

弟弟羡慕地说:“要是咱家的房子能搬就好了!我把它挪到河边,不用闻茅楼和猪圈的臭气,做饭洗衣省得挑水,夏天下河洗澡抓鱼,冬天河上冻了,出门就能抽冰尜玩!”冰尜就是陀螺,圆形,上大下尖,有木制的,也有铁制的。若是木制的,底下便嵌着一粒铁珠。将冰尜摆在冰面上,一鞭子抽过去,它就像受了主子驱役的奴隶似的,团团转。弟弟喜欢抽冰尜。他一抽冰尜母亲就不高兴,他在寒风中玩得直淌大鼻涕,弄污袄罩,还得给他洗。

我说:“上尖下圆的撮罗子,一定像坟包!他们住在坟一样的窝里,不害怕?”

父亲说:“我这二丫头就是不如大丫头会说话!什么坟包,你就不能想点美的?”

父亲说的大丫头,指的是比我大六岁的姐姐,她勤劳能干,乖巧懂事,在呼玛河南岸的农场做知青。估计她割完麦子,也快回来了。农场距家50多里地,平常她很少回来。而我这个不受待见的二丫头,刚上初中。

父亲警告我们不许插言了,好故事要是老被打断,就成了断线的珠子,美就被破坏了。他说:“徒弟第一次跟我去,鄂伦春人把他灌得人事不省,尿了裤子;第二次去,喝得他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从那以后,一说给鄂伦春人放电影,他就嘴苦,吃不下饭,我只好一个人去。鄂伦春人接我,不管冬夏都骑马。别看他们的马儿个头不高,那才灵巧有劲呢!他们的撮罗子里,除了供奉山神‘白那恰’,还供奉着马神‘昭路布如坎’。”

弟弟性子急,他说:“别老说马,说人呀!”

父亲说:“不说马,哪有人?鄂伦春人,是跟马联系在一起的!那次接我的人叫葛列尔,外号葛一枪。为什么?他是神枪手,他打猎物,弹无虚发,一枪致命!所以他出门时,猎枪里只搁一颗子弹,牛不牛?他那天中午接我时,自己骑匹黑马,还牵来两匹枣红马。为什么牵两匹呢?一匹给我骑,一匹驮设备,小型发电机、柴油桶、放映机、银幕袋、拷贝箱、大喇叭,放电影需要的东西都得带上。驮设备的是高头大马,威猛有力;我骑的瘦弱矮小,但温顺灵巧。葛一枪在前面开路,驮设备的马在中间,我断后。那是八月,树叶最肥的时候,林子密极了,我们一路穿山越河,碰到过好几次动物,飞龙、灰鼠、猞猁,还有野兔,葛一枪统统放过了。我还以为他嫌这是些小动物,不值得浪费那颗子弹,一问他,他说他们刚打了头犴,够吃好多天的,不能见着动物就打,那样太贪心了。鄂伦春人打猎物,集体享用,不像我们,过的是死门日子,各家顾各家!我问他不打猎时,是不是就不用带枪了?葛一枪说只要在山里,枪就不能离身,枪里得上一颗子弹,万一碰到黑熊和狼,赶上它们脾气坏,就得动家伙!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我们刚过一个河汉子,黑马突然停下来,叫了起来。原来,前方的松树林里,一头母熊领着它的两个熊崽,在一棵雷击树上玩耍呢!雷击树黑黢黢的,熊黑乎乎的,要不是黑马叫,你真发现不了它们呢。早年我来大兴安岭,就听山民讲过,林子常有黑熊出没。听说一个五人森调队勘察时,就碰到过黑熊。那时的森调队是配枪的,其中有个叫吴老憨的,自恃枪法好,枪就背在他身上。结果他一枪打过去,子弹飞了,再打,又飞了!一梭子子弹打光了,没伤黑熊一根毫毛。黑熊被激怒了,它扑过来,把吴老憨按在地上。黑熊的爪子生着毛刺,力气又大,只要它愿意,轻轻一揭,就能掀掉人的脑壳!吴老憨吓傻了,同伴们也吓傻了,谁也不敢动。黑熊最后可怜了吴老憨吧,把他扒拉到一边,捡起枪,直立着,像个战士似的,抱着枪雄赳赳地走了!它刚走十来步,就把枪给摆弄走火了!子弹扫着了它的后爪,把它气得啊,将枪摔向一块大石头,砸个稀巴烂。原先站着的几个人,吓得都瘫倒在地,以为黑熊会反身报复他们,个个吓尿了裤子!可是黑熊瘸着脚走了。吴老憨这一吓,坐下病了,看见头猪都发抖!听说他老早就病退了。我一想起吴老憨的故事,想着葛一枪只有一颗子弹,可是熊有三头,吓得浑身哆嗦,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那时我还没谈对象呢,你说一个小伙子要是连姑娘都没搂过,被黑熊一巴掌给拍死,得多冤屈呀!”

弟弟显然被故事吸引了,他回到炕上,拿本小人书乱翻着,目光却放在父亲身上。父亲说到“搂姑娘”的字眼时,他一扭头,说:“流氓!”

母亲刚好织完一股针,她举着从毛线堆脱颖而出的织衣针,朝父亲比划着,说当年黑熊要是吃掉他就好了,省得她嫁给这么个主儿,跟着他生孩子遭罪不说,还得闻他的臭脚丫子味。她埋怨父亲从五七干校回来,没改造好,堕落成酒鬼了!

父亲揉了下鼻子,说:“我也恨黑熊,当初它们要是吃掉我,现在就不用遭这份洋罪了!管老婆管孩子不说,喜欢的书要烧掉,不喜欢的书得天天读,还得下放劳动,活得没滋味!”他说到不喜欢的书要天天读时,我扫了一眼书柜里孤独地站立着的红宝书,小声说:“反动!”母亲大惊失色地看了一眼窗外,确认没外人来,这才放心,嘱咐我们不许把父亲的话乱说出去,接着织毛背心了。她织得熟练,仰着头,基本不用看针。

父亲说:“葛一枪没有开枪,他回头给我使个眼色,示意我跟着他走,在马背上轻轻一拍,我的枣红马便跟着前面两匹马,从雷击树下顺顺当当地过去了。不怕你们笑话,我吓得头皮发麻,气都喘不匀了。我还记得,母熊和熊崽端坐在弯曲的树干上,一动不动,好奇地看着我们。它们有着漂亮的铜铃一样的圆耳朵,胸前有道弯曲的对号似的白杠,好像老天许可它们在人间生活,给它们打上了这样的记号。黑熊的眼睛比人的要清亮,很美!我们走远了,葛一枪这才对我说,只要你不惹黑熊,它们不饿着的话,是不会主动出击的,尤其是母熊,它为了保护自己的熊崽,更不会轻易伤人,它怕熊崽吃崽。我问葛一枪,万一情况不妙,一颗子弹对付不了三头熊,那咋办?他说他的狍皮靴筒里,各插着一把猎刀呢!他曾用猎刀,抓过日本鬼子,干掉过凶狠的母狼,根本不需要子弹!”

弟弟不信地问:“他还抓过鬼子。”

父亲说:“可不是吗,苏联红军和日本关东军交火时,有两个日本鬼子从西口子,逃到林子里。那是秋天,葛一枪打到一头野猪,骑马驮着猎物回营地的路上,在一条小河旁遇见了两个吃臭李子的鬼子。鬼子有枪,但他们在山中逃了一个月,晚上一有野兽叫就放枪,再加上打猎物填肚子要开枪,子弹用光了,枪成了哑巴!他们只好吃蘑菇和浆果充饥。鬼子看见鄂伦春人驮着一头野猪,两眼放光,他们已经好多天没吃肉了。他们见葛一枪的猎枪不是挎在身上,而是绑在马上,知道他的枪也是废物,胆子大了,想着两个人对付一个人,应该没问题,就举着不能冒火的枪,呜哇叫着冲上来。结果怎么样?葛一枪跳下马,两手同时伸向靴筒,嚯,两把寒光闪闪的猎刀就在手上了。他力气也真是大,两只胳膊张开,再收紧,鬼子的脑袋就进了臂弯了,猎刀正抵着俩狗日的脖颈子,生擒了小鬼子!制服他们后,葛一枪用绳子捆了他们的手,拴在马上,拽着他们走。葛一枪心眼好,见鬼子面黄肌瘦、胡子拉碴的,越来越跟不上马的步伐,知道他们饿得够呛,没力气了,就停下来,笼了堆火,用猎刀卸下块野猪肉,给他们烤着吃。小鬼子不但吃着肉,还喝着了酒,他们感激地给葛一枪跪下了!”父亲说到这儿,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笑着说:“扯远了,得说放电影的事了!”

可我想知道那两个日本鬼子的下落,问:“他喂饱了鬼子,把他们带哪儿去了?”

父亲说:“啊,自然是抄近路,交给了刚解放了欧浦的苏联红军!苏联红军奖励给葛一枪一箱子弹呢。”

弟弟不满地说:“要是我遇见日本鬼子,就用刀‘咔嚓’了他们!”

父亲说:“杀俘虏是有罪的,不能那么干。苏联红军将俘虏的鬼子,全都押解回去,给他们修公路去了。反正当了战俘,没有好下场的!看似有活路,其实是死路一条!”

母亲撇了下嘴,说:“苏联红军也不都是好东西!”

父亲说:“那是啊,苏联红军帮着我们收复东北时,没少祸害咱们的杰姆什卡和玛达姆!”

弟弟问:“什么是杰姆什卡和玛达姆?”

父亲说:“你两个姐姐是杰姆什卡,你妈是玛达姆!”

弟弟半懂不懂地说:“好男不和女斗,祸害她们有什么意思!”

母亲说父亲:“这故事照你这讲法,还不得讲半宿儿?东一撇子,西一扫帚的,离题万里,亏你还是个老师!”

父亲赶紧回归正题,说:“我们到那儿时,天色就跟现在差不多,火烧云落了,天开始暗了。那个营地,在一条美丽的山谷里,叫别雅山谷。‘别雅’在鄂伦舂语里,是月亮神的意思。站在这条山谷的谷底,你看两侧的山,觉得这就是老天爷放映电影的地方。老天爷真聪明啊,他把雪白的幕布,挂在了山岭之间。他坐在天上,常年看着人间的电影。彩云呀鹞鹰呀,野花呀溪流呀,山猫呀野鹿呀,他想看什么,就来什么。”

“别瞎抒情了——”母亲再次打断父亲,“说你到了别雅山谷后的事情吧。”

父亲低下头,露出忧伤的神色。他的忧伤在薄暮的黄昏,分外动人。看得出他对别雅山谷的描述,还没有尽兴。他说:“我们到了鄂伦春营地,迎接我们的,先是各家的猎犬,然后才是人。鄂伦春人的猎犬,非常通人性。主人出猎时带着它们,它们的鼻子才灵哪,百米之外,就能闻出动物的气味,把主人引向那儿。在外宿营,万一来了黑熊和狼,它们会把主人扒拉醒。尤其是猎犬中的头犬,威猛机智,能独自逮住兔子、灰鼠这样的小动物,简直就是侦察兵,所以鄂伦春人有‘好狗不换马’的说法。”

我问:“那葛一枪咋不带猎犬呢?带上它,不就等于带着子弹库了吗?”

父亲乐了,夸我:“我二遮丫头这话说得还不错!”他说:“葛一枪原先也有猎犬的,叫黑晶,黑色的公狗,个头不高,但非常厉害,能逮住兔子,捉住野鸡!有一年,葛一枪带着黑晶出猎,在叉巴河,遇见了汉族人挖的陷阱。陷阱伪装得太好了,葛一枪和他的马都没察觉,可黑晶发现了。它见势不妙,冲上去拦住马。马停下了,它却落到陷阱里!那陷阱两米来深,布着铁丝网,黑晶的身上被扎了无数窟窿眼,死时浑身是血,真惨呐!葛一枪忘不了黑晶,从此后不再养狗。他在山中遇见陷阱,就撕开它的伪装,将它填平。唉!”

“挖陷阱的人真坏——”弟弟诅咒说,“让那样的坏人家,生的男孩不长鸡鸡!”

母亲扑哧一声乐了,说:“你长着鸡鸡,说明咱们是好人家!”

我扔掉粉笔头,双手堵起耳朵,说:“砢碜!”

父亲的故事就像爬坡的驴子,虽然慢腾腾,总归是前进着:“我下了马,进了葛一枪家的撮罗子,发现犴肉和酒囊已经摆好了。可是人没吃呢,苍蝇就动上嘴了。葛一枪的闺女,小名叫小铜铃,是个胖墩墩的丫蛋,正挥着胳膊赶苍蝇。葛一枪说,林子里的苍蝇干净,他们平素吃东西,不忌讳它们,也不备蝇甩子。看来是他老婆怕客人瞧见苍蝇犯恶心,让小铜铃驱赶的。葛一枪的老婆叫孟百合,个子不高,很黑,塌鼻子,整个人看上去像发酵了的面团,眼睛都快给胖没有了,只剩一道缝儿!她将犴肉做了三种:一种是煮的,没有熟透,还带血筋呢,这种肉用手撕着吃,那才鲜呢;还有一种是烤的,用苏子叶和盐腌渍过,外焦里嫩,吃了一块还想着第二块,不吃三块你肚子里的馋虫都得闹你呀;再一种我最得意的,是把犴肉和老山芹剁碎,灌进肠衣,蒸熟后,用刀一截截地切着吃。嗬,那酒菜那个硬呀,现在想来都淌口水!鄂伦春人不吃独食,喝酒的时候,整个营地的男人都来了。太阳落山了不要紧,他们在撮罗子外的空地上,划拉点干柴棒,点起火来,吃着喝着说着唱着,那叫一个美呀!那红彤彤的火堆,就等于太阳,等于灯了!”父亲豪情万丈地述说着,声调高了起来:“我喝了大概半斤左右吧,瞅人时就不真亮了。我说不能喝啦,万一醉倒,就没法放电影了!他们很聪明,说是先把电影放上,边喝边看,两不耽误。这主意真是好呀!过去皇上年节摆宴席,不也得请戏班子,唱个戏吗?他们看过两场电影了,知道怎么放,早就把拴银幕的两棵树找好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两棵松树,一棵粗,一棵细。葛一枪挂银幕时,开玩笑说粗的那棵是他老婆,说完还跟山羊似的,啃了口粗树的树皮。她老婆嘴巴也不饶人,指着那棵细的树,说葛一枪跟它一样,从来没粗过,再吃再喝也是个细,冤鬼托生的,她每天搂着根干柴棒,老担心把他给撅折了,把我们给乐的啊!银幕挂好了,在树上再拴上大喇叭,将柴油发电机哒哒发动起来,连上线,支好放映机,拷贝一上,电影就开演了。看电影的,除了人,还有猎犬和狍子。猎犬多,狍子只有一只。鄂伦春人养狗,基本不养狍子。狍子一般是草黄色的,只有尾根是白色的,可那只狍子通身雪白!它没长犄角,是头母的。白鹿和白狍子,在他们眼里是神,捕到白狍子后不能杀,得好好养着,走哪儿都牵着。它还有个名字呢,叫衣嘎布,就是思念的意思。”

“那白兔为什么就不是神了?”我问。

弟弟撇下小人书,冲我大声说:“真笨,兔子都是白色的,不稀罕!狍子和鹿成千上万,也出不了一只白的,爸爸常说物以稀为贵,这个还不懂?”

父亲转而表扬弟弟了:“我儿子这么小,就会用成语了,了不起!”他骄傲地喝了一大口酒。

我受了奚落,一肚子不高兴。球鞋涂好了,我故意将剩下的小半截粉笔扔进灶坑,拎着它们出了屋,晾在院外的窗台上,心想我不听故事又死不了,干吗让人说呢!我出门的时候,母亲骂我是个败家子,看来她心疼那截粉笔了。天越来越暗,星星探头探脑的了。鸡全都归笼了,可是因为听故事,弟弟忘了他的活儿,鸡笼门还敞着,小黑狗只好趴在笼子前,警察似的蹲守着。我的出现,让它欢天喜地,它跑过来舔我的裤脚,使劲摇尾巴。可我一想关鸡笼门的活儿,不该我做,于是踢开它。小黑狗生了气,跑到仓棚前趴着去了,大有罢工的意思。不过它赌气了不到两分钟,听见鸡们咕咕咯咯地蠢蠢欲动,又回到鸡笼旁了。而我惦着故事,也不争气地抬脚回屋了。

“葛一枪有个儿子,叫奇克图。”父亲说,“他随他妈,又矮又胖,特别能吃。他年纪小小,就长着黑茬茬的小胡子了!他喜欢爬树,七八米高的大树,转眼之间,就爬到树梢了!葛一枪告诉我,奇克图见着大树就想爬,还想搭个树屋,睡在树上呢。奇克图喜欢白狍子,看电影时就把它牵来了。他和狍子卧在地上,都支棱着可爱的圆耳朵,看上去像一对好兄弟!那天放的电影是《渡江侦察记》,电影刚开演,因为里面的士兵取笑喝酒的班长,他们便议论开了,说班长是好人,其他士兵是坏蛋!八九分钟吧,影片中的小姑娘救下当年的连长,划船送连长脱离险境时,遭到日本鬼子的追击!这下好,葛一枪当真了,他扔下酒囊,抓起脚前的枪,对着银幕上的鬼子就是一枪!鬼子早没影儿了,银幕被打了个窟窿,把我给心疼坏了。我责任大呀,一块银幕值不少钱呢,修复个枪眼多难呀。我停下放映机,告诉他们电影里的人都是假的,不能当真。他们就说我坏,拿假东西蒙人!没办法,我只好接着放,这回人消停了,可是电影里狗一叫,奇克图一个口哨,银幕下的猎犬全都跟着汪汪叫。那只白狍子,大概觉得狗都叫,它不能不叫,也叫起来。以前我给他们放电影,都是唱戏的,大不了银幕上的人唱,他们也唱。他们唱的鄂伦春小调也好听,乐得他们唱。可是放情节片就出麻烦了!最有意思的是,电影里下雨,鄂伦春女人接二连三起身,要回撮罗子避雨,可那晚别雅山谷上空,吊着一轮大月亮!”

父亲讲到这儿,弟弟嘿嘿笑起来。他的笑声刚落,小黑狗叫起来。它叫得凶,看来咬的不是过路人,而是有外人登门了。母亲连忙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出门察看。我们听见她在院外,跟一个男人寒暄着。等她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虽然光线暗淡,但我们还是认出了,那是一尊毛主席石膏像!母亲说,来的人是姐姐所在农场的副场长,进城办事,路过我们小镇,姐姐托他把石膏像带到家,说这是她当劳动模范的奖品!

父亲说:“怎么不奖励两瓶酒呢。”

母亲说:“还不如给条肥皂实用呢!”

弟弟则说:“麦子不是熟了吗,我大姐咋不捎点回来,烧麦子多香啊。”说完,吧唧一下嘴。

我一听他们对这奖品都不感冒,也发泄着不平:“发个铅笔盒多好呀,我的铅笔盒,都盖不严了!咱家都有两个毛主席石膏像了,还送这个!以后再刷像儿,得刷三个了,我可不干!再说了,三个都是半身像,没意思,看不见毛主席的腿!”

父亲母亲同声呵斥我:“不许胡说!”母亲更是把石膏像摆到八仙桌子上,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威胁我再敢胡说,就用针缝上我的臭嘴。

弟弟跟着助威:“我去找针线!”

我说:“你敢,我就先撕烂你的嘴!”说着,夺过他手中的小人书,那是本《杨门女将》,我觉得撕它等于打女孩自己的脸,便将它揣进裤兜,瞪大眼睛,从炕梢的小木匣里找出弟弟喜欢的《东郭先生》,嚓的一声,把中间的一页撕下来了。弟弟气急了,鹞鹰逮小鸡一样扑过来,揪住我的长辫子,说是要用它拴野猫,让野猫把我的脸挠成血葫芦!我们斗气的时候,小黑狗大概不耐烦守鸡笼了,呜呜叫着挠门,而父母在议论送石膏像的副场长,说他已经是第二次来我家送东西了,是不是跟姐姐搞对象了?他们的口气有点欣喜,又有点担忧。我和弟弟才不管姐姐和谁好呢,我们亢奋地对骂着,说尽脏话。父亲实在听不下去了,拿起筷子,敲着酱碗说:“别闹了,再闹我就不讲故事了。”弟弟立刻松开手,我的长辫子秋千似的荡回来了。

小黑狗挠了半晌的门,无人理睬。它又回到鸡笼旁了吧——听不到它的动静了。

“边放电影边喝酒,那个美气,就别提了!人一高兴,谁给酒都喝,酒就没边没沿了,最后喝了多少,我自己也不清楚了!电影放到一多半的时候,我醉倒了。该换拷贝了,可我怎么也爬不起来。他们把我扶起,架到放映机前,可我的手不听使唤,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白搭!他们只好把我放回地上,由着我睡。我睡着,他们接着吃肉喝酒。看我不醒,便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月亮走到中天了,我还睡着,小铜铃急了,去河沟舀了盆水,端回营地,将水撩到我脸上。别雅山谷有好多条小河沟,那水才叫清凉昵。我被凉水一激,睁开了眼睛。我最先看到的,是山谷上空的月亮,猛一看,就像一只飞翔的神鸟,山谷两侧幽蓝的山影,就是它张开的翅膀,那翅膀好大呀,无边无际的。小铜铃见她这招儿,终于把我弄醒了,高兴得直拍手。她还精神着,可有的孩子,困得支持不住,倒地睡了。奇克图简直气死我了,他竟然睡在了放映机的架子下,这下好,衣嘎布跟过去,闯了大祸!”

“衣嘎布是谁呀?”弟弟问。

“狗屎记性,就是奇克图牵着的白狍子!”我终于找到了还击弟弟的机会。

“衣嘎布这个坏家伙,把我放到草地帆布口袋里的最后一卷拷贝,给倒腾出来了!幸好放过的带子,都被我搁在架子上,没一股脑被它祸害着。我见衣嘎布把拷贝当面饼一样踩着,胶片被扯出来了,气得脑袋嗡嗡直叫。你说胶片又不是青草,有个什么啃头!我冲过去,从它嘴下抢出拷贝。奇克图被我喊醒了,知道心爱的衣嘎布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他很生气,折了根树枝,抽了它一顿,将它拴到一棵桦树上。我捧着拷贝,用剪刀铰掉被衣嘎布弄坏的胶片,接好,继续放电影。因为少了几米胶片,一些情节跟着没了,看的人接不上溜儿,七嘴八舌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好停下来,将漏掉的情节讲给他们,再放。可是小铜铃不干,她哭闹着,非让我把丢掉的故事,再搬到银幕上。你说我又不是孙悟空,哪有那本事!孟百合哄了半天,答应她冬天出了山,给她买花手绢和大虾糖,小铜铃这才不哭了。电影快结束时,战士最终把情报送到了我军手里,鄂伦春人全体起立,向他致敬!而情报送到后,按照暗号,河那边打响三颗信号弹报信,河这边点起三堆火呼应,他们更是激动得一个劲儿地鼓掌。猎犬见主人欢呼,也跟着呜呜叫,才有意思呢!我想啊,鄂伦春人要是上战场,个个都是好战士!”父亲说完,又是一番吃喝。

天黑下来了。父亲的咀嚼声停顿的一瞬,突然长叹一口气。

这声叹气,让弟弟以为故事结束了,他问:“完了?”

未等父亲作答,院子响起脚步声,接着屋门嘎地一声被推开了。小黑狗没叫,说明来的人是爷爷。虽然他住在别处,但小黑狗知道他是亲人,是它唯一会摇着尾巴迎进的家门以外的人。

爷爷脾气大,嗓门高,一进屋就是批评:“没穷掉底吧?连蜡都点不起了?屋子这么黑!一家子都干什么呢?鸡架门也不关,万一黄皮子钻进去吃鸡,过年时这家的八仙桌子,还摆得上炖鸡?托生在这院的狗,真是倒霉!”爷爷气咻咻地说完这两件事,又开始说门:“这家的掌柜,懒得屁眼生蛆!门都沉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修修,谁家的门跟鹅似的嘎嘎叫?”

爷爷走到屋中央,叫了声父亲的小名,听到父亲答应了,他“哼”了一声,说:“怎么不把你给抓走呢!”

原来,爷爷先前坐在他房门口的木墩上抽旱烟时,碰到了镇子西头的张大麻子。他告诉我爷爷,傍晚他在公路碰到一辆警车,开得飞快,也不知它是路过,还是来我们这儿的。如果来我们镇子,抓的又会是谁?张大麻子吓唬我爷爷:“别是你儿子出事了!他不是进了两次五七干校了么?兴许在那儿说了反动话,让人揭发出来,给抓走了!”我爷爷一听急了,赶紧把烟袋锅往鞋底一磕,灭掉,上我家打探。他进了院子,见小黑狗守在鸡笼前,院子没乱,屋子也没哭声传出,便知父亲没出事。心托底了,他帮着关好鸡笼门,解放了可怜的小黑狗,这才进屋。

母亲起身,叫了声“爹”,吩咐弟弟赶紧点蜡。她请爷爷炕上坐,说是下霜了,天凉了,喝盅酒活活血脉。

爷爷又“哼”了一声,说:“我才不捡狗剩儿呢!”大踏步出去了。

母亲埋怨父亲:“爹来了,你怎么都不招呼一声?”

父亲说:“他一肚子火气,我敢吗?招不招呼又能怎样?我这个儿子,在他眼里还不如条狗!”

爷爷嫌父亲年轻时不听他的,学文不学医,跟着他提心吊胆过日子,对父亲心怀怨气。爷爷常自问自答地说:什么是好日子?太平就是好日子!说是掌握一门手艺,哪怕当个铁匠木匠石匠,喝口玉米糊都舒心;可是做书生的,哪朝哪代太平过?为了安慰爷爷,我和弟弟都曾表过决心,我说长大了当护士,什么人病了,都得请我给扎针;弟弟说他要当卖肉的售货员,我家人买肉,不用肉票,净挑肥的给。气得爷爷鼻子都歪了,说女孩子当护士赶上男人来打针,还得按人家的屁股,多不体面!至于弟弟理想中的职业,他只报之以两个字来评价:“吃货!”

爷爷走后,我张罗着点蜡。

母亲问父亲:“讲完了吗?”

父亲说:“还没呢。”

弟弟高兴了,说:“我一猜这故事就没完!”

母亲阻止我,说:“听完了再点蜡吧,要不白瞎亮儿了。”

我答应着爬回炕上,猫一样地蜷到炕梢。

“电影放完了,我们把银幕卸下来,停了发电机。我归置东西的时候,奇克图慌慌张张喊他爸,说是衣嘎布不见了!葛一枪埋怨他:谁让你当着大家抽它了?它一生气,撒腿跑了!奇克图说,它不是神仙吗,咋还这么小心眼!奇克图很委屈,平时不拴衣嘎布,它都没逃,谁知给它上了绳套,它倒没影了!我们去看拴它的那棵树,发现绳子不是挣断的,而是它自己解开的。你说狍子能自己解开绳扣,不是神仙又是什么!鄂伦春人有鹿哨,可没听说他们有狍子哨。但是奇克图的口哨厉害,猎犬能听懂他的召唤,衣嘎布也听得懂。奇克图把大拇指放到嘴边吹着,以往衣嘎布一听这音,就蹦蹦跳跳地跑来了,可这回奇克图的口哨不灵了,他哇哇大哭。我安慰他,说月亮是个神仙窝,谁让今晚的月亮这么好,衣嘎布达是飞越山谷回老家了。奇克图边擦眼泪边说,他要飞进月亮,找回它来。我说,那你就得造天梯啦!我以为奇克图哭一会儿就完事了,谁知他没完没了,像死了爹娘!鄂伦春人也忌讳白狍子离开营地,觉得不吉祥,发誓要找回来。那时凌晨一点多了,葛一枪说他在太阳升起前,一定能找回衣嘎布。他不让别人跟着,回撮罗子取了三发子弹,单枪匹马地出发了。他说了,一找到衣嘎布,就像电影上一样,打三枪给他们报信!你们看,他们学电影里的东西多快!”

弟弟嘻嘻笑了,说:“那山谷里的人得点三堆火了!”

父亲说:“就是。葛一枪走后,大家开始划拉枝丫,攒成三大堆,单等枪响了,点起火来。可是等啊等,三点多了,天放亮了,没有枪声,深山里倒传来狼嗥,把孟百合吓坏了,她跑回撮罗子,跪在神像前祈祷去了。”

我打了个哆嗦,说:“我不往下听了,一定是狼把衣嘎布和奇克图他爸,都给吃了!”

“我这二丫头,就爱把事情往坏处想!”父亲一边埋怨我,一边说:“我看鄂伦春人都不吭气,就说了句电影里的接头暗号‘香烟洋火桂花糖’来逗他们,可他们不笑。奇克图一直攥着火柴,坐在枝丫堆旁。我朝他借火柴点烟时,发现那盒火柴已被他攥湿了,真是父子连心呀!就不像我这儿子,我挨了地主的皮鞭,他还说风凉话!”

弟弟赶紧申明:“要是你也快被狼吃了,我也会像奇克图一样伤心的!”

父亲说:“我也以为葛一枪九死一生了,可是太阳刚冒红,四点钟吧,啪地一声,山谷里传来一声枪响,跟着又是啪的枪声,真是让人激动啊!等最后一枪响过后,我们欢呼起来!奇克图点起三堆火,火苗腾腾的,蹿得老高老高,估摸着老天看见这三团大火球,也喜欢得不得了!枝丫烧得快,也就20分钟吧,快烧落架了,我们赶紧续上干柴棒,让它再亮堂起来,大家围着火堆,又喝上了!反正电影也放完了,三声枪响,说明衣嘎布找到了,葛一枪也没出事,大家都高兴。我喝得舌头都木了,足足有一斤吧。葛一枪骑马带着衣嘎布回来时,迎接他的,就是守着火的奇克图和猎犬了,大家困的困,醉的醉,全都撂倒了!”

母亲问:“他老婆也睡着了?”

父亲说:“可不!”

母亲说:“她心可真大,要是我,怎么能睡着!”

父亲没有领会母亲这番话的情谊,傻乎乎地说:“那有什么!葛一枪打完三枪,她放了心,人一放松下来,猛喝一通,醉了睡着,太正常了!她醉倒时,我还没事呢。她躺在草地上呼Ⅱ乎睡,怀里抱着两个酒囊,那样子,就像一头母熊搂着俩熊崽,真招人稀罕!娶这样爱吃爱喝、心胸宽广的女人,福气呀。”

母亲“哼——”了一声,吩咐我快去点蜡,说是该拣桌子了。

弟弟有些失落地问:“这回讲完了?”

父亲说:“还有个尾巴呢。我那次放电影,没保护好银幕和拷贝,回去挨了批评,被扣了半个月的工资!等我转年春天去别雅山谷给鄂伦春人再放电影时,你们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月亮掉进山谷,变成了撮罗子,鄂伦春人住在月亮里了!”我说。

父亲欣喜地说:“嗬,二丫头的想象力真不错!”他赞美完我,也喝足了吧,很快把谜底告诉我们:营地多了两头小狍子!是衣嘎布生的。父亲说,衣嘎布那晚溜出去,回来后肚子揣上崽儿了。它生下的狍子,全是草黄色,跟其他狍子没什么两样。父亲最终评价道:“当神仙有什么好?不如一公一母两只狍子搂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有意思!”

母亲责备父亲:“当孩子说这话,也不怕带坏了他们!”

父亲说:“好孩子带不坏,坏孩子也带不好!”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虽然看不清楚,但从他放酒盅的声音中能够听出,他是将它倒扣在桌上了。他喝完酒,喜欢这样放置酒盅。在我想来,酒盅里扣着一个圆圆的句号。

我去了灶房,从灶台摸到火柴,点燃了搁在碗柜上的蜡烛。当我捧着蜡台进屋的一瞬,父亲母亲眯起眼睛,弟弟则睁大了眼睛。看来上了年纪的人怕光,而年轻的眼睛不惧光。我朝八仙桌走去,没等我放下蜡台,一直安静地趴在桌角打盹的野猫,让光亮给惊着了吧,突然一跃而起!它绑着绳子,所以它一跳,桌子好像来了神了,跟着颤悠。它力气真是大,那么沉的桌子,被它给折腾翻了!它闯了祸后,挣断绳子跳下炕。八仙桌翻倒的一瞬,杯盘碗盏各逃各的,有的骨碌到炕梢的枕头前,保住了命;有的骨碌到地上,摔个稀巴烂。碗里的黄酱,烟花般飞溅着,将父亲和弟弟的衣服弄污了。待我们醒过神来,才发现最要命的,是那尊刚得到的毛主席石膏像,粉身碎骨了!

“谁让你把毛主席像放那上面的?”父亲这回真急了,他骂母亲:“猪脑袋!”

母亲使劲捶着胸,叫着:“我的天呐——”

他们赶紧商量,该如何处理石膏像碎片。父亲说趁黑埋在菜园。母亲说不行,小黑狗和鸡都淘气,万一用爪子给刨出来怎么办?母亲说装进一个布口袋,锁进箱子,反正钥匙外人没有。父亲说更不行,万一形势不好,抄家的上门,不是逮个正着吗?他们无助地看着我们,希望我和弟弟能想出好办法。弟弟一拍大腿,说这有什么难的?用锤子将它们敲得碎如米粒,撒在鸡架下,和鸡屎混合在一起,最后扬到地里做肥料,谁也不知道。我说干脆把它们扫进灶坑,点把火烧酥了,它们变成乌黑的石膏粉后,当炉灰扔掉,不就没事了吗?

他们觉得我的主意可取,母亲立即拿笤帚和撮子打扫石膏碎屑,父亲出去抱柴。我们都忘记那只癫狂的野猫了,其实它一直蹲在灶房的角落,伺机逃跑。父亲一开门,它得救地蹿出去,与闻声而来讨主人欢心的小黑狗,撞个正着。小黑狗也真没出息,吓得掉头就跑,野猫发出嘲笑般的叫声,消失在夜色中了。

母亲没让火白烧,她将灶上的大铁锅填满水,说是被黄酱弄污的衣服得趁早洗了,不然挺一宿,就渍住了。水缸的水快见底了,母亲唤父亲挑水。父亲拿起扁担了,但母亲怕他喝多了腿软,再掉到井里,连忙抢他的扁担。父亲说没事,可母亲就是不放心,她吩咐我看着火,拿起手电筒,跟着父亲去水井了。

我蹲在灶坑前,看着雪白的石膏碎屑,被金红的火焰吞噬了,我对站在身后的弟弟说:“火一定长着金牙,它吃起东西来,多厉害呀。”

弟弟没回应我的话,他担心地问:“咱大姐回来,要是问起毛主席像,该怎么说?”

我说:“不是说白鹿白狍子是神仙吗?毛主席石膏像是白色的,那毛主席就是神仙!神仙去哪里,谁能管得着!”

弟弟嘿嘿乐了,去屋里查看损失的物件。

平时我们挑担水,一刻钟就够了。可那天半个钟头过去了,还不见父母回返。我和弟弟慌张起来,怕他们掉井里了,连忙带着小黑狗去找。走到中途,小黑狗突然奔跑起来,比我们先迎着了他们。上弦月没多大亮光,母亲又没舍得打手电筒,所以路是模糊的。可是父亲心里是亮堂的,因为他挑着水,哼着小曲。我生气地说:“挑一趟水,怎么用这么长时间!”

母亲语气绵软地说:“你爸喝多了,桶掉井里了,我们捞桶耽搁了工夫!”

弟弟“呸——”了一口,说:“骗谁?井那么深,什么工具都没有,搁鸡巴捞呀?”

弟弟的话,惹得父亲笑起来,只听“咣当——”一声,水桶蹴到地上,看来扁担从肩上滑落了。母亲连忙打开手电筒,一看水桶没翻,水只洒了一点,便放心地关掉手电筒,讥讽父亲连担水都禁不住,软蛋一个!

父亲笑着说:“天上的牛郎硬蛋,有本事你叫他下来帮你挑水呀!”

“我才不跟织女争男人呢。”母亲说,“人家一年才见一次面!”

他们甜蜜地斗着嘴进了家,将水倒进缸后,听弟弟汇报物品的损失:碎了两只碗,一块盘子,八仙桌子的一条腿也瘸了。母亲的喜悦倏忽没了,她叹着气,抱怨父亲的故事讲得太长了,不然不会惹这么大的乱子。

父亲看着弟弟说:“能怪我吗?都是野猫闹腾的!”

弟弟看着母亲说:“能怪我吗?都是你说耗子糟蹋仓棚的粮食,我才去山里捉来野猫的!”

母亲看着我说:“能怪我吗?都是这个傻二、r头,非把蜡台往八仙桌上捧,吓着了野猫!”

我看着窗外说:“能怪我吗?要是老天把月牙儿送到咱家当灯使,谁还点蜡烛!”

我想在那个寒露的秋夜,老天听了我的话,一定会委屈地说:“能怪我吗?这么黑的夜,就这么一盏天灯,还不得千家共用?”

中部:空白

下部:儿子

弟弟讲述鄂伦春人拍电影的故事之前,母亲陷在沙发里,手提一串念珠,眯缝着眼,时而念两声“阿弥陀佛”,时而加入我们的闲聊,时而歪头打盹,发出喃喃呓语。由于我带着米米回来过年,再加上弟弟一家也来了,姐姐家的厨房盛不下十多口人,饭桌便被搬到了客厅。

这是腊月二十三的午后,我们给祖父和父亲上坟回来,做了一桌好菜,祭灶过小年。姐夫吃完打理铺面去了,弟妹带着孩子串亲戚去了。只有姐姐、弟弟和我,依旧守着椭圆的饭桌,推杯换盏。我们两三年才聚一次,要说的话太多,午饭时间便像冬日的黑暗一样,被拉长了。才三点钟,天色就透出迟暮之气了。看来太阳还是喜暖,那时节它红光满面,生气勃勃,横贯长空,迟迟不归;而白雪一覆盖了兴安岭,它就没精打采的,缩头缩脑,晚来早走。

姐姐家的房子在小城的东南角,是一座居民楼的顶层。从四楼的窗口,望得见白茫茫的白,冰封的河流,以及岸上墨色的灌木丛。楼下住平房的人家,在园田中养了一群鹅,一到喂食的时候,他家的两条狗便出来警卫。因为雪大,乌鸦和麻雀有时找不到吃的,会偷吃鹅食。母亲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站在窗前,看着低头啄食的鹅,东张西望的狗,和那些盘旋在半空的可怜的乌鸦和麻雀。她怀念从前家中的菜园、院落、火炕、水缸、大公鸡和小黑狗。一旦想起小黑狗,她就嘟囔父亲:“都是你,带走了这么仁义的狗!”

父亲去世三十年了。他的死,母亲一想起就气得慌。当父亲不必再下放劳动,能安安稳稳做教书匠时,他却把自己打发到另一世了。

那年深秋,小镇学校组织庆祝演出,全镇居民都参加了。操场搭起了舞台,人们拎着板凳,横七竖八地坐在下面。女教师小合唱时,懂音乐的父亲拉手风琴伴奏。他穿着银灰的涤卡中山装,背头梳理得洋洋洒洒。他精神抖擞地上台时,引来满场笑声。因为我们家的小黑狗,不识时务地跟着蹿上舞台。父亲呵斥它下台,它就是不听。父亲没办法,只得让它趴在脚畔。只见父亲一甩头,十指跳舞似的在键钮和键盘上跃动,欢快的音符就如山泉一样,奔涌而出!小黑狗配合他的甩头动作吧,甩起了尾巴。父亲拉着琴,目光放在女教师身上。坐在我身旁的母亲低下头,跺着脚说:“还不完,丢人现眼!”母亲话音刚落,父亲忽然一歪身子栽倒了。跟他一起倒下的,还有手风琴。琴声歌声戛然而止,我们冲上舞台。我们可怜的父亲,在被抬往卫生所的半路上,停止了呼吸。他走的时候,满面笑容,好像他愿意离开我们似的。母亲抱着他的头,说:“你撇下我们,还这么高兴,真没良心啊!我是让琴声快完,没让你完啊。”母亲哭昏过去。我和弟弟吓哆嗦了,以为父母一堆儿没了。埋葬了父亲,母亲把父亲生前穿过的衣服收拾在一起,捧到十字路口,预备烧掉。可她刚划着火柴,小黑狗冲上来,趴在衣服上,哀怜地叫。衣服上有父亲的体息,它合不得,可母亲不能让自己的男人在冥间没衣服穿呀,强行拖走小黑狗,烧掉衣服。小黑狗耷拉着脑袋回家后,不再出窝,也不吃食,不久就死了。清理狗窝时,我们发现了父亲的一双黑布鞋。父亲离世的那天早晨,曾打着口哨刷这双鞋,晾在窗台上。看来我们忙碌葬礼的时候,小黑狗将它从窗台叼过来了。母亲看着她做的布鞋,哭了。她对我们说,从今往后,家里不许养狗。狗跟亲人一样,失去了也锥心刺骨。

父亲走后,爷爷一滴眼泪也没掉,说是死在父母前头的孩子,是不孝之子,不值得哭。他还说没了儿子也好,不用再跟他担惊受怕过日子了。爷爷活到80岁,走时一点也不糊涂。他交代我们,把他和他儿子埋一块儿,而且要埋在儿子的正上方,这样能镇住这个一意孤行的家伙。父亲哪怕多不听话,在他脚下,也翻不了天。

一到腊月二十三,家人都要进山,给祖父和父亲上坟。母亲从来不去,但每年的这个早晨,她会早早起来,精心烹制供品,炖鸡,煎鱼,焖五花肉,说是过年了,得给他们弄点硬菜下酒。我远在外地,不是年年能赶回来,去上坟的,就只有姐姐和弟弟了。

但今年我腊月十九就回来了。米米的自闭症越来越重,我只好在家带她。11岁的女儿休学了,而我办理了停薪留职,我们俩最不匮乏的就是时间了。

要说我们三姐弟,过得最不如意的就是我了。姐姐生活在我们童年最向往的县城,离我们住过的小镇,不过20里路。她嫁了当年与她相恋的副场长,有一个帅气懂事的男孩,正在长春上大二。虽说姐夫下岗了,但他靠着手艺,开了家汽车修理部,经济比较宽裕。而在工会上班的姐姐,清闲自在。姐姐姐夫感情好,所以一直以来,母亲乐得跟他们过。弟弟在一个林业局的法院工作,离姐姐家70来公里。这两年他迷上了摄影,一到双休日,就和朋友驾车去山里拍风景。他妻子是小学语文老师,文静贤淑,孩子上高二了,家庭平稳。每隔半个月,他会回来探望母亲。如果说他们过的是人日子,我过的就是狗日子!我结婚晚,挑来拣去,竟嫁了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开始两年过得还好,三年之后,才发现找个比自己小许多的丈夫,等于一头栽进了小煤窑,险象环生,处处黑暗。丈夫在一个实权单位做处长,几乎天天有酒局,不到夜半不归。他回到家,身上很少有清爽的时候。除了烟酒味,还有去桑拿房推拿时涂抹的各种精油味,以及来路不明的香水味。当年我在爷爷面前表决心,说是长大了做护士,没想到还真应验了!我在医院闻不到好味儿,回家也没有好气息,长在我身上的鼻子,恐怕是这世上最倒霉的鼻子了!我和丈夫常年冷战,这大概影响了女儿,她怕见人,不爱说话,看人时目光冷冷的。

我喝了点酒,跟姐姐痛诉丈夫的种种不是,说:“你们没看到他那副德行,送我和米米去火车站时,欢天喜地,好像家里两块乌云飞走了!我估摸着,我们娘儿俩不在家,他晚上就得睡在洗脚房了,反正那些黄毛小姐伺候得比我好!”

姐姐“扑哧——”一声乐了,说:“这可是你自己找的,当初我们坚决反对,怕你日后有苦头吃,你听吗?要是实在别扭,就离!现在离婚多大点事啊,没人笑话!有的人离两三次,照样找好的!”

弟弟在法院工作,离婚方面他最有发言权,他说:“就是,现在办理的案子,离婚的最多,法院快成离婚院了!”

我笑了,说:“你们过得好,我心里还平衡点,不是一家子婚姻都背运!”

母亲叹息了一声,抖了抖念珠,大声说:“离?一脸褶子,半头白发,谁要?”

我气急地说:“起码比您强,牙还一颗没掉!”

母亲咧嘴乐了。由于缺牙,她的笑显得很空洞。

弟弟嫌我过于沉溺于个人混沌的家事吧,突然问我还记得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的给鄂伦春人放电影的故事吗?我说当然记得,那部片子是《渡江侦察记》,我记得葛一枪、奇克图还有一只白狍子。也记得故事讲到中途时,姐姐托现在的姐夫送来一尊毛主席石膏像,被母亲撂到八仙桌上,结果被绑在桌角的野猫给掀翻了桌子,石膏像碎了,碗里的黄酱四溅,弄脏了父亲和弟弟的衣服。我蹲在灶坑前烧毁石膏像碎片,父亲母亲则挑水洗衣,直至夜半才消停。

母亲咳嗽一声,说:“沾了黄酱的衣裳才难洗呢,费了半块肥皂!”显然她也记得这事。

我揭母亲的短:“你们俩挑趟水,挑了半个多钟头!害得我和弟弟带着小黑狗去找,还说什么水桶掉井里了,以为我们小孩子好糊弄!”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说:“总比你和米米他爸别扭着强!”

弟弟怕我回击母亲,再惹得老太太不高兴,赶紧说:“听我给你们讲讲现在的奇克图吧——”

我说:“你怎么会认识奇克图?”

弟弟说:“这两年我不是常去山里拍风景吗?就这么认识的。”

母亲“嗨——”了一声,坐直了,把目光放在弟弟身上,显然她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就在这时,米米突然从里屋出来了。这孩子奇瘦,苍白的脸,漆黑的长发,再加上穿着黑裤子,白毛衣,看上去像个幽灵。那天下了火车一进家,母亲见她这打扮,很不高兴,嘟囔着:“我还没死,她就吊上孝啦?”我赶紧解释,这孩子不爱穿喜气的衣服,就喜欢黑白色,没办法。此时米米定定地看着我,带着股怨恨,我这才反应过来,该是为她出谜语的时候了。一个心理医生对我说,孩子不爱说话,得想办法让她开口,看她对什么感兴趣。我试了很多同龄孩子感兴趣的话题,她都无动于衷。没想到有一天无意让她猜一道谜语,她居然很兴奋,而且猜中了!这样,我跑到书店,将谜语类书籍一网打尽。米米已经识字不少,怕她看到书,预先知道谜底没兴趣了,我把书锁进柜子,她猜中一条,再将新的抛出。我很奇怪,米米涉世不深,但猜谜很厉害。下午两三点钟,是我给她出谜语的时候。

我对米米说:“身上穿红袍,肚里真心焦。惹起心头火,跳得八丈高。打一物。”

我刚说完,窗外突然响起谁家祭灶的爆竹声,米米愣了一下,跟着抿嘴笑了,我们也笑了,因为谁也没料到,这谜底自己开口说话了。

米米难得的笑容,让我轻松了一下。

弟弟说:“米米,舅舅给你出个谜语吧:一个老头愁又愁,两只耳朵让人揪。打一物。你想猜出这是什么物件,得坐下来听舅舅讲的故事。”

母亲温柔地唤着:“米米——到姥姥这儿来——”

米米犹豫了一下,把目光放在门口的紫檀木圈椅上,慢慢走过去,缓缓坐下来。

米米坐定了,母亲开始嘟囔,说是人老了,狗都不稀罕,都没人愿意跟着坐一块儿了,活这么大岁数干吗!米米不吭声,母亲便回头看了眼窗外,嘟囔起了天,说是太阳落山了,天边却一星半点的火烧云都没有,天上冷锅冷灶的,哪有过节的气氛!数落完天,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是屋子的暖气太足了,热得她犯迷糊,喘不动气了。我赶紧起身,将母亲卧室的气窗打开,这样清冽的冷空气,能流通到室内。

母亲不平着,可我满心欢喜,除了吃饭,米米很少与人坐在一起啊。

怕米米和姐姐接不上故事,弟弟把父亲讲过的故事,简要复述了一遍,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们摄影三人组,除了我,还有三鸳鸯和大鹏,年龄都差不多。大鹏是音乐老师,三鸳鸯是开浴池的小老板。为什么叫他三鸳鸯呢?他家浴池牌匾上画的鸳鸯,不是一对,而是三只!一雄两雌。他说现在的男人,哪个守着一只鸳鸯戏水?明着一个,暗着总得有一个,依照艺术尊重现实的创作规律,就得画三只鸳鸯!”

“一听这三鸳鸯就不是好鸟儿!你跟这种人在一起,混不出好!”母亲撇着嘴,豪迈地说:“要让我画三只鸳鸯的话,两公一母!”

我们被她逗笑了。

“我们三个人,三鸳鸯的相机最好,他有钱嘛。我的次之,大鹏的再次之。我们仨,这两年把附近的山,差不多转遍了。春天的溪水,夏天的野花,秋天的五花山,冬天的大雪,全入了我们的镜头了。也怪了,好景都在深山里!而深山的路,多是早年林业大开发时留下的运材线,坑坑洼洼的小毛毛道,才难走呢!三鸳鸯的切诺基,损坏了好几条轮胎了!因为这,他新娶的老婆一流产,就把责任赖到三鸳鸯身上,说是车胎老坏,她的胎儿也跟着遭殃。你说也真怪,三鸳鸯的老婆年轻漂亮,就是挂不住孩子。我们进山时,车里备着吃食,拍完风景,找个靠近水源的地方,就开始野餐了。我们喝酒,吃肉,唱歌,有一次全都醉倒了,眼看着车,谁也摆弄不动,只好宿营,第二天醒了酒再回来。夏天时,大鹏带着笛子,吃饱了喝足了,他那小笛子一吹,鸟儿一拨拨地飞来,真是神仙境界呀!”弟弟诗情画意地铺垫了许多,才切入正题:“去年清明刚过,三鸳鸯对我说,两百公里外有条山谷,叫月亮谷,外人很少知道,美极了!几年前他去看望驻军部队的一个哥们儿,路过那儿时,听人说起,特意跑去,吃了次手抓狍子肉。山谷住着一个鄂伦春人,带着一只猎犬和一匹马生活,极少出山。他手里没枪,就用原始的扎枪打猎物,非常准。他很孝顺,他父亲葬在那条山谷后,他就一直守在那儿。因为与世隔绝,他遇着人,说起话来常常没头没脑的,得适应一会儿,才能跟人对上话。说真的,当时我还没把他跟奇克图联系在一起。只是想着,那条山谷美,这个鄂伦春人又那么有意思,哪样都值得拍呀!不过想去那里,双休日肯定不行,路途远,没法在那儿住两宿儿。好地方就像洞房,得住进去才能体会到美妙呀。三鸳鸯干个体的,随时随地能走,我和大鹏就不一样了,三个人想一同上路,只好等到五一假期了。”

“怪不得你五月五号才回来,就陪了我一天!我问你五一千啥去了,你不是说加班审案子吗?”母亲像小女孩一样负气地说:“撒谎也不怕烂嘴!”

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喝了口酒,说:“劳动节一大早,太阳还没出呢,三鸳鸯就开着车,接上我和大鹏出发了。我们开出居民区,上了公路,才走了20来公里,晨雾就起来了。雾一开始很小,看得清路,后来就不行了,雾大得打着车灯,也瞅不清路了。怕出危险,我们停下来。看不清山,满眼白茫茫的,我们就摇下车窗闻松香,那时松树刚绿,松针散出的味儿,清香极了,感觉自己被灌进香水瓶子里了!这时大鹏突然说,他估摸着老天把树当作了医生,米米,你说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以为米米不会搭腔的,谁知她看了我一眼,说:“老天给每棵树,都披上了白大褂,它们就成了医生了!”

弟弟兴奋地说:“我外甥女就是聪明!”

母亲嘟囔道:“讲个故事跟驴拉空磨似的,磨磨唧唧,瞎转圈儿,真随你爸!”

弟弟用筷子夹了块溜肥肠,满嘴流油地吃完,喝了口酒,说:“不说雾,哪来下面的故事?”

姐姐说:“快说吧,要不晌午饭得吃到晚上了!”

弟弟用餐巾纸抹了抹油嘴,说:“到了七点钟,雾开始散了,看得见树林的绿色了,我们以三四十迈的速度,慢慢往前开。半个钟头后,路过一片樟子松林,看见前方停着一台四轮驱动的大吉普。谁会像我们这么早出来呢?这车派头可不小,停在路中央,看来车主觉着这么早,是不会有往来车辆的,把路当成了自家的,怎么舒服怎么停了。三鸳鸯踩了刹车,我们下车朝它走去。山路太窄了,这车要是不闪开,很难错过车。到了近处,才看清这车挂的是北京牌照,北京到这里,几千公里,连轴转地跑,也得三天啊!它来干什么的呢?我们凑过去一看,嗬,车里的四个人,除了坐在副驾驶座位的一个塌鼻子黑脸人,其他人都睡着。没等我们敲车窗,黑脸人瞄着我们,将司机推醒了,跟着后排座位的人也被他叫醒了。他们打开车门,挨个走出来。这些人个个半长的头发,大胡子,穿迷彩服,驼色背心满是口袋,一色儿的登山鞋,一看就是拍片子的。跟他们一搭话,果然如此。他们是从北京过来,为一部电影采外景的。其中一个导演,一个摄像师,一个编剧,一个剧务,几个人轮流开车。而那个黑脸人,是鄂伦春向导。他们要拍的电影,反映的是鄂伦春人在东北解放时的一段历史。他们出来快半个月了,先后去了几处鄂伦春人聚居地,黑河,饶河,阿里河,按理说那些地方风景也不错,可他们总觉得美中不足,就从阿里河带了个向导,奔咱这儿来了。”

“哦,我听人说起过,有人来这里拍电影。”姐姐怕弟弟喝多了,递上一杯茶。

弟弟接过茶,象征性地沾了沾唇,把它远远地放在一边,显然这个时刻,茶是不受待见的,他说:“这辆车跟我们一样,也是因为雾大,怕出事,停在路上的。他们连日奔波,太累了,全都睡着了。雾小了,能上路了,可向导看他们睡得香,没好意思叫醒他们。出门碰到同道人,是最愉快的事了。三鸳鸯对他们说,你们也没个明确的目的地,不如跟着我们走!因为我们要去的月亮谷,是大兴安岭最美的山谷,那里正好住着一个鄂伦春人。那几个人一听,高兴坏了,说这可真是神仙帮忙。就这样,我们在前,他们在后,一道出发了。八点以后,雾气消散了。向阳山坡的达子香开得火爆爆的,小鸟恋着花,踏得花枝直颤悠,那粉红的花,看上去就像飞舞的彩云,实在美极了!我们一上午,跑了近两百公里。那时防火期刚开始,胳膊戴着红箍的护林员,把持着主要道口,检查过往车辆,逐一登记,没收香烟和火柴,所以一路我们停了七八次车。到了中午,路过一个小镇,我们在一家饭馆,就着小咸菜,喝了疙瘩汤,吃了葱花烙饼,那叫一个舒坦啊!下午的路更难走了,全是毛毛道,这路就像出过麻子,到处是坑儿,余下的六七十公里,我们竞走了四个钟头,赶上牛车了!车走得慢也好,敞着车窗,一路赏花了。早开的花,除了达子香,还有耗子花,蓝的,纯白的,那姿态,那温柔劲,就像小花猫!”

“真磨唧,说了这么半天,还在路上。等你讲到那个鄂伦春人出来,估摸着星星也该出来了!”母亲埋怨着,“你要是当老师,给学生上课,得节节拖堂!人家你爸,从来都是一节课刚讲完,下课钟跟着就打响了,那才叫本事!”

“昨天你还跟我说我爸,嫌他这儿嫌他那儿的,怎么一转眼又向着他了?”我说。

母亲说:“快过年了,我要是不嫌他几句,他晒脸,天天晚上梦里缠磨我!”

弟弟说:“好了,好了,就要到月亮谷了!那条山谷怎么跟你们形容呢?就像俏姑娘的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有股子说不出的媚气、野气和神气!山谷两侧,是大片的落叶松和樟子松的混交林,密密实实的,好多树都跟脸盆那么粗!你们也知道,咱大兴安岭,采伐了半个世纪,再加上八七年那场大火灾,好林子基本看不到了,所以第一眼看见那条山谷,真的感觉时光倒流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出家门就是山,一进山就能看见大树!谷底有一片水冬瓜和白桦树的混交林,黑白分明,看上去像老天布下的一盘围棋。如果说山谷是个大馅饼的话,水冬瓜、松树、白桦树就是它夹着的馅料,从颜色上看,还得是海参虾米鲍鱼馅的呢!”弟弟特意这样比喻着,笑着说:“我们到的时候,太阳刚落下去,远远就看见一个围着桦皮的撮罗子。深山里来了两台车,你想那动静得多大?可并没有人从撮罗子里迎出来,也没看见马和猎犬。我担心地对三鸳鸯说,那个鄂伦春人下山了吧?三鸳鸯比我有经验,他抽着鼻子,说是空气中有柴灰的气息,说明火塘刚烧过火,那人没出山。我们议论着,走进撮罗子。别看这撮罗子一丈见方,居家过日子的东西,该有的都有。木板搭成的铺上,铺着隔潮的狍皮褥子,上面摆着军用棉被、枕头和烟盒。铺对面的松木架子上,堆放着盛粮食和肉干的袋子。而它的下面,摆着酒桶、豆油桶和盛熊油的坛子。撮罗子中央那座石片垒砌的火塘,果然烧过火,一只铁皮壶坐在上面,水是开过的。火塘旁的小木桌上,一字形摆了几只碗,碗里都有一捏茶叶,三鸳鸯说鄂伦春人一定知道有客人来,提前备好茶了。三鸳鸯提起水壶沏茶,我们每个人捧着茶碗走出撮罗子时,鄂伦舂人带着猎犬回来了。”

弟弟说到这儿,奔向卫生间。母亲“哼”了一声,说:“讲到喝茶,他就撒尿,真没出息!”

姐姐说:“要是说到吃肉,还不得让我再炒个肉菜呀。”

我指着桌子说:“葱炒犴肉,山鸡榨菜,都是野味,他还想要什么?顶多给他回回勺。”

弟弟从洗手间出来,使劲咳嗽了两声,说:“这么暗,还不开灯?”

母亲说:“听故事开什么灯,费电!”

弟弟说:“我还没吃完呢。”

母亲说:“又吃不进鼻子里!”

弟弟嘟囔着:“小时候听故事,您不让点蜡;现在又不让开灯,这抠门的毛病,几十年没改!”

母亲尖着嗓子说:“我抠门?你打听打听去,咱家这一左一右的困难户,我接济过多少?你知道个屁,臭小子!我告诉你,好故事都是黑着听,才有意思!”

弟弟怕母亲动真气,叫了她一声“老佛爷”,算是道歉了,回到正题:“我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鄂伦春人!他又矮又胖,小眼睛,宽额头,一撮小黑胡子,头发又黑又密,牙齿又白又亮。他穿狍皮背心,拎着个篮子,见了我们不说话,憨憨地笑。三鸳鸯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天气真不错。导演问他在山上住多少年了?他说昨晚听见猫头鹰叫了。我问他一天吃几顿饭,他说马一大早就去河边吃草了。鄂伦春向导问他去年冬天打了几只狍子,他说有人想来他这儿养蜂。他一直答非所问,把我们给乐的啊。语言在他那里,好像是冻僵了!不过,他适应了一会儿,渐渐就苏醒了,能与我们对上话了。他说一小时前,他就知道有人要来,因为吹向山谷的风,不像往日那么清新,有微微的汽油味,这说明有汽车奔山谷来了。他烧开水,把茶碗摆好,出去采野菜了。他知道来这儿的人,大都带着肉食。刚冒出来的婆婆丁和四叶菜,嫩极了!将它们用开水轻轻一焯,蘸上大酱,就是最好的下酒菜!我们把带来的卤煮的牛肉、烧鸡、白酒、豆腐干、皮蛋,从车上搬下来,放到撮罗子前的草地上,开始吃喝了。导演要笼堆火,鄂伦舂人使劲摇头,说是风有时调皮,万一吹走几颗火星,引起火灾,那就遭殃了。他说前些年一到防火期,防火办的人,就让护林员上山,赶他下山。可他下山至多住一夜,又会跑回来。月亮谷的林子太密了,一旦起火,很难控制。这里是难防的区域,鄂伦春人又不愿下山,防火办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他发展成护林员,守着这片林子。防火期时,他不在外面吸烟和生火,已成习惯了。他说做护林员这两年,附近有两场雷击火,是他最先赶到扑灭的,没酿成大灾,所以去年底,他受到表彰,得到了一个嘹望火情的高倍望远镜,还有五百块钱奖金。鄂伦春人说着,进了撮罗子,取出望远镜,奔向一棵粗壮的樟子松,噌噌噌,比猞猁还灵巧,转眼之间就爬上树!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又噌噌噌地下来了。他回到我们身边,说这棵十来米高的树,就是他的火情嘹望台!他下来的那一刻,我猛然想起爸爸讲过的给鄂伦春人放电影的故事,葛一枪的儿子,不就爱爬树吗?我问他是不是姓葛?他点点头。我说,那你一定就是奇克图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我接着说,这条月亮谷,看来就是别雅山谷了!他瞪大眼睛,照着我的肩膀就是一拳,证明我说对了!”

“你别老鄂伦春人鄂伦春人地叫,你这故事里有两个鄂伦春人呢,干脆说名字得了,要不我分不清是哪一个!”母亲打断了情绪激昂的弟弟。

我为弟弟开脱着:“他是为了埋下伏笔,才没说奇克图的名字呀。”

母亲嘲笑着:“打一开头讲这故事,我就知道那个人是奇克图。你弟埋这伏笔,跟你爸没法比!你爸埋的伏笔像迷宫,敌人真会犯迷糊;你弟埋的伏笔就像破篱笆,敌人用脚一踹就进来了!”

母亲的两个比喻,把弟弟逗笑了,他改换了人称,将两个鄂伦春人,分为奇克图和向导来叙述了:“三鸳鸯也没想到,我跟奇克图竟有这渊源,他让我们先干一碗兄弟酒!我们腾空了茶碗,开始倒酒。奇克图真有意思,瓶装的白酒打开后,他要先倒进狍皮酒囊,然后再倒碗里。他说进了酒囊的酒,哪怕是打个转出来,也会好喝多了!好像那酒囊是酒的贵族学校,一进一出,身份就不一样了。碗大,我们倒个一两左右,就算一碗。干完一碗,三鸳鸯说得干第二碗,为奇克图和咱爸!因为没有父亲,就没有儿子,而两个父亲都去另一个世界了!我和奇克图自然干了第二碗。两碗酒下去,奇克图咋都没咋的,我却晕了,咱们汉族人的酒量,跟他们比起来,就是小河沟和大江大河的差别呀。三鸳鸯问奇克图的母亲是否健在,奇克图先是摇头,后又点头。三鸳鸯便张罗第三碗酒,说我和奇克图,应该祝福母亲健康长寿!奇克图喝第三碗酒时,眼神凄凉。”

我说:“是不是他母亲生死不明?”

“真让你说着了。”弟弟话音刚落,楼下的街灯亮了!客厅有了微弱的光,他趁此添酒,美美地咂一口,说:“嗯,喝着酒讲故事,就是来情绪!要讲奇克图的母亲,还得从他父亲的死说起。鄂伦春人下山定居后,为了保护动物,也为了防止他们族人之间酒喝多了,拿枪惹事,猎枪都被政府收缴了。葛一枪没了枪,就跟丢了魂似的。他一天到晚捧着酒囊,喝多了就唱,漫山遍野地游荡,成了半疯!白狍子生的两头狍子,被他说成是魔鬼,全给宰了下酒了!有一年春天,他喝多了酒,非拽着老婆去河里叉鱼不可,结果到了河边,他把水底的一块青石当作大鱼,一叉子叉过去!见石头不动,葛一枪生气了,骂它脾气大,咕咚一声跳进水里逮它,结果鱼没抓着,他却被水呛死了。那条河齐腰深的水,本不该淹死人的,你们说是不是很邪门?葛一枪死后,奇克图的母亲很愧疚,觉得她跟男人一起出去,男人死了,她却活着,很丢人。她靠酒麻醉自己,不然晚上连两个钟头都睡不上。奇克图见母亲喝得舌头不好使了,走道歪歪斜斜的,怕她出事,便送她出山,去小铜铃家。还记得小铜铃吗?就是奇克图的妹妹,她嫁了个在县城跑运输的汉族小伙。两口子一开始过得还好,可是小铜铃一连生了俩丫头后,这汉族丈夫就嫌弃她了。说她不会打扮自己,邋里邋遢,不会收拾家,胖得像猪,常常揍她。奇克图的母亲到了小铜铃家后,有一次见女婿打女儿,她气不过,抡起板凳,把女婿暴打一顿,从此回到儿子身边,再不出山了。奇克图说,母亲回来后,依然每天喝酒。有一年夏天,她造了一条只容一人坐的小桦皮船,初秋的一个日子,她扛着桦皮船,去了葛一枪出事的那条河,说是要试试水,从此后再没有回来。事后奇克图回忆起来,母亲走的那天,带走了衰老的白狍子,还带走了父亲遗留的猎刀,看来打定主意是不回来的。”

“最后也没找着尸首?”母亲问。

弟弟说:“没有,别说是尸首,连船的影子也找不着。奇克图沿着那条河,骑着马,从秋天一直找到河结冰了,蛛丝马迹没寻着。”

“我估计她是自杀了。”姐姐说,“不可能活着了。”

“也没准她带着白狍子,在哪座山里独自呆着呢!”我说。

“她要是活着,白狍子也早死了!狍子能活20年,都了不起了!”姐姐说。

“那不是狍子,是神仙!”我固执地说:“它没准儿能活千万年,有谁知?”

弟弟怕故事出岔子,回不到正路了,不让我们就此事议论下去,说:“奇克图说完母亲的故事后,向导问他,你还不算老,打定主意,一个人在山里过下去了?不想讨个老婆吗?奇克图说,他不讨老婆了,他有喜欢的。我们都好奇,问他喜欢谁?他晃晃悠悠地回到撮罗子,取出一长一短两支笛子!笛子咱们也见多了,可是谁见过桦树皮的?他发明的桦皮笛子,有圆圆的小孔,音节齐全。他先拿起那支长笛,吹了一阵,他的马就咴咴叫着回来了;再吹短笛,去河沟玩水的猎犬跑回来了,实在太神了!他说马和猎犬,就是他心爱的!大鹏说,马和狗,并不代表姑娘呀!奇克图不高兴了,说马和狗比姑娘好,姑娘会负心,它们不会!导演很喜欢奇克图,当场拍板,说是来大兴安岭来对了,外景地就选在这儿了!他还说让奇克图演其中的一个角色,虽然戏不多,但能出彩。奇克图问:那我能上电影了?导演说,那是啊。奇克图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是他小时候看电影,就梦想着有一天能上银幕。导演答应他,不但他上银幕,他心爱的马和猎犬也上,奇克图激动得差点哭了。他边喝边唱,唱的是鄂伦春语,我们听不懂,向导给我们翻译,说歌词是奇克图即兴编的:远方的客人给我带来了酒和肉,还给我带来了演电影的好消息。我愿意让我的桦皮笛子,给你们引来一世界的鸟儿;愿意让我的马,带着你们采山花;愿意我的猎犬,在你们遇见狼时,做你们的守护神。说真的,那些软绵绵、哼哼唧唧的流行歌曲,跟奇克图的歌声比起来,简直就不是歌了!奇克图的歌,没有伴奏,却那么的动听,有味道,把懂音乐的大鹏都给震住了!那个晚上,我们都喝多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只有奇克图还清醒。五月初的晚上,气温还很低,奇克图怕我们受凉,将狍皮铺在撮罗子的地上,挨个把我们背进去。一个撮罗子装七个大男人,就像包子打多了馅,要挣破了,奇克图只好睡在外面。他有一个熊皮被筒,钻到里面,就是在雪地上,也能睡出热乎气。我们醒来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奇克图急得团团转,因为他和好了面,想给我们烙饼,可我们把撮罗子挤满了,他没法靠近火塘。说真的,那几天,是我长这么大,过得最快活的日子!奇克图给我们唱歌,给我们讲他们民族的神话故事,还用挂网打了开河的鲶鱼,美美地吃了一顿。离开奇克图的时候,我们都恋恋不合的。我们约好了,电影开拍了,再来看他。三鸳鸯跟奇克图开玩笑,说他一不留神成为电影明星后,山外的姑娘会蝴蝶似的飞来,争做他的老婆。奇克图臊得脸红了,从他的表情上我能看出,他也是想有一个姑娘陪着的。”

“奇克图演电影,真的找着了老婆?”母亲问。

弟弟说:“别着急,听我往下讲啊,七月底,电影在别雅山谷开拍了。”

“你怎么不叫月亮谷了?”姐姐说,“别雅山谷不好听,别嘴。”

“我觉得‘别雅’好听!”我说,“‘月亮’都让人用滥了,什么月亮湾,月亮寨,月亮超市,月亮灯饰城,最可笑的还有月亮洗脚房、月亮擦鞋铺、月亮蟑螂屋!”

“我们林业局有家小旅社,也叫月亮,脏得不像样子!”弟弟补充了一句,接着讲故事,“摄制组从北京开来两辆加长车:一台设备车,一台宿营车。演职人员加一块儿,三四十号人呢。宿营车住不下,还搭了两个帐篷。大鹏放暑假了,他和三鸳鸯先去了一趟,回来洗出一沓照片给我看。虽说戏里没名角,但那一带的风景,实在美啊。蓝天白云,绿树清溪,漫山遍野的野花,随便一个女人站在那条山谷,都成了美人,你们信不信?九月中旬,利用公务员休假,我和三鸳鸯一起去别雅山谷,大鹏没去,学校已经开学了。那时天已转凉,头场霜来了,树叶黄了多半。奇克图见到我非常高兴,说是现在他跟摄制组一起开伙,都吃胖了。的确,他比我上次看着富态了,眼神也温柔了,看得出他很快乐。剧组里的女演员,都爱跟他开玩笑,这个说。奇克图,我跟你在山里过吧,你一天给我烤只山鸡,怎么样’?那个又说‘奇克图,晚上咱俩去小树林睡吧,我给你当一夜的新娘,不要钱’。奇克图紧张坏了,他说一天吃只山鸡,山神会不高兴,太贪婪了;还说女孩子不能乱跟人睡觉,会睡出麻烦的,把大家逗得直乐。那时电影拍了多半,马上要拍奇克图的几场戏了。他要上电影兴奋吧,晚上睡不踏实了。导演和编剧一给他说戏,他就躲,说是越听越糊涂,还不如直接演,反正剧情他也知道了。他要出演的前一天,带了一瓶酒,叫上我,去祭奠他父亲。他父亲的墓,在别雅山谷的落叶松林中。以前鄂伦舂人要么风葬,要么水葬,后来跟咱们一样,也土葬了。他父亲的墓碑是一块菱形的青石,没有姓名,只雕刻着一支枪。奇克图说,姓葛的鄂伦春人多了,可是靠着一支神枪,名扬大森林的人,就他父亲。雕刻一支枪,比写父亲的名字,更容易让人记住。而做墓碑的青石,就是要了葛一枪命的石头!奇克图认为这块石头犯了罪,得偿还他父亲,就把它从河里弄出来,做了墓碑。奇克图祭他父亲,跟我们一样,洒了酒,跪在地上,用鄂伦春语,轻声叨咕着什么。他起来后不好意思地跟我说,明天要演电影了,他心里发慌,看看父亲,心里会获得安宁。我给他鼓劲,说是演戏越放松越好,就当玩吧。奇克图说,不能玩,做什么事情都得认真!我说要是我们的父亲在就好了,他演的电影,我父亲可以放给他父亲看。奇克图说,他们在另一世也能看见的,只是我们看不见他们看见了!他说活人的眼睛通常是半瞎的,死人的眼睛却是明亮的!说真的,奇克图在某些时刻,像个哲学家,想领会他的话,不太容易!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这正符合剧情要求,导演非常高兴。早饭后,剧务发给奇克图一支半自动的老式步枪,让他摸摸枪,找找感觉。奇克图抱着枪回了撮罗子,说是要和枪单独呆着,它才会听他的话。按照剧情,奇克图扮演的鄂伦春人,在1945年深秋,骑着马去欧浦的商铺用皮张换盐,在那儿听说刚刚打跑了日本鬼子的一个苏联士兵,光天化日之下,在一户人家的牛棚,强奸一·个25岁的汉族小媳妇,他愤怒了,出了商铺进了酒馆,喝了两大碗酒,背着枪,找那个士兵算账去!”

母亲突然在黑暗中啪啪鼓起掌来,说:“这个电影真实啊,肯定受欢迎!老毛子的兵,当年真是干了不少这种缺德事,你姥姥活着时跟我们讲,怕苏联士兵看上了,那时的姑娘们都把辫子铰掉了,出门时穿得破破烂烂的,脸上抹着锅底灰,晚上没有女人敢出门。日本鬼子在时,东北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少被糟蹋;这苏联红军来了,也祸害了不少女人!所以说啊,不能让别国的男人到咱们的地界上来,凡是洋人,都没好东西,哼!”

我和姐姐忍不住笑了。

弟弟说:“我得先说一下,奇克图的戏开拍前,那个苏联士兵强奸中国小媳妇的戏,已经拍完了。扮演者是一个俄罗斯小伙子,叫谢廖沙,在哈尔滨留学,长得特别英俊。三鸳鸯告诉我,剧组的演员中,奇克图最厌烦的就是他。认为他强奸中国妇女,是坏蛋,不愿意跟他说话。奇克图做了好吃的,谁都能吃,谢廖沙却是不可以的。在剧中,奇克图追踪他,最终在城边的坟圈子发现了他。这个士兵喝多了酒,正靠着一座坟,美美地睡呢。鄂伦春人停下马,一枪结果了他。为了满足奇克图的愿望,导演把猎犬加上镜头了。也就是说,奇克图是骑着马,带着猎犬,与那个在坟包睡觉的士兵遭遇的。枪是真的,可枪里没有子弹。类似开枪等音效,靠的是后期合成。谢廖沙背心里埋藏着一个小血袋,当然不是真的血,奇克图做完开枪的动作后,谢廖沙会悄悄撕裂血袋,做出痛苦的表情,表明他中枪了,让血一点点地染红衣服。谢廖沙说他最不想拍这场戏,因为剧中的他死了,他就得离开这条美丽的山谷了。剧务早已让人在山谷攒了几个假坟包,造了个坟圈子。导演对奇克图说,你骑着马过来,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在马上射击,一定注意要坐稳,千万别栽下马。奇克图撇了下嘴,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嘱咐鄂伦春人别从马上摔下来,是可笑的。他们骑马就跟我们骑自行车一样,撒把儿都没事,不会有闪失。早晨起来,谢廖沙为了贴近角色,就着肉干喝了半缸白酒。他歪戴着帽子,敞着怀,散着鞋带,闭着眼,仰躺在一座坟包上,脸被化妆师弄得油乎乎的,真的不像个好兵!戏开拍了,奇克图骑着马奔向谢廖沙,他节奏掌握得特别好,不紧不慢,威风凛凛的,可惜那条猎犬坏了事,它撒了欢,狂奔到坟包,因为熟悉了谢廖沙,怪热情地用嘴叼他的裤脚,谢廖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围观的人也笑起来,那一场算是白拍了。重拍是个麻烦事,谢廖沙要重新酝酿情绪。奇克图拍了一下猎犬的脊梁,指着马腿对它说,要跟着马走,不能冲在前面,也不能掉在后面,说它再捣乱的话,就别想上电影了。说真的,我们都怀疑猎犬是不是听懂了奇克图的话。但事实证明,它领会了主人的话。半小时后,挎着枪的奇克图又骑在马上了,猎犬紧跟着马,在山谷中,他们三个在一起,真的像一家人!马逼近了坟圈子,按照剧情,奇克图从肩上取下枪,举起来,朝士兵射击。可是意外发生了,奇克图扣动扳机的一瞬,枪声响了,是真的枪声!山谷回荡着枪声,把马和猎犬惊着了,把我们全吓傻了!我们以为谢廖沙中弹完蛋了,只见他捂着左肩,将假坟包当掩体,飞快地躲到后面,趴在地上。他的汉语说得不错,他一迭声地大叫着:子弹子弹,子弹子弹!奇克图呆坐在马上,谁都不敢靠近他,不知他枪里的子弹哪儿来的,有几颗?他会不会掉转头来射击我们。他手里的枪,那时就是一条飞舞的毒蛇!也就两三分钟吧,奇克图人没下来,枪先落马了。剧务赶紧冲上去捡起枪,检查枪膛是否还有子弹。一伙人将奇克图拉下马,牢牢捆绑起来;一伙人奔向谢廖沙,看他伤得怎样。谢廖沙真够幸运的,子弹擦着他左腋窝飞过,钻进假坟,只伤了皮肉。”

“他可真够命大的!”姐姐为谢廖沙庆幸着,然后问弟弟,“你当时在现场,前几次回家,怎么没跟我们说起过?”

“这还不明白!”母亲说,“他平时老说工作忙,没时间回来看我。他要是说去看人拍电影了,不就露馅了吗?我算看透了,这年头,娘对儿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弟弟委屈地说:“我怕说了后,你们心里有阴影,以后我再出去拍照片,你们会惦记。咳,我就这么点爱好。”他叹了口气,问我:“二姐,能想起奇克图的子弹是哪里来的吗?”

我说:“你刚才说到子弹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葛一枪当年在山林里捉了两个日本鬼子,交给苏联红军时,他们不是奖励他一箱子弹吗?一定是那时留下的子弹!”

“没错儿!”弟弟说。

“哎呀,你不是跟我说你记性越来越差,老是丢三落四的吗?”姐姐说,“过去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怪了,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清楚,现在的事情却没几样记得住!”我说,“说明那时的事情值得记住,现在的不值得记吧。”

母亲说:“你们姐儿俩能不能少说两句?我要听奇克图后来怎样了!不会把他当杀人犯抓走吧?你们说苏联红军留下的子弹,最终打了自己人,是不是够奇的?看来子弹也认家人啊。”

我说:“子弹打的是俄罗斯人,苏联早没了。”

母亲教训我说:“苏联和俄罗斯,就像鸡和蛋,就像我和你,谁敢说不是一家的?”

她的话再次把我们逗笑了。

弟弟说:“故事快完了,谁也不许打岔,要不我可不讲了!剧务不是让奇克图摸摸枪找找感觉吗?他拿着枪进了撮罗子,想起桦皮篓里还有父亲遗留的几颗子弹,纯属好奇,摸出一颗塞进枪膛,他不认为那把老枪能把子弹打响。没想到枪与弹那么相配!大家知道那颗子弹的来历后,明白奇克图不是故意的,导演也怕惹事,安抚谢廖沙,给他加片酬,他不追究,这事也就压下来了,对外就说那是颗橡皮子弹。别看我干司法的,为了奇克图,我也愿隐瞒真相,不想他这样的人吃官司。事发后,奇克图蒙着脸哭了。你们能想到吗?他难过的不是差点要了谢廖沙的命,而是自己枪法那么差,没有按照剧情要求,击中坏蛋士兵的心脏!我和三鸳鸯安慰他,说他运气好,子弹长眼睛,如果谢廖沙中弹丧命,他的命恐怕也难保了。可他不听劝,非说他给父亲丢人了,他不是一个好猎人的儿子了。那天晚上,奇克图没有吃东西,他背着桦皮笛子爬上那棵作为嘹望塔的大树,吹了半宿儿笛子,悲悲切切的,把猫头鹰都招来了。谢廖沙见奇克图那么难过,心疼他了,特意跑到大树下喊他,说是他的枪法准,是自己在他开枪时,稍微向右移动了一下,不然正好击中他的心脏。奇克图说,别骗我了,我眼睛好使,打枪时你一动没动!”

“出了这档子事,这电影还能拍下去吗?”母亲问。

弟弟说:“一点没耽误!十月底落了雪,拍完雪中的戏,电影就完工了,听说现在正做后期呢,估摸着开春就能上演了。导演跟三鸳鸯有联系,据说奇克图的戏,一点没删。”

“奇克图真可怜,他一个人在山谷里可怎么过年?”姐姐问。

弟弟说:“三鸳鸯和他部队的朋友,前几天带着年货,去看了他一次。雪大,他们带着雪铲,走了整整一天。奇克图又是老早闻到了汽油味,提前给他们预备上吃的了。冬天不用防火,奇克图就在雪地支起吊锅,给他们煮野兔吃。三鸳鸯说,短短三个月,奇克图老得不成样子了,头发和胡子白了,眼睛也花了,不过鼻子和耳朵还灵。三鸳鸯说,这次奇克图见着他们,开始时说话是正常的,你问什么,他答什么。可等他们离开时,他的思维又颠倒了,三鸳鸯问他想出山吗?他说太阳和月亮从来不打架。再问他还缺什么东西?他说吊锅的两只耳朵聋了。奇克图嘴上说着胡话,心里却是清楚的。知道三鸳鸯要走,他把自己晒的肉干和果干装进一个纸箱,搬到汽车上,算是他回馈的年货了。”

“这回讲完了吧?”姐姐问。

“完了。”弟弟失落地说。

“三鸳鸯没给奇克图带一挂鞭炮?”母亲说,“过年时放放,去去晦气。”

“我没问,兴许带了吧。”弟弟讲完,没忘了猜谜的事情,他问,“米米,现在能猜出‘一个老头愁又愁,两只耳朵让人揪’,打的是什么物件吗?”

米米毫不犹豫地说:“吊锅!”

弟弟惊叫着:“米米,你在城里长大,没见过吊锅,怎么能猜出来?”

米米说:“奇克图不是说吊锅的两只耳朵聋了吗?”

我心里为米米骄傲的时候,姐姐打开灯。光明袭来的一瞬,我们的眼睛像是被光给烫着了,有些不适应。可是米米却不像平素那么畏光,她仰着头,大睁着清亮的眼睛,发现什么奇迹似的,定定地看着母亲卧室的门楣。我们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哦,那儿竟然落着一只雀儿!雀儿见大家抬头看它,顿了顿头,“叽喳叽喳”叫了两声,像是跟我们打招呼。

弟弟惊喜地说:“屋子钻进雀儿了!”

我说:“一定是从气窗溜进来的!可它啥时进来的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们的爸爸,耳朵真灵,这是他赶回家听故事来了!”母亲的话,让我们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她提着念珠,对着那只雀儿,会心会意地笑着,用深信不疑的语气说:“好故事要是把他落下,他是不干的!”

我们再次仰望那只雀儿:它金黄的嘴巴,好像衔着一颗星星;它眼睛乌亮,有股说不出的温柔;它灰褐色的羽毛有着曲曲弯弯的花纹,隐现着山林和河流的图案;它交错的羽尾,就像打着一个浪漫的蝴蝶结;而它那树杈般的双爪,宛如一副秀丽的中式盘扣——这是他带给母亲的年礼吧?然而最明媚的,还是它脑门的一点红!能在黑夜里摸到家门,仰仗的就是头顶的这盏红灯吧?

创作谈:我们生命的山谷

迟子建

我们家,曾在一个叫永安的小山村住了近二十年,我的童年是在那儿度过的。

在没有电的年代,我们要在晚饭桌上,摆上烛台。冬天时天黑得早,饭菜上了桌,蜡烛就得点燃。然而夏天却不一样了,天长了,漫天的火烧云可做烛光,蜡烛便省下了。

父亲喜欢饮酒,在我印象中,即便身体不适,他也没在晚饭时断过酒,那个年代的下酒菜很简单,一碗黄酱,一盆自家园田种植的水灵灵的蔬菜,或是一碟盐水煮黄豆,便是酒肴了。如果菜稍稍好点,譬如饭桌出现了一碗油焖老头鱼,或是一盘金黄的炒鸡蛋,父亲的酒就要喝得多些。他一喝多了酒,话匣子便打开了。他最爱讲的,是那些他生命中经历的有趣故事。

父亲曾经做过放映员,在五六十年代的大兴安岭,他冬天乘雪爬犁,夏天坐大轮车,给很多林场放映过电影。父亲说,他去给鄂伦春人放电影时,又喜又怕。喜的是鄂伦春人野味做得好,可以解馋;怕的是他们不把你灌醉了,绝不放你回去。父亲说,有一回他被灌得人事不省,鄂伦春人害怕了,用面板把他抬下山。记得当时我还问父亲:他们的面板能抬人,得多大呀!

父亲说,鄂伦春人实在,常把电影里的故事当成真的,所以给他们放情节片时,非常麻烦。有一次一个鄂伦春人竟然开枪,去打银幕上的坏蛋!这个细节当时把我们姊妹乐坏了。

父亲去世二十多年了。每年春节前,我都要赶回故乡,去白雪茫茫的山上,给父亲上坟。我们从没有在他的墓园栽过树,但这二十多年里,飞鸟和风儿播下的种子,使他的墓园既有了落叶松、杨树,还有了白桦树和枫桦树。上坟的时候,总能听见林中鸟儿明丽的叫声,好像父亲依然在跟我们讲着故事。我忘不掉父亲讲过的一些故事,动了写作《别雅山谷的父子》的念头。如今的鄂伦春人,都定居山下了,但他们对山林,依然有着割不断的情感。他们的故事,依然在我们中间流传。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大兴安岭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火灾,大面积的森林遭到屠戮,生态坏境遭到破坏。但大自然历经二十多年静悄悄的修复后,森林又茂盛起来了。近几年夏季回乡,我去山林游荡,又可看到美丽的山谷了。

我写的那条月亮谷,在地图上并没有标记,也没有命名。它离我童年生活的村落不远。每次乘车经过那里,我都要多看它几眼,而它离鄂伦春人的定居点很近。所以构思这篇小说时,我便把它纳入笔下。

一个人有生命的山谷,会活得沉静。

2012年2月9日大兴安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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