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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
——试论武则天的书法艺术
方越
古人论书，特重风骨。汉字书法，既表现生命张力，又表达内在灵魂。字为心画，以人立字，是中国书法的定律之一，为历代书法家所推崇。一种书体的传世，所传的其实是其人的生命张力和灵魂境界。至今屹立于河洛大地的《升仙太子碑并序》、古长安的《荐福寺题额》福州的《崇福寺题额》等处武则天的墨迹，是中国书法史上的瑰宝之一。其书体别具一格，书风独领风骚，为历代帝王将相、文人墨客所推崇。这正是武则天人格魅力和生命灵动的写照。
一代伟人毛泽东在1975年再读《资治通鉴》时说，武则天是“一位奇女子”，“是一个治国人才”。“一个女人当了那么多年皇帝，可真是不简单。不仅是不简单，而且了不起。封建社会，女人没有地位，女人当皇帝，人们连想也不敢想”。我欣赏武则天留下的墨迹、笔情和神韵，联想她一代女皇的独特人格魅力和改天换地的文治武功，油然想到了毛泽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放、大气、自信的意境。我感到只有这两句诗所蕴涵的气魄、激情和形象，才能对应武则天书法所显示的神采；只有这两句诗崇高美妙的境界，才可以描述武则天书风的气度、内涵和张力，才能表达武则天书法艺术的视觉冲击力和悠远韵味。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是赞叹锦绣河山，统揽江山如画，激荡心胸情怀，洋溢翰墨文采的崇高志向和恢宏境界，是一种伟大的心灵才有的精神气象。鲁迅说过，“非有天马行空之大精神、大气象的伟人，即无大艺术之产生。”有这种大境界、大精神、大气象的伟人，不一定是九五之尊的帝王或万乘之贵的巨胄；也不一定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文人学士或贯通古今、心游万仞的豪侠之士。而其中决定性因素是其天性的高贵，秉赋的非凡，学养的超拔，心胸的广阔，阅历的独特和道行的深厚。这些综合素质极高的人，一旦在历史的博弈与奋斗中脱颖而出，处于九五之尊、万乘之贵，具有思接千载、骛通八极的想象力，才可能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概与豪情；才可能有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精神空间。正如《礼记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率性是道，得道才能尽性张扬，尽情挥洒，尽兴抒发，从而发挥人潜在的才艺与才情。能进入这种“天马行空”、“率性而为”的大境界，既有颠峰状态，可指点江山，又有海洋翰墨，可激扬文字的人，古今中外，能有几人？回望历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除了毛泽东，就是武则天了。毛泽东欣赏武则天这位中国历史上的“奇女子”，可见与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心性也是相通的。把毛泽东遒劲矫健、洒脱无羁的书法风貌，与武则天矫若惊龙、逸若御风的书法风貌相对比，可见他们在各自所处时代独一无二的生命张力和承前启后的精神境界。
以毛泽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艺术境界，关照、欣赏武则天的书法意境，从书法文化和书法精神的层面，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别具意义的启示，从中看到中国书法文化发展的一些轨迹。
首先，中国汉字书法艺术，既是充实的，又是空灵的。汉字本是我们祖先伟大的劳动创造。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转注等等构字方式，表达物象与表达生命形象，表达概念符号与表达情感符号，写实与写意，二者高度统一，有机结合。汉字表意内容丰满而充实，构造气象万千而空灵，充满了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意蕴与智慧。汉字本身的结构、笔画、线条、形象，与人的生命骨架、肢体筋络和血肉，是那么地天然契合，那么地天人合一，这正如人身之肉与灵的有机结合，浑然一体。因此，中国汉字书法是源于生命与实用的创造，与人类创造的建筑、绘画、音乐、舞蹈等艺术形式一样，都是生命本能需求的表达、生命本身的直感和生活实用智慧的结晶。从生命实用的书写而进入生命情感的抒发、生命张力和精神情趣的表达，是书法从充实进入空灵的艺术之道。
这种实用与审美兼而有之的书写，进入文治鼎盛的大唐时代，其风气就更为昌盛。史载李世民就酷爱书法，几次令官员收集王羲之墨迹，自己经常临写，还力倡朝廷官员人人临习。并且以帝王权力搜寻到《兰亭序》真迹，视如为命，曾令弘文馆临摹数本，分赐亲贵与近臣。将真迹以玉石匣珍藏。还特意留下遗诏，令太子李治将《兰亭序》偕葬昭陵。武则天当时为李世民才人，长达十年，对《兰亭序》反复临摹，用心品味，而且临写的不同凡响，颇有造诣。这绝不是偶然的。她在幼时，就受母亲杨氏的影响，抛弃女红，读书习文，练习书法。在母亲指导下，钻研魏碑，临摹二王行楷，就打下扎实的书法功底。在朝野上下崇尚书法，相信字如其人的文化艺术风尚中，一直力图改变命运的武则天，下大功夫临摹《兰亭序》，深深悟得《兰亭序》的气度、丰神、情怀与精魂，形成她书法刚劲强健与清秀俊逸完美结合的风貌，就成为必然的结果。相传李治在其父带动下，也特爱书法，尤其珍爱《兰亭序》。他并没有按其父的遗诏将《兰亭序》偕葬昭陵，而是掉了包，把复制摹本随葬昭陵。《兰亭序》真迹为李治和同样钟爱书法的皇后武则天共同据有，把玩品赏，临写怡性，以继神韵。直到武则天死后，将《兰亭序》带进了乾陵墓室。中国书法史上的这一神秘传奇，几乎与武则天纠缠一生，身前身后，皆成绝唱。所以，我在《圣爱歌》中唱道：“诗书资政哺文教，兰亭笔魂壮飞白”，说的就是武则天书写的“飞白体”和章草书法与《兰亭序》笔韵神彩内在的传承关系。
相传“飞白体”是汉代书法巨匠蔡邕所创。一日他侍诏门下，见役人以垩帚刷字，心有悦焉，归而为飞白之书。帚梗粗硬，线画露空，纵横刷挥，气势飞然，别有韵味。这种新书体，晋代王羲之、唐初欧阳修都书写过。而蔡邕、王羲之等人的“飞白体”都没有留下墨迹，只有武则天《升仙太子碑》题额流传至今。作为一种新书体，“飞白体”使实用书写进入具有赏玩特征的审美化、抒情化和艺术化的空灵境界。从书写观念和书写手法上，都是一种创新。武则天喜爱并创造性的书写“飞白体”书法，一是源于对汉代蔡邕、魏碑和王羲之书艺的继承和发展；二是源于她人生独特的体验和不守陈规、标新立异的性格。武则天欣赏垩帚刷字，枯润相间，涂抹自如，节奏匀称，刚硬灵便而有节奏的飞动之意，便将其引入笔法，抒发自己独特的情志和非凡的气势，这种将垩帚粉刷治具功用引入书写，也是书法艺术充实与空灵美妙结合的路径。内涵是充实、丰满的，形象是自得、自由的。这是中国书法艺术的一种审美境界。武则天《升仙太子碑》碑额飞白字迹，还装饰以小鸟，生动形象，笔画饱满，大气中蕴含柔美灵秀。这种从她心性中升华创造的“飞白体”，刷新了中国翰墨历史的一页。这自然使我们想到，她以非凡的气势和魄力，刷新大唐政治局面的伟大作为。那是中国历史上一段“牝鸡司晨警日月，婢奴称孤靡王侯”的翻天覆地的时代；是一种“坐断长安九州控，目极摩崖一字无”空前气象与至尊境界。她用神彩飞扬的“飞白体”所表现的，正是她传奇人生的江山气度和天下胸怀。
其次，中国书法艺术精神的核心是太极相和的辩证：既对立又统一，既矛盾又和谐。汉字结构的对称、对偶、均衡、和谐的特征，在武则天“飞白体”和行楷书法中，比较完整地表现了这种艺术法则和艺术美学。宋《宣和书谱》称武则天的行书骎骎稍能，有丈夫胜气。其书在笔法上刚柔相济、枯润相兼；在墨气上动静相宜，疏密有致；行款上规整对仗，收放自如；神韵上传神灵动，节奏天然；笔画线条的肥瘦、明暗、松紧、重轻、向背、断续、应接等等，都彰显着生命的节奏与韵律，有一种音乐感和建筑美。其行草书具有大丈夫豪气，又不乏妍媚柔美；遒劲中饱含飘逸韵味，刚硬中连带圆润之态；庄严中透着温雅之姿；运笔一气贯通，风神洒落，笔随意转，层次分明。其字与碑文相托为用，尽彰文章精义要旨，又体现汉字书写的势美、力美、点线自然美和流畅的生气美。这些书法风貌正是武则天阴阳相和、旋转乾坤的独特气度与性格的体现。武则天的“飞白体”和章草书法，继承和发展了汉字书法的文化传承的功能，让汉字形象与碑文涵意融为一体。以字之有形，造意境之无形；以字之有限，表达文意之 无限；以死的点画线条，创造活灵活现的艺术生命与形象，可以让人在观赏时，触目生情，深入心灵，在人的精神世界，引起意会与共鸣。这正是中国书法的魅力。
其三，中国汉字书法文化的精神实质是以人为本，以人立字。书道传承着人道，书法传承着人文精神，书艺的发展与创造，体现着人的素质的发展与人的智慧创造。汉字书写从殷商甲骨文起，经周鼎金文，到秦统一文字，创造秦篆；又经过汉隶、魏碑的陶冶，而定型为魏楷；到了晋代创造出“二王”为标志的精美行楷。再到武则天所处的唐代，楷书和行楷的发展就到了鼎盛时期。从中国书法史略一路观看下来，书法的发展与汉字的发展是相依相映的；也是与时代的更替而俱进的，与历代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发展而共荣共进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历代有建树、能传世的书法家，都是那个时代特定文化环境和人文精神凝聚的产物，往往标志着那个时代的文化特质和精神气象。在开放大气、风华绝代、诗文焕彩的唐朝，直接受两代英主李世民和李治深刻影响的武则天，又有着一般女性所不具备的天赋、性格、志趣、阅历、素养、德行、地位与业绩。作为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气质与风范着实不凡，心胸万丈，占尽风流，至为尊贵。这一切元素都自然而然地融入她的书写实践中。在她的笔下，书乃抒也。日常实用的“书写”极易进入抒发个性与激情的“抒写”；源于幼时实用的传统书写功力的历练，与源于一代女皇独特的个人才学、胆识、智慧以及旁通和发展中国文化的不俗造诣，加之她君临天下、登高望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高标风貌，她所创制的“飞白体”和《升仙太子碑并序》的章草书法艺术境界，就与她这一个中国历史上“奇女子”的“人”，卓然超群地留在中国书法史上。其墨宝珍品，与众不同，熠熠生辉，光耀千秋！
从来书艺以人立，外师造化内雄奇。千古神韵传后世，兰亭风骨壮飞白。中国历史上有了武则天这个指点江山的女皇帝，从而才有了她创制的激扬文字的“飞白体”和章草书法。欣赏、研究武则天的书法艺术让我们看到这位一手挽着“贞观之治”，一手托着“开元盛世”的女政治家，不仅是大唐盛世的开拓者；而且是中国书法艺术的开拓者、创造者。研究“飞白体”书法成就及其来龙去脉，可以从中看到中国书法艺术发展的若干规律性的问题，从而给今天书法文化的发展以许多有益的启示。充满神奇色彩的武则天和她别具一格的书法艺术，对中华文化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对盛世中国也是一个有益而有力的借鉴。
2008年2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