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胡学文
或许这个题目不大适合，我既非蔚州人，又没在蔚州生活过，目光逮见的不过是一斑，犹如从门缝窥景。但目尽全景虽好，未必没有一览无余之憾，窄缝反令人有想象空间，那一瞥注定是好奇的。
其实，好奇由来已久，萌生于童年时代。除了北京、天津、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蔚州或许是我最早熟悉的外乡地名。“天下十三省，能不过蔚县人”、“苏联侵略珍宝岛，让咱蔚县毛糕粘住了”。说的都是蔚州的日能。日能是个乡村词汇，透着敬佩、惊奇和难以比攀的无奈。毛糕即粟子不去皮，磨面后做成的熟食，即使这样，也非常筋道。我曾傻乎乎地想，那得多少毛糕才能把苏联兵粘住啊。这是关于蔚州最早的认识。如果说由此进入一个想象通道，还抽象的话，那么我们村庄的蔚州人则用具体实例为我的想象予以佐证。
筐在乡村用处很多，提萝卜装土豆拾粪捡柴，没筐不行。一般都是杨柳条编织，不复杂，我就没少编过，但编得最美观最精致的是村里那个蔚州人。蔚县人巧，没得比嘛，我总能听到这样酸溜溜的话。祖母有一件让她头疼的事，她养的鸡中有一只爱跑蛋，不是把蛋下在张家的柴垛，就是下在李家的蛋窝，有时下在园子的某个角落。祖母用了许多办法，都没奏效。一次干脆把鸡拴住。鸡闹情绪，干脆不下了。祖母只得放开，每天半上午，听见那只母鸡咯咯叫，就四处找蛋。后来，那个蔚县人教祖母一个办法，在原先的蛋窝外再吊一个筐，垫少许柴。这招还真奏效，那只鸡仍然跑，但跑到那个筐里下了。祖母说，看看，人家就是能。我不知那个蔚县人何以有这样的经验，其相貌早已模糊，但他想出的办法让我琢磨至今。再有就是来村里那些擀毡的、捏泥人的、锔锅锔碗的、磨剪子菜刀的，总是蔚州人居多。乡村文化活动少，来个艺人或匠人，肯定围一大帮。有修补的，有瞧热闹的，成为乡村一景。
后来，我有了地理概念，才知道蔚州距我并不远，才知道蔚州是个艺匠之乡。木匠、石匠、铜匠、锡匠、画匠、麻绳匠、柳编匠、毡匠、萝匠、靴匠、帽匠、笔匠、油匠、香匠、纸匠、席匠、饼匠、沙锅匠、瓦盆匠、花炮匠、窗花匠等等等等。蔚州匠人常常是一村一镇的，可谓特色村庄特色产业。
当然，蔚州还出官员和商人。历史上尚书就出了五位：元代王敏，明代郝杰，清代魏象枢、李旭升、李周望。民间说，蔚县出的大官有一斗芝麻那么多。官员是个复杂的词，不能把其间蕴含的智慧排斥在外。张家口有皮都之称，这个称号与蔚州有很大关系。“都”不是孤立的，就像一棵大树，挺立不仅仅因为其粗壮的主干，更因为那根根枝条和片片树叶。据说，蔚州城内的商号达百余家，从事皮毛行业的有五千余人，许多商号，如“谦生义”、“德兴斋”、“德兴玉”、“德兴隆”，生意远达内蒙、新疆、库伦、俄罗斯，蔚商也成为一个叫得响的牌子。
走进蔚州，愈觉这片土地的灵异与厚实。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村一堡，甚至旮旮旯旯都可能掩埋着秘密。历史并非仅是烽火烧出来的，并非金戈铁马，有时还是乡间艺人每日吟唱的，若隐若现，忽高忽低——苍凉中总能辨出些什么，历史就隐在飘散的音符中，吊在已经残旧的房梁上。那绣迹斑斑的铁钟，迎送着千年的风尘，同样诉说着历史的沧桑。于是一路踏着意外，一路踏着惊喜。大片怒放的雪绒花，八百村堡八百寺庙八百戏楼，
寓意深远的雕花，流星泼溅的打树花。如此种种，眼福尽饱。
但是，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蔚州人。文化遗存与智慧有关，就算是自然景观，也割不断和人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个乡间词汇种子般在我脑里埋了几十年，我想寻找答案。
蔚州地形复杂，南部为奇山险岭，中部为河川，北部丘陵，是草原进入中原的通道，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天然的城门。蔚州人守着城门口，既瞧着里边，又观着外边，既有当关者的执着，又有旁观者的通透，懂得并喜欢知难而进。一个简单的进，其实颇有讲究。那个笑话，一人拿着竹竿横竖进不去城，旁观皆讽，显然大家都知道怎么进。如果是蔚州人，不会只一种办法吧？我姑妄猜之。一方水养一方人，所谓的养并不仅与吃有关，更与生存有关。蔚州人有太多令人叹为观止的生存智慧。
蔚州人有极强的进取心，绝不守旧，绝不步人后尘。你是铁匠，我就做铜匠，就算同一工种，我必须比你做得好。蔚州几十行手艺，几十种匠人，如今，很多淘汰并失传了，固然有社会发展的原因，但与是否做到极致不无关系。我发现，流传下来的都有绝招。比如剪纸，可谓蔚州一大特色，最早其实是窗剪花，后人不再把剪纸当成谋生手段，而是作为艺术追求，因而存活至今，成为蔚州名片。还如打树花，就是奇的例证。做到最好，同时做别人想不到的，出奇制胜。
同时，蔚州人又很虚心。不止向他者学习，更向生活学习。能认清处境，及时调整方向，既能知难而进，亦能知难而退。绝不抱残守缺，在忧伤和回忆中止步不前。一些工种消逝了，另一些工种又在蔚州的土地上诞生。比如架子工，钢筋工。据说在北京及河北的工地上，有数千蔚县架子工钢筋工。仍是技术工种，不同于普通小工。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干，这点着实令人钦佩。
进取与虚心看似矛盾，其实是硬币的正反两面，互为表里。在蔚州人身上完美结合，并且发挥到极致。
其实，我并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甚觉遗憾。当然，唯其如此，我才会有持续的兴趣。
这或许是我注视蔚州人的一种————方式。
(作者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