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你过分美丽》未再·完结 ㈢ 怪你过分美丽 张国荣

  番外

  话说莫北收到方竹的结婚请柬那天,莫非正趴在他的床上看漫画。
  他问莫非:“要不要跟爸爸喝喜酒去?”
  莫非问:“妈妈去不去啊?”
  “你妈要上班。”
  他怎么会带莫非妈妈去?婚礼上会有他的前任相亲对象,这是不合适的。他想。
  其后,在方竹的婚礼上,他对新娘和伴娘介绍莫非:“这是我儿子。”
  莫非乖乖叫阿姨。
  方竹尚可,只是震惊,只有杨筱光惊得呆了,过了好一会,才叫:“莫北你脑子有毛病啊,你儿子这么大了还来跟我相亲?”
  潘以伦扯一扯她的手,示意她在他人婚礼上镇静为先。但杨筱光镇静不了,对潘以伦说:“有没有搞错啊?我差点做了人家后妈。”
  莫非对杨筱光说:“阿姨,我有妈妈的,所以你不会当我的后妈的。那么我认你做干妈吧?你别生气了。”
  杨筱光看着眼前这孩子伶俐可爱,不好发作,想想干妈就干妈,结果莫非对着她叫了一声“干妈妈”,转个头看见了潘以伦。
  他可对潘以伦有印象,最近的电视剧里有这个帅哥哥呢!他们班的女生都把他当作白马王子。于是他对潘以伦叫了一声“哥哥好”。
  杨筱光顿时僵化,她指着潘以伦对莫北说:“你怎么可以在不该当爹的年龄当了爹,这是不道德的。你要在能当爹的年龄生一个孩子,生一个能叫他叔叔的。”
  这个问题让莫北在婚礼宴席上思索了很久,散客时,他对杨筱光诚恳地说:“你的意见相当不错,组织上会考虑的。”
  回到家里,莫向晚正在给他们父子俩洗衣服。昨天他同莫非去踢球,把父子运动衫弄得跟奥妙广告上的一样肮脏。但莫向晚在用奇强,奇强那是相当强,能把膏药旗洗成漂白的创可贴。
  莫北坐在沙发上,同莫向晚商量:“你应该算独生子女吧?”
  莫向晚说:“应该不算吧!”
  “怎么不算?你爸是离婚后再生二胎的。”
  “哦,那就算吧!你问这个干嘛?”
  莫北自她身后抱住她,说:“莫非妈妈,你老是当莫非妈妈单调不单调?”
  “不单调,别人都说我有两个儿子。”
  莫北一下小激动:“难道你——”小激动差一点变成大激动,他想他们一向保护措施做的好,但也会有意外,如果是意外,他就不用再动歪脑筋。
  莫向晚把洗衣机里滤干的衣服塞到他手里。
  “大儿子,你把小儿子的衣服一起晾干吧!”
  于是莫北手上挂着两件运动衫开始干活。


  第 62 章

  莫北吻就是一道火热印迹,将莫向晚的脑中陈年往事中仅有的美好经验勾引出来。
  她分明又回忆起他的温柔,从容不迫,彬彬有礼。在最亲密结合的那一个瞬间,他还是克制而体贴的。
  莫北是怎样一个人?少女时期的莫向晚从没有想过,成年以后的莫向晚也没有想过,与莫北相遇后的莫向晚还是不曾想过。
  但就在这一个吻之后,好像一把钥匙,慢慢拧开这个魔盒。
  莫向晚会害怕,一念及此,简直就要麻痹。
  他的唇,把他的体温留在她的额头;他的手,把他的体温留在她的掌心。他这样渗入到她的生活之中,她是惶恐的。
  可是就在刚才,他明明醉着,吻她一下,又是一下,却始终没有再逾越。还给她开门,送她回到她的家。
  “咔嗒”一声,是门阖上,也似打开。她的眼竟会一热。有一种亲切的温暖,从遥远的历史深处回笼,是她所未曾体验的。
  莫向晚在莫非的房里坐了大半夜,看着莫非的脸,竟是百感交集。
  第二天一早,莫非老早爬起来,给她挤好牙膏,放好水杯,还倒了洗脸水,才拉她起床。
  莫向晚问:“爸爸送早饭来了?”
  莫非答:“是啊是啊。爸爸买了早饭去南京路拿车子了,叫我们等他一下。”
  莫向晚亲一亲莫非,莫非拼命躲避母亲的吻,嚷:“妈妈,我是大小孩,你不要老是亲我。”说完又被母亲亲了一下。
  莫向晚看着儿子的面庞,他的鼻子似莫北,耳朵的轮廓也似莫北,眉宇之间的友善和温润都是他的。
  以前怎么没发现?
  莫向晚洗漱完毕,把莫北送来的艇仔粥吃了一个干净。携着儿子下楼。
  莫北早就等在下面了,车里还有另一个小客人于雷。莫向晚只好往驾驶位旁边坐。
  两个孩子一碰头就交流近况。
  “我今天还要去少年宫,你去不去啊?老师说我有几个音唱不准,要多练练,不然会丢脸的。”
  莫非问莫北:“我今天可以去哇?”
  莫北说:“我下班后去接你们。”
  于雷欢呼:“莫非,莫叔叔人真好。”
  莫非没有纠正他的伙伴,他对他最亲近的伙伴留着这一份坦荡,亦是小小襟怀。也或因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一位被他拼命认做是爸爸的人,根本就是他的亲身父亲。
  因此莫向晚突如其来就内疚了,她朝莫北抱歉地笑一笑。莫北看见了,也一笑,是不萦于怀的。
  于雷又对莫非说:“何老师说你很讨人欢喜的,老是有人送零食给你吃。”
  莫非烦恼地说:“是她女儿何晶晶老是跟着我,跟人家奶奶讨吃的东西,就拿我当冲头。”
  莫向晚把眉一锁:“小小孩子,不要老是说什么‘冲头’不‘冲头’的!”
  莫非就凑到莫向晚旁边讲:“有个奶奶老来少年宫活动等他孙子下课的,就是上次我碰到的那个,我就跟老奶奶说了几句话,何晶晶就在旁边说要吃这个那个,奶奶就帮我们买了。妈妈,我什么都没有要啊!”他说完把手一摊,以示无辜。
  莫北听了,问:“你有没有谢谢奶奶?”
  莫非马上说:“谢啦谢啦!”又对莫向晚说:“妈妈,要么我下次拿零用钱买一点东西给那个奶奶吃好了,我们不能白占人家便宜的对吧?”
  莫向晚点头,说:“那是应该的。那位奶奶对你好,你也不可以老是吃人家买吃的东西是不是?下次要是再碰见老奶奶,要好好道一个谢,但是要婉言谢绝人家。”
  莫非问:“什么叫‘婉言谢绝’?”
  莫向晚又多做了一番解释,莫北只是在一边听着,并没有插话。
  把孩子送到学校以后,莫北才开口:“别人或许是好意,你也不用太紧张了。”
  莫向晚说:“如果是好意,那才更加不好意思。平白的无功不受禄,让孩子知道能用什么方法吃到白食,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如果——”她停一停,才说,“陌生人总归是不了解的。”
  莫北微笑:“你就是太谨慎了。”
  但莫向晚在腹内嘀咕,莫非这种自来熟的性情好是好,可孩子毕竟小,对陌生人毫无防备并不是好事。但以前的莫非并不如此,虽然为人友善,可还有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的敏感和谨慎。
  莫北遗传下来的东西,未必样样都好。莫向晚看一看身边的人,莫北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触,是莫向晚先要躲闪。
  她清晰地听见他闷闷笑了一声,一阵意乱,勉定心神,才发觉他们早过了地铁口。
  莫北说:“我送你去公司。”
  “不用了。”
  “你瞧,你总这样,对别人的好意这么紧张。”
  他说完,忽就放下右手,伸过来就握住她的手,迫她手指慢慢张开,他能握得更牢。
  她的掌心都是汗,是坐在他身边就开始攥着拳憋出来的。被他握住,她才发现原来都出了这么多汗。
  这样更不好,是不能被他发现的。她要挣脱,但挣脱不掉。只能用刻板的声音讲:“注意开车。”
  莫北说:“我一向注意,从没被开过抄保单。”
  她还在挣着手:“你别——这样。”
  莫北忽然说:“向晚,你能不能接受我?”
  前方正巧有红灯,他停下了车,便以转头正眼看牢她。
  莫向晚别过头,心烦意乱说:“接受什么?我不是已经同意非非叫你爸爸了?”
  “向晚,你知道我指什么。”
  莫向晚又转头过来,说:“莫——”
  他接口:“莫北。”
  她只得再说:“莫北,如果只是给予非非一个完整的家庭,硬把我们俩凑在一起,这是不合适的。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
  莫北的眼神前所未有变得犀利,直钉牢她,能钉住她的内心深处。
  他说:“拉倒吧!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
  莫向晚不作声不表态度,也不知道该怎么表态度,心跳太乱太快,她的思维混乱,她一向无法在思考尚未透彻时,作出重大决定。
  但莫北又说:“那一定是我表现上有缺漏,没关系,我可以再接再厉。”
  莫向晚无法应承他用这么认真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他还死死握牢她的手,让她呼吸都要艰难了。
  她摇下车窗,前方红灯变作绿灯,又是一个启程时刻。身边这个人应该小心驾驶,他就放开了手,果然小心驾驶。
  车上了高速公路,今天公路意外畅通,什么阻滞都没有。他把车开一个飞快,风呼呼刮过她的面庞。
  她又要胡思乱想,在这样疾风之下,毫无庇荫的赤条条的一个人站在高速公路的一端,经年累月被风吹至东倒西歪,还要强自不倒。忽而有辆车过来,愿意给予诚挚的呵护,也许,还有爱恋。
  她——该不该就此进了那辆车?


  第 63 章

  莫向晚一直到出了那辆车,都没有能想好是不是要进这辆车。
  这辆车的司机将她安然送到办公大楼前面,他还说:“其他别想了,好好工作。”
  他让她的心这样的乱,还要说这样的话。莫向晚反驳说:“当然,你也一样。”
  但车里这位意兴正浓的柴可夫如此答她:“恐怕我不行,吾日三省吾身,一定是我没做好。”
  莫向晚面对这样的莫北,软硬都施不出,只好硬板板讲一声:“谢谢,再会。”走人再说。
  反倒莫北在驾驶座上伸一个懒腰,目送她走入办公楼。后头有人摁喇叭,也是要送人在此地下车的,他应该让开。缓缓驶离此地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头的车里下来一名男士,为一名女士开了门,他们在车门前旁若无人地亲吻告别。
  莫北拉下遮阳板,太阳也热烈了,与他一同见证此番美好情景。他想,昨晚他吻她,她没有回避,这可真好。想完就开始吹口哨,还是“太阳天空照”。
  在大楼内的莫向晚则是一路疾步,连电梯的速度都开始嫌弃。她只愿快快坐入自己的格子间,这样就能被保护。
  也许一路走太急,进了公司遇到的第一个人史晶问:“你脸怎么这么红?”进到格子间遇到的第一个人邹南也问:“老大,你气色真好,脸色红润有光泽。”
  莫向晚打开电脑拿镜子过来照自己,镜子里的女人明明有一颗动荡的心,才心潮起伏到面色都不定。
  她吸两口气,决定先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一杯金银花降火。
  许淮敏同林湘正在茶水间闲聊,莫向晚向两人道一声好,林湘说:“Merry早,今天来签剧集约。”
  林湘在朱迪晨的策划下,决定演而优则唱,加上一把火烧一烧曝光率。但是莫向晚并不赞同,因为林湘至年底前的通告几乎要排满了,此季正是各大奖项和演出的扎堆时节,此刻不多拿奖镀金更待何时?朱迪晨签的剧虽然也是最近炒翻了天引来各方关注的偶像剧,但对歌手来讲,总归是旁业,且就在近期开拍。
  莫向晚问林湘:“你应付得过来?”
  林湘古怪地笑了一笑,说:“我演女一号,罗风是万年男二。他再有后门接到好剧本,也摆脱不了男二的命。不能拔头筹就是不能拔,他在剧里对女一痴心不改死心塌地,最后还死于非命。就像《天桥风云》里的远钧哥。Merry,这个剧情好不好?”
  原来如此。
  林湘笑过以后,睫毛一闪,掩饰住的还有难以抑制的落寞。莫向晚看了一个清楚。
  女人非得用事业来替自己争口气,假设最后得胜,虽能扬眉吐气,心底那一份凄惶又是谁能得知?
  莫向晚怜惜道:“你好好注意身体,这样一来,你可一天睡不了三个小时。”
  许淮敏也说道:“男人嘛,还不是那回事。湘湘你叫太想不开了,你还记得以前和你一起选秀的赵露吗?人在北京傍一个低干子弟,都能得三环内公寓房一套,月花过万,老家的堂兄堂妹在北京谋一个好工作。这才叫豁的出去,有脑子。你这样拼死拼活,争这一口气做什么?累死的还不是自己?”
  林湘低头不语。莫向晚不太中意这样的话,便说:“湘湘有事业可忙,并不赖。个人有个人的生活方式。”
  林湘也接口:“那些高干低干子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花女人身上的钱,真是白白花?我还不如自己投资自己来一个干干净净。”
  许淮敏讪讪地,自己的意见被冷落,只得勉强做一个挽回面子的争辩:“别人家是有这个资本玩,银货两讫的事情。不过真别把那种圈子里的男人都当坏心肠。就拿上一次给我们做合同的莫北说吧,三十出头了都没女朋友呢!他以前高中的时候就和世交家里的千金谈朋友,结果家里的大老爷出了点事儿,从上边退下来了,得,两人立马从金玉良缘变成梁山伯和祝英台,当年他可是跑人家门口去求人姑娘不要绝情来着。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又恋上谁,把他爸妈可急得要命,到处找人介绍女朋友。他这条件哪用的着别人介绍啊?你们看看,长情够得上张歌神了吧?”
  莫向晚已经把茶倒好了,喝一口,又烫又涩又苦。她对许淮敏讲一声:“麻烦让一下。”
  许淮敏还要把她拉住,把这话茬接着问一句:“莫经理,你也看不出来吧?”
  莫向晚就说:“每个圈子里都有好有坏,说不准的事情。”
  她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又喝一口茶,还是烫口。这茶不对,金银花放了太多,颜色都暗黄,还这么不适口,莫向晚把杯子搁在一边。
  邹南拿了一叠文件过来请她过目签署,她打点精神仔细看。邹南在一边说:“老大,管姐那儿要做一个沙龙,想要请一请香港那儿的同行,要问下你呢!”
  莫向晚头都不抬,讲:“问我做什么?她又不是不认识这班艺人,而且是私人活动,不必通过我。”
  “她说想请秦琴去。”
  莫向晚停下笔。
  “秦姐脾气拗,不管是在电台还是电视台都不算太顺,也许这是一个好机会呢!但她这么傲气——”
  莫向晚继续看文件,边说:“那么我同秦姐说一下好了。”


  第 64 章

  莫北送了莫向晚,再驱车去了单位。江主任正接好电话,出来见着他就讲:“莫北,你可真行啊!要改行去做风投了啊?”
  莫北笑:“哪能啊!我跟着您大树能乘凉,招那种罪受干嘛呀?现在国际金融环境不景气着呢!”
  江主任不同他玩笑,面色严肃异常,说:“你别真管过火了,市一竟然要和百达勤重新谈融资合同条款,连外资委现在也发话要管了。你要晓得这件案子原是有人打了招呼的,你掺和一脚干什么?那是人管理层内部的问题,坏人好事犯得着吗?”
  莫北坐下来,拿着杯子就要泡茶,边对江所长说:“江主任所里闹老鼠呢!领导啥时候组织咱抓一抓?”
  江主任又气又着急:“你就跟我捣浆糊,我这儿你是捣的过去,别人那儿看你怎么捣!”
  莫北悠哉游哉去倒了茶,又对江主任说:“利空间还是有的,只要百达勤的股份进来,谁的好处都少不了。现在国际大环境不好,不少外资看中中国市场购买力,哭着喊着变着法子要进来,百达勤的既得利益就打一个折扣,将来做的好还是能赚的,市一那儿握住了自主权,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啊?”
  江主任摇头说:“一山还有一山高,不是什么人你都搞得定的。”
  莫北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但这天他的电话挺多,烦的他不能用心工作。
  第一个是于直,于直说:“嘿,兄弟,你行啊!有人找猎头打听你呢!百达勤的合同是你跟的条款吧?那叫一个漂亮,人家想把你从事业机关挖去当资本家呢!”
  莫北说:“开玩笑吧!连卡内基和普拉士达都倒了,这时候谁敢进风投做?近的你不知道昨天毕马威裁员两百人?”
  “是金子就算金融危机都会有人抢。”于直顿一顿,又说,“我们于正最近和香港那儿的娱乐公司正接触,你给我个面子,什么时候帮他看看那宗买卖吧?”
  莫北想也没想,先答应得一个爽快。
  第二个电话是关止打来的,关止先夸得他天花乱坠。
  “我才想明白,原来你用了一个‘拖’字诀。活生生把百达勤从牛市拖到熊市,市一的几个董事都快打起来了,结果百达勤被浪头呛一口,退了三百丈。你把我们敬爱的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学的真他妈的棒!”
  莫北给他两个字“瞎扯”,再问:“你有话就快说吧!”
  关止就直截了当讲了:“我和朋友投资的小咨询公司需要些技术支持,你能不能给我兼一份职?”顿一顿,坏心地说,“现在的市口,你的资本铁定缩水,以后又要养老婆又要养孩子的。”
  莫北“嗯”一声,没生气,且表达的意思是同意。
  关止接着还邀功:“我在阿姨面前发挥了我的专长,你真了解你家两老,叔叔当场差点没拿着皮带找你回去抽一顿。还是阿姨镇定,先问我你住哪儿,我说不知道,她也就没问了。我可给了徐斯电话,叫他不经意地透露一下你最近混在哪儿。”
  莫北笑着真诚说:“谢谢同志们配合。”
  关止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够哥们?这个老娘舅做的比李九松都要好,你结婚十八个蹄膀我是肯定要吃的。”
  “八十个都没问题。”
  但是关止又问:“我没记错的话,八九年前你正和于直做不良少年吧?那时候你不是正陷入和田西分手的深深痛苦中,怎么就能和别的女人搞出了孩子呢?”
  莫北不想回忆昨天,他只说三个字:“际遇呗!”
  关止说:“行,这样我就放心了。田西小两口过的不错,你要是过不好就太不划算了!”
  “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如你所说,都八九年了。”
  “你爱你儿子的妈吗?”
  “嗯,我都怕她。”莫北讲出这句话,嘴角都能噙住笑。
  “你妈对人家注意着呢!连我都听了点风声,她不会查到户籍警那儿去吧?但她怎么不找你啊?这么多天你家没什么动静,也许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莫北嘘他:“去你的。”
  同关止道别,他看一下手表,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正是母亲来接的。
  那头是冷冷“哼”一声,讲:“你终于想到对你爸妈晨昏定省了啊?”
  莫北笑着说:“妈,您今晚想吃啥?我买回去。”
  那头的母亲说:“竹笋敲肉你要不要吃?”
  这天下午,莫北先是去了学校把莫非和于雷接回了家,再驱车到铜川路水产市场买了多宝鱼。母亲属猫科,饭桌上总是多鱼虾,他还顺道在超市买好李锦记的蒸鱼豉油。
  回到家里,保姆正围着母亲转。母亲找了洋裁店的人缝旗袍,正在试衣服。
  莫太太年轻时候也是一号讲究时髦的人,但因那样的时代,总难以顺遂心愿,到了如今,连职务上都要求有讲究的着装匹配,她才开了这个荤。
  那件旗袍是蓝色底子牡丹花纹,太过贴身,有几分俗艳。她不是很满意,对洋裁店里的人讲:“还是照胡夫人外访时的那种款式做,正经又端庄。”
  她是洋裁店的老主顾了,由他们的老板娘亲自上门服务。那位老板娘虽然身材肥硕,但一手手艺很衬莫太太的心,且兼能说会道,平时还同莫太太搓两把麻将,故而两人常能凑一起聊几句。
  那老板娘贴心地讲:“现在天气不算热,还是轻薄一些好。莫太太你听我说的总归没错,等我给你重新选一个花头就好了。”
  莫太太答应了,形色柔缓,莫北就乘机叫了一声“妈”,问:“又有外事活动啊?”
  “妇联的哪有什么外事活动?市里要举办女儿节,做一个‘上海名媛’的牌子出来。”
  莫北听了幽他一默:“原来是搞妇女工作。”还建议,“无产阶级都名媛了啊?是不是要去张爱玲的常德公寓办活动?”
  莫太太捶他一下:“你别扯开话题,你的帐本今晚要好好算算。就等着你爸回来收拾你吧!”
  那老板娘看到莫北交代阿姨拿了多宝鱼下去,笑道:“您是好福气,儿子这么孝顺。”
  莫太太把身上的旗袍除下来,讲:“是蛮孝顺的,孝顺得我跟他爸目瞪口呆。”
  莫北往沙发上一坐,微笑并且沉默是金。
  老板娘收拾随身包裹时,不小心把桌子上的几张纸扫到地板上,她连忙捡了起来,看一眼,忽而蹙了以蹙眉,对莫太太讲:“这照片里的小朋友好个机灵劲,是您亲戚的孩子啊?”
  莫北闻言,微微一怔,他忙站起来走过去,也看一眼那白纸,上面的人物他都熟悉,便笑道:“妈,你在安全局做过啊?”
  莫太太抽了那纸又敲他一记:“少油腔滑调。”
  但老板娘忽然就说:“小朋友身边的大人很面熟的嘛!”


  第 65 章

  莫太太问:“怎么?”
  老板娘诧异只在片刻,随即笑道:“没什么,像是以前认得的熟人,也许记混了。”
  莫北觑一眼老板娘,老板娘只还是笑笑,把手头事情做完了,便礼貌告辞。
  莫北对莫太太说:“妈,这家的旗袍你都穿了三年了,怎么不换一家试?”
  “解放初静安寺有一家‘俏佳人’,你外婆很欢喜,‘俏佳人’的老板娘有一手好手艺,做的旗袍料作好,手工好,穿在身上,就算没有可乐瓶子身材,也能得几分神韵。这位现在的手艺是差点,但摆在如今的上海滩也算一只鼎了。”
  莫太太拉着莫北坐下来,继续说道:“我不管她以前名声好不好的,只要现在肯做老实生意,又有这门功夫,我照样光顾。”
  莫北笑道:“妈,您才是高人。”
  莫太太斜睨他:“哪儿有你高?”
  莫北讪讪地笑,还是不答话。
  保姆进来报告:“小于来了。”
  莫北立刻叹气,这位小于真爱凑热闹。一叹完,果然听到于直的声音:“阿姨,我今朝来你这儿吃饭,哪能?”
  莫太太笑道:“我巴不得你们常来。”
  于直还带了他的台湾太太来,莫太太爱热闹,见着年轻人十分高兴,当下就撇开了莫北,拉着于直的新婚妻子一起下厨研究做菜。
  莫北对他笑:“你又来蹭饭了?”
  于直低声讲:“关二爷让我来救你呢!就怕你爹把你当贾宝玉揍一顿。”
  这正是莫北心底估量的事,他说:“他们的心理准备做的差不多了,有的气也该消了,这时候也没多少气,顶多恼一恼,我能应付。”
  于直摇头:“有你这么算计爹娘的儿子吗?”
  莫北说:“有啊。”
  于直问:“谁?”
  “我儿子。”
  于直推他一把,拉他一同给妻子和莫太太打下手。
  直到莫皓然回家吃饭,还是一阵和乐融融。
  莫北一直注意着父亲的动作和神态,一贯还是平和的,他的心又放下了几分。
  于直见他没出多大状况,吃完了饭就扯了他出去散步。两人沿着军区篮球场走了两圈,于直说起小时候的往事,很是感慨。
  及至后来又说回现今,他突然讲:“刚进你家时遇见了一个人。”
  莫北说:“那一定是给我妈做旗袍的裁缝。”
  “你知道她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莫北只是望住他,他当然不知道,但马上就会知道。
  “我真没想到当年的飞飞姐会出来工作了,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二十岁我给你找的那个女孩?就是飞飞姐牵的线,这位大姐,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白相人,做中介赚的真不算少。”
  莫北听了以后只是说:“她竟能做回正道,不容易。”
  “可不是,把我吓一跳。这位大姐看见还跟我打招呼呢!我老婆可就在我身边。”
  “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
  “年少荒唐事,就怕有一天来算总账。当年那家人,现在我都怕见他们,每个月除了塞点钱过去,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莫北对他笑:“年少荒唐事是要还的。”
  他和于直又走回到莫家门外的梧桐树下抽了一支烟,在袅袅青烟里,沉默了会。
  莫北突然对于直说:“你们不是都想知道给我生了一个儿子的女人是谁吗?”
  于直带着疑惑的表情点头。
  “就是你给我找的那个女孩。”
  于直手里的香烟掉到地上,吐了一个字“靠”。
  “她给我生孩子的时候只有十八岁,那年我又回学校做回人了。”
  于直问:“你要娶她?”
  莫北把香烟熄灭:“我想娶,她还未必想嫁。”
  “你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吧?”
  “刚知道我有儿子那会儿确实这样觉得,而且儿子的妈也觉得我是个混蛋。”
  于直笑起来:“人生就是一出洒狗血的大戏!”
  “和有些人相比,我们还真不能算什么。”
  于直同意:“这点咱俩都有自知之明,刚从你家走出去的那位,我都想不到她变成如今这副良家妇女的模样。”
  莫北拍拍他的肩:“所以更该天天向上。”
  莫北同于直又扯一阵话,把于直夫妇送出了门。他得一个空,先到厨房找母亲讲话。
  莫太太正在给莫北父子切水果,见莫北走了来,问:“什么时候把孩子带回来?你爸还没见过呢!”
  莫北说:“那得孩子的妈妈同意。”
  “北北,我真的没法说你。那女孩生孩子的时候才多大啊?你才多大?”
  莫北讲:“妈,我给你去拿鸡毛掸子。”
  莫太太拿水果刀只叹气:“我是不好白天说人,晚上就应了己。你果真搞出一个小孽债,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要怎么处理了。按我的道理,你快点和孩子的妈妈结婚是正经。”
  莫北问母亲:“妈,你去见过孩子和孩子的妈妈?”
  “可不是?关止肚子里打什么主意我能听不出来?你打什么主意我能看不出来?你这种九曲肠子,害我老着面皮去请人查一查。我看自己的孙子都像是做贼,横确定来竖确定,你接送孩子还非避着我,明面上却让我看清楚你接的是哪个孩子,可精得狠哪!回头到了家我还被你爸念叨不够光明正大,我这是所为何来?”
  莫北端茶道歉:“妈,您受累了。不过,您这不是暗访嘛!当着孩子的面,我也不好解释。”
  莫太太“哼”一声:“你就是吃准我和你爸凡事都拿个准头对吧?是要我真真瞧着孙子瞧到眼馋,最后对你既往不咎对吧?”
  莫北笑:“妈,您圣明。”
  莫太太拿手指点他,又好恼又是喜事上心头无怨可发作。最后就只摆摆手,样子确实是大度了:“我是看到过小朋友的妈妈,可别当我存心去查的,不过是巧合遇到,也算得一层缘分。那孩子看着人厚道,就不知道怎么年纪这么小就和你搅和在一起生了娃娃。”
  这是莫北紧张的,也许父母尚未得知一切真实过往,他亦不愿将这一段晦暗岁月坦陈吐露。他且不做声,等母亲继续讲话。
  莫太太说:“后来没想到竟然是她,我倒放下一层心。她把小朋友带这么大不容易,你们以前的事我管不了;以后的事只要你记着我们莫家从来不欠别人什么,别堕了门风。”
  莫北一颗心平安落地,眉展眼笑,抱着母亲的肩亲她一下,把她的鬓角亲乱,惹的莫太太直骂他“骨头轻”。她切好了鲜橙和苹果,全部推到他手里,要他端去给父亲。
  莫皓然正在书房里看报,手边放着莫太太打印出来的彩色图片。
  莫北把果盘放到父亲手边,等着莫皓然训话。莫皓然只是清清喉咙,讲:“你妈妈想必已经跟你说了,这也是我的意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看今后了。”
  莫北正立:“谢谢爸爸。”
  “但——”莫皓然锁住眉头,严厉说道,“这是我们家欠了别人的,需要向对方父母郑重道歉。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安排,年底务必办妥。我希望孙子能在家里过春节。”
  莫北瞠目:“爸,时间稍微有点紧迫。”
  莫皓然训他:“不紧了,你不是已经算计好了?算计到我的气都消了,你还嫌时间太紧?是你这小兔崽子把日子过的太宽松了。”他拿起手边的彩色图片,看着上头活泼伶俐的小孩子,眉头又松开,叹一口气,再讲,“如果对方父母不能首肯,我们是不可以强人所难的。”
  莫北赶紧低头,说:“是,我知道了。”


  第 66 章

  但意外总是随时发生,莫北意料不到的是,他明显感觉到莫向晚近几天又开始远着他了。
  莫向晚的心思,是不会让莫北晓得的,实则她很无措。
  他的过去冷不丁从别人的口里漏到她的耳朵里,按不住要让她思起那些前因。
  八九年前,落拓的官家子,倜傥的笑容和无奈的不羁,还有冰凉的皮肤。他的拥抱急切而霸道,将她劈开两半,这尖锐的疼痛里,两个人都在挣扎。也是流了血的,到如今是一个结了疤的伤口。
  原来可能竟是那样的原因。
  这个男人是失恋买春。
  莫向晚背不进书本了,她要找一些旁的事情做一做。莫非正好吵着要吃馄饨,她就去买了肉馅和馄饨皮,下了厨房里,细细剁那肉糜和大白菜。还要把大白菜剁的细了,一丝一丝,女人的心思一样。
  莫非等着吃馄饨,捧着他的小碗在莫向晚的身边直转悠,一口一个“爸爸说”。莫向晚听得烦了,就说他:“别烦妈妈,你快去做功课,等一下就有的吃了。”
  口气前所未有的尖利,莫非扑闪了大眼睛,异常委屈。可他还有他的坚持,问:“给不给爸爸送一点过去啊?妈妈,你都好几天不坐爸爸的小轿车了。”
  莫向晚放下了菜刀,暗骂自己,太容易迁怒了。自己这般心思是作甚?那一个男人是买春,难不成她还要思春?
  念及此,咬一咬牙,实在不想自己沦落至此不堪境地。
  她弯腰亲一亲儿子,放柔了声音:“你快去做功课,在这里晃的妈妈都头晕了,影响到妈妈包馄饨。”
  莫非体贴地讲:“妈妈,我给你倒杯茶,你慢慢包。”
  小人儿还是不肯走的,这一次是乖乖坐在一边,看着她把馅料拌了,一折一捏,包出一只一只棱角分明的馄饨来。
  莫非在一边见缝插针帮上了手,在馄饨皮子里放了馅料。母子合作,一忽儿就完成了二十个,莫向晚开始烧水。
  莫非怯怯问:“妈妈,爸爸吃几个?”
  莫向晚心内叹气,又动手包了十个馄饨,又想想,他大约是吃不饱的,再加了十个,想想,还是不够,于是最后加五个。但这二十五个馄饨她并不打算下锅烧,全部用食品袋装好了,嘱咐莫非:“给爸爸送过去。”
  莫非应一声,做了小邮递员。
  莫北跟着莫非一起过来的,他还嬉皮笑脸:“用一下你的厨房行不行?”
  莫向晚抬眼皮子瞅他一眼:“你那儿厨房不能开火仗?”
  莫北并不明白她又因何事冷了面孔,但馄饨是送过来了,她不管因何事不自在,总已有了底线了。他说:“我想和你们一块儿吃。”
  这般企盼的口吻,快要和莫非一模一样。莫向晚顶受不了自家儿子做出央求的姿态,像无辜的动物一般。原来这种姿态也是遗传自他。
  他的姿态她同样受不了,但也不愿意就此回答,便侧开了身,让出煤气灶。
  但莫非看得很高兴,对莫北眨眨眼睛,父子俩的小表情传递得不亦乐乎。莫向晚只觉得嫌弃,干脆先回了房里。
  她的手机摆在桌上,已响了几回,是秦琴在找她。莫向晚就把电话回过去。
  秦琴听到她的声音先自迟疑了一阵,然后便开始说了:“向晚,我们是旧识了,有些话我不妨直说了。”
  莫向晚听出她的口气有愠意,片刻竟生出不知自处的噤若寒蝉。
  秦琴在那头讲:“我们这种圈子,外头看着光鲜,里面什么样子你我都是清楚的。刘晓庆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名女人难上加难。我们不至于到这样的程度,但要在这个圈子里保持自己的这一种身段已经实属不易。”
  这话太严重,莫向晚听得一片混乱,且并不能明白。
  “秦姐,我是不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了?”
  秦琴坦陈告之:“昨晚我去了管弦的沙龙,她那里一向鱼虾混杂,这也不好怪她的。”
  莫向晚的一颗心从天堂坠落到地底下,剧烈跳动,她很直觉就问:“是不是有发生让你为难的事情了?”
  秦琴说:“你代我向管弦转达,有些事情在我这里是不容商榷的,得罪了她的客人并非我所愿。”
  “是不是她请的人对你意图不轨?”
  莫向晚简直是要低叫出声,她从没有想过,秦琴会因为她的邀请,在管弦那里受到难堪。在秦琴表面所表述的,她能想象出胜于此难堪百倍的场面。
  这实在太难过了,两方都是朋友,她又如此信任管弦。
  秦琴没有正面答她的问题,只说:“有的人殚精竭虑,为一些不值得的人和事争来争去,这是浪费人生,思想也会误入歧途。我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向晚,你想好自己站的位置。”
  莫向晚下意识在这边就点点头。
  她是绝对无法接受这事实。
  秦琴年轻时候长得颇艳丽,也是吸引过好一阵狂蜂浪蝶的追逐,但她有一股自持的骄傲,能够支撑至今,足够莫向晚佩服。圈里的人都明白她几乎过分锐利的坚持,却有人尝试逾越她的雷池。
  这个人还把朋友当作了一条桥梁,莫向晚挂了电话,跌坐到沙发上,几乎就要打冷战,她无法确定。立刻又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管弦迟了很久才接电话,声音娇慵,接电话那一刻还轻声对身边人说了一声“别乱动”。
  莫向晚听得头皮都要发麻。
  她是掷地有声地问管弦:“昨晚你的沙龙是另有所图?”
  管弦根本就是兵来将挡,没有丝毫意外,她柔声对莫向晚说:“小姑娘,你应该是晓得的呀!”
  莫向晚在低叫:“我晓得什么啊?秦琴受多大的委屈?”
  管弦说:“只不过香港那边的一个高管对她示一示好,那个人是大陆过去的,听了她的广播十多年了,只是粉丝见偶像热情了稍许,她又何必这么顶真呢?我们都是混在这个圈子内外的,公关交际上头的事情,大家心里有数。小姑娘,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这一条线还是邹南搭的。”莫向晚说。
  “她是你带出来的,办事情有板有眼,从不会不稳当,你教的很好的。”
  “管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莫向晚就快要哑掉。
  但管弦说:“小姑娘,你一直知道我的沙龙是起什么作用的,你一直装傻不闻不问,现在犯到秦琴头上了,你才找我兴师问罪,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别人真的只是秦琴的粉丝,我找她列席一下,只不过给一个面子而已。这一大早你噼里啪啦训我一通,我很难过的,晓得吗?”
  莫向晚根本就是完全呆住了。
  管弦说的是事实,她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管弦的沙龙从来不会太单纯。她却从不曾稍有微词,或许确因秦琴的缘故。连邹南都能晓得其中的关键,而她在秦琴的事情上竟然忽略了。
  这根本是咎由自取。这种自愧让她不能发出半点话。
  管弦被吵醒了,也不愉快了。这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她很劳累,也是身心俱疲。她放低声音,柔软了语气,几乎是耳语讲:“小姑娘,你应该可怜可怜我的。”


  第 67 章

  莫向晚魂不守舍地放下电话,难过至极。
  她受到的震荡很大,本该应是不可思议的,但又自疚是自己的疏忽。
  她凭何一直坚信管弦主持沙龙的目的?秦琴早已对此有微词,她不是不知道。但她固执,认定的表象,便一直自欺下去。
  莫向晚想要狠狠抽自己两巴掌,她致电秦琴时,还恳切地说:“管姐那边有香港的关系,我想多接触一下总是对你有帮助的,许多人跳去凤凰卫视都做的风生水起。”
  秦琴并不置可否,迟疑了一下,但她一再催请,秦琴最后选择同意她的建议。
  莫向晚几乎要像祥林嫂那样讲自己一句:“我太傻了。”
  她怎么就从头至尾坚信了管弦的沙龙真的是为人民服务?这些根本是这行内的例行事务,她这一些年看得多听得多,放在管弦身上,竟然选择性失聪,相信管弦不至于杀熟。
  但管弦的沙龙上从没曝光过任何不愉快,莫向晚一想,竟有下意识的心惊胆战。她都下手杀熟了,则说明那之前的宗宗事件已是处理得圆滑妥帖,宾主尽欢,再往深想,简直肮脏可鄙。
  身边最最信任的一个人,做出这一宗她最忌讳的事,她却从头至尾忽略不计,眼巴巴等到对方触到自己的底线,致使另一位朋友遭受到一定的侮辱。
  她吃下这一记闷亏,却不可开口,因其还不忍。
  是不忍。莫向晚坐在沙发上,就快五内巨焚。
  莫北在厨房自己动手做完了馄饨,往客厅探一探她,看她蜷在沙发上咬着手指甲,变作了忧愁小女人。
  他走过去问:“出了什么事?”
  莫向晚抬一抬头,眼前的男人有一脸的关切,真诚不隐藏。可看得她更自疚,若非为着他意乱情迷,在邹南提出过分要求时,她应会及时有所应激分析。
  遇到他,她的脑袋就不够用了。
  莫向晚扶着沙发柄,无力得几乎要睡倒。她说:“你回去,好不好?我想静一静。”
  她是不想看见他。
  莫北望住她,她的手正抚在沙发柄上,那儿有一朵冬日谎。细长条坚韧的叶,傲雪夺霜的花骨朵,能从冬天盛放到夏天。但总是躲着。
  她不愿意别人承担她经历的风霜雨露。
  刚才她讲的电话,他全部听到了。走出来时,是叫莫非自己在厨房好好吃东西别做声的。但她却表明态度,不需要他。
  这一层感觉让他通体难受,前所未有的失望。
  他不管这失望,也不离开,就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讲:“别气馁,你要记住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是障碍,只要你愿意跨出这一步。”
  莫向晚又抬头看他一眼,他的目光仿佛三月的阳光,安抚住她一颗从严冬里醒转的心。
  她又不想他离去了,吞吞吐吐说了一句:“我竟然无意中被安排了一个拉皮条的角色。”
  莫北坐在她的身边,说:“这只是一份工作,你承担的太多了。”
  是,这应当只是一份工作,莫向晚从没有当这是一份工作。她说:“或许我早把它当作我人生的一部分。工作和非非,是我最重要的。”
  莫北突然很想抱搂她,拂扫她心中的恐惧。
  她在恐惧,因为一份支柱的岌岌可危。
  莫向晚说:“我早该知道,是我太自欺欺人了。”
  莫北否定:“是你走的太快,罔顾沿途风景,你就像一个火车头,拼命要朝一个目的地开。向晚,你想去哪里?”
  莫向晚难受地看着莫北,委屈得就如一个孩子,就像莫非受委屈时的神态一样。
  莫北很想揉她的发,就像揉莫非的发一样。但只能说:“你太累了。”
  莫向晚才恍恍惚惚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里。”
  她的发也迷乱,乱哄哄随着她轻摇的头晃到了额前。莫北终于忍不住,用手把她额前的发拂到她的耳后。他是小心翼翼又谨慎的,生怕又被她用手格开。做好这样的动作,眼睛一转,就看见莫非鬼鬼祟祟在门外探头探脑,还用手握着嘴偷笑。
  他能清楚了解儿子最大的心愿,也许,如今也是他的最大心愿。
  他向莫向晚建议:“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份工作?”
  莫向晚在整个周末都在考虑这个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事件的发展就像脱离了轨道的火车,她慢慢厘清自己的思绪。管弦对于她确有救命之恩,管弦平时为人亦有可爱之处。她的所作所为,如今为身边友人所知,因实属急功近利。
  是什么驱使她如此这般?莫向晚想,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这是她所恐惧的根本原因,她的工作牵扯着朋友和上司的私情,剪不断理还乱,她偏偏就用这么多年掺合在其中。
  莫北的话是一柄小铲子,撬开了她心里的缝隙。
  她沉静下来,将恐惧不安和内疚一一掩藏。事情不会更糟糕,她还有莫非,为了莫非,她也得重新审视将来的路。
  整个星期天,莫向晚能平心静气把莫非送到莫北的403室打了一天极品飞车。
  莫北新买了一台电脑,配了游戏手柄,一到星期天就带着莫非玩三个小时。
  他是在学她的样子教育儿子,劳逸结合,寓教于乐。莫北和儿子玩游戏的时候,教儿子敏锐的思维和迅速的跟进动作。
  莫向晚因前一天包了馄饨,这一天仍是以此做正餐,但她还想给他们父子加一些餐。她问莫北:“你想吃什么?”


  第 68 章

  莫北乐于答允,他答:“我不拘口味的,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这个回答等同她的随便,但他随和,看来是真的想要随便。但莫非从游戏里回神,帮着莫北说:“妈妈,爸爸喜欢吃辣的。”
  这是莫向晚不太晓得的,她就自己做了主张,问:“要么我买条鲶鱼做水煮鱼?”
  莫北本来想建议一家人出去吃,但听到她提议了,忽而很想尝试她的手艺。他说:“我送你去铜川路?”
  莫向晚没有拒绝,莫非更是自觉地讲:“妈妈,那么我就去大妈妈家里找晴晴姐姐背英文好来。”
  莫北弹他一记额,儿子越来越聪明,他挺自豪。
  莫向晚便把莫非送到崔妈妈家里,崔妈妈小声问:“你真的和403小莫谈了?”
  莫向晚本能就要否认,偏莫北已经走出来锁好了门,还叫她一声:“莫非妈妈,你好了没有?”
  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转头瞪他一眼。
  崔妈妈不知内情,却得意自己一猜就中,喜滋滋讲:“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莫向晚说:“崔阿姨,你误会了。”
  莫北存心要让他人误会,她一说完,就被他牵住了手,他还同崔妈妈打招呼:“非非又要麻烦你了。”
  崔妈妈眉开眼笑:“不麻烦的。”
  莫向晚跺跺脚,深悔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
  上了莫北的车以后,她赌气不跟他说话。
  莫北开开心心问她:“莫非妈妈,你喜欢玫瑰花还是百合花?”
  他这一副样子,又在得寸进尺。
  可她还记得许淮敏讲的话,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故事让她不愉快,她甚至是故事里的受害者。
  莫向晚就含着微微冷笑说:“我只喜欢狗尾巴花。”
  莫北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又微微凝住的面。
  这几天他想来想去想不通她怎么就突然态度又冷了,接连多日提早出门,虽然还是放着莫非由他接送。
  有一首歌叫做女人的心思很难猜,莫北一样没有猜明白。
  但他不想去猜明白,他们之间这段距离,不应该反复去猜,只需要靠近。他只想对她好。
  关止前几天按捺不住好奇,亲自来了一趟他的403,正好看到莫非在做作业。
  关止简直惊奇了,讲:“明明是个微缩版的小莫北嘛!你根本不用去验DNA。”
  莫北说:“血缘是个神奇的东西。”
  的确,莫非融合了他和她的外貌脾性,这个凭空出来的小人,就这样拉牢了他和她。
  莫非叫关止“叔叔”,还说:“我不要像爸爸妈妈一样戴眼镜,我以后要当飞行员。”
  关止笑他:“你这个当爹的被嫌弃了。”
  莫北说:“嫌弃也是应该的。”
  他把莫非送回了对门,关止暗中觑了一眼莫向晚。他说:“比田西漂亮。”
  莫北承认:“她是挺美的。”
  “你是为美色迷惑?”
  莫北笑而不答。
  在父母都首肯之后,更让他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心思,是一种男人的躁动,此类躁动烦乱他的心头,让他更想接近她。
  他把这种感觉描述给关止,关止说了很欠揍的话:“你是太久不开荤。”
  莫北真的要揍他。
  关止又说:“男人的欲望我理解。你不爱这个女人,欲望不是负担,找个异性开个房解决一下就OK了。一旦你爱了这个女人,欲望就是负担。你是不是特别想她又特别怕她?”
  莫北赞他:“你在华师大学了多久心理学?”
  关止谦虚:“一年,才一年,我这种天才顶多翻翻书,那什么,叫《社会心理学》。告诉你,这书特棒,改天给你买一本。”他扯一阵闲话,才回归正题,对莫北正经讲,“我说莫北,你又不是第一次谈恋爱,至于这么紧张吗?”
  莫北仰躺在床上,他对他的朋友诚实说道:“她给我的感觉和田西不一样。”
  关止理解:“你妈找了不少她的资料,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孩子洁身自好,这种强悍就不是菟丝花一样的田西好比的。”
  “嗯,我爸妈也被她感慨,连接近孙子都不敢做的太明显。”
  “这就是母性的力量,让你爸妈都不看她的门第了。”
  莫北嗤笑:“你以为门第是什么?”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门第就是他妈的金科玉律,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万年不变。你爸妈是看破红尘的人,多少人能这么看得开?”
  莫北点头:“这是我的幸运。”
  他想,他是够幸运的,还能遇见这么个人,然后有了机会重新开始爱。
  所以,莫北对莫向晚的任何眼色都不放在心上,他照样嬉皮笑脸:“狗尾巴花现在开不了。”
  莫向晚咕嘴不讲话。这样子又是像莫非的,带着小恼怒的可爱。他会想亲上去。
  可惜不敢。
  两个人到了水产市场,同水产贩子讲好了价钱,买了鲶鱼。因为莫非爱吃虾蟹,少吃猪牛羊肉,莫向晚便又买了些基围虾和梭子蟹。
  钱全部由莫向晚付,莫北知道他一谈付钱,她必定不乐意。何苦讨她的嫌?他只帮她拎东西。
  莫非的这个口味习惯莫北早就知道,怕是遗传了他奶奶的。他知道自己母亲去少年宫看莫非时带去的零食不是薯片就是虾条鱿鱼丝。
  一家人口味一致是一件好事。
  回程中两人只稍许谈了谈做菜的心得,两个人都是会厨艺的人,在这方面很能交流得起来。
  莫北说起他在国外念书时贪嘴,从唐人街的水产市场买鱼,结果买到水产贩子意外进来的鲥鱼。他食指大动到了家刮了鱼鳞去了内脏就倒料酒蒸了。吃了感觉却不好,不明白这种鱼怎么就被张爱玲当成了人生第三恨来遗憾。回国后问了朋友才知道鲥鱼不用去鳞,而且要用花雕猪油蒸出来的。
  莫向晚听了觉着好笑,问:“鲥鱼要用大锅蒸,你太无畏了,怎么就能在学生宿舍的小作坊里蒸了鲥鱼?”
  莫北讲:“手起刀落,切成了三段。”
  “实在暴殄天物。”
  “可不是,苦命留学生买一条鲥鱼容易嘛!就被我糟蹋了,从此以后再不会做这么煞风景的事。”
  他想,当真不可再做暴殄天物煞风景的事了。
  莫向晚说:“你挺好吃的。”
  他说:“非非也爱吃,而且不挑食。”
  他和她都知道,莫非是挑食的,有鱼虾的时候,绝少碰肉食。但莫向晚一贯严格控制开火仗的费用,莫非也不将挑食的习惯表现得这么明显了。
  莫向晚听后不答,管自生出些微的怅然。
  莫北又想握她的手,只是她的手紧紧交握成拳,又是一个保护状态。
  这样的她,他又靠不近了。
  她如此不愿来琢磨他的心,他会有挫败感。
  他们回到新村里头,却发生了意外状况,楼道外的消防栓不知怎地爆裂了,把主通道淹成了汪洋。
  莫北的车根本开不进去,汪洋另一头车棚的麻哥正在汪洋里摆石块,他看见莫北,就叫:“把车停隔壁小区的停车场吧!今天这里是不能停了。”
  于是只好再驱车倒出来,在隔壁的停车场停好,再度走到这里来,汪洋里的石块全部摆好了。但这是突发情况,石块也是临时从小区装修房子的人家里弄来了,大大小小,并不规整。
  麻哥在那边抱歉地说:“你们小心点啊!莫先生,你扶一下非非妈妈吧!”
  莫向晚看一看自己脚上的鞋子,今天好死不死穿的是尖头高跟鞋,踩石块要等同踩高跷了。
  但莫北一手拎好了食物,已经一脚踏了过去,朝她伸出手,说:“来,交给我吧!”
  莫向晚先是迟疑,但他目光坚定,伸出的手不迟疑,这般执着。
  若是要回家,只有这样一条路,莫非还在那边等着她。她必须要走,什么都需面对。
  莫向晚只得把手伸出来,交到他的手上。


  第 69 章

  这样一路到了家里,莫北才放开她的手,去崔妈妈家把莫非接了回来。
  吃好晚饭,莫北照例去洗碗了。莫向晚走到阳台上收衣服,夜风拂过,她举头望明月,是一轮圆满。她抱着衣服凭栏遥望,几乎要怀念。
  小时候逢到中秋月圆,父母会摆出水果贡品拜月,她坐在阳台上吃着石榴,日子就像石榴子一样清甜饱满。父母离异以后,她很久不看圆月,因自己的大家小家,总非圆满。
  有人站在她的身后,细微的呼吸,说明他的小心翼翼。他把手支撑在栏杆上,给她围了一个空间。
  莫向晚要转身,但发现转身不妙,也许正对他的脸。
  她又小小气急:“你又干什么?”
  莫北就这样不紧不松地围牢她,不让她走,也不殷勤靠近。他说:“月亮为什么这么圆?”
  这叫做废话废说,莫向晚要用手推开他的手,他的手稳固如磐石,纹丝不动。让她想起多年之前的圣诞夜,他抱着她,她丝毫推不开,后来半推半就,终于沉没。
  她又冷下了脸:“莫先生!”
  莫北纠正:“叫莫北。”
  她不响,他就这样说道,“向晚,你不接受我也没关系,我就这样住在你们母子身边,反正将来非非结婚,儿媳妇的一杯茶还是会送到我手边。”
  莫向晚回头又要斥他,他快口快语说:“你别骂我有毛病,这是我唯一能为非非做的事,我还想做更多,可惜你这个当妈的不同意。”
  她听了,想了,踌躇了,才再说:“你这是浪费时间。”
  他也听了,但并不想,迅速反馈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莫向晚嘟囔:“是你水煮鱼吃太多。”
  莫北笑:“我承认你的厨艺比我好,对了,要不要开一家水煮鱼餐馆?我管保你这手艺超过当红炸子鸡辛香汇。”
  “辛香汇是恶意炒作,卖得便宜,一点身价资本也无,哪里比的了渝信技高一筹?”
  莫北喜欢同她谈这样的话题,刚才她做的水煮鱼,清蒸梭子蟹,椒盐基围虾简直乃人间美味,他和儿子两人大啖一番,啧啧惊叹。
  他从莫非处得知莫向晚平素少做大菜,一般就简单小菜对付一日三餐,凡用足油盐酱醋和食材了,那必定是过年过节。
  莫北知道自己又要骨头轻了,她做了这样一桌子菜给他们父子吃,可否当这个美好礼拜天是过节?
  而莫向晚则是在后悔,今日一时不慎,本意是要显显本事的。
  莫非老说“爸爸做的东西好吃”,他跟着莫北过的那几天,莫北给他专门做一些三明治、水果色拉什么的,都是儿童中意的口味。不好怪莫非把他的手艺夸成“比宾馆的大厨师都要做的好”。
  她才是跟大厨师学过手艺的人,莫非一岁那些岁月,她找不到合适的活干,也不想再在管弦的酒吧内继续仰人恩惠,便经过招聘进了一家社会餐馆当服务员,从最低的传菜员开始做,平时能看一看厨师们掌勺的经过。餐馆的厨师长看她好学,得空时候指点了几手,她学的老快,心想以后是可服务儿子的。
  但后来用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忙因为要节省度日。
  今日这样动了手,也许因为心头松懈,也许——因为后头的这个人。
  莫北悄悄让自己的手更靠近她一点,她的一只手此刻也握住了栏杆。
  莫向晚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的手并不美丽。
  他印象里最初的她,一双手皮光肉滑,在他的皮肤上滑过,吸引他的血液随着她的手上下流动。
  后来在车里,他大胆握住她的手,才感觉到这些年来,她是真的变化好多。掌心已有薄茧,皮肤也不够光华,只有纤纤十指,还是原样。
  这是一双拼搏之后的手,硬朗朗骨骼分明。
  他忍不住就像握住,这一次,他照样握牢。
  莫向晚一惊,就要抽手,但他仍是不让她抽离。
  他说:“莫非妈妈,你觉得我的建议怎么样?如果我们做不了一家人,我们就当一辈子的邻居好了。”
  他说这样的话,让她的心潮起伏不定。
  他是什么意思?她想不透,只是说:“你不需要这样的,我根本不要你补偿什么。”
  莫北摇头,握住她的手,一收紧把她整个人都揽在怀抱里,在她挣扎之前先禁锢得牢牢的。他戏谑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补偿?莫非妈妈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自作聪明。”
  莫向晚整个人就陷在他的怀抱里,挣脱不了,他甚至就差同她脸贴脸了。八九年来,她根本不曾同一个男人能亲近到这个地步。
  她该回头给他一巴掌骂他放肆,但这样一具怀抱,温暖得她全身虚软,什么都做不了。
  莫向晚气愤自己的怯懦,咬着唇什么都说不了。
  莫北便讲:“向晚,你不要再关着你自己了。给我一个机会。”


  第 70 章

  这晚临睡前,莫非问莫向晚:“妈妈,你会不会跟爸爸结婚啊?”
  把莫向晚问得愣住。
  莫非还要追问:“妈妈,你不跟爸爸结婚,爸爸就不能和我们住在一道来。”
  被反应过来的莫向晚红着脸斥一句:“你脑子里又在乱想了是不是?小朋友要用心学习,不要管这么多大人的事。”
  莫非竟然拉起被子蒙住头,生气了。莫向晚拉下他的毯子,看他的小脸憋的通红,不由好笑,就笑起来。
  莫非非常不满意,他扭着眉毛对母亲说:“妈妈,你要严肃一点,我没有开玩笑。”
  莫向晚就亲亲儿子的小眉毛,又亲亲他的小鼻子:“好了,非非快睡觉,不然明天会迟到。”
  莫非还是不满意,嚷:“妈妈你又要敷衍我了。”他想,自己不是大人,说话没有力道,会被母亲忽视。但莫向晚把灯一关,逼他睡觉。
  但莫向晚自己没有睡着,她蜷在床上,姿势等同孩子在母体的子宫之中。有别样的安全和温暖。
  刚才莫北的怀抱给予她这样的安全和温暖,她不得不承认。有了这样的安全和温暖,她能够缓缓进入梦乡。翌日一早,有足够的精神去应付全新一天。
  莫北老早把车开到楼下,依旧做他们母子的司机。
  到了学校,莫非下车前,对牢莫向晚又说:“妈妈,你要考虑考虑我的意见,我不会害你的。”
  说得莫向晚又是惊异又想要爆笑,连莫北在旁听了都笑个不停,问:“我们的宝宝在说什么?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家长?”
  这样又被平白讨去一句便宜,这对父子已能配合得浑然天成。莫向晚坐正位置,不再笑,只说:“开你的车吧!”
  一路上也少说话了,刚才莫非的话,让两人都在心底琢磨着。
  莫向晚在笑好以后,心跳就开始加速,噗通噗通的如鹿撞,自己都能听的见。她同他的关系,愈发薄如纸,破纸而出以后,该如何自处?
  她本能就害怕,怕了然后便什么都不想。
  好在莫北也没把昨晚的事件进行案件重演,这是他的分寸,进一步退半步的。莫向晚忽有灵感,偷眼瞧他,他是这般有心,举手投足,不期然的动作,都让她越来越感到亲切了。
  这么瞧着他,心头万绪终于荡涤成平常,只掠过一股暖流,整个人都舒缓下来。
  莫北不是没看见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小心暗觑他。他都当作没看见,但心头愉悦,开始吹口哨。就听到莫向晚“哎”了一声,讲:“你别吹了,你从来不去KTV的吗?”
  莫北笑说:“从没有朋友请我去KTV。”
  “他们都很聪明。”莫向晚说的时候已经半含笑,想,这个人也并不是无所不能。
  “或者什么时候我带你和非非去?”
  莫向晚立刻拒绝:“不用了,非非唯一的不及格就是音乐课。”
  莫北耸肩,他充分尊重女士的决定。
  到了她的公司楼下,莫北说:“记住,这只是一份工作。”
  莫向晚顺从点头。
  她踏入电梯后,对着镜子理云鬓,镜子里的她,头发一丝不苟,戴着眼镜,穿衬衫西服。面对工作,她更应泰然处之。
  一路走进去,同遇见的同事打招呼。邹南例必是到的比她这位上司要早一点,她勤勉又贴心,是一位好助理。
  莫向晚扬起唇角,扯一个笑容面对她:“早啊。”
  邹南讲:“老大我猜你昨晚一定睡的很好,最近你的气色一直不错。”
  莫向晚受下她的称赞,她说的没有错,刚才在电梯的镜子里,她看到一个容光焕发的自己,同以前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带一点点桃花般的春意。
  或许身边有一位体贴的异性,真的能够调节女人的内分泌,连外在压力都能盖过。莫向晚无奈地如是想。
  她看看邹南,这个女孩换了发型,模仿台湾杨丞琳的大刘海娃娃头,怎么看怎么无邪。当年她甫入行,听说有艺人陪同有色饭局,曾抓着前辈问:“那种事情算不算明星的第三产业?”
  莫向晚也在当场,听得那位圈内前辈笑着说:“现在谁不包三产啊!”
  邹南那时还梳马尾辫,一惊骇,发尾都在摇摆。
  现在她把头发松松挽着,脸不变色心不跳,年轻人更容易适应新世界。
  莫向晚掩盖自己的些许心痛,这是她的失察,她需要先自省。
  她问邹南:“你的状态也不错,用了什么粉?”
  邹南笑得更天真得意:“哪里啊!我是用睡眠当美容,晚上一到十点就上床,沾着枕头就睡觉,效果比太太口服液要强的多。”
  “嗯,年轻人睡的着是好事。”
  外面宋谦的秘书过来叫邹南去开会,本周末开幕式即将举行,邹南跟着宋谦忙前忙后,工作量比以前大好许多。
  莫向晚对宋谦秘书讲:“请宋经理稍微等一下,这里邹南还有一些是事情。”
  宋谦秘书和邹南交换一个眼色,对方是不解,邹南是无奈。莫向晚一注意,看在眼内,不动声色,对邹南说:“把最近的项目同我汇报一遍。”
  邹南只得拿好记事本,恭谨站在她对面,开始做工作汇报。
  莫向晚一一听下来,方才发觉,宋谦的艺术节项目,许多工作邹南已独立跟进完毕。如此甚好,她有极强的主观能动性。莫向晚讲:“以后每周做一个工作小结,好让我知道一下各项工作进展。”
  邹南有一点点诧异:“以前从来不做的啊?”
  莫向晚微笑:“以后需要了。”没有多加解释,且让邹南狐疑加猜测好了。她这么聪明,也许会想的多。
  待邹南离开,莫向晚一手开始整理手头的工作,然后便打开IE,上了前程网。她稍稍修改了一下简历,自己的自学考本科还有一门课便可毕业,英文也过了四级,以前从没有把这些东西全部填到网上简历中去。
  只要现时稳定,她的心也会安定。也或许之前的失察因为安逸太久,才把敏锐感觉弱化。
  网站上发了许多讨论,都在说如何在金融风暴中找到合适自己的工作,又有说金融业保险业外贸业损失惨重,还有说今年大学毕业生求职艰难,国家增发了研究生招生配额。
  她叹口气,这真不是一个好时机。但还是筛选些合适职位发了简历出去,心里想的是,如果不得不失业,先让莫北带着莫非一阵也无伤大雅。
  可想好就失笑,她何时这样依赖他了?她不可又因此产生惰性,做事还须谨然慎重的好。
  莫向晚发送好简历,还是十分投入工作。
  在午饭前,邹南乖觉地向她汇报项目晨会的大致内容,然后又说:“宋经理也不肯把叶歆的节目加进去。”
  莫向晚答:“他有他的道理,林湘比叶歆更适合上这样的节目,待叶歆更上层楼,她会有许多这样的机会。”
  邹南却说:“叶歆很难过,她希望公司给她一个机会,她很努力的。”
  这个小女孩,总是用家常口吻来同上司讨价还价,莫向晚忽然厌弃,但仍耐心说:“林湘也准备很久了,她的广告商也希望她上这个节目。”
  邹南说:“最近湘湘精神状态不好,老在片场恍惚,就怕她到时候出状况。”
  莫向晚有点惊讶,还有一点了然,问:“多久的事了?”
  “就这两个礼拜。”
  莫向晚翻出最近的报纸,最近有一条业内大新闻,写“昔日二线浪荡子,迎娶一线娇娇女”。罗风已同他的女友结婚,婚礼定在北京王府井的奢华大饭店,女方背景忽然就明朗,其叔父是国内知名私企的董事长,身家在胡润百富榜上详细列明过。
  罗风因此向剧组请假两周,当一个痴心未酬的男二号并不算惨败给林湘。林湘虽然从几个月前艳照事件赢一个漂亮,但在爱情之上,根本不敌一辆接送新人的加长版林肯车。
  莫向晚看了一个暗自心惊,她最早看到这条新闻,并没有放在心头,今天再看,怎么看怎么扎眼。她拿起手机,想要给林湘发一条消息,可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写出来。
  等到下午的部门经理例行会议结束,她回到自己位子上看到手机上有短信提示,打开一看,竟然就是林湘发来的一条短讯。
  她写:“各位,承蒙关照,不胜感激,万分感谢。”
  不过短短十几个字,看得她握住手机的手心开始沁出汗来。
  莫向晚马上致电朱迪晨,那头朱迪晨嚷:“我马上去片场。”原来她也收到这样的短信。
  这一次绝对非同小可了,手机两头的人,各自的心都在往下沉。
  朱迪晨讲:“也许她又发了痴,我们——先去再说。”
  阖上手机,莫向晚开始收拾提包,正要起身,手机又响起来,是莫北,莫北问:“我就在你楼下,可以赏脸一起吃中饭吗?”
  莫向晚紧急说:“莫北,你送我去一个地方。”

  第 71 章

  等莫向晚匆匆忙忙奔下楼,莫北的车已停在路边。她上了车,报了一个地址,又问:“会不会耽误你下午上班?”
  那地址是在郊区的,莫北便打了一个电话给单位里的法务助理,嘱咐下午将不回去。然后同莫向晚说:“你等一等。”
  先自下车往路边的面包房去了,过了一会拿着奶茶同三明治上了车,全部递给莫向晚。
  这太细心和周到。莫向晚接过来,捧得满满一手。
  莫北发动了车子,莫向晚才发现他只买了她的一份,就不好意思了,问:“你的呢?”
  莫北不知道怎么答,他忘记买自己的那一份了,如何忘了?他也不知,只知如果实话实说,她必内疚,就说:“我还不饿。”
  莫向晚动手把三明治撕成两半,给他留了一半,但奶茶不好分,只有一个杯子。莫北看着她的举动微笑,她窘了,把剩下那半只三明治放在纸袋内,就要往他手边的空处放,没想到莫北空出一只手来抓了过去。
  他趁着一只红灯的空闲,把她撕下的半只三明治一口一口吃掉。
  莫向晚慢慢把另外半只吃掉了。
  公司楼下的那间面包房是台湾人开的,对冷冻面团很有讲究,做的面包素来可口,而莫向晚今天吃的这半只,是最可口的。
  吃完三明治喝奶茶,热乎乎的感觉到了腹中,有了些气力想头疼的事情。
  莫北问她:“怎么了?”
  莫向晚答:“一个艺人也许会出事。”她看着他投来的关切的注视,不由就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上一说。
  莫北蹙眉,也是听了之后发觉棘手的。
  莫向晚心中有无尽的唏嘘,全数都肯倒漏给他了:“他们这些人表面光鲜,内里承担的压力不为外人所知,许多事情打落牙齿和血吞,别的人未必能明白。高收入也要承受高压力,人前人后的扮相,怎么都不是自己。”她锁住眉头,“我但愿她没有事。”
  但莫向晚的愿望不能实现。
  她和朱迪晨都不是第一个发现林湘尸体的人。她们到达的时候,当地派出所已经派出民警到了现场维持秩序。
  林湘在一片绿黄的芦苇荡中静静躺着。她的身上穿着白色吊带裙,覆盖住玲珑的身躯。整个人干干净净,气色良好,美丽容颜更胜生前,仿佛只是熟睡,或许正因为睡饱了才有这样格外俊俏精致的容颜。
  但她的姿势是蜷缩着的。莫向晚熟悉这样的姿势,是在母体子宫之中,在寻求温暖和保护。
  该剧导演面如土色,正在配合民警做笔录。
  “今天没有她的戏,她来探班的。后来吃中饭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她,我们都以为她回去了。结果有群众演员发现她躺在这里。”
  第一目击者已经语言不能,只是不住发抖。
  民警逐一了解现场人众的身份,对住莫向晚和朱迪晨讲:“要麻烦两位一起来提供一些情况。”
  躺在美丽芦苇荡之中的林湘被一副雪白的担架抬走,莫向晚才恍然发觉,自己到了现场,根本一句话都没有说,身边的朱迪晨也是。
  她抬一抬步子,脚底轻飘飘的,幸好身后有人扶牢了她。
  莫北说:“先去派出所吧!”
  她点头,想,自己的嘴唇定然是发白的。
  抬着林湘的那副担架从她的眼前经过,她听到朱迪晨喃喃说了一句:“我一直以为她闹自杀是开玩笑的,她真的在乱开什么玩笑?”
  这么愤然的声音里,有一丝凄楚的忧伤。
  是的,不过是前任男友结婚,不至于成为林湘选择自杀的理由。
  在派出所里为她们做记录的警察也不相信,一再问:“她上一次出事是什么时候?”
  莫向晚答:“快半年了。”
  朱迪晨提供另外的情况:“这半年她一切都顺利,新唱片发了正在打榜,成绩不错。偶像剧也是已经卖出去的热剧,还有几个年末大奖要等着领。”她对民警同志申请,“能给我一支烟吗?”
  民警摇头,她暗骂了一声“靠”。
  一旁的导演想起什么,又添加资料:“今天的外景地是林湘建议的,她说和以前男朋友来这里度假时吃过大闸蟹,风景很美。”
  一边做记录的女民警颇为感性,也是热衷演艺圈八卦的,她轻叹一声:“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啊!”
  有另外的民警过来递报告,并告知她们:“验尸报告初步定为氰酸钾中毒。”
  朱迪晨对住莫向晚苦笑:“这丫头这一次是去意已绝,割腕、开煤气、跳楼这种不顶用的都不用了。”她说完,开始啜泣。
  莫向晚抱住她的肩,问民警:“什么时候可以领回尸体?”
  民警说:“我们还要做进一步调查,确定确系自杀之后。”
  警方又向他们要了罗风的联系方式。
  出了派出所,天已经擦黑了,朱迪晨恨恨地骂:“那个混蛋!”
  莫向晚黯然不语,身边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似给予她一些安慰。莫向晚缓一缓气,尽量平静下来,发现自己的心脏一直在悸动,手指也是微微在颤抖。
  朱迪晨用餐巾纸醒了醒鼻子,对莫向晚说:“回头想好怎么对付记者吧!今天现场这么多人,纸包不住火。湘湘选了一个极其难缠的方式作别,她根本就是想快速曝光,没她戏还跑到这边来用短信把我们招过去,生怕没人发现。”
  朱迪晨讲的话,句句在理,林湘之死,或许并非如此容易结束。
  莫向晚到了现场见到那样情形之后,是被撼到了。
  林湘浑身雪白,将死亡演绎得如此纯净。但四周喧嚣,同剧组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崩溃者有之、害怕者有之、厌烦者有之,无人能镇定。注定这一出死亡并非如她最后的姿态那般平静。
  她一直默默注视着林湘,她情愿她如以往一样,幽怨地要死要活得有点假装。但这一次她没有再选择假装“狼来了”,她是真的选择离去。
  为何就这般离去?
  莫向晚不能只做她是为了一个结婚的前男友之想。她先抛开忧伤和低落,说:“我先给老总打一个电话。”
  接到她电话的于正已经得知消息,听了莫向晚的汇报,还安排了新工作:“先组一个林湘治丧委员会,办理后续事宜。”
  莫向晚说:“她的父母还在江苏老家,我想,先将他们接过来。”
  于正没有意见,并说:“让企划部草拟一个文案,向媒体发布。你同所有邀请林湘演出的承办方和广告商做好协调,配备相应的艺人名单给他们选择。”
  “我知道。”
  挂完电话,那头的朱迪晨已经开始接到记者电话了,说得一个烦不胜烦。莫向晚手里的手机被莫北拿过去,他把她的手机关掉。
  整个过程,莫北都陪在她的身边,他没说什么话,只是看着她应对和忙碌。
  面对尸体,她本能地在瑟瑟发抖,可是强自支撑着,冷静有条理地回答了警察的提问,再将后续的公事一一安排。
  但她在伤心之余,是在害怕的。这个女人连害怕都要掩饰。
  回程路上,她坐在后座,是莫北的建议。他说:“你先睡会儿。”
  莫向晚笑一笑,他一说,她才发觉真的疲倦了。自中午以后人就一直在紧张绷直的状态中,没有松懈。她说:“我今天真是耽误你了。”
  这样情形,莫北不同她说俏皮话了,只要安她的心:“我打电话给崔妈妈,请她去接非非了。等一下我们回家以后先吃晚饭,一切等到明天再讲。”
  这是最合理的建议,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莫向晚一个人独占他的车后座,放松自己的身体到最适宜的角度,而后闭目。
  莫北问她:“你怎么会进这一行的?”
  莫向晚睡意朦胧地就答了:“因为朋友介绍,我总是信她,她帮过我的大忙,介绍的总不会错。我以前当过服务员,又没有学历又不懂英文,当不了小白领。这个行业门槛蛮低,做事上手快,工资也不算低。”
  “但你做的这么累。”
  “没有工作会轻松的。我现在头顶乌云,就要大雨倾盆。”
  莫北笑:“你懂得给自己打伞。”
  “不,我已经湿了半身,不想全部湿光了。”
  说到这句话,她的语气发蔫,睡意渐浓。只依稀听到莫北声音,他说:“乖,好好睡一觉。”

  第 72 章

  这一觉悠远绵长,莫向晚有着清晰的梦境。
  站在她面前的白色倩影,用决然口吻说:“我还不如自己投资自己来一个干干净净。”
  她这么愤愤地,原来话里漫藏玄机。她的脸既艳且厉,双眼山色空蒙,有难磨的怨愤,手上一枝芦苇,飘摇荡漾,犹如她的身形。她旋即转手,扯下芦苇,在天地间消失,留下有口不能言,有疑不能问的莫向晚。
  莫向晚终于对着那一片芦苇荡问出口:“是什么过不去了?你不是说要让自己干干净净的吗?”
  而后醒来,身上盖着一件西服。
  身边却无人,她定定神,看清楚自己还坐在莫北的车内。空气里只有她一人的呼吸,仓促的,让她害怕。她扭开车门,大叫:“莫北。”
  莫北正在车头靠着,吸烟吸了一半,听到莫向晚的声音,掐灭了香烟,走到她身边。
  他说:“已经到家了。”
  莫向晚定睛,是在自家的楼房下头。她问:“非非呢?”
  “在崔妈妈家吃了晚饭,现在在家里做功课。”
  莫向晚从车里走出来,抱起他的西服还给他。
  “你应该叫我的。”
  “看你睡的熟。”
  他接过西服,挂在自己的手上。
  也许她并不知道,在熟睡之中的自己仍是面容紧促着,时刻无法放松。她这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把自己的情绪全然放入,外表却是冷然的,掩盖住热心肠。
  他悄悄抚触她的脸颊,她确实体质寒凉,触手冰凉。他怕她冷,就脱下衣服盖住她,又怕她睡得不够,到了目的地后,没能忍心叫醒她,就守在车外头等着。
  莫北靠着车头,抽了一阵烟,等着她醒过来。
  管车棚的麻哥看见他,也看见车里影影绰绰有着人在,暧昧地笑了笑。他也笑,不过能笑得坦荡。这些邻居们都知道他在追求她,追求一个单身妈妈。他想让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都无所谓,这是事实。
  想到这一刻,一种情绪逐渐汇聚,就要喷薄而出。他节制着,亦步亦趋。
  他但愿生活像童话一样简单,自己是睡美人里的王子,一个吻吻醒沉睡的公主,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美好的生活。
  莫北要骂自己在犯傻。
  醒来后的莫向晚,脚下还是浮着,下了车,被莫北一扶,就将一半的力量交托给了他。
  她向他倾诉她的心事:“林湘前一阵状态良好,我以为她能顶的过去。后来发现她有不妥,也没有放在心上。”
  莫北明白她的心,他说:“不是你的错,许多意外状况我们都没有办法预估。”
  “她嗑药了,或许,是——吸毒。我以为他们这样的人自我调节能力都能良好,偶一错着,很快又能恢复如初。我是——麻木到没有立时加以劝解。”
  莫北扶着她上楼:“明天还有许多状况要你去面对,如果你不养足精神,后面的事情会应付不来。”
  他想说的是,你不要当作人人都能如你这样。但没说出口来,因莫向晚的悲伤已形于外,为了一个合作伙伴的突然逝去。他只是说:“向晚,你不要把别人的东西背负过来,加倍以后你会更累。”
  走到家门口,莫向晚头一次正经同莫北商量:“我想,你的建议是对的,换一个工作也许是个好主意。”
  莫北俯身亲一亲她的额头,温暖又舒服的温度,从她的眉心缓缓降落。他为她开了门,莫非早听到门外声响,抱着她的拖鞋跑过来,嚷:“妈妈,你回来啦!爸爸,你帮我检查作业好哇?”
  莫北一把抱起莫非,问:“今朝晚饭吃的好不好?没有麻烦大妈妈吧?”莫非一句句答了,还在朗朗地诉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莫向晚看着这对父子坐到沙发上头,莫非贴心地把抱枕放到莫北背后,旋即被莫北抱起来坐到他的膝头上。
  这让她能够支持一下,带着余存的感伤为这对父子削了苹果剥了橘子。

  第二天确如莫向晚能预测到的混乱,各方媒体或致电或亲临,来探询林湘自杀的真相。但“奇丽”哪里有真相?于正勒令所有人等先用“一切等公安局报告再讲”来搪塞。
  林湘的治丧委员会立时成立,却不是由企划部的宋谦或人事部的张彬来挂帅,也没有落在莫向晚手上负责。全部责任由史晶这位行政部头头做主。
  莫向晚很意外,史晶没有丝毫推却,就此受命,但因此事涉及相关司法机关,只要求由许淮敏协助。
  所有人面色沉定,没有人把哀戚形于色,除了邹南。
  莫向晚是路过茶水间的时候,看见邹南一边倒茶一边抽泣,也在恍惚。因为她拍了她一下,惊得邹南将水杯跌落,跌在地上四分五裂,碎得凄惨。
  邹南都结巴了,一边流眼泪一边向莫向晚道歉。
  莫向晚一向知道她同林湘的感情,可以理解她的悲哀,只是,渐渐有些过了。邹南在收拾地上的碎片时,竟然压抑不牢,嚎啕大哭起来。
  莫向晚吓一跳,被她哭得难过,安慰她:“别哭了,湘湘不会想自己的朋友这样悲伤。”
  邹南拼命摇头,眼泪流个不停。恰逢宋谦同他的秘书路过,宋谦把眉头一皱,古怪地看了莫向晚一眼。莫向晚十分歉然,毕竟是自己的助理在人前失态。她说:“她和湘湘感情好,克制不住。”
  宋谦点点头,又望邹南一眼,邹南竟奇异地停止了啜泣。拉着莫向晚的手,回到座位上。
  下午宋谦就拨了内线给莫向晚,他说了两件事情:“第一,林湘的表演就让叶歆顶上吧!第二,邹南还是经验浅了一点,Merry,艺术节的演出你能不能亲自跟一跟?”
  莫向晚则想,邹南经此打击,确实可能影响工作,项目头头发话了,她也不好就此拒绝,况且林湘之事由史晶来担当,她也没有回绝的理由,便答应下来。
  邹南红着眼睛垂头丧气地把相关文件和图纸拿给她,她关切地对助理说:“快收拾好心情,待林湘父母来了,你要好好尽朋友之谊。”
  邹南动了动唇,最后只是点头。
  其后的一切事情,变作一团乱麻。
  公安局经过勘察,排除他杀的可能,将林湘的尸体归还。林湘父母抵达之后,抚尸痛哭,不能自己。邹南也确尽好朋友之职,协助史晶安排了林湘父母的住处,又帮助联系了殡仪馆。
  只是媒体方面还是喧嚣尘上,矛头直接对牢新婚的罗风。罗风被记者烦不胜烦,有一次在酒吧之内,将一杯血腥玛丽泼到一名知名娱记头上。
  娱记愤慨异常,次日就在报刊上撰稿,写“林湘人正声靓,正是一个即将冉冉升起新星。出道以来,除了唯一一次恋爱相片被曝光,从来没有任何乌糟绯闻缠身,是圈内优质偶像的典范。到底是什么逼得她不得不寻此死路?路人都会想要问一问是什么逼迫得正当芳华的女星寻此死路?”
  接着就有人在人气甚旺的论坛上发帖子曝料,声称林湘自杀之前,身着白衣出现在罗风的婚礼上过。当时有好事的人影了相,虽然人影模糊,但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是林湘。网友纷纷出来充作名侦探柯南,把疑点描述,最后把罗风描述成了有动机的杀人犯。
  罗风的经纪人发怒了,直接致电给朱迪晨,语气颇多不满。朱迪晨正在“奇丽”开会,接连几天的折腾,她精神本来就不好,又因痛失一员爱将,早窝了满腔怒火,接到对方电话时就克制不牢,吵骂起来。用词刻薄犀利,前所未闻。
  这厢听到的工作人员忙着劝解,朱迪晨只呼呼喘气,把脸气得通红,讲:“湘湘就是一个死心眼,怎么不穿红衣服?穿一身白,就算死也要放过那个负心男。”
  这话说过头,莫向晚拍拍她的手,讲:“Judy,逝者已矣。”
  朱迪晨终于把气平下来。
  也许对方经纪人也发觉不妥,后来再来电话,是直接打给莫向晚的。
  他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道理活着的人平白担一个虚名。男欢女爱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林湘在罗风结婚那天是到过现场,她还和新娘子握手了,一派和气,许多人都看到了。她现在不在了,警方也下了定论是自杀,怎么罗风就活该被口诛笔伐?”
  莫向晚平静地同他商议:“明天林湘大殓,你看罗风能不能列席?”

  对方没说话,也在想。
  莫向晚说:“湘湘也许希望罗风送她一程,毕竟在罗风之后,她没交过男朋友。如果罗风出现,面对记者镜头稍显坦荡,记者发觉索然,也无甚可写了。”
  对方讲:“她的父母在场。”
  “老人无暇想其他的了,湘湘没有留下任何遗书,谁都不知道她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对方问:“林湘是不是xi**?”
  莫向晚就怕自己会因这句话长叹一声的。林湘的shi/j ian报告里表示得清楚,她的身体中被检查出含有过量的yan/suan/ma/huang/su,警方虽然归还林湘shi/ti,但因此继续排查下去。
  林湘从何处得来*****?但莫向晚亦知圈内人士如想要获取这一类***,总有渠道提供。
  这一层蓦然敲打她的认知,再度让她冷汗涔涔。
  她板牢声音讲:“罗风是一个男人,他总归知道自己该担当哪部分的责任。”
  晚上回到家,莫非正在拿着学校发的行为规范图谱学习,其中一幅有医生有老师有民警有居委干部还有孩子拿着喷洒器喷洒着茂盛树木上的蛆虫。
  图谱上写了几个字“珍 爱 生 命,远 离 **”。
  莫向晚感到头很重。

  这天莫北没有准时下班,她竟隐隐希望这个时刻他最好在她身边,他陪着非非在身边打游戏做作业,或者他就在对面403里把他的活儿带回家来做。
  莫向晚想一想,都要失措了。但莫北的电话来了,问她:“晚上吃了什么?”
  她答:“给非非做了蒸排骨,煎了两个蛋,煮了一个青菜汤。”
  他说:“晚上你要吃什么夜宵?”
  “不吃了。”
  “买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这是分明已经有了的决定,她不再同他反驳。
  莫北继续报告:“我大约晚上九点回来。”
  她“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莫北问她:“向晚,你决定离开这个行业,还是换一个同样的工作?”
  莫向晚想了一想,回答莫北:“也许到别的行业会从零开始。”
  莫北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
  她问:“怎么了?”
  “有人想挖你,但你无意于他们。”
  莫向晚了然,讲:“替我感谢他们的好意,这个圈子里的人和事,我已厌倦,惯性一消失,浑身都在酸痛。”
  “我清楚。”
  他们隔着话筒,闻听对方浅浅呼吸,如同自己的呼吸一般,都要舍不得放下电话。但电话上的红灯闪了一闪,莫向晚只好说:“我有电话进来。”
  莫北道一声“再见”。

  第 73 章

  再打电话过来的是秦琴。
  秦琴是同莫向晚道别的,她说:“我已经向电视台递了辞职信。”
  莫向晚一懵。
  秦琴听她这头没有声响,便唤一声:“向晚,虽然事出突然,但是你别担心,不是因为你想的那件事情。”
  莫向晚只是叫她:“秦姐。”突然惘然的寂寞又涌到心头上来。
  秦琴笑起来:“你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呀!”
  莫向晚只是流连地又叫一声:“秦姐。”
  秦琴低低咳嗽了一声,同她讲:“下个月五号的航班,我的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听说荷兰环境安谧,适合养老。我练习法语好长时间了,终于有机会能用一用。”
  莫向晚欠一欠身,还是觉得突然,一连串的突然,让她如坐针毡。
  秦琴向她解释:“很早以前我就有一个想法,三十岁以后出门不挤公交车,四十岁以后到国外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养老。我还要养两条狗,一条叫团团,一条叫圆圆,运气好一点的话找个洋老头嫁了,成立一个丁克家庭,过得不舒服就离婚,没有孩子的负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她边说边笑,莫向晚就跟着她笑。
  “秦姐,你会梦想成真的。”
  “可不是,已经成真了,所以我不同这里的是是非非搅和。”秦琴讲,她还讲,“向晚,我不像你,你对家庭还有渴望,拼了命也要带大非非,我从小对家庭无望,我只要一辈子的自由自在。”
  “秦姐,我祝你终于自由自在。”
  秦琴欣然接受,但说:“向晚,我只好自由自在,我的爱情早已死了。”
  莫向晚在这一夜第一次听到了秦琴在中夜时分,倾诉她自己的情感故事。
  秦琴曾经的未婚夫是新华社的记者,清华中文系的才子,给九零年代的校园民谣歌手写过无数歌词。他写道:“青春洒落之后,惆怅无处安放,我们的爱情在哪里?你是否一直在寻找?”
  他带着秦琴的爱情,去了战火纷飞的科威特,最后再也没有回来。
  秦琴一直安放着这首歌词的下半阙——“爱情永远不会死,她在你的心中永恒。如果有一天她开出一朵花,让我真心实意祝福你”。
  秦琴对莫向晚说:“如果有一天你心里开出一朵爱情的花,让我真心实意祝福你。”
  莫向晚的眼泪顷刻流下来。
  秦琴说:“我不是傻瓜,不会一辈子等他,我的下半生一定要过得舒服。”
  “对。”
  “傻女孩,不要哭,你儿子看到会笑你。”
  莫非已经看到母亲拿着电话流眼泪,他拿了纸巾过来递到母亲手里,担心地坐在一边看着她。莫向晚摸摸儿子的头,示意他去做功课。
  儿子很听话,什么都听她的,知道她的意思,就去行动。
  莫向晚很宽慰。她说:“他不会笑我。”
  秦琴也在笑,也许也宽慰。
  她还有其他叮嘱要说:“如果你想离开这个行业,最好不过了。管弦对你的照顾有限,这个圈子里的是非是不长眼睛的,你不认得它,它也未必认得你,但是因为天时地利,就会找上你。”然后她又说,“对别人的帮助我晓得你不求回报,但是先顾牢自己再讲。”
  莫向晚听住了她的话,她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她从不在人后讲人是非,此刻仅同即将远离的秦琴分析她自己的形势而已。
  “这些年‘奇丽’发展得过分快了,外债累牍,全靠于太太周旋。大老板一手抓正业一手抓副业,现在越看越明了,如果有一天正业变成垂帘听政的势态,照我的背景,很难自处。这些只是内因,还有林林总总的外因。在公,以前我尽忠职守,是为负责,老板支我薪水,我出人工,一切分属应当。在私,非非出生的时候,户口有多难办?我被计生办罚款罚到连水电煤都付不起,非非的户口最后能和管姐的户口挂在一起,都是他帮忙办到的。但林湘最近的事情让我感伤,人前笑人后哭,我感觉好累好累。”
  秦琴安慰她:“累了就要休息,停一停再出发。你不是我这样的专业人员,许多工作触类旁通,以你的努力上手不难。”
  莫向晚在这厢点头:“秦姐,我记牢了。”
  秦琴在挂电话前,最后做提醒说:“我向来不是说人长短的人,上一次管弦确实处事霸道,但她还是会做人的人,后头也同我打招呼。说真的,我看不透她,她至于为于正做到这个地步吗?”她停一停,容莫向晚把话听进去,再讲,“还有一个人你自己注意了,你曾经帮助过的人未必个个都会当你好。”
  莫向晚心念一动:“叶歆?”
  秦琴冷笑一声:“初出道的黄毛丫头,不知感恩当然是大忌,但你帮人时候也要看一个准。”
  “我晓得了。或许她为我没让她上艺术节才言辞出格了。”
  秦琴讲:“你晓得就好。”
  挂上秦琴的电话,莫向晚带着又变作孑然一身的茫茫然傻坐在沙发上。她俯下身来,正看到沙发柄上的那朵小花,葱翠又雪白,能成为她的另一种力量之源。
  她可以因此站起来,在窗外的深秋的风凛冽地飞掠过脸庞时,她果断地将那绺头发拢到耳后,不遮挡自己的视线。
  但这晚实在太忙,又有电话进来,是直接打到她的手机上。她一看号码,吃了一惊,接起来时,就听见那一头的人儿略略带着哭腔。
  梅范范的声音依旧娇腻扰人,在焦急万分的情形下,依然如此。
  她说:“晚晚,怎么办?”
  莫向晚又坐回到沙发上去,急问:“怎么了?”
  梅范范几乎要哭出来。
  “我要完蛋了,这一次肯定要完蛋了。晚晚,飞飞姐找到我了。”
  莫向晚心底的前尘“轰”地腾云而起,成为无法扫灭的飞虫。她费尽千般的心思,万般的心力,终于还是被这条索又寻了回去。
  有人如她一样被寻了回去。
  梅范范嚷:“她要我给她一百万,不然把我以前的照片卖给记者。我的新片还没有开拍,祝贺说如果我再有任何丑闻,导演就不会用我。我不可以出事的,不可以的。”
  莫向晚的心被搅乱成一团,她企图理顺一些头绪,问:“什么照片?”
  “还有什么照片?以前有一些人和陈冠希有一样的爱好,我拿了别人的钱就要陪到底。我只是一个新人,这么多人保着的阿娇都没能逃出生天,我怎么办?我的前途就要毁了。”
  莫向晚恨透了这总也扯不开的过往。她厉声说:“那么你就报警,知道吗?你必须要报警。”
  梅范范说:“怎么报警?一报警我什么都完了。飞飞姐说如果我报警,第二天照片就会群发给娱记。她是在这行里混的,她知道好些人脉的。我翻不了身了。你知道吗?我这些年有多辛苦?我以前只是中专生啊!我为了好好地过,也是拼了命考上北影的。个个导演都说我有天分,我不甘心就这么功亏一篑。”她说着说着发了狠,“晚晚,你帮帮我好不好?一百万我没有,我可以凑二十万,但是我要和飞飞姐讲价钱。我一个人跟她说,会被她欺负了去的。你帮我壮壮声势好不好?”
  “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能够次次都给她钱吗?”
  莫向晚这样问,那头梅范范那样答:“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的把柄太多了,我的年龄,我的学历,我以前的经历,我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任何依靠,这些东西一曝光,桩桩都是定我死罪的,不要说以后不会有导演敢用我,连我的那位经纪人都不会管我。”她是那么急切地恳求着,“晚晚,我要先过这个难关,以后,等以后我出息了发达了,再来解决这个问题,你陪我跟她讨价还价好不好?”
  她哀戚着,全然不是先前那一位春风得意的梅范范,也不是当年那位妖娆自若的范美。
  她像谁?
  莫向晚惊恐地想,像林湘。在娱乐圈抛开身子,被那隐形绳索一圈一圈绕,越系越紧,没有人去了解那个结在哪里,因而没有人能帮助他们解开那个结。
  林湘的结,她不知道在哪里,梅范范的,她知道。
  这样的事故,把年少的荒唐翻出,让人九死不能生。她曾同情那个讲自己“很傻很天真”的姑娘,多年胼手胝足的努力,顿时灰飞湮灭。
  范美,不,梅范范的人生才刚开始,再不堪,也要向一个光明的方向去。
  梅范范说:“晚晚,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她的结,总要有人帮助去解。莫向晚抵不住梅范范的一再恳请,她先茫然摇首,可一想到林湘,又垂首。还有她自己的过往。
  莫向晚望着坐在书桌旁写作业的莫非。
  她的过往,在这个孩子之前,并没有如灰飞消失不见。
  切了皮肉带着骨,她同梅范范,根本就是同病相怜。
  她不想答应,还是无奈答允。答允以后,人还是如拉紧的弓弦,怅然弓在沙发上。门铃一响,她整个一哆嗦。莫非奔赴过去开门,朗朗地喊“爸爸”。
  莫北手里提着夜宵走出来,看到里间的莫向晚,有强自克制的抖颤,脸色微变。她站起来,做出一个姿态,像是又要赶走他。
  她有一点不对劲,像是莫名的恐惧笼罩着她。
  但是她终于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同他说话。
  莫北哄了莫非吃完东西,给他放洗澡水。莫向晚也就任由他这么做,她屏住气,小心呼吸,他走进来,又让她要回到过去。
  她以为她就要走出来,她想要逃避,匆匆说一句:“我去睡觉了。”
  但是手被莫北拉住。
  他说:“向晚,你不要怕我。”
  莫向晚望住他,他这么实心实意说这句话。不,他才不是当年的Mace,一意孤行地最后占有她。
  莫北用手抚住她的脸,他的气息是暖的,回荡在她身边,她方觉是能被保护了,身体就放软了。刚才丧失的力气一点点回来了。
  莫北就这样拉住她的手,不愿意再放她走远。
  他的手握住她的腰,将她贴近自己。他叫她:“向晚。”
  这般的声音,都要苦口婆心。她应当都能收到,但是不够,抵不过她会有的恐惧。
  莫北捧住她的脸,她的眉眼从来刚强,此刻盈盈看住了他,眼底的一丝迟疑,他都能看出来。
  不应该再迟疑了,他就势这样吻上去。
  同九年前的吻不一样,他不再有技巧,也没有欲望,唇齿之间,传递的是亲密的温度,层层地递进,荡开她心头的烦恼丝,一缕一缕全部拔光。
  不由自主地,莫向晚将手圈住他的脖颈,犹如这是唯一可依靠的。她希冀这份温暖。
  莫北只想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替她扫开一切怆然。
  他们互相越靠越近,相濡以沫,相互情动。
  至最后,莫北说:“向晚,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莫向晚虚弱地唤他:“莫北,我——”
  他说:“我只希望你用平等的态度待我。”
  他抱着她,不想放开她。
  莫向晚听到他这样说。
  “莫向晚,我爱你。”

  第 74 章

  莫向晚愣愣地看住这个男人,他刚才在说什么?但她听了个清楚的,因此离心失重,脚下虚软。
  莫北不放开她,用双手来支撑住她,又细密地吻下去。蜻蜓点水一般的温柔试探。
  她退不开了,连后背靠住的那堵墙都变作温暖的靠垫,让她无可回避,无所遁形。她的冰凉手脚,陷入这一片温暖,只怕再也不愿意抽开。
  莫向晚是又怕又迷恋,半推又半就。
  莫北看着怀里的她,脸颊上红晕鲜艳,让他的吻流连不舍。
  他叫她的名字:“向晚。”
  她用剩余的力气答他:“嗯。”
  “我们是一家人。”
  “什么?”
  “向晚,你太累了,以后能不能把一半责任留给我?”
  莫向晚软软靠在莫北肩头,她离心失重的意识回来了。
  这个男人说爱她。他在说爱她。
  曾几何时,她以为她不再需要这样的爱。但是她现在无法立牢,用无限自信再说“我莫向晚,从头到尾,无懈可击”。
  莫北还说:“你别再对我说你不要我负责的话,这对我不公平。”
  她望着这个男人,什么都不想,仅仅望着他。
  他说:“如果你现在还不爱我,没关系,我等着。”
  他这样说,让她如何来拒绝?
  莫北最后说:“向晚,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家,非非也需要。”他也望住她,眼眸清澈,如此期待,“你也需要。”
  他又吻她,她顺从于他的吻。
  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带着万分的温柔。
  莫向晚在他的唇齿之间呢喃:“莫北,你为什么要这么好?”
  莫北轻轻笑:“因为做陈世美压力会很大。”
  “莫北,我们以前——”
  “以前我们半斤八两,现在我差你一大截,快跑几步,一般还是会有赶上你的可能。”
  但她说:“我从不幻想,因为我从来没有好运气。”
  “我也是。”他又亲亲她的额头,“现在这个运气,也要看你能不能给我了。”
  他坦陈又执着,激荡着她的心。让她的心头一亮,仿如有一朵白白小小的花骨朵在飘摇,在催促。这感觉既怅惘又不踏实。
  莫向晚垂首,不敢动,不敢答。
  微甜之中有微酸,心头都震颤,头脑都轰然。
  她不答,莫北就抱着她不动。就此天荒地老,也没有任何关系。
  如他所说,他可以等,她能理解他的心甘情愿。
  直到有个童稚的声音说:“爸爸妈妈,你们香过嘴巴是不是已经结婚啦?”
  莫非躲在卫生间门后不知道已经看了有多久。
  莫向晚这一羞,猛地就挣开了莫北。莫北笑着收手,把儿子牵出来,还问:“爸爸和妈妈结婚,非非开心不开心?”
  莫非先觑一眼莫向晚,母亲没有愠色,应当不会生气。父亲问的是他的小小心愿,他太高兴了,就拍手说:“我总归开心的喽!”拉着莫北的手,跑到母亲身边,又拉起母亲的手,仰起小脸讲,“妈妈,有爸爸的话,你就不会很累了,对不啦?”
  儿子的话,又翻起莫向晚心里的浪头。莫北抱她吻她的那刻,她心中的浪都能平静,当时的怕,就是怕浪一静,她看到这个港湾就会靠上去。
  这太软弱,最近她常常软弱,还常常伤感。她想要抵抗这种情愫,似有力或无心的,她都觉得自己不像是平时的自己。
  莫北看着她,她半靠着他,近着也远着。说明她还需要消化,才能吸收。他把莫非抱起来,说:“好了好了,快去睡觉。”
  但莫非太过兴奋,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他大声又讲一句:“爸爸妈妈,你们现在晚上是不是能睡到一起了啊?于雷的爸爸妈妈就睡一张床的,他们家的大房间从来不让我们同学进去的,那么以后你们的房间我是不是也不能进去了啊?”
  好吧,莫向晚是彻底成为煮熟的虾子,对住儿子凶:“小孩子又乱讲八讲。”
  莫非鼓鼓嘴,不知道自己哪里乱讲了。
  莫北刮一下他的鼻子,抱他回他的小床上睡觉。莫非有半分委屈,问莫北:“爸爸,我哪里讲错啦?于雷说爸爸妈妈住一间房间是常识呀!我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住一间房间的。”
  莫北想,这可真不好,虽然她意乱了,但他还是不能乱来。没想到儿子却着急要他来一个三级跳,他得纠正。
  莫北教育莫非:“家里的规矩是妈妈定的,我们要按照妈妈的行为规范做事情,知道吗?”
  莫非点点头,答应父亲一起听妈妈的话。不过他又问:“爸爸,你们都香嘴巴了,妈妈会不会给再生个弟弟妹妹啊?”
  莫北一下窒住,儿子思维太早熟太跳跃,他岂止跟不上他的妈妈,他连这个小鬼头都要跟不上了,他的小主意打的当当响,连弟弟妹妹都考虑到了。
  他还考虑到对儿子的生理教育,就严肃说道:“光是香嘴巴,妈妈是不会生弟弟妹妹的。”
  莫非“哦”一声,不如莫北愿地又问:“那么怎么样才会生弟弟妹妹?”
  莫北只好跟莫向晚一样板住面孔,对儿子沉声讲:“好了,你可以睡觉了。”
  “啪”一下就把他的台灯关掉,只听莫非咕哝:“没劲。”
  莫北走到客厅时,莫向晚正坐在桌边,吃他买回来的粥,他就坐到她对面,看着她吃。
  她的吃相顶好看,无声无息,独自解决食物。
  莫北就坐在她对面看着,看到她吃不下去,抬起头瞪他:“你看什么?”
  莫北说:“我在想,我做的是对的。”
  莫向晚仿佛知道他要讲什么,又迅速低下头。
  他说:“向晚,我不想再逃避了。如果九年前我们换一种方式相遇,也许就是路人擦肩而过。现在,我只想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就好了。这不是因为非非,我想你明白。”
  莫向晚顺着桌布边的流苏,丝丝缕缕,乱糟糟的。
  “我们别想过去,过去就让他过去,将来还有老长一段日子。我想看着非非考个重点初中,然后请一个特级教师帮他上奥数课,拿几个奖,被保送到市重点高中。我再买几支好股票,存一笔助学款,等到非非高三,他的英语一定不错了,我会鼓励他考麻省理工,送他出去锻炼几年。这几年我们大概会比较寂寞,不过可以在国内每年旅游两次,看看祖国大好山河,我挺喜欢爬山的。等非非回来以后,大概不需要我这个当爹的塞钱了,他会自己创业,说不定开一个生物科技公司,成为零零后的张朝阳或马云。我们呢,就可以花着非非的钱去享福了,我们就去国外旅游,欧洲、美洲、大洋洲都可以去。等非非结婚了,再回来帮他带孩子。你生非非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带小孩我不拿手,不过以后你帮非非带孩子的时候,我可以跟在旁边学一学。”
  他说完以后只是微笑。
  如此简短的几百字,莫向晚几乎看到了莫非从一个儿童成长为翩翩少年,又成了英俊青年。有个人能和她一起渡过这段漫长岁月。
  莫北继续说:“莫非妈妈,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可真好。她想说。
  在莫非离开她以后,她的身边还会有另外一个人陪着。
  莫向晚放下了喝粥的汤勺,就这么片刻,被莫北握住她的手。他们坐在盖着山水画桌布的两边,本来是相隔千山万水的,但一伸手,互相就握牢了。
  她心底的花骨朵,摇曳着,挠着她的心,把一种没有升起过的渴望带了上来。
  莫向晚没有松开自己的手,就让他握着。就这样握着,一切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什么忧什么愁什么过去什么未来,都荡漾开去。
  她眼前坐着这样一个人,毫不掩饰,也不让她再避视。
  她能够看到,这隔开的千山万水路迢迢,她千转百折之后,埋藏在心中最初的那一簇渴望火花,就要催促着心头的花苞,绽放。
  莫向晚不想松开她的手了。

  第 75 章

  晨光洒落,日曦微薄,朝阳的暖热还是从窗帘的缝隙落进来,落到以为晒不到阳光的人身上。
  东面有人在讲:“今天青菜都要四块钱一斤了。”
  西面的人说:“怎么啦?你家的哈士奇就这么跑了?”
  东面的人答:“可不是?青椒也要五块钱一斤,我只好买买两块钱的冬瓜。”
  西面的人答:“我告示贴了好几张了,不知道找的回来嘛!可愁死我了。”
  本该是吵闹的,但朦胧醒着的莫向晚并不觉得吵,反而有种身处尘嚣之中的俗性的舒畅。
  有只小手抱住她的手臂,莫非软软腻在她身边,讲:“妈妈,我就再睡五分钟哦!”
  莫向晚微笑,为儿子掖一掖被子。
  是她醒早了,她一看闹钟,才六点半。
  昨晚莫北走后,莫非抱着小枕头和小被子到她的床边来,讲:“妈妈,我要跟你睡几天。”
  莫向晚问他:“为什么啊?”
  莫非跳上她的床,安放好自己的被子枕头,认真地说:“以后你就要跟爸爸睡了。”说完就把头蒙在被子里,让她气也不是,羞也不是。
  她恍然造了一梦,但其实这晚无梦,她安睡到天亮,在天亮之后,脚踏实地,听见尘世的响动。她抚着手又抚着心,那里留着余温,在她的心间脉脉流淌。
  莫向晚翻开被子下了床,在卫生间把自己整顿一番,今日有若干事项:林湘将要出殡,罗风会来吊唁,林湘父母需要安抚。
  从昨日的云端走下来,这番俗事,并不占到她的重位了。她一边抹着洗面奶一边对着镜子提精神,新的一日,她的生活会有新的起色。
  一想,脸一红,昨晚那个人留下的气息,还有儿子的童言无忌。
  莫向晚把脸浸在洗脸盆里减低热度。
  七点一刻,门铃例行响起来,莫非提着穿了一半的校裤就溜出去开门。进来的那个人放下手上的东西,蹲下来给儿子系好裤腰带。
  莫非在欢呼:“哎,今朝吃粢饭包油条,还有海苔和火腿肠来。”
  莫向晚盘好头发走出来,拿了饭勺把粢饭包油条切了两段,对他们父子说:“少吃一点,小心登牢。”
  莫北拿起另一段,说:“听妈妈的,总归没错。”
  她又要脸红,回到厨房间把烧好的藕粉小圆子拿出来,又给他们父子一人倒了一杯牛奶。
  莫北问她:“你从来不喝牛奶?”
  家里订的牛奶统统是给莫非的,她向来不喝,他在他们身边待长了也知道了。
  莫向晚自然就答:“我一喝牛奶就吐。”
  莫非嘴里塞着食物,还要忙着做补充:“妈妈说她小时候喝牛奶的,后来不喝了。”
  莫北问她:“为什么?”
  她说:“后来爸妈离婚了,没人订牛奶。”
  室内有短暂沉默,这是莫向晚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提起她的父母,掀开她生活的一角。
  莫北把面前的牛奶喝了,说:“以后订两瓶吧!”
  莫向晚说:“不用了,我习惯了不喝牛奶。”
  “有些习惯可以变,除非你不想。”莫北拿餐巾纸给儿子擦嘴边的米屑,“对不对,儿子?”
  莫非嚼着食物,大力点头。
  她说不过他们父子,只好苦笑。
  这一路送行,莫向晚和莫北又多了一些话题,讨论了一番晚饭做什么。她说什么,莫北能给予良好的建议,何能融洽。
  他在生活上也会是一个好帮手。她想。
  讨论完毕,莫北笑着说:“你看,我们很和谐。”
  莫向晚笑了一下。
  他说:“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美。”
  她别开脸,车窗外近冬的太阳都能热辣,照在她的面上不好过。
  她说:“你以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莫北说:“过去是草草和Mace的,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莫北对莫非妈妈讲的。”
  他的话让她有片刻失神,他同她,都把那段往事记牢了。原来记得牢,以前不捞出来,现在一回想,处处细节都清晰。
  然后她就说:“也许我们觉得过去了,但那不一定意味着真的过去了。”她垂首,“莫北,你知道我以前是混的。”
  莫北伸手过来握牢她的手,笃笃定定地笑道:“我也是混的,我说过我们半斤八两。”他说,“你们公司有个艺人,前一阵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挺好。”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要从泥地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对啊,多困难?这小子爬出来了,还红了。这是凡人多做伟大事。”
  这个艺人她晓得是谁,她说:“是进过少教所的潘以伦。”
  “他现在有广告拍有电视剧演,全部都是正面形象,还有一个小白领女朋友。上天毕竟公平。”
  莫向晚便能微笑。
  爬起来,多难?
  尤其是在光天化日的大太阳下,把自己的一身陈泥旧屑连泪加血地带出来。
  但,也应该能坦然的。只要不怕。
  莫向晚鼓一鼓勇气:“以前——”她舔一舔唇,有点干,有点难,但还是说了,“介绍——那种事情的那个人,她又出现了。”
  莫北推一推眼镜,脑中灵光一闪。
  “叫飞飞的女人?”
  莫向晚把握成拳头的手掌摊开,平复在自己的膝头,她开始缓缓叙述梅范范的苦恼。到了公司门口,大致将梅范范和飞飞姐的事情交代完了。
  莫北说:“你有一个选择,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这件事情你不是焦点。”
  莫向晚在凝思,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先说:“姓林的女孩自杀,不是你的责任。”
  莫向晚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再说:“范美的事情,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答:“是。”
  “但是敲诈不但犯了国法,在他们那行里,也犯了忌讳。”
  莫北拉着她的手,倾身过来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
  “你今天事情很多,做完本职工作最重要,其他的不要多想。莫向晚,职业一点。”
  莫向晚睨他一眼:“我一向职业的。”
  莫北开了车门出来,为她开车门,扶她走到大太阳底下,拍拍她的肩膀:“五点准时下班,不然小菜场的新鲜蔬菜全部要卖光了,就算肯出四块钱也买不到青菜的。”

  第 76 章

  无论如何,莫北的一番话,让莫向晚镇定下来了。
  昨晚她接电话以后的六神无主和心绪翻腾,在进入公司之前,全部平定。
  讲出来以后,不过如此。她在电梯里稍整衣冠,镜面里的人正装谨然,门一开,面对惊涛骇浪,亦能保持平常心。
  最苦痛的过去已经过去,不逃避,不纠结,才是她做人的原则,是不是?
  莫向晚这样问好自己,仰一仰头,跨出电梯门。
  林湘的葬礼,让“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倾巢而出。
  这一颗骤然陨落的明日星,用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告别人间,让她的父母肝肠寸断。
  在葬礼现场,邹南陪着林湘父母,给他们递纸巾,安慰他们,但一切都徒劳。他们来到这座夺走女儿生活的伤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父母之泪。
  邹南也啜泣,讲:“林湘一向孝顺,每个月都寄钱回去,还在老家买了商品房,买最好的小区的房子——”她说不下去了,自己抽了一卷纸巾哭得梨花带雨。
  莫向晚给她擦了眼泪:“等一下记者会到现场。”
  邹南抽泣点头。
  但殡仪馆门外已经有记者在场,架好三脚架,虎视眈眈娱乐圈的红白事,还为没有一个好角度而互相吵闹不休。
  莫向晚坐在里间,看着门外吵嚷。
  这一些记者,亦是受过高等教育出来的雄心人士,专注于这个圈子里最乌糟最惨垢的事,乐此不疲,全年无休。这算不算职业道德把人性道德磨一个精光平亮?
  莫向晚越想越凉。
  忽然外头一阵喧嚷,镁光灯齐齐摆好,就要闪动。没想到迎面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穿平常衣服。
  莫向晚也一愣,负责签到的史晶问她:“这是谁啊?”
  “给林湘看过病的周医生。”
  周医师走进来,望着签名簿皱皱眉,摇摇头,表示不签。史晶见并非圈内人士,也就不强求,请助理引领他上前向逝者致意。
  莫向晚看着他鞠躬三下,一脸凝重。
  周医师也看到了莫向晚,就走过来打个招呼。
  他说:“对这件事我很遗憾。”
  莫向晚看他脸上有沉痛之色,便劝解:“您不要这样说,这是意外,谁都没有想到。”
  周医师缓缓摇头:“公安局找我去提供过资料,林湘有轻度抑郁。”
  “轻度抑郁?”莫向晚吃惊,这件事情并没有人同她说过,也许其他人都未必知晓。
  “我介绍了我们医院精神科医生给她,她不肯去看。也许有偏见吧!一般抑郁症患者都抵触和精神科的医生接触。我没有能坚持到底,是我的疏忽。”
  站在莫向晚身边的邹南,不知怎地又开始流泪,握住手里的一团餐巾纸擦了又擦,擦得两只眼睛赛过兔子。
  周医师简短说完,从侧门离开。
  这位小人物前脚刚走,后面的重头部队大人物们就到了,还有保安开道。林湘当年选秀的伙伴们,个个面色肃穆,还有握着餐巾纸擦拭眼泪的。这么前呼后拥地进来,然后,一个比一个哭的伤心。
  镁光灯闪成一片,“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寻地回避。
  借着死人出锋头,太不堪了。莫向晚使一个眼色,令邹南搀着林湘父母去内堂,怎么能让死者父母再看一出活报剧?
  林湘锋头正劲,死因成迷,不管“奇丽”想要如何低调,她的葬礼总会被人利用一个够本。这根本就是无可避免,心照不宣的惯例。没有似足当年阮玲玉万人空巷送灵已算低调太多太多。
  第二个骚动是叶歆引起的,她穿了一身黑,还戴着墨镜。一路走进来,有记者在猜测这个人是谁,因为她还是新人,没有在足够的媒体面前亮相。这一次,她顶替了林湘的节目,也有了这个机会,她要亮相了。
  叶歆把眼镜摘掉,哭得几乎昏厥,但姿态得体,一举手一投足,给予镁光灯良好的角度。
  有人问:“这个是谁?”
  有人帮助叶歆答了,她也有粉丝团了,在外面举着横幅,写“湘湘走好,我们爱你”,但是落款是“叶歆粉丝后援团”。
  这一次因为怕现场混乱,史晶又是个利索的人,早把粉丝吊唁区隔离到对面的马路上头。林湘的粉丝也成群结队地来现场的,但是偶像已逝,他们军心涣散,被工作人员一赶,三五就成不了群。一时最有利的一个地头被叶歆的粉丝们占据,人虽不多,但是整齐划一,就像事先演练过一样。
  史晶大为头痛:“这些小朋友没事跑来凑什么热闹。”
  小朋友们一叫,叶歆就配合得哭得更惨。走出来的邹南看到此情此景也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莫向晚冷冷看一看她。一个人的死,让另一个人得了锋头,这才是这个光怪陆离圈子内的本尊。叶歆状似林黛玉般摇摇晃晃走出去。
  有记者问:“你有什么相对天堂里的湘湘说的吗?”
  问的问题已经不得体,答的人更是抓住机会说:“她是前辈,提点我们新人很多,我受过湘湘的帮助。我会在新专辑里写一首歌,专门纪念她。”
  “她帮过你什么?”
  “这一次我有机会在艺术节开幕式上演出,全赖湘湘。”
  史晶听了只冷笑:“我没有想到闷声不响的狗会咬人。”
  仅这一句话,倒叫莫向晚对史晶要另眼相看了,她亦是一个直心肠的人,便说:“她大致没有讲错,如果不是湘湘出事,她上不了节目。”
  “这个圈子是个巨大的催熟器,只要你想熟,总有一天修炼出各种道行。”
  “我们都快成妖魔鬼怪。”
  两人相对叹气。
  这一次葬礼,她们都预料得到小高峰。当罗风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服进来的时候,他前进的道路几乎被记者们堵塞得水泄不通,需要他自己的保安和“奇丽”的工作人员齐齐开道。
  他的经纪人事先同朱迪晨打过招呼,罗风一进灵堂,就关门以免节外生枝。待罗风走进来,史晶指挥了门边的保安将门一合,所有人间光影全部挡在外边。
  罗风终于得到他个人的自由,他往林湘的遗照前面立定。前尘旧爱,多少尘缘,如今天人两隔,唯有三鞠躬,也许就是他和她的一世。
  邹南被莫向晚派去照看林湘父母,不令他们突然在此地出现。此刻他们面对罗风,必是恨得想要食其肉寝其皮。
  罗风三鞠躬后,面对林湘的遗照,看了很久,而后转过身,径直朝莫向晚走过来。
  他对莫向晚说:“Merry,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莫向晚疑惑地看住他,他充满诚意, 以及恳求。史晶是个伶俐的人,见状就说:“左边还有小房间。”她便朝罗风点了头。
  那间小房间的隔壁是林湘父母休息的右侧小房间,罗风走进去,还能听到林湘母亲哀哀的哭泣。他把眉头皱紧。
  莫向晚问他:“罗先生,有什么事吗?”
  罗风从西服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她,说:“Merry,湘湘在世的时候说过这个圈子里人心复杂,你们公司里头,大约只有你一个肯真心照顾照顾她。”
  莫向晚接过来,并不是小数目,更加疑惑。
  罗风继续说:“请将这张支票兑现以后交给她的父母,她给父母买的房子,还有一个尾款没有付。”他看到莫向晚的疑惑,还有一丝慌张,“我相信这件事情只有你肯接下来用心办,我没有办法接近她的父母。”
  莫向晚捏着支票,是有几分慌张,还有几分莫名的惆怅。原来林湘是这样信任她。
  她问:“恕我冒昧问一句,罗先生,你和湘湘到底怎么回事?”
  罗风自嘲地一笑:“你们不是都当我是负心人,要对湘湘的死负全责的吗?”他见莫向晚面色一凝,便正色说:“我和湘湘,根本三年之前就分手了。因为她一直有抑郁症,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时候很困难,在北京做北漂。她在小酒吧驻唱。我们这些人,暗地里都拿腔作调当自己是艺术家,没机会没出路,就会郁闷。她当初去北京是要考央戏和北影,考了三年都没上,还把爹妈的钱都花光了,心里压力太大了。大约从那个时候,她就开始犯病。”
  “难道一直没有医治?”
  “她太要强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有病。那时候我的片约还算多,忙的时候没空照顾她。她跟我赌气,自己报名参加了歌唱比赛,没有想到唱出名堂了。后来我提分手,她同意了。她刚出名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但为了彼此宣传的需要,还继续挂着情侣的名头。她根本不想去治病,她说她得的不是神经病,不要看精神科。在歌迷面前时常傲慢或歇斯底里,都是病症的发作。”
  “我以为她一直很坚强。”莫向晚黯然说道。
  罗风也黯然:“我也以为她是坚强的,直到我和她的照片被曝光,她自杀。我想她是真的有这个念头,但是大家都当她是假的,你们公司为她花了些心思,机缘巧合,她的事业逐渐有起色了。我以为她会好起来。”
  莫向晚问他:“但她在你婚礼的时候去看你了。”
  罗风说道:“她来跟我借钱的。”
  “什么?”莫向晚吃了一惊。林湘的薪酬并不菲薄,还能为父母买房,从没有听过她有任何经济困难。
  “她吸冰有一段时间了,瘾越来越大。也许这可以让她忘记她的病。我想你知道的,她从来不沾那种三产。她要强,一直想要用自己的实力打拼,谁来找她她都不愿意。她常常自责,因为压力大养成这个恶习。她戒过毒,戒不掉。她为了给自己爹妈长脸,在老家买房买车,把这几年的一些老本全部花光。毒瘾上来的时候,她没钱去买冰。那天她打电话向我借钱,我没答应,我没想到她会真的跑过来。她说我不给她痛快,她也不给我痛快。婚礼现场她到底没有给我不痛快,后来我想算了,我拿了钱再找她,她已经回去了。”
  莫向晚已跌坐在椅子上,不能言语。
  罗风还在说:“她要是乖一点,他妈的肯去看个大夫,自己积极一点,何苦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她最后会绝望到选这条路,竟然去找到氰酸钾。警察来问我,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警察说这种东西一般化工厂,化工学院里才会制。她竟然费了这么多心思搞来这个东西给自己一个了断。如果当年我不撺掇她去考艺术院校,她安安分分找一个公司待着,就不会这样了。”
  罗风抓着自己的头发,开始懊悔,也在忏悔:“她给她父母买的房子,就剩这个尾款没付了。她说她爹妈当了一辈子农民,家徒四壁,还被城里的亲戚看不起,全家就靠她来翻身,还有一个弟弟明年要上大学,她要买房买车存够弟弟的大学学费争口气。她吸冰以后,还坚持寄钱给她父母,后来钱不够了,她自己到处想办法弄。我听别的朋友说,她还因此去澳门赌博。”
  莫向晚握着那张支票,难过得要发抖。
  这一张支票,上面签注的是万金,也重如万金,是一个偶尔失足的女儿对父母最后的心意。
  罗风说:“有的人,就是走不出去。这也是一个围城,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想出去,有的人进来以后出不去。”
  罗风走了以后,好一阵平静,又接连来了一些明星吊唁,都是三四线的小角儿。戏终会散场,外头记者也作了鸟兽散。此间的凄风一卷,纸屑无数,便如一场闹剧即将收场。
  莫向晚把支票拿到林湘父母面前,告诉他们是罗风给的。
  她苍老的父母,攥紧支票就要撕毁,但迟迟无法下手。
  这么多的无奈,他们迫于现状,不能够下手。莫向晚讲:“回头我去办理好手续,打进你们的银行卡里。”
  他们无语凝噎。
  莫向晚站起身,看着灵堂上林湘的遗像,她默默祷祝。
  林湘也有一双美目,艳光四射,仿佛在说:“要干干净净地走。”
  莫向晚在心中对她讲:“幸好你的爱那一个人,为你尽到责任。湘湘,请你安息。”
  在收拾好灵堂,由林湘父母亲自将林湘推入火化池,一缕青烟,人生即灭。
  莫向晚有无尽的疲倦,她同史晶邹南等人陆续退场,远远地望见对面马路上,林湘的粉丝们安静地站着,将一排花束排在人行道上,写着永恒纪念的话。
  一直以来,莫向晚不太会因圈内诸事落泪,或许是看惯鞍前马后的风景。入行这么些年,她能够了解诸事之后的不单纯。
  但有些东西是单纯的,比如眼前的这些粉丝。
  他们不了解他们爱着的这个人真实脾性真实背景,仅凭认为提供给他们的些许资料,择取自己想要接受的部分,然后全心全意去待这个偶像。
  他们所祭奠的,或许是心中那一个梦。梦碎了,才是最惨淡的。
  莫向晚拿出纸巾,擦了一擦眼角的泪。
  身边的邹南,猛然身子一顿。莫向晚感觉到了,问:“怎么了?”
  邹南不说话,只朝一个方向看。
  拐角的地方有一个人,对着办过林湘葬礼的礼堂方向行注目礼。
  那人立得牢,亦神伤,藏在拐角处,没有能掩饰好。
  莫向晚这一看,直看到疑窦丛生。
  邹南就要低头快步走,被她拉住了。她问邹南:“为什么管弦会这个时候过来?”

  第 77 章

  邹南整个人抖颤了一下,莫向晚的发问是乘她不备的。这一位上司,端着明白冷眼看着,什么都看在眼内。
  她记得当初由她做培训的时候,她还带着少女的玩性,在上班时间玩连连看,手边还放着零食。
  莫向晚就是看在眼内,总是不响,到了临末做见习总结时候,她同她讲:“一天八个钟头要时时刻刻专注工作,或许是严苛了,我的要求很简单,今日事今日毕,计划与总结一样不可少。我会根据你的工作日志安排你的工作内容,保证你的效率和工作量前提下,劳逸结合要适当。”
  她听了,惭愧点头。此后再不敢在上班时间过分娱乐,偶尔有了空闲,稍稍轻松几分钟,莫向晚也从不会说她。
  但她就是怕她突然正经严肃问她问题,带着并不轻松的表情。她的心里压力骤升。
  莫向晚说:“我们找一间咖啡馆聊一聊。”
  邹南迟疑,尴尬,害怕,但在莫向晚逼视之下,终于顺从。
  莫向晚招了出租车,回到市区,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中心,找了一间星巴克入座。
  这里人来人往陌生的面孔和气氛,悠扬的背景音乐,她还给邹南点了一杯巧克力星冰乐和黑森林蛋糕,希望她放松心情。
  情势渐缓,邹南用小银勺一勺一勺挖着泥一样的蛋糕,银勺上沾了黑泥,她用力擦,擦不掉。她欲语还休。
  莫向晚给自己买了一杯拿铁,捧在手里温暖了一会儿冰凉的手指。
  她在等邹南开口。
  莫向晚喝了一口拿铁,身体也暖了一点,她不想等了,问邹南:“湘湘走了,我知道你很难过。邹南,你还年轻,许多压力承担不了,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你已经跟了我两年了,期间跟着湘湘跟了六个月。”
  邹南将银勺咬在口中,决然地抽了出来,泪扑簌簌流了出来。
  她说:“老大,我没有想到湘湘会这样。真的,我没有想到。”
  莫向晚温柔地看着她,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期待她将一些话讲出来。
  邹南把银勺放下来,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头,垂下头。这样一个认罪的姿态。
  她说:“这个圈子,太复杂了,我没有想过一环套一环,会把人逼到这样。”
  这是莫向晚知道的,理解的,甚至也是洞悉的。
  邹南不熟练,说着这样话,口气都在颤抖。
  “湘湘有抑郁症,我跟着她的时候就有了。她认为自己很出色,比比赛的很多选手都要长得漂亮,唱的也好。但是罗风在她刚红的时候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她给的压力太大了,她希望罗风能够拿到刘烨这样的成绩。但她又看不惯溜须拍马,看到罗风为了上一部戏,追着导演后面要角色。她跟我说,她最看不得男人摧眉折腰事权贵。可是分手以后,她又不甘心,天天打电话纠缠罗风,让罗风避她不及。”
  莫向晚无声叹气,完全能够想象这样一个矛盾的林湘。不甘又自傲。她比表面清高的叶歆更加清高。
  她说:“她之前的自杀,不完全是为了罗风?”
  邹南点点头:“她觉得没有面子,她觉得按照罗风和她的关系,应该对媒体说一些能够帮她的话,但是罗风完全站在自己女朋友的立场说话了。这之前,这之前——”邹南擦了擦眼泪,声音微颤,面色煞白,她终于说道,“老大,你知道林湘最早的时候拒绝过一个有身份的人。”
  莫向晚跟着面色惨淡,她忽然能想到其中关节,问:“当初你是林湘的助理,她怎么认识的那种人?”
  邹南擦干眼泪,放低了声音:“老大,做我们这行的小菜鸟,每个月只有这一点薪水。有人过来放话,只要能把明星约出去吃饭喝茶,就会有额外外快。你也知道的。”
  莫向晚的确知道,有这么些小企宣拉线扒外快,赚得盆满钵满。她清者自清,亦远着这样的交易,一概排除,两耳不闻,自当不晓得这样的勾当早就蔓延到自家跟前。
  她的自责和悔恨,让她心中微微绞痛。
  原本以为自己不麻木有原则,原来早已麻木,忽视原则。
  她厉声问邹南:“是谁给你线的?”
  邹南不敢说,又要哭,但是唇微微掀动。一下天旋地转,莫向晚抓着桌沿,让自己不至于难过到要往后跌去。她稳住自己,才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定下心神。
  邹南微不可闻地说道:“老大,她不会来找你,因为她知道你不会同意。那时候我想,只是小事情,别的人都在做,我就做了。”说完又哭,把鼻头哭红。
  “但是湘湘不肯,她当面给了那个老板难堪,那个人很生气,说了一些狠话吧!湘湘是个急脾气,要挣面子,就把罗风端出来说。但是,她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就出那个事情,罗风根本没有帮她说话。那个人没有说什么,但是湘湘就是觉得很没有面子。
  “她那个时候的自杀,我猜不是假的。她本来就有抑郁,一受刺激会胡思乱想,越想越偏。她本来人就偏激,出道以后红的太快,觉得自己样样都好,开始也是被粉丝捧着,别人就应该来找自己,谁的面子都不卖,连Judy都被她几次气的跳脚。后来她不太红了,又想不通,整天神神叨叨。那是因为她不肯看医生,脾气一发作,合作方和粉丝都受不了。她总不肯承认这点,这个圈子里,谁都是自扫门前雪,谁会多管别人的事情?她这个状态久了,也没有人发觉不对劲。”
  莫向晚问她:“你知道她吸毒吗?”
  邹南稍许顿一顿,终是颓丧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她吸毒的?”
  “她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吸了多久,她说她总是觉得自己在走独木桥,家里靠她的薪水过日子,她爸妈自从她能赚钱开始就不肯再下地劳动了,她弟弟还要靠她念大学。她说她弟弟很厉害,年年都考学校第一名,不管怎么样要把弟弟供出来的。但是她一演出就会觉得力不从心,返胃酸,难受,有次跟着北京一帮人去泡吧,她试了试这个东西,觉得很有疗效,总比看医生好。”
  莫向晚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凉了,苦涩涩。
  总有人愿意饮鸩止渴,贪图一时快慰,而拒绝苦口良药。她不知道苦在舌尖,还是心头。窗外渡过一群白鸽,自由翱翔,莫向晚怔怔看一会,同邹南又是短时间相对沉默。然后,她再问邹南:“她的事业有了起色,为什么不去戒掉?”
  邹南说:“老大,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句话,没有错。栽倒以后爬起来的困难让有的人宁愿在泥地里面打滚。因为太了解,莫向晚由此黯然而神伤。
  “她因为工作更多了,怕自己精神不好,瘾就越大。Judy为了这个事情骂过她很多次,但是她就是不听。后来她爸妈写信、打电话还亲自上门找她问她要钱买房子车子,说亲戚们笑话她在现在总是在电视里露脸,但是家里还是平瓦房。她一赌气就在他们那个家乡的省会城市买了最好的商品房,连装修带买了车,把她这两年攒的积蓄全部用光了。
  “她问我借钱,也问Judy和管姐借过。我没有多少钱可以借给她,管姐,管姐让我问一下湘湘的意思,之前她拒绝的那个人,投资了一部电视剧,可以请她去演女一号,给她好的片酬。她本来不愿意,后来看在有钱拿,但是还是放海口说那么就让罗风来演男二号,追不到她的那种角色。那个人真的办到了,她——稀里糊涂就——”
  邹南说不下去,又流了眼泪,哽咽着再说:“后来她说到这个事情就哭,那个人做了很多让她很绝望的事情,还——真的拍了那种照片,说不能输给罗风这个演戏的。湘湘说,她什么都完了。自己最后还是走到这一步,是自己作践自己。那个人本来跟她说好,要用五百万买她五年。管姐说,每年我可以拿五万块提成,可是我当时就说不要,我不敢要。我不知道怎么就从吃饭喝茶变成了这种事情,这是湘湘的卖肉钱啊!”
  莫向晚的鼻头微酸起来,她问:“湘湘最后还是不愿意做,也不愿意再吸毒了,就干脆了断了?”
  邹南“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引得别人都看他们这里。但莫向晚并没有给予她安慰,她用餐巾纸印去自己的泪,扭头看向窗外。
  那一群白鸽已不知去向,地面上的喧嚷,传不到天际。一望无际的蓝天,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么安静地俯瞰众生。
  众生有多少欲哭无泪的故事?混迹红尘,盈亏自负,并与道德激战,时时冲击。有的人无法承担选择的结果,也无法改变,良心为自己而内疚。
  莫向晚一下一下擦干为林湘落下的泪,对邹南说:“快点吃完点心吧!明天还要上班。”


  第 78 章

  莫向晚同邹南一起走到地铁站,这一路有一丝一线扯出来的迷惘,她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想通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通。
  有点头重脚轻,还有难受,难受到极点无法呼吸。
  在地铁站,两个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就此分手。邹南还留着哭泣之后的红眼睛红鼻头,让她看了还是怜惜。
  她才多大?二十岁入的这一行,迄今不过二十三岁,是可以搞正路子的年纪。她看到她的伤心,十分不忍。
  邹南乖乖向她道别,她拍拍她的肩膀,要她路上当心。
  此后的路还得各顾各走。
  这时候正值下班高峰,整个候车廊拥挤得如沙滞之河,好容易来一场列车,人人争先恐后,唯恐慢半拍就此落后。
  莫向晚本还本能担心邹南,扭头望一望对面站头的邹南,她已经淹没在人群之中,她是看不到她更顾不了她了。
  她不过片刻的念想,已经被身后人群推入列车,车门一闭,换一个世界。但里头依旧四处是压迫,人人都狰狞,各有各的苦衷,拼命挤压,力求一个相对宽舒的空间。
  莫向晚被推来搡去,终于伸手格开压迫她的人。
  她想,林湘为何不肯伸一伸手,护一下自己?如果连自顾都不暇,如何照顾好他人?
  莫向晚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张彬手底下管档案的人事助理,要她调一调林湘的资料,果然有林湘弟弟的联系方式,那是林湘留下的第一紧急联系人,其后才是她的父母。
  她问:“这一次没有联系她弟弟来吗?”
  人事助理答:“行政部本来已经订好三张机票,但她的父母一再请求不要打搅儿子,怕影响他学习,说他就要期末考了,还要考六级什么的。”
  手心手背的肉,还是有差别。莫向晚幽幽叹气,挂掉电话。片刻后手机又响起来,是莫北打来的。
  他说:“我想带儿子出去搓一顿,不过你放心,绝对不去肯德基。”
  她没有反对的理由,便答:“那就去吧!”
  “你几时可以地铁到站?”
  她刚想说“我不去”,他说了一句:“我们一家三口一道去吃。”
  在拥挤的车厢里,莫向晚把这“一家三口”四个字在舌头尖上滚了一遍,没能阻止它荡到心底里去。她不想拒绝。
  下了地铁,她老远就看见莫北的车停在拐角处,走近过去,莫非已经看到她,直对莫北嚷嚷“妈妈来了”。
  莫向晚走过去点儿子的脑门:“大老远就这么吵。”
  她要拉门坐后头,但是莫非撒娇:“不要不要,你坐前面,我要白相(上海话:玩)。”
  莫北给她开了前门,笑说:“进来吧!”等她坐好,再讲,“本来要去买青菜的,不过时间太晚,小菜场的菜贩子都回家了。”
  莫向晚轻轻一哂,想说“怎么跟你儿子一样话痨”,还好刹车刹住,没有说出口。但只是一想,就喉咙口发紧,不大自在。
  莫北没有看出来,径自讲:“我们随便吃吃,比较家常的,也不贵。”
  她“嗯”一声,由莫北发动车子。
  这一随便,没想到真是随便,莫北驱车在闹市中心后头的老式工房里,正宗壁角里头的破落房子后的空地上停下来。
  莫向晚不大明白莫北肚子里打什么妖怪主意,有点审慎地看一看他。莫非笑嘻嘻说:“爸爸带我吃咖喱鸡。”
  莫向晚问:“吃咖喱?”
  莫北领着他们在弄堂里拐了一个弯,往一幢老工房里走进去。
  “是的,平民咖喱。”
  那可果真是平民得彻底了,整栋楼一半是破落的皮包公司占据,还有一小半是居民住宅。他们就直接坐了老旧的电梯上了顶楼十层,走到居民住宅门前头。
  莫向晚抬头瞅瞅门头,要不是门头上用LED灯做了四个字“长乐小厨”,她要真的以为是擅长民居。
  但莫北已经拉着莫非的手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餐厅就是一间居民住宅。里面开了晕黄的长管灯,进门的玄关就有一个收银台,上头放着电视机,旁边放了一盆文竹,文竹后面摆了一座相架,相架后头的一壁墙整齐贴着各色人种的客人在此间餐厅里的留影。看得莫向晚咋舌,这还是一间名扬海外的小餐厅。
  收银台旁边有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她见莫北走进来就停了下手里记账的活儿,笑着打了一个招呼,还寒暄几句。看来莫北是这里的常客了。
  莫向晚只是顾自打量里面的格局。
  客堂间放了五张钢座木板桌子,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细的条凳,已经有三张桌子有人坐了。往左转是厨房,因为门口就挂着一副塑料帘子,挡不住里面浓烈的咖喱味道。右边还有一间房间,但是门关着。
  莫非看这里跟自己的家老像的,就问他的爸爸:“我们是不是要自己做的吃啊?”
  这时右边的门开了,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转出来,看见莫北乐呵呵地打着熟络的招呼,又看到了莫向晚和莫非,就问:“莫先生,你终于有了女朋友啊?”
  莫北笑得轻淡,没有否认,倒是莫向晚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
  他看一眼她,再向轮椅男人介绍莫非:“这个小囡是我儿子。”
  莫非自来礼貌又伶俐,马上叫“叔叔好”。轮椅男人惊讶管惊讶,但还是一路热情似火地将他们带到右边的房间。
  这一下,莫向晚“呵”地惊叹了。
  原来这是一间包房。整壁的墙做成了落地钢窗,从这里望出去正正对牢黄浦江的夜景,一路过去万国建筑霓虹耀眼,天上繁星璀璨,不似在人间。
  莫北问轮椅男人:“小严,最近生意好吗?”
  叫小严的轮椅男人答:“现在金融危机,别人家大餐馆不肯去吃了,专门找实惠的小餐馆。我爸妈管的云南路的那个餐厅天天爆满。”
  其实这间房间里可以放两桌的,但是小严识趣,看莫向晚有点儿羞涩,就讲:“我不说了,你们快点菜吧!今天这里就招待你们这一桌。”
  莫非马上说:“叔叔你真好。”
  小严笑起来:“莫先生,真看不出来。”
  莫向晚脸很热,要低头,但是莫北就手拉住她的手,这样首次在外面的人面前这么亲密。小严倒不好意思,退了出去。
  莫向晚想要抽手,他拉着不放。她难为情地觑莫非,儿子正趴在落地窗前啧啧惊叹。
  “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莫北大笑:“非非,你都知道‘渺小’了?”
  莫非转头回答他的爸爸:“我们老师说的,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就是渺小的。”
  他的爸爸说:“除了这条江,这片天,这些星星是大自然的,其他都不好算大自然的。”
  莫非被为难,再把脸贴到玻璃上又看了看,有了小主意,说:“人类被大自然包围啦?爸爸,你看房子都被黄浦江围着的呀!”
  莫向晚宛然一笑,说:“非非比较高明。”
  莫北点头,对她笑:“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世界才会进步。”
  莫向晚不同他抬杠了,坐了下来问他:“点什么?”
  他说:“我已经点好了。”
  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来上菜,正是刚才算账的女人。上的前菜是送的龙虾片,摆好盘子调羹和叉子,一切都很家常,令莫向晚轻松不少。
  莫北讲:“饮料我只点了泰式奶茶,奶味不大足,他们还需要再学习。”
  她说:“没关系。”
  莫非吵着要喝可乐,被他爸爸一个眼神给拒绝了。原来严父的卖相摆出来,还有一些威慑力。莫非闭嘴,老爸点什么他喝什么。
  先上来的菜是泰式拼盘,有迷你春卷、粽叶包鸡、虾饼和鱼饼。莫非又吵着要吃鸡,莫北就耐心替他剥了粽叶。
  不用照料儿子饮食,这让莫向晚有笃悠悠享受其他食物的空闲。虾饼弹牙可口,她一连吃了两口,莫北看她吃的香,又为她夹了两个,自己倒是一个没留。
  第二道菜是青咖喱鸡肉,一端上来满满一盆。莫向晚受不住青咖喱的独特味道,一闻就会反胃,但是莫北说:“这是小严拿手的,青宁皮的分量和外面不一样,快要冬天的时候吃最合适,健康功效加倍。”
  他这么一说,又是一个邀请的眼神,莫向晚就轻喝一小口,先觉得不适口,直吸气,又喝一口,才发觉平时不能入口的食物,还是可以吃的,渐渐品出些许滋味。
  她问他:“你同老板很熟?”
  “我看着小严发迹。”
  她露出想要听故事的神态,他就说了:“小严几年前出过车祸,后来双腿不能走了。不过胜在他是自强不息好青年,做成今天成功事业,小日子过的不错。”
  小严一手转着轮椅,一手捧着烤猪颈肉进来,莫北站起来说:“我们可以自己来。”
  他不准莫北动手:“你来我这里就是大客人。”
  莫北便不动,小严把菜端上来。他说:“莫先生,有两句话想跟你讲一讲。”
  莫北说:“你说吧!”
  小严先自叹口气,然后说:“莫先生,你同于先生讲一讲,这些年他为我们家做了很多了,我不怪他的。他又买房子又投资我们的小饭店。这两年我这里生意越来越好,云南路那边更加好的不得了,前几天我找他给他分红,他怎么都不肯要,你看这个——”
  莫北笑:“嗨!你别管他,别放心上。”
  小严较真起来:“我哪能不管?做人是要有道义的。他对我尽的责要到个头的,以前我们家里没有什么经济能力,现在有了,哪里还可以贴到人家身上去?你讲对不对?”
  莫北皱眉:“你看你看,我到你这里来吃饭就图一个家常,你还给我出难题,你给到我手里,于直那边不肯要,你这里也不肯要,我岂不是接一个烫手山芋?”
  小严被莫北一说,也考虑到此关节,不禁烦恼。莫北顺手一推,将他推出门外,到莫向晚视听范围以外才讲:“我好不容易哄了老婆出来吃饭,你就不要当电灯泡了。”
  小严大笑:“莫先生啊,你到底什么时候结的婚?”
  莫北正正经经讲:“很早以前。”
  小严只得作罢,让做收银的老婆送冬阴功汤过来,莫北半路截掉,自己送进去了。
  莫非啃猪颈肉啃得正香,莫向晚拿着餐巾纸给他擦嘴边的残渍。莫北坐到他们身边,接过莫向晚手里的工作,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一个朋友一直在资助他们。虽然开头是补偿,后来看他们一家路子正,小严身残志坚,竟然学出一门泰国菜手艺,所有的帮助不会白费,还能造福广大食客。你看值得不值得?”
  莫向晚听了感慨:“背后付出多少努力。”
  莫北说:“一步一个脚印,厚积薄发。”
  莫向晚看儿子吃得实在香,向来不食油腻的她也夹了一块猪颈肉来吃,直赞:“确实好手艺。”忍不住就用青咖喱拌了饭,几块猪颈肉做小菜,和莫非比赛谁吃的干净。
  莫北却没动什么筷子,只是含笑看着偶尔调皮起来的莫向晚和莫非耍着这般童趣动作。他看一会,又望望窗外繁华盛景,不禁心满意足。
  结账的时候,小严坚持不肯收钱,莫北坚持要付,两人推来搡去,莫向晚就在一旁圆场说道:“打个八折吧!”
  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小严只好应允。
  出来时候莫向晚说:“他对你感激不尽。”
  莫北说:“做生意不好都如此,会吃亏的。”
  坐到车子上,莫向晚这一次是不自主地往前排坐了,只是一天劳累上来了,问过莫非几句功课问题,就打起了瞌睡。莫北对着莫非做一个噤声手势,父子两个都不说话,让这车内唯一女性得到安眠。
  莫北在红灯停留间隙,时不时会贪看她一眼,她的头发有几许凌乱,垂到眼睑,可他还是能看到她俊挺又坚毅的眉骨。这个角度望过去最漂亮。她疲惫的时候,脸颊会微微泛红,似铺着一层淡淡胭脂,无时无刻都是赏心悦目的。
  莫北怔忪着,情不自禁就会微笑,被莫非看到,问:“爸爸你笑什么?”
  莫北小声问他:“妈妈是不是很漂亮?”
  莫非抱着胸讲:“爸爸,非非的妈妈当然是漂亮的。”
  莫北又问:“那么爸爸呢?”
  莫非就勾住他的脖子讲:“爸爸是大帅哥,比好男儿还要帅。”然后摇头晃脑,“所以我也很帅。”
  非非的妈妈翻一个身醒过来,正听到他们父子的自吹自擂,她想,这是不好掼着的,就说:“男孩子要这么看中漂亮干什么?”
  莫非吐吐舌头,但是也有理由:“因为爸爸妈妈都很漂亮,我才漂亮,我就自豪一下呀!妈妈,这个不是骄傲。”

  第 79 章

  回到了小区里,莫北把车停好,莫非嚷:“我先上去开门。”抓起他的小书包就冲出车门快速跑。
  莫向晚在后面唤一声:“当心。”但儿子已经冲进楼房里了。
  她摇摇头,作势要下车,但是手被莫北摁住。她看着他,黑魆魆的夜,他们停的这一处没有路灯,又背着月光,什么都看不清。
  莫北想,看不清才好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吻了上去。
  莫向晚想要挣扎,但他的气息一接近,她就软弱,再到无力。许多时候,人世间的挣扎无用。这一次他太直接,直接到霸道地撬开她的口腔,与她唇舌纠缠。
  她几乎都要忘记,当年的他的那些吻有多么热烈,而此刻热烈正在擦拭过往,一点点擦掉,再点燃新的火种,“嘭”地一声,刹那燎原,烧出漫天的星辰,在她的眼前闪烁。他的手握紧她的手,让她没有转圜和逃脱的余地。
  就这样一个吻吻到人都快漂浮半公分,惊心动魄到仿似经历一生。
  时间就要停止,心脏也要停顿。莫向晚无力地俯在莫北怀抱里,直到他先停下来。
  两个人各自静坐,十指不知何时已相互缠绕,牵牵扯扯拉不开。这样互相相连,彼此的心离得很近,仿佛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现在是真的不远了,斩不断这联系。莫向晚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是如此温暖。
  莫北用拇指抚摩着她的手背,想,自己总要说些什么。她的手就在他的掌中,让她低垂了头,这样羞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幸好电话响起来,俗世的声音打搅了他们之间的宁静。两个人都找手机,结果是莫向晚的手机在响,放的音乐老土,悠扬的曲子里,歌者在唱“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莫向晚接起手机,那头是梅范范的声音,说:“晚晚,我约了他们明天下午一点半,你有没有空出来?”
  莫向晚本能就像换一只手拿手机,但他没放开她,她稍稍正了正身体答话:“我知道了,明早我给你电话,我们需要计划一下。”
  梅范范听她这样爽快,竟在意料之外,怔了一怔,说:“哦,好的。”
  莫向晚当机立断关上了手机,但莫北的手还是没有放,她用另一只手拨一拨他的手:“别这样。”
  “明天你只是去做个旁听证人,记牢别代替受害者答应对方任何东西。”
  原来他都听到了。
  莫向晚本能就直起腰板,似一只戒备状态的猫,随时会攻击或者撤退。
  莫北接着说:“小严这样的人值得别人帮助,帮了一个是一个,算为社会谋福利。”
  莫向晚明白了,清楚了,自他的眼底体味到关切和提点了。她微笑,答:“我知道分寸,我还要顾着非非。”
  “你是无敌女豪侠,什么都不怕,无欲则刚。”他还说,也许脸上有笑容。
  但这对女士来说并不能算是好比喻,莫向晚僵了面孔,莫北放开手,把手一摊,叹气:“让我束手无策外加束手待毙。”
  莫北讲完就有几分担心。他是试探的,就怕一讲完,莫向晚就会摆出冷面孔。但她没有,只无奈把面孔一板,带五分娇憨羞色。
  冒险试探的男士心情一下大好,吹起口哨抬头要赞美看不到的月亮。他恨这个位置空间有限,让他不得拥抱住她。
  但两情还有久长时,岂止仅屈座驾内?
  他下车把被他示爱羞住的女士稳妥地送回了家。
  莫向晚只一径的心怦怦直跳,在洗脸时,都能感受到双颊热烫。抬头照镜子,镜中女子分明春色上眉梢。
  怎么会这样?
  她甩一甩头,要自己坚决镇定。
  临睡前她为莫非检查了作业,莫非讲:“爸爸早就检查过了。”
  她心内一动,想起先前儿子在车里说的话,心里不是没有惊诧。难道莫非入戏愈加深,竟真有当自己做莫北的亲生儿子的趋势了。
  她问儿子:“你怎么就觉得自己长得像爸爸呢?”
  莫非歪一歪头,讲:“葛老师讲的呀!她后来跟我讲,说我很像爸爸的,不过她要我保护好视力,不要像爸爸一样戴眼镜。”
  原来是这样,莫向晚既安心又不甚安心地吁一口气。她想,如果此刻她对莫非说,403的四眼叔叔就是你的爸爸,绝不是你的替代品爸爸,儿子的反应会怎样?
  但莫非今天玩的太累,已发出沉重鼻鼾,变作熟睡的小猪。
  莫向晚笑着摇摇头,先不管这宗问题,替儿子拉灭了台灯。
  她回到自己床上,一时难以入睡。她用手指轻轻触碰自己的唇,刚才被他那样吻过。后来,他这么高兴。
  莫北从来不在她面前遮掩对她的喜爱。
  莫向晚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了。
  或者,他是爱她的?用几个月的时间,全心全意爱上了她?
  她脑子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你和他的开始就不正当,你忘记他是有所爱的人,对你一开始不过是情欲发泄。”另一个说:“过了这么长时间,你真当他是混演艺圈的,在你面前演一个情深梁山伯吗?他费尽心机为哪般?他连今天带你去吃饭,都是为了提点你。”
  两把声音没有分出胜负,但第二把的最末一句敲到了她脑中灵光一点。
  莫北说的对,帮助值得帮助的人,才算为社会谋福利。
  当初梅范范一个电话过来,真因走投无路?如此私密之事,私下解决岂不更妥当?如此请她帮助,壮胆或许是原因之一,更或许她需要一个犯罪现场的目击者,让飞飞姐多生忌惮。对付一个容易,对付两个就难了,她手里有梅范范的照片,莫向晚是目击他们敲诈的证人。飞飞姐又是知道莫向晚过往的人。这一串就是一条食物链,三足鼎立,谁都逃不掉。
  梅范范做出这样的决定,知道她会施以援手,那应是建立在太了解她的基础上。
  这一想,她又生出诸多感慨。这么了解她的一个人,算不算是仗着了解她而在利用她?
  莫向晚只能苦笑。自己做出如莫北所说的做出女豪侠的姿态,就不能怨众生前来祈求普渡。
  她自知,是该往后退一点点,但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既然她慷慨了,哪里还有收回慷慨的道理?莫向晚略一思量,有了计较。
  第二天,她上午处理好公事,在嘱邹南替她自员工食堂打饭上来之后,拨了一个电话给梅范范。
  她说:“今天和他们谈的这个事情,我们不大好硬来,只能这样,你我唱足红白双簧,一点点把数字磨下来。”
  梅范范哪有不懂的道理,说:“我懂你意思,你肯帮我已经很义气了。我这些年走的是正路,和以前的人没有瓜葛,能帮我充充场面摆摆谱的只有你,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寻谁去。”
  但愿她是真心这样想。
  莫向晚在出发之前洗了一把脸,让自己普通又朴素。没想到梅范范同她心有灵犀,也打扮得清汤寡水,路人一般。
  两个人在约定好的茶餐厅里一碰头,梅范范就又把具体情形讲了一讲。
  “我本来也不想烦你的。这一次飞飞找了一个帮手,大概是她的姘头,耍起文雅流氓来,丝毫不松口,还跟圈子里的媒体和人头特别熟,知道我刚出道,媒体和其他地头的人不买我的账,没有人肯真心罩我,平时见我新人风光的一些人还巴不得找到机会踩我几脚。”说到这里,美人范美也真心黯然神伤了。
  所谓高处不胜寒,寒在孤身一人无人支撑,往下望望四处是危机。
  莫向晚想,应当是还有这层正经原因的,她看中了自己的职业身份。找她的娱乐圈金主们抑或祝贺,都不可能。也只有她这位在行里混了些人脉的人出来,好当一当纸老虎。

  第 80 章

  但出乎她们预料的是,对方并不是单枪匹马,而是有备而来。在约定好的茶餐厅内,同样变回普通又朴素的飞飞姐身边,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克勒模样的男人,年纪也有五十出头。
  梅范范和莫向晚互相看一眼,都没有先发声。先招呼的是那个男人,笑眯眯地讲:“梅小姐带着小姐妹来喝下午茶,荣幸之至啊!”
  飞飞姐这几年老了一些,现出一点中年妇女的粗蠢相,她没什么耐心,点了点面前的座位讲:“坐。”然后看看莫向晚,问:“草草?”
  莫向晚微笑:“飞飞姐,你好。”
  飞飞姐也微笑:“原来你还是这么帮你的小姐妹。当年她的男朋友买白面,她没钱了还是你的中介费救了急。”
  这么闲闲一句,已让梅范范变了一变面色。
  但莫向晚还是微笑,用一个不怎么在乎的态度讲:“老早的事情您还记得?不过我还记得那时候得你不少照顾。现在遇到以前的老朋友,我还常和她们聊到你。”
  梅范范不禁暗赞莫向晚的随机应变,用软呼呼的话假装掩饰,让飞飞姐有稍许的意动,猜测她的路子。
  那男子咳嗽一声,唤了服务生过来点单,选了几例不算便宜的点心。梅范范同莫向晚也各自点了。而后由梅范范切入重点。
  “飞飞姐,我刚刚有点噱头,你就让我割肉,这样太不上道吧?”
  那男子讲:“我们这叫祸福与共,梅小姐你不要讲的这么难听。老朋友有困难,你总要意思意思的。”
  梅范范把柳眉竖起来:“我割肉割不好,是要大出血的,你们倒是要看我血崩当场?”
  男子笑嘻嘻的,五十岁的男人带一点无赖神气最是恶心,他涎着面皮讲:“你潜力大,将来补血补到饱,怕什么?就怕现在割肉割不好前功尽弃。”
  梅范范娇吒一声:“那么我们就自捅一刀,大家流血流掉算数。”
  整个过程,莫向晚只是看着,不大说话。她对面的飞飞姐也是看着,也没有说话。她们几次都把打量对方的目光交集在一起,飞飞姐是冷冰冰的,在莫向晚颔首微笑应对下,直板板不作任何回应。
  莫向晚在梅范范就要同那男子争起来的当口,插了一句话:“飞飞姐,你就看一看旧情面,以后大家还要互相照拂,范美现在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刚露出头,做事情还是很艰难的。”
  飞飞姐疑问:“你们这个圈子?”
  梅范范得意了一下,讲:“我之前的电视剧就是签在他们公司的,晚晚在这个行当里混了好几年,有她来做个保,飞飞姐你总会放心了吧?”
  她暗暗递个眼色给莫向晚,莫向晚只是注意着飞飞姐的神态,她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那男子蹙牢眉头,问:“哦?请问这位小姐哪里高就?”
  莫向晚是收到了梅范范的暗示,有一点她们心意相通,她对对面的人说:“范范是我们老板娘于太太看中的艺人,所以于公于私,我都要来喝这杯和气生财茶。”
  男子追问:“哪一位于太太?”
  “祝家的那一位,她的先生是我的老板,前一阵夫妻俩为了捧范范还借了些媒体的力量。”
  男子看看飞飞姐,飞飞姐把头别转,顾自看窗外。这幅情形怪异,莫向晚暗忖片刻,不得要领。
  梅范范看出点苗头,讲:“飞飞姐,上一次跟你说的价码怎么样?你带我一场,我不会忘记的,我们要互相帮忙才能一起进步。”
  男子听得她这样说,又要按捺不住,但被飞飞姐制止了,她说:“我们回去考虑考虑,在我考虑好之前,道上的规矩总不会违反的,你放心。”
  这样一说,这头的两个女人都舒了一口气了,就此准备起身离开,但飞飞姐叫了一声“草草”。莫向晚顿一顿,才回头,恰好服务生上菜,是一盅芝麻糊,摆在飞飞姐面前。飞飞姐轻轻一推,推到身边男人跟前。
  她对莫向晚说:“你管你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何必蹚浑水?”
  梅范范闻言,脸一白。但莫向晚笑着说:“没办法,公事需要。”话一说完,便轮到飞飞姐身边男人脸一白。
  飞飞姐面不改色,只点点头又对梅范范说:“找到好靠山了,恭喜。”
  梅范范掩饰好适才的不安,用妥帖的表情讲:“我是孤身上路的人,一直靠大家赏脸,说来要多谢谢一直照顾我的人,飞飞姐,阿是?”
  飞飞姐没再同她们答话了,只对身边颇显些丧气的男人说:“快吃吧!冷了就粘牙了。”
  此时两个女人再也不管他们二人,疾步就走出了茶餐厅。
  外头日头正盛,晒下来颇有威力,梅范范用手挡一挡阳光,对莫向晚说:“走,晚晚,我请你喝咖啡去,今天太顺利了。你怎么这么聪明?知道用祝贺压他们。我就差一个可靠的人帮我讲一些话镇镇他们。”
  莫向晚没应她的赞扬。这也不过是急中生智,令对方措手不及,错认梅范范身后后坚强靠山。况且她确也在“奇丽”任职,对方只须一查,便能把她今日扯出来的话信一个七八成。
  谁愿意真的得罪祝大小姐要捧的明星?她不过是公事公办,矛头并不在自己身上。这种事还是不要湿手搭面粉的好。
  但她也有疑问:“他们这样做明显犯忌,当年你的那些客人来头都不简单,他们怎么会反自己的底面?”
  梅范范一脸鄙弃,啐一口说:“为着个姘头,她哪里还会讲江湖道理?那个男人不晓得是什么来头,看样子是斯文人,偏他娘的不做斯文事!”
  那是莫向晚不愿意再去了解了的,她抬腕看手表,说:“真的不早了,我要回去上班了。”
  梅范范拉住她的手,她说:“晚晚,关键时候还是你靠的牢。”
  莫向晚不露痕迹地挣脱了。
  梅范范觉察到了她的冷淡,颇有些伤心的意思:“我们好多年的老同学情谊呢!”
  莫向晚笑:“没有错啊!”
  梅范范讲:“不扯了不扯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又说,“站在朋友立场,我给你提个醒,天气要变了,你自己趁早选好队伍站吧!”
  莫向晚在回公司的路上,把这句话考虑了一遍。梅范范能提醒她的,无非工作上头的事情。她常常跟着祝贺,所见所闻,会是自己看不到的另一个侧面。
  她从不了解另一个面,管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须知世事如棋局局新,如让外界的瞬息万变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则会精疲力尽。
  但也须在关键时刻想一想。
  莫向晚在进公司前收到了一个面试电话,对方的声音温和又有几分谨慎,问她“是否有兴趣换一份工作”。莫向晚问清楚他们的公司情况,并不是自己投过简历的那几间公司之一。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们在网上看到你的简历,希望你可以过来面试一次。我们是一间小型的广告公司,不知你是否有这个兴趣。”
  这样的坦陈,让莫向晚生出几分好感来,她同对方约好面试时间。
  回到办公室里,各位同事仍各自忙碌着,这周末就有筹备已久的开幕演出,相关部门都全力以赴,简直像是用足气力在周旋主营项目。
  邹南手里捧着一封信走到莫向晚的面前,轻轻递过来。
  莫向晚接到手里,没有意外,也不惊讶。这是邹南的辞职信。
  她问邹南:“找好下家了吗?现在这个形势很难找工作。”
  邹南面上略有忧愁:“还没有,但是,这里我不想再做了。我会想到——”
  她说不下去。莫向晚能理解。
  邹南吸一口气继续说:“老大,以前宋经理那里常常要我过去帮忙,我懂他的意思。如果以后会有什么变化,我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莫向晚轻轻扣着桌面,一笃两笃,就要融会贯通。她问:“宋谦那里还做过什么私活?”
  “他们经常接外单,做文艺演出和广告拍摄。”
  “所以自家艺人的丧事,也轮到行政办的史晶头上办了?”
  “老大,你知道史晶和许淮敏是谁家元老。”
  “嗯,我知道了。你以前认为我会和宋谦是另一边的元老,是不是?”
  邹南的脸红了一红,承认了。她做的一切,真的是跟着领导的路线走。莫向晚和颜悦色说:“我今天会在EHR系统里批掉你的申请,即刻生效。”她想了想,又问,“你还是准备做这行?”
  邹南犹豫了一会,说:“我一毕业就做这些事,如果是别的行业,或许有点困难。”她是真的觉得困难了,面上都有难色,掩饰都掩饰不得。可这样难,还鼓足勇气交来这一份辞职信。
  人一醒悟,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能保持性本善,在最困难时刻做出当机立断的选择,已属不易。
  莫向晚在邹南走后,打了一个电话给莫北,问:“上一次你说过有公司要找我这样职位的人?”
  莫北问:“你决定了?”
  “我介绍一个人过去好不好?”
  莫北的叹气,隔着电话都能听闻,他说:“你啊——”
  莫向晚低低地请求:“我保证这个人很适合这份工作。”她想,他大约会无奈,但应能理解她。
  莫北果然说:“我信得过你。”
  无来由地,她带一点点分享的意愿,又说:“今天我接到新公司的面试电话了。”
  莫北有些高兴:“祝你马到功成,心想事成。”
  她想,他也算一重心想事成了吧?但只是握着电话不语,消化他的祝福,在心中聚积暖洋,扑面过来,她已陷入这一篇温暖的温柔之中。
  然后,她竟会由此有了无限勇气。

  第 81 章

  莫北最近把泰半精力放到对莫非的早晚接送和教育之中。
  事务所的工作不可谓不忙碌,时势一变,金融界物贸界巨擘纷纷变着法子裁减人员,劳动合同纠纷激增。江主任的老客都因此烦恼找上门寻求法律援助,讲穿了,是如何让法律援助不了。
  江主任摇头嗤笑:“洋人的门槛关键时候并不精乖,在本地怕劳动仲裁机构作甚?中国良民大大地有。”
  莫北看钟点一到,预备下班,被江主任叫住:“小莫,最近你不大勤快。”
  他是真的要训人。
  原本他眼中的莫北,从来精力过人,工作狂热程度不亚于甲级写字楼里为洋人鞠躬尽瘁的“白骨精”。莫北的座右铭是“分秒必争才能先人一步”。这几年专注工作之精神,堪称业界楷模,国内外几个商会的会长都要颁给他最佳顾问奖。
  这是他的一条臂膀,不可或缺。但市一电机的案子之后,他渐渐发觉自己的这条臂膀,因为拐的方向不太对头,位置有点岌岌可危。
  莫北听他说了以后,总归笑笑,讲:“您老多虑,我这一张笑面孔,一般讨不了打的。”
  他会语重心长:“你老子身不在其位了。”
  这种话直率又坦白,莫北心里自有打算。
  但这一切,已不再是他生活之中最重要。如今每天和莫向晚母子吃一顿早饭一顿晚饭,已成为生命中的白开水,极为必须。
  论感情,论道理,莫北已经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就等一个成熟的契机。
  前几天晚上,莫向晚跟他谈了谈面试的心得。她去的那间公司是几个刚自国际4A自动辞职下来走单帮的年轻人新开的,经营目标很明确,专门对牢国内传统行业提供服务。他们在网上广泛找寻具备跟案经验还能拓展业务的人选,一眼就看中了莫向晚。
  莫向晚用课堂上头学过的知识跟他分析,也是分析给自己听。
  “这两个月还能保持迅猛发展势头的就这几个行业,国内市场内需大,远远不到饱和状态,民以食为天,基本生活保障总还是必须的。联合利华都要把总部搬到本地来,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当地市场遭受重击。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这些行业在现今时势下依旧大有可为,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他点点头,口里尝着她做的无锡酱排骨。
  莫北鲜少会让莫向晚动手做晚饭,因为莫非常常讲:“妈妈很忙的,回来烧好饭,有时候累得抬不起腰。”“累得抬不起腰”是莫非最近学会的比喻,经常会脱口而出用一用,用得很顺溜,讲出来让莫北的心酸得也很顺溜。
  莫向晚见莫北总把晚饭包过去烧,终归不好意思,见他是个不爱洗衣服的人,三天两头跑新村外的洗衣房,便让莫非将他的衣服拿过来。
  偶尔,她也会坚持做一两道菜。
  莫北会想,他们分配得顶好。
  他喜欢她做的菜,浓油赤酱之下,都清爽简单,就像她的人。
  他其实反对她去做开疆辟土的工作,听完她的分析,他有点无奈:“你又会很忙。”
  她停下筷子看着他,好像想要脱口而出一句话,但是又吞咽下去。羊脂面上又泛红。
  莫北猜测,她不会是想说“反正有你”这一类的话吧?所以他就说:“反正有我,你去锻炼锻炼也好。”
  莫向晚低头吃饭,微不可闻地又要骂他“毛病”。
  洗碗的时候,他非要钻进她那间狭小的厨房,进去之前撵莫非回自己房间做功课。
  他就倚在门口看着她,看到她抬头要对他翻白眼,他就会拨拨她耳边的发,就势亲一亲她的耳垂。她的耳垂会因此红得剔透。
  他要告诉她:“向晚,我们好好谈谈朋友吧!”
  莫向晚瞪大眼睛看牢他,手里还拎着一只清水伶仃的清汤碗,水淌淌地滴下来。
  莫北说:“荡荡马路,看看电影。我陪你到百货楼从一楼逛到顶楼,你试衣服我拿包。回头再到中央绿地看看鸽子。”
  莫向晚说:“你有空哦!”但是口气很软。
  他骨头很轻,讲:“我最近是挺空的,莫非妈妈,我申请跟你一起享受享受二人世界。”
  莫向晚扭头不理他。
  莫北看在眼睛里,舒服在心头上。
  莫向晚不是个会谈恋爱的女人,一说情话她就脸红,一切入正题她就慌张。她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她的儿子同她的公司。
  莫北想,无论如何,她离开“奇丽”是最好的,更何况“奇丽”将遭大变,于她,未必有好处。她应当“初恋”,重获新生。
  最近于直邀请他出来同于正吃饭,他都没托辞没空。于直就拿了几份合同过来给他看,让他提提意见。在莫向晚给他送衣服过来时,合同就光明正大放在床上。
  莫北知道莫向晚看到了,她就问了一句:“他们什么时候签合同?”
  他答:“这两天。”
  她问:“怎么这么巧?”
  他说:“可不,就是这么巧。”
  她帮他把衣服一件一件该叠的叠好,该挂的挂好。
  他伫在门外,非要吻她一下,才放她走。
  第二天,莫北就把莫非往崔妈妈家一送,准时在下班时候到莫向晚的公司门口截住她。
  她已到了公司楼下,正在路边同一个少年说话,少年穿白衬衫黑长裤,十分朴素又整洁,表情也是肃穆的。说完话,他对着莫向晚就是一个鞠躬,把莫向晚吓退半步。
  后来到了车上,莫向晚知道他瞧见这个过程了,便告诉他:“他是林湘的弟弟。”
  莫北并不意外,问:“来谢谢你的?”
  “这孩子年年都拿奖学金,给他姐姐在淘宝上买眼霜买精华素,但是姐姐再也用不到了——”她说完声音就要颤,莫北伸手过去握握她的手,她得了些宽慰,继续说,“他坐了三天的火车赶过来,在火车站坐了一夜,不肯见他爸妈,但是一见到他姐姐的骨灰,哭得跟孩子一样。我把林湘前男友的留的钱给他了,相信这孩子会处理好。”
  莫北伸手抱抱她,安慰她,什么都不说,他相信她的处理方式最合适。
  这天,莫北没敢带她去贵价餐厅吃饭,怕惊到她,反而带她去网上红的不得了,但是人挤人排死队的港丽茶餐厅。他们到了那儿拿了号,眼见队伍长,就在来福士里兜了一会。
  莫向晚没有买衣服,大概怕他掏钱包。
  她的底线一放再放,还有一丝拘谨。
  莫北不介意,只要自己的手能托住她的手,他都可以等。
  兜兜转转,又不买衣服,只能选择选择在季风书园里逗留。
  莫向晚捧着一本《激荡三十年》看了又看,唏嘘又唏嘘。莫北没想到她会看这种类型的书,简直消闲也在给自己找压力,干脆就把书捞过来,说:“明天我问作者要一本签名本,这书已经卖疯掉了,咱们不给他再赚稿费。”
  她说:“写的这么诚意又辛苦又这么好。”
  那么他就说:“那么就让他赚熟人的钱。”
  他给她买的第一份礼物是两本砖头一样的书,她没拒绝,这是一个好开始。
  莫北点菜时候一不留神点了两份菠萝油,又点了一份蜂蜜厚多士,再加了一份净云吞。等菜上来以后,莫向晚摇头叹气,他马上说:“下次一定改进。”
  最后一个蜂蜜厚多士变成第二天莫非的早餐加午间点心加夜宵。
  莫非吃得有点腻,对莫向晚抗议:“妈妈,你们要有情调一点,去红房子呀!吃牛排,不要吃面包。很没有档次的。”
  莫向晚斥儿子:“不要挑三拣四。”
  莫非就跑到莫北面前提意见:“爸爸,现在有个网站叫大众点评网,会教你到哪里吃饭的。晴晴姐姐就经常用。”
  莫北先没听懂儿子的意思,只做严父状训儿子说:“非非,以后只有寒暑假才好上网知道不知道?”
  莫非叉腰:“爸爸,你很笨的,约会怎么可以去吃面包啦?晴晴姐姐说要去哈根达斯,黄浦江边上的哈根达斯晓得哇?”
  莫北啼笑皆非,只能受教:“爸爸晓得了,下次一定带非非一道去。”
  莫非欢呼雀跃,顺便提醒他:“我们就礼拜五晚上去好来,先去南京路看于雷唱歌。”
  莫北想,这只小拖油瓶以后是甩不掉了。便同莫向晚一说,莫向晚只咕哝:“都这么冷了还吃什么哈根达斯。”
  故而,他这天特地提早下班,预备先把莫非接回家洗好澡。莫向晚也能够提早回家,她安排好艺人演出之后,就不再搭手这个项目里的任何一个环节。
  这点合莫北的意。
  莫向晚确实是个爽爽气气的人,凡事下好决定,就坚决付诸行动,绝不拖泥带水。
  他想,他要快点让她下决定。

  第 82 章

  因此,在这个礼拜五,莫北不想让江主任打搅他私家团聚时光,脚底抹油,按时开溜。先到学校把莫非接了回来,督促他把作业做完,待莫向晚到家,便可一起出发。
  莫非高高兴兴地,一脸小阳光,因为左手是妈妈,右手是爸爸。
  他们在门口遇见崔妈妈,崔妈妈手里正握着一封信,拉住莫向晚就递过去:“正好正好,邮递员把你的信送我这边来了。”
  莫向晚信手接过来,信封表面有些破损,露出一处边来,莫北看到“动迁通知”几个字,心中一动。但莫向晚极快地收好信,道声谢。
  她并不十分愿意让莫北看到这封信。
  莫北其实很敏感于她的这个做法,心中半涩半气馁,面色黯了一黯。
  莫向晚注意到了,他上车之后没说什么话,由莫非在后头问东问西,答得心不在焉。她是在心中犹豫了一个轮转的,直到他的车开到半路,才同他讲:“我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动迁。”
  莫北的神情立刻就轻松了,讲:“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莫向晚说:“我会把非非的户口从管姐那边迁出来。”
  这是他们头一次谈到关系到孩子的敏感问题,但莫非就坐在身后,两个人不约而同不再多谈。直至抵达现场,莫非寻到他的好同学去聊天,两人才继续话题。
  莫北说:“非非可以和你一同落户新房。”
  她的现实状况,他已了解了个七七八八,连同莫非的户口问题。这还是母亲逼着他要解决的问题。
  莫太太最近很情急,她想看孙子,实在忍不住就在莫非学校附近转悠,远远看一眼。直到莫北遇见双亲都出现在学校门外,等在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之中。
  莫皓然看见莫非蹦蹦跳跳,身边总是聚集最多的小朋友,大有老怀欣慰的愉悦感,当场对莫北说:“单身女子将孩子教导得如此开朗活泼,不容易。”
  莫太太就是着急,问:“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就一个招呼。”
  莫皓然制止:“不能吓到孩子,如果莫北不能给孩子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在孩子面前如何自处?”
  莫太太急得都要掉眼泪,直骂丈夫“老八股”。又抓牢莫北的手:“快点把孩子的户口先办了,迁咱们家来,以后他上中学,咱们区可以直接考复旦附中。”
  他笑:“妈,你想得真远。”
  莫太太是真想的远,看见莫非活蹦乱跳地就在眼前,又不得亲近,心里就像被猫抓过一般难熬。回转头又瞪丈夫。
  莫北认真考虑母亲提出的问题,他查了一查莫非的户口,是挂在管弦本地堂兄的名下,作为领养登记的。连同管弦自己,都在同一个户口内。
  他顿时就了解莫向晚为何对管弦于正如此感恩戴德。他们对于十八岁的年轻未婚妈妈施予的确实是再造之恩,而这一切,应当原本都是他的责任。
  他没有权利擅自将莫非的户口牵入自家。
  莫向晚听到莫北这样的决定,不是不惊讶的。莫北的退让,已经到达给予她极大尊重的地步。
  他,真如他所说,对莫非的监护权不做任何介入。
  莫北还笑:“拆迁好办也难办,需要我的地方别客气。”可是他又问,“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住老房子?”
  万众瞩目的舞台正现人前,粉饰后的背景耀眼夺目,演员衣饰华丽,正如一个全新的精彩大世界。于正这一次卯足全力在做这个项目,所有的演员都是花了很大的气力排演,才能演绎好这一段歌舞升平。
  得有多大气力?莫向晚知道这些歌舞演员背后的汗水艰辛。
  表面的辉煌不过是用背后的万般辛苦来换得,由此必要做一个分享,才能将辛苦化解。
  她想如被他知道,将不会是她的那样大的负担。
  她惴惴不安,但是仍旧勇敢,说:“我怕在那里会倒退。”
  仅仅一句话,是她心底的跌宕,走过这么长长一段路,莫向晚头一次说“害怕”。但她依旧抬头挺胸,不丧失她的信心。
  莫北紧接着告诉她一个故事。
  “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因为和她的分手,年少负气,做过很多荒唐事。许多错事是在惩罚自己,而且还会波及无辜。向晚,这是一个蝴蝶效应,因此波及到你,我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又握她的手:“但如果不这样,我或许没这么好的运气,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你。”
  莫向晚已能抬头望牢他,看到他眼底的绵绵情意。他说:“好在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烟花忽然就盛放,将人间色彩洒向天空。
  莫非又挤了过来,拉着父母的手仰头看烟花。莫北干脆抱起他来,莫非一手勾住莫向晚,说:“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在人声鼎沸之中,莫北听到莫向晚说:“谢谢你,莫北。”
  童稚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唱的是《歌声与微笑》,烟花色彩归于平淡,歌声与微笑常留人间。
  莫向晚平静地对莫北说:“我想尽快办了手续,分到房子以后,可以重新迁一下户口。”
  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莫非正大力拍手,因为他的好朋友在舞台上也有一个新的开始,唇红齿白的小小少年,用清脆和缓的童音唱出一首《歌声与微笑》,在此处两人心间绽放一簇火花,照亮遗忘许久的角落。
  莫向晚悄悄沉迷,带着十六岁之后都不曾放下的一颗心。任由那串童音将心中积累依旧的尘埃一下一下拂扫干净。而后,是一个光亮的世界。
  她看着身边的莫北,他抱着莫非,如同寻常父子那样,瞧着舞台上的纷呈,还给儿子讲着笑话,莫非听得咯咯直笑,脸上有她从未见到过的欢乐和满足。
  这是她身边所得的。
  她拼图般的记忆一块一块重新组合,不再怕拼出那段晦暗。
  莫北将她搂在怀中,她体会到他绵密情意,于是歌声和微笑能够洒遍全身。
  这一层认知,幸福得让她舍不得去承认。
  舞台上的人间好戏继续在上演,有浑厚的声音洒落人间。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历经攀山涉水的劳苦,莫向晚能够看见眼前舞台上一片山明水秀的鲜艳,身边的人携起她的手,在人山人海里,他们合在一起。
  这一夜好梦自酣,莫向晚早上醒过来,莫非抱着她的一条臂睡得似心满意足的小奶猫。她揉揉儿子的发和眉,轻轻吻。
  恍惚就像吻另一个人。
  她是羞怯自心底升起的,这一个早上,莫北看她的眼神也不对。眼底带一点点缠绵的意思,昨晚就像被施了魔法,泄洪闸被打开,奔流而来的情感洪涛,正要发出轰天巨响。
  就在她的写字楼门口,他在车内吻她,对她说:“忘了过去,莫向晚,你需要新的工作和新的感情生活。”
  她垂下视线,是因为还会害羞,所以装气势:“我一直向前看。”
  “看看你的旁边。”
  她把视线调到他的背后:“一棵树。”
  莫北忍不住就伸手过来摁住她的下巴,纠正她的视线:“往哪儿看呢?”
  她就看住他的眼睛,他戴着眼镜,斯文俊秀。不戴眼镜时候,会微微眯眼睛,带点精乖相。她原来一直记得他那副模样的,可如今想起来,不再回避,更不会害怕。
  莫北会认真用商议的口吻告诉她:“我今天还去师大做讲座。”
  她问:“你不是和他们谈不来吗?”
  “有的外快赚,我干嘛不去?不赚外快,人生缺乏多少情趣?”
  “你这么缺钱?”
  她多少通透?七情一开,也会软语娇嗔。把莫北说得心口一荡,又胡天胡地讲:“我要赚好钱,全部存进我的工资卡,以后连人带卡一起上缴。”
  莫向晚斥他“神经”,不好陪着他胡说八道,就讲:“我今天上高等数学,不去听讲座了。”
  莫北点头:“都是骗骗热血大学生的,不听也罢。我接你一起回家,到家帮你做功课。”
  “不行,我高数考不好,都重考两次了。”
  “那你得庆幸我出现了,不然你只能等着非非念大学的时候考过高数。”
  莫向晚“切”了一声,同他讲玩笑话,只有越扯越去抓哇国的趋势,不好这样荒废清晨好时光的。她看表:“我得走了。”
  莫北却正经问她:“你什么时候交辞职信?”
  莫向晚答:“下个礼拜一。正好是在月头,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做面试和交接。手头还有几个演出合同没有签好,跟好了再走,免得新人麻烦。”
  莫北朝他摇头叹气:“你是一等一的好员工。”
  莫向晚站在车外,头顶阳光,同他说:“莫先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她望住他讲,“你也一样,以前天天在家里开会到这么晚,是不是?”
  莫北笑着说:“原来我的身边上演《后窗》。”
  “那是悬疑片,你演的是主旋律。”
  她也是会开玩笑的人,开得这么不羞不燥,不卑不亢。莫北笑得很开心,扬声道别:“有职业道德的女士,Good luck!”
  但他还是要看着她走进大楼,才将车开离。可她也站在路边看着他。
  上海的早晨,迷雾散尽,阳光普照,这样光明一天让天底下的人都留恋。
  莫北想,他得先走,在这样的早晨显然不适合上演十八相送这样没有结局的桥段。他打开车窗,朝后头的莫向晚摆摆手,先自离开此地。

  第 83 章

  莫向晚到了公司打了卡,还未到上班时间。她在办公室内四下回顾,四年前第一次站在此地时,她谨慎又勤力,把这里作为一个全新开始。
  已经提交辞职报告的邹南正式进入交接流程,由史晶派了一名行政助理做暂时跟进。
  张彬言及此事,十分不满,语气差到极点:“临近年底,形势较差,现在谁敢轻举妄动?这时候尽添麻烦,扶不上墙的东西。”
  莫向晚只是平平淡淡说:“人各有志,该说的该做的我仁至义尽,按照流程办吧!她的工作我可以兼一部分。”
  但那一部分没有让她兼,在史晶名下派了一个行政助理过来,也是个聪敏的小姑娘,整天同邹南凑在一起,由邹南培训。
  邹南会把流程一一讲明,连带每个经纪人和艺人的脾气性格都说讲一个清楚。谁讲她不是一个尽职好员工?
  莫向晚问她:“什么去那里见工?”
  “开春以后,他们有部反腐剧要拍,前期的宣传工作由我过去接手。”
  莫向晚鼓励她:“好好做。”
  邹南感激不尽:“老大,蔡导对你赞不绝口。”
  莫向晚真心实意对她讲:“我会离开这个行当。”
  “那多可惜?你这么多年赚下的人脉。”
  “我相信所有的事情能够触类旁通,人脉也可以通用,你讲对不对?”
  邹南信服地点头,她还是贴心,将消息分享:“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史晶和许淮敏在管,财务部那边沉默是金,宋谦基本不管艺人事务了,人事部要招企划专员和跟案经理。”
  莫向晚听了以后点点头。
  史晶在吃午饭的时候找她一起去白领餐厅。
  她们共事这么多年,鲜少会有交流,甚至莫向晚同她打交道都不如同许淮敏多。但经过林湘的葬礼,她对史晶的印象又改观了一番。
  两人还是有那么些共同话题。
  史晶问她:“Merry,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小姑娘直接调给你用,算你的编制。”
  这是一株极大的橄榄枝了,莫向晚有些诧异,史晶的笑容充满诚意,因此她隐晦讲道:“我觉得还是招聘有点经验的人会比较好。”
  史晶问:“哦?”
  她在示意她讲下去。所以,莫向晚说:“因为能够应付好业务转换。”
  史晶微微怔一怔,才说:“Merry,你一般不同宋谦和张彬那些人混在一起。”
  莫向晚微笑:“男女有别,我们只需要配合良好就好了。”
  “我们的配合也一直不错。”
  “嗯,你帮我许多。我们如果有什么证件办理或物流需要,你总能第一时间给予援手。谢谢你,小史。”
  史晶吃掉一个芒果布丁,拍拍手,对莫向晚说:“工作八小时,上下齐心,快乐简单才好。和你合作我很愉快。”
  莫向晚不禁又正眼看一看眼前的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同事。
  史晶有一张单纯的面孔,圆圆的娃娃脸,还有一双月牙眼,笑起来特别甜美。她和所有出身好的女孩一样,在一个环境可控的单位里享受一份工作。她在“奇丽”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几乎要让人以为她将老死在此地。
  但是并不麻木,也不是一昧享受。她这么快就能接手她和宋谦的工作,把过渡角色担当得如此棒。
  史晶还对她说:“工作不就是这样吗?Merry,轻松一点,我在这里拿这些钱多做些事情是应该的。如果你可以再上层楼,拿更多薪水,岂不更好?”
  莫向晚用一种防备的姿态往后仰了一仰,但是史晶不管,挽住她的手臂同她一起回到楼上办公室。
  前台那边正放着一个透明的礼品盒,史晶的助理和于正的秘书同心协力在进行包装。
  于正的秘书问史晶:“史经理,先前忘记跟你确定一下,于太太今天晚上在利苑定的是几点?”
  史晶想也没想,说:“七点。你们先把蛋糕送过去交给他们的店长冷藏就行了,于太太是老客人。”
  秘书和助理都记牢,她们还有一处没包好,莫向晚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蛋糕上面用金箔的字写“我的爱”,后面的半截看不到。
  但莫向晚心平气和,她回到自己座位上,忽然想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管弦联系了。
  莫向晚是在下午开完一个会之后,才下定决心给管弦打个电话。
  这个会议是关于艺术节开幕式的总结会议,于正对各项工作略做总结,但流程潦草,他并没有做详尽的分析。除操作部门相关头头外,行政部史晶也列席。
  莫向晚冷眼看着,门门道道,愈加清楚。
  她择拣了一个居中的位置坐,谁都不靠近。
  待会议结束,她给管弦打电话。
  管弦笑得还是那样豪爽:“你的气生完了?想到我了?我在你心目中没比秦琴低到哪儿去吧?”
  莫向晚轻声叫她“管姐”,问:“最近好吗?”
  管弦的声音一如既往慷慨,数落她:“你多久没来MORE BEAUTIFUL了?
  莫向晚老实说:“快一个月了。”
  “你也知道啊!今天来不来陪我喝个下午茶,在我酒吧旁边的小咖啡馆。你有外出权限。”
  莫向晚看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她听管弦这样说,是不得不答应下来。
  临出去前,冯阿姨正拿一盒蛋卷迎面过来,抓住莫向晚的手就感激涕零了。
  “法院要重审我们的动迁案子了,莫小姐,我怎么谢谢你才好?”
  莫向晚惊讶:“这么快?”
  冯阿姨一定要把手中的蛋卷给她,她看一看,还是精装的进口蛋卷,冯阿姨礼轻情意重地来聊表寸心。她说:“多亏你介绍莫律师给我,他讲一句话顶得上我们去动迁组吵闹十句。动迁组那些人怕他呢!他就把动迁费在副区长面前算了算,区长就发话了。”
  这教莫向晚共同荣耀,她笑着说:“那当然最好了,希望这一次法院可以秉公办理。”
  冯阿姨不住点头,连连喟叹:“这个世道上,不认得人真是不能办事,认得热心人是真叫福气。莫小姐,我不知道怎么去谢谢莫律师,他是你亲戚对不对?”
  莫向晚没有否认,只是笑着摇摇手里的蛋卷:“我把这个带给他。”
  冯阿姨面红:“我怎么好意思?这个给你们家非非吃,等我们的动迁款下来了,我一定要请你们两个吃饭。”
  莫向晚拍拍她的手:“冯阿姨,是你太客气了。”又问多一句,“最近仙琼阿姨的情况还好吧?”
  冯阿姨脸上忧愁顿生:“情况不大好,前一阵子公司募捐的钞票都用上去了,不是说好要上电视台还要募捐的吗?”
  这件项目莫向晚倒也清楚一二,宋谦早先就与电视台的栏目组接洽,但栏目组最近紧跟香港大牌和奥运冠军的爱心大使活动,一时半刻没有谈得下来。
  这是极少有的情况,宋谦在这行当里混了这么多年,效率从不曾会如此之低,人面也从不会如此难以打开。
  冯阿姨讲:“老总和宋经理张经理后来又捐了点钱。”
  说得莫向晚颇有不解,但冯阿姨说:“老总还是讲情意的。”
  这也是莫向晚疑惑和思不定的。
  人待人的真心实意,都是因缘际会。有善一面,有恶一面,恰如多棱镜,不方方面面看,是看不清楚的。
  莫向晚做好外出登记,在这个光线充足的午后,赴朋友的约会。路中还收到另一个也算是朋友的人的电话,梅范范的声音又镇定又疑惑又有掩藏不住少许兴奋,还有些许迷离,不似正常状态下发出的声音。
  她先说:“晚晚,飞飞姐不成障碍了。”
  这话莫向晚没听懂。
  梅范范继续说:“飞飞姐被搞定了,她不要我的钱了。”
  莫向晚也疑惑:“难道她幡然悔悟?”
  梅范范“哧”了一声:“你以为母狗会改掉吃屎的习惯吗?有人豁了翎子给她了,她不敢动了。哈!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晚晚,我真该谢你!”
  莫向晚更加疑惑:“你谢我干什么?”
  梅范范讲:“因为飞飞姐说,要我谢谢你,赞扬你小晚晚洁身自爱,自然有人爱。”说到此处,梅范范是没有掩住一丝醋意,“晚晚,我老早知道你魅力无边,我还这么蠢头蠢脑要把事情往复杂的方向做。你有这么好的靠山,我竟然不知道。”又有无限凄楚,“我本来还以为——我自己才是孤鬼一只,晚晚,你好运气。”
  莫向晚疑惑愈加大,可又有丝清明和了然,心神不禁一凛,也听出梅范范话语之外的心思异动。
  她不想在此刻猜测和解释,以耐心的口吻同她说:“那不是很好?你就要拍好电影了,将来一定会更好。听说这部片子要竞选奥斯卡,范美,你要加油!”
  梅范范笑了一声:“你终于叫我范美了。对,我改名换姓,等的就是这样一天。我是要赢的。但是晚晚,我听了飞飞姐的话想了想,像你这样平平淡淡就找到这么好的靠山,也是老好老好的。”
  莫向晚抚慰她:“范美,我们从头来过,都很吃力的。我祝福你。”
  梅范范那样叹气:“我只是个庸俗不堪的人。”
  “哪里会?有导演帮衬你,说过你有天分,多少女星都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我有吗?我没有的,我知道我没有的。他们都叫我‘睡遍北影无敌手’,我睡了多少次才睡到一个机会?可是最后还是被人耍了,我在宾馆里把睡了我不兑现的制片人狠狠抽了两个巴掌。于太太正好开门,这门一开,机会才到。原来我睡了这么多次都是白睡!于太太,呵呵,她是个惜才的,就是多情了一点,要我去整她老公。这个女人,一个电话可以叫文艺片导演来看我表演,有背景更大的抢了我的角色,她还有办法让我再上一部戏。这么个女人,却要用这么幼稚的手段去试她的老公?女人没有男人爱,就是不值钱,就是这点贱。”
  莫向晚不愿意听下去,这么隐私又纠缠的故事,完完全全不关她的事。
  有些事情她不想管,也管不了。连管闲事的管弦姐姐都不是件件闲事都管,更何况她?她也不是梅范范的怨气桶,她很少撒谎,但是实在不想再和梅范范说这样的话题,她骗她:“我马上要开会了。”
  梅范范“吃吃”地笑:“晚晚,你现在不想应付我了吧?你到底是看不起我的,以前你爸爸是副行长,你穿好的吃好的,你和我成绩一样不好,但是老师就是对你好。你就骗我吧!你明明在外面,我都听到汽车的声音了。你不诚恳,晚晚。你有靠山,我没有,你还骗我,你以前不骗我的,大肚子了都找我问打胎的地方在哪里。可是你又帮了我,我要谢谢你。晚晚,我们还是朋友吧?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的那个少爷是不是叫Mace?”
  莫向晚不答,单单只说:“范美,你当初照顾过我,收留我这么长时间。”
  “是啊,我们本来已经两清了,对不对?好啦,晚晚,我要跟你说再见,我刚才和飞飞姐喝了点酒。我们干杯泯恩仇。”
  莫向晚在她挂电话前,提醒了一句:“范美,你别再嗑药了。”
  但范美在那头已剩下“嘟嘟”的声音。

  第 84 章

  莫向晚一只手握住手机,心头不可能不生出什么气的,但并不气得重,只是心里很乱。
  或许因为好心被人不领情,也或许其他。
  她想,当年她流浪小狗似的粘在范美身边,才是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因为她怜惜她,用一种荒唐的方式帮助她。
  莫向晚叹气。
  那一种帮助也并非是雪中送炭。
  她记得她下定决心不打胎的时候,范美冷住面孔,甚至尖刻地同她说:“晚晚,不是我要讲你不自量力,你就是一根孤草,你还打算要少爷认账?把这个肚皮赔出去,输死人了。”
  范美坚决建议她去打胎,甚至带着逼迫的态度。
  莫北不知道,他们过了第二夜后,她还见过他一次。
  范美把她骗到了政法学院,她看到眉清目朗的莫北在打篮球。他打篮球时候戴的也是隐形眼睛,技术很好,身手矫健,还有女孩在篮球场边为他喝彩。
  彼时,她因为初孕而身体浮肿,发色黯淡,面色僵黄。
  范美指着为莫北加油的神采飞扬的女大学生们讲:“看到没有,这就是差别,你醒醒,晓得吗?醒醒,不要昏头。”
  她以为她为一个男人而昏头。那是错的。
  那天,她看到另一面的莫北,积极向上,朝气蓬勃,满身阳光。她赌气又好胜地想,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摸了摸肚子,莫非在里面第一次动了。
  于是有种力量应运而生,让她更加坚定。她对范美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
  范美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怪物。她知道她们做这种事情的,最忌讳被嫖客睡大肚子。她想,她不应该有这种忌讳,因为她想要重新获得阳光。
  范美或许知道了莫北就是Mace,当年她揪着她去看的那个打篮球的大学生。
  她的心思,莫向晚想自己能琢磨得到,想一想,觉得不需要理会。
  没有人有义务原地踏步不动,范美是懂得前进的人,她会调节好。
  她可以不同她生气,因为她们之间,原本就无账本。
  莫向晚忽然很想打电话给莫北,她想,她与他,如今同样身披一身阳光,朝气蓬勃,可以期待明天,携手共进。
  这样的情绪澎湃着,又收敛着。
  她毕竟含蓄,还是没有将号码拨出去,反倒收到莫北的一条短信,他问她:“晚饭要去就到师大食堂解决,我们学学大学情侣,免得以后有麻烦。”
  莫向晚看完就笑了,想起上一回在师大的遭遇,有种甜蜜上到心头,她答:“行啊!但是非非怎么办?我们还是早点回家。”
  莫北消息很快过来了:“惨不惨?我们谈个恋爱还要顾着小拖油瓶,我会把他交到崔妈妈那儿的。”
  莫向晚看后又想想,突然就有个念头,如果莫非有爷爷奶奶在身边,就不用常常寄人篱下地求照顾了。这念头是电光火石的,就一瞬,莫向晚定下心神,决定不可操之过急。
  她收好手机,择明道路,走向目的地。
  管弦的“MOREBEAUTIFUL”隔壁就有一间小西餐厅,老式洋房改造的,环境静谧又优雅,但莫向晚来此地的次数并不多。她前来此地,总是直接趋至管弦的酒吧。
  今天管弦把她约在这里,或许也是对她近日的疏远有了些敏感的心思,小心地不唐突她。
  这会让莫向晚稍动恻隐之心。
  朋友之间,求同存异。她丁是丁,卯是卯,很容易让友情过钢易折。凡事不可片面下决定,且听一听管弦的解释再说。
  因此走入小西餐厅的莫向晚,是带了些歉意和期待的。
  管弦已经坐在靠窗处的小圆桌等着她了,这个座位相当雅致,窗外有错落的夹竹桃,稀疏的树影倒映在橡木的桌面上,静静不动,能安人的一颗私密又想要透秘密的心。
  莫向晚坐下来,管弦便说:“我叫好了拿铁,这里的多拿滋堪称沪上一绝,你也试试?”
  莫向晚照例没有意见。
  自认识管弦一来,她的任何决定,她一贯都无甚意见,除了秦琴那件事情。也就除了秦琴那件事情,管弦在万事万物上都坦诚地帮助她。
  莫非出生的那天,她羊水早破了,但懵懵懂懂,还照例要去劳作。管弦见状,心急如焚,二话不说就叫了车送她去医院。
  一路上,她临产的恐惧终于全部生出来。
  她说:“管闲事姐姐,如果我死掉了,你能不能带大我的宝宝?”
  管弦拍拍她的肩,又摸摸她的肚子,想要尽力安抚她腹中躁动不安的孩儿。她说:“别怕,只要你别怕,什么关口都能闯过去。你下了决心就别退让,这才是好汉一条。”
  这样让莫向晚有了心理支柱挨过了死门关。
  莫向晚在管弦的对面坐好,她叫一声:“管姐。”
  管弦把细眉一挑,有责怪意味:“我听说你最近在谈恋爱。”
  莫向晚不隐瞒她:“是莫非的爸爸。”
  管弦抚掌:“这多好,有始有终才是最大的幸福。我听说他天天送你到公司门口,小姑娘,你终于要幸福了。”
  莫向晚笑一笑,不响。
  管弦说:“幸福的小姑娘,那么你是不是能原谅我呢?”
  她依旧这样直接,莫向晚丝毫不意外。管弦这样的人,做事情向来干净利落,脆生生毫无拖沓。
  莫向晚也就直接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
  管弦微笑:“这是圈子里的规矩,我说过我的店里不接这样的事情,他们出去解决全不是我的权责范围内。”
  “那你是提供平台了?”
  “沙龙的作用之一,不是吗?”
  她太坦荡,莫向晚不禁会吃惊。她是个直接的,可说这样一件事情过于坦率了,她好似不认得她。
  管弦叹气:“小姑娘,一直以来,你只愿意了解你想了解我的那一面。你把所有的事情往好的地方想,你需要良性的生活方式催眠你自己。你想想,你是不是这样的人?”
  莫向晚瞬时间呆一呆,这么坦白的管弦,逼得她也快要撕破自己糊好的美好糖衣了。
  服务生上了咖啡和多拿滋,香甜的气息下,管弦这样同她说:“小姑娘,我帮你就是帮了,这是我愿意的。你做事情踏实努力,你懂得感恩图报,你愿意和我倾心结交,我才把你推荐给于正。你需要一份薪水不赖的工作,我也需要一个我的好朋友在他身边。”
  莫向晚抿一口咖啡,轻吁一口气:“管姐,我晓得的。我们,某种意义上,也是互不亏欠的各取所需了。”
  管弦摇摇头:“不,我不逼你的。如果你同意和宋谦交往,我们才是真正的各取所需的合作。不过那样我们的友情就蒙尘了对吗?”
  莫向晚放下咖啡,这里咖啡的确香浓,但她不太留恋这样的香浓。
  “如果我和宋谦能够在一起,对于于总来说,有更贴心的帮手,对不对?”
  管弦的眼里有遗憾:“可惜事实上不是这样。”
  “我和于总的合作,只是上司和下属,你感到很遗憾?”
  管弦也抿一口咖啡:“确实。但这也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保持这样的距离感,小姑娘,你也不是一般的精明。”她又说,“你,实在和当初的我很像。一步步算计着走,不太肯吃亏的。”
  莫向晚低头,轻轻说:“管姐,我是保护我自己,我有儿子。”
  管弦笑:“所以我才是大刀阔斧的那个。”
  “管姐,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
  管弦当即否定:“退一步满盘皆输。”她缓缓说道,“我邀请秦琴绝非存心,那边的人指明要见她,我只是满足友人需求。”
  “他们给你什么?或者,给于总什么?”
  管弦笑笑:“他们给的什么,不会因为一个秦琴就不给的,秦琴扫面子顶多只是一时间的不愉快。于正在外注册的公司老早运作,资金到位之后,在香港即能正式注册。这么多年,他终于完成原始积累,可以重获自由。这一点,你虽然没有直接问过考虑过,但很早以前就警觉到了不是吗?”
  “那么林湘呢?”莫向晚一想到林湘,不由声音就高了八度。
  管弦听了,蹙眉正色:“你不要质问我,这个圈子里诱惑比比皆是,谁是龙谁是虫,没有多少天就能见真章。我说过沙龙只是平台,有好朋友问了,我传一个话,各人接受与否,和我不相干。但林湘,棋手无悔——她——在这个圈里混得还不到位。”
  “管姐,你收手吧!”
  管弦摊手:“这个名利场,个人有个人的角色,进来了就遵守规则。”
  莫向晚认真同她说:“我礼拜一就向于总递交辞呈了。”
  “做的好,你现在脱身,最好不过,回头有深情似海的男主角等着你,这个时机真真好。”
  “管姐——”
  管弦摆手:“其实我的事,你知道的并不多,你选择知道的不过是你想要知道的那部分。我一直是个赌徒,进了这个赌场,有些手,是收不住的。”
  “为了于正?他不止你一个女人。”
  “你以为现在的于正,之于我,难道就单纯只是一个男人?”
  莫向晚惊骇地望住她,仿佛不认得她了。
  “我和于正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抵不牢上海滩的五光十色,浪奔浪流,看是谁输谁赢。于正如果只是回来念个书,被家里安排进机关任个职,再和我结个婚,就此碌碌一生就过去了。但是,凭什么?
  “他们家于直读书读不好,就直接送国外去,回来轻轻易易就可以开公司,搞事业。于正连创业基金都没有。”
  莫向晚面前的食物,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她骇笑:“你别告诉我,正因为这样,他才去娶了祝小姐?”
  “祝小姐在家里的尴尬位置,比于正好坏强一些,她伟大的父亲愿意提供关系和资金给她创业。我们一步一步进步,一步一步积累,大家赚才是真的赚,不是吗?你以为他们这种门楣到处都讲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吗?不,那是做给外头人看的,实际上他们讲究男女沟通无碍,搭配干活不累才是真谛。”
  莫向晚惊骇到无以复加:“难道祝贺根本就知道一切?”
  管弦还是微笑:“入局的人,都要清楚自己的定位。祝贺,她是爽快女人,可最后还是为了于正不爽快了,想要翻盘了。愿赌服输,不服输就再赌,赌到赢为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管弦是在微笑,但微笑的姿态稍稍狰狞。莫向晚还是低头,不愿意看,但是如实说:“管姐,你这样,很难看。”
  管弦把微笑转成无奈的笑:“小姑娘,你的自我保护才可爱。什么都看不到的人是最幸福的人。”
  莫向晚勉力地,将面前的食物一口一口吃掉了。
  有这样片刻的静谧,她们在稀疏的夹竹桃的阴影下,各自为阵,各自将面前的食物解决。阴影横亘在桌面上,怎么都去不掉。
  莫向晚问管弦:“管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管弦将杯内最后一口咖啡喝完,她用餐巾慢慢擦拭好唇,才说:“我想了好几天了,小姑娘,真心把我当朋友的人,我有义务坦白。”
  但莫向晚无法应对她这样的坦白。不过几分钟,她接受到她这样惊涛骇浪般的讯息,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和怀疑连贯成线,还是太难以置信,太不知所措了。
  管弦的手机响起来,她拿起来接听,只“喂”了一声,越听面色越凝重,合上手机后,对莫向晚讲了一句:“你先走吧!”
  莫向晚不解,管弦的面色是焦急又慌乱的,好像出了什么棘手的突发事件。
  但要走也来不及了,此间的服务生带了两名民警走进来,莫向晚正诧异,一位民警问管弦:“你是MOREBEAUTIFUL酒吧的老板?”
  管弦立起来,好生惊惶,她点点头。
  民警说:“我们在你的酒吧内发现非法卖淫活动,请你回去配合调查。”
  管弦的脸,立刻就刷白了,她想要争辩什么,但面对面无表情的民警实在无力。莫向晚站起来,声音也不免犯怵,温和地问:“民警同志,是不是搞错了?”
  另一个民警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兜里掏出一页纸来,他皱牢眉头问她:“你是‘奇丽传媒’艺人管理部经理莫向晚?”
  莫向晚不是很明白眼前的民警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但民警说:“你公司艺人叶歆涉嫌在公共场所卖淫,她将你作为首要联系人,也请你一起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莫向晚险险晕眩,她支撑牢自己,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冷静问道:“我是否可以先和公司联系一下?这件事情十分重大。”
  民警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说:“一切回派出所再说。”
  莫向晚看了看管弦,管弦也在看着她。她是一脸茫然和惊怕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整个思路。而莫向晚只是惊疑,如果这只是一件突发事件,为什么民警会知道她的身份?
  她很想找莫北,但是民警眼神犀利,已逼牢她们速速随他们离开。
  一切只好先去派出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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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接出书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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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向晚看了看管弦,管弦也在看着她。她是一脸茫然和惊怕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整个思路。而莫向晚只是惊疑,如果这只是一件突发事件,为什么民警会知道她的身份?
  她很想找莫北,但是民警眼神犀利,已逼牢她们速速随他们离开。
  一切只好先去派出所再说。
  莫向晚同管弦跟着两位民警趋至派出所,在拘留室里,她同叶歆照了个面。
  叶歆穿戴整齐,但哭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瑟瑟地,就怕疾风一吹,就此落入泥淖之中。她好不容易跃上枝头,却遭此大劫,整个人已近恍惚。
  她看见莫向晚,又开始哭起来,唤她:“Mary,我没有,Mary,帮帮我。”
  旁边的女民警似是早已心烦,她喝道:“吵什么吵?再吵把你关到小黑屋去!”
  叶歆才咻地闭嘴,只是无助地望着莫向晚,倒是一眼都不敢看管弦。
  管弦并没有什么表情,带他们来的一位民警说:“你跟我来。”原来民警要带她去另一间屋子做笔录,她望一眼叶歆,眼色无波,却令叶歆低下了头。
  管弦走后,女民警对身边同事笑道:“真是老鸨的架势啊!”

  莫向晚听不得这样的话,微微皱皱眉头。
  她好声好气问民警:“我能不能向公司作汇报了?”
  带她回来的那位民警不紧不慢说:“别急,你先做一个登记。”
  女民警对莫向晚说:“请你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吧!我们给你暂时保管。”
  莫向晚不解,问:“为什么?”
  女民警指指叶歆:“刚才这位小姐说,她的一切行动都是因公司指示,你是她的直接领导,是不是需要对此负责?”
  莫向晚大惊,转头看向叶歆。
  叶歆又是瑟缩,不敢说话。
  男民警说:“莫小姐,你配合一下,等事情查清楚了,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莫向晚听呆了。
  这么说,他们完全是把她当做嫌疑人给拘留了,且犯罪当事人将她直接牵扯进去,这太荒唐了,她完全没有顾忌什么,只是申辩:“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情!”
女民警扭开钢笔笔管,懒声懒气同她说:“如果没道理,你就像刚才那个一样进小黑屋做笔录了,别吵吵了,每个初来乍到的都这样。把事情查清楚了,自然都没有问题。”
  当此之际,除了配合警方工作,也别无他法。莫向晚且忍住心头的气,也不再看叶歆那副可怜面孔,她把身上的手机、钱包、手表一一拿了出来,男民警拿了一张报纸全部包走了。
  男民警递一张纸过来,她仔细填了,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写了一个清楚,在紧急联系人处,她想了想,把莫北的姓名和手机号写上去。
  男民警说:“你放心,拘留不是处罚,只是要群众配合警方调查的一种方式,我们会通知你的家人。”他看一眼单子上的名字,“姓莫是吧?是你哥哥?”
  莫向晚摇摇头,答:“是我的朋友。”
  “男朋友?”这次是女民警问。
  莫向晚不大高兴她这样刨根问底,但此刻肉在砧板上,她不得不礼貌,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算作默认。
  女民警偏还讲一句:“真怪,找个同姓的男朋友。”
  莫向晚没有多理她。
  男民警见她一副纯良的面孔,又似有满腹委屈似的,录口供时不由就客气了几分。
  他开始问她。
  “姓名?”
  “莫向晚。”
  “年龄?”
  “二十七。”
  “你在奇丽传媒任职几年了?”
  “四年。”

  “我们得到线报,奇丽的艺人经常在本区的酒吧-MOREBEAUTIFUL从事M A I Y I N 活动。”
  莫向晚很想露出惊骇的神色以示清白,但已无心力这样做。她疲惫地同民警说:“我不知道。”
  女民警严厉地说:“不知道?酒吧隔壁的星级酒店套房里,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C H I S H E N L U T I,桌面上还放着人民币,人民币旁边还有酒吧的订位卡,上面写好了酒店房间号和价码,价码和人民币的数目一点不差。”
  莫向晚抬一抬头,她猛地握紧双手。
  管弦很早以前说过,出了酒吧大门的勾当,她管不着。但是勾当却在她酒吧的附近进行,她一手一脚全部安排好。
  那一点一滴的晦暗,袒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让莫向晚也像叶歆一样瑟瑟发抖起来。
  “许多人一出酒吧就直接上隔壁酒店做交易。”女民警飞了叶歆一眼,叶歆唔了一声,没有敢哭出声。女民警嗤笑一声,似是暗地嘲笑。
  叶歆是初犯,就被人赃并获,这只是一间街道派出所,却这么雷厉风行。莫向晚觉察出不对劲来了。
  后来男民警又问她的几个问题,大多无关痛痒,他们什么都知道,包括MOREBEAUTIFUL内外发生的一切,时间、地点、人物,包括一共有多少次。正如他们所说的,他们分明早就已经盯住了。
  这正应了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莫向晚想,桩桩件件都是自作孽,又何怪他人狠抓小辫子。
  警方询问她的最关键的问题不过是这个——“你确定你们公司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真的一无所知吗?
  如果答一声“是”,莫向晚自己都觉得可笑,她要怎么答?她的头嗡嗡地隐痛。这沉疴旧病,就此要发作出来。她以为她离开了,但实际自身并没有就此完全抽身。
  她处身在这样一个环境,如何是好?
  莫向晚答警方:“不知道。”
  她是真真正正的不知道。
  民警看她疲惫又头疼的模样,没怎么为难她,只是对她说,今晚是需要住在拘留所的小作息室里,因为管弦的口供还没有录好,随时需要她的配合。
  她问:“必须要在这里过一夜了?”
  女民警说:“我们有值班的同事,苦不了你们。”
  莫向晚担忧莫非,他出生以后就没有发生过亲妈夜不归宿的事情。她焦急了些,问警方:“有没有通知我的朋友?”
  男民警答:“已经打过电话了。”
  莫向晚点了个头。

  管弦又被带了出来,她面容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反观叶歆早已哭了个凄惨不成人样。民警将她们三人都拘在一处屋里,还从饭堂里给她们打了饭回来,督促她们填饱肚子。
  莫向晚打开饭盒盖子,里头是茭白肉丝,菜色尚可,但塞入口中,味同嚼蜡,食不下咽。
  叶歆吃了两口,又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女民警和男民警都很腻歪她这样的状态,也没有太多耐心关顾她们,索性提了饭盒到外间解决。
  管弦喝了一声:“哭什么哭!”
  叶歆抽抽噎噎:“他们为什么把那两个男人放了?”
  “他们嫖宿暗娼被罚了款。”
  “我们也罚一点款行不行?我只要出了这里。”
  管弦忽而冷笑,说:“你以为出了这里就行了吗?殊不知外面已经翻天覆地翻江倒海了。”
  莫向晚蓦地听呆了。
  对,外面还会有其他状况发生,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出了这里,将来如何?她们谁都没有把握。
  这不就是娱乐圈吗?她早应看淡世情,将一切光怪陆离看成是自然。
  自己素来身强力壮,挨一挨,无所谓,明天起来还是好汉一条。
  她问叶歆:“你怎么想到要找我的?”
  叶歆低头抹眼泪。
  “邹南说过,有困难可以找Mary。”
  这初冬夜晚的萧瑟,本来已让莫向晚快要发抖了,但听得这样一句话,缓缓回了些底气。
  她问始终一言不发的管弦:“管姐,警察把我们拘留在这里,是不是还要查一个容留卖淫罪?”
  叶歆惊叫:“不不不,这不是犯罪,这是犯法,怎么会这样呢?”
  管弦唇角露出一丝自嘲又蔑视的轻笑,对叶歆说:“敢做就敢当,瞧你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她转头对莫向晚说,“小姑娘,这和你是不相干的。可是真不巧,你今天正好和我在一道。”
  莫向晚只是笑笑,往左边挪了一挪,离开管弦稍远一些距离。
  她把饭盒里的饭和菜一口一口全部吃完,她想,出去后的第一件事情,是要赶快将莫非的户口迁走。
  莫向晚等管弦和叶歆把饭吃完了,就手一收拾,想要叫民警进来帮个忙带出去。但门吱呀一声打开,男民警走过来说:“你们两个都可以走了。”
  他指的是莫向晚和管弦,叶歆马上扑上去问:“那我呢?那我呢?”
  民警把手一摊:“还需要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叶歆又哭起来,对管弦忽然就一句:“都怪你。”
  管弦轻斥一句:“你又发什么神经?民警同志会查清楚的。”
  叶歆又扒住了莫向晚的手,哀求:“Mar,你要救我,救救我。我刚刚开始,不可以就这样完蛋。我害怕,我害怕呀!你们不要丢下我!”
  莫向晚被呼唤得心慌意乱,看她几乎心魂俱碎,不知从何安慰。
  她跨出这一步,这是未曾想见的结局,如何去承担?既然承担不住,为何又要跨出这样一步?
  莫向晚只能伸着双手任由她拉牢,这是她仅仅能做的。
  民警不耐烦了,讲:“不做亏心事就不要怕。”一手扯开叶歆的手,对莫向晚说,“走,快走。”
  管弦抬一抬眼,又看叶歆一眼,终于说:“你放心吧!民警同志讲得对,不  做亏心事就不要怕,一切事情都会平息的。”
  莫向晚这么一回眸,就看见一个镇定自若的管弦。她已经从最初的慌张完全转变过来,一张面孔漠漠然,冰冰冷,毫无人气。
  一股凉气就从莫向晚的心底升起来,完完全全不知道心底是什么味道。
  来接管弦的是一位律师,莫向晚看一眼,就明白了。她见过这位律师,在莫北的事务所里,是莫北的同事。她想,看来是于正打好了招呼。他,至少是有情意的,对管弦不会不管不顾。
  那位律师对管弦客客气气,又同莫向晚说:“莫小姐,莫北正在赶来的路上。”
  原本手渐冰凉的莫向晚缓了口气,竟是些许期待地点点头。
  管弦朝她笑:“那个人对你不错。”
  她也对管弦微笑:“于总总归是对你好的。”
  好与不好,也是个人冷暖个人自知了。
  律师同民警稍作沟通,管弦只算作被保释,莫向晚则是属于调查完毕,即刻放人。看来民警还要进一步查证。
  出了派出所,律师同管弦和莫向晚说:“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准备好罚款交过来就行了。明天你们公司再活动活动,先把叶歆弄出来再说。”
  莫向晚只是不语,不想同管弦多说什么。管弦也没有同她说什么。
  似乎经过这个昏然的夜,两人都不愿意再走近,彼此不约而同都远了些。
  外面的天气清冷,毕竟入冬了,莫向晚下午出来时日头正好,她没有穿厚外套出来,这时出了公安局的大门,才惊觉冷得出乎她的意外。
  莫北的同事对莫向晚说:“莫北来了。”
  他说完,莫向晚心里想的那个人就从远处奔跑过来。莫向晚看着莫北越来越近,身体忽而就开始放软,一颗心也放软,这么巴巴地看着他来到她的身边。好像只要他在身边,一切问题即可迎刃而解。
  莫北面上掩饰不住担忧,他用抱歉的口吻说道:“我来晚了。”
  莫向晚只是摇头。
  莫北伸手过来,握一握她的手。
  他的同事笑道:“呦!要不是今天这档子事,我们都不知道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莫北也对同事笑道:“这是我女朋友,莫向晚。”他面向管弦,问莫向晚,“不介绍一下?”
  管弦僵硬的面孔换了一换神色,望一望稍显犹豫的莫向晚,先自我介绍了:
  “管弦。”
  她言辞简短,态度大方,没有多说,也不以莫向晚亲密友人自居。这让刚刚才现疏离感的莫向晚感到不安,撇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们是否还是友人?
  她在心底给自己打这么一个问号,犹豫着,没有即刻给予反应。但管弦只是笑一笑,自行离去。
  她就怔怔望住管弦形影相吊的背影。
  莫北的同事讲:“警方说是有人举报,我想多半是记者搏新闻稿。不管怎么样,明天就会有结果了。”
  莫向晚的心头一跳,莫北竟似有所觉,更加握紧她的手。他同他的同事道别,揽着莫向晚离开这个地方。
  回到家里,莫非已经做好作业,正等着莫向晚回来检查。
  他从未见过母亲这么失落又难过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对着母亲做了一个可爱的表情,说:“妈妈,放轻松,放轻松。老是紧张会老的,我给你捶捶。”说着抡起小拳头要给莫向晚捶背,被她捧起小手亲了一下。
  莫北拍拍莫非的头:“快去上床睡觉。”
  此时已经九点了,确是莫非上床睡觉时间。平时他会赖一会儿,吃些东西或看会儿电视,但今天没赖皮,因不想给母亲增添烦恼,就乖乖听从父亲的旨意刷牙洗脸上床睡觉。
  莫向晚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在沙发上小坐一会儿。手里的咖啡还未喝,就被莫北拿走了,他为她换了一杯牛奶。
  她又拈起手机,犹豫了几番。
  莫北看她如坐针毡的样子,就说:“没必要打电话给于正,他早就知道这事了。
  莫向晚颓然地放下手机:“以前我只是怀疑,原来管姐真的一直帮着于总做一些暗地里的事情。”
  在莫向晚黯然神伤时候,莫北轻轻抚着她的发,说:“向晚,别难过。”
  莫向晚摇头:“我这么麻木。”
  “你要养大非非。”
  “管姐一直对我很好。”
  “我知道。”莫北对她说,“如果你觉得你可以,还是能和她做朋友的。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是只分黑白两色。”
  “或许管姐是真的太爱于正了。”
  莫北侧头,分外认真地对她说:“向晚,能不能把工作上的不愉快抛开?它占用你太多时间了。”
  可莫向晚放不下,咬咬唇:“莫北。也许明天后天都会很糟糕。”
  莫北耸肩:“那又怎么样呢?向晚,我希望你知道你身边有个我。”

  他这样诚挚的一个眼神,恰如春风暖暖掠过她的心头。她想起下午的种种过往,带着感激的神气说了一声“是”。
  莫北倾身过来抱抱她,又想要吻她,被莫向晚把头一低,莫北只能吻她的发莫北的温柔,莫向晚是感悟的,他希望她撇开不愉快的那些事情。她伸出了双手,也回抱住他。
  这是她的一次主动,莫北感受到了,两人靠得更加紧。
  莫向晚心底还有其他一些感动,此时全部涌上心头,因为心头的凉意,更需要暖意来驱散,全赖有他。她向他道谢:“莫北,谢谢你帮了冯阿姨,谢谢你摆平了飞飞姐。一切的一切,谢谢你。”
  莫北并不意外她说的话,他笑着说:“我要谢谢你的谢谢,这让我感觉我这个莫非爸爸当得还是有点用的。”
  莫向晚轻轻地笑,她想,原来有他在身边,会这么好。一想就微抬起头,莫北正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他在看,也在想,看到她抬起头,这样的角度剐刚好。
  他又是情不自禁就吻了下去。
  这一个吻暖和而绵长,让莫向晚渐渐倾倒下去,与他唇齿相依。
  这么多年以来,莫向晚从未如此依赖过一个人,而今她只愿在他的怀抱里能够得到休憩。这样的念头开始如火如荼,她会回应他唇舌的纠缠,放任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他的掌心这样暖,将她被冬风吹凉的经络和血液重新复苏。
  他不再是Mace.他只是莫北,是倾心告诉她,他要陪在她身边的莫北。在他的指掌之间,她不再厌恶,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不再犹豫,不再抵触。他能够打开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
  莫北原本只是想亲亲她,给予她信心。
  今天下午的这段经历这样糟糕,他能够清楚体会到她的沮丧。
  收到派出所电话时,他正预备去师大,接完电话就掉转了车头,回到单位告诉江主任“于正出事了”。正巧于正的电话打过来,江主任派了熟悉“奇丽”的律师去处理这桩案子,他则先去了莫非的学校将莫非接回家安顿好一切。
  诚如同事所说的,这并不是复杂的案子,莫向晚只是被寻去拘留起来配合调查,但他接到电话之后,心急如焚,先挂了电话去区局了解情况,拘留证正是相熟的区局局长开的,他正诧异莫北怎么管上这种事,说:“这个酒吧鱼龙混杂,地区派出所早就当重点检查对象盯上了。最近有人提供了线索,扫黄打非是例行工作,只要他们停业整顿,痛改前非,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原来还是个惯犯。
  莫北想,莫向晚经此一事,不知会难受成什么样子。他知道管弦是她的好友,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给予她无私的帮助。
  莫向晚是个重感情的人,心里明白和亲眼所见,其影响程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莫北飞车赶去现场,远远就看见她同管弦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垂首立在街边,心中不由一紧。他只有将她的手握牢,也只能先握牢她,不再放开。
  此刻他也不能放开,更舍不得放开。
  他记忆里有当年十八九岁的草草馨甜的气息,冰冰凉凉,就像在冬天里吃冰淇淋。
  她调皮地说:“十九岁,卜卜脆。”一双手在他的身上燃起火焰。
  这记忆如此真实,一幕幕回放,让他的身体不自在,渐燃渐热。他将眼镜摘下,丢在一边的茶几上,再绵密地吻了下去,手也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紧促的沙发间,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
  莫向晚陷入绵软的靠垫之中,承载他的重量,体味他的热度。她想要推开他,但已无力,莫北这么固执地抱搂住她,不让她躲避不让她退却。
  和九年前多么一样,这个男人用同样的姿态抱她,让她的身体袒露;和九年前又多么不一样,她的心也在此刻袒露。
  他的吻就印她的心口,隔着暗花薄布,隔着万语千言,就算要心内激动落地上天,都只是这么浅浅地吮吸,小心地呵护。
  莫向晚的双手渐渐放低,就此敞开怀抱吧!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在爱她,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口热气翻涌,几乎要落泪。
  她轻轻呜咽,但莫北听到了。这么电光火石间,他发现莫向晚的衬衫扣子全部被自己解开,从她的颈到她的胸,都有他缠绵过的痕迹。
  这是唐突的,莫非还在小房间里睡觉,他几乎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她做出儿童不宜的事。
  莫北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平复住自己的情绪。
  莫向晚静静地由他搂抱,她也抚摸他的发,这么柔软地贴着她的皮肤,让她生出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说:“草草,我们从头来过?”

  她答他:“好的,Mace。”
  莫北抬起身体,抽出停留在她身体上的手,把她衬衫的纽扣一颗一颗扣好。
  莫向晚拿起他的眼镜,给他戴好。
  又穿回衣冠的两个人互相注视,都能看见对方的脸上残留的春色,竟然都不好意思起来。
  莫向晚一低头,一垂眸,可又看见他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欲望清清楚楚没有消除。
  她吞吞吐吐:“你--”又羞于启齿。
  结果莫北这样自嘲笑道:“向晚,你觉得非非有你这样的妈妈和我这样的爸爸,是不是很幸福?”他说完亲亲她的浓眉,“我想,我们还是领好证再办事,这样比较合法。”
  莫向晚没有答,只是主动拥抱他,不愿意再放开这一簇暖意。
  结果这一晚,莫北睡在了莫家母子小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回到自己的403室去。
  莫非半夜爬起来上厕所,被沙发上睡着的莫北吓一跳,瞪着大眼睛讲:“爸爸,你要么睡到妈妈床上去好了!这里很冷的。”
  莫北这一晚翻来覆去没睡好,被儿子半夜讲的话噎了一个半死。
  他是不舍得走,又不敢再进一步,才非要拿了自己的被子睡在他们母子门外,心里反复回味那一段又反复克制,暗骂自己“既然做了圣人就不要后悔”。这时被儿子点破心事,心头大不自在,斥他:“小孩子半夜撒了尿快回去睡觉!”
  莫非好心被批,生气地呜呜两声又爬回自己的小床。
  其实莫向晚也没有睡着。
  莫北就睡在外面,翻来覆去,他想的,和她想的,都差不多。她一想,双颊就火烧火燎,用双手捂住脸颊,暗斥自己:“莫向晚,不要发痴了,多丢人?”
  但他又翻一个身,她又怕他冷,不免半夜也爬起来,翻出一床被子,正要抱着送出去,没想到莫北抱着枕头被子走进来了。
  她大吃一惊,差点叫出来。
  莫北拍拍她的头:“太冷了,和你挤挤。”
  他没戴眼镜,几乎是摸索着找到她的床,一个翻身就躺了上去。看得莫向晚哭笑不得,她只好抖开手里的被子,再给他盖上。
  幸好她因为从小睡惯大床,后来自己置家就给自己买了大床,虽然比不上他在403里放的那张床大,但是睡两个人也不成问题。
  她摇摇头,只得往他身边躺下。
  但莫北翻一个身,就隔着被子将她抱住。
  莫向晚为难地唤:“莫北。”
  莫北嘘了一声,将自己的臂膀伸到她的颈下,抱得更紧:“别说话,睡觉。”

CHAPTER 24

也许是折腾了这大半夜,两人都累了,不久就相继睡沉过去。
  早晨是莫北先醒的,他趁早起来,先去买了早饭,顺便在新村口的牛奶亭给莫向晚订了三个月牛奶,回程中遇见管车棚的麻哥。麻哥正坐在车棚门口看早报,见到莫北,先神色一慌。
  莫北笑着朝他打招呼,麻哥瘪瘪嘴,将报纸拿到莫北面前,问:“莫先生,你看看这个说的是不是莫非妈妈?”
  莫北看他神色顾忌,心里莫名一震。他将报纸先接过来看,整个娱乐版有二分之一的版面写一篇社评。标题叫做《娱乐圈道德底线崩塌,是人员从业素养不足还是职业道德缺失?》,下首配图恰恰正是昨晚从派出所走出来的莫向晚和管弦,两人虽然脸部被打了马赛克,但熟人一见便知。
  她二人泾渭分明,各自走各自路,照片的角度却看上去显得惊惶,正配合下首内容。
  记者直截了当曝光圈内三产交易,直指娱乐圈从业人员暗箱操作,言之凿凿.更透露某某娱乐公司艺人管理部莫某某为此被公安系统拘留配合调查,被拘留的另外一个艺人正是正要走红的叶某。
  麻哥担心地问:“是不是莫非妈妈单位出了事?”
  莫北笑一笑,将报纸递还给麻哥:“没什么事。”
  他回到莫向晚那儿,她们母子已经起床,莫非正跟着录音磁带背英文。他最近的英文课要开公开课,老师希望他和同桌上去说一段对话,他特别紧张。
  莫向晚正在梳头,见莫北进来,看他脸色不是很好,就问:“怎么了?”
  莫北想了想,决定还是告诉莫向晚。
  “昨天的事情上报了。”
  莫向晚正抬着手腕扎辫子,闻言手一顿。
  她本就该知道,此事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问:“然后呢?”
  “你和管弦的照片被登了出来”
  莫向晚颓然放下手,苦笑:“从来就不是什么娱乐圈人士,还有上报的荣光,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莫北抱抱她的肩。
  “别急,我想你能应付好,早一点辞职,早一点脱离这个地方。”
  莫向晚点点头。
  但两人都觉得事情难办,最后达成的共识是由莫北先将莫非送去学校,再接莫向晚去单位。
  一场混乱是可预料的。
  莫北在车上对莫向晚开玩笑:“你进这行真没后悔过?一天到晚面对长枪短炮。”
  “必要的时候只能学王成,喊,向我开炮。”
  他提醒她:“如果有麻烦情况,千万沉默是金。”
  “记者们都叫我蚌精,磕得死紧。”
  莫向晚朝他笑,笑容还能甜美,莫北又吻一吻她。她也贪恋他的吻,尤其在自己心慌的时刻。
  以前凡是公事上面有棘手问题,她总是一个人面对,一个人对着镜子给自己打气,但现在有莫北在身边,这点底气可以支撑起她。
  反正别无他法,只能一关一关闯过去。
  这个世界上传递速度最快的,总是坏消息。莫向晚想,她进了这个圈子,就应该明白坏消息,总能聚拢镁光灯。
  林湘的艳照、林湘的葬礼,还有这一次。
  莫北把车开入这条熟悉的道路,就能看见前面蜂拥的人群,一大群面目不清的人正要向写字楼内蠢蠢欲动。或许保安早得“奇丽”的指示,拼命阻挡。
  莫向晚接到史晶电话,她干净利落说:“从停车场地下室上来。”
  莫北也明了,调一个头,就往停车场开。
《怪你过分美丽》【未再·完结】㈢ 怪你过分美丽 张国荣
  但哪里都不清净,阴暗的停车场竟然都有三五个镁光灯不时闪烁,和保安闹成一团。
  莫向晚避无可避,莫北问她:“下去?”
  她点点头,打开门一步跨下去。
  那边的镁光灯瞬间找到焦点,全部对牢她一个目标。他们都认得她,她是“奇丽”的艺人管理部经理,今早早报上的半个主角,他们希望在她这里得到餍足。
  “莫小姐,请问被抓神秘女子是叶歆吗?”
  “据说叶歆和两个男人行为不检,确否有此事?”
  “贵公司如何看待此类事件?”
  “叶歆的新唱片会不会如期发表?”
  有的甚至还带着坏心,一手可推人人地狱。
  “莫小姐,你在此事中扮演的是何种角色?你难道没有参与这个事件吗?”
  莫向晚统统不答,莫北抱着她,格开记者扫射的镜头,做她坚强臂膀,护她突破人群。但人群如浪潮,蜂拥住他们,他们很艰难,走不出去。
  记者还在追问:“MOREBEAUTIFUL到底是不是Y I N 窟?贵公司总经理于正先生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或者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莫向晚死死咬唇,不说。上头的电梯停下来,冲出来几个保安,帮助他们隔开人群,他们才能稍得解脱。
  莫北一直没有放开莫向晚,在电梯里还抱住她,替她顺了顺头发。
  莫向晚看到他眼底的担忧,笑:“没关系,以前有过更严重的记者追堵。”
  他能理解,所以点头,说:“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
  但还是想保护她,要一直护送她至办公室。
  这天的早晨,确实混乱。对于莫向晚,真如冰火两重天。
  昨晚浓情蜜意未散尽,今晨的现实琐碎事体扫落不尽。她心内不是没有喟叹.但一切终将会有个了结,不是吗?
  她进办公室的时候,任由莫北揽着她。
  第一个同他们照面的是许淮敏,她正预备开会的样子,看见这怪异情景,不自禁啊了一声。倒是莫北先打招呼:“许姐,早。”
  第二个是祝贺,祝贺出现在此间,并不令莫向晚意外,但莫北出现在此间,令祝贺意外。他们也是旧识,莫北同她能开玩笑,讲:“送女朋友上班。”
  祝贺的惊讶只有一点点,马上收敛了,只微笑着说:“想不到。”望一眼莫向晚,“真是不错。”
  莫向晚淡淡微笑。

  祝贺便通知她:“马上开个会,讨论这个事情。”说完便利利索索走进会议室。倒还留下许淮敏惊疑不定地打量他们。
  莫向晚想,莫北还陪在身边,不太是个事情,她催他:“你先去上班吧!”
  他说:“开了会给我电话。”
  她不好拒绝,许淮敏还像克格勃一样盯牢他们。她推了推莫北,要他快走。
  再接着出来的是史晶,没看见莫北的正面,只见是有男人送莫向晚上来的,就开了一个玩笑:“Mary,桃花开了啊?”
  莫向晚没接腔,许淮敏倒不咸不淡讲一句:“莫经理,看不出来。看来于老总当初让你跟合同还间接做了媒人。”
  她才说完,于正就出现了,身后照例跟着张彬和宋谦。见到莫向晚她们,颔首算作招呼,只是宋谦反复看她好几眼。
  莫向晚当做未曾注意。
  这天的会议,议程也非常简单,还是由于正主持,祝贺坐在他的下手。
  于正下的指示是全体先行沉默,静观其变。祝贺问:“今早那篇报道是谁写的?”
  史晶答:“早报的专栏记者金菁。”
  祝贺笑:“著名愤青小娱记,行,晚上约她吃顿饭。”
  史晶记下来。
  但莫向晚心中暗忖,原来竟是这位金菁小姐。她同她打过交道好多次,此人素来心细如发,善于发掘新闻点,先前林湘事件,亦是她发问最刨根问底,且那时候就与叶歆有了沟通。
  她心里略略明白些许,记者最怕没新闻,叶歆这一条线不知金菁花了多少气力来跟,如今一举踏破,正是大功告成之时。
  说起来江湖上头,隔了门派,有些关系也未必用得尽。任何行业都有其立足根本,怕是这样的根本不好动摇。
  她叹气,这工作上头的惊涛骇浪不如意,但不该同她有关系。
  祝贺点她的名字:“Mary,昨天的事情你怎么没有及时汇报?”
  于正把眼睛看别处,并不关心,且心在事外的一副状态。
  莫向晚答得不卑不亢:“我以为事件可以简单解决,而且律师也到场协助了。”
  祝贺微笑,软声软语说:“嗯,希望以后有事情能够及时通知一下,就作例行报备吧!”
  她这样一个态度,这样一个口吻,倒教莫向晚刮目相看。
  祝贺在“奇丽”挂职副总经理,从不干涉经营事务,一概由于正处理。之前莫向晚就隐隐感觉组织架构会产生变化,不想已迅速发生实际转变。祝贺如此亮相人前,不骄不躁,不偏不倚,有礼有节。在这样的关口,气度这样沉稳,实属不易。
  抑或,这根本就是祝贺的实力,只是一直未曾公之于众罢了。
  她看一眼史晶,所谓以仆看主,强将强兵,史晶这般的格局,亦可想象得出祝贺的作风。
  莫向晚想一想,又摇摇头,这些不关她的事的。
  这个会议十分简短,明着是上下对早报事件达成共识,暗的又何尝不是权力交接的一个讯号。
  史晶会后对莫向晚说:“你也太不小心了,昨天出来竟然被记者拍到。”
  莫向晚正自内疚,无论如何,这是她的疏忽。她抱歉道:“我大意了。”
  史晶安慰她:“哎,事已至此,我们一起尽力解决吧!你碰到那样的事,看望快些调节好,别的都是假的,自己的心情才最重要。”
  这让莫向晚如何答?
  史晶用这般好心的话语在指点她交友不慎。她唯有苦笑。
  管弦,竟成了她同于正的命门和笑话。
  莫向晚扭头看向总经理办公室,于正和祝贺正站着说话,两人都是轩昂的,不相让的,又是奇异和谐的。
  史晶忽然在她耳边说道:“你知道吗?于总和于太协议离婚了。”
  莫向晚吓了一跳,这该是预料得到的,但不曾想到这么快。
  史晶补充一句:“有一阵了。”
  一切的一切,早已暗度陈仓,就待新一朝天子驾临。
  玩转这出职场游戏的,从不会是碌碌打工仔。她也不过是局内一颗棋子,之于管弦,之于于正,或者还有祝贺。
  一切轰然以后,莫向晚反而心思安定下来。
  岂料邹南慌慌张张跑过来,叫她:“老大。”
  邹南这几天是最后任职时间了,但还能恪守职业规范,站好最后一班岗。这令莫向晚安慰,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女孩,毕竟不再让自己失望。
  失望,确实是这样的情绪。从昨天下午开始,反复侵蚀她的心。
  她以为莫北的情爱能够温润她的那颗烦躁的心,不再想到这个让她脑壳“铮铮”痛的词汇。但一不留神,它就钻出来。
  她想,她怎么再同管弦求同存异?怎么做?怎么做?
  邹南这一叫,将她神思扯回来。女孩的脸上有惊慌和恐惧,不知是什么吓到她。她问:“又出什么事了?记者打电话过来,你不理就是了。”
  邹南摇摇头,她说:“老大,你上网。”
  她说完,就自说白话将莫向晚桌上的电脑打开,再打开IE,进入国内最有名的论坛。这里每日有几十万人乃至上百万人在线,比报纸浏览量更盛。
  邹南打开一张帖子,这张帖子看的人已经很多,因为标题上有大大的“曝光”
  两字。邹南点进去,莫向晚看过去。
  时间仿佛倒流,一切就此静止。
  莫向晚又回到十六岁的年代,她穿单薄的吊带,游荡在迪厅、酒吧、游戏机房,她挤在一群妖形怪状的男男女女中间,摆出撩人的POSE,面对着傻瓜机。
  那时候还是用傻瓜机,哪里有现代化的数码机。所以照片扫描上电脑,有那么些模糊,仿佛糊掉的永久的记忆。
  在那段糊掉的记忆里,她几乎要忘记掉的,自己染成亚麻色的头发,零零散散,贴在头皮上,像不知哪个洞里钻出来的妖精。吃了“亚当”以后,眼珠子也将要涣散成亚麻色。
  真的太久远了,她都要记不起来。
  莫向晚盯着那一张照片,有个纨绔子弟将手放在她的胸脯下边。她十六七岁发育形状优美的胸脯,快要被简陋的吊带遮不住了,是含苞待放的放荡。她还迷离地望住方向不明的前方。
  此刻,她也迷离,在辨认。
  这个屏幕上的这个人,亦猖亦痴亦娇,胡天胡地,放任妄为。照片只要一张就够了,把那一刻钉起来,说明这个永远永远都在。
  莫向晚手足冰凉。
  帖子中写着:“原来娱乐圈的从业人员同样不干净”。
  “不干净”三个字,就是闪电,将她脑壳劈开。
  这么多年,她拼命擦拭,以为可以翻身,原来只要一张照片,她又要原形毕露。
  莫向晚绞紧手指头。,邹南担心地问:“老大?”
  莫向晚摆摆手:“你去吧。”
  邹南去了,还有人来,许淮敏一惊一乍跑来她身边讲:“莫经理,你可以找网站查IP,这一类曝人隐私的,现在是可以起诉的。”
  坏消息真的传得比什么都快,莫向晚无法叹出这口气,只得说:“多谢你的好意。”
  许淮敏还要说:“莫北大约是有办法的。”
  莫向晚忽而就笑出来:“是的,他是个好律师,这种问题交给他解决,总会有个好结果,是不是?”
  她把许淮敏说得讪讪的,原本怀着的那点坏意思撒到地上,弹回一半,她很没趣。那头有同事唤她,说祝副总请她去一次派出所,许淮敏便先去做这件正事。
  她的离开令莫向晚有舒口气的感觉,但其实心内还怦怦地跳动。
  有多少惶恐,还有多少惆怅?
  她决心断绝过往,奋勇向前之时,已把那些前尘往事相关的物件扔一个精光,全部随着黄浦江的滔滔江水不见了。但仍有漏网之鱼,有人能比自己更记得自己以前扎错的小辫子。
  旧梦就这样被牵回来,她感觉落在深渊里头,兀自要发抖。
  她想要打一个电话给莫北,可是看了看时间,这是午饭时分,她不忍心去打搅他,或者怕打搅他。
  是的,她在怕。
  她怕什么?
  都说无欲则刚,若在以前,恐怕还没有现今的这许多怕。
  许淮敏知道了,祝贺也会知道,她们和莫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和莫北的家庭是一个圈子里的。
  想到这个,她就心凉,凉到昨夜的甜蜜快要灰飞烟灭。
  有人拿了一杯热茶到她身边。
  莫向晚抬头道谢,来人是宋谦。
  宋谦的面色温和,他说:“Mary,你要休息一下。”
  莫向晚给他一个笑容,还有一声“谢谢”。她领情地喝一口茶。
  宋谦就坐在她跟前,说:“我最近也会提交辞呈,这里的事情是管不了也不能管了。”
  这是莫向晚预想得到的,她点点头。
  “你一直做人清白,和我们有界限,也是好事。”
  这是莫向晚心内的底线,她自己清楚,但宋谦也清楚,她不禁抬目。这是她今日要刮目相看的第二人了。
  宋谦继续说:“但这件事情来得实在不巧,人倒霉喝水也会塞牙缝,就怕危机公关用到转移焦点这一招。你自己当心。”
  莫向晚听宋谦这样说,她不禁问:“他们做什么,你一直是知道的是不是?”
  宋谦沉吟半晌,问她:“用不作为当做一种作为,是不是在你心里同样是犯罪?”
  “管姐在这个事情上,到底有没有主动作为?”
  宋谦再沉吟,他说:“人在江湖,有的事情——有的事情不是逼良为娼。你知道这行里有个词叫‘潜规则’。我至少可以肯定地跟你说,管弦的酒吧没有进行过不法交易。”
  “可是酒吧外的.你们管不着?”
  宋谦不说话了,他面孔微微涨红,也许是好意的提点被咄咄逼人的提问哽住莫向晚向他抱歉:“对不起,你是好意。”
  宋谦深深看她一眼:“Mary,你辞职是最好的选择。既然适应不了这行,就远远走开。这种曝光对于普通人来说,睡一个礼拜大头觉,全天下都忘光了。”
  莫向晚由衷讲道:“谢谢你。”
  宋谦领下来,对她讲:“这份谢我不推却,Mary,对你我只有遗憾。个人有个人的运气和际遇,你遇到了我祝福你,别放低身价。”他指指电脑屏幕,“谁都不如意过,没理由因为昨天毁掉明天。”
  是的,他讲得不错。
  宋谦选择和于正共同进退,亦是依照这个道理。每个人有他的运气和际遇,旁的人旁的事,如有足够气力抵抗,为何要介怀?
  因为今天这番话,莫向晚会一直感激宋谦。
  宋谦临转身时候说:“于总花了点工夫,管姐早上被公安找回去交罚款了,一切都会没问题。就怕那边记者难缠。”
  莫向晚喝了一口茶,不得不为管弦再担一回心。
  还有一个担心的人过来了,郝迈一进门就急三火四,好好的大男人嘴角冒出两个大泡,进门就骂娘,连祝贺都惊动了。
  他唾道:“小娘崽子人没红,惹出的是非倒是有一大堆,我算是看走了眼。”
  史晶劝他:“先把人接回来,一切事情推后再说。”
  郝迈拍桌子:“若要我去接她这么个人,我是拉不下这个老脸的,今天早上的电话都被记者打爆了,我自认眼神忒好,就没看走眼过人,这一下栽在这个急功近利的小娘崽子手里,算是什么事儿?”
  史晶笑着给他倒杯茶:“去还是要去的,自己家里的孩子还是要疼些。许姐已经在派出所那儿了,她说我们可以把叶歆接出来了,不过外面记者太多。”
  祝贺听后吩咐:“你们一起去吧,许姐和叶歆多半挡不住记者。”
  史晶不知为何,偏看着莫向晚:“Mary,你去不去?”
  郝迈闻言顿悟,灼灼望住莫向晚,要捉牢她有难同当。
  莫向晚只是想苦笑,想,真是这叫什么事儿?叶歆的出头,也算是她手里捧过一份的,自是平白生出了些许责任,且她尚在职,有些事情,确需跟进。这是一份职业操守。
  她站起来,说:“一道去吧!”
  祝贺很满意,微微点点头,还派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搭公司的吉普同往。
  这样兴师动众,祝贺不是没有顾虑的。
  一在路上的时候,史晶对莫向晚说:“Mary,你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职工。”
  莫向晚听得这话,在心里回了一个炉,想出应对的词汇:“有个作家说过,老板要我站着死,我绝不会坐着亡,不是吗?”
  史晶笑:“说得对。”
  听得郝迈极为不耐烦:“你们好兴致,可就偏那些小骚货没这种职业觉悟,捞偏门也不把屁股擦干净。”
  到了现场,确实是一桩没有被擦干净后续的麻烦事情。派出所已不复昨晚寂静,被记者们围了一个圈,几名警察出来充当保安,要记者群众安静。
  他们停好了车,远远就看见许淮敏搂着叶歆躲在派出所行政大楼房檐下,捂着脸没敢出来,又撤了回去。情形似乎失控,他们当即决定先行在车内观察一阵再说。
  但派出所内有个女人从叶歆、许淮敏身边施施然走了出来。是管弦,她神情淡漠,或说是坦荡,走出来的时候,记者们呼啦啦就围拢了上去。
  其实有一半的媒体是不认得管弦的,但也有认得的,也许是经常去MOREBEAUTIFUL玩耍的人。
  有记者叫:“管小姐,请问叶歆是在你们酒吧被抓的吗?你们酒吧是否存在违法经营的情况?”
  管弦先自不答,有民警在她身边开路,镁光灯在她身边闪个不停。她走了出来,一抬眼,看见这厢要走过去的这几个人。
  史晶低声说:“真是不巧,我们还是等一等再过去。”
  他们就隐在车内,看着管弦一路走出来,一路被记者追问,不得不立定作回答。
  她说:“我们酒吧实在是无辜,打开大门做生意,迎来的客人三教九流,并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如果有的人有的机构动机不当,我们也没有办法识别,只好哑巴吃闷亏,不知道找谁诉冤情。你们是知道有些是我们挡不住的别有动机的客人的。”
  管弦是说话口齿清晰的人,普通话相当标准,尤其是众记者等不到叶歆出来,看到管弦答复,也觉得可多写一笔,因此在她说话时,竟然鸦雀无声,让这边躲在车里的众人也听了一个清楚。
  莫向晚从茶色车窗里努力要看清楚她。这么一个管弦,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记者之中,侃侃而谈,态度自若,是一个无辜者的姿态,这么老练。
  她想,真的,奥斯卡影后在民间。想一想,就不自在、不舒服,是快要感冒时的那种不通透。

  还有记者发问,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今天网站上有人爆料,‘奇丽’的工作人员早年M A I Y I N,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车外的镁光灯都对牢管弦,车里的目光都对牢莫向晚。
  管弦笑了一笑,莫向晚抿一下唇,也笑了一笑。但她的笑是苦笑。
  她不知道管弦会怎么答,她站在那里,因为这个问题,仿佛得到了些主导权。
  个个记者都翘首以盼,这边车里的几个人也神色古怪。
  她的隐私在他们的面前,随时会被扯去遮羞布。
  莫向晚不禁搓了一搓手心,才发觉手心全部都是汗渍。原来她这么紧张,离过去这么近,她这么紧张。
  她想自己是职业道德过了分,脚下一块完整浮萍,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这时候她还有顿悟,原来她竟然已经不再信任管弦。
  管弦在这个问题提出来以后,第一句答的是:“我不太清楚。”
  没有人继续发问,只听到镁光灯仍旧噼噼啪啪响着。
  莫向晚吊在心头的一口气,无法松懈。她有一种苍茫的预感,这句话之后,还没有结束。
  果真是没有结束。
  管弦继续讲了一句:“不过一般来说,那种公司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事情,总归是有的。”她摊了摊手,“你们不是都已经听到小道消息了吗?”
  莫向晚狠狠闭了一闭眼,窗外镁光灯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响成了炸雷,把她头顶上的晴空一把劈开。
  此时已近年尾,正正是收成的日子,好的坏的,全部揭底,且作一个年终总结。
  莫向晚念书最怕的是听考试成绩,因为她会很努力念书,最后的成绩总不尽如人意。这就是一个终结,终结掉她之前全部的努力。
  结果会没有人相信她真的努力过。
  她静定地坐着,心口怦怦跳着,自己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声,她真想一直听到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其他一切嘈杂。
  可是嘈杂没有结束。
  有记者分明这样问管弦:“‘奇丽’的艺人管理部经理早年似乎从事不正当职业,这是否也和这次叶歆的事情有关?”
  管弦答:“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我只是一个做小本生意无辜受牵连的人,请各位小姐先生高抬贵手。”她还作了一个揖,满脸堆上笑容,笑得如同春花一般诚恳且灿烂。
  莫向晚的唇动了动,她是想说话的,她想叫一声“管闲事姐姐”,但是这个词汇到了喉咙口,发不出来,被阻塞了,要滚到舌尖,相当艰难。
  怎么这么艰难?
  她的手机响起来,还是史晶推了一下她,她才反应过来。接起来,就有人尖牙利齿地问:“莫小姐,请问今天早上发在论坛上的太妹照片是不是你本人?你对叶歆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她麻木地听着,没有动唇,正如当年面对测验卷上令她羞耻的分数时,无法及时反应。
  她从来都是个反应慢一拍的人。但有人反应快,史晶在她身边听到了,接过电话来,讲:“莫小姐手机没有带出去,您是哪位,我可以留口信。”
  郝迈问:“我们回去?”
  莫向晚吸一口气,扬起了头,她已经镇定,不让自己陷入无边磨难的臆想之中,她说:“我们回去吧!如果留在这里,我会影响到正常工作。”
  史晶应付好她手机那头的人,替她关了手机,她说:“Mary说得对,我们先走,晚些时候再来带叶歆出来。”
  回到公司里,好几个同事看见莫向晚,都神色怪异,只有邹南面露担忧。
  但是相同的,他们全部什么都没说,无声地看她一眼,又一眼,再低头做自己的事情。这才叫无声胜有声。
  史晶拍拍莫向晚的手,她说:“没什么的,你要不要先回去?”
  或许这也是祝贺的指示,她留在此地,又多一宗麻烦,他们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她了。
  莫向晚点点头,不为他人留麻烦,也是自己的尊严。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嘱咐了邹南几句。邹南临末,还是担心,又不知道如何去说这样的话。
  她只好说一句:“老大,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她说完点一点头,莫向晚也点一点头。
  彼此都希望得到些力量。
  宋谦走过来,讲:“我送送你?”
  莫向晚婉言谢绝:“不用了,我从大厦后门走,那些小路我熟,记者也不一定追得上我。”
  宋谦诚恳地说:“Mary,请相信我的预测。”
  莫向晚笑一笑,才发觉面皮僵硬,都要笑不出来。她说:“宋谦,希望以后你和于总,你们求仁得仁吧!”可是又忍不住问,“于总会不会和管姐结婚?”
  宋谦茫然地笑:“希望能够求仁得仁,但是你的问题我不好回答,于总昨晚还和于太过生日。有些事情我们是看不懂的。”
  莫向晚伸出手,同他握了一握:“看不懂我们就不要看了。宋谦,再见。”
  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看见祝贺和于正就坐在总经理办公室内,两个人相对着,不知道在说什么。隔着这么一层玻璃,就如隔山隔水,从来没能看清晰过。
 莫向晚摸了一条小路走,左转右转,她知道从哪处出去最安全。走出这里,外面便是熙攘的马路,紧邻商业街,人流熙攘而匆忙,谁都不会注意路人面上的狼狈神色是为哪般。
  她掏出手机,想要拨一个电话给莫北,此刻她只能想到他。但是手机拿出来,却发现是关机状态,刚才史晶为她关了手机,她一直没有开。
  或许开手机并不是一件好事,但莫向晚还是忍不住开了手机,许多人打电话打不通,便拼命发了短信,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论坛上的照片是不是你的?”

  她的过去赤裸裸暴露在人前,引起了广泛的好奇和关注,他们把好奇和关注变成一条条信息数码编织的短信,丢到她的手机里,如同一只只小爪子,要撕裂她身上的衣衫,非要她裸露在观众面前才算甘心。
  莫向晚在路边百货楼的橱窗前驻足,抚摸自己的面颊。
  这是一副何其咬牙切齿的面孔?她想,她的过去,关他们什么事?这是她的人生,不同任何人有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关注?
  可是移到最后一条短信,上面写“莫小姐,很抱歉地通知您,经过我司人事部的商议,您的条件相对我司的要求有一定差异,故原定的复试只得取消,希望您能谅解。”
  莫向晚细细念了一遍,心头的万绪被这一条消息一下凉到池底,还是冰冷的池底。
  她尴尬地站在此间,就像站在一个偏离人群的岔口。往后一步是大马路,车子飞驰,相当危险,往前一步是这通透又刚硬的玻璃。她就垂直于这正常的人流线。
  往事一幕一幕,呈现到眼前,不是她甩头就真的能够忘记,也不是昨晚莫北的亲吻和拥抱可以化解。终于被抛了出来,捉她回到起点,她跑了这么久,全部不作数了。
  莫向晚缓缓转动着脚尖,想要选择一个适合的角度,再一步跨出去。
  手机再响起来,她如同捻着烫手的山芋,下一个动作就是关机。
  她真的需要好好想想,再想想。
  莫向晚知道今天会很糟糕,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抑或可以说,许多年前的最糟糕终于到了这一天来报应。
  她无力地扶着橱窗的玻璃,不愿意再看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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