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诺佐·戈佐里意大利
本诺佐·戈佐里(Benozzo Gozzoli,1420—1497年),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佛罗伦萨著名画家。他以描绘十五世纪生活的装饰性挂毯样式壁画而闻名。在佛罗伦萨梅迪奇宫礼拜堂的《麦琪之旅》是他最重要的作品。戈佐利也创作架上绘画,如《强夺海伦》。戈佐利出生于佛罗伦萨,属于佛罗伦萨画派,最初向基培尔蒂学画,后来从师著名的安哲里柯,并帮助这位老师完成了许多壁画。他也从中学到许多处理透视与构思众多人物的方法,但没有完全依循这位老师的那种消沉情调,而是绝然相反,热衷于表达15世纪佛罗伦萨社会生活中最繁华的民俗节日场景。这种题材当时几乎没有人敢染指,因为人物拥挤,壁画上很难处理好。哥佐利却独树一帜,为意大利的画坛所瞩目。
天方夜潭(路姆斯基.萨科夫)
这当儿,七重奏重又开始;朝着终曲进行。奏鸣曲乐句反复重现,但多彩多姿,节奏和配器都富有变化,如同生活中重复发生的事情一样,既保持着原样,又带着新貌。有些乐句,我们一时分辨不出,不知它们与某音乐家过去的作品具有何种亲缘关系。这些乐句把这位音乐家的作品当作唯一的住所,不断地出现于其中,成了乐曲中的女仙、山林之卫和亲切的神明。这样的乐句我在七重奏中先听出两三句;它们使我想到的是奏鸣曲。过了一会儿,我又发现了奏鸣曲的另一个乐句。那是在凡德伊作品的最后一个乐段中,这句乐句沉浸在一股紫色的雾霾之中。尽管凡德伊在一些地方插进一段舞曲,但这句乐句仍然被乳白色的烟雾包围着。它如此地遥远,我勉强能够辨认出它。它踌躇着走近来,似乎怀着愤怒消失了,继尔重新返回,跟其他乐句——我后来才知道;这些乐句来自其他作品——交织在一起,又呼唤着其他乐句。其他乐句一旦得到驯服以后;也立即变得引人入胜,进入全音符,充满了说服力。这超群绝伦的全音符,大多数听众无法看见,因为他们的眼前隔着一层迷糊的网纱,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听着乐曲感到无聊,甚至觉得会无聊至死,但仍然盲目欣赏,为这乐曲打着节拍。慢慢地其他乐句远离而去,只剩下一句,重复地出现五至六次,我都没有看清它的容貌。但那乐句如此温柔,也许象小乐句之与斯万一样,绝对不能与任何女人所能激化的欲望同日而语。它用温柔的声音给了我一种真正的幸福。我不懂它的语言,但又完全能够理解。它有可能就是那隐形物,就是我平生遇见的唯一的陌生人。接着,这句乐句又四处弥漫,变幻形态,和奏鸣曲中的小乐句一样,化成曲首那神秘的呼唤。有句显示着痛苦的乐句,跟这呼唤形成了对应。这句深沉的乐句模模糊糊,几乎是发自肺腑、带有器质性的内心呼声,它每次重现,我们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一主题的表现还是神经痛的表现。不一会儿,两个动机展开了肉搏战。一方被打得片甲不留,但我们立即发现,另一方也只剩下残肢断臂。但说实话,这只是两股锐气在短兵相接。说锐气,是因为这互相交锋的生命双方都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外表和名称。遇到了我这样一个内在的听众——我对名称和个别物也是毫不在乎的——我对它们非物质的、充满活力的争斗充满兴趣,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跌宕起伏的声响变化,也是因为我是一个内在型的听众,对名称和个体都毫不在乎。最后快乐的动机占据上峰。这已不再是苍天后面传出的焦急的呼声,而是似乎来自天国的无以形容的快乐。但这快乐与奏鸣曲的快乐完全不同,犹如蒙塔尼亚①画中一身猩红,吹奏号角的大天使迥然相异于贝利尼②画中手抱双弦诗琴,温柔庄重两者双兼的天使一样。有关喜悦的这一新的微妙区别,这向着超尘脱世的喜悦的召唤,我是难以忘怀的。但是对我来说这喜悦最终可能实现吗?这个问题,我觉得至关重要,因为这句乐句也许最能够体现——恰恰跟我其余的生活和可见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我生活中的一系列感受:马丹维尔教堂钟楼以及巴尔贝克海滨近处的树木在我内心激起无限感受。我把这些感受视为构筑真正生活的基准和开端。但是重新回顾这乐句独特的重音,我奇怪地发现,与世俗生活最不相同的感受,向上界乐园最大胆的挺进恰恰不是体现在别人身上,而是体现在圣母同贡布雷所遇见的那位拘于礼节、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身上!对这闻所未闻的喜悦的发现,我一生最为奇特的发现,我怎么可能受之于他?据说,他死后只留下一部奏鸣曲,其余的只是一些毫无价值、无法辨读的记号。别人无法译读,唯有一个人例外。此人曾经在凡德伊身边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谙熟他的创作方法,能够猜读他的配器记号。此人依靠耐心、智慧和敬佩之意终于破译了凡德伊的手稿。这人就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大作曲家在世时,她就深受其女儿对其父亲崇敬的影响。但物极必反,正是出于这种崇拜之情,两位姑娘对他的画像进行疯狂糟蹋,以此取乐。前文对此已有交待(对父亲的崇拜是女儿亵渎行为的固有条件。毫无疑问,她们本来对这亵渎行为的情感,是应该将其拒之门外,但是这快感并不能充分表达那些糟践的言行。但是这种肉体的和病态的关系,这种暖昧不清的炽烈感情渐渐让位于一团高尚纯洁的友谊之火,那些亵渎行为也就日趋减少,直至彻底消除了。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时自寻烦恼,认为也许是她加速了凡德伊的死亡。殊不知她历经多年,整理了他的遗稿,把那些天书变成了可靠的曲谱。她至少可以聊以自慰,虽然她给作曲家的晚年蒙上了阴影,但是她保证了他的英名永世流芳,仅此已补偿了自己的过失。从法律未予认可的关系生发出的亲属关系较之婚姻衍生的亲属关系不仅一样丰繁复杂,而且更加牢固。这种如此特殊的关系姑且不论,单举我们司空见惯的通奸为例,如果通奸奠基于真诚的爱情,岂不是非但没有动摇,而且是更加激发了家庭感情和亲属义务吗?通奸在婚后经常变为一纸空文的婚姻契约里加入了实质性内容。一个好姑娘如果纯粹出于礼仪,为母亲的第二位丈夫服丧,那么就不会有充足的泪水来哀悼她母亲百里挑一选中的情人。况且,凡德伊小姐当时的行为仅仅是出于肆虐。这当然并不 能为她开脱,但过后我想到这一点,心里便安然得多。我想她跟女友一起糟践她父亲的像片时,一定意识到,这一切仅仅是病态,是疯狂,而不是她真心希望的以恶取乐。想到这只是恶行的一种仿制,这便扫了她的兴。这种想法以后又有抬头,正如它扫了她的兴一样,它大概同时也减轻了她的痛苦。“这不是我,”她一定会想,“我是身不由己的。我,我还可以为我父亲祈祷,对他的善心仍抱希望。”问题是,这一想法出现在她的脑中每每都带着快乐的形态,却从未带有痛苦的形态。我曾希望能将痛苦输入她的脑中。我敢肯定我那样做一定得益匪浅,她和她对父亲的怀念之间一定会恢复一种相当甜蜜的交流。
①蒙塔尼亚(1450-1523),意大利画家。
②贝利尼(1429-1516),意大利画家。
正如一位天才的化学家不知死神已经降临把研究发现记录在笔记本上。但是记录无法辨认,很有可能就将永世埋没一样,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从一些比纸莎草纸上无法辨认的楔形文字的稿纸中发掘出这富有永恒的真实、千古丰盛的新奇的喜悦形式,发掘出晨曦天使般鲜红的神秘希望。她今晚重新勾起我对陋尔贝蒂娜的嫉妒。对凡德伊来说她只不过曾经是,可是对我来说她曾经是,今晚是,将来更是如许痛苦的根源;但是她也作了抵销。全都亏了她,那奇特的召唤才得以传入我的耳中。我将永不停止地听到这召唤声,把它看作希望:虽然我在一切欢乐之中甚至于在爱情之中遇到的全是虚幻,但是世上还有其他东西存在——毫无疑问只有艺术才能使之实现。虽然我的生活在我看来如此空幻,但至少它还没有完全实现。
人们通过她的辛勤劳动所认识的凡德伊,说实话是凡德伊的全部作品。与这部七重奏相比较,听众唯一熟悉的奏鸣曲的某些乐句便显得极其平凡,以至于我们无法明白,这些乐句如何会引起如此普遍的赞赏。我们惊奇地看到,多年当中,诸如“星空颂”、“伊丽莎白的祈祷”①等那样毫无价值的唱段在音乐会上居然引起乐迷的狂热,为之鼓掌得精疲力竭,只要听过《特里斯坦》、《莱茵黄金》和《名歌手》就会发现,上述唱段只不过是味同嚼蜡的破烂货②,可是听众却狂呼乱叫“再来一遍”。但是应当想到,那些唱段的旋律虽然缺乏个性,然而包含着惊世之作的某些独到之处。尽管其量微乎其微——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不容易被人发现——但当我们回顾起来,这类杰作都是独具风采的;然而如果当时它们就已炉火纯青,听众的理解就会发生困难。那些尚还缺乏个性的旋律就为听众日后理解那些惊世杰作铺平了道路。
①瓦格纳歌剧《汤豪塞》(1845)第三幕中的两个唱段
②均为瓦格纳的歌剧。
话得说回来,虽然那些旋律使人隐约预感到未来之作的绚丽多姿,但是未来之作毕竟还只是一个彻底的未知数。凡德伊属于这种情况。如果他临死的时候留下的仅仅是他的完成之作——奏鸣曲的某些部分除外——那末我们对他的认识,对他实际的宏伟业绩的认识,就将只是沧海一粟,这就好比雨果如果在写了《约翰亚保卫要道的比武演习》、《鼓手的末婚妻》、《浴女撒拉》①以后便溘然辞世,而根本未及写下《历代传说》和《静观集》一样。果真如此,他的真正作品就可能始终是一部潜而不发之作,永不问世,犹如我们的感知无法企及,我们永远无法认识的宇宙之谜。
①前两篇见于《颂歌集》,后一篇为《东方集》的第二十篇。
天才的内涵(包括才华、甚至德行)和邪恶的外表,两者之间初看反差强烈,实则是相辅相成。正如凡德伊身上所体现的,才华常常被包容和保留在邪恶的外套之中。音乐一结束,我置身于宾客之中。客人的云集,其本身就犹如一张通俗寓意画,透视出天才的内涵和邪恶的外表之间的这种关系。这种聚会大同小异,尽管这一次举行了维尔迪兰夫人沙龙,但与其他许多沙龙的聚会并无什么区别。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入药的都是些什么成分。消息灵通,达观明理的记者们把这些沙龙称作为巴黎沙龙,巴拿马丑闻沙龙,或者德雷福斯沙龙,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沙龙在彼得堡、柏林、马德里到处可见,而且任何时代都大量存在。有一位负责艺术的副国务秘书——是位真懂艺术、富有修养、风度翩翩的人——几位公爵夫人、三位偕同夫人的大使一齐光临维尔迪兰夫人的公馆,他们之所以选在同时露面、其直接原因就在于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之间存在的关系。这层关系促使男爵希望给他年轻偶像的艺术成就竭力制造反响,替他争取荣誉军团勋章。这次晚会得以举行的另一个次要原因,是一位跟凡德伊小姐保持着类似夏利跟男爵关系的姑娘发掘整理出一系列天才的作品发现之重大以至于国民教育部刻不容缓,亲自出面主持募捐,筹措资金为凡德伊竖立一尊塑像。况且,男爵跟夏利的关系,如凡德伊小姐跟其女友的关系一样,对这些作品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条捷径。世人凭借着这条道路,即可径直跟这些作品相汇合,而避免多走弯路。这虽然不是说世人将对作品一直迷惑不解,但至少多年之间,他们将是一无所知。每当发生了能为达观明理的记者那平庸心理的理解的事件——通常是政治事件——时,达观明理的记者深信不疑地认为,法国必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从此这类晚会行将销声匿迹,人们再也欣赏不到易卜生、勒南、陀思妥耶夫斯基,邓南遮、托尔斯泰、瓦格纳、斯特劳斯。达观明理的记者认为,官方举办的艺术活动都有可疑的内幕,他们以此为据,认定官方颂扬的艺术总有某种颓废的意味,然而一本正经的往往正是这种艺术。当然,德高望重的达观记者中间,没有一个人的大名能足以使人举办这类奇怪的晚会,尽管其奇怪的特性并不那么引入注目,甚至掩盖得天衣无缝。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次晚会其鱼目混珠,成分混杂不免令我吃惊。我掌握了识别能力,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楚地将他们区分开来。我主要区分的是这样一些人:一部分是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有关的人。这些人使我回想起贡布雷,也叫我想起阿尔贝蒂娜,也就是说想到巴尔贝克。正是由于我曾经在蒙舒凡见到过凡德伊小姐,又得知她女友跟阿尔贝蒂娜有亲密的关系,所以我过一会儿回到家里时,才不是孤独一人,而是见到阿尔贝蒂娜在等候我;另一部分是与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有关的人,他们使我想起巴尔贝克——我就是在巴尔贝克附近的东锡埃尔看见他们结成关系的——也使我想起贡布雷及其两边人家。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是盖尔芒特家族——贡布雷诸伯爵——的一员,虽然在贡布雷没有宅邸,却在那里居住,犹如彩绘玻璃上的痞子吉尔贝一样,头顶青天,脚踩土地。而莫雷尔便是叫我认识桃色夫人并在多年以后又使我认出她就是斯万夫人的那位老仆人的儿子。
“演奏得不错吧,嗯!”维尔迪兰先生问萨尼埃特。“我只怕,”萨尼埃特支吾着答道,“莫雷尔本人的精湛技艺别有些冲淡了作品的总体感觉。”“冲淡!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维尔迪兰先生吼道。客人们都象一头头狮子,伺机随时准备扑上前去把这被问得哑口无言的人吞噬掉。“噢!我并不是仅仅针对他……”“瞧,他真不知道在胡说些什么。针对什么?”“我……我应该再听……听一遍,才能下一个严谨的结论。”“严谨!他疯了!”维尔迪兰先生说话时两手捧着脑袋。“我们得把他带走。”“我意思是说准确;您……您自己说……说过……严谨准确。我是说我不能作严谨的判断。”“我,我说,我要您走。”维尔迪兰气疯了,两眼喷火,手指着门对他叫道。
“我不许有人在我家里这么说话!”萨尼埃特象个醉汉踉踉跄跄打着圈子走了。一些人以为,这么被撵出门外,那一定是个不速之客。有一位夫人在此之前一直跟他非常友好。前一天他还借给她一本珍贵的书籍,可是第二天她用一张纸草草包上这本书,叫总管在纸上干巴巴地写上萨尼埃特的地址,一句话不说就把书还给了他。她可不愿意对一个赶出小圈子失了宠的人“欠下任何债务”。可是萨尼埃特夫人对这无礼的行为一直不得而知。因为维尔迪兰先生怒骂后未出五分钟,便有家仆前来禀报,萨尼埃特突然跌倒在公馆院子里。当时晚会还未结束。“叫人把他送回家里。这没有什么。”主人说。按照巴尔贝克旅馆经理的话说,维尔迪兰“公馆”就跟有些大旅馆一样,有人猝死,为了不使住客受惊,人们急忙遮掩其事,将死者暂时藏在食品贮存间里,无论他生前是如何才华出众、慷慨大度,此刻都只能屈尊秘密地从专供“潜水员”①和调味师之用的门出去。可是说到死,萨尼埃特还不至于。他还多活了几个星期,只是知觉没有一刻恢复。
①谓洗碟盘的人。
音乐会结束,德·夏吕斯先生的客人纷纷起来向他告辞。这时候他又犯了客人到达时的错误。他没有请他们去向老板娘道别,请他们在向他表示谢意的同时,把她,她和她丈夫结合进去。告别队伍很长,但是长龙只是排在男爵一人面前。他对此却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因为几分钟后他是这么对我说的:“艺术活动形式后来出现了‘圣器室’般的有趣色彩。”大家甚至找出各种话题,延长致谢的时间,以便在男爵跟前多留片刻,结果逼得那些跟在后面尚未向他的晚会的成功致以祝贺的人停滞不前、原地踏步。不止一个做丈夫的想就此离开,可是身为公爵夫人但也很懂时髦的妻子反对说:“不、不,我们应该等候一小时,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应该对巴拉梅德不谢一声就离开。他真是呕心沥血,时下只有数他能够常举办这样的晚会了。”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跟维尔迪兰夫人结识。这情景就象是在戏院里,一位贵妇人为晚会带来一批显贵名流,谁也不会想到设法把自己介绍给引座的女郎。“表哥,您昨天是否在爱丽阿娜·德·蒙莫朗西的府上?”莫特马尔夫人问道,她想借此拖长谈话的时间。“嗯,没有。我非常喜欢爱丽阿娜;可是我不太理解她的请柬的含义。我也许有一点儿不太开窍。”他痛快地绽开笑脸说。莫特马尔夫人此时感到她将捷足先登,抢到“巴拉梅德的头条新闻”,如同她常在爱丽阿娜那里所获得的一样。“两个星期前我确实收到过可爱的爱丽阿娜的一份请柬。她在蒙莫朗西这个颇有争议的名字上方写着这样一句客气的邀请:‘我的好友,望您施恩,请在下周五九点半想着我。’下面写着这样五个不太施恩的字,‘捷克四重奏’。这一行字,字迹模糊,而且看不出跟上面的句子有什么联系。这犹如有些写信的人,开了一个头,‘亲爱的朋友,’没有写下去,没有换信纸,反过来又写,结果背面的字透了出来。这可能出于粗心,也可能是为了节省信笺。我很喜欢爱丽阿娜,所以我并不责怪她。我只是不把‘捷克四重奏’那几个奇怪而又不得体的字放在心上。我是一个井井有条的人,我把周五九点半想着蒙莫朗西夫人的请柬搁在壁炉上面。众所周知;尽管我的天性如布封对骆驼的评价,温顺守时(夏吕斯先生周围响起一片笑声。他知道,恰恰相反,别人把他看成一个最难相处的人),但是为了脱去白天的衣服我还是迟了几分钟。不过我没有过分内疚,心想说是九点半,权作十点钟吧。十点钟一敲,我便立即穿上高级睡服,脚登厚软的便鞋,端坐于炉火边,开始照爱丽阿娜的请求想她,强烈的思念一直到十点半才稍稍减退。烦请转告她,我严格服从了她大胆的请求。我想她会高兴的。”
莫特马尔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德·夏吕斯先生也跟着仰天大笑。“那末明天,”她根本不考虑早已超过了别人可以让给她的时间,接着又说:“您去我们的族亲拉罗什富科家吗?”
“啊,这,这我办不到。我看他们邀请您我去参加的是一件最难想象和最难实现的事情。按请柬的说法,这事情称作‘茶舞会’。我年轻时可算是四肢灵巧了,可是现在不得不怀疑,让我一边跳舞一边饮茶,会不会有失体态。而且我从来不喜欢用不卫生的方式来吃东西和喝东西。您一定会说,如今我不一定要跳舞。可是,即便舒舒服服坐在那里饮茶——况且既然叫做舞茶,这茶的质量如何,我不敢恭维——我还是害怕,那些比我年轻,却没有我年轻时那么灵巧的客人,别把茶杯打翻在我的衣服上,这会扫了我的兴,结果连茶也喝不了。”德·夏吕斯先生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但偏偏不谈维尔迪兰夫人(他津津乐道,大肆发挥,故意使他的朋友们无休止地“排队”站着,精疲力竭,耐心等着轮到他们,以满足他那残酷的取乐心理)。即便这样,他犹嫌不足,居然对维尔迪兰夫人负责的晚会部分开始了品头论足。“说到茶杯,那似碗非碗的东西;是什么怪玩意?倒有几分象我年轻时,布瓦雷·布朗什餐馆给我送冰冻果汁用的盛器。有人刚才对我说这是用来盛‘冰冻咖啡’的。可虽说是冰冻咖啡,我既没有见到咖啡,也没有见到冰。真是用途不明的奇物!”说这番话时,德·夏吕斯先生赶紧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嘴巴,瞪圆眼睛,谨慎地暗示别人,仿佛怕被主人听见甚或看见似的。可这只不过是装装模样而已。没过几分钟,他已经开始对老板娘本人品头论足起来:“特别注意不要再用冰冻咖啡杯了!您希望哪位朋友的家变得丑一些,您就把它们送给哪位朋友。但是叫这位朋友特别注意不能把这些杯子放在客厅里,别让客人搞错,以为走错了房间。因为看看这些杯子实在是和便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我的表哥,”客人说话时压低嗓音,并带着疑惑的神情瞧着德·夏吕斯先生。这倒不是害怕惹维尔迪兰夫人生气,而是怕由于自己还未洞悉一切,会冲犯了德·夏吕斯先生。“我会教她的。”“啊!”客人笑道,“她找不到比您更好的老师!她真有运气!有您的指教,可以肯定不会出错。”
“不管怎么说,音乐会至少没有出错。”“啊!那演得真是妙极了。那种喜悦叫人无法忘怀。说到这位天才的小提琴家,”她天真地以为德·夏吕斯先生感兴趣的是小提琴“自身”,接着说,“您认识另一位小提琴家吗?那一天我听他演奏了一首福雷的奏鸣曲,他的名字叫弗朗克……”“知道,那是什么破烂,”德·夏吕斯先生回道。他说话毫不留情,粗硬的回驳意味着他表妹毫无欣赏趣味。“论小提琴家,我劝您听听我这位就足够了。”德·夏吕斯先生和他表妹重新开始交换那低垂而又窥觑的眼色,德·莫特马尔夫人满脸通红。为了弥补她的蠢言,她热情地向德·夏吕斯先生建议举办一次晚会,专听莫雷尔演奏。不过对她来说,这次晚会的目的不在于奖掖人才——她会说这确实就是她的目的,实际上这倒是德·夏吕斯先生的真正目的——她只是觉得这是一次天赐良机,可以借此举办一次超高雅的晚会。为此她已经算计起来,应该邀请哪方人士,又该放弃哪方人士。这样筛选是晚会举办人(即上流报刊大胆地或者愚蠢地称作“精英”的人)首先关心的大事;与催眠师的暗示相比,这种筛选对记者的眼光甚至文字能够发生更加深刻的影响。德·莫特马尔夫人未及考虑莫雷尔将演奏什么乐曲(这件事被认为是次要问题。这样认为并不是没有道理。瞧瞧来客们,他们看在德·夏吕斯先生的份上,音乐会进行过程中,规规矩矩保持着安静,没有大声喧哗,然而真正想到要听音乐的却没有一人)。她首先决定把德·法尔古夫人排除“入选者”之列。出于这一决定,她立刻露出一副策划阴谋者的神情,大有将那些不顾流长飞短的上流女子一扫而光的气势。“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来举办一次晚会,听您的朋友演奏?”德·莫特马尔夫人低声问道。她虽然在跟德·夏吕斯先生单独说话,可是象着魔似的,禁不住向德·法古尔夫人(被排除者)瞥了一眼,为的是肯定德·法古尔夫人离她有足够的距离,无法听见她说些什么。“不,她不可能听清我在说些什么,”德·莫特马尔夫人瞥了一眼以后放心地下结论道。然而这一眼在德·法古尔夫人身上所产生的效果恰恰与它的目的背道而驰:“瞧,”德·法古尔夫人心想:“玛丽-泰雷兹跟巴拉梅德在商议什么,一定是没有我的份。”“您是指受我保护的人吧,”德·夏吕斯先生纠正道。他对表妹的语法知识和音乐天赋都丝毫不加恭维。他也不顾她赔着笑脸已在表示自歉,暗中求饶,继续大声说:“当然有办法……”他声音之大足以使全沙龙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如此富有魅力的人才被放到这样的环境里是会遇到危险的,他的固有力量会遭到削弱。尽管如此,固有的力量需要适应环境才行。”德·莫特马尔夫人心想,她这么压低声音,小心谨慎地提问,看来全然是徒劳无益,因为回答都是从嘴漏斗里哗啦啦流出来的。德·法古尔夫人什么也没有听见,原因是她一句话也听不懂。德·莫特马尔夫人原先害怕自己的阴谋遭到挫败,害怕由于自己跟德·法古尔夫人关系过于密切,如果“事先”被她知道不请她有所不妥,请她又实在违心,现在她的担心减少了。如果她没有再度抬起眼皮,朝埃迪特方向看一眼——仿佛是为了居安思危。可是她迅速地重又低下眼皮,为的是别过早备战——,她的担忧早就彻底烟消云散了。她计划举办晚会以后第二天给埃迪特写一封信,补充一下她刚才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有人以为这种信是巧妙的伪装,其实是直言不讳的不打自招。譬如:“亲爱的埃迪特,我跟您一样对这一切感到十分厌倦。昨天晚上我没有太指望您会来(埃迪特肯定会想她既然没有邀请我,怎么会指望我来?),因为我知道您对这类聚会不是十分喜欢,而且十分讨厌。不过您的光临仍然使我感到十分荣幸(德·莫特马尔夫人在信中除了需要给谎言披上真心话的外衣以外,绝不轻易使用“荣幸”一词)。您知道,我永远欢迎您来我家做客。不过,您走得很对,因为这次完全没有搞好,靠两个小时临时拼凑起来的东西怎么会搞得好”等等,不一而足。可是,德·莫特马尔夫人向埃迪特这新瞟去的一眼,已经足以使她明白,德·夏吕斯先生那转弯抹角的语言里究竟包藏的是什么东西。莫特马尔的目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它先打击了德·法古尔夫人,现在它所蕴含的公开秘密以及故弄玄虚的意图转而波及到了一位秘鲁小伙子身上。其实,德·莫特马尔夫人倒是打算邀请他的。但是,他却以为看透了别人在搞鬼名堂,没有注意到这目光根本不是冲他而来的。他立时对德·莫特马尔夫人充满了仇恨,发誓要用成百上千次的恶作剧来回报她,比如在她闭门谢客的日子里,给她送去五十份冰咖啡,而在接待客人的日子里,到报上刊登启事,说聚会因故延期,并且还胡编乱造,谎称以后还有聚会,列举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把他们渲染成远近闻名的达官显贵,并且谎称鉴于种种原因,主人不希望接待他们,甚至也不希望认识他们。德·莫特马尔夫人想为德·法古尔夫人担心实在是错了。德·夏吕斯先生将亲自挂帅,全面负责把这预计的聚会搞得面目全非,这是德·法古尔夫人的光临所万万不及的。“可是,我的表兄,”她瞬间的过敏感觉使她悟出了“环境”一词的含义,于是针对那句话回答说,“我们会避免任何麻烦的。我负责叫希尔贝照管一切。”“不,绝对别叫希尔贝,因为他本身就不在被邀请之列。一切都由我来操办。最重要的是要排除那些有耳无聪的人。”德·夏吕斯先生的表妹起初希望借莫雷尔的声誉,来举办一个晚会,以便可以吹嘘说,她跟那么多的亲戚都不一样,“她得到了巴拉梅德。”现在她的思绪突然离开了对德·夏吕斯先生名望的眷恋,想到如果由他插手操办,邀请哪位、排除哪位全来由他决定,那一定会有许多人跟她反目。一想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她打算排除德·法古尔夫人一部分就是考虑到他的缘故,因为他不见德·法古尔夫人)将不被邀请,莫特马尔不由惊慌失措,眼里露出忧虑的神色。
“是不是灯光太亮,您有些受不了?”德·夏吕斯先生假装一本正经地问道,那骨子里的嘲讽丝毫未被领会。“不,一点儿也不。我是在想,如果希尔贝知道我举办了一次晚会,而没有邀请他,这也许会造成一些麻烦。这当然不会是指给我造成麻烦,而是指给我的家里人。他这人向来家里来四个猫太太也都非请我不可……”“恰恰如此,我们首先就去除那四只只会叫的猫。我想大概沙龙里的喧哗声使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举办这样一次晚会不是要借此向人行礼致意,而是要按照庆祝活动正规的惯例行事。”此刻德·夏吕斯先生倒还没有觉得排在后面的一位已经等候多时,而是觉得她这人心里光顾着自己的邀请“名单”,而根本没有莫雷尔,给她过多的优惠是不合适的。德·夏吕斯先生于是就象一名觉得诊察了足够的时间的医生开始停止门诊,向她的表妹示意可以告退了。他没有向她说再见,而是把脸转过去,朝着接踵跟上前来的人。“晚上好,德·蒙代斯吉乌夫人。刚才的音乐会非常精彩吧?我没有看见埃蒙娜。请转告她,总不能放弃参加任何活动。哪怕这种放弃出于再高贵的理由,也总该视具体情况而定。今晚的晚会这样灿烂辉煌,遇到这种情况,就该有个例外。自命不凡,这并非坏事,但是能以高雅取胜而不以消极的非凡取长,岂不更好。您的妹妹对那些专请她去但与她身价不相称的活动一概缺席,对她这种态度我比任何人都加以赞赏。但是,象今天这样值得纪念的活动,她只要前来出席,得到的就是首席的荣誉。您妹妹本身已名声卓著,现在更会声名大噪。”他说完又转向第三位。这时候我看见了德·阿尔让古尔先生,感到非常惊奇。此人从前对德·夏吕斯先生非常冷酷无情,现在变得既和蔼可亲,又阿谀奉承。他请德·夏吕斯先生把自己介绍给夏利,并对他说,希望夏利来见自己。这人原来见到德·夏吕斯先生那类人非常可怕。可是现在他自己身边就生活着这么一批人。当然情况并不是说连他也已变成了德·夏吕斯先生的同类。而是一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对一位上流女子发生了崇拜。这位女子极其聪颖,她要他跟她学,也对聪明人发生兴趣。她非常希望能把德·夏吕斯先生请到自己家中做客。但是德·阿尔让古尔先生嫉妒之心很强,同时却有些阳刚不足,觉得自己不太能够使被自己征服的人得到满足。他既希望她受到安全保护,又希望她能消遣解闷。要不出危险地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她身边安插一些于她无害的男人。这些男人就扮演了后宫警卫的角色。他们觉得他变得非常客气,说他要比他们想象当中聪明得多。他和情妇听了都不亦乐乎。
很快地,德·夏吕斯先生的客人都走了。许多人说:“我可不愿意去圣器室(指男爵把夏利拉在身边,接受别人祝贺的小客厅),可是应该让巴拉梅德看见我,让他知道我是一直坚持到结束才走的。”没有一个人搭理维尔迪兰夫人。还有好几个人甚至佯装跟她根本不认识,错去跟戈达尔夫人道别,指着戈达尔大夫的妻子对我说:“这就是维尔迪兰夫人吧?”德·阿巴雄夫人在老板娘听觉范围内问我:“首先得弄弄清楚,究竟有没有叫维尔迪兰先生的人,那还是一个问题呢。”公爵夫人们还呆着没走。她们原先期待着这地方一定跟她们见识过的地方大不相同,可是居然什么特殊奇异的东西都没有发现。她们无可奈何,只好面对着埃尔斯蒂尔的画捧腹大笑,以弥补这一损失。她们没有想到,其余的东西跟她们见识过的如出一辙。于是她们对德·夏吕斯先生恭维道:“巴拉梅德真会布置!一经他的安排,车库和盥洗室都会变成仙境,发出夺人的光彩。”最高贵的要数那些向德·夏吕斯先生至诚恭贺晚会成功的夫人。举办这次晚会的真正动机,有些人不是不知道,然而却并没有为此感到难堪,因为在这个社会中肆无忌惮跟光大门楣已发展到了同样远的地步。也许这只是出于对某些历史时期的眷恋,那时候,她们的祖先已经完全寡廉鲜耻,并以此为荣。她们当中有好几位当即邀请夏利到她们的晚会上来演奏凡德伊的七重奏,可是竟无一人想到要邀请维尔迪兰夫人。维尔迪兰夫人已经恼羞成怒。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此时腾云驾雾,非但对此毫无警觉,而且居然还请老板娘来分享他对晚会的喜悦之情。这位艺术聚会的正统理论家,这时候也许倒不是出于老气横秋,而是出于文学情趣,对维尔迪兰夫人说:“怎么样,您高兴吗?我想客人至少是高兴的。您瞧,凡是我来操办一次晚会,那就绝不会只是一半成功。我不知道您的纹章概念是否能使您准确地估计一下这次活动究竟有多大规模,我举托起多大的重量,又为您移走了多少空气容积。您见到了那不勒斯女王、巴伐利亚国王的兄妹以及三位元老重臣。凡德伊若是穆罕默德,我们便可以说,我以为他搬走了最难移动的大山。想一想,那不勒斯女王为了参加您的晚会,是专程从纳依赶来的,对她来说这要比离开双西西里还要难得多。”尽管他对女王充满了敬意,但是他说这话怀着一种险恶用心。“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事件。想一想,自从加埃特沦陷以后,她也许一直深居简出。今后词典有可能将加埃特沦陷之日和维尔迪兰晚会并列定为两个辉煌灿烂的日子。她为了替凡德伊鼓掌而放下的扇子一定要比德·梅特涅克夫人因为有人起哄瓦格纳而折断的扇子更加著名。”
“她连她的扇子也忘了带走了,”维尔迪兰夫人说道,并指着椅子上的扇子给德·夏吕斯先生看。回想起女王对她的客气,她一时气也消了。“噢!太激动人心了!”德·夏吕斯先生叫道,虔敬地走近圣物。“正是因为它样子丑陋才那么感人至深。那小紫罗兰真令人不可思议!”激动和嘲讽轮番地穿过他的周身,使他全身为之痉挛。“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您对这些东西的感受是否跟我一样。斯万要是看到这玩意,我担保他会一蹶不振。女王如要拍卖这把扇子不管如何要价,我是买定了。我很清楚她肯定是要出售的,她已分文不名了,”他又补充道。在男爵这里,恶言恶语和赤诚崇拜始终相互参杂,相互映照;尽管这两者源于两种截然相悖的天性,可是在他身上却获得了统一。
这两种相悖的天性甚至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得到轮番的表现。德·夏吕斯先生是一位富足安逸的人,他从心底里睥睨女王的贫困,但他又经常颂扬这种贫困。有人谈起缪拉公主,双西西里女王的,他就回击道,“我不知道您想说的是谁。那不勒斯只有一位女王,就是那一位,她没有小轿车,但她是至高无上的。她坐在普通马车上,都能叫任何车马随从都黯然失色。她所到之处,平民百姓都在尘土飞扬中下跪迎候。”
“我要把扇子赠给一家博物馆。当务之急是先替她送回去,以免她再自己掏钱派人坐着马车前来寻找。鉴于这件物品的历史意义,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它窃走。但是这样做,会使她难堪,因为她可能只剩下最好一把了,”他放声笑道。
“总之,您瞧,她看在我的面上来了。我创造的还不止这一个奇迹。我请来的人我不相信时下还有谁有此能耐把他们请来。当然,每人都有自己一份功劳。夏利跟乐师们演得如此精湛,如天神一般。而且,我亲爱的老板娘,”他屈尊说道,“您本人在这次晚会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您的大名不会被轻易遗漏。史书上不也清楚地记载着贞德出征时那位替她披甲戴盔的侍从的名字嘛。总之,您起到了破折号的作用,您使凡德伊的音乐跟它天才的演奏者得以结合在一起。您深刻地明白了一系列环境因素具有绝对的重要性。有了这些因素,演奏者才得以受益于一位重要人物——如果不是我,我甚至于可以说是上帝派来的一位人物——的全部影响。您英明地请了这位人物来,确保了晚会的声誉把原来一副副耳朵都直接系在最受人恭听的舌头上,现在您把它们带到了莫雷尔的小提琴前面。不、不,这不是无谓的细节。在一次圆满的成功中不存在无谓的细节。成功是一切因素促成的。那位迪拉斯表现十分出色。总之,一切都十分出色。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好为人师地总结道,“我才反对您邀请那些人。他们是些充当除数的人,他们要是遇到我给您带来的那些举足轻重的人,就可能象在数字中加上了一个小数点,把别人都挤到小数点后面去了。在这些事情上我的感觉是非常可靠的。您明白吗;我们举办一次晚会要无愧于凡德伊、无愧于他天才的演奏者,无愧于您,我甚至敢说,无愧于我的晚会,为此必须杜绝一切容易引出丑闻的事情。您要请那位莫莱,那一切都会砸锅。别看这只是微水一滴,但它是不利物质,它会起中和作用,将一剂药的效力化为乌有。电灯会因此熄灭,小糕点会送不上来,桔子汁众客喝了会闹腹泻。这个人是万万不能请来的。只要说出她的名字,就会发生仙国里的事情,铜管就会立刻变成哑管,长笛和双簧管就会黯然失音。纵然莫雷尔本人还能拉出几个音来,但也一定会离弦走调,拉出的不再是凡德伊的七重奏,倒是贝克梅塞对凡德伊的戏仿①,不被哄下台才怪呢。我听到莫雷尔拉出的广板犹如一朵鲜花,自始至终盛开不败,愉快的终曲更使其鲜艳夺目。那不是一段普通的快板,其轻快的节奏是独一无二的。我从中清楚地感到,人的影响作用是很大的,莫莱不在,演奏家们就充满了灵感,连乐器都心花怒放。更何况,人们款待贵客的日子,当然是不请自己的门房的。”
①瓦格纳《名歌手》中的人物。他反对灵感,以技巧取胜。
德·夏吕斯先生说起她都是那个莫莱(如同他把迪拉斯非常友好地称作那个迪拉斯一样)他这么称呼是为了对她讲公道。因为这类女子充其量只不过是社交场上的演员。外界传说莫莱伯爵夫人在此方面具有出众的才华,坦率地说,即使以此水平衡量,她都与这名不符实。她享有这种声誉,不禁使人想到有些劣等演员或文学家。这些演员和小说家一度被捧为天才,名声大噪,完全是由于他们的同仁水平低劣,没有一位艺术家出类拔萃,能够向人们显示,什么是真才实学,不然就是由于观众读者水平太低,其中虽然不乏杰出分子,但却没有一个具有欣赏能力。针对莫莱的情况,仅取第一种解释较为合适,甚至是完全正确的。上流社会既然是一个虚幻的王国,那么上流女子相互之间孰优孰劣,其差异是微乎其微的,德·夏吕斯先生只是出于积恨或想象,才将其作了疯狂的夸大。诚然,他刚才之所以要使用这种语言——艺术和社交珍奇的大杂烩——来说话,是因为他那老妪似的怒气和他的社交修养夹在一起,向他所向披靡的雄辩提供了一个毫无价值的话题。由于我们的感知将一切国度均划为第一,地球表面就并不存在一个互有差异的世界。因此“上流社会”之间就更无差异可言了。但是是否有地方存在差异呢?凡德伊的七重奏似乎告诉我是有差异的。但是差异又在何处呢?由于德·夏吕斯先生还喜欢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所以他又说:“您不邀请莫莱夫人,就使她失去了机会说:‘我不明白这位维尔迪兰夫人为什么要请我去。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我跟他们又不认识。’这纯粹是一个疯子,根本不用再请她。说到底,她又不是一个那么了不起的人。她们可以到您府上来,但她再也不可能给您制造麻烦,因为有我在。总之,”他总结道,“我觉得您可以感谢我了,从整个过程来看,晚会是完美无缺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没有来,我不敢说,但也许这样更好。我们不会责怪她,我们下一次仍然会想到她的。况且,我们也忘不了她,她的一对眼睛就在对我们说,别忘了我,因为那是两棵勿忘草(我在想,公爵夫人跟我一样,也需要有多么坚强的盖尔芒特精神——决定去一地,而不去另一地——才能战胜对巴拉梅德的恐惧)。而对一次如此圆满的成功,我们不禁象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①一样,处处看见上帝之手。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非常高兴。她还托我向您说明这一点。”德·夏吕斯先生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是要让维尔迪兰夫人把他的话看作对她足够的敬意。这敬意岂止是足够的,乃至是难以置信的,因为他觉得为了使人相信,就有必要说:“真的。”其激动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而其理智失常犹如被朱庇特逐出天国的人。“她已经跟莫雷尔说定,请他到她府上把这套节目重演一遍,我已想过,让她也邀请维尔迪兰先生。”德·夏吕斯先生对其丈夫一人表示敬意,万没有想到,这是对妻子最血腥的侮辱。维尔迪兰夫人按照在小圈子内实行的某种莫斯科法令②,认为演奏家未经自己特殊恩准,不得擅自外出演奏。她作好了决定,绝不让莫雷尔参加迪拉斯的晚会。
①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作家,著有《保尔和维吉尼》。
②莫斯科法令,指拿破仑一世于1812年10月15日在莫斯科签发的法令。这一法令后来成为法兰西喜剧院的章程,对剧院分红演员的行动具有严格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