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
你已经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但我奇怪你写的这么少,你花在读的时间跟花在写的时间相差太远了。
大概是吧?
读书而不写书是一种逃避责任,你知道吗?
有这么严重?
当然有。你不是普通人,你是有学问有见解的人,你以追求知识和探索知识为专业,你不短的读书,已二三十年。你的责任就是要把你二三十年的见解写出来给人类,这样你才不欠人类的。你有责任写出这些见解,你是人类知识上的债务人,你知道吗?
也许书看的越多,越不敢写,越想等到读得更多见解更成熟一点再写。
这种话,对二三十岁的人来说,也许还能成立,但对你的年龄来说,就全是遁辞。学无止境,但生命有限,什么时候死,全不知道,你所谓成熟,又全没标准,这怎么行?
总是看得越多,越好,以后再写。
什么叫以后?今天就是以后。今天不开始,就可能永远没有以后。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没有以后了。
既然世界末日,那写也白写了。
但末日的如果不是世界,而是你自己,那你岂不白白的装了一脑袋万卷书,进棺材了,那多可惜。
我不是说不把我的见解写出来,我只是想看完该看的书,再写。
你爸爸若当年看完该看的女人再结婚,这个世界就没有你了。总之,你的多看些书以后再写的理由,更成熟一点再写的理由,两个理由都是遁辞。对你这样多年的积学之士,这些理由即使存在,也程度比较轻,轻的不足成为你赖着不写的挡箭牌。
真的,我不写的理由真的是这两个。
你错了,你知道上天下地五湖四海,却不知道你自己。你不写的真的原因,你自己反而不清楚,我说给你看:第一,你太懒了。这话说来你会不服气,你整天看书,用功无比,怎么还得此恶溢?其实看书多的人,照爱因斯坦的批评,就犯了懒于思考的毛病,所以他反到不主张多看书,而主张多思考。当然他那行不是你这行,你这行必须看的书的量比他那行多,但多也没有多到整天看你看看看,看而不写的程度,所以,用看的量和写的量比较,你看的太多写的太少了,你的手太懒了。另外,看的习惯也是一种懒,因为看最自在,可以取巧,高兴怎么看就怎么看,所以,我指出你,第一,你太懒了。
第二呢?
第二,你的生活安排错了。你的生活表安排的全是看看看,至多再把看过的分类成各别资料,然后就忙完了一天,这是大错。
朝三暮四和暮四朝三,虽然总数加起来都一样是七,可是结果并不一样,所以你每天功夫都没少花,可是产品却没有。你必须根本推翻你的生活表,坚持以写带看,而不是为准备将来写而看。以写带看是你正前方摊开的,是稿纸,不是书。书只放在旁边,写起来要查书,可以,可是书不长时间在正前方,查过就靠边站,一切以写为主;主流是写,支流是短时间的查书,短时间的思考。你这样一改变方式,每天就可以逼出三千字来。每天三千字,十天三万字。一个月九万字,两个月十八万字,就是一本书的字数了。这样,你一年可以写一百一十万字,就是六本书;十年就十一千一百万字,就是六十本书,你的见解,都可以陆续发表出来。那时候,如果你进了棺材,大脑的产品却留下了;如果你老不死,还可以开始第二个十年,再来一千一百万字,六十本书。......
我如果每天写三千字,我不出十年,就会把我的大脑写的油尽灯枯。轮不到第二个十年了。
好,就算第一个十年吧,第一个十年你就可以写一千一百万字,你已经是中国冠军了,你知道吗?中国写作最丰富的是梁启超,他的全集四十本,据我统计,平均每本三百页二十万字,也不过八九百万字。梁启超活了五十六岁,写作生命有三十年,平均一年写三十万字,每个月写两万五千字,每天不过写八九百字,以他的天才,平均每天只留下八九百字,可见他浪费了多少生命。
你这一算,结果真叫人恍然大悟,我倒从来没这样算过。简单一算,全部结论一涌而出。我真没想到,中国写作最丰富的梁启超,平均每天花在写作的时间竟这样少。
可见中国的知识分子多懒!多把时间浪费在过眼烟云的人事上!多把时间花在光看不写的书呆子生活上!像你!
骂得有理!何况你还有统计学为你撑腰。你可真有耐心,闲着没事,去算名家的写作字数。
我就为了要说服你,才去算的。我不但算了梁启超,还算了胡适。
胡适呢?
更懒,生命浪费的更多。胡适写作量最高峰是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三O这六年,他写了一百万字,平均每年十七万字,每月只一万四千字,每天只写四百七十个字。这还是最高峰的六年,他活了七十一岁,写作生命有五十年,成绩这样少,可见浪费的多可惜!他为人热心,好交际,交际包括教书、办事,占据了他太多太多的时间。交际只能影响一时一地一部分人,作品却永恒而深远,并且影响到大部分人。可惜胡适一辈子不能把握到这一分际,浪费了。否则,以他的大才,专心写作,一定可以写出完整的世界性的大书,比如说,他可以写一部中国史,很好的中国史,留给全世界。
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结论一下我刚才说的,你知道上天下地五湖四海,却不知道你自己。第一,你太懒了,至少手太懒了;第二,你的生活表安排错了,没能以写带看。你有这两个完全错误的坏习惯,害的你空读一二十年的死书,欠我们人类一大笔书债,你说,你该当何罪?
罪该万死。
想一死了之吗?没有这样便宜事!先还清了债,才准去见阎王。想带着一脑袋学问满肚子经论偷渡,没这样好事!记得老子装了一脑袋学问满肚子经论想骑牛出关吗?被他朋友关尹一把抓住,要他写出书来才准走。老子没办法,只好下笔五千言,完成道德经,趁关尹看得入神时候,才尿遁而逃。为人类留下这样的宝典。如果关尹当时能把老子多扣住,带上手铐脚镣,逼他吃泻药写光他脑里肚里的一切宝贝,那对人类,该多好啊!
所以,任何知识人,基本上都是懒鬼,都喜欢看人家的,不写自己的,还编出一大堆假理由去掩饰他的懒惰。对付知识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关起来,不缴出足够的字,不许出来。这个道理,就和强盗抓住有钱的人,不修理这些守财奴,他们就决不吐出金银财宝来一样。知识分子的共同毛病是以读书为乐,而不以写作为最迫切的事,并且以知识为金银财宝,吝淤示人,所以必须比照强盗对付守财奴办法,来不可。非关不可。
但是知识见解究竟跟金银财宝不同呵,你该晓得这样每天三千字,是要江郎才尽呵!
这就是真正考验人的时候!二流以下的货色,存货有限,这样一逼写,几下子就写光了,再也缴不出真东西,这种人,我们正好可以宣布他们占着毛坑不拉屎,PublishorPerisp从此淘汰清楚,赶出知识界外。
那你也要赶我了?
你不会,你是第一流的,第一流的都不会。
我会把灵感写光,那见解写完。怎么不会?我虽然又看了又想了这么多年,可是一一写个不停,总会写完。
灵感见解主要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又看又想出来的灵感见解又模糊又少,写出来的灵感见解却是具体的,一波又一波的,至少对第一流的人才说来,真相是这样。这个世界的智慧不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第一流的人才太懒,又没关尹先生逼他,所以只看到根本不入流的人乱动笔杆,到处是不入流的书海,乱七八糟的思想,到处害人。
可是,若每天逼出三千字,第一流的作品,恐怕也要不够精。
不够精也要以多取胜,用多来抢坐位,抢码头。何况,出自第一流的大才笔下的,再不够精也是高手作品,再粗也粗不到那儿的,一看就是不同的呵。所以,目前对你来说,除了吃饭、大便和入睡前可以看书外,其他时间,一律实行“以写带看”。写写写,写得满意也写,写得不满意也写,写是唯一检————验生活成绩的标准,每天只问缴得出缴不出三千字,不问好坏,好坏不又你操心,卡罗素得了喉头发炎,坐在马桶上低哼出来的小调,也比那些不入流的低音歌手唱得好。你得成绩,好就一定好,我们要听你的,要看你的,谁管你自己满不满意。等老子满意,这个世界永久不会又道德精了;等老子的老子满意,这世界也根本不会又老子了。
哈哈。
所以,我认为,国家应该制定大便特别法,限定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四十岁以后要闭关十年,把他知道的统统写出来,限定不少于一千一百万字,否则就不许死,如果违法先死了,就要予以鞭死三百,以为惩罚。如果他闭关十年,缴足了字数,那就可以放他出来懒,懒了十年,正好五十岁,要再闭关,再来一千一百万字,六十岁以后再出来。依次类推。我这个理论,可叫做新下蚕室论,这个立论,可叫做“新下蚕室条例”。
什么下蚕室下蚕室的,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人有五刑,其中宫刑是割掉男人生殖器,割掉以后,等于动了外科手术,不能吹风着凉,要把人放在养蚕那样密封的房子里复原。这不就叫下蚕室吗?
这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你的新下蚕室理论和立法是怎么会回事?
你记得中国第一大史学家司马迁的遭遇吗?
为了打抱不平,被下蚕室了。
我考你,那年他多少岁?
三十八。你考不倒我。
他被割去生殖器以后,不肯死,发奋要完成他生命的著作------史记,在牢里写个不停。两年后,全国大赦,他出狱了,继续以那种悲愤的心情,写了五年,最后完成了五十三万字的名著。------
你说这些干吗?难道你要立法割我们的生殖器?
那倒没这么严重。我的新下蚕室意思,室是下蚕室不割生殖器,只是关起自己来,象蚕一样关起自己来。
干什么?
干什么?吐丝呀!蚕吃桑叶,就好比知识分子看书;蚕吃够了,就好比知识分子书看够了;蚕然后把自己封起来吐丝,就好比知识分子把自己关起来写作;蚕吐的丝有益于人,也完成了自己;知识分子也一样。蚕的责任是吐丝,不吐丝,就说不过去。知识分子不写书,也说不过去。不写书光看书,太自私了,太逃避责任了,太偷懒了。所以,我才提出新下蚕室条例,要象在蚕室一样,把自己关起来,象蚕一样,做蚕自缚写书自缚,要这样以立法方式逼他们,逼他们完成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