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山

我的新娘子，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长发在寒冬的傍晚像小麦一样金黄，皮肤浆白，军训也晒不黑。健康又坚强，唯一的不好，她很会打架。打人，打妖怪……
也打未婚夫。唉，我好伤感！

“小雪，你要看漫画吗？”
吴月知骑着自行车滑过她的身旁，手里握着一本漫画书：《百鬼夜行抄》。
“我不看这种假东西。”
“什么话！我们又不是老人家，看着娱乐一下嘛。”
“哦。”夏雪霏露出一丝笑容，与其说是微笑，不若说是万年冰川裂开了缝。她夺过吴月知手中的书，自行车继续向前急驰。“多谢啦，新同桌。”
“怪人……”吴月知猛甩被扭伤的手背。
放学了，自行车的洪水到了街口开始分流，夏雪霏独自一人拐入山中。她单脚撑着自行车，翻了翻《百鬼夜行抄》，哈欠连连。大石头背后传来欣喜的呼声。“小雪，你终于对我们的世界感兴趣啦？”
“这只是新同桌的示好礼物。”她抬起头，木然注视一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出场，它捧着一束梅花，殷勤地递给女孩，被随手扔掉。它想亲亲她的脸，被一巴掌扇飞。
“呜……”小松鼠从树干上萎靡滑落，“我是你的未婚夫呀……”
“再过两天就是我的十五岁生日。”她正眼也不瞧它，“到时候，我就有权利解除婚约了，对吧？我要做个普通人，再也不和妖怪打交道。”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小松鼠泪眼婆娑，“我都说了，我会变成美男子的啦！”
“这个从来都不是重点！”
普通的十五岁女孩都在做什么呢？夏雪霏想，大概是每天看着漫画，梦想能看见妖怪，和妖怪发生感情吧！而她的渴望，是再没有妖怪上门用“你妈妈是优秀的女巫呀”的借口烦她做事。为了捍卫普通人的权利，她把上门的妖怪通通都打跑了，“打赢我，才能托我做事！”没有妖怪能打赢她。她是个孤儿，她的孤独，和乐于捍卫自身孤独的力量，强大得令人吃惊。十年来，只有小松鼠不停地来找她，因为它是妈妈给她订下的未婚夫，也因为它很耐揍。
“对了。”女孩忽然住了手，“你好像有名字吧？”
小松鼠的表情刹那比挨揍更感伤。十年了，她还不记得！“我叫小毛巾呀！”
“真缺德。”她不假思索地又赏它一拳，“谁要嫁给一条毛巾啊。”

再过一天，就是她的十五岁生日了。由于昨天揍了一顿小毛巾，夏雪霏今早心情不错，围着养母织的围巾刚出了家门，却已感到危机四伏。
“什么人？”她警觉地问，没有回声。
女孩按了按车铃，清 脆的叮铃声在小道上回荡。已是冬天了，昨晚下了小雪，森森地积在道路的低洼处。这是山城，夏雪霏要去上学，非得穿过这座小山不可。她可不想被妖怪耽误了上课。
“到底是什么人？”她再问，然后小毛巾掉在了她的头上。
“快逃罢！”小松鼠猛揪她的长发，它的出场若非蹦蹦跳跳就是慌慌张张，“有一大批冤家追赶我，好伤感！”
夏雪霏已经看到了，小山的上空掠起无数飞鸟，一股墨黑的妖风正滚着枯叶朝他们奔来，那是鬼魂组成的妖风，为首一张英俊的鬼脸，向夏雪霏伸出手……“那封一生一世的情书，可以给我吗？”
“情书？”夏雪霏正摆出接招的架势，不禁懵了。小毛巾和她咬耳朵：“这里有三千八百条鬼魂，要揍都会揍得很困，我们还是逃罢！”
打不过就跑——很简单的道理，打架专家自然明白，把自行车头一转，向学校的相反方向逃去！鬼魂们紧追不舍，倒不是他们多厉害，而是三千八百张嘴一同哀伤地企求：“那封情书，可以给我吗？”再怎么无动于衷的女孩，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毛巾趴在她的肩上好整以暇地指挥：“请你往左拐，然后往右拐～”自行车深入城外的大山里，他们躲进松树林，鬼魂找不到目标，如同失落的风筝在林子上空缓缓飘荡。
“现在说实话吧。”夏雪霏扼住它的脖子。
“此事说来话长，非常伤感。”小毛巾几乎窒息了，“我说我说！为了挽救你的心，我托人写了一封情书，藏在尾巴后面。”
夏雪霏尝试撩起它的尾巴，但由于对方坚持不懈地喊“色女啊！”而放弃。“快把它交出来，不要耽误我上课！”
小毛巾眼中闪过一抹寒意。“夏雪霏！”它罕有地直呼她的全名。
“你可以整整十年忘记我的名字，揍我，不相信我会变成美男子，但这不意味着我甘心放弃！——这封情书非比寻常，是我族娶妻的法宝，不能给任何人，除了你！”

“但我一定会拒绝你！”夏雪霏说，“你还不如做善事，给那些苦难的鬼魂呢。”
小毛巾七窍生烟。“你根本不懂！为何有如此多的鬼魂对这封情书趋之若鹜？我族一生只能写这么一封情书，它一定能投递成功，但相对的，投递的过程会有许多失恋而死的鬼魂赶来抢夺。我要做的就是成功地让你接受这封情书呀！”
“我接受。”夏雪霏伸出手。
“你……毫无诚意。”小毛巾悻悻走远，“除非你真心接受我，否则就被三千八百个鬼魂烦一辈子，永远旷课吧。”
“好，我要找山神评理！”夏雪霏把车铃拧得叮铃作响。
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山神在哪儿，路又很陌生。小毛巾神气地在枝头晃着脚。“想找山神吗？要我帮忙吗？”
然后它如愿地趴在心爱女孩的肩上。“出发吧！”
寻着车铃声而来的鬼魂们，只看到女孩和松鼠骑着自行车，向大山的更深处驶去。鬼魂们面面相觑。
“他们跑得好快。”
“他们从不肯听我们说话……”“唉……”
英俊的鬼魂老大若有所思。

夏雪霏在小毛巾的指引下，在山中兜兜转转。“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被你拖着进过一次大山……简直像诱拐儿童。”
“是你五岁的时候。”小毛巾懒懒地说，“反正你什么都不记得，还记得山神的模样吗？”
什么都不记得。这也是正常的，谁又能清楚地记住小时候的事。只记得，她好像哭着回家，松鼠耐心地哄她：“别伤心，你长大了，我一定娶你。”从那时候，她就讨厌它了。开什么玩笑呢。谁要嫁给一只类毛巾的感伤癖。为什么她的人生不能更普通些？为什么让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她对他们毫无印象……为什么妈妈把她许配给松鼠！
“你和车铃有仇吗？”小毛巾捂住耳朵，“吵死啦。”
“前面没有路了！”一望而上，是陡峭的悬崖。
“这当然，山神的去处设有屏障。”小毛巾跳下自行车，合爪念道：“落雪大，天地开！”
“这是咒语？”夏雪霏望着天穹，冷冷的灰色中，闪着绒光的雪花大片大片落下，映亮了两旁枯槁的丛林。雪下得很疾，能听到肩上的“沙沙”声。
悬崖在白雪飘飞中渐渐消失。一条更漫长的路出现了。
小毛巾抖掉身上的雪花。“出发吧。”它说。
雪地上忽然开了个大窟窿，妖风既像一匹黑马，又像一只巨大的手从地底把自行车顶至半空。夏雪霏用漂亮的后空翻躲过了魔爪，黑风迅疾转向袭往小毛巾！松鼠的尾巴转得像螺旋桨，把黑风完全刮散了。
“你不错嘛！”夏雪霏赞叹。
“这当然。”它低垂眼眸，“除了你，谁也不可以欺负我。”
黑风缓缓旋转着，形成一名男子挺拔的身躯，而脸正是先前夏雪霏见过的，英俊的鬼魂老大。他的穿着像一名骑士，披风很长很长，其上满布鬼魂们痛苦嚎叫的脸。“请等等。”他的嗓音像撕裂的风，“我来和小姑娘谈笔交易……”
小毛巾骂骂咧咧地朝他扑去。
“他找的是我！”夏雪霏忙喊。看得出来，还不能变成美男子的小毛巾，对美男子非常仇视。

小毛巾变出无数榛子，其数量堪比《十面埋伏》里的竹子，扔起来也像子弹发射。鬼魂老大一甩披风，鬼魂们争相把榛子吞下，并伸长了脖子妄图反咬小松鼠。
他们轰轰烈烈地战了三十个回合，因为夏雪霏的一记鸳鸯腿双双趴下。

“介绍你自己吧。”夏雪霏对鬼魂老大握拳道，“找我什么事？”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鬼魂老大捂着胸口，“重要的是，我必须告诉你，那封情书是有时效的。”
小毛巾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脚。接着夏雪霏给了它一脚。“快告诉我什么回事！”
鬼魂老大继续说：“情书的效用只到凌晨为止。一旦过了凌晨，你就满了十五岁，可以自己解除婚约，即使情书也奈何不了你。”
她恍然大悟，与鬼魂老大对视一眼，然后同仇敌忾地望向松鼠。“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它漠然地问。
“把情书交出来吧！”夏雪霏说。
“请把情书交出来……”鬼魂老大说。
小毛巾龇了龇牙。它生气了！夏雪霏没心没肺地窃喜，从小到大，从未见它真正动怒。“想不到，我的未婚妻宁愿和我的敌人合作。”它不屑地冷哼，转身疾奔，“想要的话，就来拿啊！”
夏雪霏正要追去，一枚榛子“怦”的炸在她的眉心上。

待她从昏迷中醒转……身旁只有鬼魂老大和一众嚷嚷“情书啊……”的鬼魂，夜深了，大家升起篝火，好像在开野营大会。夏雪霏怒火中烧。“以往对我千依百顺，现在翻脸了，它第一个做掉的竟然就是我？！”
鬼魂老大望着她。“情人之间分手，最大的原因是彼此不了解。”
夏雪霏无语地回望他。“你生前失恋了多少次？”
“很多，我最多。所以我是老大。”


过了今晚，情书就会失去效用，鬼魂老大建议现在立即出发，追踪小毛巾。夏雪霏揉着痛楚的眉心，“它是个固执的家伙，和我一样。即使追上了又能怎样？”
“解决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鬼魂老大在她耳边低语。
“就这么简单？！”她愕然。
“本来就很简单，只是它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没和人类交往过，不知道有这个方法。”鬼魂老大提醒道，“不过，或许它会因为害臊，不肯……”
“不肯什么？”不快的话语伴随着三枚榛子飞来。夏雪霏和鬼魂老大赶紧闪开，小毛巾跃上临近的一棵树，目光带着寒星的锋芒。“你没有跑远？”夏雪霏惊呼，“我还以为你去请山神帮忙呢。”
“我才不让别的男人跟你咬耳朵！”小毛巾满脸愠怒，“你的无知令人生恨。”
夏雪霏微怔。“你这算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再过三个小时我和你解除婚约，现在，接受单身汉的愤怒吧！”松鼠合爪念起咒语，白天降下的积雪纷纷升起，形成比榛子雨更密集的怨念利器。
“等等……”女孩还未说完，雪捂住了她的嘴，飓风狠狠地将她掼倒在地。鬼魂老大赶紧与兄弟们合为一体，从容应对。等夏雪霏从雪堆里刨出来时，只见鬼魂老大的披风一角被坚冰扎在地上，他腾飞的身躯如同一张绷紧的弓，杀得双眼血红。松鼠在月光里仰起银光闪闪的小脸，毫无惧色。
“男人都是笨蛋！”夏雪霏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去，“再不住手，我就打人了！”
她一拳轰在树干上。枝头的松鼠一个趔趄，鬼魂老大怒嚎着，执起一根树枝朝它刺去。夏雪霏等着要接住落树的小家伙，却诧异地看到——小毛巾满不在乎地望着树枝捅进它的心房。
落下的只有鲜血。夏雪霏揉着手中的点点猩红，觉得荒谬可笑的同时，唇舌颤抖。
鬼魂老大把树上的松鼠像胶布一样撕下来，交给夏雪霏，结果挨了个耳光。“情人之间分手，第二大的原因是男人不解温柔。”他说。
“而你，为什么不闪开？”女孩搂着奄奄一息的小毛巾，它不耐烦地眯着眼，好像被打扰午睡的三岁孩童。
“好伤感……与其失恋，还不如死掉。”
“傻瓜傻瓜……”她的嘴唇扫过它的额头，冷酷嗜战的女神，倏然有了副圣母的心肠……原来有许多事无法用拳脚解决，他们已错失了太多。如今，小松鼠在她怀中，缺失了温暖，却越发惹人怜爱。
“解除婚约的事我有所保留。”
小毛巾瞪大了眼睛。
“而情书的事，是非常容易解决的……”女孩柔声低语。
小毛巾更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么简单！”它拔掉心口的树枝一跃而起，“害我还要装死博同情，哦呀，这么简单还不快动工！”

三千八百个失恋的鬼魂，只要拿到一生一世情书的副本，即可升天。而此时，小毛巾头上有三十八个包，全是夏雪霏送给它的。“我怎么知道会如此简单？！世代相传，鬼魂相争是情书本身带有诅咒。不过这对松鼠来说，也确实是无法解开的诅咒呀！”
它举起爪子，泪流满面：“因为松鼠不能握笔……好伤感！”
夏雪霏正在奋笔疾书，赶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三千八百封情书的手抄本，万幸她的书包里有足够的纸和笔，也万幸，小毛巾的情书尤其短，只托人写了一行字：
没有你我就发疯。
“你也确实发疯了。”夏雪霏回想小毛巾和鬼魂老大厮杀的场面。打完了架，现在它正和鬼魂们打扑克，百忙中才回头望她一眼，说：
“你不觉得我很诚实吗？”
多谢了小毛巾的诚实，当夏雪霏抄了一千六百份时，差点就疯了。从小到大任何问题都是诉诸武力，现在却要猛摇笔杆，莫非是报应？每个鬼魂接过情书时，都向她轻声道谢，她已听不清了；灵魂升天犹若昙花一现的美丽光景，她也无暇观望……女孩是摇着笔杆睡着的。十五岁的第一个清晨，只有陪伴了她十年的小松鼠依偎在身旁。
“我把情书都抄完了？”
“是的。他们都升天了。”它的嗓音平添了几分韵味，如雪簌簌落下。“小雪……”
她微笑着，扯它的胡子。“嗯？”
“我们去见山神吧。”

走在大雪纷飞的深山里，仿佛想起了什么，却又被景致扰乱了心思。再有一只小松鼠在身旁慨叹：“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感觉就更糟了。
“你为什么老是感伤？”她决定多了解它。
“因为你还没有百分百的决心嫁给我。”
真是不问也罢。“好吧，你什么时候变成美男子？”
小毛巾露出“你果然很在意”的了然神色，然后用足了吃奶的力气，念动咒语。一波雪粉散开后，夏雪霏吃惊地喊道：“——这太夸张了吧！”
她的未婚夫显然是位完美主义者，变成普通的美男子尚不甘心，非得是金发金眼，艳阳般的绝代风华。连衣裳也是金色的。光芒万丈的美男子走向她，如天神般美好地动了动嘴唇，缓缓地说：“……好累啊……”又变回松鼠瘫倒在地。
夏雪霏竭力平复心跳。“你用不着变这么好看吧！”
“我家是太阳神的后裔，这是祖传样貌。”
“……山神，也是位美人吧？”
小毛巾没有搭腔。在深山的尽头，纷飞的雪花后，她看到了山神的容貌。
的确是位美人。是位冰雕出的美人，眉目低垂，如观音般慈祥。
“我的……妈妈？”夏雪霏抚摩冰雕的脸庞，刺骨的寒冷。“这是……爸爸妈妈的墓碑？”
小毛巾轻声说：你是山神的女儿。你的父母临终前，把你托付给了我，而你五岁的时候，我带你来山中扫墓。那天你真是哭得没完没了啊……你都忘了吗？
“我都忘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雪花沙沙作响，落在肩上、脸上、手上。如此温柔。即使从未记起，血缘的亲人一旦近在眼前，灵魂就像晚钟一样悸动得失去分寸。夏雪霏独自踉跄地跑向远方。
“不想在我面前哭吗？”小毛巾望着她，“好吧……”

为什么，我要为陌生的亲人哭泣？孤独是最好的，不必思念、不必难受……可为什么，鬼魂想要一封情书，小毛巾想要一个这样的我，而我……
爸爸。妈妈。
我好想要你们的爱。


十五岁的冬天，夏雪霏急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泪水。小毛巾坐在车尾座上看风景。落雪大，天地开……深山里，自行车留下长长的轨迹，积雪沿着车轨一点一点飞升，飘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