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虫的悲悯转化
杜青
久居某地,抬头之间,熟人不少,但能有几个可以拉话的?文学、艺术、人生,纵是同行,也未必聊得痛快?人生际遇里,大概都会深深浅浅地体会到“千两黄金易得,半个知己难求”这一古句的含义。
我珍惜着山西一些诗人聚会的情境:诗、酒、歌,文化、现象,赞赏、批判,尽兴!从他们身上,我常常联想到竹林七贤,也不过如此,而感动不已。
质朴的,坦诚的,在80后的诗人中,是优秀的。这是吴小虫留给我的印象。小虫计划离开山西,寻找更适合自己安居的地方。我却认为世间无处有净土,担心一条长在小臭水沟里的鱼到大臭水沟去,经历更多的磨难和痛苦,疲惫让他变成另一条鱼。当我读了《局部的苍凉》这首诗,觉得我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局部的苍凉》
再一次我在诗里爱上每一个人
理解他们的偏执,更理解他们的
悲凉。理解从生到死的一瞬
我的内心留下许多梦幻的脚印
已经无法再一次,黄河裹挟着泥土
冲刷干涸太久的河道,她的旁边
是世世代代居住的村民
种植着秋天就金黄金黄的玉米
和谷穗饱满。看苍天大地
一生的起起伏伏在河面上翻转
奔突,互相撕咬,而血和灰
就是过后平静的无欲的水面
谁能理解那局部的,细小的伤口
他死于肺癌,他们死于缺乏信仰
而她和死对抗着,挣扎的痕迹
又一次被淹没在堆起的浪花
凉风吹来,吹在那滚烫的肉体
他感到无比轻松,任风将头发吹乱
是的,没有比原谅更上升到星空
他站在河岸静静地哭泣起来
题目中,“苍凉”一词,不难理解诗人对所处生存境况感到惋惜和不满意。“局部”,用得节制,面临绝望,仍揣紧一丝希望,面对漫无边际的苍凉,仍希望苍凉只是他眼前所看到的,只一小丁点,而透出诗人善良乐观的本性。这里说出的局部,衬托出的实际上是全部。所以,这首短诗不是一首小诗。
小虫的诗歌语言多样,诙谐、犀利、幽默,而这首是平和节制的,关注整个人类社会和具有忧患意识以及悲悯情怀的诗歌,情感的铺陈缓缓递进,视野变化不动声息。面对辽阔的大地和簇拥着的人群,回首曾经历过和见证过的事物,其心怀感念和痛疼,种种矛盾的情感交织,读来引人共鸣。
第一段:“再一次我在诗里爱上每一个人/理解他们的偏执,更理解他们的/悲凉。理解从生到死的一瞬/我的内心留下许多梦幻的脚印”,读着,总觉得小虫已背上行囊,准备出发。他回头凝望收留过他的城市,以致整个尘世,注视每一张与他相处过交往过争论过,以至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们的面孔,无限深情,以往的争执、笑骂,爱恨,此刻都被理解和包容,归纳成生命中珍贵的痕迹。
第二段“已经无法再一次,黄河裹挟着泥土/冲刷干涸太久的河道,她的旁边/是世世代代居住的村民/种植着秋天就金黄金黄的玉米”,“黄河”一词,既是特指也是泛指,既是局部也是全部,说的正是中国大地。改革开放以来,全国上下各级政府把GDP当信条,而精神文明日况愈下。放眼昔日大好河山,今日乌烟瘴气,人心浮躁势利。当河流干涸,来不及干涸的,已严重污染,人类的生存环境严重受到破坏,那么种植的梦想永远只是梦想,已经无法再一次实现。小虫用诗歌呐喊,诉述当前生活境况,呼吁觉醒。“已经无法再一次”,多少又隐含着内心的无奈和绝望。
第三段:“和谷穗饱满。看苍天大地/一生的起起伏伏在河面上翻转/奔突,互相撕咬,而血和灰/就是过后平静的无欲的水面”,“无欲”,主观的,透出的是诗人的态度,再一次让人体会到小虫内心对平静的向往。曾经一度,小虫想弃尘静修。朋友们都相继劝说,我也是。我倒不认为出家悲慛,而是认为做大剩佛教徒,比拘于形式的小剩佛教徒可行些,大隐隐于市。这段承接上段的意思,描述中国数千年来的生死场,表现的华夏人群的处世态度和淡泊的人生观。
第四段:“谁能理解那局部的,细小的伤口/他死于肺癌,他们死于缺乏信仰/而她和死对抗着,挣扎的痕迹/又一次被淹没在堆起的浪花”,第一句的发问,有点让人硬咽。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千言万语,大声诘问,回音总是微小的。仿佛公权力太遥远了,远得几乎不存在,民生民怨仿佛是自生自灭的果子。“他死于肺癌,他们死于缺乏信仰”,空气严重污染,水土严重污染,观念严重污染,在恶劣的大环境下,人的身心何以乐观。受到大环境驱迫的人群在抗争,养育人群的大地河流也在抗争,然而造成如此恶劣的大环境的正是人群当中的一群。多年来,社会各阶层都在觉醒,保护环境的呼声不断,然而这种呼声很快就被物质的脚步声所淹没。“而她和死对抗着,挣扎的痕迹/又一次被淹没在堆起的浪花”,小虫以诗歌关注时下社会状况,其内心的挣扎与读者产生共鸣,又让人深感改变现实的艰巨。
第五段:“凉风吹来,吹在那滚烫的肉体/他感到无比轻松,任风将头发吹乱/是的,没有 比原谅更上升到星空/他站在河岸静静地哭泣起来”,这最后一段是精神层面的升华。风还是凉的,身体还是热的,尘世纷乱,也似乎还有序地进行着。但每个人都是弱者,天王老子也一样,在无法改变现实的情况下,改变自己。“没有比原谅更上升到星空”这是整首诗的转折,这一句的出现,让整首诗变得开阔起来。这时,诗人是“心旷神怡”的,自我安慰式的,鞭挞可悲可怜的社会现实的态度,转变为原谅一切的悲悯情怀,原谅沦落于尘世的芸芸众生造就的一切罪孽。其身份从尘世的参与者转化为过客,姿势由平视转变为俯瞰。当他站在河岸静静地哭泣的时候,我总想着,面对自己数十年生活过的土地和相处过的人群,他百感交集,身体轻如浮云。
2013年3月16日
癸巳年仲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