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前,我家院子的水井边有一棵枸杞树。
刚栽上的时候,枸杞小心翼翼地依在井边,几根稀疏的枝条上绽着几片浅黄的嫩叶,在春风中颤颤地晃着。月白色的树皮恹恹地像人苍白的脸。枸杞总象是弱不禁风的,它虽在少年却显老成,象是被满怀心事压跨,总要人来扶持。父亲在井边架起一根木桩,扶着枸杞纤纤的腰。
慢慢地夏天到了,枸杞的气色也滋润了一些。它细细的躯干上又发出好多更柔媚的长枝,长枝上密密地缀满了淡绿的叶子,有点象柳叶,却没有柳叶的修长与厚重,更没有柳叶那种翠绿如玉的质感。枸杞的叶子稀稀疏疏,什么时候,也总遮不住嶙峋的身子。西墙边的金银花,泼泼洒洒的,层层地覆满了墙头。看到它们攀附墙头,无所顾忌的样子,我不禁有点失望,觉得我们家这棵枸杞长得太拘束了。
它并非没有花。它的花黄黄的,闪闪烁烁,又很娇小,开在疏离的叶中,并不明艳,就连枸杞招来的蜂儿,也是那种形体娇小的蜜蜂,营营地在花中忙碌,不仔细看,甚至感觉不到蜜蜂的身影。它也并非没有用。夏天的时候,它结满一身红红的、黄黄的枸杞子,远远地就耀到人眼里。据说枸杞子对人是有补益的,于是我常常摘几颗成熟的果子填到口里,味道酸甜,又有点涩,却觉得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吃——其实我以前从没有吃过枸杞子呢,这是决不能作为水果吃的东西,虽然因为想到可能有的益处,还是勉强吃了不少。
枸杞子太多,一批又一批。摘了长出,长出又摘掉,仿佛总也不断头似的。你真的难以置信这么瘦弱的枸杞子会有这般的生育能力。我看枸杞子太多,就对母亲说,为什么不晒出来,这不是些好东西吗?母亲说,我们这儿的枸杞子晒不出来——也许是我们不会晒吧。
母亲倒是摘下好多红红黄黄的枸杞子,放在大玻璃瓶里,泡上酒,说是给父亲喝,但父亲却是不喝酒的。泡了鲜枸杞的酒,酒色很快变得浑浊,我有一回尝试着喝了一点,又辣又苦,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草药的气味,难喝的很,就再也没有动过。瓶子里的枸杞子就只好静静地躲在一角,回忆自己在树上的日子了。好几次母亲拿起酒瓶看了看,又放下。后来这一大瓶酒就不知所归了。
就这样一直养了几年,慢慢地枸杞树长大了。树干发粗,枝条更多,但枸杞的树干似乎永远不能撑住它的树冠,旁逸的枝条像醉酒似的,在顶上来回游弋,又象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般的只顾在街上逡巡,父亲只好又架起一根木桩,并在两根木桩间拉上铁丝,预备让枸杞枝条往铁丝上攀爬。
但枸杞再长,仿佛也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它的躯干,老态龙钟,歪歪扭扭,却是无正形的;它的叶子永远稀稀拉拉,遮不出什么荫凉。这本是自由散漫的树,偃仰在山野泉石之间的,虽然被人引入庭院,但率性放纵,并不看人的脸色。当初栽的时候,我还指望能在夏天派上用场呢。每年夏天,阳光毒毒的时候,我就渴望院子里有一棵枝叶苍苍的大树。以前我家有一棵老梧桐,枝叶繁茂,满满地遮住整个院子。下雨的时候,房檐已经滴水,我们聚在树下,就像呆在伞里,要等好几分钟树上才滴下水来。天热的时候,我们不在家里歇息,却逃到梧桐树下风凉,可惜那棵树卖了,只留下一树清凉顽固地踞在我的心里。这棵枸杞已经长了好几年了,树下阳光班驳,躲到树下,跟在外面晒着差不了多少。清凉又靠不住了。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它的这一副嘴脸。我已经不奢望它在夏天能给我支出一片荫凉。枸杞子又吃不了,分给邻居一些,大家也显得并不热心似的。邻家的小孩子来,有时逗他,给他嘴里填几颗枸杞子,看孩子小嘴一鼓一鼓地咀嚼,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又忍不住想笑,小孩子还不太会品尝味道,可他也知道枸杞子并不可口。下回再给他,是坚决不要了。但我想,即便枸杞树没有什么用处,在院里栽一棵树,总是好的。
这年夏天,枸杞树上突然招了许多虫子。小小的黄中杂红的虫子匍匐在树叶上,它们好象寻找了很久,也许费了几年的工夫,才找到这株枸杞。它们在一个地方吃饱喝足,又像蜘蛛侠一样,身上吊着线,从树上一抻一抻地放下来,悠悠地在空中打着秋千。
树跟虫子是有缘的。我知道一棵树年岁久了,必然要招虫子,就如同一个人随着岁月增长必然会长毛病一样,但还是没想到这次的虫害这样厉害。父亲喷了一回药,效果不太明显。又因为靠近水井,母亲不愿意施药,所以不几天,整株树上的叶子,就被虫子吃得支离,极像一个破衣烂衫站在院里的乞丐。可怜树上还挂着一颗颗或红或黄的枸杞子,光溜溜的,没有了叶子的庇护,却像一个个失去怙恃的孤儿一般了,看了让人伤心,又不禁痛恨起虫子的张狂来。
母亲说,砍了吧,这树招虫子太多,太埋汰了。你看,弄得水缸盖上净是些虫子屎。
父亲不多说话,他只用几斧头就砍倒了枸杞树,拖出门去。又一截截的,锯成短木,堆在墙外。
这样,虫子没有了,枸杞树也没有了。院子了又变得清清亮亮的。
以后,院里再也没有栽什么树。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却不仅仅是觉得少了一棵枸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