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烦乱时节,读史能让心情平静下来。近读《汉书·朱买臣传》,突然发现了与民间戏文完全相反的一副面孔,可恶可憎。
在京剧、淮剧、东北二人传等地方戏曲中都有《马前泼水》这个戏目,说的是汉代朱买臣贫困时,其妻不能与其共苦弃他而去,当朱买臣官至太守衣锦还乡时,其妻拦路要求复婚。买臣的做法是将一桶水泼于马前,要求其妻将水收回桶中。“……来来来,将桶水泼地下,你若能收覆水我带你回家!”其妻羞愤自杀。这出戏讽刺了那些嫌贫爱富的女性,买臣式快意恩仇也颇得国民的欢心。
《汉书》中记录的情节与戏文粗看相似,细究则大为不同。
《汉书》不及千字的描写把朱买臣这个形象刻画的栩栩如生。朱买臣夫妻矛盾的起源以及最终离异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朱买臣穷, 朱砍柴到集市上售卖,其妻也常“负戴相随”,这和古今田园生活中夫唱妇随的景象并无二致。真正的原因是朱的怪异行为,他自认为不是一般的农人樵夫,他要一边忙生计一边诵诗书,经常“歌呕道中”,这种近于精神病的行为令与其同行同止的妻子感到羞愧,她试图劝止丈夫,他反而声音愈大。当妻子因羞而求去时,买臣开出空头支票,说什么我五十岁后当富贵,现在已经四十多了,再跟我几年将来报答你。汉代的选官制度也许让这老朱始终心存侥幸,若在今天,老朱的富贵梦最多止于村支书。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好高骛远、丝毫不顾及妻子感受的“精神病”,和古今中外99.99%的妇人一样,朱妻选择离开买臣另嫁。买臣则继续打柴歌讴,落魄不堪时还曾在丘墓间接受过前妻夫妇施舍的饭食。
小概率事件还是发生了,在同乡严助的举荐下,买臣得见天颜,皇帝对买臣也青眼有加,加官进爵,几经沉浮,拜为会稽太守。衣锦还乡之日,好不风光,随行车驾百余乘。路遇前妻,买臣停下车驾,命令后车将夫妇(前妻及前妻的现夫)两人载至太守府,置园中,供给衣食。未及一月,前妻自缢。
买臣式衣锦还乡在中国不仅源远流长,而且流毒广布。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角色转换得太快往往令人丧失心智,若再挟一丝报复式快感,那简直就是用“阴毒”锻造出的匕首。买臣老婆就是被这匕首戕害的。何以证之?请看:当买臣官授会稽太守时,皇帝对买臣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这话大有玄机,一则,皇帝看透了这个人的心理,也正利用着这心理来驾驭臣子。让你荣归故里,让你满足虚荣心,让你用太守的车驾和印绶去报复那些曾经嘲笑你“歌呕道中”的有眼无珠之辈。恩隆至此,还不为皇帝尽心办差。二者,类似于“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的话语,楚霸王项羽也曾经说过,适足烘托出大人物的小志趣。
再看看买臣步归郡邸的戏剧性场景,“买臣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为什么穿旧衣?让郡邸的势利眼们最后在老子面前“得色”一回;为什么怀印绶?适时露出来惊得势利眼们屁滚尿流以现其丑。买臣自导自演的这出戏效果惊人地好,完全达到预期目的。当守丞及其它小吏列于庭中时,“买臣徐出户”。一个“徐”字,多么传神地勾勒出一个朝廷新贵的傲然之姿啊!那种心理上的快慰,快慰了两千年。
买臣回故地,对过去曾其有恩于他的人悉数报答恩情。
再回头看买臣对妻子的态度,虽不象《马前泼水》表演的那样决绝,但带至太守府的行为,未尝不含骄矜炫耀之嫌。对共同生活多年的妻子,买臣怎能不知其秉性,何况众目睽睽群言汹汹。比覆水难收羞辱更甚的,是这种今昔对比形势分明的地位落差。这种不见血的杀法是不是买臣从“歌呕道中”的的圣贤诗书里学来的呢?
后来,买臣构陷张汤,自己也没得好,被皇帝诛杀。
个体的命运多多少少地折射了这个社会的价值取向。《马前泼水》也多多少少地反映了我们这个民族的部分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