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神叨叨
女儿学校对面的街道,逢初一、十五,凡倚墙处,但见香火袅袅,烛影憧憧。而此地并无庙宇僧刹,也无偶像神迹,连棵银杏树都没有。
三月初一清晨,一如既往的香火鼎盛。只不过街边多了一队队装束奇特的香客,蓝衣黑裤,白巾扎脑,头簪红花,斜挎香包。他们背对着我们,整齐肃立,女儿惊呼:老妈老妈,你看他们穿的—伊斯兰!阿拉伯!买买提。。。。我吃吃笑,放慢车速,拿起手机想拍几张,正欲作案,队伍中敲锣鼓的男子转过身来,环视四周,眼神警惕。我心虚,怕犯了某些禁忌,只好作罢。待掉头转向马路另一边,贼心不死,按了几张,险些撞上隔离柱。
我只知道这大抵是跟三月三有关的民俗仪式。但他们敬拜的何方神圣,如此穿戴有何寓意。。。我一无所知,女儿没有追问精神,我却好奇,回家百度之。找到些相关资料和图片。三月三,盛况空前,人头攒动,片中人言笑宴宴,一副“**人民欢迎你”的官方表情。很失望,三月三的仪式是一场人的盛宴,神只是叨陪末座。我坚信,三月初一的“彩排”才是真正静穆伟大的宗教仪式。
三月十五,去学校接女儿上医院。时值午后,阳光微灼,李花正妍,一妇人在墙边焚香烧纸。我站在女儿学校门口,恍兮惚兮。一边是学校、剧院、数码城,人文主义光华璀璨,敢教日月换新天。一边纸钱窸窣,香烟缭绕,神兮长存有无间。人的昂扬和匍匐,只有一马路之隔。幼年时小学门口的香灰余烬重现眼前。卅年弹指,人间已是大不同,而风光依稀似旧年。
儿时见到鬼神之事,深怀恐惧,女儿跟我不同,对“彼岸”的景观无视亦无感,只问过她的新学校以前是不是庙宇。我说绝不可能,她的学校就是我昔日就读的高中,我读书时从没听说此类传闻,更没见过香火踪迹。
偶然一次闲聊,旧事钩沉,提到一条叫庙弄的小巷,点醒梦中人。问了几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此地有何神仙居住,无果,只说庙宇老历八早就拆除了。多方百度,得知此巷因对着城隍庙而得名。革故鼎新后,江山易帜,城隍庙作了县--政府。至此,真相渐渐浮现。我读书时庙弄还在,而如今庙弄等小街小巷小桥在地图上消失殆尽。短短二十年,城市建设天翻地覆慨而慷,拆出一个摩登阔绰的美丽新世界。若不是这次契机,我断然忘了这些小巷,忘了曾经有过“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的诗意。我惊诧于自己的遗忘速度,我搞不清楚,个人的遗忘和国家的推土机,哪个更摧枯拉朽?
新政权驱神逐鬼,扫除一切害人虫。于是众神退位,众鬼噤声,一时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吊诡的是,鬼神并没有在中国大地上销声匿迹,他们被投诸四裔,伺机复辟。而如今鬼神复位,这架势俨然是王者归来。无神无鬼的世界未必就全无敌。也许是认识到民众的信仰空间取消不得,官方的态度也悄然变化,民间的呼神唤鬼不再斥之为封建迷信,改称民间信仰,虽妾身未明,但已无诛杀之虞。
每每瞥见这熏黑的香火墙,想倘若起五四先哲于地下,怕只有呜呼哀哉的份,启蒙事业,难竟全功,德赛先生,仍是呓语。想我自己也是越启越蒙。哥哥中年迷途,沉溺赌博,家境急转直下,几近破败。无计可施时,我说要不请人问问,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没有接茬,父亲绝然反对,怒道坚决不搞迷信。我由无神论渐渐蜕变为有神有鬼论。
唉,理性的神话早早告吹,脚下的根基已成流沙,此生无明复无常。或许,只有彼岸的灯火才能照亮此岸?我无比羡慕这些匍匐跪拜的人群。很多时候,我也想找神祗来安身立命。
只是,一个信字,千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