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先生文学成就之散文探究
著名文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李广田先生,是我们邹平的骄傲和自豪。纵观李广田先生一生,其艺术成就和贡献是多方面,就艺术成就而言最突出的当数他的散文创作。先生的散文洋溢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和乡野风情,感情深沉,文笔清新浑厚,质朴细腻。在艺术上有其独特的风格,自成一家。李广田先生的散文创作主要集中在两个大的时期:前期和后期;前期为抗日战争以前,后期则从抗日战争爆发到1946年的西南联大北上复员。
李广田在散文创作以前一直致力于新诗的创作,他的第一篇散文诗是写于1929年,发表于《未名》半月刊1930年终刊号的《狱前》。这是作者记述自己被山东军阀张宗昌的特务逮捕入狱的一片纪实文章。虽然是纪实,但更多的是写自己当时的一种心境,很有点意识流的意味。李广田的早期的文学思想受周作人先生的影响较大,周作人从个人本位出发,认为文学就是个人思想和感情的表达,同时他又借鉴西方法布耳、怀特、何德森、玛耳廷的创作风格,使他形成了“故乡童年的回忆和身边琐事”也可写成散文,并且更能直接反映作家的个性和风格的观念。因此,作者后来的创作并没有单纯的自足于个人的思想和感情的表白,而是转向了与自己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的故乡,一路展现了故乡形形色色的风物人情。
李广田被誉为“乡土作家”,完全是因为他散文创作的前期大多以“故乡”的风物人情为题材,在外乡也抒写乡心乡情。在时间上大约为抗战以前,散文大都集结在《画廊集》、《银狐集》、《雀蓑集》中:《画廊集》于1936年3月由商务印书馆初版,属文学研究会创作丛书之一,内收散文23篇,有《画廊》、《种菜将军》、《秋雨》、《记问渠君》、《野店》、《枣》、《投荒者》、《黄昏》、《秋》、《寂寞》、《秋天》、《无名树》、《在别墅》、《白日》、《父与羊》、《小孩与蚂蜂》、《悲哀的玩具》、《雉》、《蝉》、《天鹅》、《道旁的智慧》、《怀德及其自然史》、《何德森及其著书》);《银狐集》于1936年1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属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三辑,内收散文17篇,作品有《平地城》、《他们三个》、《浪子递解记》、《桃园杂记》、《五车楼》、《花鸟舅爷》、《过失》、《老渡船》、《一个好朋友》、《银狐》、《上马石》、《柳叶桃》、《看坡人》、《乡虎》、《生活》、《成年》、《扇子崖》;《雀蓑集》于1939年5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属文季丛书之四,内收散文17篇,作品有《雀蓑记》、《井》、《马蹄》、《树》、《荷叶伞》、《绿》、《通草花》、《影子》、《雾》、《山水》、《山之子》、《回声》、《谢落》、《路》、《花圈》、《宝光》、《扇的故事》)。三本集子的主要内容大多是关于乡土记忆的。一个人对故乡的思恋不可能仅只是一种抽象的感情,它往往要落实到一种具体的事物上。李广田在作品《无名树》中有这么一段精彩描述:“说起‘故乡’两字,总连带地想起许多很可怀念的事物来。我的最美的梦,也就是我的幼年的故乡之梦了。”这些具体事物大致不外故乡的人事和景物。既由于空间的阻隔,又由于时间的阻隔,作者往往和自己的故乡形成为一种想象被想象、关照被关照,审美被审美的关系。故乡已不仅是一种地理上的位置,他更代表了作者一种精神寄托、灵魂释放的方式,是作者所向往的生活意义的源头、作品叙述力量的启动媒介。作者对故乡无意识的主动改造往往就会使作者创造出一种故乡的神话。李广田先生的乡土记忆可分为两大方面:一是故乡的各色人物;二是富有特色的乡土风情。
人物
文学是人学,因为它主要是写人的。
李广田由于特殊的身世和受教育的经历,养成了一种既敏感细心、富有爱心,又坚忍不拔、有正义感的性格,他始终执著的关心着生他养他的大地,始终关心着大地上生活的人们,尤其是下层劳动者。小到先生的老家——黄河与清河之间的土地,大到先生工作生活的地方——济南泰安,李广田都把它作为自己精神的故乡。里面的每一个下层劳动人民都是他描摹的对象,先生要替他们喊出心中的痛苦,宣泄久郁的积怨。李广田写的人物主要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同学、贫苦乡人三类:
家人
李广田写到的家人主要有生父(王者经,稚泉先生)、父亲(明确的说应该是舅父,李汉云)、母亲(明确的说应该是舅母,马氏)、舅父(马长明)、哥哥、弟弟(李广海)、祖母。
写生父王者经的作品主要有《父与羊》和《五车楼》。李广田先生本姓王,名锡爵,一岁时过继给“终年无子”的舅父李汉云,改名李,名广田。十多岁时他知道了这层双重亲情关系,因此经常去生父家玩。由于李广田自小聪明伶俐,生父很喜欢他,自然 王者经会在李广田的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父与羊》和《五车楼》中,王者经是一个半耕半读的农民,早年下东北教过书,还做过地方警察长,平时喜欢喝酒、读陶渊明的诗,喜欢在自己家的花园里独自读书、赏花。他平日里性情比较温和,有一次喝醉了酒,发了脾气,把邻居家一只误闯花园的小羊给打死了,事后非常愧疚。用现在的话说,王者竟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李广田在作品《父与羊》中写到“他娱乐他自己,在寂寞里,在幽静里,在独往独来里。”花园实际上是王者经在生活中经受磨难之后,形成精神生活的独立的封闭的外在象征物,就像陶渊明想象中的“桃花源”,小羊的闯入破坏了他的精神生活“神”式的宁静,又正好喝多了酒,潜意识使他无论如何不能放过小羊,只好遭此惨祸了。《五车楼》正好是写王者经的雄心大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遍历天下山川”和造“五车楼”的计划终未实现,先生过早的去世了,留下了一个破碎的家庭,想来让人心寒。李广田在其《五车楼》中这样写到“长子是一个勤俭朴实的农人,也已经中年了,我见他把稚泉先生窗前的花草移植到坟前去的那心情,觉得可哀。”李广田执著的进取精神应该有他生父的一份寄托和激励吧。
李广田先生在作品《自己的事情》中这样描述父亲:“父亲识字很少,年轻时作过木匠,中年以后完全务农。……是典型的北方农民,忠厚、朴讷、勤劳,节俭,有病不请医生,受欺不敢反抗,除非喜庆丧亡,乡党邻里也很少往来,自给自足,与世无争,这是他们的生活理想。”父亲在李广田的童年记忆里是一个阴沉严峻、脾气暴躁的人,在《悲哀的玩具》里,祖母给李广田捡了一只小麻雀,李广田把小麻雀放在竹筐里准备养着它做自己的玩物,但让下地归来的父亲知道了,发怒的父亲夺过竹筐,仍上了屋顶。文章表现了大人不理解小孩子的寂寞。在作品《过失》中就写到“在当时,确实恨着父亲的。”表现出了自己的反抗和不满。从花鸟舅爷家里移来一棵月季花,李广田把它极仔细地、费力的栽在了窗前,但却被父亲连根拔起,等父亲下地干活去了,李广田把他多年的一个枸杞树给折断了。这是小孩子无可如何的一种幼稚的反抗形式,童年的悲哀和寂寞,由此可见。大人如何理解小孩,人与他人关系应当如何,大约是李广田所思考关注的问题吧?多年后,对父亲的埋怨和不平,已经化作同情和谅解,在作品《悲哀的玩具》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他生自土中,长自土中,从年少就用了他的污汗去灌溉那些砂土,想从那些砂土里去取得一家老幼之所需,父亲有着那样的脾气,也是无足怪的了。”作品《过失》中这样写到:“所担心的,只怕是上了年纪的父亲还难免有一棵枸杞树的记忆。”
李广田的母亲同父亲一样,是勤劳、节俭、本分的农民,一方面顺从丈夫,一方面爱护儿子。在作品《悲哀的玩具》里母亲站在父亲的立场上责骂儿子,作品《过失》中母亲还为儿子隐瞒了错误,尤其是《在别墅》一文,描写的母亲对自己的照顾是无微不至。但是母亲也同样不了解童年儿子的心理需要,好像反而更增加了儿子的寂寞与孤独。和儿子一块玩过的鸡被母亲杀死炖熟并端在了儿子面前。在文中作者这样写到:“我很久的沉默着,望着那碗上的热气向上蒸腾,眼前只是一片模糊。”父母亲的不理解,不支持,使李广田有一种处处不如人的感觉,在群体中常常低首下心,这也影响了他后来的生活态度,作品《自己的事情》中有其清晰的表达。
《花鸟舅爷》写舅父马长明,一生爱花爱鸟,写到:“人倒是一个有心肠的人,可惜命穷”,作品《过失》中也写到:“听说近来也还是在贫困中过着闲散的日子,养养鸟,种种花,也是老境了。”
《投荒者》写自己的二哥王锡侯,童年时像鲁迅笔下的闰土,写到“他把脑袋仰着,眼睛紧盯着远方,紧盯着。我不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只看见,好像连脚跟也要抬了起来,就如一只将要飞去的小鸟,紧张着翅膀。”少年时在县城的小商店里做学徒,过着囚徒似的生活。青年时期到西北边地去开荒,因病客死包头,寄葬在包头镇周围的一座荒山上。李广田和他在北京西直门火车站见过最后一面,他的死使李广田觉得那开荒的事业是一桩很值得冒险的事业,当然更觉得可叹,那兄弟亲情自是溢于言表的,好似叫人不能承受。在《五车楼》中,王者经病重时还经常说:“试想想看,冷风冷雨,让他一个人留在千山万水之外的一座荒山小丘上……”朴素的话语,情感却是万分沉重的,悲从中来,不能自禁。
《成年》是写弟弟李广海的。李广海15岁奉父母之命结了婚。李广田对弟弟的早婚很有意见,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年因早婚变成了一个“成年”,文中写到:“他动作规规矩矩,他说话正正经经,而且无论言语都显得迟缓无力。他常是显得有些沉默,一种忧郁的氛围笼罩着他,使他永远没有眉开眼笑。”文章对儿童少年的教育问题作了反思,并对传统的做法表示了极大的不满,显示了李广田现代性思想的力量。终于在李广田的帮助下,弟弟也最终走出了家门,走向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祖母是李广田童年时的安乐窝和保护伞。寂寞的童年因有了祖母才有了欢乐和笑声。在《悲哀的玩具中》李广田说:“那时候也就只有祖母一个人是爱我的,她尽可能地安慰我,如用破纸糊了小风筝,用草叶作了小笛,用秫秸扎了车马之类,都很喜欢。”《回声》中写到:“祖母的慈心总是值得感谢的,时至现在,则可以说是值得纪念的了。”“在当时,她曾以种种方式使我快乐,……他给我说故事,给我唱谣曲,给我说黄河水灾的可怕,说老祖宗兜土为山的传说,并用竹枝草叶为我做种种玩具。亏她想得出:她又把一个小瓶悬在风中叫我听琴。”从此作品可以看出,可能是祖母启蒙了李广田的文学之心。“她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样子,现在叫我想起来才觉得心惊。而且那又是在冷风之中,她摇摇晃晃的立在椅子上,伸直了身子,举起了双手,把小白瓶向那晾衣杆上系紧。她把那麻绳缠一匝,又一匝,结一个纥瘩,又一纥瘩,唯恐那小瓶被风吹落,摔碎了祖宗的宝贝。她笑着,我也笑着,却都不曾言语。我们只等把小瓶系牢之后立刻就听它发出呜呼响声。老祖母把一条长麻绳完全结在上边了,她摇摇晃晃的从椅子上下来,我看出她的疲乏,我听出她的喘哮来了。”在作品《回声》中李广田这样写到。这简直就是李广田版的“背影”,祖母对李广田的关切之情尽在画面之中,李广田对祖母的深情也是浓浓不尽的。
同学
《记问渠君》记述在济南省立第一师范读书时的一位同学,李广田曾和他一起加入共青团,共同宣传“革命书报”。文章追记某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与问渠君偶遇,大家谈到故乡,原来问渠君已有妻室,但女儿已夭折,妻子时时欺负母亲。家里很贫困,身体有病,而且一直害怕朋友出卖他,揭发他是进步青年,因而一病不起。李广田再到泰安时问渠君已死。在《记问渠君》中李广田这样描写到“当夜,我住在泰山脚下一座古庙了,大概是大雨之后吧,山里的泉水,万马奔腾的向下驰去,发出吓人的声响,又加以松风呼啸,自己就像在海涛中夜行,草间萤火明灭,时有虫声如诉,这时候,我又想起问渠君那一幅可悲的样子来了。”环境描写的象征、暗示作用更增加了大革命失败后知识青年处境和结果的悲凉。
《秋》所记的是另一位同学万叶君。万叶君同叙述者陵君曾组织文学社团“春草社”,而且使“春草社”变成了一个“革命的集团”。后来社员有的被迫休学,有的被逮捕入狱,万叶君在着这困境中自食其力,继续写作,娶妻生子,进入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院。但另一方面,万叶君因不能解决生活的问题,经常同妻子斗气,最后竟双双离家出走。文章流露了作者一种怀旧的情感,但也表达了对知识分子生活道路的忧思。
《黄昏》中那位寂寞的朋友,也是时代的产物,他已经开始让李广田思索“那沉默的空气,那闭塞的氛围,我想着,我可能用什么东西来打破那紧压着我们的‘力’吗?”《浪子递解记》中的年轻“浪子”,是李广田的同乡,在别人眼中不务正业的“浪子”,在他眼中却是一位对世界存有幻想,敢于冲破俗念的和善柔顺的青年。这表现了李广田不安于现状,要勇敢闯世界的思想。
乡人
这一类人物是李广田写作关注的中心,他们往往是一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下层人民,即使是那地位比较优越的,生命的后期也是破败了。
《柳叶桃》是写一个女戏子,生于贫寒农家,被送到戏班里,以头号花衫闻名,后来被富家子弟买来作为继承香火的工具,由于不能生儿育女,最后发疯而死。这是对旧社会的血泪控诉,是李广田版的“祥林嫂”。《老渡船》写故乡的一个铁匠,作品中这样写到:“天天负了一身别人的重载,耐劳、耐劳,耐一切屈辱,而无一点怨尤,永被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任意渡到这边,又渡到那边。”这是北方朴实农民典型的人生写照,内含了作者悲伤的同情。
《看坡人》和《生活》都写瞎子。《看坡人》中的主人公本是一个“聪明漂亮”的男人,因诱骗妇女,遭受村民的私刑,被挖去了双眼。他凭着一副硬骨头,靠说书、卜卦养活妻儿,最后当了看坡人,负责巡逻田地,向贫困的或富有的人家讨饭吃。在一个令他残废的环境里,看坡人顽强地活了下来,那种生命的挣扎和生存的执著让人肃然起敬。《生活》里也写了一个性格顽强的瞎子,在买水果时甚至还怀疑水果贩子欺骗他。命运对他们如此不公,但他们是想法设法地活了下来。通过他们,作者表现了北方农民那种与命运、与环境抗争的不屈精神。
现代著名散文家,中国散文学会会长林非在《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中这样描述《山之子》:“先是勾勒万丈峭壁底下的山涧,渲染它的异常险峻,然后又把泰山绝顶作为背景,刻画了一个哑巴的形象,作者称他为‘山之子’。他的父亲和兄长,都是在悬崖上采撷百合花摔死的,哑巴为了养活全家老小,继续在这条通往死亡的道路上攀援着。作者歌颂了劳动者的纯朴、善良和勇敢。”《山之子》被称为现代李广田版的“捕蛇者说”。
其他还有很多这类人物,《种菜将军》中的由盛而衰的“伏波将军”,也即《乡虎》中晚境凄凉、在狱中度过的“武爷”。《他们三个》中凄苦的老人;《一个好朋友》中立足自己的职位拼命谋取私利而生存的张排长;《银狐》中习性古怪的孟先生和孟太太;《上马石》中老是讨论“谁先走(死)”的鬼话老人;《谢落》中老是患神经病的瞎妇人。可以说他们都是一些需要爱心去关照的人物,是李广田使他们得以发出自己的声音。《枣》是一篇具有象征性的散文,傻子为了追求自己心中甜美的事物,毅然放弃了长年与自己为伍的粪篮和粪锸,把“自己的一个笑脸送给了黄河”。文章写出了对乡村的一种反叛,这大概是李广田对乡村的另一种态度吧。
乡土
李广田既是描写各色人物的高手,又是描绘乡土风情的的行家。他的散文乡土特色,除通过故乡的人物表现出来的以外,另一个就是通过富有地方特色的风景、动植物、风俗、人情等表现出来。
《画廊》是故乡的民俗风情画,写了故乡赶集卖年画的的场景,里面既有乡村的风俗,又有历史积淀下来的民间故事,还有故乡人的生活情趣,真可谓民俗的画廊展览。风情民俗也得通过人表现出来,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带有特别的意味,作品中有一段写得活灵活现,又土味盎然:
画呢,自然都很合乡下人的脾味,他们在那里拣着,挑着,在那里讲图画中的故事,又在那里细琢细磨得讲价钱。小孩子,穿了红红绿绿的衣服,仰着脸看得出神,从这一张看到那一张,他们对于《有余图》或《莲生九子》之类的特别喜欢。老年人呢,都衔了长烟管,天气很冷了,他们像每人擎了一个小小的火炉似的吸着,暖着,烟斗里冒着缕缕的青烟。他们总爱买些《老寿星》、《全家福》、《五谷丰登》或《仙人对棋》之类。一面看着也许有一个老者在那里讲起来了,说古时候有一个上山打柴的青年人,因贪看两个老人在石凳上下棋,竟把打柴回家的事全忘了,一局棋罢,他乃如一梦想来,从山中回来时,无论如何再也寻不见来路,人世间几易春秋,树叶子已经黄过几十次又绿过几十次了。讲完了,指着壁上的画,叹息着。
《野店》是一幅乡野的美丽纯情风俗画,同时又是一首田园牧歌,那种人情味恐怕也只有我们纯朴的邹平人才有的吧。作品中写到:
在这样地方,我很少感到寂寞的。因为既已疲劳了,你需要休息,不然,也总有些伙伴谈天儿。“四海之内皆兄弟呀。”你会听到这样有人大声笑着,喊“啊,你不是从山北的下洼来的吗?那也就算是邻舍人了。”常听到这样的招呼。从山里来卖山果的,渡了河来卖鱼的,推车的、挑担的、卖皮鞭的、卖泥人的,拿破绳子换洋火的……也许还有一个老学究先生,现在却做着走方郎中了,这些人,都会偶然的成为一家人了。他们总能说些慷慨义气话,总是那样亲切问候地相照应,他们都很重视这些机缘,总认为这也是有神的意思,说不定是为了将来的什么大患难,或什么大前程,而才有了这样一夕呢。如果是在冬天,便会有大方的店主抱了松枝或干柴来煨火,这只算主人的款待,并不另取火钱。在和平与温暖中,于是一伙陌路人都来烘火而话家常了。
《桃园杂记》更是我们典型的邹平风情画。李广田先生用了丰富的植物学知识来介绍邹平名产“齐东桃”,在为故乡自豪的同时,也开始为家乡的衰落而忧愁,那早年美好的桃园记忆好似是为破败的乡村遥遥地招魂,在作品中他这样写到:
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时候的雨后天气,天空也许还是半阴半晴,有片片灰云在头上移动,禾田上冒着轻轻水气,桃树柳树上还带着如烟的湿雾,停了工作的农人又继续着,看守桃园的也不在躲在园屋里。这时候每个桃园都已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小屋,有的用土作墙壁而以树枝之类做顶棚,有的则只用芦席做成。守园人则多半是老人或年轻姑娘,他们看桃园,同时又做着种种事情,如绩麻或纺线之类。落雨的时候则躲在那座小屋里,雨晴之后则出来各处走走,到别家园里找人闲话。孩子们呢,这时候都穿了最简单的衣服在泥道上跑来跑去,唱着歌子,和“光光多锄”互相应答,被问的自然是鸟,问答的言语是这样的:
光光多锄,
你在哪里?
我在山后。
你吃什么?
白菜炖肉。
给我点吃?
不够不够。
……
当“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时候,附近两河的码头上是停泊了许多帆船的。从水路再转上铁路,我们的桃子是被送到其他城市人民的口上去了。我很担心,今后的桃园会变得冷落,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多吆吆喝喝得肩挑贩,河上的白帆也将更见得稀疏了吧。
《回声》所写的景象也带有邹平的特有风情,作者充分利用自己想象的创造力,把黄河大堤及上面的电话线、电话线杆比作一张长琴,文章中这样描写:
黄河是从西天边一座深山中流来,黄荡荡如来自天上,一直泄入东边的大海,而中间呢,中间就恰好从外祖家的屋后流过。这是天地间一大奇迹,这奇迹,常常使我用心思索。黄河有多长,河堤也有多长,而外祖家的房舍就紧靠着堤身。这一带居民均占有这种便宜,不但在官地上建筑房屋,而且以河堤作后墙,故从前面看去,俨如一排土楼,从后面看去,则只能看见一排茅舍。堤前堤后,均有极整齐的官柳,冬夏四季,都非常好看。而这道河堤,这道从西天边伸到东天边的河堤,便是我最喜欢的一张长琴:堤身即琴身。堤上的电杆木就是琴柱,电杆木上的电线就是琴弦了。
最奇的一篇是《山水》,文章讲述了祖先如何改变不利的地理环境,使平原成为有山有水的地方。这实际上是早年的乡民为对付黄河发大水决堤而设计的一项避难工程,李广田通过想象,结和民间的传说,描述了祖先在漫长的寂寞里开发故乡平原的历史,揭示了平原人心中的“山水”。作品中这样写到:
我们的祖先想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他们的天地,于是就开始一件伟大的工程。农事之余,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凡是这平原上的男儿都是工程手,用铣,用锹,用刀,用铲,用凡可掘土的器具,南至小河,北至大河,中间绕过我们祖先奠定的第一个村子。他们凿成一道大川流……可以垂钓,可以泅泳,可以行木船,可以驾小舟,可以看河上的云烟……他们用大车,用担子,用篮子,用布袋,用一切可以盛土的东西,运村南村北之土于村西。他们用先前开河的勤劳来工作,要掘的深,要掘的宽,要把掘出来的土都运到村庄的西面。他们又把那河水引入村南村北的新池,于是一曰南海,一曰北海,自然村西已聚起了一座十几丈的高山……他们远去西方,采来西山之石,又到南国,移来南山之木,把一座土山装点得峰峦秀拔,嘉树成林。年远日久,山中梁大柴薪,均不可胜用,珍禽异兽,亦时来栖止,农事有暇,我们的祖先还乐的扶老提幼,携酒登临。南海北海,亦自鱼鳖蕃殖,萍藻繁多,夜观渔舟火,日听采莲歌。
《平地城》写济南的传说,那诡奇的民间想想充满了朴实亲切的情调,这标志着李广田开始把自己的故乡往外拓展,到《银狐集》中的最后一篇《扇子崖》已是写泰山风情的了。有一段时间李广田经常往来于济南泰安之间,泰山灵秀的自然环境,又加上新婚不久,甜蜜爱情的滋润,使他朴实的创作基调中又添加了温馨的情味、轻快的节拍和空灵的意境。著名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李岫教授(即李广田先生的爱女)在其《李广田研究资料》(宁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中谈到这段创作时指出:《雀蓑记》“里面很多文字是记述泰山,或是在泰山上写的。《扇子崖》就像《银狐集》与《雀蓑记》之间的一个自然的纽带,把‘地之子’带进了‘山之子’的境界……从父亲的故乡那个朴野的小天地,来到岱宗名胜的泰山,父亲的生命的一部分曾熔铸在泰山的生活里。泰山以它天赋的灵秀哺育了作家的情思,他对泰山的峰峦流水、苍松翠柏、一山一木都有着母子般的深情。”这种类型的作品包括《扇子崖》、《山之子》、《影子》、《雾》等,都以泰山为背景。无论是写哪里,李广田都能妙笔生花,随意点染,诚朴叙述,把一片风情表现得形神兼至。如《山之子》中写人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