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历史上的15-17世纪,被称为大航海时代,也叫做探索时代或地理大发现时代。这个时期,欧洲的目光开始由封建落后的领土争夺转向外界的探索与发现,其中涌现了许多著名的航海家和冒险家,比如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等,在航海技术的发展和这些先驱的引领下,欧洲人发现了许多之前不为人知的地区,使得人类对于地球的认识产生了飞跃。伴随着新航线的开辟,东西方的贸易也不断繁荣起来,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开始出现。这个时期的欧洲发展极其迅速,奠定了后期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等列强先后崛起的坚实基础。
在这样的大时代、大发现、大发展的时代背景下,欧洲的经济、科技、文化等都出现了大幅的飞速跃进。军事技术也同时获得了长足的进步,金属冶炼的技术突破、武器制造水平的提升尤其是火器有了高度的发展和进步,发生了火器革命,枪炮技术快速崛起。
军事上有句俗语,技术决定战术。伴随着军事技术的大发展,欧洲军事力量的战术体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时战场的时代背景是,一方面冷兵器继续占据战场的主角,另一方面火器的逐渐加入开始打破原先的战场平衡,到15世纪之后,欧洲战场开始普遍出现冷热兵器混杂交替的现象,以重甲骑士为代表的旧式军队越来越不合时宜,原先的封建采邑农兵制度也显得相当落后,曾经无敌天下的中世纪骑士的精良铠甲在火枪火炮面前越发力不从心(尽管板甲的发明延续了重骑兵的存在),甚至不堪一击,难怪后来恩格斯会说“火药把骑士阶层击的粉碎”,而手工业、工业的大发展,也使武器装备的大量研发和制造成为可能,时代呼唤新的军事组织和战术形式。这中间出现很多新的军事制度和战术,比如著名的瑞士长矛方阵,瑞士人通过合理的组织和严格的训练,把中世纪军队所不具备的高度纪律性和斗志融入自己的军队,从而把长矛这样古老而廉价的兵器的战力发挥到了极致,有效克制了重骑兵的突击,但是这种战术却没有能够很好的吸收当时逐渐崭露头角的火器的力量。而到了16世纪初期,西班牙大方阵就此诞生了。
这里先说一下西班牙历史上伟大的军事家贡萨洛.费尔南德斯.科尔多瓦,也就是著名的西班牙大方阵的创始人。在14-15世纪,欧洲战场雇佣兵大行其道,其中以瑞士雇佣兵、德意志雇佣兵最负盛名。而当时的西班牙陆军和多数大陆军队不同,西班牙拥有独一无二的步兵常备军,贵族都是指挥步兵的,骑兵则主要是使用弓箭的轻骑兵(学习的摩尔人),不像法国等以重骑兵为主。在15世纪末法国和西班牙的战争中,贡萨洛发现,西班牙军队原先装备的用来对付摩尔人的长剑和圆盾在没有强力远程火力支援的情况下和瑞士长枪兵对抗是毫无胜算的,而随着火器的发展,中世纪古老的作战方式也已经过时,火绳枪的巨大威力今后必将大行其道,火力才是军队打击力的倍增器,因此必须对军队进行大力革新(当时美洲银矿还未开采,西班牙算不上富裕)。于是他在得到了西班牙皇室支持的情况下,就此开始构思并建立了一套完全不同的作战方式。
贡萨洛研究了瑞士人和意大利人的战术特点,吸收其优点结合西班牙军队自身开始了改革。他认识到了火绳枪的威力,也认识火枪手射速低的弱点很容易让其成为对方的打击对象,所以为了提高火器的打击力和生存力,必须建立新的战术队形。他首先让军队完全抛弃了高价的十字弩,让三分之一士兵用上了火绳枪和佩剑,再学习瑞士人,让剩下的士兵全部装备长矛。但贡萨洛并不是让士兵单纯的学习瑞士长矛兵组成密集方阵,而是让士兵组成线列阵,前4排火枪,后8排长矛,由于单个火枪手占据的空间比弩要小,因此可以排成更密集的横队发挥火力,并且贡萨洛还发明了当时具有重大革命意义的后退装弹战术(类似三段击)以弥补火绳枪射速的不足。当时贡萨洛设计的步兵队形不是用来进攻的,也不会发动瑞士人那样的长矛突击,他安排长矛组成防御阵型阻止对方骑兵的对己方火枪手的突击,同时他更加重视也擅长利用工事的作用,一有空就挖掘工事,控制后勤要点和掩护炮兵,难怪西方称贡萨洛是壕沟战之父。担任进攻的则是骑兵,贡萨洛让骑兵丢掉弓箭,换上短火枪和长剑,只装备胸甲和头盔,这完成了轻重骑兵的结合,在当时是对骑兵的一次很前卫的改革。这在当时是史上第一支名副其实的火器化军队,也是西班牙方阵的前身,贡萨洛独具匠心,眼光长远,颇具凯撒遗风,不愧是西班牙最著名的军事统帅。
1503年,在那不勒斯,贡萨洛亲自训练的新式军队遭遇了老劲敌法国人,尤其是法国军队中令人生畏的瑞士长矛兵。战役中,贡萨洛坚定执行固守要塞+骑兵骚扰的方阵,逼迫后勤困难的法国军队接受会战。结果,法军正面攻势被占据工事的西班牙军队遏制,迂回的骑兵也遭到西班牙骑兵的驱逐,在近身肉搏中,法军精锐的重甲长矛骑兵居然被用刀剑的西班牙轻骑兵杀的大败,而所向披靡的瑞士长矛兵尽管凭借强悍战力攻入西班牙阵地,战事一度胶着,但在贡萨洛步兵骑兵的联合打击下,瑞士人也最终落败。此战奠定了西班牙军队后来强大的根基,也成了瑞士长矛兵衰败的标志。确实,西班牙的胜利是有里程碑意义的,贡萨洛组建的新式军队结合野战工事具有攻守兼备的能力,充分发挥了火器的威力,而瑞士长矛兵引以为豪的战场机动和长矛冲锋在火器打击下也威风不在,长矛已经沦为辅助兵器,瑞士人靠长矛方阵密集冲击的时代一去不回了。
1505年,贡萨洛总结了在那不勒斯的经验,经过西班牙北部阿拉贡国王费迪南二世的批准,将所属的军队编成了20支部队,也称纵队。每个纵队约1000-1250人(混编有长矛兵、火绳枪兵、剑盾兵等),每个纵队又分成5个连队。这种纵队从它实际作战任务看,相当于现代军队团或者营的编制。这是自罗马时代之后,西方第一次将大队、中队的步兵编队形式引入军中,根据兵器的使用理论建立起西欧第一支正规的战术编队。在后来的20年里,西班牙人又对这种军队编制进行了改进,采用了步兵团的编制,每个步兵团下辖几个纵队,后来规范为3个纵队,每个步兵团3000人。这样,真正意义上的西班牙大方阵就出现了。
西班牙方阵在当时的意义在于,它充分结合了当时火器的远程威力和长矛、长剑等冷兵器的突刺能力,在那个火器还并不十分普及的时期,首先将时代所赋予的战争条件加以整合和合理配置,从而达到了战术上一个阶段性的高点,并将旧时代的军队送入垃圾堆,可以这样说,西班牙方阵是当时冷热兵器的交替达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而它本身强调的绝对的纪律性也成就了近代化军队坚实的基础。
西班牙方阵列阵图
方阵长矛对抗骑兵
在16世纪的一段时间里,西班牙的这种军事体制几乎统治了整个战场,随着兵器的不断发展,大方阵里的火绳枪兵比例不断增加,和长矛兵的比例达到接近1:1。整个16世纪下半叶,西班牙军队都威震全欧。战场上,步兵方阵的长矛兵排成密集的三个横队,每队正面50-60人,纵深20列,在长矛阵四周是排成密集队形的火绳枪兵。这种坚固而具有机动能力的阵型,宽约150米,纵深100米。在方阵四周外侧,还各排列着小队的火绳枪兵,同时还安排有一些独立的分遣队(早期主要是由剑盾兵组成)。
西班牙大方阵整体效果图(图中有4个步兵方阵)
从上图可以看出典型的西班牙大方阵的战术思想。以步兵方阵为核心,稳步推进或固守阵地,而以火绳枪和火炮为主要远程打击力量,骑兵作为预备队安排在两翼和侧后,随时应对敌方的包抄兵力。这样的阵型,充分发挥火力打击力量,依靠兵种之间的相互配合,达到一种战场上的互补和战斗力加成。这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军事思维。
方阵中的火绳枪兵(注意他们用的穆什克特重型火绳枪,须用支架辅助射击,威力巨大,可击穿骑士的板甲)
在16世纪后期,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前进,欧洲各国都得到了大力的发展,彼此之间争夺殖民地以及霸权的战争也不断。在和西班牙的战争中,欧洲各国相继认识到了这种新式军事体制的优点,纷纷抛弃的旧式的军队体制,效仿西班牙建立了类似的军事编制。
但是,历史的车轮是不断向前进步的,随着技术和战术的进一步发展,西班牙方阵密集的队形渐渐变得不合时宜,由于火器威力和精度的不断增加,在火炮的打击下,长矛兵要维持密集阵型需要付出很大的伤亡,而方阵本身机动性和灵活性差的弱点也逐渐暴露无遗。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中,“北方雄狮”古斯塔夫(瑞典国王)创造的新型线式战术表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极大的震慑了欧洲诸国,西班牙方阵逐渐开始没落。发生于1643年的罗克鲁瓦战役似乎成为了西班牙大方阵的绝唱,法西再次交战,代表了当时西班牙最精锐的军事力量的弗兰德军团(号称“步兵之花”)被法国大孔代亲王指挥的法军击溃,西班牙方阵遭遇了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大败。从此,西班牙大方阵称雄欧洲的时代基本宣告结束了,全欧洲都开始寻找新的、可行的战术思想。
(注:我后期又了解了些资料,认为罗克鲁瓦战役虽然西班牙方阵战败,但说此战就是“西班牙方阵的末日”确实有点过头。确实,当时造成西班牙军队失败的原因很多,随着时代的推进、武器的进步,越来越多的正规部队投入战局,战线越来越宽,军队的职业素养也普遍越来越高,像西班牙方阵这样单靠一部分精锐步兵就想赢得一场大的战役胜利就变得越来越难。西班牙方阵称雄一时,依靠的是西班牙人对于技术、战术发展的先知先觉的眼光,和西班牙士兵相对优秀的战斗素质,但是时代是发展的,当其他国家的军队素质也提高后,当西班牙的战术体系被各国熟知后,西班牙军队素质优势也就越发的减弱。罗克鲁瓦战役中,西班牙步兵方阵本身并没有过时,他们依然抵挡住了法军不断的冲击并造成法军相当的伤亡,但在学习了方阵战术的法军步兵和法军强大的骑兵面前,仅靠步兵方阵本身已经不足以赢得战役胜利了。
罗克鲁瓦战役后,法西还发生了多次交战,西班牙方阵依然多次击溃法军,说明方阵战术本身没有老。但是罗克鲁瓦战役的意义在于,法军最起码找到了克制西班牙方阵的方法,而西班牙方阵的战术优势也逐渐抵消,这场战役成为了西班牙方阵从巅峰开始滑落的起点但并不是这一战术体系的终结点。
从更大的角度来说,到了17世纪上半叶,欧洲的资本主义发展已经到了相当的高度,大国之间的关系也不断变化。西班牙在16世纪的霸权除了它先进强大的军队之外,还有就是美洲不断运回的金银,有力的支持了西班牙不断的对外战争。但是,随着各国的相继崛起, 西班牙的优势逐渐丧失,1588年爆发的英西大海战,西班牙“无敌舰队”大败,从此,西班牙的霸权开始逐步走下坡路,美洲运回的金银越来越少,而不断的战争也耗尽了西班牙的国库,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西班牙的军事体系开始日渐孱弱,在那么被击败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而且,随着各国经济和政治制度的发展,军事技术和战术的革新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各种新式武器和队形不断出现,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在17世纪初就开始采用更轻更易发射的簧轮式火枪,机动性和精度都更高的野战火炮也出现在战场上,火枪的制造能力大幅提升,使得火枪的大规模配备也成为了可能,以及后来刺刀、燧发枪等的发明,长矛兵被淘汰了,骑兵的战术和组织性也得到了空前提高,总的来说,当时欧洲军队的发展已开始明显的近代化趋势了,而依靠长矛、火枪混合配备的西班牙方阵的使命也就走到了尽头,事实上,到1700年线列阵型出现后,西班牙方阵就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我们应当记得,尽管西班牙方阵的淘汰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但是西班牙人创造的这种在当时十分先进的战术体系,确实对人类的军事文明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尤其是使军事组织学上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对后来兴起的线列战术、纵队战术等都构成了很好的启发作用。西班牙方阵兴起于冷热兵器的交替,也结束于这种交替,这是人类战争由刀剑长矛的体力对抗过度到火药火器的化学能对抗的过程中所必然留下的痕迹,也是供我们后人不断研究和回味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