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番外*画情二十一
“晓得不?前些日静王爷亲自到咱府上,是为了跟咱老爷提亲。”
“真的?可真是给足了老爷面子了。但……小姐不是许给碧落先生了么……”
“是啊,所以才可惜了呢,老爷夫人不得不推了王府的提亲。”
“怪不到都说,小姐这阵闷闷不乐,便是因了亲事在烦心呢……”
“是啊,她同王爷怎么说也是青梅竹马长大,都道她总有一天是要嫁给静王爷的,谁知……”
一路嘀嘀咕咕,一路那些丫鬟的脚步声同她们细碎的说话声一道在院墙外渐渐走远,朱珠睁开眼,被阳光蛰得两眼微微发疼,便翻个身坐了起来。
怀中一幅画由此掉落到地上,小莲闻声进屋,见着地上的画,叹口气拾起来摆到桌上,边伺候着朱珠起身,边埋怨道:“小姐整日浑浑噩噩,茶饭不思,您瞧镜子里这脸色,哪还有这画中半分红润,若是叫老爷夫人瞧见,少不得要将小莲一顿责骂……”说着,见朱珠径自望着桌上那幅静王爷赠的画出神,便不再吭声,只默默替她梳洗干净,一转头便见她站起身朝屋外走去,忙追上前问:“小姐是又去给少爷问安么?”
朱珠点点头。
“不如先用了点心再去可好?”
“不饿。”说罢跨出门槛一路朝斯祁复住处走去。
小莲见无法说动她,只能匆匆卷了个馒头在她身后跟着,一路少不得又将她埋怨几句,她却始终充耳未闻。直至进了斯祁复的屋门,那丫头才不得不留在门外候着,见怀中馒头已经变凉,便一边继续自言自语埋怨了几声,一边格吧格吧将那馒头一口口吃进了自个儿的嘴里。
屋内斯祁复一人靠在床上闭着眼,似乎睡熟着。
他自被碧落从死亡边缘救回后就整日这样嗜睡,碧落说那是他伤及太多元神的缘故,只需继续静养一阵,便可逐渐恢复过来。
脸上伤痕倒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全因碧落每日给的药方泡的水给他洗着,效果奇好,令那张脸已几乎完全恢复了原先清俊的模样,只是原本他身旁整日守着曾韶卿替他擦上擦下,现今擦身用的脸盆和毛巾都在,人却已化作一缕香魂。
思及此朱珠不由轻轻一声叹息,正要转身出门,忽见斯祁睁开了眼径直望向她,用他沙哑的嗓音轻轻道:“你在?”
朱珠停下脚步点点头:“过来给哥哥请个安,没想到把哥哥吵醒了。”
“没事,”他牵了牵嘴角勉强撑起身,朝边上椅子指了指:“本就没睡着,既然来了,坐会儿再走吧。”
朱珠依言坐下。只是每日来看他,总见他昏睡着,如今突兀见他醒来,一时倒也不知同他说些什么,便垂着头不声不响,一边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
“你嫂子呢?”这时突兀听斯祁复问了句。
她一口茶水卡在喉中几乎呛住。
闷了半响方才慢慢将那口水咽进喉咙,她转头朝斯祁复望了望,道:“哥哥忘了么,嫂嫂已经……”
后面那些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在欲待出口的时候,斯祁复面色一变,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于是她知道兄长已是记起来了,便再次沉默下来,正想着该怎样将这话题引开,忽听他低低一声苦笑,道:“……这些天每次醒来,我似乎总忘了她已经没了这件事。”
“嫂子在时哥哥总忘了她就在身边,现在不在了,哥哥却又忘了她已离开的事实么?”闻言朱珠不由淡淡责了声道。
斯祁复听后一阵沉默。
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窗外,怔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手从被子中慢慢移出,移到朱珠近前,紧握着的拳翻转过来,露出里头被捏得皱巴巴的一方帕子:“这是你嫂子遗落在这儿的,他们整理床时没瞧见,被我收在了这里。”
人已走了,还留着这个做什么?见状朱珠想问,但望着斯祁复那双无神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默默坐着,将头别到一边。
“你说人怪不怪,朱珠……”似乎觉察到她心中所想,斯祁复望着她,慢慢道,“那些日子,你嫂子在时,我好像总也无法看见她……有时甚至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似的,还总想着,若真有一天她真的不在了,该多好,该多好……忽然有一天,她真的不在了。就在前一日她还在给我擦着脸,擦着身体……忽然间她就不声不响再也不会出现了,但我突然间,却好似满世界都能瞧见她似的……”说到这儿,斯祁复挣扎着坐直身子,朝他床尾处指了指:“有时看到她在床那头坐着,有时看到她呆呆看着我,有时候又像你这样呆呆看着窗外……我想叫她过来,挨着我坐近些,好让我仔细看看她,但她就是听不见。我也看不清楚她的脸,有时候好像能感到她在对我笑,真奇怪,朱珠,你见过她笑么,她笑起来真是很好看……”
说到这儿,他忽然沉默下来,紧紧抓着手里的帕子朝它看着,过了半晌,呵呵笑了一声,将那帕子揉到自己脸上,一字一句道:“人好贱。”
不知为什么,一听这三字朱珠两眼不由自主烫了起来。
于是轻吸了口气,她试图打断这番谈话,一抬头却见他直愣愣朝着手中的帕子望着,便没能说出话来。所幸他也没再继续说些什么,那样彼此沉默了好一阵,正打算起身告辞,便见他回过头,轻声问了句:“丧事办得怎样……”
“阿玛说了,仪式是必须按着祖宗规矩来,隆重置办的。也已差了人去了曾家报信,这些天那边该有人过来了……”
“……如此,甚好……”边喃喃说着,边朝床上躺了下来,似乎乏得有些说不动话了,但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在朱珠站起身时抬眼望向她,道:“额娘说,这一回我身上蛊毒发作,全是因了你应允了碧先生的求亲,方请得他出手。是这样么,朱珠?”
朱珠微微一怔。
随即咬了咬唇低头不语,见状他一声苦笑,摇头道:“我连累了你嫂子尚不够,还要连累你一辈子么。”
“……哥哥何出此言……”
“你不要以为旁人什么也不知道。我知晓前些日静王爷来府上跟阿玛提亲了,也知小时候,无论是他来咱府上,还是你去紫禁城,虽你总口口声声地说怕他,却总爱前前后后跟着他……”
“哥……”
“静王爷和碧先生,你究竟愿意嫁给哪一个,朱珠?”
如此直接一句话,问得朱珠几乎掉出泪来。
却又只能生生忍住了,勉强自嘴角挤出一丝笑,望着她兄长道:“婚姻大事我等自是做不了主,但凭爷娘决定便是了。他们觉得好的,自然是好的。”
“我只问你自个儿心里究竟想要嫁给谁。”
再度逼问,终将朱珠眼里的泪给逼了出来。
无法回答,只望着斯祁复那双眼无声抽泣着。见状斯祁复重重吸了两口气,颤着声道:“你自不要管我了,喜欢谁便跟了谁,须知一生的无心无情,生不如死……”
“哥!”不由自主一把打落身旁的茶盅,朱珠朝他大叫了一声。“许都许了!怎可言而无信!况且碧先生也是知书达理!一表人才!有礼有节!我……我……我!!”
连说三声‘我’,却突地什么也说不下去,只朝着那一脸苍白的斯祁复用力跺了下脚,转身逃一般便朝屋外冲去,任是斯祁复在屋内用尽了力气想叫住她,头也不回。
直至奔到门口处,许是整个上午粒米未尽,又骤然间气急攻心,眼前突然间天旋地转般昏黑起来,慌忙搭着门框勉强站稳了,隐隐见到小莲闻声急匆匆朝自己扑来,一头便朝她怀里倒去,随即人事不省。
那样昏昏然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鼻中透进一股薄荷的淡香,方始慢慢醒转过来。
朦胧中依稀辨清是躺在自个儿屋内的床上。床边坐着个人,低头朝她看着,初时以为是小莲,便将那伸在自己额上探着体温的手握住了,迷迷糊糊道:“小莲,我有些透不过气来,你且托我起来……”
对方依言托住了她后背,将她半个身子稳稳自床上托了起来,让她头朝自己肩上搁着,一边在她背上轻轻一阵揉捏。
随着那股不过硬不过软的力道,登时让一口憋在胸内的闷气从喉咙里直透了出来,朱珠得以用力缓了口气。
而神智略一清醒立即觉察出这肩和肩上气息的不同来。
不由令她大吃一惊。
慌忙一把将那人推开,身子急急后退,指着那人脱口道:“谁?!”
待到看清面前这人,更是惊得脸一下转了色。
青一阵,红一阵……
直到胸前一口气随着激烈的情绪喷涌进喉咙,才猛喘着,望着他颤声道:“碧……碧先生,你怎的会在这里……小莲呢……小莲呢!!”
“小莲煎药去了。”望着她仓皇如惊弓之鸟般眼神,碧落不动声色道。
一边朝后退开了一些,在一个令朱珠稍许冷静下来的距离,他笑了笑:“人是铁,饭是钢,姑娘原本体弱,现今整整一上午至今粒米不沾便到处走动,怎的叫自个儿身体承受得住?”
“……不饿。”
“饿过了头,自是感觉不到饥饿的了。”
“……先生怎会在此,是来给我家兄长复诊么?”
“来给你家兄长复诊,顺带再替姑娘把个脉。”
“朱珠无病,不需把脉,先生请回吧。”
“双目无神,面色萎黄,脉细如丝……这有病无病,倒也不是由着姑娘说了便算的。”
淡淡一句话,堵得朱珠哑口无言。见状碧落站起身走一旁桌边坐下,抬眼望见上面那幅画像,正要伸手取了来仔细观之,瞥见朱珠神色突变,便将手一转,取过边上砚台研了点墨,摊开纸,提笔在上头徐徐写了起来:
“姑娘虽无显著病症,却显见血虚气弱,倘若久久不做调理,日后必然虚症走了实症。今起按着此方连服五日,若面色有所改善,碧落再为姑娘调整用药。”
“烦劳先生了……”
“又察觉姑娘气淤在肝,是有何难以言明的不悦之事么?”
“……先生是医者,当问病症便可,怎的连这种琐事都要盘问。”
“心病且须心药医,姑娘,既有症状显在了身体上,症结所在但说无妨。”
“先生多虑了,朱珠哪有什么不悦到能令身体不适之事。”
“既然如此,为何离上次见到姑娘至今相隔七日,这七日里姑娘每日竟只食一餐?”
闻言朱珠不由一怔:“先生怎会知道……”
碧落没有回答,只将笔往边上一搁,提纸把上面墨迹吹了吹干,“如此不思饮食,是否同上次在下无意中撞见姑娘独自哭泣,相关?”
一听他提起那日栖霞堂外自己哭泣之事,朱珠不由脸色一阵发白。
当即咬着唇沉默不语。见状,碧落微微一笑,再道:“那么再请问,姑娘当日哭泣,又是否是因了斯祁大人谢绝了怡亲王的求亲?”
“碧先生既然知晓,何必再问朱珠。”
“因为碧落只想再次同姑娘确认一件事。”
“何事。”
“姑娘嫁于碧落,可是出于自愿。”
“早已说过,既然答应先生,必是出于自愿。”
“既然如此,那么有句话,碧落当要同姑娘直接言明了。”
“先生请说。”
“姑娘连着七日每日只食一餐,并非不思饮食,而是姑娘一心求死,可是?”
直截了当一句话,听得朱珠身子不由自主微微一颤。
登时只觉得那双一动不动注视在自己脸上的碧绿色眸子,竟似能穿透她身体直刺进自己脑中一般,逼得她承认不可,不承认亦是不可……于是只能一味呆呆朝他望着,直至望见他眼中原本柔如新月般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一抹坚石般的硬冷:
“姑娘一心求死,却又怕死后我放弃医治你家兄长,便以这种方式慢慢拖着,想直等你家兄长完全康复,便可撒手而去。这算盘自是打得极好,但我既以迎娶姑娘作为条件医治你家兄长,必是为了迎娶姑娘你这个人,而不是一具尸体来到身边。无论怎样,望姑娘能谨记这一点。”
“……朱珠不知先生在说些什么……”
“呵……”这话令碧落淡淡一笑。“无论你知或不知,自今日起便按我这方子将药喝了,饭菜一顿顿明明白白地吃了。否则,姑娘身体弱上几分,你家兄长自是会衰败上几分,孰轻孰重,姑娘自个儿掂量便是。“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姑娘。姑娘如此冰雪玲珑,竟到现今仍是未将碧落的话听透么。既然碧某有方式治那蛊毒,又怎可能没有方式将它牵制在你兄长体内,将它调口教成一个说死便死,说活便活的好奴才。姑娘你说可是?”
“先生!”闻言朱珠霍地自床上直扑下地,一把抓住碧落那条随意垂在身侧的胳膊,厉声道:“先生你仍将那蛊留在我哥哥体内吗?!你竟是以此来要挟我吗?!”
“不是要挟。”他看着她面具后那双凄厉的眼,抬腕将她手轻轻一甩:“只是给姑娘提个醒儿,要盘算碧某,姑娘稍嫌嫩着。若还不够明白,那么碧落直截了当同姑娘讲,姑娘这个人也罢,这条命也罢,碧落此遭势在必得,若要轻生,无论婚前婚后,你兄长必将为姑娘殉葬。”
说罢起身,朝着朱珠色如死灰那张脸双眼一弯,竟又弯出道温润如月的笑容来:“姑娘可记着了?”
朱珠哪里应答得出。
只气到全身发抖,抖得双唇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却又有无穷无尽的怒火在喉中蓄势待发,苦于死死被卡着憋着,以至连呼吸都变得异样困难。当下猛一把抓在他衣领上,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只能狠狠将那两片布拽在手心,拽到被汗水潮得湿透,随后使劲将他身体推了推。
却哪里推得动。
他修长身形看似单薄,却竟仿佛一座山石般沉重,狠狠一推之下非但没有撼动他半分,反令自己不由自主朝他身上跌撞了过去。意识到这点朱珠慌忙后退,怎料反被他手一伸,一把将她揽入他的怀中。
“先生放手!”见状她急叫。
不料刚刚奋力一挣,他头一低已用着同她之前相同的力度猛地吻住了她的嘴,又在她仓皇将脸转开之际,用牙狠狠一口咬破了她的唇。
朱珠呆了。
不知是痛呆,还是被他这动作给惊呆。
眼睁睁望着他伸出舌尖在她唇瓣伤口处轻轻一舔,舔下一抹殷红色血,反抹到他自个儿那双妖娆至极的嘴唇上。随后手一松,由着她呆如木鸡的身体散架般垮倒在他脚下。
他便低头径直朝她望着,用他那双抹了她血的唇,对着她微微一笑:“看来是记清楚了。”
说罢,转身径自朝着屋外走去。
直到脚步声自屋外消失,方见小莲端着一碗药从门外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到朱珠身边扑通声跪下,放声哭道:“小姐千万莫要轻生啊……小姐千万莫要轻生啊……”
“你都听见了?”半晌朱珠直愣愣问了她一句。
她立即点头。
“那你便该知道,我是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轻生的了……”
“小姐……”
“你且把药拿来。”边说,边不等小莲将药送到手中,一把将碗取过,径自将里头汤药朝自己嘴里倒了进去。
一口接着一口,仿佛吞着谁的命一般,将这一碗浓黑酸苦的药尽数吞进了自己的喉中。
270番外*画情二十二
时间飞快,转眼到了八月。
天热得整日像团火在烧,无论街上还是宅中都变得异样安静,除了蝉不知疲倦的鼓噪,便几乎听不见旁的声音。
不过提督府近来倒是热闹许多。
自少奶奶曾韶卿的丧事过后,府里上下总被一种无形无状的阴鹜所笼罩着,整天都不见有人露出一丝笑脸。因而一过服丧期,安佳氏便命人将堂房表亲家的一些娘姨们及其儿女接来府上,明着是叙叙旧,实则是想替府中增添些人气,免得眼看朱珠婚事将近,府中仍整日死气沉沉的,端得是不吉利。
于是偌大的宅院因了那些人的到来而重新恢复了点生气。不过热闹归热闹,纵使那些堂表少爷小姐们整日斗茶吟诗说说笑笑,却鲜少能见到府中两位少主子的参与。因斯祁复的身体仍是没有完全痊愈,故而无法亲临作陪,况且妻子刚逝不久,尽管旁人已脱了素服,他仍身着丧装,自是不便会客。
而朱珠则是自从嫂嫂丧事过后便鲜少踏出房门。
不知情的以为她即将出阁故而有所避嫌;明白的,自都知晓她的状况,便也由着她去,想着纵使现下她心有不快,但等上了花轿嫁了人,早晚便也就渐渐习惯了。
唯有小莲整日愁眉不展,真正在为朱珠发愁焦虑着。因她知晓一切远非表面看来那样平静简单,也知小姐此番要下嫁的那位碧落先生,并不是个普通人,也不像外表那样温和礼善。那是一个如此表里不一的人,只是这种事,虽心中明明白白,却只能兀自在心口里揣着,旁人谁都说不得,道不得,因此真真愁煞了这个仅仅十四五岁的小小丫鬟。便同自家主子一样也食不知味,却又能如何是好。
这一日又见朱珠一人呆呆在床上靠着,自晌午起便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于是端了碗银耳羹进屋,一边伺候她吃着,一边忍不住埋怨她道:“小姐这样整日死气沉沉在床上躺着,也不出去走走接接地气,再下去怕是真的要病了。”
朱珠笑笑:“有碧先生的药天天调理着,哪能说病就病。”
“小姐真以为那是仙方么。即便仙方也治不了心里的沉闷,你看外头花开得这样漂亮,你都不晓得出去看看,成日躺在床上瞪着那道天花板,便以为旁人在紫禁城里也同你一样拿无趣折腾自己么?”
“静王爷去了紫禁城么?”脱口问道。见着小莲眼中神情闪烁,方知自己问得有些忘形,便别过头将目光转向窗外。
小莲见状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听说老佛爷跟皇上有些不开心,便惦记得他紧,召去伴驾半月有余了……还听说……”
“还听说什么?”
“听说老佛爷想着要给王爷指婚呢……”
“是么。”
“嗯。”刚才说出那句话来时,小莲原有些担心朱珠的反应,见她只淡淡应了声,便壮了壮胆子,又道:“王爷他总也是要成亲的,小姐……”
朱珠闻言不由朝她看了一眼,随后停下手中勺子,讷讷一笑:“是了,王爷他总也是要成亲的……”
“小姐,总归是没那缘分,便不要成天惦记了。”
“呵……你说得倒是容易。但你却不知,这脑子里头的东西,岂是说想便能不想的……”
“小莲自是不知,但小莲知道小姐若再整日这么想,这么惦念,自个儿身子怎么能好。若碧落先生下回来见着了,怪罪起来……”说到这儿一眼见到朱珠目光中闪过的阴鹜,忙笑了笑,转口道:“说起碧落先生,前阵子他不是去了趟杭州么,便托人捎了些上好的杭州丝绸来,又说天气热,小姐须记着理气,所以还让带了些藕粉来。”边说边往外头跑去,不出片刻取了只红缎缠裹的锦盒,打开,露出里头浅蓝湖绿双色丝绸,明晃晃如两块毫无瑕疵的静水琉璃,轻摆到朱珠面前,啧啧叹道:“先生真是好眼光呢,这样好看的丝绸,刚好给小姐做两身夏装,瞧这颜色,真真好合了小姐的肤色……”
“你若喜欢,自个儿拿去用便是了。”不等她将话说完,朱珠淡淡道。
小莲尴尬笑笑。
片刻默默将锦盒收了,见朱珠端着银耳难以下咽一副模样,便又道:“小姐若吃不下,不如小莲去厨房给小姐调些藕粉可好?
“不用了,你自个儿玩去吧。”
“主子……”一听这话,饶是小莲天生一张喜庆脸,也已不再笑得出来,“哪有主子在屋里闷坐着,丫鬟自个儿出去玩耍的道理……”说着话,一屁股在身旁凳子上坐下,呆呆朝朱珠望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听,小姐,似乎隔壁在对诗呢……以往小姐最爱玩那个,现下离得这样近,却也不愿让小莲陪着一起过去同他们一块儿热闹热闹,总是成天这样闷坐着,小莲虽年纪小,却也知道小姐为何这样不开心,小姐日日夜夜一颗心在静王爷身上,却只能为别人披上嫁衣,自然是开心不起来的。只是如今,木既已成舟,小姐却何必再要自寻烦恼……小姐,有句话小莲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
“……想那碧先生,虽然不是小姐心中所属之人,却也是样貌堂堂,且一手高明的医术,小姐嫁于他,日后必然不会有多大委屈的……”
“你懂什么……”
“小莲自是不懂,也从不知心有所属究竟是个怎样的滋味。可是看小姐整日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觉得即便‘心有所属’是样再好的东西,也让人望而生畏的了。若小姐从未见过静王爷,或碧先生从未想过娶小姐,那何来这样的愁苦,偏偏造化弄人,好端端一段姻缘,牵在了错误的两个头上,可是小姐……除了想开些……却又能如何呢?”
一番话,说得朱珠一阵发愣。
随后朝她默默望了一眼,扯扯嘴角苦笑道:“你这丫头,大字不识一个,道理倒是比谁都明白,比谁都懂。”
“奴婢只是一心想要小姐开心起来……”
“呵……开心……想我现在,确实是预备着要去想开些的,但苦于那念头,那日服一日的念想,总在我这脑子里氤氲不散着。我自是能听进你这番道理,却又怎的去阻止那些念想反反复复在我脑子里消失又出现?小莲小莲,你可知何为身不由己么?”
小莲咬了咬唇,摇摇头:“不知……”
她笑笑:“就好似呼吸,你能屏息上一阵,但能将它止上一辈子么?”
“呼吸是为了活命,念想一个人,却不会攸关性命……”小莲咕哝了句。
朱珠再笑。知是无法再同她继续说些什么,便放下碗勺重新靠回床上,目光转向窗外,不再言语。
“小姐,”见状小莲原预备着起身要走,想了想,又道:“小莲知道自个儿什么也不懂,但有一点小莲清楚得很,过去小姐被那混世魔王折磨得战战兢兢,现今又被他折磨得茶饭不思,浑浑噩噩,那混世魔王果真是小姐命里的克星。只是小姐,既然从小到大总受着他的欺负,何必对他如此惦念,即便碧先生不逼婚,小姐嫁于那混世魔王也是去受气的份,每次想到这个,小莲便总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况且……自小到大我也不净是受他的欺负。”
“小姐此话怎讲?”
朱珠一阵沉默。
原以为她不愿就此对自己说些什么,小莲便也沉默下来,低头将桌上碗碟轻轻收拾了,正兀自用布擦着桌面,忽见朱珠目光一转径自望向她,轻声道:“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八岁那年他将我带去那林家老宅,之后所发生的事么?”
“当然记得,他威胁要收小姐做偏房呢!小莲怎会不记得……”
她嘴角微微一牵,似想起什么,面色红了红,过了片刻讷讷道:“那天我气不过,便将他置放在窗台一只唐代烧瓷给砸了,用那碎片朝他脸上扔了过去。”
“……真的?”
“真的。”
“那魔王岂不是更要恐吓你了?”
朱珠摇摇头。“没有。他脸上被我砸出了血,于是被他侍卫匆匆带走了。隔了两日我又在他骑马时用羊虱子草蛰了他的马……”
“小姐……”小莲一听瞪大眼。
“把他马惊着了,将他甩下了马背。所以至今他右脸侧同左腿处,各有一道伤痕,便是因了我的缘故……”
“小姐……小姐你就不怕那会儿将他摔死了么……”
这话出口朱珠不由噗嗤一笑。一时原本游移在眼中的阴霾似乎隐隐退了退,她目光从小莲身上移开,垂眼想了想后道:“其实原也想过的。只是那天,在他被人从地上搀起来后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指着我对我吼道,你这傻瓜,就不怕这样做自个儿活活被马踏死么?!你还要命不要?!……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想要他死了……”
小莲闻言呆了呆。
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上来,只默默朝朱珠望着,心里突突跳快了两下。
随后见她想了想,又道:“后来有一回,在紫禁城里见到他,那时他腿伤已好了,却见到我总也不跟我说话。我便也不理他,但紫禁城我只跟他一人熟,又只能下意识跟着他……一直跟他到了西膳房,他偷喝老佛爷的贡酒,也给我喝了,我俩就那样谁也不跟谁说话地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酒,谁想不多久都喝醉了,他就背我去了隔壁没人住的偏殿躲着。”
“……那时我还醒着,他却很快在榻上睡着了,你也知道……那时候,也就在他睡着时,我是不害怕他的,所以我跑到他边上,看着他那张脸,看着看着,也不知怎的就偷偷亲了他一下。他什么都不晓得,到现在都不晓得……”
“……小姐……”小莲脸红了起来。想笑,却不知怎的眼角微微有些发热。
“到了十一岁那年,有天,阿玛带我去他家府上玩。婆子领我去找他们兄弟几个,他那会儿不在屋里,我见他屋里多了两个新丫鬟,便笑他怎的一人要那么多人来伺候。婆子笑笑跟我说,姑娘不懂,那是通房丫头来着。”
“虽然那时我尚小,但通房丫头是什么还是知道的,所以一听,突然间便不高兴了。所以那天,一直到快跟着阿玛离开,我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后来临走前,他趁着边上无人,便拦住我,问我做什么总不说话。我说,‘你去同你的通房丫头说便是了。’他怔了,过会儿不知为什么忽然笑起来,随后扯着我的手把我往他屋里拽。我问他做什么,他说,‘总以后你们都要被我收作小的,不如现在一同熟络熟络。’我一听急哭起来。他也不管,硬是将我往他屋里拖。”
“进去后我哭得越发厉害,以为他真是要让我同那两个丫鬟熟络,谁知他却叫了她俩出来,随后对她们道,‘我这小管事婆嫌你俩伺候我人手太多,往后,不用再上这屋里来了。’然后,她俩便走了。”
“真的走了?”听到这儿小莲忍不住睁大了眼问。
朱珠点点头:“真走了。”
“走后,他转过身跟我说,‘瞧,她俩都走了,这会子连个给我叠被子的人都没了。’我一听,想,也是啊。便过去给他叠那刚被叠了一半的被子。可是怎的都叠不好,叠得汗都出来了,一转头望见他在我身后皱眉望着我,好像要同我说些什么。”
“我便问他,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说,我愁。”
“愁什么?”
“愁收你做小似乎也不好,瞧,你连伺候我都伺候不像样。”
“那我能做什么?那时我傻乎乎问他。”
“于是他又笑起来,说,除了福晋,好像还真没什么可让你这笨丫头做的。”
说到这儿,朱珠轻轻吸了口气。抬眼见到小莲目不转睛朝自己望着,目光闪闪烁烁,似有泪水晃动。便朝她笑笑,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细想起来,似乎过了十二岁,他便不再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阿玛也不再带我去他家府上玩耍了,于是见面的机会亦变得稀少。却总也忍不住时不时会惦念起他,即便后来他突然去了法兰西,整整四年没有一点儿音讯,总还是能有个念想……呵,谁想而今,却连那一点点念想也是不能的了。”
“小姐……”听到这里眉心一蹙,小莲低头轻轻抹了下眼角的泪:“别想了,再想下去心里头会更难受。”
朱珠却仿佛没有听见,只带着脸上那丝笑一动不动望着她,慢慢继续又道:“所幸,哥哥他终是恢复过来了,斯祁家只有他这一个传宗接代的,只要他无事,那怎样都是好的……”说罢,轻轻咬了下嘴唇,将眼里慢慢浮出的那一层泪花硬生生逼了回去,随后坐起身,朝门口处望了一眼:“是谁?”
门外随即传来脆生生一阵轻笑,紧跟着一股香风卷入,一名身着洋装的年轻女子自外头笑盈盈踏了进来:“听提督夫人说你身子不适,所以过来看看,这阵子不见果真是瘦多了,你还好么朱珠?”
“原来是婉清格格……”一眼认出原来是布尔察查氏家的大格格婉清,朱珠立刻下床迎了过去,小莲见状也立即起身,行了个礼后匆匆出去倒茶。一等她身影消失在门外,婉清便自作主张将房门掩了,随后径直望向朱珠的眼,笑了笑道:“北京城里能将怡亲王载静折腾成那样的女人,你还是头一个啊,朱珠。”
“静王爷……静王爷怎的了?”听她这一说朱珠不由慌了神。
随后见这格格再次笑了起来,伸手再她肩上拍了拍:“莫慌,他好着呢,这会儿怕还在宫里陪着老佛爷喝茶谈心。”
闻言朱珠微微松了口气。脚下却不由得一阵发软,便径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原听说他要来提亲,怎的却被你家推辞了,提督大人可真是好挑剔的眼光。”
“……不是我阿玛挑剔……实在是情非得已……”
“为了那御医碧落么?”
“格格自是明白人……”
“呵……那御医我倒也见过,当真是美艳到不可方物,又一手高深医术,你能嫁给他,倒也是非同一般的福气。”
“……格格……”听她这一说,朱珠不由抬头望向她蹙眉道:“格格原是这样想的么?”
“你不这么想?”
朱珠欲待开口,但一眼望见晚清那张明艳的脸,闪烁锐利的眼,便喉咙如同被卡住一般,怎的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只轻轻摇了下头,随后目光转向一旁,笑笑道:“格格来莫非便是为了夸赞朱珠那位未婚夫婿的?”
婉清便也朝她笑了笑:“那是自然,毕竟你那位未婚夫婿,全紫禁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夸。不过……”说到这儿突兀话锋一转,她放眼望了望屋内稍显浑浊的光线,再看了看朱珠的脸色,道:“也快是要当新娘子的人了,怎的脸上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看得好生晦气,难怪你额娘口口声声劝说我过来同你游说游说,本想着也不过便是夏日寻常之症,现下看来,你倒真是要随我好好出去走走才是。”
闻言朱珠不由一怔:“额娘要你来领我出去走走么……”
她再笑:“倒也不是。想你额娘那样端庄严谨之人,怎会叫我带了你出去走,自是我拿捏的主意。毕竟游说不是我所在行,领你出去转转,寻些个乐子,倒还是可以的。”说罢,也没等朱珠缓过神开口,一把抓起她手腕便将她朝门外领去。
到门外见小莲匆匆跟来,伸手止住她道:“莫跟来了,你家主子今儿跟本格格出门散心,多个人多点事儿,我不乐意。你且在家候着,稍停我自会送她回来。”
说罢拉着朱珠便径自朝提督府外走去。
而朱珠跟小莲这一主一仆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竟都好似被梦魇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点儿也反驳不了。只一个站在原地发着愣,一个下意识匆匆在她身旁跟着,那样一路无语径直到了府邸门外,便见一辆黑底烫金顶马车安安静静在门前候着,车上两名车夫一见主子出来,立即跳下车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将两人迎到车下,婉清便开了车门先将朱珠朝里搀扶了进去,在她身后道:“你先在里头等着,我去同你家额娘交代一声,稍后便来。”
说罢便摆摆手自顾着往门内返回。
见状朱珠倒也不疑有它,只低头往车里钻了进去。
车内四周都被帘子遮着,昏暗一片,正自摸索着边上窗子,想去弄出多一点的光来,忽地见到一只手突兀从里头黑暗中一把伸出,牢牢扣在她手腕上!
这叫她大吃一惊。
险些因此惊呼出声,随即借着微弱的光辨出对方衣袖上的纹理,便硬生生将那声惊叫咽进了肚里。只全身一阵发抖,随后由着那只手一把将她朝黑暗深处拽了进去,直至扑进那道温润的胸膛,闻着扑面那阵熟悉的气息,眼里瞬间一片泪水扑了出来。
“王爷……”随后低而匆促叫了声,便一把将黑暗中那人宽阔的胸膛狠狠抱住,疯了般贴住了他低头压来的唇,疯了般同他覆盖上来的身体用力纠缠在了一起……
271画情二十三
直至很久,载静才将手慢慢松开,朱珠依旧紧抓着他衣服匐在他怀里,仿佛一撒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了似的:
“王爷……那天在栖霞堂外头我瞅见王爷了,王爷走得很快,我还以为王爷从此不会再来了……”说着话,眼泪又啪嗒啪嗒直掉下来,见状载静笑了笑,低头用手指替她将那些泪一点点抹去:“我也瞧见你了,不能叫你,我怕你一出来我就会忍不住把你直接提回王府去。”
一句话说得朱珠噗嗤一笑,却又挤下眼眶内更多的泪水来:“婉清格格说你被老佛爷召去宫里,怎的今日会突然过来……”
“替老佛爷出宫办些事,又听说你病着,想着无论怎样都得设法见你一面。”
“……见了又能怎样……”
“见你瘦成了一把骨头,再下去眼看都能被风吹走了,索性抢你回去养结实了再放回来。”
“王爷……”朱珠一惊,以为他当真,抬头却见他淡淡一笑:
“怕什么,说笑的。”
“不好笑……”
“但我来寻你有事却是真的。”
“什么事……”
“上回听你阿玛说,因替你兄长张贴的求医榜上写了能治你兄长疾病者便将你嫁于他,因而他不得不信守承诺,将你嫁于太医院的碧落。”
“……是的。”
“但你阿玛说,榜上那个条款并非是他所写,定是有人暗中篡改,故意为之。因而,你这一嫁可谓是嫁得不明不白。”
朱珠闻言眼圈一烫,将头垂了垂低。
“既然这样,那你阿玛有没有将这事同碧落明说,以此换得同他一个协商?”
朱珠摇摇头,咬咬唇沉吟道:“其实……朱珠原也一直都在奇怪……想那碧先生,平日极其温文明理的一个人,不知为何在此事上咄咄相逼……”
“他逼你嫁他?”
“原没有逼,还把聘礼一并带回去的。谁知第二日兄长就疾病复发了,眼见便要不行,我便同阿玛一起去他府中求他,而他直至我亲口允诺嫁于他,方才同意出手诊治我家兄长……”
闻言载静微一蹙眉。沉吟片刻,望着她若有所思道:“你俩过去认识?”
朱珠摇头:“只在上回进宫前后见过两面,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不过……”想了想,她接着道:“不过他对我生身父母的家事倒颇为了解……”
“你生身父母?那得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子他该还小吧?”
“是的。但他说同我生身父母家颇有渊源,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话令载静再度皱了皱眉。过了片刻,道:“如此,倒还真是有些怪异。他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么?譬如以别的条件,换得你的自由……”
“王爷……”一听此话眼泪再度渗了出来,朱珠摇摇头:“阿玛曾问过碧落先生,以四品以上官衔替换可行,他亦拒绝了……”
“既然这样,利不成,威可成?”
“……王爷要做什么……”
“今我便是特意过来问你,那碧落在亲事上可有商议余地。若有,无论怎样的条件都任由他开,但若此路不通,那我便只能回宫后去奏明老佛爷,随后请她使个方便,将你指给了我,那即便他如何再用榜文上的承诺牵制你家,日后任谁要说要骂,便也是我一人的事,你只管毁了那约,安心嫁入我府中便可。“
“王爷……”闻言朱珠立刻用力摇着头拉住他的手:“不可以!万万不可以……”
“有何不可?”他挑眉。
“王爷这一番情义朱珠已是感念一辈子,又怎能要王爷替朱珠背负那背信弃义之名,徒被世人言笑?朱珠宁可死,也不要王爷那样!”说话间泪水已是又从眼眶内滚滚跌落,她抓着载静的手紧紧握着,又紧紧望牢着他那双闪烁在幽暗中的眼眸,心中痛得几乎无法言语,便只能一遍遍捏着他的手指,将它们贴牢在自己心口处,使劲抽泣着却又不敢放声,直至载静一声叹息将她一把按进怀中,方才闷闷地哭了出来:“王爷……此生朱珠不能陪伴王爷……只求下辈子能在一起了……”
“你这傻瓜……这辈子尚且无法掌控未来,下辈子天知你我又究竟能在哪儿?”
“别说了……王爷别说了!!”一句话让朱珠不由放声大哭。
所幸马蹄得得,车轮滚滚,将她这悲戚之极的哭声吞没了进去,也令得她哭得渐渐肆无忌惮。而载静因此始终沉默着,由她将自己手指捏得几乎连骨头都要揉碎般,低头一动不动望着她。
直至朱珠的哭声渐渐停息下来,方才将手慢慢从她掌中抽出,随后捧起她的脸,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朱珠,我思前想后,唯有请老佛爷赐婚,是万全之策。世人如何看待,如何说法,与你我何干?纵使日后被骂作背信弃义,又能怎样。现我看你这副神情,断不仅仅是因那区区一些世人言说而至,你老实告诉我,除了那纸榜文,他还有何地方束缚着你。”
朱珠闻言用力咬了下唇,沉默着摇摇头。
他笑笑:“好,你不说,我便亲自去他府上问他。”
“王爷!”见他作势要推开车窗,朱珠慌忙一把抓住他手腕。
他再次望向她:“你告诉我,我看看有无解决方法。”
“王爷……”朱珠再度咬了咬唇,忍着喉中的酸涩颤声道:“即便朱珠说了,也是枉然。”
“告诉我。”
短短三字,却似给了朱珠一些勇气,她用力握了握手心,轻声道:“兄长的病,实则身中诡异蛊毒。碧先生此次来府上救了我兄长的命,却并未将蛊毒去尽,而是将它留在了兄长体内,要它生便生,要它死便死,似是将它变成了他种在我兄长体内的傀儡。”
“所以,即便你兄长完全康复了,只要他一声令下,你兄长仍会再次受那蛊毒之苦。”
朱珠点了点头。
“呵……”他一声冷笑:“原来如此。朱珠,他竟为你使得这样手段,当真是非你不娶的了。”
朱珠垂下头。两只手将他那条胳膊紧紧拽着,分明能感觉他那胳膊忽变得如钢铁般坚硬,似凝聚了无数怒气集中于此处。不由一慌,抬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他低头倏地朝自己望了过来,冷冷道:
“那我便杀了他。”
“王爷!”闻言朱珠两眼蓦地瞪大了。
一度以为他同之前一样是在说玩笑话,但仔细朝他那双眼看了,眼中那凌厉的神情却叫她猛一阵颤抖。当即一把扯住他衣领,急声道:“万万不可!无论怎样,碧先生对我家有救命之恩!怎可恩将仇报!倘若就因朱珠这一点姻缘之事而杀死先生,又毁了王爷一世英明,那不如干脆杀了朱珠更好!!”
“朱珠……”他目光微闪。
有那么一瞬整个人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过了片刻,目光由冷转淡,继而轻轻吸了口气,自那幽深如潭的眸中浮出一层雾气:“你我到底该怎么办……”
朱珠全身再度发起抖来。
使劲将一口牙紧紧咬了,才止住眼中泪水再次当着他的面夺眶而出,随后用力吸了几口气,垂下头道:“如寻常那样,该是如何,便是如何……此后朱珠自是将王爷在心底紧紧的藏着,任谁也无法取之代之。而王爷……往后念着朱珠也罢,忘了朱珠也罢,不要再去想那些会损及王爷阴德之事,朱珠便可安心了。”
说到这儿,见载静兀自在黑暗中沉默着,便将手顺着他手背缓缓移向他胳膊,轻轻推了推:“王爷……”
他似在想什么,双眼一动不动望着角落的黑暗处,兀自看得有些出神。
直至再度被朱珠轻轻一推,方才将目光重新转向她,随后将手伸到她面前,托起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静静望了阵:“朱珠,此后我无法在你身旁伴着,你万事自当小心。”
闻言朱珠不由一怔:“王爷为何突然说出此言……”
“碧落此人,无论相貌还是才学,皆是一等一的。竟会以那种手段强娶于你,若真是出自一片痴心,倒也罢了。但在宫中,我观此人言行举止处处有些可疑,近来更是说动老佛爷在宫内各处修建起一些奇怪的建筑,名为风水,却着实不知所为何用,神神秘秘……所以,若是相处之中发觉他有任何怠慢之处,切不可迟疑,必须遣人告之于我。”
“嗯……”眼眶一烫,朱珠轻轻点了下头。
由此二人皆沉默下来,由着车轮滚滚,一路也不知去往何方。
那样不知又走了多久,载静朝朱珠望了眼,道:
“琉璃厂那处林家老宅,我已全部修缮妥当,屋中你亲生爹娘所留之物,皆替你保存着。当初说好赠你,原想着等你嫁来一同搬入去住,如今便已归你所有,此后它怎样处置,便全由你决定。”
话音未落,见朱珠眼里泪水已如断线珠子般滚落,他不由笑了笑:“别哭,哭什么……自小到大,每回见我你就哭。害怕哭,伤心哭,开心也哭……你真当你是那石头记里的林黛玉,要还我一世的泪么。”
朱珠闻言想笑,但牵了牵嘴角,终是止不住一长串泪又从眼眶里跌了出来。便哭了又笑,笑着将泪抹到他衣上,仍是止不住地哭。
见状载静想起什么,便自身边取出一只小小丝棉袋子,打开,从中取出支红玉髓的簪子。
看似普普通通,应是有些年头,他将它轻轻拈着,替她绾进发髻内:“这样东西,你且留着,本是来求亲那日想托你阿玛交予你的,这会子便只能这样给你了。它是赫舍里娘娘赐予我祖上的东西,你且替我好好收着。”
“王爷……”
见她已由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载静不由再度笑笑,伸手将她抱了抱紧道:“我这一说,并非我便就此放弃,无非是要你安心。那碧落一事,待我回去再好好思忖,只要你一日未嫁,我必要设法同他交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他真如你所说,是个温文识体之人,那即便心机叵测,自然也应有个商议之处。因此,你回去后切记调养好了身子,否则待我娶你进府,若再见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必不饶你。”
说着,见她抬头径自朝自己望着,一副欲哭又笑的呆傻模样,便不由自主一把将她按至身后的椅背上。
欲待朝她那双哭肿了的嘴唇吻去,忽地又抬起了头,轻吸口气,将她那张为此困惑起来的脸慢慢纳入怀中:“我不在时,好好照顾着自己,记着了么。”
朱珠点了点头。
正要再往他怀抱深处钻进去一些时,忽觉车轮停了下来,外头响起一阵模糊说话声。片刻,门帘轻轻掀开一道缝,一名车夫在外头小心通禀道:“主子……御医碧落先生求见。”
“何事?”
“说是……在提督府中知晓他未婚妻子现正在格格车中同格格闲谈,眼见时候不早,便想来接她回去,望主子恩准……”
一句话,说得朱珠脸上一片死灰。
下意识抬起头呆呆朝载静望了望,见他沉默不语,一双眼隐在黑暗中窥不见一丝神情,便整了整衣裳转过身,掀开车帘朝外头钻了出去。
一出车门便见碧落骑在一匹白马上笑吟吟朝自己望着,身上风尘仆仆,一副远行的装扮,显见是刚从杭州回来,便竟追至了此处。
不由脸狠狠地烫了下,低头下车,一路经过他马前便要径自离去,忽听他在马上淡淡道:“姑娘这是要走着回去么。”
朱珠不得不停下脚步。也不知该怎样应答,只能沉默着,回头朝他笑了笑。
他没再做声。伸手将身上斗篷解了,一抖朝她丢了过来,径直遮到了她头上,将她那张脸盖了个严严实实。随后俯□一把抓住她僵硬胳膊,轻轻一提便将她拽上了马背,转身朝载静那辆车浅浅一揖,勒转马头带着她朝着崇文门方向飞驰而去:
“回去吧。”
72画情二十四
只是一路走了好一阵,却迟迟没到提督府,朱珠不免觉得奇怪。
这么些时间别说一个崇文门,便是两个都快到了,怎的会迟迟还没到家。当下趁着周遭安静,便悄悄将脸上斗篷掀了掀开,朝外望了眼。一见面前忽闪而过的街面不由吃了一惊,这哪是往崇文门而去,分明是在朝阳门内大街上……
“碧先生……怎的……”正抬起了头想问碧落,忽见他一抽马鞭,那马骤一声嘶鸣加快了蹄子就朝前冲去,惊得她慌忙抓紧了碧落的衣裳,又下意识觉着不妥想避开,却被他顺势一把抓了抓紧。
“怎的什么?”随后他低头笑了笑问。
“怎的不是回提督府?!”
“我忽然改了主意。”
“先生是要带朱珠去哪里??”
“姑娘可否先回答碧落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姑娘先前在车内同格格聊了些什么,聊了这许久?”
“……便是……便是一些女儿家的琐事……”
“女儿家琐事。”他再度笑笑:“那怎的我会在提督府里碰见了格格。”
这句话出口朱珠脸倏的下白了,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出声,正兀自抓着他衣角发呆,突然马身一弓猛朝前一跃,便见前头一道门槛忽闪过,忙下意识抬头朝门首处望去,登时惊呼了声:“先生带我到先生府上是做什么?!“
“姑娘还没回答碧落的问题。”
朱珠闻言立即用力挣扎了一下:“放我下去!”
“急什么,到了,自然会放你下去。”
说话间,就见身下这匹马如在旷野般沿着前方小径一路驰骋,丝毫不受路面狭窄的限制般,撒开了蹄子径直便是往着府宅深处急行。眼见边上家丁纷纷避让,却又仿佛见惯不怪般毫无异色,只纷纷退到一旁跪倒了,随即赫然见一道朱漆大门跳出层层花木围墙,蓦地出现在眼前。
也不知是这宅子里哪一处居所,竟是朱珠先前从未见过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
却哪里有心观赏,只一味在碧落铁箍般坚实的手臂中使劲挣扎着,突又发觉不对,因那马明明已看到大门近在眼前,却仍视若无睹般径直朝它冲去,仿佛疯了一般。当下不由用力往碧落手臂上一抓,连声惊叫道:“停啊!!快停啊!!”
碧落竟亦如充耳未闻。
反而嘴角一扬猛朝马腹上用力一蹬,就听那马一声嘶鸣轰地下飞跃而起,一头朝着大门上直直冲撞了过去!
“先生!!”朱珠再次一声惊叫。
头下意识迅速往他臂膀内缩了进去,以为这一下连人带马要狠狠撞到那道门上了,不由把眼紧紧闭了起来。
却不料忽听前方哐啷一阵闷响,那马疾奔的身形恰在此时突然戛然而止。
一下子站定了下来,仿佛它刚才根本就没在奔跑,而只是在慢慢地走。但带来的冲力却是巨大的,大得令朱珠几乎一下子从马背上跌撞了出去,幸被身后碧落一把圈住了身体纵身一跃,便如同只大鸟般轻轻跃过马身,在前方那道突兀开启了的朱漆大门前抱着她翻身落地。
脚一着地朱珠立刻仓皇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匆匆后退,不料一脚绊在门槛上,立即嘭的下朝里倒了进去。落地跌得肩膀生疼,却哪里敢停歇上片刻,忙不迭翻身而起,谁想之前那番遭遇早已将她颠簸得天旋地转,以至刚撑起半身就又跌倒了下去,再慌忙爬起时,碧落已不紧不慢自门外跨了进来。
而他身后那两道大门亦仿佛自个儿生了眼一般,在他进门一刹那轰的声关上。
隐隐听见一阵细琐的嬉笑声自门外传来,但再听又似只是阵鸟叫,叽喳一阵便飞走了。随后一片寂静,无论鸟叫、马嘶、亦或者蝉鸣,突然间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瞬间只有朱珠慌乱的喘气声在眼前这栋漂亮的大屋中回荡着,这叫她脑中登时乱作一团,只抬头呆呆望着碧落那道笔直站在门前的身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脱口道:“先生为何突然带我到此……”
“姑娘还未回答在下之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姑娘明明在格格的车里同格格说话,为什么碧落能在姑娘的府中遇到格格?”
“我……”
“还是格格车中同姑娘说话的,另有其人?”
“……先生……”
“那人必然不叫‘先生’。”
“碧先生……”
“他也断然不可能叫碧先生。”
短短几句话堵的朱珠白张着嘴无论怎样也说不出话来。当下又羞又急,脸一阵红一阵青,撑着身体的手止不住一阵阵发抖。
见状碧落微微一笑,朝她走近一步,淡淡追问了句:“车内那人是谁,姑娘可否告知?”
朱珠哪里能说得出口。
一下子眼里被充斥而出的泪水给涨满了,却死都不愿在他面前掉落下来,于是狠狠忍着,狠狠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他,盯着那双似笑非笑,美得毫无瑕疵,却又令她恐惧得全身发抖的眸子。
然后小心翼翼从地上站起来,整了整衣裳,低头笑了笑:“先生将朱珠带到此间,便是为了探知朱珠刚才同谁一块儿在格格马车上闲聊么。”
碧落不语。
她便再度笑了笑:“我同先生虽有婚约在身,却仍尚且待字闺中,因而现今究竟同谁一道出去,同谁一道说话,似乎还由不得先生费心过问,不过,仍是要多谢先生如此关心体恤朱珠的……”
说到这儿,忽然间脑子里一阵晕眩,令朱珠险些再次朝地上跌了下去。
幸被碧落伸手一把扶住,她却并不领情,只将肩用力一挣,便从他臂膀中挣脱了出去,随后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先生一向知礼之人,怎的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呵……”一听这话碧落不由淡淡一笑:“男女授受不亲,是了,碧落忘了,多谢姑娘提醒。”
“先生无须客气。须知此间人多眼杂,若有闲话传出,耻笑了朱珠事小,辱没了先生的清誉事大。所以,还请先生尽快送朱珠回去才好……”
“姑娘说得是。”
“如此……”
“如此,临走前碧落还有一事想要问问姑娘。”
“先生还有何赐教……”
“再过阵子碧落便要迎娶姑娘进门,姑娘却仍习惯以先生相称,未免生疏。因而碧落想问问姑娘,不知姑娘几时才能对碧落改口称呼。”
闻言不由怔了怔,虽脑里一片晕眩还未恢复,朱珠仍是强打了精神朝他仔细望了一眼,讷讷道:“改口……不知先生想要朱珠怎样改口?”
“譬如,叫我阿落。”
“阿……阿……”连着模模糊糊说了两声,终是没能将那‘落’字说出。她有些疑惑地朝碧落望着,因那脸在她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亦似乎越来越遥远。当即不由抬手朝他伸了伸,脱口道:“先生是要去哪里……”
碧落却并未远离一步。
仍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站着,望着她那双疑惑而失神的眼,目光闪烁,冷得仿佛两块碧绿的冰晶。
直至见她双眼一闭一头朝地上滑到了下去,他仍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观望着。
而她身后却忽然间倏地绽出一道柔软的床来。
恰在她落地一瞬间接住了她,令她斜斜躺入了床上那片水一般柔滑的丝绵间。
至此,他方才朝她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慢慢踱到她身边站定,低头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睡死了的她。
那样也不知看了多久,忽地伸出手将她软绵无力的手臂径直拉起,再把她重新朝床上滑倒的上身使劲一拽,狠狠扯进了自己的怀内。
随后贴近了她耳侧,在她耳侧那些柔软的发丝间轻轻吸了口气,哂然一笑:“先生,先生……这几百年的时间,莫非让你瞎了不成,竟望不见阿落就在这里。”
话音落,低头用力抱住了她。
用着几乎要揉碎她般的力道紧紧抱着她,直至无法控制周身突然间微微一阵颤抖,便附身同她一起往那床上最柔软的部位倒了进去。却才刚刚同她身体缠到一块儿,脸上那淡淡的神情便仿佛骤然间支离破碎了,只剩一片清冷到凄厉的孤独骤地从眼中直透而出,他压在她身上定定望着她那张脸,望着她那双紧闭的眼睛,随后再度笑了起来。
笑得如桃花般艳丽,却又如毒药般苦涩。
随后一把扯掉她脸上那副碍事的面具,头一低将她嘴唇吻住。
恶狠狠地吻着……疯了似的,好像以此她便会同从前那样有所回应,而不是现今这样冰冷而无知无觉地躺着,那样安安静静的,仿佛死了一般地躺着。
痛到锥心的讽刺……不是么。
于是再次狠狠地吻住她,唇齿纠缠间,一字一句,朝她用着唯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好好看看我是谁,宝珠……”
再度吻,吻她的唇,吻她的颈,吻她散发着她气味的发丝和衣领:
“当年你像条狗一般跟着我,现今你是不是早已经忘了……”
“呵,真像一条狗。”
“我走到哪儿,你便出现在哪儿,赶也赶不退,撵也撵不走……现如今,索性娶了你,让你明明白白地跟着,让你畅快尽兴地跟着,你却不跟了,你却不跟了……宝珠,宝珠,好好看看我是谁,你睁开眼好好瞧瞧我是谁……”
说到这儿,终忍不住一把撕开了她衣裳,将她整个儿柔软的身体紧搂进自己怀里。
这一瞬好似又回到当年。
他恣意妄为,她懵懵懂懂、却又随心所欲。
于是愈发疯狂起来,他不顾她人事不省,狠狠地揉捏着她,狠狠用自己的嘴唇和牙齿在她身上留下一串串艳红的痕迹……如此,便再也控制不住,即便两手每一刻在试图将自己使劲固定在她身侧的床褥上,仍无法控制那根根雪白长尾自身后的衣袍下喷张而出。
便索性身子一挺,将那些缠裹着自己的负累倏然间撕得四分五裂。
之后,便再也无法忍了。
那抑制了数百年的**,在这瞬间如团喷发的天火般烧灼得他无法忍受,迫使他急急压迫到她身上,急急在她身上喘息着,索取着,即便她心跳和气息平稳如水,即便她神情比死水更为冰冷,仍无法阻止他在一阵颤抖后,将他那勃发的**朝她体内径直撞击了进去。
只那么一下。
突然脑中如冰水般一激,随即立刻抽身而出,却哪里还来得及。
就见朱珠身下已迅速冲出一片血。
滚烫红艳,朝着他身上直扑而来,令他一瞬间熄尽了周身全部的火焰。
“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