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地英雄

□向迅(土家族)

少年时,我决意做一个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个泼皮无赖打得落花流水。那当然是受了水浒英雄的影响。那时我对于英雄的理解,更偏向于侠客。我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头戴斗笠的英雄,背一把长剑,骑着纯色的坐骑,像是要完成一项顶顶重要的任务,又像是要从此退出江湖,他回首望了望你,便在原野上绝尘而去。大地为他让路,空余两行清脆马蹄。几多潇洒,几多令人神往呀!

英雄就该是孤独的,敢于啜饮孤独的胆汁。那种孤独,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气场与遗世而独立的魅力。

长天下的英雄,如同翱翔天际的苍鹰,让我的热血久久沸腾。我渴望遇见英雄,却一度失望,因我从未在大地上发现英雄的踪影。我所认识的,所遇见的,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寻常百姓,他们与我一样,蝇营狗苟地生活着。我所期盼的英雄,或许已经远去,或许还没有诞生。我是见不到我所幻想的那样的英雄了。那样的英雄,注定活在古代,活在历史里,活在传说中。而那些被公认的英雄,几乎都是一些大人物。生逢乱世的他们,被时势造就,同时造就了时势。如刘邦项羽,如被浪花淘尽的三国英雄,如成吉思汗。这样的英雄,在历史的长河中屈指可数,几百年才出一个。

我固然慕英雄之名,可又时时提醒自己,这些英雄果真就是我心目里的英雄么?刘项争天下,多少将士尸抛荒野,多少百姓无家可归?三国割据,连年混战,百姓几无宁日,随时准备落荒而逃,诚如刘备者爱民如子,百姓依然不能逃离战争的泥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呢,如果说他只识弯弓射大雕,未免偏颇,但有史可鉴,在蒙古铁蹄的践踏下,亚欧大陆不知有多少城池被毁于旦夕之间,不知有多少家园被烧掠于瞬息之时。

我倒是比较欣赏刘项成名之前的那种态度。同是观秦始皇巡游,却是发表了惊人一致的观后感。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此也!只不过刘的话稍显含蓄,羡慕之意溢于言表,而项羽直白无遗,我口说我心,更有英雄气。什么叫英雄所见略同?世间佳话纵然不少,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诠释了。英雄之心,如火,身体这张纸是包不住的,早晚要将历史这堆柴禾烧起烈烈火焰,将过去烧成一堆灰烬。他们改变了旧的历史,创造了新的历史。可我还是不免忧虑。还是拿刘项说事吧。我想太多的人,包括历史上的人,都跟我一样,都偏向于将英雄这顶帽子戴在项羽头上。他有高超的武艺,有过人的力气,有很好的军事指挥才能,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比刘邦更胜一筹,更像一个英雄。无可奈何自刎乌江,那是真正的英雄末路呀!他不肯过江东,与美人同尽,死得也像个英雄,轰轰烈烈的,悲悲壮壮的!相比之下,刘邦更像个无耻小人,重于心计,善于计谋。然而英雄与狗熊、君子与小人间的界限,往往也不好一刀划定。项羽义字当先,对拜把兄弟一而再地心慈手软,却又杀戮心重,喜逞匹夫之勇,而刘邦算得上是利字当头,杀起项羽和汉王朝的功臣来毫不含糊,却在进关之前就与民约法三章,当上皇帝后又实行休养生息政策,把个汉王朝经营得红红火火。历史成就了项羽的英名,我们是否也可以说是刘邦成就了他?哪怕他失去了江山,却依然是英雄;刘邦虽然坐实了皇帝的宝座,却依然是小人嘴脸,被认为是小人得志的代表。

我们不妨对历史进行一次大胆的假设,倘若最终是项羽坐了天下,那将是一个什么样子?他将在战乱的废墟上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楚国呢?这个楚国能不能与汉唐相媲美,又会给后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都值得打上一个长长的问号。

说句心里话,我尽管欣赏项羽,却对他的滥杀无辜与一气之下火烧阿房宫十二分不满。

楚汉之争以后过了两百余载,一个狂狷之士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喟然发出了这样的千古一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接着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赋《豪杰诗》。这个人便是路穷而哭的阮籍。他的这声慨叹,后人在理解上多有分歧,据说以苏学士的最为恰当。苏轼在《广武叹》里来了一个设问句:岂谓沛公竖子乎?非也,伤时无刘项也。不管苏轼的理解是否会获得阮籍的首肯,却不难看出阮籍对英雄的呼唤。因时无英雄而失落,又因竖子成名而愤懑。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英雄在阮籍的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在苏轼的心底又是什么样子的?

不管别人眼里的英雄是什么样子,但如若他是一个视生命为草芥,动不动就起杀戮心的人,是一个把为他所用的万千将士视为为了实现他个人野心的棋子的人,纵使他为推动历史车轮的前进发挥了不可撼动的作用,被人捧得再高,被人传得再神,被人美化得再好,我会欣赏他义薄云天的英雄气概,也欣赏他的赫赫武功,却不会从心底里认同他。无论他的身上如何光芒四射,也必然隐藏不了他人性深处的阴影。

这样的人,尽管魅力非凡,却注定了只是一个悲剧人物,是一个人格意义上的莽夫。一个人的悲剧,值得同情,值得嗟乎喟叹。可这样的人,往往又是一个呼百应的号召者,是一个成功的鼓动家,能够把人心底的某一部分欲望鼓动起来。他一举手投足,江河之水便也为之激荡。他轻易地就把整个时代绑架了,将太多太多的人卷入到一场无妄之灾,万死不辞地为他赴汤蹈火,陪他殉葬。而这些人,多是不明真相的跟风者,被怂恿者,被迫者,卖命者。他们是枪和炮灰。他们的命运被大人物掌控着,直到失控。

历史每一小步的前进,都需要历史的亲历者付出必不可少的代价。可是有些代价未免太沉重了,还有一些,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是同室操戈,即使一方胜了,那也是虽胜犹耻,虽胜尤败。那是高兴不起来的胜利,是失败的胜利,非庶民的胜利。

在不以尊重生命与自由为前提的土壤上诞生的那些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不能叫做英雄,充其量,只能叫他们胜者。

英雄与政客,究其本质而言,从来就是两路人。

或许,是我对英雄的要求过于苛刻了。

我曾经隔着两年余年的时光,深深地由衷地敬佩过那个传说中的刺客——荆轲,也敬佩那个为成全荆轲而自刎的秦国叛将樊於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读得出一腔的悲壮与满腹的慷慨。知道去了绝无返回的可能,可还是义无返顾地上路了。赴一场死亡之约,仅仅出于侠义吗?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一个政治阴谋,他甚至早已知道自己的刺杀行为是不可能成功的。关键是他并非燕国人,却为燕国利益而赴死。他或许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最早的以身说法者吧。实际上,他的刺杀行动无论成与不成,都只能加速燕国的灭亡,只是燕国的统治者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许明白,还想最后拼死一搏。尽管荆轲最后失败了,燕国也灭亡了,但没有人不怀念他,菲薄他。他是为侠义而亡,为这种金玉不换的精神而献身。

这样的侠士,我觉得才有资格被称为英雄。我甚至感觉到,荆轲在被乱剑刺死之时,那个用铁蹄踏破他国城池、欲一统天下的秦王都在心底重重地唤了一声:英雄!

或许张艺谋的电影《英雄》中的主人公更深明大义,少了临死前惊心动魄的刺杀,多了一幕被万箭穿心的悲壮。他比荆轲更多了一份理性,最终以天下苍生计,为社稷计,放弃了刺杀秦王,却仍不得不死。他要为自己的刺杀行为买单。他的行为,践踏了大秦律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荆轲,只是比荆轲多走出去了那么一步。而就是这生死一步,让他离英雄的本质更近了。

英雄,不是杀人如麻如李逵一般的鲁莽之人,而是心怀天下的侠义之士——为理想和信念而生,也为理想和信念而死。

我理解的英雄,至少心存如下三种勇气:向死而生,为气节而死,为信念而活。

在我所仰慕的英雄名单里,当然少不了那些抵御外侮的民族英雄。

被历史赞誉、被时人称颂的英雄,离我们真的很遥远。这种远,不仅是时间上的,而且是空间上的。口口相传与不多的文字记录,使得英雄们变得很有一些语焉不详,面目模糊——心理上也有了距离。有些被历史盖棺定论的英雄,随着历史观的变化而发生翻案。如我们现在若还将岳飞和文天祥称为民族英雄,便被认为是狭隘的民族主义。不过,称他们英雄是没有错的。

当农耕时代渐行渐远,当马儿的背影在道路上消失不见,当冷兵器时代宣告结束,英雄的时代,已然没落,近乎终结。我们只能在一本本史传里回想他们的浩然之气。英雄所生活的时代,英雄史诗一定极为流行。英雄的横空出世,需要一个辽阔的背景,需要一匹骏马,需要一个乱糟糟的世界,兴许,还需要一位美人。与神话绑在一起的英雄,更易于被我们记住,并隔世流传。我们艰苦的生活,需要那么一位英雄,给我们力量,给我们信仰。即使没有,我们也要在神话里塑造一个。他勇敢,坚毅,英俊,善良,身怀正义。

可惜神话早已被瓦解,被我们亲手埋葬。我们所面对的是鸡零狗碎的生活,依然艰苦,甚至更加艰苦。

我们在平淡无奇却又寸步难行的生活中,时不时抬起头来,像阮籍一样喟叹:时无英雄。不知在哪里看见一句话,却只记得一个大意了:没有英雄的时代,是平庸的;盛行英雄的时代,是动荡的。似乎,英雄专为乱世而生。所谓人才遍于草野,英雄起于激流。在和平年代,英雄或许自甘沉沦,而无所作为。所以,每每在闹市见到那些不拘一格的丐帮人物,我都以为是深藏不漏的武林高手。

眼下时局还算安定,可无论是身在城市还是偏安乡村一隅,要混出一个人模狗样来,还真不容易。平民百姓的问题真够多的,但最最令人头疼的问题莫过于:既生不起,也死不起。生死均求之而不得不能,希望焉在?那就只有好好活着了。于是,活着成为最大的问题,好好活着,成为第一等大事。时时听见这样无奈而戏谑的叹息:啊,我竟然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啊!我不知这一叹与阮籍的那一叹比起来,孰重孰轻?

既然奇迹般地活着,那么我们不要吝惜,把英雄的名号赠给他吧。

时无英雄,却人人皆英雄。这无疑是一个竖子成名的时代。而这个时代未必不好。

阮籍之辈,是不折不扣的精英主义者,在他们眼里,出名者,只能是英雄,不能是竖子。精英才值得称许,竖子都是鸟人。他们不知道竖子不能成名的社会,其实是畸形的,存在很多问题。如果竖子都可以一夜成名了,说明这个社会更加公平了,机会更多了,资源不是被少数人所垄断,将人的诸多潜能挖掘了出来。

当然,在人人皆英雄的时代,仍得把那些反人性、反人道、反天理、反自由的人排除在外。

风起于青萍之末,英雄生自平凡人家。我们在呼唤英雄的时候,却忘记了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有一个英雄主义情结。大凡都知道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却不知道我们在年轻气盛之时,哪一个没有浓郁的冒险主义精神?少年都想做一回英雄,而少女都想爱一个英雄。这算不算英雄主义?我想是的。在现实生活里,我们想起的不是英雄,而是那些确确实实在大地上生活着的人。这些在大地上蝇营狗苟够生活着的人呀,对于生活有着怎样的隐忍,对于爱有着怎样的执著,像一棵沧桑的树,无论经历怎样的风吹雨打,仍然顽强地站着。哪怕脸上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哪怕牙齿脱落眼神也不再好使,哪怕脊背被严重扭曲。而真正的老人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的腰已经不容许轻易弯曲,生活亲自弯下腰来向他们打躬作揖。

在此,我又不得不提起鄂西山地里那些倔强、从不向困难低头、向生活妥协的人们。

少时,我家几乎成为了一个乡村俱乐部。下雨和农闲的日子,总是有不少人来我们家串门,围着火炉吃茶谈天。

来人中,有几位常客。一位姓黄,父亲让我们喊他嗲嗲,其实与我们家并无多少关系。他在解放前当过保长,他一直把这个失效的官职挂在嘴上,引为谈资。每每和别人争论起来时,他大约都会激动地说:嗨,当年我当保长的时候……他的眉毛生得奇高,眉毛也很长,只不过都发白了。忘记了有什么说法,都说他老人家火焰高,不怕鬼。他常来家里坐坐,大约是因我们家建房子的石头,全是采自他的山中,且是免费的。他来的时候,恰好都是吃饭时间,大概是踩好点算准了。因为这个,我并怎么待见他,尽管他有时会大方地给我几块零花钱。大祖父也不时过来。他年轻时曾在国民党的军队里服过役,跟着我祖母的兄长在某警卫排执行警卫工作。他的手是摸过真刀真枪的,他的眼睛是见过大世面的。我一直对他的从军经历感到好奇,却没有很好地记住他的故事,记住的是他晚年的不幸。他到了八十多岁还在下地劳动,却不时摔跤,而一摔跤就伤筋动骨,倒床不起。好在他都一一挺过来了,大家都说他命硬,要活百岁。二祖父来得较少。他是位远近闻名的裁缝,每天都得去村里的管委会缝衣裳,他在那里有一个工作间。因他在向家院子祖父辈中过得比较体面,活得比较潇洒,很是德高望重。让我感兴趣的却不是这个,而是他的一身好力气。他在六十多岁时,还可以单手提起两三百斤的石石。我懂事以后对他更是敬佩。据说二祖母在三十多岁时就因病过世了,二祖父从此再未续弦,一个人将五个子女拉扯大。祖父偶尔也会过来。他那时火气很大,时时与几个儿子闹矛盾,哪家也不好意思去。当时我们就在私底下议论,一个当过教书先生的人,脾气怎么就那么不好?

热闹的时候,还有好些伯伯叔父参与进来。把个火塘都挤满了,挪脚的地方都难得找。屋子里也常常是烟雾缭绕,他们抽纸烟,更爱抽自己酿制的土烟,劲道特大。

我最喜欢听的是黄嗲嗲和几位祖父在一起回忆的那些我全然陌生的往事——几十年前的陈年旧账,在他们那儿,似乎发生在昨天,在我这里,却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事。

他们不厌其烦地回忆自己年轻时做得最得意最牛逼的一件事,激动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脸红脖子粗,手势比划得大刀阔斧,犹如他们正在经历那件事一样——直到我们插嘴,这故事您已讲了一百遍了,主讲者才黯然地收住话头,不情愿地刹了好一段车。他们会针对某一件他们都参与或见证的事发生激烈地争辩,讲些狠话,都是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派头——都是说话可以从头落到脚的人,都是英雄啊。在他们神采飞扬的谈话里,我相信他们不仅是重温了那段远逝的时光,更是重新活过了一遍。他们不是靠回忆取暖,而是将回忆变得更深刻。他们激情洋溢的扯白,让我触摸到他们豪情万丈的峥嵘岁月,想象到他们英雄式的勇武形象。

他们都是讲义气、重感情、不服输,有血性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虽然他们都已垂垂老矣,腰已弯,眼已花,耳已背,可垂暮英雄的气势不减当年哪。

大致记得大祖父说过一件事,话说某一年,曾祖父他们在家里被外人欺负得要死,却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身着一身军装的他一回家,便一脚踹开别人家的家门,把那家人吓得魂飞胆丧,再也不敢上门惹事。二祖父绝对不是兵痞,他是个听话的儿子,后来做了一个苦命的父亲,一位善良的祖父。

还有什么,比回忆往事更温馨更值得期待的,还有什么,比咀嚼青春更令激越人心的呢?

在我家这个临时俱乐部里,总是回荡着远逝青春的旋律,弥漫着一代人的万丈豪情。

而正年轻的父辈们呢,少不了对上一辈人的谈话产生怀疑,以为他们真的是在吹牛皮呢!他们聚在一起,多半都是谈论着村子里谁的本事大,谁的胆量大。他们现在都是愿赌服输的人,那时却仗着年轻气盛,和上一辈人一样常常争论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非得立马判出一个高下不可。

父亲是公认的胆大艺高之人,一个人敢单枪匹马拿着火把或者干脆摸着黑走大半夜夜路,却一点也不紧张。他那时多在镇上或邻近的村子里谋事,每天晚上必得摸好几里山路回到家里。

在鄂西山地走起夜路来,若没有手电,没有同伴,没有月色,那真不是闹着玩的。我对此有过切身的体验。

这些仅仅是停留在口头上的意气之语,并非英雄本色的全部。但仅靠山地里的几亩薄田把生命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来,就已是人间奇迹。那么贫瘠的泥土,那么落后的耕作方式,那么狭隘的生存空间,生活可真苦呀。苦尽甘来,永远是用来自我安慰的一句鬼话。无尽的苦,像无尽的黑夜,足可把一个人的意志销毁,足可把一个人推向绝望。可是,鄂西山地的炊烟依然在清晨从屋顶飘荡而出,丝丝缕缕,袅袅娜娜,与蓝天下的白云连成一片。没有人怀疑树木是炊烟的故乡,炊烟是云朵的姊妹。

生活在山地里的每一个人,一生都在与泥土进行一场殊死搏斗。为了吃上一碗饭,为了穿得体体面面的,为了住得洋洋式式的,非得是一个强人不可。执拗而顽固的泥土,终于遇见了对手。他们都是大地英雄。

作为硬劳力和顶梁柱的男人,势必更像个英雄。把荒地变成良田,把泥土变成粮食,把石头变成房屋,于绝处逢生,少不得男人。他们的一生,像马,像驴,像牛。被生活鞭打着转圈,被命运驱赶着前进。他们沉默寡语,他们隐忍固执,他们脾气暴躁,他们温柔多情,他们爱妻护子,你说他们像不像英雄,是不是英雄?

鄂西山地让他们骨子里天生就有一股子蛮气,而艰辛的生活又给了他们一副天地不怕的骨气,还有那么一腔傲气。别人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试试?

我曾听见祖母偷偷地讲过一件外人不知道的事。一年,四叔与邻村的一伙人在山东谋事,不知什么原因与当地人发生了矛盾,双方大动干戈。可究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呀,加之人手又少,到底寡不敌众。那伙山东人占着人多势众,竟无耻到让四叔他们下跪,不下跪者一律棍棒伺候。同伴们一个个乖乖就范,剩下四叔一人鹤立鸡群般久久站立。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吃了很大的亏。事后,同伴们说四叔傻,不懂得变通,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叫你充英雄!四叔没有言语。那些好汉和识时务者,个头都比四叔要高,可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跪下去的那一刻,比站着的四叔不知矮了多少倍!他们不知道四叔为了坚持那一份自尊而被对方打倒的那一刻,比站着的他们不知高了多少倍!即使是同一方水土养育,即使都是靠泥土为生凭手艺吃饭,可我在祖母的转述里分明感觉到了四叔的孤独——只有他懂得,男儿膝下有黄金!

祖母讲这件事的时候生怕隔墙有耳,怕外姓人听了耻笑,她只是一味心疼儿子吃了苦,甚至责怨四叔当时为什么不随大流跪下去。

她不知道她有一个多么值得她称道的儿子!

他们,当然不仅仅是指男人,还有那些女人呢!

鄂西山地的女人,是我见到的最为朴素善良又最能吃苦耐劳的女人。女人天性爱美,十八岁的年龄最美。可她们在出嫁之前,就已经把那一生一世的美架在了生活的刀脖子上。种地做饭洗衣纳鞋,女子会的十八般武艺,需样样在行件件精通。一纸婚姻彻底将她们的一生绑架,将她们一生的美梦破碎。结婚了,就意味着要把心里的那些花架架收起来了,像她们的苦命母亲一样,开始百折不挠万死不辞地生活。这些生活在大山腹地里的女人们,照理应该生得面若桃花红肤如梨花白,却几乎找不出一双细皮嫩肉的手。每一双手,都像树皮一样粗糙,冬天一挨冷水,裂开的全是血红的口子。如果说生为山地人是不幸的,那么她们的不幸将远远凌驾于男人之上。撇开繁重的劳动和细碎的生活外,她们还得安慰男人,承受男人的百般折磨。她们的痛苦是双倍的,而正是这种承受能力让她们变得更加坚忍不拔,更加善良,更加质朴,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一点点幸福。

因此,她们也更加伟大,更加美丽。

男人外出谋事,他们的活也被女人一手包揽了。村里有好几位中年妇女的掌故被传为美谈,被男人们津津乐道。他们谈起来的时候,总是带有一点简直不敢相信的神情与口气:咯咋,谁谁的女人了不起,叼着烟赶着水牛扶着犁把几亩田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速度比男人还快!比男人犁得还匀整!咯咋,谁谁的女人拖着一根竹竿爬到树上唰唰一顿扫,就将一树核桃全打落了,那架势,啧,真是了不得!说这话的男人,不知道他在外出时,家里那些本该他干的重体力活,都被自己弱不禁风的女人给含着泪漂漂亮亮地做完了。可他却当着她的面,称赞别人的女人!

巾帼从来不让须眉!她们,给我深深上了一课。

扎扎实实生活的人,从生活的刀山火海里苦熬过来的人,哪一个不是英雄?

生活,不比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更安逸。我越发觉得,只要是在大地上隐忍地勇敢地活着的人,都不是苟且偷生的平凡之辈,都是英雄。所以,在我们身边,偶尔跳出一个英雄,请不要大惊小怪。他一直就潜伏在我们中间。潜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人性里。

一束光,可以将英雄瞬间照亮。

——原载《山东文学》(上半月刊)2013年第5

散文:大地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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