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在雁北师专读书。那时这所学校在朔县吉庄,这年秋天,吉庄唱戏,我在这儿第一次听到了耍孩儿。
耍孩儿是苦难的艺术
那天夜晚,我走出校门,赶往戏台,耍孩儿的声调就那样低徊压抑、苍凉浑朴地传送过来。那时一种大苦大难的声音,我的心禁不住一缩,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历史上万千百姓的流离失所,听到了无数忠臣义士落难的喟叹,感受到贤能直士走投无路的忧伤,以及生生世世好人的艰难。
耍孩儿是雁门关外苦难的回声,是几千年来戍卒与百姓血泪的结晶,是劳者重压下的呻吟,是思妇暗夜里的饮泣,是母亲怀抱殇子的心碎,是亿万颗曾经跳动的心对艰难时世的倾诉。普天之下剧不同腔,戏分大小,大者即有几十种品类。耍孩儿只是地方小戏,然其曲调苍凉沉郁,味苦根深,一唱三叹,实为天下第一悲调。
因此,我看不得这种戏,一听到它那螺号般浑厚、牛吼般苍凉的声音,就禁不住心中酸楚、热泪盈眶。
耍孩儿是苦戏,旧时代,教唱耍孩儿的都是苦人。往往是少爹没娘的孩儿,被光棍、和尚收留下来学戏。有碗饭吃,有家有口的人不想做这种“讨吃营生”。孤儿是“大没办法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人收留,能靠唱戏混碗饭吃,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除了穷,人物却是齐整,天生是唱戏的料。加上他们打小颠沛流离、饥寒交迫,饱尝了人间的冷暖酸辛,所以往往能够假戏真做,心中作难口含悲,台上呜咽台下哭。哪个名演员,没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呢?
遇到灾荒年月,戏唱不下去了,他就跑到庙里当了和尚。和尚唱“阿弥陀佛”,那大苦大难的调韵和耍孩儿有着惊人的一致。多少年过去了,他老了,忽一日,有人来到寺庙,请他出去“坐坊”。
清初,就有薄公显不当和尚了,坐坊教艺,成立了“郑乐班”。 它是根据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命名的。《诗经》共分风、雅、颂三大部分,它们都得名于音乐。古人所谓《秦风》、《魏风》、《郑风》,就如现在我们说陕西调、山西调、河南调。周代人把正声叫做雅乐,“郑乐班”借用《郑风》里的“郑”字,表达了戏班追求雅正,传承《诗经》“思无邪”之精神。
人可以没爹没娘,但不能损阴葬德;在台下你可以穷困潦倒,但在台上你必须劝恶扬善。以戏比世,劝人为善是耍孩儿的传统。应县民间有句老话说:“佛教是善劝,衙门是恶劝,学堂是文劝,耍孩儿是花劝。
薄公显创立了“郑乐班”,被人称作“郑乐和尚”。他以后的六代薄氏家族耍孩儿传人,代代基本上都是收留下来的孤儿,或者是遇到那讨吃叫街的外地夫妻,爹娘想给孩子留条活命,“郑乐班”想得个传人,由班主送给他们几块钱,从此骨肉分离,再难相聚。
薄公显后的第二代传人薄晟世叫作“郑乐和尚崽”,第三代薄莹称作“郑乐小和尚”,第四代薄充源称作“郑乐玩意儿”,第十一代薄熙称作“跳蚤”,第十三代薄枝繁称作“水盔旦”,第十四代薄连俊称作“驴驴旦”,第十四代薄海鱼称作“驴驹子”。这些小名或艺名概括了旧时代耍孩儿艺人的悲惨身世,说明耍孩儿艺人地位的卑贱。
旧时代耍孩儿艺人孤苦伶仃,年轻时外出唱戏,年老后外出教坊授艺,死在何时,骨头抛洒何方?都无人知晓。举例如下:薄氏第九代耍孩儿传人薄正梁,艺名“铁公鸡”,薄正贵,艺名“草上飞”;第十代传人薄金光,艺名“小日娃”,薄金亮,艺名“小月亮”,生活于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皆外出教坊授艺未归。此外还有第十二代的薄兴有、薄兴隆,第十五代的薄海宝、薄文、薄武,皆死于外地,卒年不详。
耍孩儿是古老的艺术
在耍孩儿《七人贤》中,老旦头上长角,鬓有红毛,表演时以角抵人。角抵是古代的摔跤运动,约兴与战国时期,到秦汉转为技艺表演。唐朝盛行此项运动,规定每年元宵节、中元节(七月十五日)为举行角抵的日期。中唐以后,角抵亦称相扑,后传入日本。
《太和正音谱》和殿本《钦定曲》说:[耍孩儿]即[魔合罗],这“魔合罗”据说也是一位讨人喜欢的童子神。
唐中期开始出现了一种称作“戏弄”的表演形式,演出“戏弄”的演员要涂面。后唐庄宗李存勖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个涂面演出的皇帝,他经常粉墨登场,与优伶一起演出,并取艺名叫“李天下”。他自小通音律,能歌善舞,会作曲,创作的歌曲流传了一百多年。传说他的拿手好戏就是扮演“打诨”(丑角),在戏曲这个领域可说是个全才。时至今日,在耍孩儿戏班,丑角最大,任何人不能坐头备箱,唯独丑角可以。
应县民间称耍孩儿为“耍耍戏”,在戏弄、戏耍中展现人情的冷暖,人世的沧桑,是微笑中含泪的一种古老艺术。
唐武德七年(624),唐与突厥在今应县北楼口开展商贸互市,以后又逐渐开放了小石口、茹越口、马岚口、胡峪口。商路就是戏路,耍孩儿是否在这一时期流布现今的应县地区不好说。有人认为耍孩儿是应县的特产,就产生在应县,也是不够科学的。任何一种戏曲艺术都有一个产生、发展、演变的过程,徽班在进京演出的过程中吸收了昆曲、弋阳腔、梆子腔等剧种的表演技艺,又兼习楚调之长,为汇合二簧、西皮、昆、秦诸腔向京剧衍变奠定了基础。经过安徽、湖北艺人们的长期努力形成了京剧。耍孩儿不一定产生于应县这块土地,但它扎根于应县,向其他地区发展却是不争的事实。
北楼口曾经建有“狼神庙”,供奉着耍孩儿的祖师李存勖。
狼是契丹族崇拜的神灵和图腾,耍孩儿艺人对“狼神爷”格外敬重。旧时代戏班里有养狗的规矩,视狗为狼的同类,并给它取名“王贵”(意为王公贵族)。派饭时按一口人待遇,由“箱官”负责喂养。
至今,应县的耍孩儿草台班开戏揭箱之前,仍要把“狼神娃娃”请出,是一布偶娃娃,平时供在衣架上,有时也当道具用,由班主、箱官上香、敬表、叩拜完毕,服饰才可出箱。
耍孩儿戏班忌讳猫出入居室、舞台,据说猫虎同类,对戏班不利。
每年四月二十四日是“狼神爷”的生日,戏班在这一天都要隆重庆贺、纪念。
清康熙年间,耍孩儿“郑大班子”就在马岚庄的崇祯寺(碧霞宫)的戏楼上留有题壁。
薄氏家族耍孩儿第十七代传人薄善德保存着大清雍正二年抄写于碣石上的“泣狼神”戏词,词曰:“狼烟息,社火浓,蛮夷和,狼神薨翫,偶作像社坛供,优伶于戏山河崩,哀声破喉天地恸,唬音裂琴狼神颂,魔合罗祭优伶祖,耍孩儿泣唐庄宗。”
应县是耍孩儿的沃土
应县人喉音浓重,嗓音粗犷,他们的方言自成调韵,他们善于淋漓尽致的表达,他们的语言既能婉转,也能咬文嚼字。他们的叹息就是耍孩儿的咳腔,他们的喊声就是耍孩儿的叫板,他们为老人送终的哭腔就是耍孩儿的“滚白”,有一句歇后语说:“应县人唱耍孩儿——正经路道。”
应县有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掌控着雁门关的五峪隘口,把持着塞外与中原的通道。地方不大,却自成体系。南边山高坡陡、谷深隘险,直插云表,莽莽苍苍;西北部是黄花梁丘陵 区,东北部为龙首山区,中间是一马平川的应县“平原”。因为它相对独立、完整,历史上一直保有建置。
辽朝是靠畜牧业作起家的王朝,辽盛产羊,而不养猪,肉类以牛羊为主,渔猎所得亦在契丹人的食物中占有相当比例。自从拥有了燕云十六州后,才有了稳定发达的农业。在农业的基础上才有了商业贸易、经济交流,才形成了辽的文化。应县自古平坦,水源丰富,有良好的农业生产条件,它和大同一道,留下了辽代文化的代表之作释迦塔和华严寺。而建立了219年的辽王朝之契丹民族,明朝以后却突然在历史中蒸发,难以找寻了。
猎猎秋风吹动着丰收在望的庄稼,辽代释迦塔耸立于一望无际的应县川,与南山呼应,北山对峙,宛如一把号角,经年累月地吹奏着一曲无言的歌。也许是为了呼应它,为那消失的民族,为那曾经茂密的森林、滔滔的流水唱一首挽歌,为那战乱中倒毙的母亲悲泣,为那饥饿中死去的婴儿歌哭,为我们祖祖辈辈的苦难而忧伤。我想,这就是耍孩儿兴起的原因吧。
应县是个苦难的地方,秦汉时期它是中原地区与北方匈奴争夺的地带,后唐时有沙陀部在此征战,其后有宋辽大战,明代之五峪口是内长城上设立的重要关隘,防范着蒙古人的南下与东进,抗日战争爆发之后,日本鬼子又从茹越口突破晋军防线。地理上,它既有平原又有隘口,在战事不断地情况下,平原上的百姓受害往往更加严重。在和平的年代里,平川上的大部分土地为富人所有,百姓没吃的缺烧的,饥寒交迫,动辄冻饿而死。耍孩儿所以扎根应县,并赋予了它悲凉的调韵,苦难的音色,低沉的旋律,悠长的叹息,是多少代应县劳苦大众生命中伤心的曲调,不平的呼号。
耍孩儿后话
从解久诚老师的《耍孩儿历代名人一览表》中看到,自光绪年间到抗日战争前耍孩儿著名艺人的基本情况。表上计41人,应县30人,怀仁5人,山阴2人,大同5人,浑源1人,应县耍孩儿著名艺人占到四分之三。
旧时代的耍孩儿艺人,虽然从事的是“讨吃营生”,但对演员要求很高,一要“前台能文武场,后台能八头网”,二要“一专多能戏路宽,换个帽子往出返”,三要“脱了裙子戴髯口,才能成为老师傅”。演员必须能够扮演多种角色,能反串,能抹了自己刚戴完的帽子换上另外的帽子,因为经常反串,老百姓就叫耍孩儿为“抹帽戏”。
应县是耍孩儿的故乡,现今的大同市耍孩儿剧团,凡是“后嗓子”好的骨干演员,原籍都是应县人,有名的鼓师、琴师均为应县人。
清道光、咸丰年间,应县耍孩儿班十分活跃,在北楼口、马岚庄、张坊的古乐楼上都有耍孩儿活动的题壁记载,仅张坊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每月要唱两台耍孩儿。
清末民初,应县耍孩儿职业班社有:海艺班、天宝班、永兴班、忠义班、长福班、合益园、福喜园等。班社每年正月初二、初三出台,到农历十一月关闭庙门封箱回家。
抗日战争时期,应县耍孩儿名艺人自发组织,宣传抗日,在释迦塔下唱戏六天。很多年轻艺人参军,为民族的独立奉献了自己的鲜血和生命。
建国初,应县业余耍孩儿剧团发展到29个,有郭妙莲、赵翠枝(二黑女)、董三女、关三女、张三女、李玉枝等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登上了戏剧舞台,成为耍孩儿第一代女演员。
耍孩儿是雁门关外雄浑的马蹄奏出的鼓点,是黄风飞沙走石的嘶吼,是桑干河泛滥的涛声,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祖祖辈辈的一首心曲。它和雷雨风雪交织成惊心动魄的苍生大舞台,世世代代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