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简单介绍一下作者:丰子恺(1898-1975),我国著名的漫画家、作家、翻译家、美术教育家,系浙江桐乡人。早年师从李叔同先生学习音乐、绘画,后又东渡日本研修。曾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上海市文联副主席等职。其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作品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绿缘堂续笔》等;漫画有《子恺漫画全集》;译著有俄国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和日本的《源氏物语》、《夏目漱石选集》等。出版有《丰子恺文集》(7卷)。
以上评价依据网上寻来的内容整理,中规中矩、一板一眼。从简介里看得出,丰老精通美术、音乐、国文、俄语、日语等。我见过他的一幅画,标题是用英文写的,想必丰老还懂英语。学贯中西、融会古今,看来那个年代想不出大师都难。
此文标题称“绝美的《白鹅》”,这里含了两层意思:文字一绝,配画又是一绝。文还好说,许多大家文字也很美;可画呢?谁又能同时画出这么美的画来?
白鹅
这白鹅,是一位即将远行的朋友送给我的。我抱着这雪白的“大鸟”回家,放在院子里。它伸长了头颈,左顾右盼,我一看这姿态,想道:“好一个高傲的动物!”
鹅的高傲,更表现在它的叫声、步态、吃相中。
鹅的叫声,音调严肃郑重,似厉声呵斥。它的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于养狗,它也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如此:凡有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叫嚣;甚至篱笆外有人走路,它也要引吭大叫,不亚于狗的狂吠。
鹅的步态,更是傲慢了。大体上与鸭相似,但鸭的步调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京剧里的净角出场。它常傲然地站着,看见人走来毫不相让;有时非但不让,竟伸过颈子来咬你一口。
鹅的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再喝一口水,然后再到别处去吃一口泥和草。大约这些泥和草也有各种可口的滋味。这些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一丝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饭,倘水盆偶然放在远处,它一定从容不迫地大踏步走上前去,饮一口水,再大踏步走去吃泥,吃草。吃过泥和草再回来吃饭。
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样。因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们这位鹅老爷的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就躲在篱边窥伺。等它吃过一口饭,踏着方步去喝水、吃泥、吃草的当儿,狗就敏捷地跑过来,努力地吃它的饭。鹅老爷偶然早归,伸颈去咬狗,并且厉声叫骂,狗立刻逃往篱边,蹲着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饭,再走开去喝水、吃草、吃泥的时候,狗又敏捷地跑上来,把它的饭吃完,扬长而去了。等到鹅再来吃饭的时候,饭罐已经空空如也。鹅便昂首大叫,似乎责备人们供养不周。这时我们便替它添饭,并且站着侍候。因为邻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来蹲着窥伺了。
我们不胜其烦,以后便将饭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远去,让鸡、狗偷饭吃。然而它所必须的泥和草,所在的地点远近无定。为了找这些食物,它仍是要走远去的。因此鹅吃饭时,非有一个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
文中有几个词要注意一下:三眼一板、净角。
三眼一板,也就是一板三眼。板和眼,就是中国式的音乐节拍。京剧中有多种唱腔,大致可分为五种:一板三眼、一板一眼、有板无眼、有眼无板和无板无眼。慢板是一板三眼的,就是在一个四拍小节中(4/4),鼓师先击一下檀板,后敲三次鼓;原板是一板一眼2/4拍;流水(快板)是有板无眼1/4拍;摇板是有眼无板自由拍;散板是无板无眼自由拍。所以一板一眼、三眼一板、有板有眼都是一个意思,比喻言语、行动有条理、有步调或合规矩,有时也比喻做事死板,不懂得灵活变通。不过,这几个词中只有“有板有眼”被收为成语。
在这篇文章里,作者为什么不用一板一眼或有板有眼呢?呵呵,那是因为三眼一板更贴切:如果把一口饭想象成“一板”,把水、泥、草当成“三眼”,您瞧,不正是“三眼一板”么?
幽默造句:丰子恺先生主攻绘画,同时又在文学、音乐和翻译领域成就斐然,三眼一板,一丝不苟。
京剧中的净角,您一定见过吧?不过,南方小朋友见过的就相对少一些了。简单点说,净角就是大花脸,我们常见的京剧脸谱大多是大花脸。看看这张图片,分析一下他得怎样走路?那么大把的胡须,那么宽大的衣裳,估计怎么也得一手抚须,一手提起袍角,然后才能慢悠悠地迈出一步吧?这种装扮,若是走得猴急猴急的,非摔个大跟斗不可!这样的走法,是不是“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
而且净角都是男性,性格粗鲁豪放,喜欢大声说话,动不动就喊叫,急了,还可能动拳脚——怎么样?鹅不仅仅是步态和净角很像吧?简直什么都像!
(另:京剧里的角色划分成“生、旦、净、丑”四种,其他三种这里也来个简介:“生”是成年男性角色,分为老生、武生、小生等;“旦”是女性角色的统称,包括青衣、花旦、武旦等等,“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在京剧迷中非常著名;“丑”即丑角,他们用白粉在鼻、眼、眉处勾画出一块状如豆腐的白块,嘴上点一些墨点,看起来非常滑稽搞笑。)
图片皆来自于网络搜索,谅不注明出处。
文中还有个很常见的词:扬长而去。它的含义谁都知道,而且经常使用。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您想过“扬长”是什么意思了吗?
嘿嘿,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不要紧,怕的就是网络不通,对吧?
扬长而去,即大模大样地走了。其近义词为“拂袖而去”,“拂袖而去”好理解,古人“拍案而起”,袖子一甩,拍屁股走人。可为什么“扬长”就表示大模大样呢?
一种说法是:“长”即“常”也,而“常”在《说文》里就是“裳”。所以这里“长”代指长袍、长袖。大意如此,详见《试说“扬长”》(作者周云汉)。如此一来,扬长而去、拂袖而去、拍案而起这几个词结构类似,很好理解。
而另一种说法认为“扬长”又可写作“佯长”、“佯常”或“徉长”,是个联绵词,不能分开单个解释,就表示“大模大样离开的样子”。而“佯常”可能来自于“倘佯”(有“自由自在地往来”的意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感兴趣的自己去看看崔雅鸿写的《想起了“首鼠”问题──也谈“扬长而去”》一文,这里就不多说了。
这世上的事的确是“就怕‘认真’二字”。您看,这一认真,离题万里不说,而且短文变长文,好半天也结束不了,眼看就要耽误吃晚饭了——对了,晚饭不会是吃烧鹅吧?
附:《白鹅》原文(选自丰子恺文集)
抗战胜利后八个月零十天,我卖脱了三年前在重庆沙坪坝庙湾地方自建的小屋,迁居城中去等候归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对这小屋实在毫无留恋。因为这屋太简陋了,这环境太荒凉了;我去屋如弃敝屣。倒是屋里养的一只白鹅,使我恋恋不忘。
这白鹅,是一位将有远行的朋友送给我的。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从北碚把这鹅带到重庆来送给我。我亲自抱了这雪白的大鸟回家,放在院子内。它伸长了头颈,左顾右盼。我一看这姿态,想道:“好一个高傲的动物!”凡动物头是最主要部分。这部分的形状,最能表明动物的性格。例如狮子、老虎,头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强。麒麟、骆驼,头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狼、孤、狗等,头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猪猡、乌龟等,头都是缩的,表示其冥顽愚蠢。鹅的头在比例上比骆驼更高,与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声、步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
鹅的叫声,与鸭的叫声大体相似,都是“轧轧”然的,但音调上大不相同。鸭的“轧轧”,其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鹅的“轧轧”,其音调严肃郑重,有似厉声呵斥。它的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于养狗,它也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叫嚣;甚至篱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吭大叫,其叫声的严厉,不亚于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专对生客或宵小用的;见了主人,狗会摇头摆尾,呜呜地乞怜。鹅则对无论何人,都是厉声呵斥;要求饲食时的叫声,也好象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
鹅的步态,更是傲慢了。这在大体上也与鸭相似。但鸭的步调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象平剧里的净角出场。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现。我们走近鸡或鸭,这鸡或鸭一定让步逃走。这是表示对人惧怕。所以我们要捉住鸡或鸭,颇不容易。那鹅就不然:它傲然地站着,看见人走来简直不让;有时非但不让,竟伸过颈子来咬你一口。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这傲慢终归是狂妄的。我们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项颈,而任意处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无过于鹅,同时最容易捉住的也无过于鹅。
鹅的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约这些泥和草也有各种滋味,它是依着它的胃口而选定的。这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饭,倘水盆偶然放在远处,它一定从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饮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过泥和草再回来吃饭。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象饭馆里的堂倌一样。因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们这位鹅老爷的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就躲在篱边窥伺。等它吃过一口饭,
踏着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当儿,狗就敏捷地跑上来,努力地吃它的饭。没有吃完,鹅老爷偶然早归,伸颈去咬狗,并且厉声叫骂,狗立刻逃往篱边,蹲着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饭,再走开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时候,狗又敏捷地跑上来,这回就把它的饭吃完,扬长而去了。等到鹅再来吃饭的时候,饭罐已经空空如也。鹅便昂首大叫,似乎责备人们供养不周。这时我们便替它添饭,并且站着侍候。因为邻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来蹲着窥伺了。邻近的鸡也很多,也常蹑手蹑脚地来偷鹅的饭吃。我们不胜其烦,以后便将饭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远去,让鸡、狗偷饭吃。然而它所必须的盛馔泥和草,所在的地点远近无定。为了找这盛馔,它仍是要走远去的。因此鹅的吃饭,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鹅,不拘它如何高傲,我们始终要养它,直到房子卖脱为止。因为它对我们,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献,使主母和主人都欢喜它。物质上的供献,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个蛋,篱边特设一堆稻草,鹅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里的小孩子更兴奋,站在它旁边等候。它分娩毕,就起身,大踏步走进屋里去,大声叫开饭。这时候孩子们把蛋热热地捡起,藏在背后拿进屋子来,说是怕鹅看见了要生气。鹅蛋真是大,有鸡蛋的四倍呢!主母的蛋篓子内积得多了,就拿来制盐蛋,炖一个盐鹅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买菜回来说:“今天菜市上有卖鹅蛋的,要四百元一个,我们的鹅每天挣四百元,一个月挣一万二,比我们做工的还好呢。哈哈,哈哈。”我们也陪他一个“哈哈,哈哈”。望望那鹅,它正吃饱了饭,昂胸凸肚地,在院子里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气了。但我觉得,比吃鹅蛋更好的,还是它的精神的贡献。因为我们这屋实在太简陋,环境实在太荒凉,生活实在太岑寂了。赖有这一只白鹅,点缀庭院,增加生气,慰我寂寥。
且说我这屋子,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这六方丈上,建着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间,前室特别大些,约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强,比公共汽车还小,作为家人的卧室。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厨房及工友室。东边一间,也平均划分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卧室,前室便是我的书房兼卧房。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都在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说:“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得自己满足。我的屋虽不上漏,可是墙是竹制的,单薄得很。夏天九点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热,室内好比开放了热水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凉快一下呢。
竹篱之内的院子,薄薄的泥层下面尽是岩石,只能种些番茄、蚕豆、芭蕉之类,却不能种树木。竹篱之外,坡岩起伏,尽是荒郊。因此这小屋赤裸裸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远望来,正象一个亭子。我长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点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回,不易寻找,来客极稀。杜诗“幽棲地僻经过少”一句,这屋可以受之无愧。风雨之日,泥泞载途,狗也懒得走过,环境荒凉更甚。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还觉得可怕。
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辞绝了教职,恢复了战前的闲居生活。我对外间绝少往来,每日只是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时间全部是我自己的。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这在我是认为幸福的。然而这幸福必须两个条件:在太平时,在都会里。如今在抗战期,在荒村里,这幸福就伴着一种苦闷——岑寂。为避免这苦闷,我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豆、种菜、养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它有那么庞大的身体,那么雪白的颜色,那么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态度,那么高傲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为。在这荒凉岑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了一个焦点。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惟有这伟大的雪白的东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独步,好象一个武装的守卫,使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子有了主宰,这环境有了生气。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几天,我把这鹅送给住在小龙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后的几天内,颇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与诀别一个人的时候所发生的感觉完全相同,不过分量较为轻微而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同根,凡属血气,皆有共感。所以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牵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恋。现在我写这篇短文,就好比为一个永诀的朋友立传,写照。这鹅的旧主人姓夏名宗禹,现在与我邻居着。
1946年夏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