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金圣叹点评第五才子书 金圣叹批评水浒传

金圣叹读批水浒


名著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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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不愧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大奇书,因而“水浒”问
世本身就是中国文坛的一大盛事。但尽管它是奇书,却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奇
书,因为中国的奇书天经地义地被认为是儒家“四书”、“五经”,程朱理
学,再就是充满道学气、儒家气的以“载道”、“传道”为宗旨的诗文词赋,
小说不过是“出于稗官,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乃引车卖浆之
徒之所操”。然而小说毕竟是小说,它既然有存在的理由,也必然会去争取
发展的权利。《水浒传》亦是这样,它既然敢于问世,就敢于让世人去接受
他。从李卓吾拍案高呼“水浒”乃发愤之作,到叶昼的不同凡响的评点,再
到金圣叹颇具真人气息的奇谈怪论,《水浒》这部野语村言真是越来越奇,
越来越怪,怪到须由政府封杀,列为禁毁一类,且倡言“少不看水浒、老不
看三国”。

毫无疑问,金圣叹读批《水浒》是中国文学史最具特色的评点之一,由
此而招致的赞誉、诋毁也可谓铺天盖地,对于其是非功过的争论丝毫不亚于
高鹗续《红楼梦》。金圣叹读批《水浒》在以下几点令人赞叹不已。

首先是批文中表现出来的那种惊世骇俗的思想见解。这些思想见解具有
鲜明的近代甚至现代意义和特色,因而在暮气十足的晚明清初,不愧开风气
之先,说他超越时代也毫不过分。金圣叹一生大半在晚明,这时是中国反理
学的异端思潮泛滥时期,李卓吾、叶昼是其中的代表人物。生性好奇的金圣
叹对李卓吾的学说是来者不拒、兼收并蓄,他的处世为人与李卓吾也颇有几
分相似,说他们是同一道上的人,相信不会有什么疑义。基于此,金圣叹身
处物换星移、改朝易代之际,饱尝家国不幸之痛,又遭遇文化的转轨重建,
旧有的文化模式面对着怵目惊心的社会政治风暴,必然要接受严峻的挑战。
作为思想上的先驱者和文化上的敏感人,金圣叹与同时期的顾炎武、黄宗羲
不约而同地抨击封建君主专制的弊病,倡言隐约朦胧的民主理想。他的思想
与顾炎武的恢复清议、黄宗羲的学校议天子是非鼎足而立,应得到足够的重
视。

金圣叹在《水浒传》第一回里批道:“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乱
自下生出;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在“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臣民”的家天下时代,这句“乱自上作”,无异
于石破天惊的一支利箭,猛烈地射向道貌岸然的统治阶层。老百姓并非是祸
乱天下的根源,而“居庙堂之高”的王侯将相们才是祸国殃民的始作俑者。
结合后面卢俊义惊恶梦,梁山泊头领全部被捕杀的金氏式的结尾推理下去,
乱自上作,官逼民反,而后是被迫铤而走险的草民被始作俑者捕杀,这又何


异于齐宣王念“无罪而就死地”而“以羊易之”。前后一联结就不难得出封
建专制的家天下是“驱民之死”的万恶之源。金圣叹暗藏玄机的奇谈怪论,
正是他思想敏锐、智慧超凡所在,这并非是那些说卢俊义惊梦是金圣叹认为
造反的盗贼必然没有好下场所能明察的。不仅如此,金圣叹还将批判的矛头
直指最高统治阶层,乃至孤家寡人:“小苏学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即
宋徽宗)。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第
一回),以皇帝为首的官僚集团本身就是个小人集团,腐朽不堪,糜烂至极,
上梁既已不正,下梁岂有不歪之理,故“欲民之不衅,国之不亡,胡可得也。”
(第五十一回类批),于此可以肯定,说金圣叹仇恨农民起义实在是有些牵
强附会。

异于齐宣王念“无罪而就死地”而“以羊易之”。前后一联结就不难得出封
建专制的家天下是“驱民之死”的万恶之源。金圣叹暗藏玄机的奇谈怪论,
正是他思想敏锐、智慧超凡所在,这并非是那些说卢俊义惊梦是金圣叹认为
造反的盗贼必然没有好下场所能明察的。不仅如此,金圣叹还将批判的矛头
直指最高统治阶层,乃至孤家寡人:“小苏学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即
宋徽宗)。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第
一回),以皇帝为首的官僚集团本身就是个小人集团,腐朽不堪,糜烂至极,
上梁既已不正,下梁岂有不歪之理,故“欲民之不衅,国之不亡,胡可得也。”
(第五十一回类批),于此可以肯定,说金圣叹仇恨农民起义实在是有些牵
强附会。

金圣叹思想的离经叛道还在于他对通俗文学地位的尊重,他不认为儒家
的“四书”、“五经”就是圣贤至尊、天经地义,他把《左传》、《庄子》、
《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合称“七才子书”,
并对“水浒”、“西厢”进行颇具真人气息式的评点,让人耳目一新,境界
开阔,领略了一片新天地。这样做仅仅靠善于发表奇谈怪论是远远不够的,
更重要的是需要有勇气去冲破世俗的偏见和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事实上
金圣叹所承受的舆论压力是常人所不敢想象的,就连归庄这样的狂狷之士尚
且不与他同伍,攻击他“尝批《水浒传》名曰第五才子书..余见之曰:‘是
倡乱之书’。未几又批评《西厢记》行世,名之曰第七才子书,余见曰:‘是
海淫之书’..以小说、传奇跻于经,史、子、集,固已失伦..”并主张
将其作为“邪鬼”而诛之,“虽死而罪不彰”。由此可见金圣叹在当时各界
舆论攻击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状,然而其孤军奋战而又孤掌难鸣的
窘境又何尝不是“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金圣叹读批《水浒》除了其思想锋芒令人刮目相看外,其对中国古典小
说理论的贡献也是让人叹为观止、可圈可点的。

中国古代对小说的评点虽不始自金圣叹,在他之前已有李卓吾、叶昼畅


发其端,并已有成就,但金圣叹对小说的评点超过了在他之前的任何一位先
行者,特别是他在小说创作上发表的许多真知灼见大大提高了对小说这种文
学样式的本质特征和创作规律的认识、把握,其价值远远超过对《水浒》这
部书的阐释、评论。难怪清人冯镇峦在《读<聊斋>杂说》中说:“金人瑞批
“水浒”、“西厢”,灵心妙舌,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确乎其然。
在金圣叹《贯华堂水浒传》之后,即有毛宗岗父子读批《三国演义》,张竹
坡批《金瓶梅》,且都能另辟蹊径,成一家之言。

发其端,并已有成就,但金圣叹对小说的评点超过了在他之前的任何一位先
行者,特别是他在小说创作上发表的许多真知灼见大大提高了对小说这种文
学样式的本质特征和创作规律的认识、把握,其价值远远超过对《水浒》这
部书的阐释、评论。难怪清人冯镇峦在《读<聊斋>杂说》中说:“金人瑞批
“水浒”、“西厢”,灵心妙舌,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确乎其然。
在金圣叹《贯华堂水浒传》之后,即有毛宗岗父子读批《三国演义》,张竹
坡批《金瓶梅》,且都能另辟蹊径,成一家之言。

“《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
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
文生事却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谈第五才子书法》)

金圣叹认为小说创作贵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必拘泥于事件的真实与
否,一切细节都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即使是《史记》这样的史传文学也不
是对生活的照搬照抄,“有事之巨者而隐括焉”、“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
“有事之缺者而附会焉”、“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是“无非为文计,不
为事计也”。史传文学尚且离不了简化、夸张、虚构,作为以塑造人物、揭
示矛盾冲突以反映社会生活的小说则更应该普遍采用这些手法,融知识性、
文学性、可读性、鉴赏性、娱乐性于一体,造就雄深博雅、四海流传的好作
品。

金圣叹进一步强调小说既然不同于史传文学,那么就不能以纯叙述的笔
法来写小说,为着刻画人物形象,展示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心理活动的需要,
恰到好处的描写也就显得尤为重要。他对《水浒传》中那些脍炙人口的情节
和细节,大都作了鉴赏性的评析,总括为一点就是作者体察入微,用笔至细,
写得如真有其事,深切入理。如第十五回“智取生辰纲”一节,写挑酒汉子
(白胜)走上岗来,装着“我自歇凉,并不卖酒”的样子,还与杨志发生了
一段斗嘴,做出偏不肯的姿态,终于逗引得押生辰纲的众军汉上钩,金圣叹
评之曰:“绝世奇文”,就是因为这段文字写得极为生动,如果直写白胜骎
骎相就,惟恐不得卖的样子,那就显得白胜太笨拙,不似用心智取,文章就
显得索然寡味了。正是从这等细节描写里,金圣叹揭示出了小说胜于“只为
事计”之文的美学特征。他评第二十七回武松受施恩款待说:“凡此等事,
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绘。尝言太史公酒肉帐簿为绝世奇文,断惟此篇足以
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又评武松去打
蒋门神一路上不断喝酒一节说:“此者是此篇之文也,并非此篇之事也。但
曰事而已矣,则施恩领武松去打蒋门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
例,大书一行足矣,何乎又烦施耐庵撰此一篇也哉!”这两则评论说明如果
只限于干巴巴地叙事,而没有对“事”中的人物行为和与之有关的事物、景


象的具体细致的描绘,写不出真切生动的生活之形色、意趣,那就不是小说,
而成为史书和纪实之文了。

象的具体细致的描绘,写不出真切生动的生活之形色、意趣,那就不是小说,
而成为史书和纪实之文了。

金圣叹对《水浒传》的评点,触及到艺术创作和欣赏的诸多方面,如注
重情节与性格的关系,小说语言的准确性及其表现力,创作的灵感与我们现
在所谈论的很多有关小说理论的东西,金圣叹在批《水浒传》中已经涉及到
了。

正因为金圣叹批《水浒传》所体现出来的上述思想艺术光芒,广大的普
通读者自然要对其另眼相看,他的《贯华堂水浒传》一问世,就以所向披蘼
的气势战胜了明代丛书关于“水浒”的一切本子,流行有清一代,在近
300
年的时间里独占鳌头,成为广大读者案头必备的奇书之一。旷世怪杰金圣叹
何以为怪,何以为奇,我们不想再三陈说,现将《贯华堂批第五才子书<水浒
传>》全文奉上,敬请广大读者细嚼慢咽、细解其中之味。


全文

全文

原夫书契之作,昔者圣人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其端肇于结绳,而其
盛崤而为六经。其秉简载笔者,则皆在圣人之位而又有其德者也。在圣人之
位,则有其权;有圣人之德,则知其故。有其权而知其故,则得作而作,亦
不得不作而作也。是故《易》者,导之使为善也;《礼》者,坊之不为恶也;
《书》者,纵以尽天运之变;《诗》者,衡以会人情之通也。故《易》之为
书,行也;《礼》之为书,止也;《书》之为书,可畏;《诗》之为书,可
乐也。故曰《易》圆而《礼》方,《书》久而《诗》大。又曰《易》不赏而
民劝,《礼》不怒而民避,《书》为庙外之几筵,《诗》为未朝之明堂也。
若有《易》而可以无《书》也者,则不复为《书》也。有《易》有《书》而
可以无《诗》也者,则不复为《诗》也。有《易》有《书》有《诗》而可以
无《礼》也者,则不复为《礼》也。有圣人之德,则知其故;知其故,则知
《易》与《书》与《诗》与《礼》各有其一故,而不可以或废也。有圣人之
德而又在圣人之位,则有其权;有其权,而后作《易》,之后又欲作《书》,
又欲作《诗》,又欲作《礼》,咸得奋笔而遂为之,而人不得而议其罪也。
无圣人之位,则无其权;无其权,而不免有作,此仲尼是也。仲尼无圣人之
位,而有圣人之德;有圣人之德,则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于作,此《春
秋》是也。顾仲尼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
乎?”斯其故何哉?知我惟《春秋》者,《春秋》一书,以天自处学《易》,
以事系日学《书》,罗列与国学《诗》,扬善禁恶学《礼》:皆所谓有其德
而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于作,不能已于作而遂兼四经之长,以合为一书,
则是未尝作也。夫未尝作者,仲尼之志也。罪我惟《春秋》者,古者非天子
不考文,自仲尼以庶人作《春秋》,而后世巧言之徒,无不纷纷以作。纷纷
以作既久,庞言无所不有;君读之而旁皇于上,民读之而惑乱于下,势必至
于拉杂燔烧,祸连六经。夫仲尼非不知者,而终不已于作,是则仲尼所为引
罪自悲者也。或问曰:然则仲尼真有罪乎?答曰:仲尼无罪也。仲尼心知其
故,而又自以庶人不敢辄有所作,于是因史成经,不别立文,而但于首大书
“春王正月”。若曰:其旧则诸侯之书也,其新则天子之书也。取诸侯之书,
手治而成天子之书者,仲尼不予诸侯以作书之权也。仲尼不肯以作书之权予
诸候,其又乌肯以作书之权予庶人哉!是故作书,圣人之事也。非圣人而作
书,其人可诛,其书可烧也。作书,圣人而天子之事也。非天子而作书,其
人可诛,其书可烧也。何也?非圣人而作书,其书破道;非天子而作书,其
书破治。破道与治,是横议也。横议,则乌得不烧?横议之人,则乌得不诛?
故秦人烧书之举,非直始皇之志,亦仲尼之志。乃仲尼不烧而始皇烧者,仲
尼不但无作书之权,是亦无烧书之权者也。若始皇烧书而并烧圣经,则是虽
有其权而实无其德;实无其德,则不知其故;不知其故,斯尽烧矣。故并烧
圣经者,始皇之罪也;烧书,始皇之功也。无何汉兴,又大求遗书。当时在
廷诸臣,以献书进者多有。于是四方功名之士,无人不言有书,一时得书之
多,反更多于未烧之日。今夫自古至今,人则知烧书之为祸至烈,又岂知求
书之为祸之尤烈哉!烧书,而天下无书;天下无书,圣人之书所以存也。求
书,而天下有书;天下有书,圣人之书所以亡也。烧书,是禁天下之人作书


也。求书,是纵天下之人作书也。至于纵天下之人作书矣,其又何所不至之
与有!明圣人之教者,其书有之;叛圣人之教者,其书亦有之。申天子之令
者,其书有之;犯天子之令者,其书亦有之。夫诚以三代之治治之,则彼明
圣人之教与申天子之令者,犹在所不许。何则?恶其破道与治,黔首不得安
也。如之何而至于叛圣人之教,犯天子之令,而亦公然自为其书也?原其由
来,实惟上有好者,下必尤甚。父子兄弟,聚族撰著,经营既久,才思溢矣。
夫应诏固须美言,自娱何所不可?刻画魑魅,诋讪圣贤,笔墨既酣,胡可忍
也?是故,乱民必诛,而“游侠”立传;市侩辱人,而“货殖”名篇。意在
穷奇极变,皇惜刳心呕血,所谓上薄苍天,下彻黄泉,不尽不快,不快不止
也。如是者,当其初时,犹尚私之于下,彼此传观而已,惟畏其上之禁之者
也。殆其既久,而上亦稍稍见之,稍稍见之而不免喜之,不惟不之禁也。夫
叛教犯令之书,至于上不复禁而反喜之,而天下之人岂其复有忌惮乎哉!其
作者,惊相告也;其读者,惊相告也。惊告之后,转相祖述,而无有一人不
作,无有一人不读也。于是而圣人之遗经,一二篇而已;诸家之书,坏牛折
轴不能载,连阁复室不能庋也。天子之教诏,土苴之而已;诸家之书,非缥
缃不为其题,非金玉不为其签也。积渐至于今日,祸且不可复言。民不知偷,
读诸家之书则无不偷也;民不知淫,读诸家之书则无不淫也;民不知诈,读
诸家之书则无不诈也;民不知乱,读诸家之书则无不乱也。夫吾向所谓非圣
人而作书,其书破道,非天子而作书,其书破治者,不过忧其附会经义,示
民以杂;测量治术,示民以明。示民以杂,民则难信;示民以明,民则难治。
故遂断之破道与治,是为横议,其人可诛,其书可烧耳;非真有所大诡于圣
经,极害于王治也,而然且如此。若夫今日之书,则岂复苍帝造字之时之所
得料,亦岂复始皇燔烧之时之所得料哉?是真一诛不足以蔽其辜,一烧不足
以灭其迹者。而祸首罪魁,则汉人诏求遗书,实开之衅。故曰烧书之祸烈,
求书之祸尤烈也。烧书之祸,祸在并烧圣经。圣经烧,而民不兴于善,是始
皇之罪万世不得而原之也。求书之祸,祸在并行私书。私书行而民之于恶乃
至无所不有,此汉人之罪亦万世不得而原之也。然烧圣经,而圣经终大显于
后世,是则始皇之罪犹可逃也。若行私书,而私书遂至灾害蔓延不可复救,
则是汉人之罪终不活也。呜呼!君子之至于斯也,听之则不可,禁之则不能,
其又将以何法治之与哉?曰:吾闻之,圣人之作书也以德,古人之作书也以
才。知圣人之作书以德,则知六经皆圣人之糟粕,读者贵乎神而明之,而不
得栉比字句,以为从事于经学也。知古人之作书以才,则知诸家皆鼓舞其菁
华,览者急须搴裳去之,而不得捃拾齿牙以为谭言之微中也。于圣人之书而
能神而明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后始不敢于《易》之下作《易》传,《书》之
下作《书》传,《诗》之下作《诗》传,《礼》之下作《礼》传,《春秋》
之下作《春秋》传也。何也?诚愧其德之不合,而惧章句之未安,皆当大拂
于圣人之心也。于诸家之书而诚能搴裳去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后始不肯于
《庄》之后作广《庄》,《骚》之后作续《骚》,《史》之后作后《史》,
《诗》之后作拟《诗》,稗官之后作新稗官也。何也?诚耻其才之不逮,而
徒唾沫之相袭,是真不免于古人之奴也。夫扬汤而不得冷,则不如且莫进薪;
避影而影愈多,则不如教之勿趋也。恶人作书,而示之以圣人之德,与夫古
人之才者,盖为游于圣门者难为言,观于才子之林者难为文,是亦止薪勿趋
之道也。然圣人之德,实非夫人之能事;非夫人之能事,则非予小子今日之
所敢及也。彼古人之才,或犹夫人之能事;犹夫人之能事,则庶几予小子不


揣之所得及也。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
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
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才之为言材也。凌云蔽日之姿,其初本于
破核分荚;于破核分荚之时,具有凌云蔽日之势;于凌云蔽日之时,不出破
核分荚之势,此所谓材之说也。又才之为言裁也。有全锦在手,无全锦在目;
无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见其领,知其袖;见其襟,知其帔也。夫领则非
袖,而襟则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后相合,离然各异,而宛然共成者,此所
谓裁之说也。今天下之人,徒知有才者始能构思,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构
思以后;徒知有人者始能立局,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立局以后;徒知有才
者始能琢句,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琢句以后;徒知有才者始能安字,而不
知古人用才乃绕乎安字以后。此苟且与慎重之辩也。言有才始能构思、立局、
琢句而安字者,此其人,外未尝矜式于珠玉,内未尝经营于惨淡,隤然放笔,
自以为是,而不知彼之所为才实非古人之所为才,正是无法于手而又无耻于
心之事也。言其才绕乎构思以前、构思以后,乃至绕乎布局、琢句、安字以
前以后者,此其人,笔有左右,墨有正反;用左笔不安换右笔,用右笔不安
换左笔;用正墨不现换反墨;用反墨不现换正墨;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
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
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
焉者,文章之化境也。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则是其纸上无字、无句、无
局、无思者也。而独能令千万世下人之读吾文者,其心头眼底乃窅窅有思,
乃摇摇有局,乃铿铿有句,而烨烨有字,则是其提笔临纸之时,才以绕其前,
才以绕其后,而非陡然卒然之事也。故依世人之所谓才,则是文成于易者,
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谓才,则必文成于难者,才子也。依文成于易之说,则
是迅疾挥扫,神气扬扬者,才子也。依文成于难之说,则必心绝气尽,面犹
死人者,才子也。故若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书,
是皆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庄周、
屈平、马迁、杜甫,其妙如彼,不复具论。若夫施耐庵之书,而亦必至于心
尽气绝,面犹死人,而后其才前后缭绕,始得成书,夫而后知古人作书,其
非苟且也者。而世之人犹尚不肯审己量力,废然歇笔,然则其人真不足诛,
其书真不足烧也。夫身为庶人,无力以禁天下之人作书,而忽取牧猪奴手中
之一编,条分而节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书不敢复作,已作之书一旦尽废,
是则圣叹廓清天下之功,为更奇于秦人之火。故于其首篇叙述古今经书兴废
之大略如此。虽不敢自谓斯文之功臣,亦庶几封关之丸泥也。


序二

序二


序三

序三


其他又不出于杀人报仇、捐金重义为多,则以为雄奇也。若诚以吾读《水浒》
之法读之,正可谓庄生之文精严,《史记》之文亦精严。不宁惟是而已,盖
天下之书,诚欲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即无有不精严者。何谓之精严?字有
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是也。夫以庄生之文杂之《史记》,
不似《史记》,以《史记》之文杂之庄生,不似庄生者,庄生意思欲言圣人
之道,《史记》摅其怨愤而已。其志不同,不相为谋,有固然者,毋足怪也。
若复置其中之所论,而直取其文心,则惟庄生能作《史记》,惟子长能作《庄
子》。吾恶乎知之?吾读《水浒》而知之矣。夫文章小道,必有可观,吾党
斐然,尚须裁夺。古来至圣大贤,无不以其笔墨为身光耀。只如《论语》一
书,岂非仲尼之微言,洁净之篇节?然而善论道者论道,善论文者论文,吾
尝观其制作,又何其甚妙也!《学而》一章,三唱“不亦”;叹“觚”之篇,
有四“觚”字,余者一“不”、两“哉”而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
其文交互而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其法传接而出。
“山”“水”“动”“静”“乐”“寿”,譬禁树之对生。“子路问闻斯行”,
如晨鼓之频发。其他不可悉数,约略皆佳构也。彼《庄子》、《史记》,各
以其书独步万年,万年之人,莫不叹其何处得来。若自吾观之,彼亦岂能有
其多才者乎?皆不过以此数章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者也。《水浒》所叙,
叙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绿林,其事不出劫杀,失教丧心,诚不可训。然而吾
独欲略其形迹,伸其神理者,盖此书七十回、数十万言,可谓多矣,而举其
神理,正如《论语》之一节两节,浏然以清,湛然以明,轩然以轻,濯然以
新,彼岂非《庄子》、《史记》之流哉!不然,何以有此?如必欲苛其形迹,
则夫十五《国风》,淫污居半;《春秋》所书,弑夺十九。不闻恶神奸而弃
禹鼎,憎《梼杌》而诛倚相,此理至明,亦易晓矣。嗟乎!人生十岁,耳目
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书,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得?今知不
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于手也。夫固以为《水浒》之文精严,
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也。汝真能善得此法,而明年经业既毕,便以之遍读
天下之书,其易果如破竹也者,夫而后叹施耐庵《水浒传》真为文章之总持。
不然,而犹如常儿之泛览者而已。是不惟负施耐庵,亦殊负吾。汝试思文,
吾如之何其不郁郁哉!

其他又不出于杀人报仇、捐金重义为多,则以为雄奇也。若诚以吾读《水浒》
之法读之,正可谓庄生之文精严,《史记》之文亦精严。不宁惟是而已,盖
天下之书,诚欲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即无有不精严者。何谓之精严?字有
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是也。夫以庄生之文杂之《史记》,
不似《史记》,以《史记》之文杂之庄生,不似庄生者,庄生意思欲言圣人
之道,《史记》摅其怨愤而已。其志不同,不相为谋,有固然者,毋足怪也。
若复置其中之所论,而直取其文心,则惟庄生能作《史记》,惟子长能作《庄
子》。吾恶乎知之?吾读《水浒》而知之矣。夫文章小道,必有可观,吾党
斐然,尚须裁夺。古来至圣大贤,无不以其笔墨为身光耀。只如《论语》一
书,岂非仲尼之微言,洁净之篇节?然而善论道者论道,善论文者论文,吾
尝观其制作,又何其甚妙也!《学而》一章,三唱“不亦”;叹“觚”之篇,
有四“觚”字,余者一“不”、两“哉”而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
其文交互而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其法传接而出。
“山”“水”“动”“静”“乐”“寿”,譬禁树之对生。“子路问闻斯行”,
如晨鼓之频发。其他不可悉数,约略皆佳构也。彼《庄子》、《史记》,各
以其书独步万年,万年之人,莫不叹其何处得来。若自吾观之,彼亦岂能有
其多才者乎?皆不过以此数章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者也。《水浒》所叙,
叙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绿林,其事不出劫杀,失教丧心,诚不可训。然而吾
独欲略其形迹,伸其神理者,盖此书七十回、数十万言,可谓多矣,而举其
神理,正如《论语》之一节两节,浏然以清,湛然以明,轩然以轻,濯然以
新,彼岂非《庄子》、《史记》之流哉!不然,何以有此?如必欲苛其形迹,
则夫十五《国风》,淫污居半;《春秋》所书,弑夺十九。不闻恶神奸而弃
禹鼎,憎《梼杌》而诛倚相,此理至明,亦易晓矣。嗟乎!人生十岁,耳目
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书,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得?今知不
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于手也。夫固以为《水浒》之文精严,
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也。汝真能善得此法,而明年经业既毕,便以之遍读
天下之书,其易果如破竹也者,夫而后叹施耐庵《水浒传》真为文章之总持。
不然,而犹如常儿之泛览者而已。是不惟负施耐庵,亦殊负吾。汝试思文,
吾如之何其不郁郁哉!


宋史断

宋史断

淮南盗宋江掠京东诸郡,知海州张叔夜击降之。

史臣断曰:赦罪者,天子之大恩;定罪者,君子之大法。宋江掠京东诸
郡,其罪应死,此书“降”而不书“诛”,则是当时已赦之也。盖盗之初,
非生而为盗也。父兄失教于前,饥寒驱迫于后,而其才与其力,又不堪以郁
郁让人,于是无端入草,一啸群聚,始而夺货,既而称兵,皆有之也。然其
实谁致之失教,谁致之饥寒,谁致之有才与力而不得自见?“万方有罪,罪
在朕躬。”成汤所云,不其然乎?孰非赏之亦不窃者?而上既陷之,上又刑
之,仁人在位,而民可为,即岂称代天牧民之意哉!故夫降之而不诛,为天
子之大恩,处盗之善法也。若在君子,则又必不可不大正其罪,而书之曰盗
者。君子非不知盗之初,非生而为盗,与夫既赦以后之乐与更始,亦不复为
盗也。君子以为天子之职,在养万民;养万民者,爱民之命,虽蜎飞蠕动,
动关上帝生物之心。君子之职,在教万民;教万民者,爱民之心,惟一朝一
夕,必谨履霜为冰之惧。故盗之后,诚能不为盗者,天子力能出之汤火而置
之衽席,所谓九重之上,大开迁善之门也。乃盗之后未必遂无盗者,君子先
能图其神奸而镇以禹鼎,所谓三尺之笔,真有雷霆之怒也。盖一朝而赦者,
天子之恩;百世不改者,君子之法。宋江虽降而必书曰盗,此《春秋》谨严
之志,所以昭住戒、防未然、正人心、辅王化也。后世之人不察于此,而裒
然于其外史,冠之以忠义之名,而又从而节节称叹之。呜呼!彼何人斯,毋
乃有乱逆之心矣夫。

张叔夜之击宋江而降之也,《宋史》大书之曰知海州者何?予之也。何
予乎张叔夜?予其真能知海州者也。何也?盖君子食君之食,受君之命,分
君之地,牧君之民,则曰知某州。知之为言司其事也。老者未安,尔知其安;
少者未育,尔知其育;饥者未食,尔知树畜;寒者未衣,尔知蚕桑;劳者未
息,尔知息之;病者未愈,尔知愈之;愚者未教,尔知教之;贤者未举,尔
知举之。夫如是,然后谓之不废厥职。三年报政,而其君劳之,锡之以燕享,
赠之以歌诗,处之以不次,延之以黄阁。盖知州真为天子股肱心膂之臣,非
苟且而已也。自官箴既坠,而肉食者多。民废田业,官亦不知;民学游手,
官亦不知;民多饥馁,官亦不知;民渐行劫,官亦不知。如是,即不免至于
盗贼蜂起也。而问其城郭,官又不知;问其兵甲,官又不知;问其粮草,官
又不知;问其马匹,官又不知。嗟乎!既已一无所知,而又欺其君曰:吾知
某州。夫尔知某州何事者哉?《宋史》于张叔夜击降宋江,而独大书知海州
者,重予之也。

史臣之为此言也,是犹宽厚言之者也。若夫官知某州,则实何事不知者
乎?关节,则知通也;权要,则知跪也;催科,则知加耗也;对簿,则知罚
赎也;民户殷富,则知波连以逮之也;吏胥狡狯,则知心膂以托之也。其所
不知者,诚一无所知;乃其所知者,且无一而不知也。嗟乎!嗟乎!一无所
知,仅不可以为官;若无一不知,不且俨然为盗乎哉!诚安得张叔夜其人,
以击宋江之余力而遍击之也!

《宋史目》


宋江起为盗,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转掠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知毫州侯蒙上书,言江才必
有大过人者,不若赦之,使讨方腊以自赎。帝命蒙知东平府,未赴而卒。又命张叔夜知海州。江将至
海州,叔夜使间者觇所向。江径趋海滨,劫巨舟十余,载卤获。叔夜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
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
江乃降。

宋江起为盗,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转掠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知毫州侯蒙上书,言江才必
有大过人者,不若赦之,使讨方腊以自赎。帝命蒙知东平府,未赴而卒。又命张叔夜知海州。江将至
海州,叔夜使间者觇所向。江径趋海滨,劫巨舟十余,载卤获。叔夜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
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
江乃降。

侯蒙欲赦宋江使讨方腊,一语而八失焉。以皇皇大宋,不能奈何一贼,
而计出于赦之使赎。夫美其辞则曰“赦”、曰“赎”,其实正是温语求息,
失朝廷之尊,一也。杀人者死,造反者族,法也。劫掠至于十郡,肆毒实惟
不小,而轻与议赦,坏国家之法,二也。方腊所到残破,不闻皇师震怒,而
仰望扫除于绿林之三十六人,显当时之无人,三也。诱一贼攻一贼,以冀两
斗一伤,乌知贼中无人不窥此意而大笑乎?势将反教之合,而令猖狂愈甚,
四也。武功者,天下豪杰之士捐其头颅肢体而后得之,今忽以为盗贼出身之
地,使壮夫削色,五也。《传》言:“四郊多垒,大夫之辱。”今更无人出
手犯难,为君解忧,而徒欲以诏书为弭乱之具,有负养士百年之恩,六也。
有罪者可赦,无罪者生心,从此无治天下之术,七也。若谓其才有过人者,
则何不用之未为盗之先,而顾荐之既为盗之后,当时宰相为谁,颠倒一至于
是,八也。呜呼!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如侯蒙其人者,亦幸而
遂死耳。脱真得知东平,恶知其不大败公事,为世稚笑者哉!何罗贯中不达,
犹祖其说,而有《续水浒传》之恶札也。


读第五才子书法

读第五才子书法

《水浒传》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
不食之恨。从来人却是不晓得。

《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

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
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
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

题目是作书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

或问:题目如《西游》、《三国》,如何?答曰:这个都不好。《三国》
人物事本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
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又太无脚地了,
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
人读之,处处可住。

《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
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

凡人读一部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
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
法,若是拖长看去,却都不见。

《水浒传》不是轻易下笔,只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
已算过百十来遍。若使轻易下笔,必要第一回就写宋江,文字便一直帐,无
擒放。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
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
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
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

作《水浒传》者,真是识力过人。某看他一部书,要写一百单八个强盗,
却为头推出一个孝子来做门面,一也;三十六员无罡,七十二座地煞,却倒
是三座地煞先做强盗,显见逆天而行,二也;盗魁是宋江了,却偏不许他便
出头,另又幻一晁盖盖住在上,三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现,四
也;临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结,五也。

三个“石碣”字,是一部《水浒传》大段落。

《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西游记》每到弄不
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

《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
奇本事。

《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


段自成文字,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段自成文字,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
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

《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识字,便当教
令反复细看,看得《水浒传》出时,他书便如破竹。

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
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
打虎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
要写出两篇。

《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
许多事迹,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如今却因读此七十回,反把三十
六个人物都认得了,任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文字有气力如此。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时迁、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
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
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
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
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

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
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
能屈”,正是他好批语。

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
若无缘故时,直是无动手处,便作得来,也是嚼蜡。

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
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
做个形击。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枪,
本要杀人,反使出一身家数。

近世不知何人,不晓此意,却节出李逵事来,另作一册,题曰“寿张文
集”,可谓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写李逵色色绝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笔。他都不必具论;只如逵还有兄李
达,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却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换姓时,
反称作李二,谓之乖觉。试想他肚里,是何等没分晓。

任是真正大豪杰好汉子,也还有时将银子买得他心肯。独有李逵,便银
子也买他不得,须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样人。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
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吴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与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

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吴用便明明白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

吴用与宋江差处,只是吴用却肯明白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说自家
志诚质朴。


宋江只道自家笼罩吴用,吴用却又实实笼罩宋江。两个人心里各各自知,

宋江只道自家笼罩吴用,吴用却又实实笼罩宋江。两个人心里各各自知,

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
杨志、关胜是上上人物。杨志写来是旧家子弟,关胜写来全是云长变相。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史进只算上中人物,为他后半写得不好。
呼延灼却是出力写得来的,然只是上中人物。
卢俊义、柴进只是上中人物。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

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柴

进无他长,只有好客一节。
朱仝与雷横,是朱仝写得好。然两人都是上中人物。
杨雄与石秀,是石秀写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杨雄竟是中下人物。
公孙胜便是中上人物,备员而已。
李应只是中上人物,然也是体面上定得来,写处全不见得。
阮小二、阮小五、张横、张顺,都是中上人物。燕青是中上人物,刘唐

是中上人物,徐宁、董平是中上人物。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却神行,一件不足取。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

过一部书了。虽《国策》、《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何况《水浒传》。
《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略点几则于后:
有倒插法。谓将后边要紧字,蓦地先插放前边。如五台山下铁匠间壁父

子客店,又大相国寺岳庙间壁菜园,又武大娘子要同王干娘去看虎,又李逵
去买枣糕,收得汤隆等是也。

有夹叙法。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须不是一个说完了,又一个说,
必要一笔夹写出来。如瓦官寺崔道成说“师兄息怒,听小僧说”,鲁智深说
“你说你说”等是也。

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
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
动。

有大落墨法。如吴用说三阮,杨志北京斗武,王婆说风情,武松打虎,
还道村捉宋江,二打祝家庄等是也。
有绵针泥刺法。如花荣要宋江开枷,宋江不肯;又晁盖番番要下山,宋
江番番劝住,至最后一次便不劝是也。笔墨外,便有利刃直戳进来。
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
不觉写作杨雄糊涂是也。

有弄引法。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
之。如索超前,先写周谨;十分光前,先说五事等是也。《庄子》云:“始
终青萍之末,盛于土囊之口”。《礼》云:“鲁人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
配林。”

有獭尾法。谓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如梁中
书东郭演武归去后,如县时文彬升堂;武松打虎下冈来,遇着两个猎户;血
溅鸳鸯楼后,写城壕边月色等是也。


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
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江州城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何涛捕盗后,
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仝、雷横放晁盖后,又写
朱仝、雷横放宋江等。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尽
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

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
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江州城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何涛捕盗后,
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仝、雷横放晁盖后,又写
朱仝、雷横放宋江等。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尽
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

有极不省法。如要写宋江犯罪,却先写招文袋金子,却又先写阎婆惜和
张三有事,却又先写宋江讨阎婆借,却又先写宋江舍棺材等。凡有若干文字,
都非正文是也。

有极省法。如武松迎入阳谷县,恰遇武大也搬来,正好撞着;又如宋江
琵琶亭吃鱼汤后,连日破腹等是也。

有欲合故纵法。如白龙庙前,李俊、二张、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却
写李逵重要杀入城去;还有村玄女庙中,赵能、赵得都已出去,却有树根绊
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临了又加倍吃吓是也。

有横云断山法。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
打大名城时,忽插出截江鬼、抽襄鳅谋财倾命事等是也。只为文字太长了,
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

有莺胶续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报信,路遇杨雄、石秀,彼此须互不相
识。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径,又岂有止一小径之理?看他将
顺手借如意子打鹊求卦,先斗出巧来,然后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来等
是也。都是刻苦算得出来。

旧时《水浒传》,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闲事。此本虽是点阅得粗略,
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不惟晓得《水浒传》中有许多文法,他便将《国
策》、《史记》等书,中间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来。旧时子弟读《国
策》、《史记》等书,都只看了闲事,煞是好笑。

《水浒传》到底只是小说,子弟极要看,及至看了时,却凭空使他胸中
添了若干文法。

人家子弟只是胸中有了这些文法,他便《国策》、《史记》等书都肯不
释手看,《水浒传》有功于子弟不少。

旧时《水浒传》,贩夫皂隶都看;此本虽不曾增减一字,却是与小人没
分之书,必要真正有锦绣心肠者,方解说道好。


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传》前自有序一篇今录之

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传》前自有序一篇今录之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
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
身世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
沧海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又恐是伤弓曲水。不如且覆掌
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

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

古人著书,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储材,又复若干年经营点窜,而后
得脱于稿,裒然成为一书也。今人不会看书,往往将书容易混帐过去。于是
古人书中所有得意处,不得意处,转笔处,难转笔处,趁水生波处,翻空出
奇处,不得不补处,不得不省处,顺添在后处,倒插在前处,无数方法,无
数筋节,悉付之于茫然不知,而仅仅粗记前后事迹,是否成败,以助其酒前
茶后,雄谭快笑之旗鼓。呜呼!《史记》称五帝之文尚不雅驯,而为荐绅之
所难言,奈何乎今忽取绿林豪猾之事,而为士君子之所雅言乎?吾特悲读者
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
此批也。

此一回,古本题曰“楔子”。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以瘟疫为楔,
楔出祈禳;以祈禳为楔,楔出天师;以天师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为楔,
楔出游山;以游山为楔,楔出开碣;以开碣为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
地煞,此所谓正楔也。中间又以康节、希夷二先生,楔出劫运定数;以武德
皇帝、包拯、狄青,楔出星辰名字;以山中一虎一蛇,楔出陈违、杨春;以
洪福骄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以道童猥獕难认,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
马作结尾,此所谓奇楔也。


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
吾又闻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之语,然则王进亦忠臣也。孝子忠臣,
则国家之祥麟威凤、圆璧方珪者也。横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竖求之百年而
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
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
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
也。夫古者史以记事,今稗史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记一百八人
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
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可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
庶人议矣。何用知其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
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
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
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

一百八人,则诚王道所必诛矣,何用见王进之庶几为圣人之民?曰:不
坠父业,善养母志,犹其可见者也。更有其不可见者,如点名不到,不见其
首也;一去延安,不见其尾也。无首无尾者,其犹神龙欤?诚使彼一百八人
者,尽出于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终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终不之及,夫而后
知王进之难能也。

不见其首者,示人乱世不应出头也;不见其尾者,示人乱世决无收场也。

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为主;而先做强盗者,
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虽作者笔力纵横之妙,然亦以见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盖檃栝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为虎为蛇,
皆非好相识也。何用知其为是檃栝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
出一部,而天师化现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陈达、杨春是一百八人之总号也。


第二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第二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一百八人,为头先是史进一个出名领众,作者却少于华山上,特地为之
表白一遍云:“我要讨个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遗体便点污了。”
嗟乎!此岂独史进一人之初心,实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盖自一副才调,无
处摆划,一块气力,无处出脱,而桀骜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
猾之尤者起而乘势呼聚之,而于是讨个出身既不可望,点污清白遂所不惜,
而一百八人乃尽入于水泊矣。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
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

史进本题,只是要到老种经略相公处寻师父王进耳,忽然一转,却就老
种经略相公外另变出一个小种经略相公来,就师父王进外另变出一个师父李
忠来,读之真如绛云在霄,伸卷万象,非复一日之所得定也。

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
出力。孔子云:“诗可以兴。”吾于稗官亦云矣。

打郑屠忙极矣,却处处夹叙小二报信,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个,第二段
小二外又陪出买肉主顾,第三段又添出过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绮,并事情亦
如镜,我欲刳视其心矣。


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写金老家写得小样,写五台山写得大样,真是史迁复生。

鲁达两番使酒,要两样身分,又要句句不相像,虽难矣,然犹人力所及
耳。最难最难者,于两番使酒接连处,如何做个间架。若不做一间架,则鲁
达日日将惟使酒是务耶?且令读者一番方了,一番又起,其目光心力亦接济
不及矣。然要别做间架,其将下何等语,岂真如长老所云“念经诵咒,办道
参禅”者乎?今忽然拓出题外,将前文使酒字面扫刷净尽,然后迤逦悠扬走
下山去,并不思酒,何况使酒,真断鳌炼石之才也。


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此回遇李忠,后回遇史进,都用一样句法,以作两篇章法,而读之却又
全然是两样事情,两样局面,其笔力之大不可言。

为一女子弄出来,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及做了和尚弄下五台山来,
又为一女子又几乎弄出来。夫女子不女子,鲁达不知也;弄出不弄出,鲁达
不知也;和尚不和尚,鲁达不知也;上山与下山,鲁达悉不知也。亦曰遇酒
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矣,又乌知我是和尚,他
是女儿,昔日弄出故上山,今日下山又弄出哉?

鲁达、武松两传,作者意中却欲遥遥相对,故其叙事亦多彷佛相准。如
鲁达救许多妇女,武松杀许多妇女;鲁达酒醉打金刚;武松酒醉打大虫;鲁
达打死镇关西,武松杀死西门庆;鲁达瓦官寺前试禅杖,武松蜈蚣岭上试戒
刀;鲁达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蒋门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鲁达桃
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滚下山去,武松鸳鸯楼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
去。皆是相准而立,读者不可不知。

要盘缠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
滚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什么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益见鲁
达浩浩落落。

看此回书,须要处处记得鲁达是个和尚。如销金帐中坐,乱草坡上滚,
都是光着头一个人;故奇妙不可言。

写鲁达蹭匾酒器偷了去后,接连便写李、周二人分赃数语,其大其小,
虽妇人小儿;皆洞然见之,作者真鼓之舞之以尽神矣哉。

大人之为大人也,自听天下万世之人谅之;小人之为小人也,必要自己
口中戛戛言之,或与其标榜之同辈一递一唱,以张扬之。如鲁达之偷酒器,
李、周之分车仗,可不为之痛悼乎耶?


第五回九纹龙剪径赤松林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第五回九纹龙剪径赤松林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吾读瓦官一篇,不胜浩然而叹。呜呼!世界之事亦犹是矣。耐庵忽然而
写瓦官,千载之人读之,莫不尽见有瓦官也。耐庵忽然而写瓦官被烧,千载
之人读之又莫不尽见瓦官被烧也。然而一卷之书,不盈十纸,瓦官何因而起,
瓦官何因而倒,起倒只在须臾,三世不成戏事耶?又摊书于几上,人凭几而
读,其间面与书之相去,盖未能以一尺也。此未能一尺之间,又荡然其虚空,
何据而忽然谓有瓦官,何据而忽然又谓烧尽,颠倒毕竟虚空,山河不又如梦
耶?呜呼!以大雄氏之书,而与凡夫读之,则谓香风萎花之句,可入诗料。
以北《西厢》之语而与圣人读之,则谓“临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
贤与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别,然则如耐庵之书,亦顾其读之之人
何如矣。夫耐庵则又安辩其是稗官,安辩其是菩萨现稗官耶?

一部《水浒传》,悉依此批读。

通篇只是鲁达纪程图也。乃忽然飞来史进,忽然飞去史进者,非此鲁达
于瓦官寺中真了不得,而必借助于大郎也。亦为前者渭州酒楼三人分手,直
至于今,都无下落,昨在桃花山上虽曾收到李忠,然而李忠之与大郎,其重
其轻相去则不但丈尺而已也。乃今李忠反已讨得着实。而大郎犹自落在天涯,
然则茫茫大宋,斯人安在者乎?况于过此以往,一到东京,便有豹子头林冲
之一事,作者此时即通身笔舌,犹恨未及,其何暇更以闲心闲笔来照到大郎
也?不得已,因向瓦官寺前穿插过去。呜呼!谁谓作史为易事耶!

真长老云:便打坏三世佛,老僧亦只得罢休。善哉大德!真可谓通达罪
福相,遍照于十方也。若清长老则云:侵损菜园,得他压伏。嗟乎!以菜园
为庄产,以众生为怨家,如此人亦复匡徒领众,俨然称师,殊可怪也。夫三
世佛之与菜园,则有间矣。三世佛犹罢休,则无所不罢休可知也;菜园犹不
罢休,然而如清长老者,又可损其毫毛乎哉!作者于此三致意焉。以真入五
台,以清占东京,意盖谓一是清凉法师,一是闹热光棍也。

此篇处处定要写到急杀处,然后生出路来,又一奇观。

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从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进去,和
尚吃了一惊,急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睁着
眼,在一边夹道:“你说!你说!”于是遂将“听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说”
字隔在下文,一也。智深再回香积厨来,见几个老和尚“正在那里”怎么,
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来得声势,于是遂于“正在那里”四字下,忽然收住,
二也。林子中史进听得声音,要问姓甚名谁,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斗到性
发,不睬其问,于是“姓甚”已问,“名谁”未说,三也。凡三句不完,却
又是三样文情,而总之只为描写智深性急,此虽史迁,未有此妙矣。


第六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第六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此回多用奇恣笔法。如林冲娘子受辱,本应林冲气忿,他人劝回,今偏
倒将鲁达写得声势,反用林冲来劝,一也。阅武坊卖刀,大汉自说宝刀,林
冲、鲁达自说闲话;大汉又说可惜宝刀,林冲、鲁达只顾说闲话。此时譬如
两峰对插,抗不相下,后忽突然合笋,虽惊蛇脱兔,无以为喻,二也。还过
刀钱,便可去矣,却为要写林冲爱刀之至,却去问他祖上是谁,此时将答是
谁为是耶!故便就林冲问处,借作收科云:“若说时辱没杀人。”此句虽极
会看书人亦只知其余墨淋漓,岂能知其惜墨如金耶!三也。白虎节堂,是不
可进去之处,今写林冲误入,则应出其不意,一气赚入矣,偏用厅前立住了
脚,屏风后堂又立住了脚,然后曲曲折折来至节堂,四也。如此奇文,吾谓
虽起史迁示之,亦复安能出手哉!

打陆虞候家时,“四边邻舍都闭了门”,只八个字,写林冲面色、衙内
势焰都尽。盖为藏却衙内,则立刻齑粉;不藏衙内,则即日齑粉,既怕林冲,
又怕衙内,四边邻舍都闭门,真绝笔矣。


第七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七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八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

第八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

吾之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来救,大师此来,从天而降,
固也;乃今观其叙述之法,又何其诡谲变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飞出禅
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
知其为智深。若以《公》、《谷》、《大戴》体释之,则曰:先言禅杖而后
言和尚者,并未见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则一条禅杖早飞到面前也;
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惊心骇目之中,但见其为胖大,未及详其脚色
也;先写装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惊骇稍定,见其如此打扮,却不认为何人,
而又不敢问也。盖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而《水浒传》乃独与之并驱也。

又如前回叙林冲时,笔墨忙极,不得不将智深一边暂时阁起,此行文之
家要图手法干净,万不得已而出于此也。今入此回,却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
追补叙还,而又不肯一直叙去,又必重将林冲一边逐段穿插相对而出,不惟
使智深一边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边再加渲染,离离奇奇,错错落落,真
似山雨欲来风满楼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问,才问,却被智深兜头一喝,读者亦谓终
亦不复知是某甲矣,乃遥遥直至智深拖却禅杖去后,林冲无端夸拔杨柳,遂
答还董超、薛霸最先一问。疑其必说,则忽然不说;疑不复说,则忽然却说。
譬如空中之龙,东云见鳞,西云露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说且吃酒,此一顿已是令人心痒之极,
乃武师又于四五合时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进又于重提棒时,
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顿,直使读者眼光一闪一闪,直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入来时,一笔要写洪教头,一笔又要写林武师,一笔又要写
柴大官人,可谓极忙极杂矣。乃今偏于极忙极杂中间,又要时时挤出两个公
人,心闲手敏,遂与史迁无二也。

又如写差拔陡然变脸数语,后接手便写陡然翻出笑来数语,参差历落,
自成谐笑,皆所谓文章波澜,亦有以近为贵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远为贵也
者,则如来时飞杖而来,去时拖杖而去,其波澜乃在一篇之首与尾。林冲来
时,柴进打猎归来,林冲去时,柴进打猎出去,则其波澜乃在一传之首与尾
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此所谓在天为云霞,在地为山川,在草木为花萼,在鸟兽为
翚尾,而《水浒传》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则于银子三致意焉。如陆虞候送公
人十两金子,又许干事回来,再包送十两,一可叹也;夫陆虞候何人,便包
得十两金子?且十两金子何足论,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护而送到
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却不是坏我勾当,二可叹也;夫现十两赊十两便算
一场勾当,而林冲性命曾不足顾也。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舍着还了他
十两金子”,三可叹也;四人在店,而两人暗商,其心头口头,十两外无别
事也。访柴进而不在也,其庄客亦更无别语相惜,但云你没福,若是在家,
有酒食钱财与你,四可叹也;酒食钱财,小人何至便以为福也?洪教头之忌
武师也,曰“诱些酒食钱米”,五可叹也;夫小人之污蔑君子,亦更不于此
物外也。武师要开枷,柴进送银十两,公人忙开不迭,六可叹也;银之所在,
朝廷法网亦惟所命也,洪教头之败也,大官人实以二十五两乱之,七可叹也;
银之所在,名誉、身分都不复惜也。柴、林之握别也,又捧出二十五两一锭
大银,八可叹也;虽圣贤豪杰,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将其爱敬,设若
无之,便若冷淡之甚也。两个公人亦赍发五两,则出门时,林武师谢,两公
人亦谢,九可叹也;有是物即陌路皆亲,豺狼亦顾,分外热闹也。差拨之见
也,所争五两耳,而当其未送,则满面皆是饿纹,及其既送,则满面应做大
官,十可叹也;千古人伦,甄别之际,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大约以此也。
武师以十两送管营,差拨又落了五两,止送五两,十一可叹也;本官之与长
随可谓亲矣,而必染指焉,谚云:“掏虱偷脚”,比比然也。林冲要一发周
旋开除铁枷,又取三二两银子,十二可叹也;但有是物,即无事不可周旋,
无人不顾效力也。满营囚徒,亦得林冲救济,十三可叹也;只是金多分人,
而读者至此遂感林冲恩义,口口传为美谈,信乎名以银成,无别法也。嗟乎!
士而贫尚不闭门学道,而尚欲游于世间,多见其为不知时务耳,岂不大哀也
哉!


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如酒生儿李小二夫妻,非真谓林冲于牢城营有此一个相识,与之往来火
热也,意自在阁子背后听说话一段绝妙奇文,则不得不先作此一个地步,所
谓先事而起波也。

如庄家不肯回与酒吃,亦可别样生发,却偏用花枪挑块火柴,又把花枪
炉里一揽,何至拜揖之后向大多时,而花枪犹在手中耶?凡此,皆为前文几
句花枪挑着葫芦,逼出庙中挺枪杀出门来一句,其劲势犹尚未尽,故又于此
处再一点两点,以杀其余怒。故凡篇中如搠两人后杀陆谦时,特地写一句把
枪插在雪地下,醉倒后庄家寻着踪迹赶来时,又特地写一句花枪亦丢在半边,
皆所谓事过而作波者也。

陆谦、富安、管营、差拨四个人坐阁子中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详之则
不可得详,置之则不可得置。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写得“高太尉三字”
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约莫是金银”句,“换汤进去,看
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句,忽断忽续,忽明忽灭,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
断碑之字不甚可读,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于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谓鬼于文、
圣于文者也。

杀出庙门时,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拨,接手便写陆谦一句;写陆谦不曾写
完,接手却再搠富安;两个倒矣,方翻身回来,刀剜陆谦,剜陆谦未毕,回
头却见差拨爬起,便又且置陆谦,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然后回过身来,作
一顿割陆谦富安头,结做一处。以一个人杀三个人,凡三四个回身,有节次,
有间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烦
琐,真鬼于文、圣于文也。

旧人传言:昔有画北风图者,盛暑张之,满座都思挟纩;既又有画云汉
图者,祁寒对之,挥汗不止。于是千载啧啧,诧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热各
作一幅,未为神奇之至也。耐庵此篇独能于一幅之中,寒热间作,写雪便其
寒彻骨,写火便其热照面。昔百丈大师患疟,僧众请问:“伏惟和上尊候若
何?”丈云:“寒时便寒杀阇黎,热时便热杀阇黎。”今读此篇,亦复寒时
寒杀读者,热时热杀读者,真是一卷“疟疾文字”,为艺林之绝奇也。

阁子背后听四个人说话,听得不仔细,正妙于听得不仔细;山神庙里听
三个人说话,听得极仔细,又正妙于听得极仔细。虽然,以阁子中间、山神
庙前,两番说话偏都两番听得,亦可以见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犹刺刺说人
不休,则独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发奇,乃又于大火之前,先写许多火字,于大火之后,
再写许多火字。我读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陆谦,则有老军借盆,恩情
朴至;后乎陆谦,则有庄客借烘,又复恩情朴至;而中间一火,独成大冤深
祸,为可骇叹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
遂至于是!然则人行世上,触手碍眼,皆属祸机,亦复何乐乎哉!


文中写情写景处,都要细细详察。如两次照顾火盆,则明林冲非失火也;
上拖一条棉被,则明林冲明日原要归来,今止作一夜计也。如此等处甚多,
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矣。”


第十回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

第十回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

此回前半只平平无奇,特喜其叙事简净耳。至后半写林武师店中饮酒,
笔笔如奇鬼,森然欲来搏人,虽坐闺阁中读之,不能不拍案叫哭也。

接手便写王伦疑忌,此亦若辈故态,无足为道。独是渡河三日,一日一
换,有笔如此,虽谓比肩腐史,岂多让哉!

最奇者,如第一日,并没一个人过;第二日,却有一伙三百余人过,乃
不敢动手;第三日,有一个人,却被走了,必再等一等,方等出一个大汉来。
都是特特为此奇拗之文,不得忽过也。

处处点缀出雪来,分外耀艳。

我读第三日文中,至“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句,“不知趁早,天色未
晓”句,真正心折耐庵之为才子也。后有读者,愿留览焉。


第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

第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
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
非常之笔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
无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
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
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
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
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
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
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
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
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
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
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
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
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
状处。


第十二回急先锋东郭争功青面兽北京斗武

第十二回急先锋东郭争功青面兽北京斗武

如此一回大书,愚夫读之,则以为东郭争功,定是杨志分中一件惊天动
地之事。殊不知止为后文生辰纲要重托杨志,故从空结出两层楼台,以为梁
中书爱杨志地耳。故篇中凡写梁中书加意杨志处,文虽少,是正笔,写与周
谨、索超比试外,文虽绚烂纵横,是闲笔。夫读书而能识宾主旁正者,我将
与之遍读天下之书也。

看他齐臻臻地一教场人,后来发放了大军,留下梁中书、众军官、索超、
杨志;又发放了众军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又发放了索超,留下梁
中书、杨志。嗟乎!意在乎此矣。写大风者曰:“始于青萍之末”,“盛于
土囊之口”。吾尝谓其后当必重收到青萍之末也,今梁中书、杨志,所谓青
萍之末,而教场比试,所谓土囊之口,读者其何可以不察也。


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加亮初出草庐第一句,曰:“人多做不得,不少亦做不得。”至哉言乎!
虽以治天下,岂复有遗论哉!然而人少做不得一语,人固无贤无愚,无不能
知之也;若夫人多亦做不得一语,则无贤无愚,未有能知之者也。呜呼!君
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岂惟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周礼建官三百六十,
实惟使由,不使知之属也。枢机之地,惟是二三公孤得与闻之。人多做不得,
岂非王道治天下之要论耶?恶可以其稗官之言也而忽之哉!

一部书一百八人,声色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乎!可以
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
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
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
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
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


第十四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第十四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尽乎言矣。夫人生世
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
居其半焉。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
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
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
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
终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于三阮名姓,深致叹焉:曰“立地太岁”,
曰“活阎罗”,中间则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
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加亮说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渐近即纵之,既纵即又另起一头,
复渐渐逼近之,真有如诸葛之于孟获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读说阮一篇,
当玩其笔头落处,不当随其笔尾去处,盖读稗史亦有法矣。


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

看他写杨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笔势
夭矫,不可捉搦。

看他写天气酷热,不费笔墨,只一句两句便已焦热杀人。古称盛冬挂云
汉图,满座烦闷,今读此书,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写一路老都管制人肘处,真乃描摹入画。嗟乎!小人习承平之时,
忽祸患之事,箕踞当路,摇舌骂人,岂不凿凿可听;而卒之变起仓猝,不可
枝梧,为鼠为虎,与之俱败,岂不痛哉!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
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
是独有千古。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
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
是独有千古。

看他写七个枣子客人饶酒,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读之欲迷。


第十六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第十六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鲁达一孽龙也,杨志又一孽龙也。二孽龙同居一水,独不虞其斗乎?作
者亦深知其然,故特于前文两人出身下,都预写作关西人,亦以望其有乡里
之情也。虽然以鲁达、杨志二人而望其以乡里为投分之故,此倍难矣。以鲁
达、杨志二人,而诚肯以乡里之故而得成投分,然则何不生于关西,长于关
西,老死于关西,而又必破闲啮枥而至于斯也?破闲啮枥以至于斯,而尚思
以“关西”二字羁之使合,是犹以藕丝之轻,絷二孽龙,必不得之数耳。作
者又深知其然,故特提操刀曹正,大书为林冲之徒,曹正贯索在手,而鲁、
杨孽龙弭首帖尾,不敢复动。无他,天下怪物自须天下怪宝镇之,则读此篇
者,其胡可不知林冲为禹王之金锁也?

顷我言此篇之中虽无林冲,然而欲制毒龙,必须禹王金锁,所以林冲独
为一篇纲领之人,亦既论之详矣。乃今我又欲试问天下之读《水浒》者,亦
尝知此篇之中,为止二龙,为更有龙?为止一锁,为更有锁?为止一贯索奴,
为更有贯索奴耶?孔子曰:举此隅,不以彼隅反,则不复说。然而我终亦请
试言之。夫鲁达、杨志双居珠寺,他日固又有武松来也。夫鲁达一孽龙也,
武松又一孽龙也。鲁杨之合也,则锁之以林冲也,曹正其贯索者也。若鲁、
武之合也,其又以何为锁,以谁为贯索之人乎哉?曰:而不见夫鲁达自述孟
州遇毒之事乎?是事也,未尝见之于实事也,第一叙之于鲁达之口,一叙之
于张青之口,如是焉耳。夫鲁与武即曾不相遇,而前后各各自到张青店中,
则其贯索久已各各入于张青之手矣。故夫异日之有张青,犹如今日之有曹正
也。曰:张青犹如曹正,则是贯索之人诚有之也,锁其奈何?曰:诚有之,
未细读耳。观鲁达之述张青也,曰:看了戒刀吃惊。至后日张青之赠武松也,
曰:我有两口戒刀。其此物此志也。鲁达之戒刀也,伴之以禅杖,武松之戒
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间色,以眩人目也。不信,则第观武
松初过十字坡之时,张青夫妇与之饮酒至晚,无端忽出戒刀,互各惊赏,此
与前文后文悉不连属,其为何耶?嗟乎!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即又奚
怪圣叹之以钟期自许耶?

杨志初入曹正店时,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自杨志初入店时,一写有曹
正之妻,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赘等语,纠缠笔端,苦不得了,然而不得已也。
何也?作者之胸中,夫固断以鲁、杨为一双,锁之以林冲,贯之以曹正,又
以鲁、武为一双,锁之以戒刀,贯之以张青,如上所云矣。然而其事相去越
十余卷,彼天下之人方且眼小如豆,即又乌能凌跨二三百纸,而得知共文心
照耀,有如是之奇绝横极者乎?故作者万无如何,而先于曹正店中凭空添一
妇人,使之特与张青店中仿佛相似,而后下文飞空架险,结撰奇观,盖才子


之才,实有化工之能也。
鲁、杨一双以关西通气,鲁、武一双以出家逗机,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
耳。
请至末幅,已成拖尾,忽然翻出何清报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遂使天下
无兄弟人读之心伤,有兄弟人读之又心伤,谁谓稗史无劝惩乎?


第十七回美髯公智稳插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七回美髯公智稳插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岂惟不讳而已,又特致其辨焉。如曰:府尹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
叫了店主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三更奔到白家,则机密之至也;五更赶回城
里,则机密之至也;包了白胜头脸,则机密之至也;老婆监收女牢,则机密
之至也;何涛亲领公文,则机密之至也;就带虞候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众
人都藏店里,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不肯轻说,则机密之至也。凡费若干文字,
写出无数机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盖之罪。盖此书之宁恕群盗,而不
恕宋江,其立法之严有如此者。世人读《水浒》而不能通,而遽便以忠义目
之,真不知马之几足者也。

写朱仝、雷横二人,各自要放晁盖,而为朱仝巧,雷横拙,朱仝快,雷
横迟,便见雷横处处让过朱仝一着。然殊不知朱仝未入黑影之先,又先有宋
江早已做过人情,则是朱仝又让过宋江一着也。强手之中,更有强手,真是
写得妙绝。


第十八回林冲水寨大并火晁盖梁山小夺泊

第十八回林冲水寨大并火晁盖梁山小夺泊

前回朱、雷来捉时,独书晁盖断后。此回何涛来捉时,忽分作两半。前
半独书阮氏水战,后半独书公孙火攻。后入山泊见林冲时,则独书吴用舌辩。
盖七个人,凡大书六个人各建奇功也。中间止有刘唐未尝自效,则又于后回
补书月夜入险,以表此七人者,悉皆出奇争先,互不冒滥。嗟乎!强盗犹不
可以白做,奈何今之在其位、食其食者,乃曾无所事事而又殊不自怪耶!

是稗史也。稗史之作,其何所放?当亦放于风刺之旨也。今读何涛捕贼
一篇,抑何其无罪而多戒,至于若是之妙耶!夫未捉贼,先捉船。夫孰不知
捉船以捉贼也?而殊不知百姓之遇捉船,乃更惨于遇贼,则是捉船以捉贼者
之即贼,百姓之胸中久已疑之也。及于船既捉矣,贼又不捉,而又即以所捉
之船排却乘凉。百姓夫而后又知向之捉船者,固非欲捉贼,正是贼要乘凉耳。
嗟乎!捉船以捉贼,而令百姓疑其以贼捉贼,已大不可,奈何又捉船以乘凉,
而令百姓竟指为贼要乘凉,尚忍言哉!尚忍高哉!世之君子读是篇者,其亦
侧然中感而慎戢官军,则不可谓非稗史之一助也。

何涛领五百官兵、五百公人,而写来恰似深秋败叶,聚散无力。晁盖等
不过五人,再引十数个打鱼人,而写来便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骤,有开有合,
有诱有劫,有伏有应,有冲有突。凡若此者,岂谓当时真有是事,盖是耐庵
墨兵笔阵,纵横入变耳。

圣叹蹙然叹曰:嗟乎!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当林冲弭首庑下,坐第四,
志岂能须臾忘王伦耶?徒以势孤援绝,惧事不成,为世僇笑,故隐忍而止。
一旦见晁盖者兄弟七人,无因以前,彼讵不心动乎?此虽王伦降心优礼,欢
然相接,彼犹将私结之以得肆其欲为,况又加之以猜疑耶?夫自雪天三限以
至今日,林冲渴刀已久与王伦颈血相吸,虽无吴用之舌,又岂遂得不杀哉?
或林冲之前无高俅相恶之事,则其杀王伦犹未至于如是之毒乎?顾虎头针刺
画影,而邻女心痛,然则杀王伦之日,俅其气绝神灭矣乎人生世上,睚眦之
事,可自恣也哉!


第十九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十九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宋江婆惜一段,此作者之纡笔也。为欲宋江有事,则不得不生出宋江杀
人;为欲宋江杀人,则不得不生出宋江置买婆惜;为欲宋江置买婆惜,则不
得不生出王婆化棺。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后,遥遥数纸,而直至于王公许
施棺木之日,不过皆为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读者但观其始于施棺,终
于施棺,始于王婆,终于王公,夫亦可以悟其洒墨成戏也。


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

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

写淫妇便写尽淫妇,写虔婆便写尽虔婆,妙绝。

如何是写淫妇便写尽淫妇?看他一晚拿班做势,本要压伏丈夫,及至压
伏不来,便在脚后冷笑,此明明是开关接马,送俏迎奸也。无奈正接不着,
则不得已,乘他出门恨骂时,不难撒娇撤痴,再复将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
住,正觉自家没趣,而陡然见有脏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齐收起,竟放
出狰狰食人之状来。刁时便刁杀人,淫时便淫杀人,狠时便狠杀人,大雄世
尊号为“花箭”,真不诬也。

如何是写虔婆便写尽虔婆?看他先前说得女儿恁地思量,及至女儿放出
许多张致来,便改:女儿气苦了,又娇惯了。一黄昏嘈出无数说话,句句都
是埋怨宋江,怜惜女儿,自非金石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骤见女儿
被杀,又偏不声张,偏用好言反来安放,直到县门前了,然后扭结发喊,盖
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第二十一回阎婆大闹郓城县朱仝义释宋公明

第二十一回阎婆大闹郓城县朱仝义释宋公明

写朱、雷两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照,各要热瞒,句句都带
跳脱之势,与放走晁天王时,正是一样奇笔,又却是两样奇笔。才子之才,
吾无以限之也。


第二十二回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

第二十二回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

写虎能写活虎,写活虎能写其搏人,写虎搏人又能写其三搏不中。此皆
是异样过人笔力。

吾尝论世人才不才之相去,真非十里、二十里之可计。即如写虎要写活
虎,写活虎要写正搏人时,此即聚千人,运千心,伸千手,执千笔,而无一
字是虎,则亦终无一字是虎也。独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笔,而
盈尺之幅,费墨无多,不惟写一虎,兼又写一人,不惟双写一虎一人,且又
夹写许多风沙树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此虽令
我读之,尚犹目眩心乱,安望令我作之耶!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
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
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
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
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
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
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遂与后来沂岭杀虎一
篇,更无一笔相犯也。


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
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吾尝见舞槊之后,便欲搦管临文,
则殊苦手颤;铙吹之后,便欲洞萧清啭,则殊苦耳鸣;驰骑之后,便欲入班
拜舞,则殊苦喘急;骂座之后,便欲举唱梵呗,则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
笔而出,吓时便吓杀人,憨时便憨杀人,并无上四者之苦也!

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妙于叠,妙于换,妙于热,妙于冷,妙于宽,
妙于紧,妙于琐碎,妙于影借,妙于忽迎,妙于忽闪,妙于有波砾,妙于无
意思:真是一篇花团锦簇文字。

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砾,一吐一吞,随心恣意,
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
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写西门爱奸,却又处处插入虔婆爱钞,描画小人共为一事,而各为
其私,真乃可丑可笑。吾尝晨起开户,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意彼万万人
中,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今读此篇而失笑也。


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

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

前书写鲁达,已极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写出林冲,又极丈夫之致也。
写鲁达又写出林冲,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写出杨志,又极丈夫之致也。是
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状,各自有其装束,
譬诸闾吴二子,斗童殿壁,星宫水府,万神咸在,慈即真慈,怒即真怒,丽
即真丽,丑即真丑。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正。然而二子之胸中,
固各别藏分外之绝笔,又有所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构,
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也者。今耐庵《水浒》,正犹是矣。写鲁、
林、杨三丈夫以来,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
纵送,便又腾笔涌墨,凭空撰出武都头一个人来。我得而读其文,想见其为
人。其胸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则又非如鲁、如林、
如杨者之心事也,其形状结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形状与如鲁、如
林、如杨者之结束也。我既得以想见其人,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
读之,翱翔读之,歌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
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
真所谓云质龙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绝笔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为斗为
石,呜呼,多见其为不知量者也!

或问于圣叹曰:“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
也?”曰:“甘人也。”曰:“杨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
何如人也?”曰:“驳人也。”曰:“柴进何如人也?”曰:“良人也。”
“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
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厌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
“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吴用何如人也?”
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荣何如人
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卢俊
义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
“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钝人也。”
然则《水浒》之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
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
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
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
不亦宜乎?

杀虎后忽然杀一妇人,嗟乎!莫咆哮于虎,莫柔曼于妇人,之二物者,
至不伦也。杀虎后忽欲杀一妇人,曾不举手之劳焉耳。今写武松杀虎至盈一
卷,写武松杀妇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异哉!忆大雄氏有言:“狮子搏象用
全力,博兔亦用全力。”今岂武松杀虎用全力,杀妇人亦用全力耶?我读其
文,至于气咽目瞪,面无人色,殆尤骇于读打虎一回之时。呜呼,作者固真


以狮子喻武松,观其于街桥名字,悉安狮子二字可知也!

以狮子喻武松,观其于街桥名字,悉安狮子二字可知也!

西门庆如何入奸,王婆如何主谋,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罗列前
幅,灿如星斗,读者既知之矣。然读者之知之也,亦为读之而后得知之也。
乃方夫读者读之而得知之之时,正武二于东京交割箱笼,街上闲行之时,即
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闻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奸夫
之为西门,闻郓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处处写武松是东京
回来,茫无头路,虽极英灵,了无入处,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叙邻舍,至后幅,忽然排出四家铺面来:姚文卿开银铺,赵仲铭
开纸马铺,胡正卿开冷酒铺,张公开馉饳铺,合之便成财色酒气四字,真是
奇绝,详见细评中。

每闻人言:莫骇疾于霹雳,而又莫奇幻于霹雳。思之骤不敢信。如所云:
有人挂两握乱丝,雷电过,辄巳丝丝相接,交罗如网者。一道士藏纸千张,
拟书全笈,一夜遽为雷火所焚,天明视之,纸故无恙,而层层遍画龙蛇之形,
其细如发者。以今观于武二设祭一篇,夫而后知真有是事也。


第二十六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第二十六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相见后,武松叫无数嫂嫂,二娘叫无数伯伯。前后二篇杀一嫂嫂,遇一
嫂嫂,先做叔叔,后做伯伯,亦悉是他用斜飞反扑,穿射入妙之笔。

张青述鲁达被毒,下忽然又撰出一个头陀来,此文章家虚实相间之法也。
然却不可便谓鲁达一段是实,头陀一段是虚。何则?盖为鲁达虽实有其人,
然传中却不见其事;头陀虽实无其人,然戒刀又实有其物也。须知文到入妙
处,纯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联绾激射,正复不定,断非一语所得尽赞耳。

此书每到人才极盛处,便忽然失落一人,以明网罗之处,另有异样奇人,
未可以耳目所及,遂尽天下之士也。即如开书将说一百八人,为头已先失落
一王进。张青光明寺出身,便加意为鲁达、武松作合,而中间已失落一头陀。
宋江三打祝家之际,聚会无数新来豪杰,而末后已失落一乐廷玉。嗟乎!名
垂简册,亦复有幸有不幸乎?彼成大名,显当世者,胡可逆谓蚌外无珠也!


第二十七回武松威震安平寨施恩义夺快活林

第二十七回武松威震安平寨施恩义夺快活林

读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之语,嗟乎!岂不痛哉!夫天下
之夫妻两个,则尽夫妻两个也,如之何而至于松之兄嫂,其夫妻两个独遽至
于如此之极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于生松之兄,
是诚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与松之可以不舍兄而达行,是
皆人之所得为也,非天也。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财主又必白白与之,
松之志可以不舍兄而远行,而知县又必重重托之,然则天也,非人,诚断断
然矣。嗟乎!今而后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内,尚有夫良妻洁,双双两
个之奇事,而今初出门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张青一对如此可爱。松即金铁
为中,其又能不向壁弹泪乎耶?作者忽于叙事缕缕中,奋笔大书云:“武松
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嗟乎!真妙笔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
字,又于“两个”下,增“厚意”字,全是学究注意盘飧之语,可为唾抹,
今并依古本订定。

连叙管营逐日管待,如云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看时,是一大镟酒,
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来,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来,是
几般菜蔬,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不多时,那个人
又和一个人来,一个提只浴桶,一个提一桶汤,送过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铺
了,纱帐挂起,放个凉枕,叫声安置。明日,那个人又提桶面汤,取漱口水,
又带个待诏篦头,绾髻子,裹巾帻。又一个人将个盒子,取出菜蔬下饭,一
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吃罢,又是一盏茶。搬房后,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
看时,却是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一注子酒。晚间,洗浴
乘凉。如此等事,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画。尝言太史公酒帐肉簿,为绝世
奇文,断惟此篇足以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
也。

将写武松威震安平,却于预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闲走,便先安放得个
青石墩在化纸炉边,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写武松演试神力之时,却偏不
一直写,偏先写得一半,如云轻轻抱一抱起,随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来深,
如是便止。却自留下后半再作一番写来,如云一提,一掷,一接,轻轻仍放
旧处,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尽情托出之时。却又还有一半在后,如
云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是也。读第一段并不谓其又有第二段,
读第二段更不谓其还有第三段,文势离奇屈曲,非目之所尝睹也。


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

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

如此篇武松为施恩打蒋门神,其事也;武松饮酒,其文也。打蒋门神,
其料也;饮酒,其珠玉锦绣之心也。故酒有酒人,景阳冈上打虎好汉,其千
载第一酒人也。酒有酒场,出孟州东门,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其千载第
一酒场也。酒有酒时,炎暑乍消,金风飒起,解开衣襟,微风相吹,其千载
第一酒时也。酒有酒令,无三不过望,其千载第一酒令也。酒有酒监,连饮
三碗,便起身走,其千载第一酒监也。酒有酒筹,十二三家卖酒望竿,其千
载第一酒筹也。酒有行酒人,未到望边,先已筛满,三碗既毕,急急奔去,
其千载第一行酒人也。酒有下酒物,忽然想到亡兄而放声一哭,忽然恨到奸
夫淫妇而拍案一叫,其千载第一下酒物也。酒有酒怀,记得宋公明在柴王孙
庄上,其千载第一酒怀也。酒有酒风,少间蒋门神无复在孟州道上,其千载
第一酒风也。酒有赞酒,“河阳、风月”四字,“醉里乾坤火,壶中日月长”
十字其千载第一酒赞也。酒有酒题,“快活林”其千载第一酒题也。凡若此
者,是皆此篇之文也,并非此篇之事也。如以事而已矣,则施恩领却武松去
打蒋门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例,大书一行足矣,何为乎
又烦耐庵撰此一篇也哉?甚矣,世无读书之人,吾末如之何也!


第二十九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

第二十九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

张都监令武松在家出入,所以死武松也,而不知适所以自死。祸福倚伏
不测如此,令读者不寒而栗!

看他写武松杀嫂后,偏写出他无数风流轻薄,如十字坡、快活林,皆是
也。今忽然又写出张都监家鸳鸯楼下中秋一宴,娇娆旖旎,玉绕香园,乃至
写到许以玉兰妻之,遂令武大、武二,金莲、玉兰宛然成对,文心绣错,真
称绝世也。

看他写武松杀四人后,忽用“提刀”“踌蹰”四字,真是善用《庄子》,
几令后人读之,不知《水浒》用《庄子》,《庄子》用《水浒》矣。

后文血溅鸳鸯楼,是天翻地覆之事,却只先写一句,云忽然一个念头起,
神妙之笔,非世所知。


第三十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第三十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此文妙处,不在写武松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须要细细看他笔致闲处,
笔尖细处,笔法严处,笔力大处,笔路别处。如马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
句,丫鬟骂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夫人兀自问谁句,此其笔致之闲也。
杀后槽便把后槽尸首踢过句,吹灭马院灯火句,开角门便掇过门扇句,掩角
门便把闩都提过句,丫鬟尸首拖放灶前句,灭了厨下灯火句,走出中门拴前
门句,撇了刀鞘句,此其笔尖之细也。前书一更四点,后书四更三点,前插
出施恩所送绵衣及碎银,后插出麻鞋,此其笔法之严也。抢入后门杀了后槽,
却又闪出后门拿了朴刀;门扇上爬入角门,却又开出角门掇过门扇,抢入楼
中杀了三人,却又退出楼梯让过两人;重复随入楼中杀了二人,然后抢下楼
来杀了夫人;再到厨房换了朴刀,反出中堂拴了前门;一连共有十数个转身,
此其笔力之大也。一路凡有十一个“灯”字,四个“月”字,此其笔路之别
也。

鸳鸯楼之立名,我知之矣,殆言得意之事与失意之事相倚相伏,未曾暂
离,喻如鸳鸯二鸟双游也。佛言功德天尝与黑暗女姊妹相逐,是其义也。

武松蜈蚣岭一段文字,意思暗与鲁达瓦官寺一段相对,亦是初得戒刀,
另与喝采一番耳,并不复关武松之事。


第三十一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

第三十一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

下文将入宋江传矣。夫江等之终皆不免于窜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
者也。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则固皎然如冰在玉壶,千世万世,莫不共见。
故作者特于武松落草处顺手表暴一通,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皆有大不
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后文之必应之也。乃后之手闲面厚之徒,无端便因此等
文字,遽续一部,唐突才子,人之无良,于斯极矣!


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

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

看他写花荣,文秀之极,传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可谓矫矫虎臣,翩翩
儒将,分之两隽,合之双壁矣。


第三十三回镇三山大闹青州道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第三十三回镇三山大闹青州道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古本《水浒》写花荣,便写到宋江悉为花荣所用。俗本只落一二字,其
丑遂不可当。不知何人所改,既不可致诘,故特取其例一述之。


第三十四回石将军村店寄书小李广梁山射雁

第三十四回石将军村店寄书小李广梁山射雁

读清风寨起行一节,要看他将车数、马数、人数通计一遍,分调一遍,
分明是一段《史记》。

读对影山斗戟一节,要看他忽然变作极耀艳之文。盖写少年将军,定当
如此。

读酒店遇石勇一节,要看他写得石将军。如猛虎当路,直是撩拨不得。
只是认得两位豪杰,其顾盼雄毅便乃如此;何况身为豪杰者,其于天下人当
如何也!

读宋江得家书一节,要看他写石勇不便将家书出来,又不甚晓得家中事
体,偏用笔笔捺住法,写得宋江大喜,便又叙话饮酒,直待尽情尽致了,然
后开出书来;却又不便说书中之事,再写一句封皮逆封,又写一句无“平安”
字,皆用极奇拗之笔。

读宋江奔丧一节,要看他活画出奔丧人来。至如麻鞋句,短棒句,马句,
则又分外妙笔也。

读水泊一节,要看他设置雄丽,要看他号令精严,要看他谨守定规,要
看他深谋远虑,要看他盘诘详审,要看他开诚布忠,要看他不昵所亲之言,
要看他不敢慢于远方之人,皆作者极意之笔。

请归家一节,要看他忽然生一张社长作波;却恐疑其单薄,又反生一王
社长陪之;可见行文要相形势也。


第三十五回梁山泊吴用举戴宗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五回梁山泊吴用举戴宗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六回没遮拦追赶及时雨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第三十六回没遮拦追赶及时雨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天下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而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然则花荣
迎之,宋江宜无不来;花荣留之,宋江宜无不留;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
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训,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
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
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
曰:“再带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
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
江自提了枷”;于张横口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
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
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口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于点视厅前,书
曰:“除了行枷”。凡九处,特书行枷,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望击应。
嗟乎!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则如宋江之人,又可与之一朝居
乎哉!

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
必追。真令读者到此,心路都休,目光尽灭,有死之心,无生之望也。如投
宿店不得,是第一追;寻着村庄,却正是冤家家里,是第二追;掇壁逃走,
乃是大江截住,是第三追;沿江奔去,又值横港,是第四追;甫下船,追者
亦已到,是第五追;岸上人又认得梢公,是第六追,舶板下摸出刀来,是最
后一追,第七追也。一篇真是脱一虎机,踏一虎机,令人一头读,一头吓,
不惟读亦读不及,虽吓亦吓不及也。

此篇于宋江恪遵父训,不住山泊后,忽然闲中写出一句不满其父语,一
句悔不住在山泊语,皆作者用笔极冷,寓意极严处,处处不得漏过。


第三十七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

第三十七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

处处将戴宗反衬宋江,遂令宋江愈慷慨愈出丑。皆属作者匠心之笔。

写李逵粗直不难,莫难于写粗直人处处使乖说谎也。彼天下使乖说谎之
徒,却处处假作粗直,如宋江其人者,能不对此而羞死乎哉!


第三十八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第三十八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浔阳楼饮酒后,忽写宋江腹泻,是作者惨淡经营之笔。盖不因此事,便
要仍复入城寻彼三人,则笔墨殊费;不复入城寻彼三人,即又嫌新交冷落也。
此正与林冲气闷,连日不上街来同法。

写宋江问三个人住处,凡三样答法,可谓极尽笔墨之巧。至行入正库,
饮酒吟诗,便纯用“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笔气,读之令人慷慨。

篇首女娘晕倒一段,只是吃鱼后借作收科,更无别样照应。


第三十九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第三十九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扎宋江、戴宗,各将胶水刷头发,各绾作鹅梨角儿,又各插朵红绫
纸花,青面大圣案前,各有“长休饭”、“永别酒”;然后六七十个狱卒,
一齐推拥出来。此一段是牢里打扮宋、戴两人,作第二段。次又写押到十字
路口,用枪棒团团围住;又细说一个面南背北,一个面北背南,纳坐在地,
只等监斩官来。此一段是宋、戴已到法场,只等监斩,作第三段。次又写众
人看出人,为未见监斩官来,便去细看两个犯由牌:先看宋江,云犯人一名
某人,如何如何,律斩;次看戴宗,犯人某人,如何如何,律斩。逡巡间,
不觉知府已到,勒住马,只等午时三刻。此一段是监斩已到,只等时辰,作
第四段。使读者乃自陡然见有“第六日”三字便吃惊起,此后读一句吓一句,
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三页后,只是一个惊吓。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
乐于替人担忧。然若此篇者,亦殊恐得乐太过也。

此篇妙处,在来日便要处决,迅雷不及掩耳,此时即有人报知山泊,亦
已缩地无法,又况更无有人得知他二人与山泊有情分也。今却在前回中,写
吴用预先算出漏误,连忙授计众人下山。至于于路数日,则恰好是事发迟二
日,黄孔目捱五日,三处各不相照,而时至事起,适然凑合,真是脱尽印板
小说套子也。

写戴宗事发后,李逵、张顺二人杳然更不一见;不惟不见而已,又反写
二番众人叫苦,以倒踢之,真令读者一路不胜闷闷。及读至“虎形黑大汉”
一句,不觉毛骨都抖;至于张顺之来,则又做梦亦梦不到之奇文也。


第四十回宋江智取无为军张顺活捉黄文炳

第四十回宋江智取无为军张顺活捉黄文炳

打无为军一一事宜,已都在定计时明白开列,入后正叙处,只将许多“只
见”字点逗人数而已。譬诸善奕者,满盘大势都已打就,入后只将一子两子
处处劫杀,便令全局随手变动。文章至此,真妙手也。

写宋江口口恪遵父训,宁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花荣、秦明、
黄信、吕方、郭盛、燕顺、王矮虎、郑天寿、石勇等八个人,拉而归之山泊;
后乎此,则又收拾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
威、童猛、薛永、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等十六个人,拉而归之山泊。
两边皆用大书,便显出中间奸诈,此史家案而不断之式也。

一路写宋江权诈处,必紧接李逵粗言直叫,此又是画家所谓反衬法。读
者但见李逵粗直,便知宋江权诈,则庶几得之矣。

写宋江上梁山后,毅然更张旧法,别出自己新裁,暗压众人,明欺晁盖,
甚是咄咄逼人。不意笔墨之事,其力可以至此。


第四十一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第四十一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前半篇两赵来捉,宋江躲过,俗笔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写得一起一落,
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厨中,读者本在书外,却不知
何故一时便若打并一片心魂,共受若干惊吓者。灯昏窗响,壁动鬼出,笔墨
之事,能令依正一齐震动,真奇绝也。

上文神厨来捉一段,可谓风雨如磬,虫鬼骇逼矣。忽然一转,却作花明
草媚,团香削玉之文。如此笔墨,真乃有妙必臻,无奇不出矣。

第一段神厨搜捉,文妙于骇紧。第二段梦受天书,文妙于整丽。第三段
群雄策应,便更变骇紧为疏奇,化整丽为错落。三段文字,凡作三样笔法,
不似他人小儿舞鲍老,只有一副面具也。

此书每写宋江一片奸诈后,便紧接李逵一片真诚以激射之,前已处处论
之详矣。最奇妙者,又莫奇妙于写宋江取爷后,便写李逵取娘也。夫爷与娘,
所谓一本之亲者也。譬之天矣,无日不戴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忘之,无
日不戴之,非有义可尽,亦并非有恩可感,非有理可讲,亦并非有情可说也。
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我孝。”孝,口说而已乎?执涂之人,而告之曰:
“我念我父。”然则尔之念尔父也,殆亦暂矣。我闻诸我先师曰:“夫孝,
推而放之四海而准。”推而放之四海而准者,以孝我父者孝我君,谓之忠;
以孝我父者孝我兄,谓之悌;以孝我父者孝我友,谓之敬;以孝我父者孝我
妻,谓之良;以孝我父者孝我子,谓之慈;以孝我父者孝我百姓,谓之有道
仁人也。推而至于伐一树,杀一兽,不以其顺,谓之不孝。故知孝者,百顺
之德也,万福之原也。故知孝之为言顺也,顺之为言时也。时春则生,时秋
则杀,时喜则笑,时怒则骂,主杀笑骂,皆谓之孝。故知行孝,非可以口说
为也。我父我母,非供我口说之人也。自世之大逆极恶之人,多欲自言其孝,
于是出其狡狯阴阳之才,先施之于其父其母,而后亦遂推而加之四海,驯至
殃流天下,祸害相攻,大道既失,不可复治。呜呼!此口说之孝所以为强盗
之孝,而作者特借宋江以活画之。盖言强盗之为强盗,徒以恶心向于他人;
若夫口口说孝之人,乃以恶心向其父母,是加于强盗一等者也。我观远行者,
必..香而祝曰:“好人相逢,恶人远避。”盖畏强盗之至也。今父母孕子,


亦当..香祝曰:“心孝相逢,口孝远避。”盖为父母者之畏口口说孝之子,
真有过于强盗也者。彼说孝之人,闻吾之言,今定不信。迨于他日不免有子,
夫然后知曩者其父其母之遭我之毒,乃至若斯之极也。呜呼!作者之传宋江,
其识恶垂戒之心,岂不痛哉!故于篇终紧接李逵取娘之文,以见粗卤凶恶如
李铁牛其人,亦复不忘源本。然则孝之为德,下及禽虫,无不具足,宋江可
以不必屡自矜许。且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乃其取娘陡然一念,实反过
于宋江取爷百千万倍。然则孝之为德,谁不说者其内独至。宋江不为人骂死,
不为雷震死,亦当自己羞死也矣。

亦当..香祝曰:“心孝相逢,口孝远避。”盖为父母者之畏口口说孝之子,
真有过于强盗也者。彼说孝之人,闻吾之言,今定不信。迨于他日不免有子,
夫然后知曩者其父其母之遭我之毒,乃至若斯之极也。呜呼!作者之传宋江,
其识恶垂戒之心,岂不痛哉!故于篇终紧接李逵取娘之文,以见粗卤凶恶如
李铁牛其人,亦复不忘源本。然则孝之为德,下及禽虫,无不具足,宋江可
以不必屡自矜许。且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乃其取娘陡然一念,实反过
于宋江取爷百千万倍。然则孝之为德,谁不说者其内独至。宋江不为人骂死,
不为雷震死,亦当自己羞死也矣。

自家取爷,偏要说死而无怨,偏一日亦不可待。他人取娘,便怕他有疏
失,便要他再过几时。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观其不恕,知其
不忠,何意稗官有此论道之乐。


第四十二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第四十二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终乎明德,而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全举如此。故曰:“明
则诚矣。”惟天下至诚,为能“赞天地之化育”也。呜呼!是则孔子昔者之
所谓忠之义也。盖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
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
知家国、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请之恕。知喜怒
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处,谓之格物。能无我无人无不任其自
然喜怒哀乐,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谓之天下平。曾子得之,忠谓之一,
恕谓之贯;子思得之,忠谓之中,恕谓之庸。故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呜呼!此固昔者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
之精义。后之学者诚得闻此,内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为圣人;外以之治其
民物,即可以辅王者。然惜乎三千年来,不复更讲,愚又欲讲之,而惧或乖
于遁世不悔之教,故反因读稗史之次而偶及之。当世不乏大贤、亚圣之材,
想能垂许于斯言也。

终乎明德,而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全举如此。故曰:“明
则诚矣。”惟天下至诚,为能“赞天地之化育”也。呜呼!是则孔子昔者之
所谓忠之义也。盖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
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
知家国、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请之恕。知喜怒
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处,谓之格物。能无我无人无不任其自
然喜怒哀乐,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谓之天下平。曾子得之,忠谓之一,
恕谓之贯;子思得之,忠谓之中,恕谓之庸。故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呜呼!此固昔者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
之精义。后之学者诚得闻此,内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为圣人;外以之治其
民物,即可以辅王者。然惜乎三千年来,不复更讲,愚又欲讲之,而惧或乖
于遁世不悔之教,故反因读稗史之次而偶及之。当世不乏大贤、亚圣之材,
想能垂许于斯言也。

此书处处以宋江、李逵相形对写,意在显暴宋江之恶,固无论矣。独奈
何轻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殊不知忠恕天性,八十翁翁道不得,周岁
哇哇却行得,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正深表忠恕之易能,非叹李逵之难
能也。

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此一联绝倒。
宋江黑心人取爷,便遇玄女;李逵赤心人取娘,便遇白兔。此一联又绝

倒。
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捣鬼;李逵遇白兔,是纯孝格天。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遇神,受三卷天书;李逵遇鬼,见两把板斧。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天书,定是自家带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家带来。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到底无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吃仙枣,李逵取娘吃鬼肉。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不忍见活强盗,李逵娘不及见死大虫。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不愿见子为盗,李逵娘不得见子为官。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还时带三卷假书;李逵取娘,还时带两个真虎。此一联又绝

倒。
宋江爷生不如死,李逵娘死贤于生。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兄弟也做强盗,李逵阿哥亦是孝子。此一联又绝倒。
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

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
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妙入神;
笔墨之能,于斯竭矣。


第四十三回锦豹子小径逢戴宗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第四十三回锦豹子小径逢戴宗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看他一路无数小文字,都复有一丘一壑之妙,不似他书,一望平原而已。

一部收尾,此篇独居第一。


第四十四回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第四十四回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

99日生,后一日灭。何尝
某甲于某日生,某甲某日如世俗事。若为如来开光明者,如来已于无量劫来
开大光明,五眼四智,种种具足。何曾有人反以光明,施与如来?若谓如来
教人营福,烧化船库,寄来生者,如来法中诃责三业,贪为第一。是故现世
国城妻子,犹教之言汝应弃舍,何得反兴妖妄之论,谓来世福,今世可求?
若谓如来听诸女人求法名者,如来在时,尚禁女人不得来于僧伽蓝中,何尝
广求在家女人围绕于己?至如经中末利夫人、韦提夫人、舍脂夫人、德曼夫
人,秉大誓愿,来从佛学,亦皆仍其旧时名字,何曾为其别立异名?世间当
知如是种种怪异之事,皆是恶僧为钱财故,巧立名色。既得钱财,必营房屋;
营房室已,次营衣服,广于一身,作诸庄严;作庄严已,恣求淫欲,求淫欲
时,何所不至?破坏佛法,破坏世法,破坏常住,破坏檀越。如是恶僧,出
现世时,如来象教,应时必灭。是以世尊于垂涅槃,敕诸国王、大臣、长者、
一切世间菩萨大人,欲护我法,必先驱逐如是恶僧,可以刀剑而砍刺之。彼
若避走,疾以弓箭而射杀之。在在处处,搜捕扫除,毋令恶种尚有遗留。是
则名为真正护法,是则名为爱恋如来,是则名为最胜供养,是则名为众生眼


目。若复有人顾瞻祸福,犹豫不忍,是人即为世间大愚可怜悯者,一切如来
为之悲哭。譬如壮士,展臂之间,已堕地狱,不可救拔。呜呼哀哉!安得先
佛重出于世,一为廓清,令我众生,知是福田,为非福田,不以此言为河汉
也!

目。若复有人顾瞻祸福,犹豫不忍,是人即为世间大愚可怜悯者,一切如来
为之悲哭。譬如壮士,展臂之间,已堕地狱,不可救拔。呜呼哀哉!安得先
佛重出于世,一为廓清,令我众生,知是福田,为非福田,不以此言为河汉
也!

王婆十分砑光,以整见奇;石秀十分瞧科,以散入妙,悉是绝世文字。


第四十五回病关索大闹翠屏山拼命之火烧祝家店

第四十五回病关索大闹翠屏山拼命之火烧祝家店


第四十六回扑天雕两修生死书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第四十六回扑天雕两修生死书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看他写李、视之战,只是相当,非不欲作快笔,徒恐因而两家不得住手,
便碍宋江一打笔势。故行文有时占得一笔,是多一笔;亦有时留得一笔,是
多一笔也。

石秀探路一段,描出全副一个精细人。读之,益想耐庵七窍中,真乃无
奇不备。


第四十七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第四十七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如此一篇血战文字,却以王矮虎做光起头,遂使读者胸中只谓儿戏之事,
而一变便作轰雷激电之状,直是惊吓绝人。

矮虎、三娘本夫妻二人,而未入此回,则夫在此,妻在彼;既过此回,
即妻在此,夫在彼。一篇以捉其夫去始,以捉其妻来终,皆属耐庵才子戏笔。


第四十八回解珍解宝双越狱孙立孙新大劫牢

第四十八回解珍解宝双越狱孙立孙新大劫牢

乐和说:“你有个哥哥。”解珍却说:“我有个姐姐。”乐和所说哥哥,
乃是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却自爷面上起。乐和说起哥哥,乐和却是他
的妻舅;解珍说起姐姐,解珍又是他兄弟的妻舅。无端撮弄出一派亲戚,却
又甜笔净墨,绝无囷蠢彭亨之状。昨读《史记》霍光与去病兄弟一段,叹其
妙笔,今日又读此文也。

赖字,出《左传》;赖人姓毛,出《大藏》。然此族今已蔓延天下矣,
如之何!


第四十九回吴学究双用连环计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第四十九回吴学究双用连环计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史进寻王教头,到底寻不见,吾读之胸前弥月不快;又见张青店中麻杀
一头陀,竟不知何人,吾又胸前弥月不快;至此忽然又失一乐廷玉下落,吾
胸前又将不快弥月也。岂不知耐庵专故作此鹘突之笔,以使人气闷。然我今
日若使看破寓言,更不气闷,便是辜负耐庵,故不忍出此也。

第二连环计,何其轻便简净之极!三打祝家一篇累坠文字后,不可无此
捷如风、明如玉之笔,以挥洒之。


第五十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第五十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写雷横孝母,不须繁辞,只落落数笔,便活画出一个孝子。写朱仝不肯
做强盗,亦不须繁辞,只落落数笔,便直提出一副清白肚肠。笑宋江传中,
越说得真切,越哭得悲痛,越显其忤逆不肖;越要尊朝廷,守父教,矜名节,
爱身体,越见其以做强盗为性命也。人云:宁犯武人刀,莫犯文人笔。信哉!

景之奇幻者,镜中看镜;情之奇幻者,梦中圆梦;文之奇幻者,评话中
说评话。如豫章城双渐赶苏卿,真对妙景,焚妙香,运妙心,伸妙腕,蘸妙
墨,落妙纸,成此妙裁也。虽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江瑶柱连食,当复
口臭,何今之弄笔小儿学之至十百,卒未休也。

豫章城双渐赶苏卿,妙绝处正在只标题目,便使后人读之,如水中花影,
帘里美人,意中早已分明,眼底正自分明不出。若使当时真尽说出,亦复何
味耶?

雷横母曰:“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着这个孩儿!”此一语,
字字自说母之爱儿,却字字说出儿之事母。何也?夫人老至六十之际,大都
百无一能,惟知仰食其子。子与之食,则得食;子不与之食,则不得食者也。
子与之衣服钱物,则可以至人之前;子不与之衣服钱物,则不敢以至人之前
者也。其眼睁睁地只看孩儿,正如初生小儿眼睁睁地只看母乳,岂曰求报,
亦其势则然矣。乃天下之老人,吾每见其垂首向壁,不来眼睁睁地看其孩儿
者,无他,眼睁睁看一日,而不应,是其心悲可知也。明日又眼睁睁看一日,
而又不应,是其心疑可知也。又明日又眼睁睁看一日,而终又不应,是其心
夫而后永自决绝,誓于此生不复来看,何者?为其无益也!今雷横独令其母
眼睁睁地无日不看,然则其日日之承伺颜色、奉接意思为何如哉!《陈情表》
曰:“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雷横之母亦曰:
“若是这个孩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悲哉!仁孝之声,请之如
闻夜猿矣!


第五十一回李逵打死殷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

第五十一回李逵打死殷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

柴皇城妻写作继室者,所以深明柴大官人之不得不亲往也。以偌大家私
之人,而既已无儿无女,乃其妻又是继室,以此而遭人亡家破之日,其分崩
决裂可胜道哉!继室则年尚少,年尚少而智略不足以御强侮,一也。继室则
来未久,来未久而恩威不足以压众心,二也。继室则其志未定,志未定而外
有继嗣未立,内有帷箔可忧,三也,四也。然则柴大官人即使早知祸患,而
欲敛足不往,亦不可得也。

嗟乎!吾观高廉倚仗哥哥高俅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殷直阁又倚仗姐
夫高廉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而不禁愀然出涕也。曰:岂不甚哉!夫高俅
势要,则岂独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如高廉者仅其一也。若高俅之势要,其
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乃是百高廉,又当莫不各有殷
直阁其人;而每一高廉,岂仅仅于一殷直阁而已乎?如殷直阁者,又其一也。
若高廉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又将百殷直阁正未已也。夫一高俅,
乃有百高廉:而一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阁,然则少亦不下千殷直阁矣!是千
殷直阁也者,每一人又各自养其狐群狗党二三百人,然则普天之下,其又复
有宁宇乎哉!呜呼!如是者,其初高俅不知也,既而高俅必当知之。夫知之
而能痛与戢之,亦可以不至于高俅也;知之而反若纵之甚者,此高俅之所以
为高俅也。

此书极写宋江权诈,可谓处处敲骨而剔髓矣。其尤妙绝者,如此篇铁牛
不肯为髯陪话处,写宋江登时捏撮一片好话,逐句断续,逐句转变,风云在
口,鬼蜮生心,不亦怪乎!夫以才如耐庵,即何难为江拟作一段联贯通畅之
语,而必故为如是云云者,凡所以深著宋江之穷凶极恶,乃至敢于欺纯是赤
子之李逵,为稗史之《梼杌》也。

写宋江入伙后,每有大事下山,宋江必劝晁盖:“哥哥山寨之主,不可
轻动。”如祝家庄、高唐州,莫不皆然。此作者特表宋江之凶恶,能以权术
软禁晁盖,而后乃得惟其所欲为也。何也?盖晁盖去,则功归晁盖;晁盖不
去,则功归宋江,一也。晁盖去,则宋江为副,众人悉听晁盖之令;晁盖不
去,则宋江为帅,众人悉听宋江之令,二也。夫则出其位至尊,入则其功至
高,位尊而功高,咄咄乎取第一座有余矣!此宋江之所以必软禁晁盖,而作
者深著其穷凶极恶,为稗史之《梼杌》也。

劫寨乃兵家一试之事也。用兵而至于必劫寨,甚至一劫不中而又再劫,
此皆小儿女投掷之戏耳;而今耐庵偏若不得不出于此者,盖为欲破高廉,斯
不得不远取公孙;远取公孙,斯不得不按住高廉;意在杨林之一箭,斯不得
不用学究之料劫也。

此篇本叙柴进失陷,然至柴进既陷而又必盛张高廉之神师者,非为难于
搭救柴进,正以便于收转公孙。所谓墨酣笔疾,其文便连珠而下,梯接而上,
正不知亏公孙救柴进,亏柴进归公孙也。读书者切勿为作书者所瞒,此又其
一矣。


玄女而真有天书者,宜无不可破之神师也。玄女之天书而不能破神师者,
耐庵亦可不及天书者也。今偏要向此等处提出天书,而天书又曾不足以奈何
高廉,然则宋江之所谓玄女可知,而天书可知矣。前曰:“终日看习天书。”
此又曰:“用心记了咒语。”岂有终日看习而今始记咒语者?明乎前之看习
是诈,而今之记咒又诈也。前曰:“可与天机星同观。”此忽曰:“军师放
心,我自有法。”岂有终日两人看习,而今吴用尽忘者?明乎前之未尝同观,
而今之并非独记也。著宋江之恶至于如此,真出篝火狐鸣下倍蓰矣。


第五十二回戴宗二取公孙胜李逵独劈罗真人

第五十二回戴宗二取公孙胜李逵独劈罗真人

此篇又处处用对锁作章法,乃至一字不换,皆惟恐读者堕落科诨一道去
故也。

此篇如拍桌溅面一段,不省说甚一段,皆作者呕心失血而得,不得草草
读过。


第五十三回入云龙斗法破高廉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第五十三回入云龙斗法破高廉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写公孙神功道法,只是一笔两笔,不肯出力铺张,是此书特特过人一筹
处。

写公孙破高廉,若使一阵便了,则不显公孙;然欲再持一日,又太张高
廉。趁前篇劫寨一势,写作又来劫寨,因而便扫荡之。不轻不重,深得其宜
矣。

前劫寨是乘胜而来,后劫寨是因败而至;前后两番劫寨,以此为其分别。
然作者其实以后劫寨自掩前劫寨之笔痕墨迹,如上卷论之详矣。

此回独大书材冲战功者,正是高家清水公案,非浪笔漫书也。太史公曰:
“怨毒之于人甚矣哉!”不其然乎。

李逵朴至人,虽极力写之,亦须写不出。乃此书但要写李逵朴至,便倒
水浒传.金圣叹点评第五才子书 金圣叹批评水浒传
写其奸猾;写得李逵愈奸猾,便愈朴至,真奇事也。

古诗云:“井水知天风。”盖言水在井中,未必知天风也。今两旋风都
入高唐枯井之底,殆寓言当时宋江扰乱之恶,至于无处不至也。

卷末描画御赐踢雪乌雅只三四句,却用两“那马”句,读之遂抵一篇妙
绝马赋。


第五十四回高太尉大兴三路兵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第五十四回高太尉大兴三路兵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前后二段,又各各极尽其致者。如前一段写纺车军,每一队欲去时,必
先有后队接住;一接一卸,譬如鹅翎也。耐庵却又忽然算到第五队欲去时,
必须接出押后十将,此处一露痕迹,便令纺车二字老大败阙,故特特于第五
队方接战时,便写宋江十将预先已到,以免断续之咎,固矣。然却又算到何
故一篇章法,独于第五队中忽然变换?此处仍露痕迹,毕竟鼯鼠技穷,于是
特特又于第四队方接战时,便写第五队预先早到,以为之衬。真苦心哉,良
工也。

又如前一段写纺车军五队,一队胜如一队,固矣。又须看他写到第四队,
忽然阵上飞出三口刀,既而一变,变作两口刀,两条鞭,既而又一变,变作
三条鞭,越变越奇,越奇越骇,越骇越乐,洵文章之盛观矣。

后一段,则如晁盖传令,且请宋江上山,宋江坚意不肯。读之只谓意在
灭此朝食耳,却不知正为凌振放炮作衬,此真绝奇笔法,非俗士之所能也。

又如要写炮,须另有写炮法。盖写炮之法,在远不在近。今看他于凌振
来时,只是称叹名色,设立炮架;而炮之威势,则必于宋江弃寨上关后,砰
然闻之,真绝奇笔法,非俗士之所能也。

写接连三个炮后,又特自注云:两个打在水里,一个打在小寨上者,写
两个以表水泊之阔,写一个以表炮势之猛也。

至于此篇之前之后,别有奇情妙笔,则如:将写连环马,便先写一匹御
赐乌雅以吊动之;将写徐宁甲,因先写若干关领甲仗以吊动之。若干马则以
一匹马吊动,一副甲则以若干甲吊动,洵非寻常之机杼也。


第五十五回吴用使时迁偷甲汤隆赚徐宁上山

第五十五回吴用使时迁偷甲汤隆赚徐宁上山

读此批也,其于自治也,必能畏因缘。畏因缘者,是学为圣人之法也。
传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也。其于治人也,必能不念恶。不念恶者,
是圣人忠恕之道也。传称“王道平平,王道荡荡”是也。天下而不乏圣人之
徒,其必有以教我也。

此篇文字变动,又是一样笔法。如:欲破马,忽赚枪;欲赚枪,忽偷甲。
由马生枪,由枪生甲,一也。呼廷既有马,又有炮,徐宁亦便既有枪,又有
甲。呼延马虽未破,炮先为山泊所得;徐宁亦便枪虽未教,甲先为山泊所得,
二也。赞呼延踢雪骓时,凡用两“那马”句,赞徐宁赛唐猊时,亦便用两“那
副甲”句,三也。徐家祖传枪法,汤家却祖传枪样;二“祖传”字对起,便
忽然从意外另生出一祖传甲来,四也。于三回之前,遥遥先插铁匠,已称奇
绝;却不知已又于数十回之前,遥遥先插铁匠,五也。

写时迁人徐守家,已是更余,而徐宁夫妻偏不便睡;写徐宁夫妻睡后,
已入二更余,而时迁偏不便偷。所以者何?盖制题以构文也。不构文而仅求
了题,然则何如并不制题之为愈也。

前文写朱仝家眷,忽然添出令郎二字者,所以反衬知府舐犊之情也。此
篇写徐宁夫妻,忽然又添出一六七岁孩子者,所以表徐氏之有后,而先世留
下镇家之甲定不肯漫然轻弃于人也。作文向闲处设色,惟毛诗及史迁有之,
耐庵真正才子,故能窃用其法也。

写时迁一夜所听说话,是家常语,是恩爱语,是主人语,是使女语,是
楼上语,是寒夜语,是当家语,是贪睡语。句句中间有眼,两头有棱,辨只


死写几句而已。
写徐家楼上夫妻两个说话,却接连写两夜,妙绝,奇绝!
汤隆、徐宁互说红羊皮匣子,徐宁忽向内里增一句云:“里面又用香绵

死写几句而已。
写徐家楼上夫妻两个说话,却接连写两夜,妙绝,奇绝!
汤隆、徐宁互说红羊皮匣子,徐宁忽向内里增一句云:“里面又用香绵

由东京至山泊,其为道里不少,便分出三段赚法来,妙不可言。
正赚徐宁时,只用空红羊皮匣子;及嫌过徐宁后,却反两用雁翎砌就圈
金赛唐猊甲。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真神掀鬼踢之文也。


第五十六回徐宁教使钩镰枪宋江大破连环马

第五十六回徐宁教使钩镰枪宋江大破连环马

当日写某某是十队,某某是放炮,某某是号带,调拨已定。至明日,忽
然写十队,忽然写放炮,忽然写号带。于是读者正读十队,忽然是放炮;正
读放炮,忽然又是十队;正读十队,忽然是号带;正读号带,忽然又是放炮。
遂令纸上一时亦复岌岌摇动,不能不令读者目眩耳聋,而殊不知作者正自心
闲手缓也。异哉,技至此乎!

吾读呼延爱马之文,而不觉垂泪浩叹。何也?夫呼延爱马,则非为其出
自殊恩也,亦非为其神骏可惜也,又非为其藉此恢复也。夫天下之感,莫深
于同患难;而人生之情,莫重于周旋久。盖同患难,则曾有生死一处之许;
而周旋久,则真有性情如一之谊也。是何论亲之与疏,是何论人之与畜,是
何论有情之与无情!吾有一苍头,自幼在乡塾,便相随不舍。虽天下之騃,
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爱吾,则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虞其
死也。吾友有一苍头,自与吾交往还,便与之风晨雨夜,同行共住,虽天下
之騃,又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知吾,则又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
也,而不虞其去也。吾有一玉钩,其质青黑,制作朴略,天下之弄物,无有
更贱于此钩者。自周岁时,吾先王母系吾带上,无日不在带上,犹五官之第
六,十指之一枝也。无端渡河坠于中流,至今如缺一官,如隳一指也。然是
三者,犹有其物也。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
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夫学
道之人,则又何感何情之与有,然而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者,则吾得而知之
矣。吾盖深恶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无不有为为之,故特于呼延爱马,表而
出之也。


第五十七回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

第五十七回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

村学先生团泥作腹,镂炭为眼,读《水浒传》,见宋江口中有许多好语,
便遽然以“忠义”两字过许老贼。甚或弁其书端,定为题目。此决不得不与
之辩。辩曰:宋江有过人之才,是即诚然;若言其有忠义之心,心心图报朝
廷,此实万万不然之事也。何也?夫宋江,淮南之强盗也。人欲图报朝廷,
而无进身之策,至不得已而姑出于强盗。此一大不可也。曰;有逼之者也。
夫有逼之,则私放晁盖亦谁逼之?身为押司,骫法纵贼,此二大不可也。为
农则农,为吏则吏;农言不出于畔,吏言不出于庭,分也。身在郓城,而名
满天下,远近相煽,包纳荒秽,此三大不可也。私连大贼以受金,明杀平人
以灭口。幸从小惩,便当大戒;乃浔阳题诗,反思报仇,不知谁是其仇?至
欲血染江水,此四大不可也。语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江以一朝小
忿,贻大稚于老父。夫不有于父,何有于他?诚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五大不可也。燕顺、郑天寿、王英则罗而致之梁山,吕方、郭盛则罗而致
之梁山,此犹可恕也;甚乃至于花荣亦罗而致之梁山,黄信、秦明亦罗而致
之梁山,是胡可恕也。落草之事虽未遂,营窟之心实已久,此六大不可也。
白龙之劫,犹出群力;无为之烧,岂非独断?白龙之劫,犹曰“救死”;无
为之烧,岂非肆毒?此七大不可也。打州掠县,只如戏事,劫狱开库,乃为
固然。杀官长则无不坐以污滥之名,买百姓则便借其府藏之物,此八大不可
也。官兵则拒杀官兵,王师则拒杀王师,横行河朔,其锋莫犯,遂使上无宁
食天子,下无生还将军,此九大不可也。初以水泊避罪,后忽忠义名堂,设
印信赏罚之专司,制龙虎熊罴之旗号,甚乃至于黄钺、白旄、朱钺、皂盖违
禁之物,无一不有,此十大不可也。夫宋江之罪,擢及无穷,论其大者,则
有十条。而村学先生犹鳃鳃以忠义目之,一若惟恐不得当者,斯其心何心也!

原村学先生之心,则岂非以宋江每得名将,必亲为之释缚、擎盏,流泪
纵横,痛陈忠君报国之志,极诉寝食招安之诚,言言刳胸臆,声声沥热血哉?
乃吾所以断宋江之为强盗,而万万必无忠义之心者,亦正于此。何也?夫招
安,则强盗之变计也。其初父兄失教,喜学拳勇;其既恃其拳勇,不事生产;
其既生产乏绝,不免困剧;其既困剧不甘,试为劫夺;其既劫夺既便,遂成
啸聚;其既啸聚渐伙,必受讨捕;其既至于必受讨捕。而强盗因而自思:进
有自赎之荣,退有免死之乐,则诚莫如招安之策为至便也。若夫保障方面,
为王干城,如秦明、呼延等,世受国恩,宠绥未绝,如花荣、徐宁等,奇材
异能,莫不毕效,如凌振、索超、董平、张清等,虽在偏裨,大用有日,如
彭玘、韩滔、宣赞、郝思文、龚旺、丁得孙等:是皆食宋之禄,为宋之官,
感宋之德,分宋之忧,已无不展之才,已无不吐之气,已无不竭之忠,已无
不报之恩者也。乃吾不知宋江何心,必欲悉擒而致之于山泊。悉擒而致之,
而或不可致,则必曲为之说曰:其暂避此,以需招安。嗟乎!强盗则须招安,
将军胡为亦须招安?身在水泊则须招安而归顺朝廷,身在朝廷,胡为亦须招
安而反入水泊?以此语问宋江,而宋江无以应也。故知一心报国,日望招安
之言,皆宋江所以诱人入水泊。谚云:“饵芳可钓,言美可招也。”宋江以
是言诱人入水泊,而人无不信之而甘心入于水泊。传曰:“久假而不归。”
恶知其非有也?彼村学先生不知乌之黑白,犹鳃鳃以忠义目之,惟恐不得其
当,斯其心何心也!


自第七回写鲁达后,遥遥直隔四十九回而复写鲁达。乃吾读其文,不惟
声情鲁达也,盖其神理悉鲁达也。尤可译者,四十九回之前,写鲁达以酒为
命;乃四十九回之后,写鲁达涓滴不饮,然而声情神理无有非鲁达者。夫而
后知今日之鲁达涓滴不饮,与昔日之鲁达以酒为命,正是一副事也。


第五十八回吴用赚金铃吊挂宋江闹西岳华山

第五十八回吴用赚金铃吊挂宋江闹西岳华山

渭河拦截一段,先写朱仝、李应执枪立宋江后,宋江立吴用后,吴用立
船头,作一总提。然后分开两幅:一幅写吴用与客帐司问答,一转,转出宋
江;宋江一转,转出朱仝;朱仝一转,转出岸上花荣、秦明、徐宁、呼延灼,
是一样声势。一幅写宋江与太尉问答,一转,转出吴用;吴用一转,转出李
应;李应一转,转出河里李俊、张顺、杨春,是一样声势。然后又以第三幅
宋江、吴用一齐发作,以总结之,章法又齐整,又变化,真非草草之笔。

极写华州太守狡狯者,所以补写史进、鲁达两番行刺不成之故也。然读
之殊无补写之迹,而自令人想见其时其事。盖以不补为补,又补写之一法也。

史进芒砀一叹,亦暗用阮籍“时无英雄”故事,可谓深表大郎之至矣。
若夫蛮牌之败,只是文章交卸之法,不得以此为大郎借也。


第五十九回公孙胜芒砀山降魔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第五十九回公孙胜芒砀山降魔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通篇皆用深文曲笔,以深明宋江之弑晁盖。如风吹旗折,吴用独谏,一
也;戴宗私探,匿其回报,二也;五将死救,余各自顾,三也;主军星殒,
众人不还,四也;守定啼哭,不商疗治,五也;晁盖遗誓,先云“莫怪”,
六也;骤摄大位,布令详明,七也;拘牵丧制,不即报仇,八也;大怨未修,
逢憎闲话,九也;置死天王,急生麒麟,十也。

第二回写少华山,第四回写桃花山,第十六回写二龙山,第三十一回写
白虎山,至上篇而一齐挽结,真可谓奇绝之笔。然而吾嫌其同。何谓同?同
于前若布棋,后若棋劫也。及读此篇,而忽然添出混世魔王一段,曾未尝有。
突如其来得此一虚,四实皆活。夫而后知文章真有相救之法也。


第六十回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

第六十回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

中间写小儿自哄李逵,员外自惊“天口”,世人小大相去之际,令我浩
然发叹。呜呼!同读圣人之书,而或以之弋富贵,或以之崇德业;同游圣人
之门,而或以之矜名誉,或以之致精微者,比比矣!于小儿何怪之有?

卢员外本传中,忽然插出李固、燕青两篇小传。李传极叙恩数,燕传极
叙风流。乃卒之受恩者不惟不报,又反噬焉;风流者笃其忠贞,之死靡忒,
而后知古人所叹:狼子野心,养之成害,实惟恩不易施;而以貌取人,失之
子羽,实惟人不可忽也。稗官有戒有劝,于斯篇为极矣。

夫李固之所以为李固,燕青之所以为燕青,娘子之所以为娘子,悉在后
篇,此殊未及也。乃读者之心头眼底,已早有以猜测之三人之住情行径者,
盖其叙事虽甚微,而其用笔乃甚著。叙事微,故其首尾未可得而指也;用笔
著,故其好恶早可得而辨也。《春秋》于定、哀之间,盖屡用此法也。

写卢员外别吴用后,作书空咄咄之状,此正白绢旗、熟麻索之一片雄心,
浑身绝艺,无可出脱,而忽然受算命先生之所感触,因拟一试之于梁山;而
又自以鸿鹄之志未可谋之燕雀,不得已望空咄咄,以自决其心也。写英雄员
外,正应作如此笔墨,方有气势。俗本乃改作误听吴用,“寸心如割”等语,
一何丑恶至此!

前写吴用,既有卦歌四句,后写员外,便有绢旗四句以配之,已是奇绝
之事。不谓读至最后,却另自有配此卦歌四句者,又且不止于一首而已也。
论章法,则如演连珠;论一一四句,各各入妙,则真不减于旗亭画壁赌记绝
句矣。俗本处处改作唐突之语,一何丑恶至此!

写许多诱兵忽然而出,忽然而入,番番不同,人人善谑,奇矣。然尤奇
者,如李逵、鲁智深、武松、刘唐、穆弘、李应入去后,忽然一断,便接入
车仗人夫,读者至此孰不以为已作收煞,而殊不知乃正在半幅也。徐徐又是
朱仝、雷横引出宋江、吴用、公孙胜一行六七十人,真所谓愈出愈奇,越转
越妙。此时忽然接入花荣神箭,又作一断,读者于是始自惊叹,以为夫而后
方作收煞耳,而殊不知犹在半福。徐徐又是秦明、林冲、呼延灼、徐宁四将
夹攻,夫而后引入卦歌影中。呜呼!章法之奇,乃令读者欲迷;安得阵法之
奇,不令员外中计也!


第六十一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

第六十一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

写宋江以“忠义”二字网罗员外,却被兜头一喝;既又以金银一盘诱之,
却又被兜头一喝。遂令老奸一生权术,此书全部关节,至此一齐都尽也。呜
呼!其才能以权术网罗众人者,固众人之魁也;其才能不为权术之所网罗如
彼众人者,固亦众人之魁也。卢员外之坐第二把交椅,诚宜也。乃其才能不
为权术之所网罗,而终亦不如能以权术网罗众人者之更为奸雄。呜呼!不雄
不奸,不奸不雄。然则卢员外即欲得坐第一交椅,又岂可得哉!

读俗本至小乙求乞,不胜笔墨疏略之疑。窃谓以彼其人,即何至无术自
资,乃万不得已而且出于求乞?既读古本,而始流泪叹息也。嗟乎!员外不
知小乙,小乙自知员外。夫员外不知小乙,故不知小乙也。若小乙而既已知
员外矣;既已知员外,则更不能不知员外;更不能不知员外,即又以何辞弃
员外而之他乎?或曰:人之感恩,为相知也。相知之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
也。今者小乙自知员外,员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则小乙又何感于员外而必恋
恋不弃此而之他?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
之心也,非将以为好也;其人而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异常耳,而
非有所赖于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亦知我,我将以知为之钓乎?必人知我,
而后我乃知人,我将以知为之报与?夫钓之与报,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
道,施于相知之间,此乡党自好者之所不为也。况于小乙知员外者,身为小
乙则其知员外也易;员外不知小乙者,身为员外则其知小乙也难。然则小乙
今日之不忍去员外者,无他,亦以求为可知而已矣。大而后小乙知员外,员
外亦知小乙:前乎此者为主仆,后乎此者为兄弟,诚有以也。夫而后天下后
世无不知员外者,即无不知小乙;员外立天罡之首,小乙即居天罡之尾,洵
非诬也。不然,而自恃其一身技巧,不难舍此远去。嗟乎!自员外而外,茫
茫天下,小乙不复知之矣。夫舍我心所最知之员外,而别事一不复可知之人,
小乙而猪狗也者则出于此;小乙而非猪狗也,如之何其不至于求乞也?

自有《水浒传》至于今日,彼天下之人,又孰不以燕小乙哥为花拳绣腿、
逢场笑乐之人乎哉!自我观之,仆本恨人,盖自有《水浒传》至于今日,殆
曾未有人得知燕小乙哥者也。李后主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是燕
小乙哥之为人也。

蔡福出得牢来,接连遇见三人,文势层见迭出,使人应接不暇,固矣。
乃吾读第一段燕青,不觉为之一哭失声,哀哉!奴而受恩于主,所谓主犹父
也;奴而深知其主,则是奴犹友也。天下岂有子之于父而忍不然,友之于友
而得不然也与?哭竟,不免满引一大白。又读第二段李固,不觉为之怒发上
指,有是哉!昔者主之生之,可谓至矣,尽矣;今之奴之杀之,亦复至矣,
尽矣。古称恶人,名曰“穷奇”,言穷极变态,非心所料,岂非此奴之谓与?
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颊,我欲杀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满引一大白。再
读第三段柴进,不觉为之慷慨悲歌,增长义气。悲哉!壮哉!卢员外死,三
十五人何必独生;卢员外生,三十五人何妨尽死。盖不惟黄金千两,同于草
莽,实惟柴进一命,等于鸿毛。所谓不诺我,则请杀我,不能杀我,则请诺
我,两言决也。感激之至,又不免满引一大白。或曰:然则当子之读是篇也,
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无处索酒,余未尝引


一白也。

一白也。

董超、薛霸押解之文,林、卢两传可谓一字不换;独至于写燕青之箭,
则与昔日写鲁达之杖,遂无纤毫丝粟相似,而又一样争奇,各自入妙也。才
子之为才子,信矣!

薛霸手起棍落之时,险绝矣,却得燕青一箭相救;乃相救不及一纸,而
满村发喊,枪刀围匝,一二百人,又复擒卢员外而去。当是时,又将如之何?
为小乙者,势不得不报梁山。乃无端行劫,反几至于不免。于一幅之中,而
一险初平,骤起一险,一险未定,又加一险,真绝世之奇笔也。

必燕青至梁山,而后梁山之救至,不惟虑燕青之迟,亦殊怪梁山之疏也。
燕青一路自上梁山,梁山一路自来打听,则行路之人又多多矣,梁山之人如
之何而知此人之为燕青,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为梁山之人也?工良心苦而
算至行劫,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插射鹊,才子之为才子,信也!

六日之内而杀宋江,不已险乎?六日之内杀宋江,而终亦得劫法场者,
全赖吴用之见之早也。乃今独于一日之内而杀卢俊义,此其势于宋江为急,
而又初无一人预为之地也。呜呼!生平好奇,奇不望至此。生平好险,险不
望至此,奇险至于如此之极,而终又得劫法场,才子之为才子,信也!


第六十二回宋江兵打大名城关胜议取梁山泊

第六十二回宋江兵打大名城关胜议取梁山泊

索超先是已从杨志文中出见,至是隔五十余卷,而乃忽然欲合。恐人谓
其无因而至前也,于是先从此处斜见横出,却又借韩滔一箭再作一顿,然后
转出雪天之擒,其不肯率然置笔如此。

射索超用韩滔者,何也?意在再顿索超,非意在必射索超也。故有时射
用花荣,是成乎其为射也;有时射用韩滔,是不成乎其为射也。不成乎其为
射,而必用韩滔者,何也?韩滔为秦明副将,便即借之也。

以堂堂宰相之尊,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众,而面面厮觑,则面面
厮觑已耳,亦有何策上纾国优,下弭贼势乎哉?忽然背后转出一人;忽然背
后转出之人,又从背后引出一人;忽然背后人所引之背后人,又从背后引出
一人。呜呼!才难未必然乎?是何背后之多人也?然则之三人亦幸而得遇朝
廷多事,尚得有以自见;不然者,几何其不为堂堂宰相、衮衮枢密院官、三
衙太尉之脚底下泥,终亦不见天日之面也。之三人亦不幸而得遇朝廷多事,
终亦不免自见;不然者,吾知其闭户高卧,亦足自老,殊不愿从堂堂宰相、
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鼻下喉间仰取气息也。读竟,为之三叹。


第六十三回呼延灼月夜赚关胜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三回呼延灼月夜赚关胜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四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第六十四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宋江之反始于私放晁盖也。晁盖走而宋江之毒生,晁盖死而宋江之毒成。
至是而大书宋江疽发于背者,殆言宋江反状至是乃见,而实宋江必反之志不
始于今日也。观晁盖梦告之言,与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
费一辞,而笔法已极严矣。

打大名一来一去,又一来又一去,极文家伸缩变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庄,二打祝家庄,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解珍、
解宝一段文字,可谓奇幻之极。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战之
后,忽然一变,变出张旺、孙五一段文字,又复奇幻之极也。世之读者殊不
觉其为一副炉锤,而不知此实一样章法也。

写张顺请安道全,忽然横斜生出截江鬼张旺一段情事。奇矣!却又于其
中间,再生出瘦后生孙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澓真是通身不定。

梁山泊之金拟聘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一可骇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
而送金之人与应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骇也。欲聘太医而已无金,太医既
来而金如故,截江小船却作寄金之处,三可骇也。江心结冤,江心报复;虽
一遇于巧奴房里,再遇于定六门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骇也。板刀尚在,血
迹未干,而冤头债脚疾如反掌;前日一条缆索,今日一条缆索,遂至丝毫不
爽,五可骇也。孙五发科,孙五解缆,孙五放船,及至事成,孙五吃刀,孙
五下水,不知为谁忙此半日,六可骇也。孙五先起恶心,孙五便先丧命;张
旺虽若稍迟,毕竟不能独免;不知江底相逢,两人是笑是哭,七可骇也。不
过一叶之舟,而忽然张旺、孙五二人,忽然张顺、张旺、孙五三人,忽然张
旺一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张旺四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
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无人。章应物诗云:“野渡无人舟自横。”
偏于此舟祸福倏忽如此,八可骇也。


第六十五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

第六十五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

调拨时,一人一令;及乎动手,却各各变换,不必尽不同,不必尽同。
无他,世固无印板厮杀,不但无印板文字也。

调拨作两半写,点逗亦作两半写,城里众人发作亦作两半写,城中大军
策应亦作两半写,又是一样绝奇之格。

写梁山泊调拨劫城一大篇后,却写梁中书调拨放灯一小篇;写梁中书两
头奔走一大篇后,却写李固、贾氏两头奔走一小篇,使人读之,真欲绝倒。


第六十六回宋江赏马步三军关胜降水火二将

第六十六回宋江赏马步三军关胜降水火二将

人即多疑,何至于疑关胜?吴用疑及关胜,则其无所不疑可知也。人即
多疑,何至于疑李逵?宋江疑及李逵,则其无所不疑可知也。连书二人各有
其疑,以著宋江、吴用之同恶共济也。

写李逵遇焦挺,令人读之油油然有好善之心,有谦抑之心,有不欺人之
心,有不自薄之心。真好铁牛有此风流,真好耐庵有此笔墨矣!

打大名后,复不见有为天王报仇之心,便接水火二将一篇,然则宋江之
弑晁盖不其信乎?

水火二将文中,亦殊不肯草草,写来都能变换,不至令人意恶。

写关胜全是云长意思,不嫌于刻画优孟者,泱泱大书,期于无美不备。
固不得以群芳竞吐,而独废牡丹,水陆毕陈,而反缺江瑶也。


第六十七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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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第六十八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此书每欲作重叠相犯之题,如二解越狱,史进又要越狱,是其类色。忽
然以“月尽”二字,翻空造奇,夫然后知极窘蹙题,其中皆有无数异样文字,
人自无才不能洗发出来也。

刀枪剑戟如麻似火之中,偏能夹出董将军求亲一事,读之使人又有一样
眼色。


第六十九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第六十九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古亦未闻有以石子临敌者。自耐庵翻空出奇,忽然撰为此篇,而遂令读
者之心头眼底,真觉石子之来,星流电掣,水泊之人,鸟骇兽窜也。此岂耐
庵亦以一部大书张皇一百余人,实惟太甚,故于临绝笔时,恣意击打,以少
杀其势耶?读一部七十回,篇必谋篇,段必谋段,之后忽然结以如卷如扫,
如驰如撒之文,真绝奇之章法也。

叙一百八人,而终之以皇甫相马。嘻乎,妙哉!此《水浒》之所以作乎?
夫支离臃肿之材,未必无舟车之用;而蹄啮嘶喊之疾,未必非千里之力也。
泥其外者,未必不金其裹;灶下之斯养,未必不能还王于异国也。惟贤宰相
有破格之识赏,斯百年中有异常之报效,然而世无伯乐,贤愚同死,其尤驳
者,乃遂走险,至于势溃事裂,国家实受其祸,夫而后叹吾真失之于牡骊黄
之外也。嗟乎!不已晚哉!


第七十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惊恶梦

第七十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惊恶梦

或问:石碣天文,为是真有是事?为是宋江伪造?此痴人说梦之智也,
作者亦只图叙事既毕,重将一百八人姓名一一排列出来,为一部七十回书点
睛结穴耳。盖始之以石碣,终之以石碣者,是此书大开阖;为事则有七十回,
为人则有一百单八者,是此书大眼节。若夫其事其人之为有为无,此固从来
著书之家之所不计,而奈之何今之读书者之惟此是求也?

聚一百八人于水泊,而其书以终,不可以训矣。忽然幻出卢俊义一梦,
意盖引张叔夜收讨之一策,以为卒篇也。呜呼!古之君子,未有不小心恭慎
而后其书得传者也。吾观《水浒》洋洋数十万言,而必以“天下太平”四字
终之,其意可以见矣。后世乃复削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
归强盗,甚且至于裒然以“忠义”二字而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于
如是之甚也哉!

天罡、地煞等名,悉与本人不合,岂故为此不甚了了之文耶?吾安得更
起耐庵而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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