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过影背〔墙皮用白灰粉了〕,便看到明子的姐姐在门口铺进去的阳光里做针线。她长得很白,很好看,做活时,爱把又粗又长的辫子搭在胸脯上。她不声不响,勾着头,睫毛黑黑的,长长的——打我们记事起,她就坐在这儿,好像从没变过,像她身边那株静静的夜来香。
明子的姐姐挺喜欢夜来香,每年,都在天井里种上几株{天井尽管不小,因为要放木料,不能种别的}。夜来香开了,她在屋里做针线,抬眼就能看见。那年夏天,明子家的夜来香长得尤其旺盛。那时,小齐还在木匠家学徒。小齐拜师学艺已好几年了。
小齐个不高,精精神神的,嘴唇很薄,爱说爱笑。我们涌到他身边,大多为了听他说笑,他也喜欢和我们--划。我们围着他,差不多总是这种情形:他讲,我们在一边听恭恭敬敬地,生怕漏掉一个字。大家都愿给小齐递凿子、递刨子。另一个学徒的性李,我们叫他大李。大李看上去年岁比小齐大——其实,俩人同岁,按生日小齐还大两个月呢!我们愿意小齐比大李大。大李身子粗壮,肩膀很宽,一攥拳,凸起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满脑袋好像只有斧头和凿子,只有要锯的木头、需要刨光的木条木板。大李身上的木头味总是特别浓。他们都是外地人。
小齐干活麻利,会用巧劲儿,看他干活,你会觉得很舒服。小齐喜欢把衬衣扎在裤子里。小齐的头发往一边梳,照当地的说法,是分头。小李会唱歌,会吹口哨。小李会唱好些好听的歌。木匠不在身边,他就就唱,小李最爱唱“九九艳阳天”和“小小竹排向两岸”。
明子的姐姐在屋里做针线。屋里静悄悄的,家里那口大座钟滴哒滴哒地跑时间。她穿一件蓝底白花的碎花褂子,像黑夜里落了许多好看的白蝶。明子的姐姐不动,那些蝶儿也不动。偶尔,像有什么响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好像看我们,又好像不是。她看正在唱歌的小齐吧。她的目光落在院墙上,我们就觉得白白的院墙离我们很远。院墙上长着绿茅草,几条豆荚似的小尾巴在上边纤纤地摇;一架大车吱嘎吱嘎穿过街道,她听到了吗?
几只大眼蚂螂从外边飞进来,在天井里兜个圈子,叫大家瞧一下它们的薄翅,飞走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它们又来,在我们头顶,在新解的木料间飘来飘去。我们曾见过一只很大很好看的蝴蝶,落在明子姐姐手里的鞋底上,翘翘的,像两片对称的夜来香叶子。明子的姐姐睫毛黑黑的,长长的,望着,直到蝶儿摆一下翅膀,款款飞到阳光里。天井里的夜来香一片碧绿。
阳光在天井里几乎没有阴影。这影响了正在干活的三个人。木匠因为是师傅,去东北屋沏茶喝茶了。大李脱掉上衣,露出宽厚的胸脯,两片扇形的肌肉抖抖擞擞的,象要跳出来,只剩那条肥大的黑裤衩和扎在上面的粗布腰带。不管天多热,小齐不光膀子,穿件背上印着红的、大大的“9”字的白背心(不知为啥是这个字,而不是别的),不管天多热,小齐身上总不显黑。亮晶晶的汗水在小齐肩头和胳膊上闪烁、跳跃。只听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通过他们的两只手掌,送上天空,又落下来,像一串串动听的鸟叫,落在忘镇的街上,落在几条小胡同里,落在各处的院子里。
过晌,他们在天井里架起一根粗大的木头。小齐上到木头上。小齐高高在上,就象电影《英雄儿女》里面的王成,多年后,我们都能想起他的样子,想起他的白背心,想起背上像火苗一样跳跃的“9”字。小齐喊一;大李喊二。木屑纷纷落地,像一片雪。明子的姐姐望着小齐,好长时间都忘了手上的活儿,见我们瞅她,赶紧低了头,装做若无其事地忙针线,才过一会,她的目光又落在小齐身上。
后来,我们就发现:天井里的夜来香开了。当时,我们不知道,鼻子里突然多一股好闻的味儿,还以为是外边飘进来的呢!街上空荡荡的。我们跑回来,就看到明子的姐姐旁边那丛夜来香——稠密的乌蓬蓬的叶片上,几朵粉红的喇叭状的小花像眼睛好奇地睁开了。
明子的姐姐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白碗——这事儿以前她可没做过。看到我们,她脸红了,步子也略略有些乱。她的碎花褂子像许多好看的蝴蝶游进傍晚蛋黄的阳光里。
大李接过碗,咚咚几下把水喝光了。
明子的姐姐走近小齐。小齐位置高,她够不着,翘起脚尖,胳膊上的蝴蝶翩翩浮起,想飞进傍晚的天空里。把水往上举的时候,她仰着脸,好像很累的样子,脸红了,脖子也红了。她看着小齐, 看着看着,脸扭到一边了,只是把碗尽量往高处举,胳膊摇摇晃晃,水都洒出来了。小齐手里还拿着锯呢,赶紧交给大李,正了正身子,又弯下,探出手。小齐歉意地笑笑,表达他的感激。明子的姐姐一直看着小齐把水喝得点滴不剩,小齐给她碗,才猛然缓过神来。小齐招呼大李一声,又一二一二地拉起锯来。明子的姐姐接过小齐给她的碗,匆忙看我们一眼,匆忙低下头,匆忙朝屋里走,脚被木头绊了一下,也顾不上了。
镇里叫木匠收秋前赶制一挂大车——这是一项最耗时也最复杂的工作。但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大车做好了,小齐却走了。人们说小齐灵透,给木匠扛活好几年,手艺学成了,留不住。木匠说,他想自己干,我年轻时也是这样,跟师傅学了两年,就想独立门户,自己闯荡。有些玩艺儿师傅是不会教的,学一辈子也不教,木匠摸着明子的脑袋,你说,师傅能教吗?
明子家有些空荡的天井里重新排满了木头。木匠耳朵上夹着铅笔,拿着钢尺,在木料间走来走去,衡量木料的大小厚薄,用墨尺下好线,两个徒弟开始用力气:先是大锯,俩人一上一下,小齐在高处;然后是小锯,一人一把,把大的木板解开。解开的木料柔柔地白,淡淡地黄。他们把木料分门别类,码放整齐。有的木料湿,不能着急用,得在阴影里慢慢的晾干,不然,成型后的木器会裂纹、变形。然后,再用刨子刨光,用凿子凿儿……
有明子的姐姐,他们再不用自己端水喝啦。明子的姐姐先用大锅烧开水,灌满了暖壶,然后把水舀在一个白铝盆里,冷透,给大李和小齐送去,木匠这时不喝。中间歇息,她会沏一壶茶,沏好了,朝外边喊一声:爹,沏好啦!木匠冲门坐着,小齐和大李一边一个,喝茶,说话,歇息。明子的姐姐坐在炕沿上,一边做针线,一边听他们说话。不管是给他们端水喝,还是烧火出来收刨花,或者去供销社买一根针回来,她常常在天井里呆一会,跟大李说几句话,只是几句,再转到小齐近前,瞧着小齐干活,看他怎样使锯子,怎样拿着卡尺,拿铅笔在木板上划线。但不敢呆久了,她怕木匠说她。
夜来香热热地开成一片,粉红的、杏黄颜色的小花,好像都商量好了,全从稠密的绿盈盈的叶片里钻了出来,向我们宣布它的存在。
明子的姐姐问小齐家的村子啥样跟忘镇有啥不同,问小齐家的村子在哪个方向离忘镇多远,问小齐姊妹几个他排行老几,问小齐的对象一定很好看吧。小齐说那地方和忘镇差不多也是东西街道南北胡同屋顶长满了草能放羊。小齐说他家过了钩盘河正直看西南骑洋车个把钟头跑去得一早起来去那里吃晌饭。小齐说他两个兄弟一个妹妹他排行老大。小齐说他姊妹多他排行老大好姑娘谁愿去那里神色黯然忧心忡忡。姊妹多了有啥不好?明子的姐姐愉快地说,也许,有姑娘愿去你那里呢!小齐光顾做活,小齐没听见。小齐走前的头一天,明子的姐姐给小齐端水,望着小齐,默默地有好长时间,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明子的姐姐,你有什么要说啊!小齐光顾做活,小齐没看见。
大车涂上桐油,小齐就走了。
我们是在明子家门口望着小齐走的。
小齐摸摸我们的脑壳,和大李握握手,对木匠说声师傅我走啦,就走了。
明子的姐姐没有出来。
夜来香的叶子黄了,没风,几片黄的、粉红的花瓣落下来,一点声息没有。明子的姐姐在门口做针线,黄的、粉红的花瓣在她面前落着,她没看见吗?
我们有好长时间没去明子家。去明子家,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他家不但生产漂亮家具,还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各种形状的细木条、小木板子(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就可以制出汽车、飞机、大炮和轮船——但不能带回家去);另一件是因为小齐。小齐一走,那天井怪冷清。我们常常想起小齐,想起他,更不愿去了。我们还生气镇里新制的那挂大车,要不是它,小齐就不会走。这也影响到徐长营和架车的大黑骡子。一看到车把式徐长营甩着响鞭和大黑骡摆晃的短耳朵,心里就不舒服。可能还有别的原因,什么原因呢?后来,我们还是去了。
看到明子家的大门紧闭,我们搭上人梯,趴在院墙上朝里边看:天井里静悄悄的;明子的姐姐在屋里做针线;似乎听得见屋里的大座钟滴哒滴哒地响。
擦黑前又去,明子的姐姐给我们开了门。她好像知道我们要来。大家鱼贯而入,在天井里东张西望。只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明子跟木匠走了,一声没吱走了,去吃白饼卷鸡蛋了。我们在心里骂明子,明子的姐姐没听见。呆了一会,打算回家。她把我们叫住了——明子的姐姐要我们带她去钩盘河。我们不想去。她说我们不敢。我们就去了。
岸边是成片的芦苇。苇穗子都开了,白的,老大,柔软,蓬松,像鸟肚子上的细毛。对岸也是这样白白的一片。河水隐在中间,弯弯的一道,微微闪着光。苇棵修长、纤细,有的弯下身子,搭在水里;转白的苇叶簌簌作响;苇穗子被风一吹,像要浮起来。
她嘱咐我们在岸上等她,隐进苇棵子不见了,一会,几声水响,以为是鱼睡不着碰在苇棵子上,她已立在水里了,正一步一步朝河里走。水上白濛濛的,我们看着河水漫上她的膝盖,漫上两条鲢鱼似的白腿,漫到腰部,她止住不动了,回头看看我们,好像说:就在这里吧。然后用手掬起河水,一下一下往身上撩,水珠从她身上滑下来,铮铮宗宗。
水面明晃晃的,到处一片透亮,却不见月亮在那儿。
明子的姐姐背对着我们,身子白白的象寂静的苇花。细细的撩水声,像被竹筛子筛过一样,在河谷里传出老远。她动作专注,细腻,远远看去,像一只正在梳理羽毛的白天鹅……水的返光贴在她身上,在她身上浮起几圈好看的温顺的暗影。她挽起来的头发像精巧的鸟巢,散下来,又像一簇细密有致的水草——空气清新,又闻到淡淡的夜来香味啦!是从她身上散下来的吧。
回来已很晚了。我们把她送到门口,一直看着她和那股淡淡的夜来香味儿,隐进两扇结实的带铜环的大门里。那年,我八岁,我的几个小伙伴,也是这个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