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光隧道穿过上海的黄浦江,来到高楼林立的陆家嘴时,突然让我想起了伊尹负鼎的故事。《孟子》中万章问孟子:听说有莘氏的伊尹,是用通过做陪嫁的厨师,才遇 到并说动商汤,让他重用自己的?孟子否定了这种说法,说是:汤多次「使人以币聘之」才去的,所以孟子说:「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如果是「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的事情,伊尹是不会做的,「系马千驷弗视也」,就是千驷之马摆在那里,连看都不会看一下。但《韩非子·难言》则说:「上古有汤至圣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説至圣,然且七十説而不受,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
《鬼谷子》说:「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说伊尹是事先进行了充分的调查研究,才作出最后决断的。此事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是这样说的:「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至于王道。」伊尹是不是负鼎看似不甚重要,也许伊尹本身就是来自社会底层的人物,但这里却关系到了一个目的与手段的问题。《史记》虽然也说:「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但这种附记式的记载,本身就表明了作者的态度。《孟子》说:「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手段卑鄙的人,怎么能做得高尚的事业呢?
西晋太康年间,汲郡战国墓中出土的《竹书纪年》记载:「仲壬崩,伊尹放大甲于桐,乃自立。伊尹即位,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这段记载与历来的记述不同,但在看到太甲不成器,又难以改造他的情况下,伊尹能够当仁不让,所以《孟子》又评价伊尹所说:「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干事要紧,哪能纠缠这么多所谓的目的与手段?
柳宗元的《伊尹五就桀赞》就讲得更直接了当了,他说:就算是无道如同夏桀,伊尹也五次投奔了;就算仁德如商汤,伊尹也四次离开了,因为伊尹看重的,是他们的现有的政治力量,要借此实现自己的抱负,为百姓干事。苏轼对此持否定看法,觉得那是柳宗元在用此为王叔文「犯罪」集团辩解,也表现了他保守的一面。
陆家嘴是明嘉靖时的大臣陆深的祖居和长眠之地,他生前在给嘉靖皇帝讲《孟子》的时候,讲稿中有关伊尹负鼎的事,就被负责审定的桂萼给删了。陆深的《俨山集》中记下了被删的内容:「伊尹负鼎一说,以为系战国时代之流言,马迁不学之过,略谓:战国之人溺志于功名游说之间,以捷出于富贵利达之境,故为此论,不过蛊惑一时之听,以求便一己之私耳」。陆深批评司马迁在此问题上看问题的不够深刻。由于耻于只讲毫无思想内容的东西,他按照规定讲完了被删的讲稿后,又特意告诉嘉靖:「臣今日讲章,经阁臣改篡,其间必有深意。」汉景帝时,辕固和黄生争论:汤、武杀桀、纣是不是以下犯上,汉景帝说了:「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言学者毋言汤、武,未为愚。」这是一个皇帝不愿意别人弄清楚的问题,要想发掘其中的「深意」,就象是吃有毒的马肝,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南吴旧话录》记载:陆深因此被贬官,去做福建延平府同知了。
陆家嘴陆深的旧居与墓,以及他的后乐园,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还有残迹留存,到现在当然是难以寻觅了,他死后,他的夫人捐地五十亩,出金二千两助建的上海城,也只留下了一个为了纪念她,而曾经被叫做「夫人门」的小东门地名了。
但还是有人会想起陆深有关伊尹负鼎的论说,同行的,还是有人喜欢陆深讲过的几句话:「读古人书,须从己躬合处用功,不可如矮人观场,随众喧喝。」;「士贵博古,亦要通今,博古而不通今,无用之学;通今而不博古,无礼之学。」
原载香港《文汇报》2009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