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评论史 红楼之李纨

在《红楼梦》中相比较而言,李纨的形象是比较明朗、单纯的,她是曹雪芹笔下难得的“完美”形象,所以在众多的评论文章中,对李纨的解析其认同大于分歧。红学研究者们对于李纨的评析,主要集中在姓名、身份、外貌、人品、才能、情感、命运、影射等八个方面。

第一节:名义研究

李纨的出场是在书中的第三回,曹雪芹用了一种轻描淡写的手法,借贾母向林黛玉介绍道:“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仅此一句。至于姓甚名谁一概不知,直到第四回才有了较为详细的介绍,原来这珠大嫂子名叫“李纨”字“宫裁”。

对于李纨的名和字,研究者们的理解多数都不谋而合。例如曹立波先生认为:“姓氏为‘李’,源于李花白如缟素之意。名‘纨’,或谐音而言其完节;或寓其品格若‘精细洁白的白绢’而取‘素’、‘白’之意……字‘宫裁’,有‘女红’、‘凤冠霞披’之意,也不乏‘公’正‘裁’决的谐音。”①

如同这样的解释,在李纨姓名的解析中占据了绝大多数。翟胜健先生在《<红楼梦>人物姓名之谜》一书中也更为详细地阐释了这样的观点:“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拟‘李纨’之名——‘纨’,主要取‘素’、‘白’所含凶丧之义,意在表明,李纨青春丧偶,系一寡妇。另外表明,李纨之品格,若‘精细洁白的白绢’,玉洁冰清;其行为举止,恪守封建节操,乃一遵礼守节之完人也。……‘宫裁’之含义,即妇女所应操持之养蚕、纺织、裁制等‘女红’之职事。”②

在《红楼梦》的故事情节中,李纨后来搬进了大观园,主要的职责是照顾、教引贾府的这些小姐们。园中兴起了诗社,李纨自荐掌坛,并品评诗作,以便裁定优劣分出名次,所以王关仕先生解释“宫裁”的含义说:“宫音同公,李纨裁定诗的优劣名次,大家都服,是‘公’正的‘裁’决,所以字‘宫裁’;有她父亲‘李守中’的遗传,表现得‘不偏不倚’,即不党林,又不党薛,确是一个严守中立的公正裁判者”。③

从这些研究者的分析来看,都突出了李纨是一个素洁的人,这不仅指李纨平时的衣着,同时还肯定了她的人品。研究者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认同,除了相互阅读文章,借鉴思想以外,源头可能在《说文解字》中对“纨”的解释上。胡文彬先生曾经查阅文献,据《说文》云:“纨,素也。从丝,从丸声。”所以胡文彬先生说:“李纨‘青春丧偶’,有孝在身,只能是素服。此即人们所说的寡妇不宜穿红披绿,素者孝之象征。”④胡文彬先生同时还指出,“宫裁”二字出自唐人郑畋的诗“蕊宫裁诏与宵分,虽在青云忆白云”。⑤

通过以上对李纨名与字的梳理,不难看出,研究者们的解析来自于两个方面,第一是中国文字原有的本意,第二结合书中关于李纨的身份、人品以及作者设计的故事情节,然后搭配总结出其中的含义。在红楼人物批评的历程中,也会因为所持有的红学观不同而借人物姓名进行发挥的。例如邱世亮先生,他的研究集中在红楼索隐上,所以他曾撰文道:“李纨居于裁判地位,所以字‘宫裁’即宫廷裁判”⑥。

为什么邱世亮先生要把“宫裁”引到“宫廷裁判”上来,因为他的红学论点是《红楼梦》映射雍正篡位,这是宫廷事件,必有“宫廷裁判”。

第二节:身份研究

对于李纨的身份比较详细的介绍在《红楼梦》第四回,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是历来评论李纨的研究者们都必要引用的: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用大段文字介绍人物,在曹雪芹笔下并不多见,李纨享有如此殊荣,所以研究者们就尤其关注。对于这段介绍,研究者们主要关注这样几点信息:

第一,李纨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国子监祭酒,用周思源先生的话说:“他是全国唯一的国立大学校长”⑦。

研究者们对李纨父亲的关注其重点并不是他的官职,而是对李纨教育的态度上。其父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研究者们认为在这种教育理念下铸就了李纨恪守封建礼教的根源。

第二,李纨的现状。在《红楼梦》中李纨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寡妇,丈夫贾珠原本勤学上进,有望光耀祖宗,可一病死了,只留下一儿。命运与现实总是这样捉弄人,对于李纨而言,原本完美的一切,瞬间变成了空气。“完美”对于现实中的人来说,似乎只是一个美好的允诺,它的意义其实就是激发我们无限的热情与活下去的勇气,所以“完美”总像梦一样,它永远存放在面对我们真实生活的另一个世界中。所以李纨在《红楼梦》中的“完美”只是一份传说,她一出场就是一个“寡妇”的身份,她的一生就是用世俗的妇道去捍卫自己的尊严。

第三,李纨的生活态度。现状就是事实,已成现实的东西无法改变,历来研究者们在承认了这种现实的状态下,往往把焦点集中在李纨的生活态度上。《红楼梦》中的李纨收拾起生活中的浪漫、鲜艳、欢笑,一心一意,心平气和地教子侍亲,她没有抱怨,没有愤慨,相反表现的知足,认命。曹雪芹给了一个词高度浓缩这种生活态度——槁木死灰。

对“槁木死灰”的理解,研究者们虽各有其言,但对造成“槁木死灰”的根源基本上能达成一个共识——封建礼教与伦理纲常所致。李希凡、李萌二位先生认为:“在李纨的潜意识中,封建礼教与父亲李守中灌输的为妇之道是根深蒂固的,早已融在她的灵魂中,成为自然的心态。而贾府豪门中的种种清规戒律,更使她严于律己,守节教子”。⑧

从李纨的表现来看,她对自己的这种生活状态以及心理状态已经默认了,而且还带着“自觉性”。所以王昆仑先生说:“(李纨)秉承着自己父家的家风和适应着贾府的环境,要有意识地做一个‘标准寡妇’”⑨。

一个鲜活的人,最后落入槁木死灰般的状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然而李纨的悲剧似乎和《红楼梦》中的其他女性还不大相同,无论是林黛玉也好还是史湘云也罢,她们的悲剧是因为反抗无力而成为现实的,但是李纨的悲剧在很大程度是自己心甘情愿接受的。所以曾扬华先生说:“李纨的悲剧远远不仅是发生在我们并未看到的她的最后结局,而是从她成为寡妇,甚至在接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训时,悲剧就已经开始了。”⑩

对于李纨“槁木死灰”般的生活状态,也有持不同理解的。例如顾绍炯先生认为,李纨的状态有一个向初期民主主义者转化的过程。顾先生从李纨对贾兰的教育,尖锐批评凤姐以权谋私的腐败行径,积极支持探春兴利除弊的改革等多个方面论述了李纨是如何从一个心如槁木死灰,外事不闻不问的典型封建节妇,转变成为基本具有初期民主主义思想者的。顾绍炯先生写道:“随着李纨在贾府生活实践的深入,她逐渐抛弃了儒家思想的消极成分,发展了儒家思想的积极因素,同时与腐败贵族的没落意识划清界线,吸收了初期民主主义的进步思想,使她的性格起了重大的变化,成为与初期民主主义者可以沟通,能够共事的封建节妇,成为向初期民主主义者转化的封建正统女性。”(11)

顾先生的这种解释确实有些新意,但遗憾的是在文章的论述中有多处对《红楼梦》原文的理解错误。

第三节:外貌研究

曹雪芹对李纨的外貌描写几乎没有,这在作者塑造红楼人物中算是比较特别的。从李纨第三回出场,她似乎都只是一种“气”,然而这份气息又是那么的温和,温和到可以让读者忘记她的容貌,所以历来的研究者们极少有针对李纨的外貌展开论述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曹立波先生认为李纨青春丧偶“虽身未离青春门槛,心境却已几经沧桑,故总给人一种老气横秋之感,让读者不觉自动忽略了她的相貌。另外从女人三从四德的角度来讲,李纨之‘纨’可以理解为完美。她是书中妇德的典范,因此不免有为德掩色之嫌。”(12)

曹先生总结的这两点可谓抓住了要害,对于曹雪芹来讲,他笔下的李纨就是一位可以用气质超越容貌的女性,心灵之美已经远远掩盖了她的外在,在这种强有力的气场下,读者也不自觉地沉浸在李纨的精神世界中而不计较她的外在如何。

从贾母择媳的标准来看,李纨一定是一位相貌端庄,天生丽质的女性。由于寡妇的身份,她不得不卸去了脂粉,穿着打扮尽量简约、素洁,正是因为这样,就连红楼梦中人也忽略了李纨的装束。曹立波先生举了这样一个例子,薛姨妈分送宫花,书中这样写道:

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薛姨妈预先分配这十二枝宫花时并没有想到李纨,当周瑞家的在送完之后,王熙凤又打发彩明给秦可卿送了两枝过去,仍然没有李纨的。这说明什么呢,众人并非遗忘了李纨,而是在心中已经认可了李纨是需要“素洁”的,要远离花枝招展,做一尊活菩萨,立一方活牌坊。

第四节:人品研究

对于李纨的人品,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可谓“完人”。在曹雪芹笔下确实找不到对这位好大嫂的“不敬之词”。所以历来的评论者几乎都认定并达成了共识,李纨是《红楼梦》中第一贤人,人品极好。

对李纨人品的肯定,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表达和侧重点。在清代,评论者主要称赞他的节操、贞静、谦和。如“守礼之完人”这样的句式表达几乎都放在了第一位,这是受了当时社会价值观念的影响。例如凃瀛说:“李纨幽闲贞静,和雍肃穆,德有余矣,而不足于才”。(13)

这仍然突出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到了民国以后,因为新思想新理念的萌发,评论者们开始反思固有文化的利弊,对小说人物的理解也不断的深入,他们认识到,李纨的“标准寡妇”形象是旧式女教的结果。吕启祥先生就曾说过:“李纨式的清心寡欲自然是旧式女教的结果,而这种模式是极富代表性的。”(14)

“李纨选择守寡的清苦生活,是传统妇德教育下的一种有意识的行为,并且逐渐将它转化为一种内在的心境,使自己逐渐趋于淡漠。”(15)

当代的红楼人物评析,有一个较大的趋势,研究已经指向了《红楼梦》文字背后的猜测和推理,这种猜测和推理是研究者根据自我的生活感悟,糅合人物性格,加上事理发展规律而衍生出来的可能性。这样的人物评析有侦探性的步步惊心,也有文本细读的引人入胜,更兼揭释隐忧的中国式审美情趣,所以这样的人物研究最得读者青睐。

一些评论者认为,如果李纨是完人,那就违背了曹雪芹创作的理念。但是在《红楼梦》中,又实实在在找不出李纨的缺点来,这就构成了一对矛盾。这对矛盾如何化解呢?于是乎研究者们就从文字背后去寻找答案。周五纯先生就指出过,李纨是比较吝啬的人。何以见得?周先生给了两点理由,第一刘姥姥在前八十回中曾两次进入荣国府,临走时上至贾母、王夫人,下至平儿、鸳鸯等丫鬟都有钱物相赠,但惟独不见有李纨的。从王熙凤计算李纨一年的收入来看,她其实并不缺钱,然而对于刘姥姥这样的穷苦之人,李纨也没有接济之心,这是吝啬的表现。第二点就是李纨判词中有“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的句子。周先生认为,李纨并没有做缺德的事情,所以这句判词应该是针对李纨的吝啬而言的,这样的推断确实有它的可信度。闫红在文章中也说过这样一句话:“李纨的日子,过得精明,她不占别人的便宜,也不肯吃亏。”(16)

这句话说得很是公道,李纨的“吝啬”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内心的“无助”所致,她是寡妇,在那个时代没有了丈夫就失去了依靠,所以贾母都说她是“寡妇失业”,她现在唯一的支柱就是儿子和钱,而且两者相比较而言,钱似乎来得更为稳妥,她必须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所以李纨的吝啬也有她的根源。

第五节:才能研究

研究者们对李纨的评析大多数都认为她善德而不善才,所以历来的评论者都把精力集中到了彰显李纨的“妇德”之上,对于她的才能触笔较少。在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任何一个研究者对《红楼梦》时代所规范的“妇德”都是持否定态度的,甚至认为“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观念已经扼杀了妇女的真性情,然而当李纨以此为标准完美地出现在读者面前时,得到的却是一片赞扬、称颂之声。对于这种“否定”与“赞颂”已经实实在在地形成了一对矛盾,但是无论是评论者还是普通读者都没有觉得别扭,反而认为这一切顺理成章。这是为什么呢?往简单了说,这是实际行为与思想观念的不统一性所致,也就是说随着时代的更新,在思想观念上我们已经进步了,但是在实际行为上却大大滞后。就学习的实用性上来看,什么是有用的学习?能改变思想观念并能落实到实际行动中的学习才是有用的,这样看来我们的学习恐怕只达到了一半的功效。正因为如此才出现了“进步”与“滞后”的不统一性,才有了赞扬肯定李纨妇德的同时又批评否定了塑造这种“美德”所尊崇的价值观。

在近几年的红楼人物评论中,称李纨善德而不善才的趋势有所转变。研究者们开始关注李纨的才能,并认为其才能主要表现在她的“诗才”上。其实李纨的诗才准确的说应该是她的“诗词鉴赏才能”。因为李纨在《红楼梦》中只作过一首完整的诗,而且还是在元妃省亲时奉命而作的:

文采风流匾额

李纨评论史 红楼之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就此诗而论并不出奇,所以评论者们都认为此乃平常应景之作,曹立波先生曾分析道:“此诗或凑合前人旧句,或借用唐诗熟事,平妥稳当有余而文采风力不足。”(17)

李纨的创作能力虽然不强,但是她的鉴赏功力却非同一般,这也是研究者们大为称赞的闪光点。张庆善、刘永良二位先生就曾说过:“李纨虽不怎么会作诗,创作才能很一般,但她却有很高的艺术鉴赏能力,并且能以诗社之长的身份,对姐妹们包括宝玉所写的诗,做出恰如其分的评论和极为公道的裁判。”(18)

曹立波先生也有类似的言辞“李纨虽创作力不强,却绝非庸碌之人,相反因颇具修养又兼理智公允而成为评诗专家。她具有很高的艺术鉴赏能力,能从多种角度、多种风格去评价诗词创作,进而做出恰如其分的评论和极为公道的裁断。”(19)

对于李纨的艺术鉴赏能力也有持不同态度的,例如王志武先生就曾说道:“李纨尊宝钗咏海棠诗为首,评黛玉海棠诗为次,表现了她以封建阶级卫道者的眼光评诗,和王夫人的评人不谋而合。”(20)

王先生的论断不无道理,李纨推崇薛宝钗的“含蓄浑厚”其实从另一个侧面也展示了她所秉承而彰显的妇德。对于林黛玉的“风流婉转”她只是觉得别有情趣而已,并非吻合她的审美要求,所以从这一点来看,李纨的确不自觉地带着封建阶级卫道者的眼光来评诗论词。

李纨是寡妇,按照贾府的规定,守寡之人不理事,只宜清静守节,所以我们很难在《红楼梦》文本中看到她大展管理才能,然而研究者们还是发现了李纨的处世之道。王昆仑先生认为李纨在书中的表现暗合了老庄人生哲学——无能、无好、无为。“李纨对贾母王夫人的关系,止于‘尽礼’;对下人们,宁被人说作‘失之太宽’。她偶然被委派了与探春宝钗暂时代理家政,她只有让探春当前,自己着力赞助而无所建议。平常在这纷纷攘攘的大家族中,每次一遇到什么矛盾或纠纷事件发生,她就立刻带领着姊妹们走开了。”(21)

曹立波先生认为,这是李纨在韬光养晦,这是她处世之才的一种表现。

对于这种“韬光养晦”式的处世之道,也有研究者认为是一种极强的“心机”所为。这种心机就是尽力表现得“槁木死灰”一般,做一个典范式的寡妇,“从而赢得贾府上下人等的一致好评”(22)

虎子在《说红楼话性情》一书中这样写道:

“李纨是不甘于仅仅得到物质上的保障的,她要的是人心,是‘贾氏公司’未来的董事长的位子,而这并不需要她千方百计地去争取。事情时明摆着的:李纨是荣国府的长媳,贾兰是荣国府的长孙,宝玉眼见得是个没用的人,只要贾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自然是未来荣国府的掌门人。而在贾母、王夫人之后,李纨便是荣国府的老太君。李纨是很明白这一点的。但她更明白要做个老太君必须先做个好媳妇和好母亲,必须有个好名声,必须赢得上上下下广泛的同情和支持。所以李纨不声不响,忍泪含悲,亲上悯下,恬淡做人。李纨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比一些人大哭大闹向‘上级’要照顾要待遇聪明得多,也有效得多了。”(23)

在虎子的笔下,李纨的形象似乎完全被颠覆了,原本“槁木死灰,一概不闻不问”的恬淡状态竟然是一种处心积虑,运筹帷幄的心机。这实在让人觉得可怕,所以朱健先生说,这种战略战术真是“炉火纯青,凤姐、探春都不是对手,宝钗差堪比肩而略欠火候。”(24)

从上述评论中我们不难看出,对李纨如此解析其实质不是落在她的才能上,而是否定了她的为人,质疑她的人品。李珊先生曾经写过一篇题名为《李纨之妒心议》的文章。文章从李纨的“地位被隅置”,“才思不负人”“怨意难平”等方面阐述了导致李纨产生妒忌之心的根源。李珊先生写道:“李纨并非‘不尚才’,她有运筹帷幄的敏捷之心;也并非心死情枯,有深沉的嫉妒之心。而这些,一直为评论家所忽略,成为李纨形象评价的盲点。”(25)

对于《红楼梦》中的人物,笔者一直都不愿意把他们设想得那么坏,所以对像虎子这样的评论,笔者认为可以作为一说,它的意义不在于评论是否得当,而是这种论调可以引发研究者的反思,促进多层次、多方位的思考。就如同李珊先生说的,评价有了盲点。当有学者认识到“盲点”与“忽略”之时,写出文章来加以讨论总是不无裨益的。

第六节:情感研究

在曹雪芹笔下,李纨的人格得到了一种近乎完美的展示,然而她的感情又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缺憾”。情是《红楼梦》的核心与灵魂,在李纨身上又有着什么样的“情”呢?历来的研究者们有一个共识,李纨的情感是被厚厚的世俗包裹起来的,已被李纨自觉地深藏在了灵魂最深处。所以要解析李纨的情感并非那么简单。

张训涛与杜奋嘉二位先生曾经从精神分析与心理学的角度解析了李纨的情感。他们认为:“李纨的一生基调是压抑的,从她一出场,曹雪芹便给她定了调:‘槁木死灰’”。(26)

所以在这种状态下,李纨的情感是被压抑着的。杜奋嘉先生认为:“李纨对情的压抑,与宗教的禁欲主义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宗教的禁性欲、禁物欲、素食斋戒、苦行主义、忍让顺从,追求精神的解脱和来生幸福等教规教义,在无形之中像一条绳索,把李纨的灵魂紧紧地束缚着。”(27)

压抑着的情感势必要有一种释放的机制,否则人会慢慢变得忧郁,甚至精神分裂,然而李纨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病态,她是如何释放自己的情感的呢?这是研究者们想寻找的答案。梳理研究者们的解释,主要集中在以下几点上:

第一,情感的转移。“对于青春丧夫的李纨来说,她只能把她满腔的爱投注于儿子身上,可以说对儿子的那番深情远胜于对丈夫的思念。从书中可以看出,大凡贾兰出场,总有慈母李纨在他身边照料。贾兰生病,李纨便是诸事不问,衣不解带,可以说贾兰是李纨的生命与希望。”(28)

第二,情感的宣泄。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言,宣泄是释放情感的最直接的途径。对于李纨来说,她毕竟还处在尘世之中,内心的彻底平静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她需要宣泄。研究者们寻找了很多例子,比如说《红楼梦》第63回,贾宝玉过生日,原本在大观园中是禁止夜间聚会的,可巧这些主子们却首先违了“规矩”。李纨说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研究者认为“嫂子夜访小叔子,聚众饮酒取乐,非但不避嫌,还为大家开脱,可见李纨并不完全是个没有个性,只知道遵循礼教的人。”(29)

她这样做,其实就是在可控的空间内宣泄情感。

第三,情感的升华。研究者们认为,李纨在压抑的情感中,除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外,更重要的是情感得到了一种自觉的升华,她“找到了一个超凡脱俗的方法,即跻身于诗的国度,与众姐妹在精神上进行更高层次的追求与交流,使情升华到一个纯洁、高雅的境界。”(30)

也有学者认为,这种升华并非是完全解除痛苦,“只不过由意识的境界压抑到潜意识的境界而已,而蕴藏在潜意识内的冲动,在意识层的管制下只是暂时地潜伏着,每遇机会来临仍有逸出的可能。”(31)

胡元翎先生认为,李纨自始至终都在寻找一份“超脱”,这份超脱有两个层面,一是被逼迫,被压抑的畸型超脱。因为世俗的规范,李纨“只能压抑自己的情怀,压抑到终极就达到了一种超脱,即以冷漠的态度看待世上的一切。一个弱女子要存活在世上,维持自己的心理平衡,也只能如此。所以李纨的这种超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超脱,是畸型的超脱。”(32)

还有一个层面就是清醒自觉的超脱,她不问是非,不说闲话,不理家政“自觉地、全身心地致力于精神上的追求,渴求诗国的自由和纯净,遂将大部分的热情投注于诗社的管理工作上,并在其中展现自己的活力。”(33)

情感的散发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天经地义的,然而在《红楼梦》中李纨的情感却需要“转移”“宣泄”“升华”“超脱”,如此周折费力,曹雪芹想表达什么呢?曹立波先生认为,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意义“揭示封建礼法和人间真情之间的矛盾”(34)。

对于李纨的真实情感,研究者们喜欢在一个词汇上大做文章,或者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个词——槁木死灰。学者们都认同李纨槁木死灰般的表现,但又否定槁木死灰的实质。周思源先生曾在《槁木死灰非李纨》一文中说道:“如果不存先入之见,而是完全和小说的情节出发,那么我们就不难发现,李纨似乎和‘槁木死灰’相去甚远。”(35)

周思源先生认为,李纨的情感在《红楼梦》中有两个转折点,第一个转折点是在第23回入住大观园的时候。第二个转折点是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如果说第一个转折点迁入大观园是人性开始复活,那么这第二个阶段就是人性的全面复苏,她的行为已经由被动变为主动。”(36)

到《红楼梦》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李纨活泼、开朗的少妇天性得到了极度的释放。

从上面的梳理来看,无论是李纨的压抑还是她最后的宣泄都是本着书中人物自己的状态来分析的。当跃出文本,站立在作者的角度,曹雪芹是如何塑造这样一位人物的呢?李希凡先生认为,曹雪芹用了一种狡狯之笔“他虽也写了这位守节少妇的表面冷色,却又塑造了李纨的‘真的人物’的血肉丰满的艺术形象,写了她在生活中内蕴丰富复杂的感情世界,尽管封建礼教给她以强大的精神压力,却也难以泯灭她的性情中人的青春闪光。”(37)

在笔者看来,“狡狯”之笔其实就是一种“对比”,这种对比的方法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正如张庆善先生说:“《红楼梦》为李纨这个形象定下了‘槁木死灰’的性格基调,但是作者并没有死守着这一点,而是从很多个侧面,来展示了她性格上的多种色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李纨。而这些特点又与‘槁木死灰’的主色调相互相衬,突出了主色调,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戕害,对青春的摧残,对人性的禁锢。”(38)

第七节:命运研究

对于《红楼梦》中的人物评论,有一项是不可缺少的,那就是人物的最终命运。在探寻红楼人物最终结局的这一点上似乎充满着无穷的艺术魅力,因而还催生了一个红楼学派——探佚学。

李纨的命运终将如何?从现有的评论文章来看,似乎不在曹雪芹的笔下而是取决于研究者对《红楼梦》中相关文字的解释。对于金陵十二钗命运的剖析,研究者们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判词、判曲、判画上。李纨的判画上画着一盆茂兰,旁边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茂兰”是指贾兰,“凤冠霞帔的美人”当指李纨,这一认识在学界几乎没有异议。紧接着是李纨的判词:“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梁归智先生认为:“第一句用谐音暗含‘李纨’二字,说她‘青春丧偶’,年纪轻轻就作了寡妇。第二句说她由于有个好儿子贾兰得以戴凤冠穿霞帔。”(39)

梁先生对判词前两句的解释可以代表学界的主流认识,但分歧出现在了后两句“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妒什么?笑谈谁?这很让研究者们匪夷所思,不得其解,于是又把精力放到了李纨的判曲上: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从判曲的文字上理解,这是李纨一生的高度浓缩。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李纨几乎就是一个完人。但是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判曲中的句子“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暗含讽刺与告诫,这与判词中“枉与他人作笑谈”异曲同工。所以有些学者认为,李纨的完美形象在八十回后有一个巨大的颠覆,所以才出现了这样的谶语。

在金陵十二钗的排序中,李纨和王熙凤之间夹着一个巧姐,陈大康先生认为这是曹雪芹的有意安排,这种安排恰巧能解开李纨判词中的奥秘。陈先生解释道:“‘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的狠舅奸兄’与‘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两句恰成强烈的对照,而作者又把巧姐的曲子夹在王熙凤与李纨之间,总不能认为这些曲子次序的编排是杂乱无章、毫无目的的吧!李纨不愿动用辛苦积累的私房解救王熙凤的女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她与王熙凤‘空相妒’的继续。正因为如此,她终于是自己从原本可以让人崇敬的恪守封建礼教的典范,降落为‘枉与他人作笑谈’的对象。”(40)

俞平伯先生认为,李纨属于晚来富贵,因为贾兰高中而受朝廷的诰封,但是曲子中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昏惨惨黄泉路近”等语言暗示了李纨在贾兰富贵之后就死去了,并没有享受到什么福。这种解释中规中矩,大多数学者都持这样的观念,当然也有不同的看法。例如周五纯先生认为,判曲中死去的人不应该是李纨,而是她的儿子贾兰,周先生说:“理解成贾兰死,还有一个理由:(李纨)幼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这向来被认为是人生三悲剧……我认为作者是把三种人生悲剧垒加在一起,用以浓化李纨这个人物的悲剧性。”(41)

从现有的探佚来看,李纨的结局过程虽然有“苦尽甘来”“晚年富贵”“积德致福”等说法,但是最终仍然是一个悲剧。曾扬华先生认为,这种悲剧和《红楼梦》中其他女性的悲剧不大相同。“李纨的悲剧远远不仅是发生在我们并未看到的她的最后结局,而是从她成为寡妇、甚至在接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时,悲剧就已经开始了。也就是说,在《红楼梦》的帷幕揭开之前,她已是一个悲剧人物。”(42)

第八节:影射研究

红学研究中的索隐派曾红极一时,至今也不绝如缕。《红楼梦》中的人物几乎都有影射的历史人物,李纨也不例外。从现有的学术观点来看,李纨所“影射”的对象完全取决于研究者所影射的历史事件。例如赵同先生认为《红楼梦》影射的是“雍正夺嫡”事件,所以李纨影射的就是康熙朝的七皇子允祐。对于“曹贾互证”的考证派来说,李纨的射影主要集中在“曹颙之妻马氏”这一说上。朱淡文、周梦庄二位先生都持这样的观点,不同的是,朱淡文先生认为:“李纨青年守寡,她的某些素材可能取自曹颙之妻马氏,即作者之母亲。”(43)

而周梦庄先生认为:“马氏,曹颙之妻,曹雪芹非其所生,年龄不合。”(44)持朱淡文先生这种观点的还有霍国玲、紫军等。

参考文献:

①曹立波《红楼十二钗评传》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2007年P156-157

②翟胜健《<</FONT>红楼梦>人物姓名之谜》学海出版社台北2003年P34—35

③王关仕《红楼梦指迷》里仁书局台北2003年P55—56

④胡文彬《红楼梦人物谈——胡文斌论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北京2005年P86

⑤出自于郑畋的诗《杪秋直夜》:蕊宫裁诏与宵分,虽在青云忆白云。待报君恩了归去,山翁何急草移文。

⑥邱世亮《红楼梦影射雍正篡位论》台湾学生书局台北1991年P18

⑦周思源《周思源看红楼》中华书局北京2005年P137

⑧李希凡李萌《传神文笔足千秋——<</FONT>红楼梦>人物论》文化艺术出版社北京2006年P261

⑨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北京出版社北京2004年P39

⑩转引自:张庆善刘永良《漫说红楼》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05年P87

(11)顾绍炯《向初期民主主义者前进的封建节妇:李纨——兼评品学兼优、重视“历练”的贾兰》载于《贵阳师专学报》1998年第四期

(12)曹立波《红楼十二钗评传》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2007年P158

(13)凃瀛《红楼梦论赞》载于《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一粟编中华书局北京1963年P133

(14)吕启祥《红楼梦寻味录》山西人民出版社太原2001年P33

(15)陈文新余来明《<</FONT>红楼梦>悲剧人生》武汉大学出版社武汉2002年P205

(16)闫红《误读红楼:细说花事到荼蘼》天津教育出版社天津2008年P96

(17)曹立波《红楼十二钗评传》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2007年P164

(18)张庆善刘永良《漫说红楼》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05年P89

(19)曹立波《红楼十二钗评传》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2007年P164

(20)王志武《红楼梦人物冲突论》陕西人民出版社西安1985年P157

(21)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北京出版社北京2004年P40

(22)王意如《红楼纷华话处世》汉语大辞典出版社上海2002年P133

(23)虎子《说红楼话性情》长虹出版公司北京2001年P134

(24)朱健《碎红偶拾》凤凰出版社北京2003年P16

(25)李珊《李纨之妒心议》载于《青海师专学报》2000年第1期

(26)张训涛《“形固有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FONT>红楼梦>中李纨形象新论》载于《中山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

(27)杜奋嘉《深埋于心理底层的情愫——论李纨评价的一个盲点》载于《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2辑

(28)张训涛《“形固有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FONT>红楼梦>中李纨形象新论》载于《中山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

(29)张训涛《“形固有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FONT>红楼梦>中李纨形象新论》载于《中山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

(30)杜奋嘉《深埋于心理底层的情愫——论李纨评价的一个盲点》载于《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2辑

(31)胡元翎《漫说李纨》载于《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4辑

(32)胡元翎《漫说李纨》载于《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4辑

(33)胡元翎《漫说李纨》载于《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4辑

(34)曹立波《红楼十二钗评传》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2007年P161

(35)周思源《周思源看红楼》中华书局北京2005年P129

(36)周思源《周思源看红楼》中华书局北京2005年P131

(37)李希凡《红楼梦艺术世界》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P122

(38)张庆善刘永良《漫说红楼》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05年P93

(39)梁归智《石头记探佚》山西人民出版社太原1983年P152—154

(40)陈大康《论李纨判词之谜》载于《社会科学》1986年第2期

(41)周五纯《李纨三提》载于《红楼梦学刊》1988年第1辑

(42)曾扬华《末世悲歌<</FONT>红楼梦>》汕头大学出版社汕头1997年P191

(43)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南京1992年P184

(44)周梦庄《红楼梦寓意考》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台北1994年P108

此文摘录自:马经义著 《红楼十二钗评论史略》 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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