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在汉魏时极盛,在唐安史之乱后,由于国势式微,社会矛盾加剧,文人的忧患意识加重,感觉到乐府旧题已不足以准确抒发内心的感受和需要,一场由杜甫处开始萌芽从贞元元和年间开始的诗歌运动应运而生,此时文人多从乐府旧题的禁锢中摆脱出来,自立新题抒写时事,兴起一场影响深远的诗歌运动,号称新乐府运动。其中以元稹,白居易,张籍,王建的成就最大。我在《乐府诗集》的新乐府诗里挣扎良久,还是选择了张籍的这首乐府来说,因为实在太有代表性,估计唐诗三百首缩水到一百首,这个也会入选。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籍《节妇吟》
一个男子,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已婚的女人,赠送了她两颗表示爱情的“明珠”。汉乐府诗云:“何以结相思,双珠玳瑁簪。”可见因情而赠物以示爱的习惯古已有之。这个女人对这个男子也生了爱意,但她不能离弃她的丈夫。对这个矛盾,她就作出了这样的处理。把明珠收下,“系在红罗襦”,是表示接受了他的爱情。终于又把明珠还给他,是表示自己既已结婚,就不应当背弃丈夫,改适他人。但是这个男子终究已经让她动心和恋恋不舍,于是“还君明珠双泪垂”,并在心中怨叹“恨不相逢未嫁时”。
看到这首诗,自己先笑起来。因为就在前不久,被人问起在丽江“艳遇”的情况,我还说了句“恨不相逢未嫁时”以示自己的遗憾哀怨。这番倒不是我已嫁。而是他已婚。这两句诗,实在是道透了人心中那一点情非得已的暧昧挣扎。
人自视为万物的灵长,在大涅槃经卷二寿命品第一之二中,佛说的一个偈子形容要得人身,如盲龟遇浮孔般难得。偈曰:
生世为人难,值佛世亦难。犹如大海中,盲龟遇浮孔。
那是说一只瞎了眼的乌龟,在茫茫大海里漂,正好碰到一根浮木,木头上有一个孔。这只瞎眼的乌龟,就正好把头钻进木头的孔里,这是多么难得的巧合啊!佛以此说明我们生而为人,就如“盲龟遇浮孔”般的稀有难得。这样 的说法,感觉上还是有点悬乎,一般的驽马反应不过来。但我们回过头来看看神怪小说,民间故事里的女妖女狐,千载修行就为了一日褪去兽形,幻化成人,凡心一动到人间讨一点情爱暖暖身,其实她们所追求的,不过是凡间女子唾手可得的幸福罢了,有时候还要惨遭欺骗遗弃,肝肠寸断之余还被打回原形镇压在灵山宝塔之下永世不得超生。由此可见为人难得了。
不过我倒觉得若说人身难得倒不如说真正的爱情难得,像“盲龟遇浮孔”般可遇不可求。爱情是纯属巧合的际遇。喧嚣的街市上,天真的少女揭下对面男子脸上的昆仑奴面具,她发现他不是他要找的人,但她发现他是她要找的爱情载体。在后来的时间里,她和他爱恨交缠,对错之间,模糊了界限,惟有那一刻如花绽放的心动真实永恒,成为她心口不褪的烙印。
爱情如果有遗憾,不是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而遗憾。从来没有遇见也就没有清晰概念。纵然念想也是幻想。时间长了自己会修正。而是遇见了之后,发现自己已无力拥有而遗憾。这种缺憾就像张籍所吟的那样:“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回到诗的本身,张籍的诗有人赞到:“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他的乐府歌行做的尤其好。《节妇吟》当是其代表作。不幸是生在唐朝那个诗人辈出,大家横行的时代。一个个数过来,排名也靠了后。以他的才气若在明清便是绝品了,在两宋纵是居在子瞻,幼安之后,也能蹭个一流。《节妇吟》的全题是“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副标不容忽视。洪迈《容斋随笔》云:“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作《节妇吟》一章寄之。”据此可知这首诗完全是个比喻。
唐宪宗时国势混乱,藩镇割据,平卢节度使(相当于军区司令)李师道拥兵自重,勾结唐朝中央政府要员欲图王事,张籍是唐中央政府的水部员外郎,素有诗名,于是李师道派人送重金给他,当时李师道骄横跋扈已极,有一事可作旁证。元和十年六月,当朝宰相武元衡力主削平藩镇割据,竟被李师道派刺客于早朝路上刺杀。
面对这样的军阀,张籍不想与之为伍;然而面对他的拉拢,又不得不讲究回绝的方式;不能横眉怒目地去回敬对方,否则死的很快!他于是退还重金并附上这首《节妇吟》诗,过去文人常用夫妻关系来比喻君臣、上下级关系,隐喻君臣、上下级关系实际就像夫妻关系一样的从属关系。所以在诗中张籍用妾自喻。因而“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真实用意,是婉谢而不愿就聘。李师道看了,也只好就此作罢,不再勉强了。
张籍是否政治节妇从唐宋争论到明清,还无定论。现今看来,正如易中天所说的诸葛亮情结可释一二:古文人方士,无一例外有着修得文武艺,贷与帝王家的准备,只是诸葛亮有个幸运的三顾说,并有了隆中对,这是最高境界和最好归宿了。张籍生逢多舛时代,于是只好以《节妇吟》自保,混个生存耳。咱再说的明白点,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师道骄横跋扈,并不是值得长久依托的“夫家”。乱世文人做不做节妇倒在其次,求个两头不得罪就阿弥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