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羽-《千门之花》下 方白羽

对手

  不用说,这二人就是从巴蜀辗转来到江南的云襄和金彪。云襄本名骆文佳,曾是扬州郊外骆家庄唯一的秀才。三年前,南宫放强买骆家庄建赛马场,骆文佳状告南宫放,却被南宫放设计构陷,反而下狱问斩。未婚妻赵欣怡舍身相救,嫁与南宫放做妾,骆文佳这才由斩立决改判为充边服苦役。在狱中,骆文佳巧遇千门门主云啸风,得一代奇人云啸风悉心指点教导,终于从一个迂腐秀才,成长为一代千门高手。在云啸风被师妹暗算之后,骆文佳接过了他手中的莹石扳指和《千门密典》,成为新一代千门门主。为报云啸风大恩,骆文佳顶他死去的儿子之名,从此改名云襄。

  在甘凉道上,云襄计收流浪刀客金彪,结识魔门门主寇焱,受其所托,率魔门少主寇元杰和唐门叛徒唐功奇入巴蜀,在唐门眼皮底下计灭巴蜀豪门叶家,最后反戈一击,将魔门少主卖给唐门,然后从唐门的天罗地网中安然逃脱。从此千门公子襄的大名,在江湖上风生水起。(前情请看第一部《千门之门》)

  如今云襄与金彪隐姓埋名来到江南,欲向江南豪门南宫世家讨回当年的公道。为了先在江南站住脚跟,他们假扮流浪四方的街头小老千,摆些出千的小把戏骗骗那些街头闲汉,很快就引来当地同行的刁难。凭着精湛的千术和赌技,二人引起了鬼算子和莫爷的注意。为了试探云襄的底细深浅,鬼算子亲自出手相试,云襄故意输在鬼算子手里,借机隐瞒身份拜在了莫爷门下,成为莫爷手下跑腿的小老千。凭着他的聪明机智,很快就在一干街头骗子中脱颖而出,成为莫爷看好和倚重的后起之秀,所以这次莫爷才将巧夺翡翠凤凰的重任托付给了他们。

  没想到这次十拿九稳的行动却失了手,不过云襄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最近他正为自己在莫爷面前表现得太过突出而担心,这次意外失手,无疑是上天在帮忙。他甚至在心中暗自感激那个聪明的女人,能一眼看穿自己故意留下的破绽还不算什么,很快想到应对之策,并立刻付诸行动,这才是随机应变的最高境界。也许,她天生就是个千门高手吧!云襄突然发觉,自己对那个女人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想到那女子方才对自己的评价,云襄就笑得前俯后仰。金彪从未见过云襄如此失态,不由疑惑地挠挠头,担忧地问:“公子你没事吧?你要受不了这次失败的打击,我这就去将那块玉佩给抢回来!”

  云襄勉强收住笑,忙对金彪摆摆手:“你别再去丢人现眼了,咱们是老千,不是强盗,做事要讲点儿技术含量。呵呵,莫爷还说那女子不是千门中人,从没学过千门之道。没学过都这样老练,以后咱们这些职业老千还怎么混?”

  金彪望望舒亚男消失的方向,垂头丧气地问:“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老老实实去向莫爷复命,就说咱们失手了。”云襄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金彪忙追上他,小声问道:“公子,我不明白,咱们为何要隐瞒身份投靠那个瞎眼狐狸?”云襄淡淡一笑:“莫爷在江南根深蒂固,门人弟子遍及苏杭。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靠上这棵大树,做起事来才能事半功倍,得心应手。走吧,莫爷恐怕已经等急了。”

  “荣宝斋”在苏州是老字号的珠宝店,很好找。黄昏时分,舒亚男依约来到这里,发现店中除了两个伙计和掌柜,已没有一个顾客。她径直来到柜台前,对殷勤招呼的掌柜冷冷道:“让莫爷出来见我!”

  “莫爷是谁?”掌柜一脸迷惑,“我们这儿没这么个人。”“少装蒜!”舒亚男将手中锦帕包着的翡翠凤凰一扬,“去告诉他,他要的东西我拿到了,他想要就亲自出来见我。”

  掌柜犹豫了一下,低声对两个伙计交代了两句后,匆匆进了内堂。片刻后他满脸堆笑地出来,对舒亚男客气地道:“莫爷已等候多时,姑娘里边请!”“我要他亲自出来,”舒亚男冷冷道,“我数三声,再见不到他本人,我立刻就走。”“不用数,老朽在此。”内堂里传来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跟着就见莫爷手拄拐杖,在鬼算子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店堂中,刚落座就关切地问,“舒姑娘这趟,可还顺手?”

  “顺手?”舒亚男一声冷笑,“我让人当面拆穿,差点就坐牢砍头,这也罢了。刚拿到东西,就有两个不开眼的小骗子,居然假扮捕快来讹我。若非我机灵,这一趟恐怕就只有空手而回了。”

  莫爷脸上有几分意外:“你没有上他们的当吧?”“多谢莫爷关心,你那两个徒子徒孙,这会儿恐怕正在路上哭鼻子呢。”舒亚男笑道。莫爷闻言面色微变:“舒姑娘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舒亚男一声冷笑,“我住的店是你们安排,除了你们谁能找到?别跟我装糊涂,我也不想听你赔罪道歉。东西在这里,钱呢?”

  莫爷微一点头,鬼算子立刻将一张银票放到舒亚男面前。她没有接,只望着莫爷冷笑道:“现在这货涨价了,要四千两。多出的两千两,就当为我赔罪压惊。”

  “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敢讹到咱们头上?”鬼算子一声喝骂,“信不信老子做了你!”舒亚男冷眼斜视着虚张声势的鬼算子,若无其事地笑道:“这里是闹市,我只要一声喊,这‘荣宝斋’以后就不用再做生意了。”说着她扬起手中的翡翠凤凰,“如果我不小心失手落地,你说咱们谁的损失更大?”鬼算子强压怒火,威胁道:“你敢讹咱们,难道不怕南宫世家的眼线和官府的大牢?”

  舒亚男坦然一笑:“我若落到南宫世家或官府手里,第一句话就是将掉包翡翠凤凰的经过讲出来。无论南宫世家还是地方官府,恐怕都不会放过向福王邀功的大好机会。在翡翠凤凰脱手之前,你们只怕得祈求上苍,要我舒亚男千万别落到南宫世家或官府手里。”

  鬼算子气得两撇鼠须乱颤,却发作不得。就在这时,只听莫爷若无其事地敲敲桌子:“四千两就四千两,付钱!”

  掌柜立刻又送过来一张银票,莫爷摸索着连同先前那张银票一并推到舒亚男面前:“四千两通宝钱庄全国通兑的银票,舒姑娘请收下。”

  舒亚男没有接银票,却悠然道:“四千两是方才的价,现在又涨价了。”“又涨价了?”莫爷皱起了眉头。“没错!”舒亚男嫣然一笑,“四千两,再加一巴掌。”“再加一巴掌?”莫爷有些莫名其妙。

  舒亚男乜视着一旁的鬼算子,冷笑道:“方才我受人威胁,胸中怒气难平。少了这一巴掌,就算给我四万两,这买卖我也没心思做。”

  莫爷恍然大悟,立刻点头道:“好!四千两加一巴掌,照付!”舒亚男望着莫爷身后一脸铁青的鬼算子,悠然道:“莫爷,好像有人不愿付啊!”莫爷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一字一顿道:“我说了,照付!”

  鬼算子双目几欲喷火,却还是铁青着脸老老实实走到舒亚男面前。只见舒亚男手一扬,重重一掌掴在鬼算子脸上,然后揉着自己的手腕对鬼算子冷笑道:“下次再对本姑娘出言不逊,先摸摸自己那张老脸!”

  搁下手中的翡翠凤凰,舒亚男将银票往怀中一揣,对莫爷嫣然一笑:“以后再有这等赚钱的买卖,莫爷可要记得找我啊!”说完扬长而去。

  “莫爷……”鬼算子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欲言又止。莫爷没有理会他,只拈须轻叹道:“这姑娘不简单,以后咱们可与她多多合作!”

  说话间就见那两个新近拜到莫爷门下的千门后起之秀,云襄和金彪——现在叫云彪和金襄——回来复命。莫爷简短地问了问二人失手的经过,也没有多加责备,只对云襄吩咐道:“阿彪,杭州鸿运赌坊的南宫老板,前日差人来说他的赌坊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好像有人在他的赌坊出千,他却抓不到任何把柄。南宫老板是扬州南宫世家的大公子,因为犯了家规才被撵到杭州,他在杭州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求到老朽名下,老朽也不好拒绝。你就替老朽去杭州看看,帮他清清场子。”

  “是,弟子这就去杭州!”云襄连忙答应。就见莫爷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这是老朽信物,南宫老板一见便知。你这次是替老朽出面,可别砸了老朽的招牌!”“弟子不会再让莫爷失望!”云襄连忙将玉佩收入怀中,与金彪拱手告退。

  离开荣宝斋后,金彪不满地嘟囔道:“公子,咱们整天为那瞎眼狐狸跑腿,被他呼来喝去地使唤,到底图个啥啊?”

  云襄笑而不答,他暂时不敢将心中的秘密告诉金彪,哪怕他与自己情同兄弟。他知道南宫世家的实力,这次不像在巴蜀,还有魔门的势力可以借用,如今一切都得靠自己了。现在自己就像是一个赌本微薄的赌徒,却要挑战实力雄厚的赌场老板。别人输个十把八把都浑然无事,自己只要输一把,就可能连命都输掉。在没有彻底站稳脚跟之前,他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现在他还只是在熟悉环境,窥探南宫世家这棵大树的筋脉,难怪金彪不理解了。他也没有解释,只道:“离开苏州之前,你去看看柯姑娘吧,就说我们要离开一段时间,让她这几天都不用跟我们联系。”

  “为啥又是我?”金彪不满地瞪了云襄一眼。柯梦兰随二人来到江南后,为了有个伏兵在暗处接应,她与二人暂时分开,只在约定的时间才联系。近来云襄与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自然让有心撮合他们的金彪大为不满。

  金彪的心思云襄一清二楚,但他却无法说出自己的苦衷。要想成为千雄,就不能有任何弱点,而感情却是人类最大的弱点。这是云爷的谆谆教导,但精明如云爷,最终也没能逃过感情的宿命。云襄不想重蹈云爷的覆辙,尤其是在即将接触南宫世家核心人物的关键时刻,所以他要强迫自己拒绝一切感情,尤其是儿女之情。

  我决不能有任何弱点!云襄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我决不能让任何女人走进我的内心!

  怀揣着四千两银票的巨款,舒亚男兴致勃勃地赶回了福来客栈。现在一切都已办妥,就差最后一件事。她在柜上借了纸笔,匆匆写下了一封匿名短信,收信人是蔺东海。她可不想带着那个什么也不会的郡主到处乱跑,更不想背上拐走郡主的罪名,再说江湖对明珠郡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来说,实在是处处凶险,稍有闪失,可就害了那女孩。

  写完信,舒亚男正要找人给蔺东海送去,心中却又有些犹豫。她迟疑片刻,收起信走向丙字号房。房内还有她那简单的行李,趁着取行李的这当儿,她想跟明珠郡主作最后的道别。

  照约定的暗号轻轻敲了敲门,就听门里一声欢呼,明珠郡主惊喜地打开房门,将舒亚男一把拉进门,兴奋地连声道:“我方才还一直在担心,怕你拿到翡翠凤凰后就丢下我不管。对不起,是我错怪了姐姐。”舒亚男感觉脸上有些发烫,忙敷衍道:“怎么会?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所以后来我又担心姐姐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却帮不上什么忙,真是急死我了!”明珠郡主说着将舒亚男拥入怀中,一脸关切。此刻她已换了一身男装,显得秀美俊朗,面若美玉。脸上那兴奋与喜悦交织的笑容,如孩童一般单纯。面对她那淳朴天真的笑颜,舒亚男突然为自己方才的打算感到愧疚,第一次被人亲昵地称作“姐姐”,她心中不禁涌起一种保护她的冲动。她忙对明珠道:“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你这一失踪,官府恐怕很快就会全城大搜查!”

  “咱们现在去哪里?”明珠郡主眼中闪出孩童般兴奋的光芒。“先出城再说!”舒亚男说着拉起她就往外走,离开福来客栈后立刻雇车出城。路上,她悄悄撕了怀中的告密信。望着欢天喜地的明珠郡主,舒亚男不禁在心中暗叹:她真是我命里的克星,我骗谁都没法骗她啊!

  明珠郡主的失踪急坏了蔺东海,他一面派人去寻找郡主下落,一面差人让苏州知府带衙役捕快赶过来。听说郡主在自己的地头失踪,苏州知府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就带人赶来。与苏州知府同来的,还有个衣衫破旧、面容沧桑的老者,蔺东海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忙上前拱手请安,“没想到柳爷也在苏州,这下郡主肯定能找回了!”

  柳公权原本是为追查公子襄才来到苏州,听闻福王千金失踪,他立刻丢下毫无进展的追查,随苏州知府匆匆赶来。仔细询问郡主失踪的经过,听到有个女人曾被郡主救上船,之后郡主才突然失踪,柳公权忙问:“那女人什么模样?”蔺东海想了想,在自己脸上比划道:“那女人脸上有一道疤,很明显!”柳公权一怔,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边,“原来是她,她为何要带走郡主?”“柳爷知道那女人是谁?”蔺东海忙问。

  柳公权微微颔首:“老朽虽然知道她是谁,却不敢说了解她,更不知她为何要带走郡主。那女子天性聪明,这回恐怕是一次漫长的追踪。”说着他转回头,对一旁的苏州知府道,“大人立刻调动所有捕快,去查苏州城所有车马行的车把式,看今日是否有一男一女雇车离开苏州,一有结果,立刻飞报老夫。”

  苏州知府领令而去后,蔺东海疑惑地问道:“为何是一男一女?”柳公权负手道:“两个女人上路太过扎眼,若扮成两个男人,却又有诸多不便。”

  “为啥两个男人会有不便?”蔺东海依旧疑惑。却见柳公权淡然一笑:“女扮男装,最不方便就是水火之事。若扮成两个男人,住店时只能去男厕,诸多尴尬;扮成一男一女,可以换着去女厕。”

  “柳爷高明!”蔺东海恍然大悟,想想又问道,“为啥只查车马行,不查码头?她们要是坐船离开苏州怎办?”柳公权叹道:“如果人手充足,水陆码头俱查当然最好,可惜苏州府捕快人手有限,只能有所取舍。那女人拐走郡主,一定会尽快离开苏州。车比船快,又比船好找,她当然要选择雇车。”

  蔺东海想了想,不禁对柳公权竖起拇指,由衷赞道:“柳爷这神捕之名,果然实至名归!”

  黄昏时分,二人离去的线索终于被车行老板带回了府衙,听闻她们出发去了杭州,蔺东海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对几个手下高声下令:“快备马!去杭州!”

  杭州西子湖畔的雅风楼,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名楼。它地处西子湖畔景色最美的地段,楼高三重,外表古朴端庄,内部极尽奢华,是达官贵人、豪绅巨贾最爱下榻的百年老店。

  这天下午,吏部侍郎张大人的公子,携新婚妻子出现在雅风楼的大厅。张公子面容英武,头戴束发金冠,鬓边垂下的两络长发,使他俊美中多了几分飘逸。他的新婚妻子是个秀美娇憨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天生的高贵,项上那一串熠熠生辉的珍珠项链更衬托出她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这是一对令谁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璧人!虽然张公子才入住一天,雅风楼的贾掌柜就已经记住了他。一来是因为他的身份,二来也是因为他的豪阔。现在雅风楼住客虽然不多,可个个都有身份有来历,贾掌柜不敢大意。

  “贾掌柜,晚上给我们留张桌子。”张公子操着一口好听的京腔,说完正要携妻子上楼回房,刚转身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张公子身子一晃就站稳,那人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文士。

  “对不起!”中年文士从地上爬起来,心不在焉地冲张公子一揖,低头匆匆而去。张公子用傲慢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一声轻哼:“蠢货!”

  携妻子回到包下的天字一号房间,张公子取下束发的金冠,脸上露出了放松的微笑。他的妻子扳过他的脸,仔细打量着笑道:“还别说,你这一打扮起来,跟那吏部侍郎张大人的公子,还真有几分相像。”“你一个金枝玉叶,怎么会认识那个张公子?老实坦白!”张公子一开口,立刻暴露了女儿家那清脆的嗓音。“他曾经随他父亲来为我爹爹祝寿,我无意间看见过一次。”妻子笑嘻嘻地答道。“见过一次你就记住了他的模样,是不是对他动了什么心思啊?快老实坦白!”张公子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房中顿时响起了两个女孩子的嬉戏打闹声。

  不用说,这张公子和他的妻子,正是舒亚男和明珠郡主假扮。有明珠郡主这个对京城豪门知根知底的大家闺秀的指点,舒亚男扮起豪门公子来更是像模像样,对家世来历也能说上个七七八八。就连整天跟豪门望族打交道的贾掌柜,也没有看出丝毫破绽。

  黄昏时分,舒亚男携明珠郡主来到楼下餐厅,二人刚落座,就见邻桌有人向她们挥手,舒亚男认出是下午与自己相撞的中年文士,便对他点头示意。那中年文士立刻起身来到舒亚男面前,很是惭愧地嗫嚅道:“对不起,下午冲撞了公子,却连抱歉都忘了说。”“没关系!”舒亚男大度地笑笑,她只要刻意掩饰,旁人就不易听出她的女声。

  “公子真大度,我一定要请你喝一杯才能心安。”中年文士说着扫了一旁的明珠一眼。眼光在她项上那硕大的珍珠项链上停留了一瞬,不禁“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呵呵,四海之内皆兄弟,我请你也一样。”舒亚男说着冲身后的侍者拍拍手,“给这位先生添一副杯盏碗筷。”

  中年文士稍一客气便坐下来,对舒亚男拱手道:“在下姓张,字敬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巧了!在下也姓张,字放之,与先生竟只有一字之差!”舒亚男满面惊讶,继而洋洋得意地补充道,“家父名讳孝翁,新任吏部侍郎,不知先生可听说过?”

  “原来是张大人的公子啊!难怪这般丰神俊秀!”张敬之满面惊喜,“说起张大人,与在下还真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我在省城参加会试的时候,蒙他不弃,曾叫过我一声贤侄。”

  “如此说来,竟是世兄!”舒亚男连忙举杯为礼,“想不到世兄还是个博学的秀才,今日在此巧遇,还真是缘分,咱们定要一醉方休!”

  “不敢当不敢当!”张敬之连忙喝干杯中美酒,然后抹着嘴低下头,欲言又止。“我见世兄面有忧色,不知有何为难之事?”舒亚男察言观色,连忙问道。张敬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我还真遇到了一件天大的事。这事我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张公子不是外人,就告诉你也无妨。”“哦?不知是何事?”舒亚男好奇地凑了过去。

  张敬之低声道:“我祖上是有名的风水师,曾多次为前朝贵胄选冥地看风水,可惜这门手艺在我祖爷爷那一代就失传了。小时候听我爷爷说,祖爷爷是被前朝鞑子皇帝征召去看风水,回来后就暴病而亡。前日我整理先祖遗物,无意间发现了祖爷爷留下的遗书,才知道他是为前朝国师八思巴选冥地,事后就被人点了死穴,所以回到家就暴病而亡。”

  “后来呢?”舒亚男越发好奇。“祖爷爷留下了一张图。”张敬之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嗓音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是蒙古国师八思巴的墓穴图!”“那你可大发了!”舒亚男羡慕地小声惊呼,“八思巴的陵墓中,不知随葬了多少财宝啊!”

  “财宝算什么?”张敬之轻蔑地撇撇嘴,“我看张公子也是练家子,想必也知道,那八思巴生前乃蒙古第一高手,武功堪称天下第一。他的陵墓中,定随葬有无数武功秘笈。若是能拿到他一生武学之大成,就算不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至少也能傲视江湖。”

  舒亚男眼中的羡慕已变成了渴望,急切地问道:“世兄拿到没有?”张敬之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发现先祖留下的图后,曾偷偷去那里进行过发掘,但那陵墓占地极广,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也才掘进一处外围的随葬陵室。那里只有一些佛经,没有武功秘笈,也没找到金银财宝。”说着他撩起衣衫,从贴身处拿出一本残破不堪的册子,递给舒亚男道,“这就是其中一本,你看看。”

  舒亚男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却是一些弯弯曲曲的藏文,一个字不认识。她不由急道:“武功秘笈应该在陵墓最核心的地宫中啊,你怎么不去那里寻找?”张敬之摇头叹道:“陵墓占地极广,要想从外围掘进去,根本就不可能。唯有从陵墓上方往下掘,才能直达地宫。不过那一片是别人的产业,岂能明目张胆地干?再说私掘陵墓,官府知道后可是杀头的罪名。唯一的办法只有买下那片荒地,假意在上面破土建房,方可掩饰发掘工程。”

  “那就快买下来啊!”舒亚男也为他着急起来。只见张敬之摇头苦笑道:“买下上百亩荒地,对张公子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愚兄来说可就难如登天。我问过那地主,他要价一万两,我七拼八凑也才凑了不到一千两,简直杯水车薪。可叹就因为没有这一万两银子,我竟与蒙古国师上百万的随葬品和无敌天下的武功秘笈无缘了!”

  舒亚男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红晕,忍不住脱口而出:“一万两银子,我有啊!你有没有想过与人合伙?共同出力,所得平分?”“合伙?”张敬之一愣,跟着就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能害了公子!也许陵墓中什么也没有,又或许那地图根本就是假的。万一什么也找不到,岂不是害了兄弟。”

  “没关系,我愿意冒险!”舒亚男急道,“不就一万两银子吗?我过几天就将银子交给你,你将地图给我,咱们一起干!”

  张敬之四下看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处掏出一张破旧的地图,指着图上一个标记道:“这就是地宫的位置,我可以带你去实地看看,还可以带你去见见那个地主。”

  “好!银子我半个月之内就可以准备好,你到时候就到这里来找我。”舒亚男说着拍拍张敬之的肩头,“没收到钱之前,你不用将地图给我,免得世兄误会。”

  “哪里哪里!”张敬之嘴里客气着,却还是将地图仔细收了起来。舒亚男笑着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二人边喝边谈,早已酒饱饭足,张敬之看看天色不早,忙打着酒嗝起身告辞。

  出得雅风楼,张敬之只感到浑身飘飘然似欲乘风而起,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成功的喜悦了,他三步一摇地拐进了离雅风楼不远的鸿运大赌坊。这里的档次不亚于雅风楼,它是杭州城数一数二的豪华赌坊。

  张敬之一边与赌坊的伙计打着招呼,一边登上二楼,径直闯进正对大门那间雅室,进门后就咋咋呼呼地高叫:“老大,我钓到了一条大鱼!”

  “你他妈给我闭嘴!”正中那个眼神阴狠、面无表情的粗豪男子一声呵斥,顿时将张敬之的喜讯给吓了回去。他发现房中除了鸿运赌坊的大老板南宫豪和他的几个手下,还有两个面目生疏的年轻客人。此刻南宫豪正对两个客人说着什么,他脸上的肌肤在一颤一颤地抖动着,熟悉南宫豪脾气的张敬之明白,那是他极端生气时才有的表情。

  “那伙人已经在此玩了十多天,几乎是天天赢钱。”南宫豪气呼呼地道。他是个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模样与其父有几分相似,与其弟南宫放则完全是两类人。身为南宫世家大公子,结交的却是些三教九流的朋友,行事作风更像是黑道人物。曾因杀害官差而闯下大祸,幸得家中多方打点,才免受官府通缉,为此被其父赶到杭州,专司打点南宫世家在杭州开的鸿运赌坊。他不敢再有疏忽,兢兢业业起早贪黑,总算将鸿运赌坊打点得风生水起,成为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奢华所在。现在赌坊遇到麻烦,他最先想到的就是骗子的宗师莫爷,立刻派人去请,却没想到莫爷只差了两个弟子前来。他心中虽有不满,但还是耐着性子对那两个弟子解释道:“咱们开赌坊的,不怕客人赢钱,但却怕客人用非常手段赢钱。可惜咱们盯了多日,却始终没看出任何端倪。再这样下去,赌坊的招牌就算是砸了。”

  两个客人都很年轻,一个身材彪悍,面目粗豪,眉心有道月牙形的刀疤;另一个长相斯文,有几分书卷气,却没有寻常书生的张狂或迂腐。听完南宫豪的叙述,那文弱书生点头道:“我和金兄弟下去看看,但愿能尽快找出他们的破绽,不过还希望南宫老板别太难为他们。”

  南宫豪连忙答应下来。待二人下楼去后,他不满地质问身旁那个去请莫爷的手下:“这他妈是怎么回事?莫爷怎么会给咱们派来两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

  不用说,这两人就是被莫爷派到杭州,帮鸿运大赌坊捉千清场的云襄与金彪。

  下得楼后,云襄把玩着手中几枚小筹码,慢慢来到被怀疑出千的赌桌前。这桌在玩押宝,桌上分为春、夏、秋、冬四门,任何人只要拿出一万两以上的赌资,就可以要求坐庄。庄家去隔壁一间看不到赌桌的房间,那里有四块巴掌大的檀木牌,上面分别刻着春、夏、秋、冬四字,每次庄家选出一块装在一个密封的锦盒中,由赌坊的伙计拿到赌桌上,然后外面的闲家开始下注。春夏秋冬任选一门或几门,如果下注的门刚好与庄家锦盒中的牌匾相同,庄家就四倍赔付。庄家的赌本都留在桌上,最少不得少于一万两银子的筹码,赌坊有专门的伙计负责帮庄,每一次开牌,杀进赔出数百到数千两筹码不等。为了防止闲家的赌注太大庄家不够赔,所以要限制每一门的最高下注额,通常每门最高不能超过两千五百两,如此一来,若闲家全部押中,庄家最多可输一万两筹码,刚好与他留在桌上的最少筹码相等,不至于出现庄家没筹码赔的情况。

  赌坊并不参与赌博,只为大家提供场地、服务和公平博弈的环境,并负责将银子换成筹码,同时在筹码交换中按比例抽头,这也是正规赌坊最主要的利润来源。

  鸿运赌坊正是这样一个正规赌坊,它并不参与赌博,只为赌客们提供一个公平博弈的环境。为了维护这种公平,赌坊雇有一些假扮成赌客的眼线,专门防止有人搞鬼出千。这种眼线俗称“暗灯”。现在,云襄和金彪就扮演着这种角色。

  鸿运赌坊本来也有不少这样的暗灯,但这次众暗灯一起失明,明知有人出千,却抓不到任何把柄。能上鸿运这等豪华赌坊来玩的赌客,都不是市井草根,赌坊不敢轻易得罪,更不敢仗势欺人。只要没抓到把柄,明知对方出千,也不敢轻举妄动。

  云襄混在众赌客中,偶尔押上一小注,没几把就将南宫豪给的几个筹码输了个精光。他又去柜上换了些筹码继续下注,边玩边观察着桌上的情形。只见庄家有输有赢,小半天下来也没赢几个钱,赢钱的主要是三个闲家,他们押中的概率极高,面前的筹码很快就堆成了小山。一两天有此运气不奇怪,天天如此就让人怀疑。装牌匾的锦盒完全密封,打开前根本不可能看穿,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包,但他们是如何猜到盒子中是什么牌匾呢?云襄百思不得其解。

  看得多时,没发现任何破绽,云襄抬头看看四周,突然发现几个扮成赌客的暗灯,都在虎视眈眈地紧盯着那三人。他心中陡然一亮,赢钱的人惹人注意,暗灯、赌客都在紧盯着他们,搞鬼难度大,输钱的人搞鬼就不容易引人注意了!

  抱着这种思路,云襄开始留意起桌边那些不起眼赌客。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的嘴角边渐渐泛起了一丝会心的微笑。金彪在一旁早已看得头昏脑胀,见云襄脸上露出那种熟悉的笑容,他放下心来,俯身在他耳边悄声问:“公子有所发现了?”云襄微微颔首,收起筹码转身离开了赌桌,边走边对金彪轻松地笑道:“莫爷交代的事已经搞定,咱们可以好好在杭州玩几天。现在西湖鲈鱼正肥,咱们今晚就可以去尝尝鲜!”

  反千

  鸿运赌场二楼,从正对大门的雅厅窗口,可以俯瞰整个大厅的情形。云襄在窗口指着楼下那桌押宝的赌客,对身后的南宫豪道:“这种押宝的赌博有个明显的漏洞,所以出千并不难。那些人也正是这样干的。”云襄指着坐在“春”字前方一个不起眼的赌客,“注意那个穿绿衣的中年人,尤其是他的下注,他就是整个局的关键所在。”

  南宫豪仔细看了半晌,只见那赌客似乎也输了不少,他的下注也没有规律可寻,而他除了下注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跟其他赌客实在没什么两样。南宫豪疑惑地挠挠头,将信将疑地问:“他有什么问题?”

  云襄笑道:“如果你将他的下注和开出的牌联系起来看,就能看出些端倪。”南宫豪又看了片刻,犹豫道:“他下注的 数目,好像跟开出的牌有关系!”

  “没错!”云襄微微点头,“他每次下注都不相同,但都只下一到四个筹码。他下一个筹码时,下一把牌就开出‘春’;下两个筹码,下一把就开出‘夏’;下三个筹码,就开出‘秋’;下四个筹码就开‘冬’!那三个赢钱的同伙只需看他的筹码,就预先知道下一把会开什么牌,于是抢先占住那一门,并将赌注加到几乎封顶,别的赌客就只能在其他门下注。如此一来,赌注都被赶到必输那三门,庄家就杀赌客赔同伙。庄家看起来没赢钱,但赌桌上的钱,最终都流到了几个同伙那里。”

  “不过庄家在另一间屋,看不到赌桌上的情形,他如何知道该出什么牌呢?”南宫豪疑惑地问道,话音刚落,他立刻就恍然大悟,猛然一击掌,“他们收买了那个帮庄跑腿的伙计,由他将外面下注指挥开牌的筹码数目告诉庄家,这样就巧妙地完成了内外沟通!”云襄笑着点点头。

  “他妈的,竟敢在老子的赌场搞鬼!”南宫豪眼里闪烁着骇人的怒火,对手下一招手,不一会儿,那几个出千的赌客连同跑腿的伙计,全部被赌场的打手强行带了上来。南宫豪盯着那个赌场的伙计,森然道:“你勾结外贼,按规矩该如何处置?自己说!”那伙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惊惶失措地哭拜道:“老板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南宫豪一声冷哼:“只要你作证指认这几个老千,我可以饶你一命!”那伙计毫不犹豫地连连磕头:“我愿作证!小人愿意作证!”南宫豪转向那几个老千,冷笑道:“你们是要我报官,还是按道上的规矩办?”

  几个老千面面相觑,他们心知凭南宫豪在杭州城的影响力,就算将他们弄死在牢里都不是难事。几个老千交换了一下眼色,齐齐点头道:“我们愿按道上的规矩办。拿刀来!”

  云襄正想为几个老千求情,却被南宫豪抬手阻止,只听他冷冷道:“云公子,看你的面子我已经对他们很仁慈了,若在往日,至少也要废了他们那双招子!”

  一个赌坊的打手将匕首递给了他们,几个老千毫不犹豫,手起刀落,每人依次切下了自己一根手指。几个老千虽痛得满面煞白,却咬牙没有吭上一声。或许他们在走上老千这条路之时,就已经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很好!”南宫豪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留下赢的钱滚吧,别让我在杭州城再见到你们!”

  几个老千相扶离去后,南宫豪将目光转向跪着的伙计:“我最恨你这种吃里爬外的小人,虽然我答应饶你一命,但至少也要取你这双招子,才能消我心头之恨!”话音刚落,南宫豪已闪电出手,一招二龙戏珠,生生将那伙计的两个眼珠挖了出来。在那伙计的惨叫声中,他若无其事地擦去手指上的鲜血,转头对一旁的云襄笑道:“这次多亏云公子相助,我得好好谢谢你。”说着从几个老千留下的银票中挑出几张,强塞给云襄道,“这五千两银子,是我请云公子喝茶。莫爷那里,我另有重谢。”

  云襄心有不忍地目送着那伙计被架了出去,意态萧索地摆摆手:“南宫老板不用客气。”正要告辞。南宫豪突然看到一旁的张敬之,想起他方才的禀报,忙问:“方才你说钓到了一条大鱼,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敬之忙上前将今日下午与张公子结识,并准备一起挖掘八思巴陵墓的计划说了一遍,最后得意洋洋地笑道:“张公子已答应花一万两银子买下陵墓所在的荒地,只需要再等几天,好让他筹集银子。”

  南宫豪虽然出身世家,手下却不乏像张敬之这样三教九流的人物,他对这些人并不强加约束,甚至有时还暗中支持。听完张敬之的叙说,他不禁有些惊讶:“你这种最古老、最低级的藏宝骗局,居然也会有人相信?我看别人是不是想反千你一把啊?”

  张敬之忙道:“那张公子是个草包,就仗着老爹的权势花天酒地,哪里知道江湖上的各种道道?完全是个让人卖了都会帮着数钱的主儿。”

  “听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见见那个张公子。”南宫豪笑道,“他长什么样?明天我就亲自去雅风楼会会他。”“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尤其他那小媳妇,还真是人间绝色。”张敬之说到这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在自己脸颊上比划道,“张公子鬓发下面有一道疤,很好认。”

  云襄正准备告辞,听到张敬之的描述,他立马就猜到“张公子”是谁,不禁对她的上当受骗充满了好奇。

  告别南宫豪离开鸿运赌坊后,金彪兴致勃勃地问:“公子,明日咱们去哪儿玩?”云襄转望雅风楼的方向,轻声道:“雅风楼。”金彪疑惑地望望远处那模糊的高楼:“咱们去那里干什么?”“会一个老朋友!”云襄说完,迈步走进了黑暗中。

  第二天一大早,舒亚男与明珠正享受着雅风楼精美的苏式早点,一个男子突然坐到了桌子对面。舒亚男一抬头,不由一声轻呼:“是你!”

  “是我。”云襄浅浅一笑,“莫爷手下一个跑腿的蠢货,装个捕快都不像的蠢货。”

  舒亚男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与面前这个小骗子的那次邂逅,忍不住“扑哧”一笑,调侃道:“这次准备扮个什么?”云襄悠然笑道:“秀才。”

  “秀才?”舒亚男有些莫名其妙。

  “没错,就像那张秀才一样。”云襄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我也有一张藏宝图,比那张秀才的便宜些,只要一千两银子。怎样?有没有兴趣?”

  舒亚男脸上露出警惕的表情,正色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不是准备买下张秀才的藏宝图吗?”云襄调侃道,“这种藏宝图你要多少我就有多少,最便宜的只要几文钱一张。”见舒亚男面色不变,云襄有些惊讶,“怎么?你还真相信有藏宝图?真想跟那张秀才合作?”

  “对不起,你已经影响了我的胃口。”舒亚男端起面前的燕窝粥,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云襄惋惜地摇着头起身就走,一旁的明珠目送着云襄远去的背影,悄悄拉拉舒亚男的衣袖问:“这人是谁啊?”“一个不入流的小骗子。”舒亚男专心享受起自己的燕窝粥,头也不抬地答道。

  “骗子?”明珠眼中满是怀疑,遥望云襄远去的背影,她眼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愫,“他若是个骗子,也一定是个最高明的骗子。”

  二人用完早点,双双离开了雅风楼。刚离去不久,南宫豪就带着张敬之兴冲冲而来。雅风楼的贾掌柜早就与南宫豪相识,一见他登门,连忙上前殷勤招呼。

  “那个张公子在吗?替我通报一声,就说鸿运赌坊的南宫老板求见。”南宫豪敲着柜台,盘算着怎么开口请这个贵公子去赌几把,却见贾掌柜两手一摊,歉然道:“张公子一早就携夫人游览西湖,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回不来。”

  南宫豪有些遗憾,随口问道:“这张公子,可有什么特别之处。”贾掌柜立刻道:“张公子年少多金,为人豪爽,生活讲究,挥金如土……”

  南宫豪抬手打断了贾掌柜的话:“我不是问这些。你有没有发觉,张公子和他的夫人,有什么与旁人不同的地方?”贾掌柜想了想,恍然点头道:“对了,南宫老板这一说,我还真想起他们确有点与众不同。你也知道,咱们雅风楼服务一流,客人的房间每天都有仆佣打扫,被褥用具都是每天一换。不过张公子夫妇自包下天字一号房后,却都是自己打扫房间,就是被褥等用具,也是他们自己送到门外,从不要仆佣动手。”

  南宫豪皱眉沉吟片刻,脸上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如此说来,自从张公子夫妇包下天字一号房后,你们就再没进过那房间?”

  贾掌柜想了想,犹豫道:“好像……是这样。”

  “你有房间钥匙吧?”南宫豪向贾掌柜伸出手,“我借用片刻。”

  贾掌柜面露难色,最后还是从柜台下拿出钥匙,小声叮嘱道:“你要尽快出来,若是让张公子夫妇撞见,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南宫豪没有理会贾掌柜的叮嘱,留下张敬之在楼下等候,自己兴冲冲就登上楼,看看左右无人,立刻开门而入。

  天字一号房的窗户,原本正对西湖,可以看到西子湖最美的风光。此刻几扇窗户却全部关得严严实实,房内显得有些幽暗。房间收拾得整洁有序,一尘不染,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南宫豪却本能地感觉到,这房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心翼翼地来到里面的睡房,房中弥漫着女孩子闺房那特有馨香,南宫豪目光四下一扫,立刻被一串晶莹的珍珠手链吸引。手链随意扔在床头,在暗红色丝绒被的衬托下,静静地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微光。

  南宫豪拿起来看了看,认得是扶桑出产的东珠。这种珍珠硕大晶莹,产自深海,价格昂贵,像这样一串东珠手链,至少值一千两,就这样随随便便扔在床上,真让人吃惊。不过南宫豪并不是小偷,心中虽然奇怪,却还是将手链放回了原处。抬头见对面的衣柜没有关严,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顶住了柜门,他好奇地上前打开一看,不禁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衣柜内没有衣衫,只有一个一尺高矮的木制机械,像是压制什么东西的模具。模具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小坑,一颗硕大的东珠正静静地躺在坑内。衣柜内还散落着一些东珠,颗颗晶莹剔透,大小相同。南宫豪拿起一颗,入手圆润光滑,跟真正的东珠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东珠,柜子里还有些白色的粉末,用手指捻捻,有些像是珍珠粉。

  “你在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身后一声愤怒的呵斥,将南宫豪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头戴金冠的年轻公子正怒视着自己,另一个女子则吓得躲在他身后,眼里满是惊恐。注意到对方鬓发下的疤痕,南宫豪立刻就猜到他是谁,不禁笑道:“原来是张公子,幸会幸会!”

  “你是谁?是怎么进来的?”张公子双拳紧握,目光几欲杀人。但在南宫豪从容不迫的注视下,却不敢轻举妄动。南宫豪没有理会对方的质问,却举起手中的珠子,冷笑道:“我想向张公子请教,这是什么东西?”张公子立刻就泄了气,心虚地避开南宫豪咄咄逼人的目光,吞吞吐吐地答道:“只是、只是几颗珍珠,你若喜欢,尽可全部拿去。”

  “这真是珍珠?”南宫豪一声冷笑,“吏部侍郎张大人的公子?装得还真像。要不要我去知府衙门,请刘大人过来拜见一下张公子?”“别!”张公子顿时慌了手脚,“求兄台高抬贵手,我愿把这些珍珠都送给兄台。”“这真是珍珠?”南宫豪一声厉喝,“老实坦白,若有半句虚言,我就送你俩去大牢过下半辈子!”

  张公子胆怯地望着南宫豪,期期艾艾地道:“这些、这些珍珠,是贝壳粉做成,不过跟真正的珍珠几乎没有两样,常人绝对分不清真假。”

  南宫豪再次仔细看了看手中的珠子,不禁暗自佩服,至少他就分不清真假。打开窗户,对着天光照看着珠子,他冷冷问:“怎么做的?”

  张公子嗫嚅道:“先将贝壳磨成粉末,然后掺入一种特制的药水,再用模具压成珠子,磨光、晾干后就成了。我这套模具一天能做十颗珠子,每颗能卖八十两银子,一天就是八百两,十五天就能弄到……”说到这张公子突然住了口,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十五天能弄到一万多两,就可以去发掘蒙古国师八思巴的陵墓了?”南宫豪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有什么陵墓,也没有任何宝藏或武功秘笈,收起你那天真的幻想吧。”南宫豪说着将手中珠子一扬,“这个我拿走,你呆在这里别动,我随时会来找你。”

  说完南宫豪大步下得楼来,将手中的珠子交给张敬之,吩咐道:“将这颗东珠拿去‘金玉楼’卖给他们,八十两,少一个子儿都免谈。”

  张敬之有些疑惑,却也不敢多问,立刻拿上珠子如飞而去。

  金玉楼是杭州有名的珠宝店,那里的掌柜、档手个个都是火眼金睛,虽然这种假东珠几可乱真,但赝品根本瞒不过他们。南宫豪正在考虑该如何处置那两个伪造东珠的骗子,张敬之已气喘吁吁地回来,喘息道:“金玉楼的掌柜刚开始只愿出七十两银子,我几乎磨破了嘴皮……”“到底卖掉没有?”南宫豪不耐烦地挥手将他打断了。“钱在这里!”张敬之连忙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南宫豪抢过一看,是八十两通宝钱庄的银票!他呆呆地愣了半晌,突然转身冲上楼上,快得令张敬之张大嘴,半晌合不拢来。他跟了南宫老板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老板如此失态。

  径直闯进天字一号房,那两个骗子还在。南宫豪急切地问道:“那种药水的配方是什么?”

  制造这种珠子的关键是贝壳粉中添加的药水,模具可以大量仿制,贝壳也是寻常之物,只要知道了那种药水的配方,就可以大量生产这种以假乱真的东珠。一个模具一天能造十颗,若仿制一百个这样的模具,一天就能生产一千颗!一颗能卖八十两,一千颗就是八万两!这还只是一天的收入……南宫豪不敢再算下去,他怕自己突突乱跳的心脏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刺激,会突然爆裂。

  “我们、我们没有配方。”张公子嗫嚅道。“那你们的药水是从哪里来的?”南宫豪忙问。“我们无意间救下过一个江湖异人,药水便是从他的手中得来。”张公子答道,“他发现这种做珍珠的药水后,自己却没精力天天做,便将药水送给我们玩。这次为了赶做这批珍珠,药水我差不多都用完了。”

  “配方呢?难道你没跟他要过配方?”南宫豪气急败坏地追问道。“要过,”张公子答道,“不过他说那配方是他的心血,不能随便送人。就算是我这救命恩人,没有十万两银子也免谈。”

  十万两银子是一笔巨款,但跟可以赚到的银子相比就微不足道了。南宫豪想了想,急忙问道:“这位异人在哪里?能不能带我去见他?”张公子犹豫道:“他就在杭州郊外隐居,不过他从不见外人,恐怕……”

  南宫豪忙挥手打断张公子的话:“他不见我也没关系,你替我去将那配方买下来,事成之后,我另有重谢。”见张公子有些犹豫。南宫豪面色一沉,“是不是要我去请刘知府过来拜见张公子?”

  张公子无奈点头道:“好吧,我去试试。”

  “等在这里,我立刻将银票送过来!”说完南宫豪风一般出门而去,经过楼下大厅,他招手将张敬之叫到跟前,往楼上一指,“盯着张公子和他的夫人,他们要出了这雅风楼一步,我唯你是问!”

  交代完毕后,南宫豪立刻赶回鸿运赌坊,将柜上所有银票归拢,刚好够十万两。他揣上银票,带上几个精悍的手下又回到雅风楼,让几个手下在楼下守着,自己则来到天字一号房,将银票往张公子面前一递,“这一共是十万两银票,我跟你一起去,你媳妇留在这里。如果你耍花招,别怪我心狠手辣。”

  带着张公子下得楼来,南宫豪低声向几个手下吩咐道:“盯住天字一号房那个女人,她若离开雅风楼半步,我拿你们是问!”

  “老板放心!”张敬之将胸脯拍得嘭嘭直响,“我认得那个女人,她决计逃不了!”

  南宫豪带着两个手下跟随张公子出得杭州城,黄昏时分赶到郊外一座无名小山,众人下马登山,快到山顶时,张公子抱歉道:“那异人不见生人,若见我带你们前去,定会躲起来。”

  南宫豪抬头了望,就见山顶有个孤零零的茅屋,矗立在悬崖之上。他看看四周地形,肯定张公子逃不出自己的视线,这才点头道:“那好,你速去速回,我们在这里等候。”

  目送张公子上山后,南宫豪立刻令两个手下守住下山的路口。左等右等不见张公子出来,他渐渐感到有些不妙,顾不得张公子的警告,立刻带两个手下爬上山顶,在茅屋外呼唤道:“张公子,请替在下引见一下那位前辈异人!”一连喊了数声,却听不到一声回答,南宫豪上前一把推开茅屋那破旧的柴门。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显然久无人迹,而张公子也不见了踪迹。

  “快搜!”南宫豪气急败坏地喝道。两个手下发现茅屋窗户洞开,翻窗一看,只见茅屋后有一条粗绳索,一头系在山石上,一头直垂下悬崖,南宫豪暗叫不妙,连忙令两个手下顺绳索滑下悬崖,片刻后就听手下在悬崖下高声呼喊:“这里有张公子的衣衫!”

  南宫豪一听,忙抓住绳索往悬崖下滑去。他刚离开,茅屋地面突然一动,一身短打的舒亚男已从地坑中翻了出来。她拔出匕首径直来到绳索旁,在刀刃架上绷紧的绳索时,她却犹豫起来,直看着南宫豪滑到悬崖底部,她才挥刀割断了绳索。拍拍怀中鼓鼓囊囊那一大叠银票,她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十万两,这还只是平安镖局的利息!

  南宫豪刚落到崖底,绳索突然从悬崖上掉了下来,抬头望去,隐约可见崖顶有个蒙眬的人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

  “快回杭州!”他气急败坏地喝道。要想从悬崖下再上去追那骗子,根本就不可能,现在唯有赶回杭州,幸好那女人还在手里,他可以慢慢拷问,还有希望追回那十万两银子。

  当南宫豪赶回杭州时天色已黑,他径直闯进雅风楼,就见几个手下还守在厅中,张敬之立刻得意洋洋地上前表功:“小人一直守在这里,连眼都没眨一下,那女人决没有离开!”

  南宫豪风一般冲上楼,一脚踢开天字一号的房门,只见房内还是原来的样子,衣柜中那个做珍珠的模具还在,但那女人却已不知去向。跟进来的张敬之看看空荡荡的房间,一脸的疑惑:“我一直在楼下盯着,怎么会……”

  南宫豪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有没有盯住一个书生?一个丫环?或者一个醉汉?”

  “我盯他们干什么?”张敬之摸着火辣辣的面颊,莫名其妙地问。南宫豪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张敬之气急败坏地道:“回头再跟你算账!现在快去请刘知府!就说老子让人给骗了!”

  没过多久,杭州知府刘大人就带着一干捕快匆匆赶来,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衣衫破旧的老者和一个彪悍阴沉的中年汉子。

  听完南宫豪叙说,那老者拿起一颗珠子看了看:“这是上等的东珠。”说着又沾了点柜子中的粉末在舌尖上尝了尝,“这是上等的珍珠粉。”

  “可是……”南宫豪欲言又止,跟着就恍然大悟。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过是几颗珍珠,一架模具,一些粉末,还有就是那个骗子精彩的表演。

  老者仔细看了看那架模具,哑然失笑道:“原来是用做糕点的模具改装,南宫老板不会认为,这模具可以做出珍珠吧?”南宫豪脸上一红,跟着就感到头脑一阵晕眩。十万两银子啊!这下该如何向老头子交代?

  “你说那个张公子,脸上有一道疤痕?”老者对南宫豪的被骗经过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却对那骗子的模样十分关心。“没错!”南宫豪在自己脸上比划,“就是在这个位置!”老者转头与那彪悍阴沉的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同时点头道:“没错!是她们!”

  不用说,这老者与那汉子正是柳公权与蔺东海,二人从苏州追踪到杭州,可还是晚了一步。这次不等柳公权下令,蔺东海急忙对杭州知府道:“立刻让人彻查所有车行、码头,看看有谁见过她们,一有线索立刻飞报。记住,万不能伤了那两个姑娘!”

  柳公权补充道:“再查查杭州城附近的骡马市场,看看她们有没有买马,尤其是那种价钱昂贵的好马名马。”见蔺东海一脸疑惑,柳公权笑道,“我听说明珠郡主喜欢好马,一下子赚了十万两银子,怎么也得奢侈享受一下,年轻人都这样。”杭州知府恍然道:“杭州郊外有个万家马场,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名马,远近闻名。下官立刻就带人去查!”

  南宫豪昏昏沉沉地回到鸿运赌坊,就见莫爷派来的那两个年轻人正等着向自己辞行。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上前一把拉过云襄,将今日被骗的经过草草说了一遍,最后急道:“兄弟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这回实在没法向老头子交代!”

  云襄听完南宫豪的叙述,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多么精彩、多么大胆、多么疯狂的反千术啊!那个女人,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

  面对南宫豪的恳求,云襄抱歉地摊开手:“我只是个略懂些江湖伎俩的捉千者,识破那些骗局还勉强可以,但要追踪捉人却是彻底的外行。再说今日莫爷差人送来急信,要我立刻赶回苏州,所以在下这才连夜来向南宫老板辞行。”

  第二天一大早,云襄与金彪就风尘仆仆地赶回了苏州。二人顾不得旅途劳顿,立刻就去见莫爷。在一座不起眼的古宅内,莫爷早已在等着他们。二人连忙上前请安,只见一向从容不迫的莫爷,脸上竟有一丝难得一见的兴奋和焦急。

  “你们总算回来了!”莫爷如释重负地长嘘了口气,向二人抬手示意,“坐!”拜在莫爷门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莫爷给手下人让座,二人不禁交换了个惊异的眼神,在一旁的竹椅上恭恭敬敬地坐下后,就听莫爷问道:“杭州之行可还顺利?”

  云襄草草将自己在鸿运赌坊捉千清场的经过说了一遍,莫爷很是满意地点着头:“嗯,你让老朽越来越看好,说不定将来还可继承老朽的衣钵呢。”

  云襄连忙道谢,接着问道:“不知莫爷急着找我俩回来,有何要事?”莫爷挥手斥退伺候的小童,这才低声道:“下个月十六,是少林达摩祖师圆寂的日子,少林将举办达摩祖师的圣寂日祭典和少林武学的观摩展出,前后共七天。期间展出的不仅有少林七十二房绝技,还有达摩传下的《易筋经》和达摩舍利子。这两件东西堪称少林镇寺之宝。”说到这莫爷顿了顿,将白蒙蒙的眼眸转向云襄,“现在有人出高价收购这两样东西,老朽想听听你的看法。”

  云襄有些惊讶,沉吟道:“像《易筋经》这等传说中的武功秘笈,就算真有传说中那般神奇,又有几个人能耐得住寂寞,像达摩那般勤修苦炼几十年?达摩毕竟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武学奇才,少林虽有《易筋经》,千百年来却再没人可与达摩比肩,可见它的价值被人为地夸大了。至于舍利子,在佛门中人眼里或许是圣物,但在我这俗人眼里,却还不如普通的珍珠光彩夺目。”

  莫爷深以为然地连连颔首,脸上竟露出遇到知己般的微笑:“其实就算练成绝世武功又如何?人最大的力量是智慧,其次是财富和权力,有这两样东西,武学高手要多少就有多少。就算像达摩那样的武学奇才,在老朽眼里也不过相当于十个或者二十个影杀堂的杀手,折算成银子大约值三五十万两。这世上所有东西,在老朽心里都能折算成银子。至于达摩的舍利子,在老朽眼里更是一钱不值。”“那莫爷为何会对这两件东西感兴趣呢?”云襄疑惑地问。

  莫爷悠然一笑:“既然有人愿意出高价收购,它们自然就身价百倍。这世上有些东西,在不同人心目中价值千差万别,老朽不理会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只关心别人愿意出多少钱!”云襄随口问道:“多少?”莫爷脸上露出狐狸般的微笑:“如果我是你,决不问别人出多少,只问自己能拿到多少。”云襄忙起身拱手请罪:“弟子失言,望莫爷恕罪。”

  “坐下坐下!”莫爷笑着摆摆手,“你在老朽面前,不必如此客气。老朽也不妨实话告诉你,有人出十万两收购这两件宝贝,你们若能替老朽拿到手,可以得到五万两!”

  云襄心中十分惊讶,市面上最值钱的珠宝古董,价值上万都极其罕见,十万两绝对不是一笔小数,他想不出谁有如此大的手笔。略一沉吟,他犹犹豫豫地问道:“如此大事,莫爷为何不让沈先生出马?”

  莫爷微微一笑:“小沈在江湖混迹多年,早有不少人识得他的模样。这次少林遍请武林同道前去观礼,就老朽所知,仅这江南一带,就有金陵苏家、扬州南宫、姑苏慕容氏和杭州漕帮收到请柬。为防万一,咱们必须要用新面孔。你是年轻一辈中老朽最为看好的人选,相信你不会让老朽失望。”

  “既然莫爷如此看重,弟子定竭尽所能。”云襄沉吟道,“不过咱们没有请柬,说不定连少林寺的大门都进不去。”

  “这个你倒是勿需担心。”莫爷微微叹道,“少林早已不是你想象中的佛门圣地。自从圆通方丈接任掌门以来,少林就一改佛门清静之地的面貌,大肆扩充庙产,聚敛钱财。就拿这次来说,纪念达摩是虚,借达摩之名捞钱是实。任何人只需捐上一笔功德钱就可进入寺中。不仅如此,圆通还将少林七十二房绝技的秘笈抄本进行公开出售,只要肯花银子,就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任何秘笈抄本。当然,《易筋经》除外。”

  “少林竟已堕落至此?”云襄十分惊讶。只见莫爷轻蔑一笑:“你去过之后,会发现比你想象更甚。你勿需担心没有请柬就进不了庙门,老朽已经安排弟子在那里接应,你不必为这些细枝末节操心。”

  云襄在心中算了算日子,忙道:“时间紧迫,我明日就动身!”

  “老朽等你的好消息!”莫爷脸上,竟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殷切之色。

  离开莫爷的住处后,金彪疑惑地问道:“咱们真要去少林偷《易筋经》和达摩的舍利子?要知道,那可是少林啊!”

  云襄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

  杭州郊外的万家马场,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大马场,也是杭州城方圆百里最大的骡马市场。当舒亚男和明珠来到这里时,不禁为来自全国各地的名马挑花了眼。

  “这匹好!这是来自大宛的名马,速度最快!那匹也不错,是来自漠北的矮脚马,模样虽不太好看,耐力却是天下第一。”明珠说起马来,顿时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舒亚男对马没有特别的研究,见那匹大宛马十分高大俊美,正要掏钱买下来,就听身后有人突然道:“这等劣马,怎么配得上两位姑娘这样的人物?”

  舒亚男闻言心中暗惊,她还是女扮男装,却没想到被人看穿。回头一看,就见一个面容和蔼的老者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老者年逾五旬,生得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身披富贵锦袍,乍一看就如一寻常富家翁。不过舒亚男从他那炯炯有神的犀利眼眸中,已看出他绝非寻常养尊处优的富家翁。《千门相术》上记载,有这种眼神的,必非泛泛之辈。

  舒亚男警惕地打量着对方,突然发觉老者依稀有些面熟,跟着就想起,自己在雅风楼曾经见过这老者,当时以为他不过是雅风楼的普通客人,所以没有特别留意,没想到对方竟然追踪自己到了这里!

  “两位姑娘随我来,老夫已为二位备下了两匹好马,你们一定会喜欢。”老者说着转身就走。明珠闻言顿时欢呼雀跃,欣然前往。舒亚男心知对方若要捉拿自己,方才就可以在身后悄然出手,没必要闹这些玄虚。所以她也就跟了上去,想看看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二人随着老者来到市场边一座普通的马棚,伙计从马棚中牵出两匹骏马,只见一匹浑身枣红,毛色油光发亮;另一匹浑身洁白如雪,没有一根杂毛。两匹马俱是一般的高大俊美,顾盼有神。明珠一见之下连声欢呼:“真正的大宛良马!难得毛色如此纯净,多少钱?”

  老者微微一笑,“只要两位姑娘喜欢,老夫拱手相赠。”

  舒亚男忙抬手阻止:“咱们有钱买马,多谢老丈好意。你若另有所求,请免开尊口!”

  “是啊,姑娘刚赚了十万两银子,想买什么不可以?寻常财帛也难让你动心。”老者喟然轻叹,目光落到舒亚男脸颊上,“不过有些东西,花再多钱也买不来。”

  舒亚男没想到自己反千南宫豪的经过,竟然被这老者看穿而不自知,见他没有以此要挟,心中稍有好感。听他说得奇怪,不由问道:“比如?”

  “比如容貌!”老者淡淡道,“相信每一个女孩子,为自己的容貌,花多少钱都不会吝啬。”

  舒亚男面色大变,不禁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一咬牙转身要走,却听老者在身后惊问:“姑娘为何要走?”

  舒亚男强忍泪水,涩声道:“你说得没错,有些东西,花多少钱也买不回来!”

  老者忙道:“虽然老夫不敢保证让姑娘恢复如初,但我知道,有一双巧夺天工的手,可以将姑娘脸上的瑕疵完全弥补。”

  “真的?”明珠大喜过望,“真的有人能将姐姐脸上的疤痕去除?”

  老者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不是去除,是掩盖,用一种巧夺天工的文身,将疤痕彻底掩盖。这不仅无损于姑娘的容貌,还能为之增色不少。”

  “真的?这人在哪里?”明珠兴奋得快要跳起来,见老者笑而不答,她恍然大悟,忙问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老者压低声音,肃然道:“下个月十六,是达摩的忌辰,少林将公开展出达摩祖师的圣物。老夫要你们为我拿到少林寺那两件镇寺之宝,《易筋经》和达摩舍利子!”

  明珠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没问题,你等我们的好消息!”

  少林

  当柳公权与蔺东海赶到万家马场时,才知舒亚男与明珠郡主已离开多时。听得卖马的小贩说二人好像是要去少林寺,蔺东海十分惊讶:“她们去少林寺干什么?”柳公权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边:“听说少林在下个月十六达摩圣寂日,要举行纪念达摩祖师的盛会,届时将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武林人物云集,但愿她们只是去看看热闹。”

  蔺东海恍然大悟:“这次她们一定会扮成两个男子,少林寺通常不允许女子进寺,扮成男子才可方便出入。”说完他转向身后的随从,“备马,咱们也赶去少林寺!”

  离达摩圣寂日还有九天,少室山上就已是人山人海。自少林寺纪念达摩祖师的盛会在江湖传开后,各大门派、帮会、世家,俱派人前来观礼,除此之外,无数江湖中人也闻讯赶来。他们听说少林在盛会期间,要将七十二房绝技的部分抄本公开出售,筹集善款以修缮藏经阁、达摩堂等多处年久失修的建筑,以便更好地弘扬少林佛学和武学。江湖中人对佛学不感兴趣,不过少林武学可是天下驰名,能名正言顺地买到几本传说中的少林秘笈,无疑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美事。

  当假扮成翩翩公子的舒亚男和明珠郡主赶到少林时,只见山门外已聚集了许多江湖人物,众人在山门外吵吵嚷嚷,与知客僧发生了冲突。二人上前一看,原来少林寺因来客太多,无法全部接待,便立下规矩,若想进寺观礼游览,得先捐十两银子的功德。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足够贫寒人家半年的开销。江湖中有钱人是少数,能拿出十两银子而面不改色的更是寥寥无几,众人自然纷纷抱怨。

  二人毫不犹豫奉上二十两银子,在知客僧引领下进了寺门,也无心游览寺中古迹,就直奔后方的达摩堂。

  来到达摩堂,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森严戒备。二人有些疑惑地进入堂中,就见里面除了一个老僧在瞌睡,竟没有第二个僧人。堂中供奉着两人多高的达摩塑像,除此之外,并没有达摩舍利子或《易筋经》。舒亚男忙叫醒老僧问道:“大师,不知那达摩圣物在哪里?”

  那和尚连忙收起瞌睡答道:“达摩圣物要等到两天后才公开展出,到时二位施主再来瞻仰吧。”

  二人大失所望,明珠拉起舒亚男就走,一路上连连抱怨:“上当了上当了!花了二十两银子,居然连舍利子和《易筋经》的影子都没见到,少林真不是东西!反正钱都花了,咱们就四下再转转,这少林寺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二人来到大雄宝殿,见殿外放着一排儿臂粗的巨香,长约三尺。二人从未见过如此巨香,明珠便问一旁的和尚:“这是什么?”

  “这是佛门高香!”那和尚忙道。明珠一听恍然大悟:“俗话说的烧高香,就是指这个吧?”

  那和尚点头笑道:“公子颇有佛缘。这高香非大功德不烧,两位公子要不要燃上一炷?”

  “好啊!”明珠小孩心性,立刻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根,“点上点上,我也烧一回高香!”

  那和尚连忙帮明珠点上高香,指点她在佛祖面前许愿,最后将高香插到殿外的炉鼎中。明珠上完香转身要走,却被那和尚合十拦住:“公子,你还没付香火钱呢。”

  明珠理解地点点头,掏出块碎银扔进功德箱,那和尚却依旧拦住去路,和蔼地笑道:“公子,功德是功德,香火是香火。一炷高香的香火钱是十两银子,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什么?”明珠顿时目瞪口呆,“烧这一炷香要十两银子?”

  舒亚男掏出一锭银子塞给那和尚,拉起明珠就走:“咱们遇到最不要脸的骗子了,认栽吧!”

  “你干吗怕这秃驴?我不信他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抢劫!”明珠气乎乎地还想发作,一抬头就见对面有个青衫书生,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这边,她脸上突然一红,忙收起骄横,故作轻松地道,“你说得不错,不就十两银子吗?当是做善事了。”

  舒亚男也早已看到了那个人,就因为不想被他看笑话才草草收兵。她拉起明珠离开大雄宝殿,本想躲开那人,他却施施然迎了上来,笑嘻嘻地对舒亚男拱拱手:“怎么这么巧?在这里又遇到姑娘!对了,咱们好像是第三次见面了,却还不知姑娘芳名,不知可否见告?”

  明珠一直就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一眼,听他问起,以为是在问自己,忙声如蚊蚋地小声道:“我……我叫明珠。咱们……咱们不才第二次见面吗?怎么是三次?”

  可惜她声音太小,对方注意力又没在她身上,竟没有听到。舒亚男坦然迎上对方那调侃的目光,嫣然一笑:“原来是莫爷手下跑腿的小骗子啊,就不知叫什么名字?”

  书生迟疑了一下,悄然吐出两个字:“云襄。”

  舒亚男点点头:“幸会幸会!小女子舒亚男,以后还要请云公子多多关照,千万别再假扮捕快啊公差啊什么的来吓唬亚男了,我胆小。”

  书生哈哈一笑:“姑娘若是胆小,就不该上这儿来。”

  “是吗?你都敢来,我只好硬着头皮也来玩玩。”舒亚男说着凑到他耳边,笑吟吟地悄然道,“记住哦,别像上次那样,把好不容易骗到手的东西,又乖乖送还本姑娘。”说完哈哈一笑,拉起莫名其妙的明珠,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公子,她怎么也来了这里?”刚从茅厕出来金彪也看到了远去的舒亚男,忙凑过来小声问。云襄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望着舒亚男的背影悄然道:“当然是跟咱们有相同的目的。这回,咱们遇到对手了。”

  出得少林寺,舒亚男胸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兴奋和冲动。如果说她先前被明珠拉来少林还有些勉强的话,在经历了方才的高香事件后,她对少林的敬重已荡然无存。尤其在遇到那个骗子后,更激起了舒亚男心底那好胜的欲望。她喜欢挑战,尤其是旗鼓相当的对手的挑战。

  云襄!她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在心中对他说,我会再次让你空手而回!

  “姐姐,咱们现在要去哪里?”明珠依依不舍地回望着少林,幽幽问道。只听舒亚男平静地道:“咱们要立刻去找风媒,让他们帮忙打听关于这次盛会的一切消息。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哪方面的消息?”明珠疑惑地问。

  “所有方面!”舒亚男声色平静,喜怒不形于色,“从少林和尚到邀请的客人,以及临时的帮工或送米送菜的小贩,一个都不要漏过!”

  明珠还想再问,突然发觉舒亚男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神色也变得十分怪异。她顺其目光望去,就见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如雪的年轻公子,正顺着山道拾级而上,他的目光定定盯着舒亚男,一瞬不瞬。而舒亚男却装着没看见似地躲着他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偷眼觑看。

  二人相向而行,步伐越来越慢,最后在相隔数步站定,舒亚男终于坦然迎上了对方的目光。她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装扮,都骗不过对方的眼睛。

  二人相互凝望,半晌无语。明珠好奇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不知舒亚男为何突然如此异样。只见那白衣公子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呢?”舒亚男淡然应道。

  白衣公子迟疑了一下:“我……已经定亲,大礼就在下个月。”

  “恭喜。”舒亚男淡然一笑。她突然发觉自己听到对方即将成亲的消息,心中并没有任何波动,过去那么强烈的感情,爱到灵魂,恨到骨髓,在经历了无数磨难后,竟变得极淡极淡,淡得就像天边的云丝,也像是依稀的春梦,几乎了无痕迹。

  白衣公子眼神复杂,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最后却道:“下个月十九,希望你能来。”

  “尽量吧。”舒亚男模棱两可地道。白衣公子点点头,有些依依不舍地继续拾级而上。舒亚男如释重负地轻嘘了口气,似放下了千钧重担。

  明珠好奇地望向白衣公子的背影:“这人是谁啊?”

  舒亚男若无其事地淡然道:“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舒亚男刚离开少林,云襄与金彪也出了寺门。遥望舒亚男远去的背影,云襄对金彪悄声道:“让人盯着那个女人,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

  金彪点头道:“我这就将公子的命令传下去。这次多亏有莫爷那一干徒子徒孙,省了咱们许多事。我先走了,公子一个人要当心。”

  目送金彪离开后,云襄缓步往山下而去。少室山此刻热闹非凡,不仅聚集了无数江湖人物,沿途还有不少小贩在叫卖各种小吃、茶水。云襄正顺着山路拾级而下,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拉自己衣袖,回头一看,却是个衣衫破旧、却干净整洁的半大孩子。那孩子只有十二三岁,眼中却有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见云襄回头,他忙将手中提着的篮子递过来:“公子,买点野果尝尝吧,很甜的!”

  云襄看看篮子中那些不知名的野果,本欲拒绝,不过看到孩子眼中饱含的祈求和希望,他暖暖一笑,掏出块碎银递给孩子,然后拣了两颗野果放入口中,边嚼边点头道:“嗯,你说得不错,果然很甜!”

  孩子脸上溢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满是歉意地将银子递回来:“公子,你给我铜板吧,我找不开银子。”

  “不用找了,”云襄笑着拍拍孩子的肩,“这些野果我全要,早些回家吧。”

  孩子高兴地将篮子递过来,满脸愧疚地连连道:“可是……可是这一篮野果也值不了这么些银子啊。要不明天公子还来这里,我再摘一篮更甜的果子给公子送来。”

  “以后几天我都会来这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云襄笑道。见那孩子满心欢喜地离去后,他的心情也异常舒畅。快乐原来如此简单,给别人以快乐,自己就能得到更大的快乐。

  将野果分给了那些沿途乞讨的孩子后,天色已是入夜,云襄一身轻松地下得少室山,正要赶回客栈,却被一条人影拦住了去路。云襄定睛一看,不禁暗暗叫苦,没想到在这势单力薄的时刻,偏偏遇到了最不想见的人——魔门少主寇元杰!

  “公子襄别来无恙啊?”寇元杰英俊的脸上满是阴鸷和仇恨,“世界真小,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

  “是元杰啊!”云襄勉强一笑,“还真是巧,不知你为何也来了这里?”

  寇元杰嘿嘿冷笑道:“上次蒙公子照顾,元杰差点儿就逃不出成都,所以对公子一直心怀挂念。恰逢少林纪念达摩这等武林盛会,我就前来撞撞运气。没想到老天真是开眼,还真让我在少室山上遇到公子,所以就一路跟来,特意跟公子打个招呼。”

  云襄立刻就明白,魔门的势力格于寇焱十八年前的承诺,还没有大肆入侵中原,寇元杰只是孤身一人。不过就算是这样,自己也无法抵挡对方随手一击。值此非常时刻,他内心反而异常冷静,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当初答应门主,帮他搞垮巴蜀叶家。我做到了。至于那本《吕氏商经》,并不在协议之内。”

  “你出卖我和唐先生,致使他落到其兄手里,这又怎么说?”寇元杰眼里几欲喷火,脖子上的青筋如蚯蚓般凸起,身上衣衫更是无风而鼓。

  “那是因为你们出卖我在先!”云襄毫不畏缩地盯着愤怒的魔门少主,“我说过不伤人命,你们却任由叶家大公子死在黑白双蛇手里。为此,你们就得付出代价!”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寇元杰不可理喻地摇摇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竟然出卖我和唐先生,竟敢与魔门翻脸?”

  云襄哈哈一笑:“一条无辜人命,在魔门眼里或许轻如鸿毛,但在我云襄眼里,却重逾泰山。谁若草菅人命,无论是谁,我都要与他翻脸,魔门又算什么?”

  “说得好!”云襄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击掌赞叹,跟着就听那人高声道,“还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轻视魔门,好汉子,可否过来陪我喝上一杯?”

  这里是城郊一处僻静的官道,路边有一个生意冷清的小酒摊,在荒凉的郊外显得十分孤单。酒摊前除了歪着脖子瞌睡的老板,就只有一个伏桌而睡的酒鬼。此刻那酒鬼伸着懒腰抬起头来,隐约可见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衣着富贵,神情却又十分落泊潦倒。

  “有何不可?”云襄说着正要过去。却被寇元杰一把扣住肩胛:“想走?没那么容易!”

  “放开那位公子。”酒鬼遥遥道,语气中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味道。

  “你他妈是哪根葱?敢管本公子闲事?”寇元杰一声冷哼,森然道,“立刻在本公子面前消失,不然我让你后悔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云襄心知寇元杰心狠手辣,不想那酒鬼被自己连累,忙道:“我跟你走,别难为旁人。”

  “算你识相!”寇元杰一声冷哼,正要带着云襄离开,那酒鬼却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走了过来,边走边嘟囔道:“这位公子既已答应陪我喝酒,怎能就走?美酒好找,酒友难求。来来来,先陪我喝上几杯再说。”

  寇元杰见这酒鬼无视自己的警告,心中恼怒,待对方走近,便一掌击向酒鬼的胸膛。那酒鬼恰好举起酒壶,刚好封住了袭来的一掌。酒壶应声而碎,酒水洒了一地,那酒鬼满是遗憾地摇摇头:“你要喝酒,说话就是,干吗要抢?可惜了,好好一壶美酒。”

  寇元杰见对方信手化解了自己一击,心中十分惊讶:“这位兄台怎么称呼?不知是哪条道上的?”

  醉鬼嘿嘿一笑:“我又没找你喝酒,问那么多干什么?”

  寇元杰缓缓拔出佩剑,森然道:“既然你不愿透底,本公子剑下,又何妨多个无名之鬼。”话音刚落,剑光便猝然亮起,恍若无孔不入的月光,铺天盖地罩向酒鬼头顶。几乎同时,酒鬼手中也亮起一点儿淡淡的光华,就像夏日萤火虫的微光般若隐若现,在月光中一闪而没。

  二人身形交错而过,寇元杰低头望望胸前衣襟上的裂痕,顿时面如死灰:“你究竟是谁?”

  酒鬼将手中那柄长不及一尺,样式十分奇特的短刀缓缓隐回袖中,淡然道:“我是谁都不重要,你只需认得这柄刀就够了。”

  “袖底无影风!你是金陵苏家弟子?”寇元杰恨恨地点了点头,“很好!金陵苏家,有资格做魔门的对手!”说完转身就走,再不停留。

  寇元杰铩羽而去后,云襄忙对酒鬼拱手一拜:“公子谈笑间击败魔门少主,真乃英雄也!不知公子大名,可否见告?”

  那酒鬼哈哈一笑,挽起云襄道:“你身无半点儿武功,却敢在魔门少主面前无所畏惧,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名字不过一代号,相逢何必要相识?难得你我今日投缘,兄台定要陪我一醉,明日一觉醒来,咱们各奔东西。”

  云襄见这酒鬼年纪与自己相仿,听谈吐看打扮,应该是个出身富贵的世家子,不过神情却又十分落泊潦倒。见他如此豪爽,云襄慨然道:“兄台这胸襟,实在令在下惭愧。好!咱们今日就一醉方休,不管明日烦恼!”

  “好极好极!果然是酒中知己!”酒鬼高兴地拉起云襄来到酒摊前,满满倒上两碗酒,将酒碗向云襄一举,“我敬你!”说着,自己就先喝干。

  云襄并不好酒,不过见对方已经喝干,他只好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那酒鬼一声赞叹:“爽快!”说着又倒满两碗。

  转眼间两人就连干了数碗,那酒鬼眼神越发蒙眬,眼中一缕忧悒始终挥之不去。定定望着天边残月,他突然问:“你说,人应该为谁而活?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云襄一怔,这问题他从未想过,如今突然被人问起,竟不知如何回答。感觉到对方心中有种令人伤感的寂寥和萧索,他忍不住问:“兄台,你似乎有伤心之事,何不说出来听听?也许跟人说说,可以减轻心底的痛苦。”

  那酒鬼哈哈一笑:“我心已死,何来伤心之说?”笑声刚落,两行清泪竟悄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却浑然无觉,只呆呆望着天边喃喃问道,“你有没有过心空的感觉,就像是心上被生生挖去了一块血肉,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洞?”

  云襄心中微痛,脑海中浮现出怡儿的音容笑貌。虽然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但每次想起,他的心都会不住抽搐。听到她嫁给南宫放那一瞬,他的心中就是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默默喝干碗中烈酒,云襄喃喃道:“只有真正爱过,才会有这种感觉。”

  那酒鬼连连点头:“心上有这样的空洞,就没法再装下旁人。可我却不得不娶妻生子,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讽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每个男人都要娶妻生子。”云襄说着醉醺醺地举起酒碗,“来!为每个男人的责任,干!”

  一碗酒下肚,那醉鬼慢慢滑到了桌子底下。云襄一看,不禁指着他笑道:“呵呵,你醉了。”话音刚落,他也慢慢躺到了地上……

  雀鸟清脆的鸣唱将云襄从睡梦中唤醒,晃晃晕沉沉的头,他睁开双目,立刻被刺目的阳光彻底惊醒。倏然翻身而起,只见自己置身官道旁的荒野,清晨的霞光正静静投射下来,四周空无一人,昨夜的酒摊、老板、酒鬼,俱已不见了踪影,直让人怀疑那只是一个逼真的梦。

  云襄掸去身上的泥土,慢慢回到城内的客栈。刚进门就见金彪惊喜地迎上来:“公子你可回来了!昨夜害得我好找,差点就要报官!”

  见金彪眼一夜未睡,云襄心中愧疚,忙道:“昨夜我喝醉了,害你担心,对不起。”

  “喝醉?”金彪满面惊讶,“公子很少喝酒,怎会喝醉?”

  “别问了,你现在立刻去睡觉,什么事都不要管。”云襄强行将金彪摁到床上,然后带上房门来到楼下,就见一个游方郎中踱了进来。云襄认得是莫爷的人,便冲他微微颔首,那郎中立刻来到他对面坐下,低声道:“公子,昨天起我们就盯着那两个女人,她们正四下寻找风媒,帮她们打听与少林有关的一切消息。”

  云襄点点头:“嗯,先收集情报,再定详细计划,果然有两下子。继续盯着她们。”那游方郎中迟疑了一下,又道:“除了那些风媒,她们还去见了一个神秘的老者。”云襄眉头一皱:“什么来历?”游方郎中歉然道:“那老者鬼得很,咱们跟了几次都跟丢,没查到他的底细。”

  “一定要查到那老者是什么人!”云襄吩咐道。目送着游方郎中离去后,云襄不禁陷入了沉思。凭直觉,他知道那老者一定非常关键,但自己却完全猜不到对方的底细来历。这让他感觉有些沮丧。

  九月九日这天,少室山上人山人海,天南海北的江湖人俱赶来少林观礼。祭典将从九月九日一直到九月十六日达摩圣寂日才结束。

  女扮男妆的舒亚男与明珠混在众多江湖豪杰中,进寺后直奔达摩堂,就见十八罗汉分列两旁,人人手执棍棒,虎视眈眈。达摩堂正中的供桌上,并排放着两个一尺见方的水晶匣子。左边匣子内是一个小玉碗,碗中有十几粒大小不一的白色石子,最大的有豌豆大,最小的则只有米粒大小;右边匣子内是一本半指厚的羊皮册子,册子从中翻开,上面是一些弯弯曲曲的梵文。不用僧人介绍,舒亚男也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那两件东西。

  “这就是《易筋经》和舍利子啊!”明珠小声嘟囔道,语音中隐约有些失望,“这《易筋经》全是蝌蚪文,完全看不懂;舍利子更是毫不起眼,还不如这水晶匣子好看。”

  二人说着正想走近些,陡见斜刺里伸过来一条长棍,无理地拦住了去路。一个武僧平端着少林棍,面无表情地道:“施主,请在红线外瞻仰圣物。”

  舒亚男低头一看,才发现面前拉着一根红绳,离供桌有五尺远。她只得在五尺外站定,望着那两件少林镇寺之宝,在心里发狠道:我一定要拿到它们!

  两旁的长桌上,还陈列着少林七十二房绝技的抄本。明珠早已对两件圣物失去了兴趣,便去看那些抄本,转了一圈过来对舒亚男小声道:“姐姐,咱们也买几本少林秘笈吧,没准可以学到点儿真功夫呢。”

  舒亚男过去一问价钱,最便宜的也要五十两银子!她不禁张口结舌,拉起明珠就走。被强拉出达摩堂,明珠本有些不乐意,一抬头见一个面带微笑的书生迎面走来,她不禁红着脸低下头,再迈不开步子。

  舒亚男也看到了那人,就听对方小声调侃道:“这么巧,咱们又见面了。踩过盘子后,不知舒姑娘心中可有妙策?”

  舒亚男嫣然一笑:“不劳云公子担心,本姑娘胸中自有成竹。”

  “哦?那咱们何不互通有无?”云襄恬着脸笑嘻嘻地凑过来,“咱们若联手,或许把握更大些。”

  这小骗子一定是束手无策了!舒亚男心中暗自高兴,她对云襄得意一笑:“你若想做本姑娘的跟班,本姑娘不妨给你个机会。”

  云襄嘻嘻笑道:“能追随两位姑娘左右是在下的福分,在下愿听从两位姑娘吩咐。”

  “很好!”舒亚男笑眯眯地指指脚下,“你若肯跪下来求我,说不定我会考虑。”说完,不再理会一脸气恼的云襄,拉起明珠大笑而去。

  “公子,这丑女人对你如此无礼,你竟忍得下来?”一旁的金彪大为不忿。却见云襄脸上的气恼转眼烟消云散,遥望舒亚男远去的背影,他悠然笑道:“我就是要让她小看,就是要让她得意,人在得意的时候,才能忘乎所以。”

  看到云襄脸上那熟悉的微笑,金彪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强而示之弱,能而示之不能,公子果然比我金彪高明一点点。”

  话音刚落,就见周围众人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不少人在惊喜地相互转告:“圆通方丈出来了!”“与他一起的人是谁?”“听说是金陵苏家大公子苏鸣玉!”

  随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就见一个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僧,陪同一个白衣如雪的年轻公子来到了达摩堂。那老僧面如满月,髯长及胸,模样颇具威仪,不用问便知是少林方丈圆通大师;他身旁那白衣公子举止优雅,步伐从容,面色温润如玉,虽被人众星捧月般蜂拥着,眼中却依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和萧索。

  云襄一眼就认出,他正是昨夜一刀击败寇元杰,与自己一起酩酊大醉的那个酒鬼。

  “我有办法了!”离开少林时,明珠突然兴奋地一声高叫,把舒亚男吓了一跳。她连忙示意明珠别太嚣张,明珠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凑到舒亚男耳边悄声道:“我想到巧取《易筋经》和舍利子的办法了!咱们可以高价找个神偷,趁夜里守卫松懈的时候,悄悄盗出来。”

  舒亚男哑然失笑,忍不住在明珠脸蛋上捏了一把:“我的大郡主,我敢肯定,夜里的守卫会比白天更严,如果能盗出来,别人也不会来讨好咱们了。咱们先回客栈,看看风媒给咱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舒亚男和明珠说说笑笑往山下走去,在她们身后不远,两个男人正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们。

  “柳爷,你为何不让我立刻动手?”蔺东海遥望着二人的背影,有些不满。

  柳公权淡然一笑:“咱们既已追到这里,她们还能逃得出咱们的手心?虽然咱们随时可以逮捕那个女骗子,可以什么罪名让她坐牢?拐走郡主?显然郡主是自愿跟她在一起,没有任何胁迫的迹象。”

  “她不是还做下过不少诈骗案吗?”蔺东海质问道。

  “可惜那些案子做得十分高明,没留下任何证据。这次她显然是冲着舍利子和《易筋经》而来,老朽想在她作案的时候,当场将之抓获!”柳公权其实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干了一辈子的捕快,他对各种罪犯尤其是高明的罪犯,已经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每次亲手逮捕这样的罪犯,能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他喜欢看着他们犯罪,然后再亲手将之逮捕。这种感觉有些像狩猎多年的猎犬,对猎物本身已经没有多大兴趣,只有在不断的追捕中,才能找到生活的乐趣。为了这种乐趣,他常常故意让猎物跑上一段,然后才倏然出击,以绝对的优势,让猎物在自己的尖牙利爪前簌簌发抖。

  蔺东海对抓捕那女骗子不感兴趣,他只关心郡主的安危。不过想到若强行将郡主带走,一来会让这刁蛮郡主忌恨,怕她在王爷面前告状;二来这机灵古怪的丫头要再耍什么花样,倒有些防不胜防。若能在暗中保护,也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等那女骗子出手作案时,当场将之抓获,届时郡主没了这个朋友的照顾,就只能乖乖回到自己身边。想到这他拍拍手,一个假扮成小贩的侍卫立刻应声过来,蔺东海指指明珠的背影:“寸步不离地跟随保护郡主,别让她发现你们的存在。除了睡觉,别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

  夺宝

  在柳公权与蔺东海身后不远,云襄与金彪也正往山下走去。二人刚出寺门不远,就见一个半大孩子惊喜地奔了过来:“公子,我可等到你了!”

  云襄认出是前日那个卖野果的孩子,不禁面露微笑。那孩子急急地道:“我说过要再摘一篮更甜的果子给公子尝尝,可惜昨天公子没来,今天我从上午一直等到现在,总算等到公子。给,快尝尝!”说着将手中篮子递了过来。

  云襄早已忘了此事,没想到竟让这孩子等了两天,心中有些愧疚,忙接过篮子道:“对不起,我昨日有事没来,害你白等了一天。”说着掏出一锭二两重的银子递过去,“这点银子,当是赔罪。”

  那孩子两眼盯着银子,却没有伸手来接。云襄看出他眼里满是渴望,笑着将银子塞入他手中:“拿着吧,不然我会不安的。”

  孩子手足无措地拿着银子,期期艾艾地道:“公子,再多果子也值不了这么多钱,我、我本不该收,可是、可是我现在非常需要钱,而我又不敢说借,因为这么多钱我也还不起……”

  “没人要你还。”云襄笑着打断了他,注意到他眼中始终有着一丝忧郁,云襄忍不住问道,“你好像有什么为难之事?”

  孩子眼眶一红,低下头道:“静空师父病得很重,我却没钱帮他请大夫,现在好了,公子帮了我大忙。”

  “静空师父是谁?”云襄好奇地问。

  “静空师父原是少林寺的长老,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少林,在后山盖了间茅屋。”那孩子忙解释道,“静空师父帮过很多人。那年河南大旱,若非静空师父开的那间济生堂,我们全家就饿死了。静空师父还教我武功,可现在他……”

  云襄突然想起,静字辈是目前少林辈分最高的字,比少林方丈圆通还高一辈。经过这几天接触,他本对少林和尚已没有好感,不过现在却对这位离开了少林的长老生出了兴趣。看看天色还早,便对那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静空师父?”

  “我叫罗毅,小名阿毅。”孩子高兴地连连点头,“我这就带你去,离这里没多远。”

  云襄正要举步,金彪忙道:“公子,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办,为何要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和尚浪费时间?”

  “你回客栈等我吧,我很快就回。”云襄不想勉强金彪。整天跟人勾心斗角,心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只有在孩子面前,他才可以完全放松心神。除此之外,他对教出阿毅这种弟子的静空,也充满了好奇。

  “我怎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金彪嘴里不满地嘟囔着,还是跟了上去。

  远离官道的僻静山坳中,有一间孤零零的茅屋,虽隐在林木茂密山坳中,却并不荒凉寂寥。房前种有整齐的菜蔬,屋后还有几棵茂盛的大树,树上野果正红。想必阿毅卖的果子,就是来自这些树。

  “到了!公子走快些!”阿毅兴冲冲地加快了步伐。云襄跟着他来到茅屋前,就见一个古稀老者迎了出来,满面悲戚地对阿毅急道:“阿毅你可回来了,静空师父快不行了,他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

  “师父!”阿毅丢下云襄,一头便冲进了茅屋。那老者满脸忧色,也没心思招呼客人,跟着阿毅就匆匆进去。云襄抬头看看茅屋上那块牌匾,上面篆刻着“济生堂”三个大字。他心中有些奇怪,只听说少林有达摩堂、罗汉堂,却从未听说过有济生堂。

  举步进入屋中,只见茅屋里面并没有供奉任何菩萨罗汉,大厅正中只有一幅笔力遒劲的楷书中堂,上书: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病残者皆有所靠,是为济生堂宏旨。最后落款是空灵飘忽的两个小字——静空。

  云襄默默体味着这句由孔圣人的话改写而成的中堂,心中敬意油然而生。文中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赈济天下的胸襟,与他心灵深处那种“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圣继传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文人情结,发生了强烈的共鸣。仰望着有些古旧的中堂,他不禁在心中暗叹:这,或许才是佛陀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本意吧!

  “师父!师父!静空师父!”里屋突然传来阿毅的哭喊,云襄忙跟着进去,就见简陋的云房内,一个须眉皆白、满面枯槁的古稀老僧正于蒲团上盘膝而坐,几个残疾老者跪在他身前,人人垂泪,却没有哭泣出声。老僧气若游丝,已届弥留,却还强提着最后一口气,浑浊的双眼定定望向虚空,似乎不愿就此圆寂。

  云襄默默来到老僧面前,低声问:“大师,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老僧喃喃低语,声如蚊蚋:“这世上可以没有达摩堂、罗汉堂甚至少林寺,却不能没有济生堂啊!”

  云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难抑的冲动,如受神召,他默默在老僧面前跪下,凝望着他那浑浊的双眸轻轻道:“大师,云襄愿接过你手中的济生堂,让它永世流传下去!”

  老僧散乱的目光渐渐凝聚到云襄的身上,二人默默对视,俱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彼此的灵魂。老僧枯萎的脸上渐渐泛起宝相庄严的微笑,就像看到了命中注定的衣钵传人,他如释重负地轻轻一叹:“老衲总算等到了你!”

  虔诚地接过老僧手中那柄锈迹斑斑的钥匙,云襄轻轻道:“大师放心,我会让济生堂在我手中发扬光大。”

  老僧长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慢慢闭上了双目,头也缓缓耷拉下来。

  “师父!”阿毅放声大哭,想要上前唤醒静空,却又不敢冒犯他的遗体。云襄拍拍孩子的头,轻声安慰道:“静空师父走得很安详,他已经去了他心中的极乐世界,你不用太悲伤。”

  默默离开茅屋后,云襄对金彪轻声道:“明天送一百两银子过来,以后每年,都要拿出一笔银子供济生堂开用。”

  金彪理解地点点头:“公子,少林那些秃驴,实在不像是真正的佛门弟子,只有静空大师和公子你,才有些像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云襄默默摇头:“其实慈悲之心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相通的,无论佛家、道家还是儒家,都不乏悲悯天下的圣人。当然,也都不乏欺世盗名之辈。”

  金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看天色不早,忙催促道:“咱们快回去吧,跟踪那两个女骗子的兄弟,应该有消息回报了。”

  舒亚男与明珠回到客栈后,风媒们的消息也如雪片般送到房中。明珠一看有那么多纸条信件,不由一声呻吟:“这么多,怎么看得过来?”

  “咱们得连夜看完,只有彻底了解对手,才能找到对付的办法。”舒亚男道。“咱们为啥不了解一下另外一个对手?”明珠突然问,见舒亚男一脸疑惑,她忙红着脸补充道,“就是、就是莫爷手下那个小骗子。”

  “嘁,我还没将他当成对手。”舒亚男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两个时辰过去,窗外已传来二更的梆子,舒亚男只感到眼皮发沉,看看对面的明珠,早已经伏桌沉睡。爱怜地为明珠盖上披风,舒亚男捡起掉落一地的纸条仔细翻看。突然,一条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见纸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应圆通掌门所邀,两河巡府赵福广,将在达摩圣寂日莅临少林,出席祭奠大典。

  舒亚男心中一动,灵感犹如闪电突然划过长空,不由击桌欢呼:“我有办法了!”明珠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什么有办法?”

  舒亚男神秘一笑,扬起手中纸条:“天一亮就去找风媒,详细了解两河巡府赵大人的行程、随从、行止等详细情况!”

  “了解他干什么?”明珠一脸疑惑。

  “你别问了,早些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舒亚男说着将明珠赶到床上,看看窗外黑黢黢的夜空,她心中只盼着快快天亮。

  达摩祖师的纪念大会已经开始了三天,云襄一面让人盯着舒亚男的动静,一面也在寻思夺宝的办法。少林武僧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盯着那两件圣物,唯一可行的只有先制造混乱,只要能引开达摩堂武僧的注意力,就能拿到东西。不过要想将圣物带出少林却是一件难事,只要发现圣物丢失,少林肯定就会封锁山门,严查所有宾客。那时赃物若留在身上,肯定就十分危险。

  云襄正在房中冥思苦想,就听门外传来急急的敲门声,金彪应声开门,就见上次那个游方郎中匆匆进来。他是莫爷手下的得力干将之一,负责与云襄联络,不过像这次一样直接到客房中来找云襄,却还是第一次。此刻一向从容镇定的他,脸上竟有一种不加掩饰的惊慌,不等云襄动问便匆匆道:“云公子,这次行动咱们得取消。”

  “这是为何?”云襄有些意外。就听游方郎中惶然道:“我们在跟踪那两个女人时,发现还有人也在盯着她们。”

  “是什么人?”云襄皱眉问。

  “刑部总捕头柳公权!”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游方郎中的嗓音也颤抖起来,“柳公权乃天下第一神捕,咱们已有不少兄弟栽在他手里。莫爷曾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遇到柳公权,咱们都要退避三舍。还有,公子决计想不到,跟舒姑娘在一起的那个少女是谁!”

  云襄早就注意到明珠身份神秘,看其言谈举止,应是出生大富大贵之家,不知为何却跟着舒亚男浪迹江湖。现在听游方郎中这一说,他忙问:“她是谁?”

  “是福王的千金明珠郡主!”游方郎中低声道,“咱们也是偷听监视她们的王府侍卫所说。柳公权定是冲着明珠郡主而来。”

  云襄虽然从未见过柳公权,却也听说过天下第一神捕的大名。他心中突然有些担心起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女同行。既然明珠郡主与她在一起,而柳公权也已经盯上了她,恐怕她难逃这鹰犬之手。

  望着虚空默然半晌,云襄缓缓道:“我不想放弃,既然柳公权并没有盯上咱们,就不必如此谨慎。”

  游方郎中急道:“公子没跟柳公权打过交道,不知道他的厉害。只要他在少林,就决没有人能得手。我可不能让兄弟们跟着公子冒险。公子若要坚持,咱们只好先撤。”

  云襄知道少了莫爷手下这些精明老千的帮助,自己更没有多少机会得手。沉默片刻,他突然问道:“这几天你们跟踪那两个女人,除了柳公权,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游方郎中想了想,回忆道:“她们先让风媒去查了两河巡抚赵福广大人的行程,然后又去见了那个神秘的老者。那老者随后就去找过‘影杀堂’的联络人。”

  影杀堂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堂中杀手如云,云襄也有所耳闻。听游方郎中说起影杀堂,他心中一动,忙问:“她们打探赵巡抚的什么行程?”

  “哦,赵大人应圆通方丈之邀,将于大会最后一天前来祭拜达摩。”游方郎中答道。云襄闻言心中陡然一亮,急忙问:“除此之外,她们还有什么异常举动?”

  游方郎中道:“她们去见过那个神秘老者后,在县城里买了一只信鸽。后来又去见过一个专门为少林挑粪的农夫。”

  “信鸽?农夫?”云襄满面疑惑,遥望虚空冥思半晌,他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赞叹的微笑,喃喃自语道,“高明!果然高明!竟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公子,放弃吧,没有咱们的帮助,你将一事无成。”游方郎中劝道。云襄笑着摇摇头,游方郎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拱手一拜:“那好,公子多保重,咱们就先撤了。”

  待那游方郎中离去后,金彪不满地问道:“既然莫爷的人已经放弃,公子为何还要坚持?神捕柳公权在此,咱们回避一下这老奸巨滑的家伙也未尝不可。”

  云襄笑着摇摇头:“现在多了个更危险的对手,反而让人觉得越发富有挑战性。再说那女子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真不希望她功亏一篑,所以我要在暗中助她完成。”

  “她有办法对付那些少林和尚了?”金彪有些惊讶,“什么办法?”

  云襄笑而不答,只道:“她会在这次盛会的最后一天才动手。在这之前,咱们要赶紧准备一些东西,还要找到引开柳公权的办法。”

  “准备什么东西?”金彪忙问。

  “咱们得有一只训练有素的猎鹰,”云襄笑道,“就像瓦剌人训练的那种猎鹰。”

  瓦剌人训练的猎鹰天下驰名,不少中原大户人家,都以拥有一只这种猎鹰为骄傲。金彪虽不明所以,还是立刻点头道:“我这就去找,还有几天时间,应该没问题。”

  “还有,咱们得另外再找几个帮手。”云襄若有所思地道。

  “什么样的帮手?”金彪茫然问。只听云襄笑道:“就是那种信誉良好,只拿钱干活,从不刨根问底的江湖小贼。”

  “懂了!”金彪恍然大悟,“我这就去办!”

  金彪离去后,云襄眼中闪烁出一种莫名的兴奋,那是遇到挑战后的兴奋。能同时面对两个高明的对手,他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好胜的冲动,甚至隐隐期待着决战那一刻的到来。

  达摩圣寂日终于来临,这是少林纪念达摩盛会的最后一天,也是最为热闹的一天。在这一天中,不仅少林方丈圆通大师要亲自主持对达摩祖师的祭典,届时不少江湖上难得一见的贵客也将出席观礼,甚至还有两河巡抚赵福广应邀莅临少林,这将是这次盛会的高潮。

  柳公权与蔺东海混在一干江湖豪杰之中,远远跟着舒亚男与明珠进了少林寺,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几个普通江湖人打扮的王府侍卫,也在密切地监视着二人。众侍卫事先得到蔺东海的指示,所以个个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决不容郡主离开视线半步。柳公权也在心中揣测着对方可能的行动。凭多年办案的直觉,他知道舒亚男今日一定会有所行动。

  这天下午,就在祭典即将开始前,一名知客僧匆匆奔入,一路高叫:“两河巡府赵福广大人,亲临少林祭拜达摩祖师,所有人等即刻回避!”

  两河巡府执掌中原数省的行政大权,乃威震一方的封疆大臣,平日就算是豪门大户也难得见其一面,没想到今日却亲临少林。众豪杰多为江湖草莽,听得两河巡府驾临,俱好奇地伸长脖子向来路张望。

  两队衙役手执仪仗,敲着开路铜锣一路进来。队伍中央是一乘八抬暖轿,直到达摩堂前的广庭才停步落轿。有随从撩起轿帘,就见一个蟒袍玉带的官吏低头钻了出来。少林圆通方丈立刻率寺中几个长老上前恭敬揖迎,赵福广交代了几句官面话,便催促道:“吉时快到了吧,下官公务繁忙,不能多做耽搁。”

  “大人这边请!”圆通连忙示意。就在这时,只听人丛中有人突然一声高喊:“有刺客!”

  话音刚落,就见围观的江湖豪杰中,一道人影陡然冲出人丛,闪电般直扑赵福广。几个衙役兵勇刚要阻拦,却被那人轻易突破。赵福广身后几个侍从立刻拔刀拦在他身前,齐声高喊:“快保护赵大人!”

  那几个侍从武功本也不弱,但在那刺客闪电攻击之下,竟只有招架之功,被逼得连连后退。圆通忙将赵福广护在身后,拉着他往后退却,边退边放声高喊:“快来人!保护赵大人!”

  话音刚落,就见人丛中又射出两道人影,却是两个面目阴鸷的年轻汉子,二人暗器猝然而发,铺天盖地直打赵福广。圆通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两河巡府赵福广若是死在这里,少林恐怕担不起这个干系,自己这方丈之位肯定也保不住了。

  顾不得自身安危,圆通飞身挡在赵福广身前,挥袖为他抵挡暗器。圆通只感到腿上一麻,竟被一支牛毛细针打中,跟着就见那两个刺客拔剑扑上来。圆通忙挥掌而出,二人却不与圆通硬接,飘然绕开,从侧面向圆通身后的赵福广和几个侍从攻去。圆通想要追击,却感到大腿发麻,完全失去了知觉,无法追上两个鬼魅般的刺客。眼看二人就要得手,就见一个彪悍的中年汉子突然越众而出,拔刀挡住了两个刺客。那汉子刀法刚猛飘逸兼而有之,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圆通得这片刻喘息,忙放声高喊:“来人!快调十八罗汉前来保护赵大人!”

  十八罗汉是少林武僧中的顶尖角色,一套罗汉阵能挡千军万马。不知群雄中混有多少刺客,圆通不敢有丝毫大意。

  听到方丈呼唤,负责达摩堂守卫的九个武僧立刻飞速而出,十八罗汉分两班守卫达摩堂,另外九个因昨夜值守,此刻还在后面的禅房休息。

  那出手帮忙的中年汉子见众武僧拦住了刺客,立刻收刀退出了战团。赵福广看清那人模样,不由惊喜交加地高呼:“蔺侍卫长快快救我!”

  原来这汉子就是福王府的侍卫长蔺东海。他与柳公权一直在留意着明珠郡主和舒亚男,只等她们出手劫宝就当场将之擒获。谁知二人一直没有行动,直到刺客突然出现。蔺东海本不想管这等闲事,不过赵福广是福王门生,若看着他被刺而不出手相救,福王定会怪罪。而刺客的武功又非手下几个侍卫可以应付,所以他只得拔刀为赵福广挡住了刺客。

  现在有少林武僧出手,赵福广再无危险,蔺东海刚退入人丛,就见一个侍卫匆匆过来禀报:“大人,郡主让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抓走了!”

  蔺东海一惊:“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忙道:“方才骚乱的时候,达摩堂几个和尚刚出来保护赵大人,那个女人就溜进了达摩堂,明珠郡主则留在门外把风。咱们刚要随柳爷进去抓人,谁知几个不明身份的江湖汉子,突然从后面出手将明珠郡主点倒,扛起她就去了后院。”

  “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蔺东海说着刚要举步,就见柳公权匆匆过来道:“那女人已进去了一会儿,蔺老弟快随老夫进去抓人!”

  蔺东海一跺脚:“郡主被劫,我哪还有心理会旁人。”说着冲几个手下一招手,“快追!”

  见蔺东海率几个侍卫向后院追去,柳公权也没有强留。这种将罪犯现场抓获的快感,他也不想与旁人分享。庭院中的骚乱即将平息,几个刺客已被十八罗汉困在阵中,正在做垂死挣扎。柳公权无心理会他们,拔开挤在身前的众多江湖汉子,正要向达摩堂扑去,就见有人挡在自己身前,破口大骂:“你他妈挤什么挤,没长眼睛啊?”

  若在往日,柳公权定要让他好看,现在却无心理会,正要侧身从他身旁绕过,不想那汉子竟一把抓住了柳公权衣襟:“冲撞了大爷想就这么走?你他妈当自己是谁啊?”

  柳公权心中暗怒,一把扣住那汉子手腕就势一扭,出手毫不容情。他的分筋错骨手不知拧断过多少盗匪的手腕胳膊,谁知这次竟然失效。那汉子手腕一翻脱出了他的掌握,大声呼号:“哎哟我的妈呀,冲撞了人不仅不道歉,还要动手伤人,你他妈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柳公权心中暗惊,这汉子武功高强,神情彪悍,眉心还有一道月牙形的刀疤,看来绝非寻常江湖莽汉。遥见那女骗子已悄然从达摩殿溜了出来,他顾不得有人阻拦,身形一晃想越过对方,却被对方拔刀拦住:“不赔礼道歉就想走?你他妈当老子好欺负?”

  一旁有几个汉子也鼓噪起来:“拦住这老头,没准他也是个刺客呢!”

  一听又有刺客,制服了三个刺客的十八罗汉立刻围过来,边上几个汉子齐齐向柳公权一指:“就是他,方才大家都在看热闹,就他神色慌张拼命往外挤,肯定跟刺客是一路!”

  几个武僧一听,立刻将柳公权围在了中央。柳公权气得满脸通红,愤然掏出刑部腰牌,往几个武僧面前一亮:“老夫刑部总捕头柳公权,快去看看达摩堂中的东西还在不在!”

  此刻圆通也赶过来,一听此话面色顿变,忙向一个武僧一挥手。那武僧如飞而去,片刻后神情慌张地回来,结结巴巴地对圆通禀报:“掌、掌门方丈,舍利子和《易筋经》……不见了!”

  圆通面色大变:“快封锁所有出口,任何人不得离开少林!”说完忙对柳公权拱手一揖,“没想到天下第一神捕柳爷在此,还望柳爷出手相助,帮忙缉拿盗窃少林圣物的贼人。”

  柳公权一声冷哼,满脸阴沉。方才被那汉子和少林武僧一阻,那女骗子已混入人丛,不知去向,就连方才阻拦自己的那个汉子,此刻也不见了踪影。他眯起双眼环顾四周,声色平静地吩咐道:“立刻调集寺中所有人手,包围整个寺庙,不能让任何人离开少林一步!现在那两件东西还在寺中,丢不了!”

  圆通连连点头:“舍利子乃佛门圣物,修为高深的佛门弟子,俱能感应到它的所在。只要贫僧与几个师兄弟四下一搜,定能将之找出来!”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和尚气喘吁吁地从后院跑来,对圆通禀报道:“掌门方丈,后院有两帮人起了冲突,其中一方自称是福王府的侍卫。”

  圆通再次色变,连忙挥手道:“快去后院看看!”

  众人来到后院,只见几个面目凶狠的汉子将刀架在明珠的脖子上,蔺东海与几个侍卫则将他们围在中央,却不敢轻举妄动,在他们之外,又有一群武僧将两帮人一起包围。柳公权一见那几人,不由嘿地一声冷笑:“江东虎,你越来越长进了,竟敢挟持福王的千金!”

  领头那汉子一见是柳公权,顿时面如土色,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咱们、咱们不知是福王千金,柳爷、柳爷恕罪!”

  柳公权一声冷哼:“上次你抢劫镖行撞在我手里,老夫就已放过你一次,没想到你越来越大胆了,连福王的掌上明珠都敢动!”

  江东虎几乎要哭出声来,连忙解释道:“咱们不知是郡主,若是知道,就算给咱们一座金山,咱们也不敢动郡主一根毫毛。”

  “这是怎么回事?”柳公权冷冷问。江东虎忙道:“有人出三千两银子,要咱们挟持这位姑娘,看在银子面上,我就答应了,却不知……”

  “那人是谁?”柳公权打断了他的话。江东虎茫然摇头,跟着又恍然道:“我无意间听他的同伴好像称他为香公子,真名却实在不知。”

  “香公子?”柳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略一沉吟,他冷冷道,“立刻放了郡主,老夫可以替你向蔺侍卫长求情。”

  江东虎连忙将目光转向蔺东海,嗫嚅道:“只要蔺大人送咱们离开少林,待咱们彻底安全后,自然就会放了郡主。”

  蔺东海紧盯着领头的劫匪:“你们若现在放了郡主,我蔺东海可以当着少林掌门和众多江湖好汉对天发誓,决不再追究你们对郡主的冒犯。你们若敢挟持郡主离开少林,就算逃到天边,我蔺东海也必取你们项上人头!”话音刚落,他猛然挥刀劈向一旁的石碑,那石碑立刻应声而断,断口处平整如镜,就像是被切开的豆腐。他指着那断碑冷冷道:“若有半句虚言,就让蔺某如这断碑一般。”

  蔺东海随手露了这一刀,不仅周围一干江湖汉子瞠目结舌,就连圆通与柳公权也满面惊讶。江东虎更是满面惶恐,胆怯地看了看一脸冷厉的蔺东海,最后他将目光转向柳公权。只见柳公权微微颔首道:“只要蔺侍卫长愿意放过你们,老夫也不会为难。”

  江东虎与几个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奈道:“那好,就请蔺大人发个毒誓!”

  蔺东海立刻举手朗声道:“只要明珠郡主平安,我蔺东海决不追究任何人。若违此誓,就让蔺某不得好死!”

  江东虎两忙放开明珠,对她诚惶诚恐地一拜:“小人无心冒犯郡主,望郡主恕罪!”

  明珠甫得自由,无心理会旁人,却扑到一旁一个青衫公子怀中,二人相拥而泣。柳公权一看那人模样,不由一声高喊:“来人,快将这盗窃少林圣物的女贼给老夫拿下!”

  几个侍卫正欲动手,却见明珠转身拦在那人面前,面对柳公权质问道:“凭什么说我姐姐是女贼?”

  柳公权忙道:“郡主,方才你与这女贼的一举一动皆在老夫眼中,她趁混乱溜进达摩堂盗窃圣物的经过,老夫全都看在眼里。”

  “可有凭证?”明珠一声冷笑,见柳公权哑然,她坦然道,“方才我与姐姐一直在一起,你说她是窃贼,岂不是说本郡主就是同伙?”

  柳公权头上冷汗涔涔,突然发觉自己漏算了明珠郡主这个变数,略一沉吟,他坚持道:“这女人是不是窃贼,只需搜身就能证明。老夫相信她还没来得及转移赃物。”

  “不用了!”一旁的圆通方丈突然插话,“这位女施主虽然女扮男装混入少林,犯了少林清规,不过她身上并没有达摩舍利子。舍利子乃佛门圣物,只要它在贫僧周围三丈之内,贫僧都能感应到。”

  明珠得意地冲柳公权扬起头:“你还有何话说?”

  柳公权脸上一红,只得对圆通道:“搜查每一个人,每一处地方,老夫可以肯定,那两件圣物还在少林寺内!”

  就在柳公权搜查少林寺的时候,一只从达摩堂飞出的信鸽已扑簌簌飞到山门外,它刚飞出少林寺范围,就见一只猎鹰从天而降,在半空中将它一爪抓获。然后猎鹰带着猎物,转眼消失在密林深处。

  密林中,一个驯鹰人吹着口哨,向空中伸出胳膊,那猎鹰应声落到他的手臂上。驯鹰人取下猎鹰脚爪下的鸽子,转身交给身旁的云襄:“公子,你看是不是这个?”

  猎鹰嘴上套有嘴环,爪子上也包有绒布,所以信鸽只是轻伤。云襄取下它脚上系着的小竹筒,拔去塞子往掌心一倒,十八粒大小不一的舍利子尽入掌心。他微笑着将一张准备好的纸条塞入竹筒,重新系在鸽子脚上,然后望空一抛。信鸽立刻晃晃悠悠地往山下飞去。

  千雄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少林寺却依旧灯火通明。柳公权指挥少林僧众和王府侍卫,仔细搜查了每一个宾客和寺中所有地方,却依旧没有找到《易筋经》和舍利子。望着那女贼若无其事地与明珠郡主说笑,柳公权的神情就如同看到十拿九稳的猎物从自己爪下巧妙逃脱的猎犬。

  如果没有明珠阻挠,柳公权本可以将那女贼带回去慢慢拷问,但现在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明知她是窃贼,也拿她无可奈何。再说蔺东海也不愿明珠郡主与窃案扯上关系,没有他的配合,柳公权更感到寸步难行。

  被拘押了半日的宾客足有数千之众,眼看天色已晚,众人的不满情绪渐渐高涨,纷纷鼓噪起来,鲁莽之辈更是要打出少林。圆通见状只得对柳公权道:“柳爷,贫僧已搜过寺内所有地方,敢肯定舍利子已不在少林。若再扣留群雄,影响少林声誉是小,恐怕还会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柳公权在心中权衡半晌,颓然低下头道:“好吧,让他们走。我柳公权出道数十年,还是第一次眼睁睁看着窃贼在自己面前安然逃脱!”

  见柳公权神情颓丧,一个侍卫犹豫道:“柳爷,有一件小事,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什么事?”柳公权神情一派萧索,那侍卫舔舔嘴唇,嗫嚅道:“上次我们跟踪保护郡主时,曾见那女人买过一只信鸽。”

  “信鸽?”柳公权心中有些茫然,抬头望望夜空,他突然感到眼前一亮,不禁一跳而起,抓住那侍卫厉声质问,“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现在才说?那信鸽在哪里买的?鸽子窝在哪里?”那侍卫忙往山下一指,“就在山下的县城!”

  “快带我去!我要连夜找到那鸽子窝!”柳公权眼中,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少林寺后门响起一阵敲门声,将负责看管后院的慧明和尚从睡梦中惊醒,他打着哈欠从房中出来,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后门。

  “唷,是老刘啊,你不是病了吗?”慧明认得是后山的农夫老刘,少林寺所有茅厕的大粪都卖给了他,所以他定期要上门来挑粪。

  “谁说我病了?”老刘一脸疑惑。

  “你侄儿啊,”慧明随口道,“今日天没亮就来过,说是你病了,所以替你来挑粪,已经挑了一担走。”

  “我没有侄儿,也没让人替我挑粪。”老刘越发奇怪。慧明也感到奇怪,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这他妈什么事啊,连大粪都有人偷!”

  老刘无心理会慧明,挑着担子直奔达摩堂后面那间茅厕。天色还早,茅厕里没有人,老刘搁下粪桶,用粪勺探入池底,果然探到一个小小的包裹。他小心翼翼地舀起来倒入桶中,然后再将两个桶装满,挑着担子兴冲冲走了。

  这可是值一百两银子的大粪啊!老刘只感到浑身是劲,几乎小跑一般将大粪挑到山溪边,倒掉大粪拿出那个用油布包得密密实实的包裹。老刘将包裹在溪水中清洗干净,仔细揣入怀中,兴冲冲直奔山下的县城,连粪担子都不要了。

  来到那间约定的客栈,老刘正要上楼去找那两个姑娘,就被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迎面拦住,呵斥道:“这里已被我家主人包了,闲杂人等不得乱闯。”老刘正在为难,就见二楼那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年纪小些的姑娘在楼上招手:“快让他上来,他是本姑娘的客人。”

  老刘大着胆子上得二楼,立刻被那姑娘拉进房门,将一张百两的银票放在他手中,急急地问道:“东西呢?”老刘拿出怀中的包裹,双手捧着递到那姑娘面前。包裹虽然洗过,却还有一股强烈的味道,那姑娘捂着鼻子,用手绢包着接过包裹,立刻示意老刘离开。

  老刘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地下得楼来,正打算找地方喝上一杯,却见一个老者如猎犬般从暗处闪了出来,将他一把拉到一旁,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方才给那两个姑娘送去的是什么东西?”

  老者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刺得老刘浑身不舒服,他老实道:“是从粪池里捞出来的一个包裹,那两个姑娘出一百两银子让我帮忙打捞。说是上次去少林寺进香时,不小心掉进粪池的东西。”

  话音刚落,老者已如风一般离去,快得像猎犬出击。

  二楼的房间中,明珠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包裹,兴冲冲地对里屋喊道:“姐姐,咱们的东西送来了!”

  舒亚男从里屋出来,一见那包裹模样,满面喜色顿时变成万般惊诧,“这不是那个包裹!”

  话音刚落,房门突然被撞开,柳公权风一般闯了进来,一把夺过包裹,得意洋洋地举到舒亚男面前:“这是什么?”

  舒亚男脸色煞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明珠则色厉内荏地喝道:“柳公权你好大胆,竟敢擅闯本郡主闺房!来人!快来人啊!”

  几个侍卫应声而入,看到房中情形,却不知如何是好。柳公权见蔺东海也跟着进来,立刻举起手中包裹,对他洋洋得意地笑道:“蔺侍卫长来得正好,请做个见证,看看老夫是如何捉贼捉赃!”说着三两把拆开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卷白纸和一封信,柳公权面色大变,仔细翻翻那些白纸,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册子或秘笈。他匆匆撕开那封信,轻轻读道:“多谢舒姑娘为我做嫁,公子襄顿首百拜!”

  公子襄?香公子?柳公权顿时恍然大悟,两眼一黑差点儿晕倒。望着信上那三个飘逸如仙的落款,他的眼眸中闪烁着猎犬闻到猎物时的兴奋微光,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间迸出三个字:“公、子、襄!”

  话音刚落,就听房中“咕咚”一声响,舒亚男毫无征兆地软倒在地。柳公权方才读的信,内容和信鸽送来的信一模一样,舒亚男一日之内已经是第二次被公子襄羞辱,这打击超过了她的心理极限。

  “姐姐!”明珠慌忙上前扶起舒亚男,只见她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竟是晕了过去。明珠不禁对众人吼道:“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少林寺两大镇寺之宝,《易筋经》和达摩舍利子,此刻就静静地躺在云襄的书桌上,他却对它们完全失去了兴趣,甚至都不想再多看一眼。萧索地对金彪摆摆手,他索然道:“收起来吧,它们在我眼里,就值五万两银子。”

  金彪满是虔诚地翻了翻《易筋经》,又看了看舍利子,不由大失所望,“全是梵文,一个字也看不懂。这些就是舍利子?混进沙石里,恐怕就再找不出来。就这两样无用之物,居然有人愿出十万两银子来买,不知他是傻瓜,还是我金彪是傻瓜?”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公子,有位姑娘求见。”

  “姑娘?”二人都是一惊,他们已经换过客栈,莫爷的人也不可能找到这里。金彪连忙将东西包起来收入怀中,云襄过去打开房门,一见那个披着斗篷的少女,他又是一惊:“是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少女进入屋中,优雅地取下斗篷,对云襄扬起她那张娇美的面容,“别以为就你能找到咱们。”见云襄眼底有一丝警惕,她又补充道,“你放心,就我一个人。”

  云襄向金彪使了个眼色,金彪立刻心领神会地出门望风。云襄仔细关上房门,笑道:“明珠郡主怎么有暇来看望我这个不入流的小骗子啊?”

  “你很得意是吧?”明珠很想用眼光表达自己的恨意,可心里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你赢了两个弱女子,果然值得骄傲一下。”

  “你们可不是什么弱女子。”云襄哑然失笑。

  “废话少说,那两件东西要多少钱?我掏钱买!”明珠简洁地道。云襄笑着摇摇头:“郡主,这世上有许多东西,花多少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那你想要什么?我爹爹贵为福王,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他弄不到。只要你开个价,无论多离谱我都不会皱眉。你不知道这两件东西,对我姐姐来说有多重要。”明珠急道。

  云襄很是反感,他收起笑容冷冷道:“它们对少林也很重要。郡主请回吧,这两件东西在我眼里,现在是无价。”

  明珠咬着嘴唇恨恨地盯着云襄,突然将手举到胸前,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云襄面色微变,连忙喝道:“你要干什么?”

  “我想用自己这千金之躯,换你手上那两件东西。”明珠眼中闪烁着决绝之色,略显纤秀的胸部很快就暴露出来。云襄连忙背转身子,急道:“郡主请自重,莫让云襄小看了你。”

  这话像针一般扎在明珠心上,让她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虽然她并不害怕向面前这男子脱衣献身,甚至心底深处还有一种隐隐的期待,但被他小看的警告,却让她芳心大乱。她连忙掩上衣襟,放声大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云襄回过头,柔声问:“这两件东西,对你真有那么重要?”

  “你不知道,它对我姐姐来说有多重要,”明珠泪水涟涟,惶然无助,“它就如同我姐姐的第二次生命!现在我姐姐卧病在床,一连数天不吃不喝,我却完全帮不了她,我真是没用!”

  云襄望着凄然欲绝的明珠,迟疑道:“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舒姑娘?”

  明珠眼中一亮,连忙抹干眼泪:“咱们现在就去!”

  马车在客栈外停了下来,明珠对云襄悄声道:“柳公权已经离开了这里,现在客栈中就只有几个侍卫。我先去将他们支开,你悄悄上去,左手第二间房。”

  云襄在马车上望着明珠将几个侍卫支走后,他才独自进入客栈,缓缓登楼而上。轻轻推开房门,只见房中光线昏暗,一个柔弱的女子无力躺在床上,瞑目如死。云襄见她锦被半遮亵衣,本待退出,但心中的关切超过了礼教大防,他缓缓来到床前,默默打量着熟睡中的对手,只见她脸颊上那道伤疤虽然狰狞丑陋,但她另一边脸却是那般英俊秀美。现在她的脸色白皙如纸,几天不见,竟消瘦如斯!

  虽然她清醒的时候是那般刚毅坚强,但此刻的她是那样柔弱无助。云襄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不过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轻轻为她掖好被子,正欲悄然退出,却被她项下那个项坠吸引住了目光,他呆呆地望着那个熟悉的项坠,感到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自己的命运。

  那是一颗生有“心”字的雨花石!那是他曾经失落的雨花石!

  心中突然的悸动将舒亚男从睡梦中惊醒,一睁眼就发现一个人正在床前俯视自己,她一惊,慌忙拉过被子遮住胸膛,失声惊问:“什么人?”

  云襄连忙退开两步:“舒姑娘,是我,云襄。”

  “你怎么进来的?明珠呢?”舒亚男心中稍安,不知为何,一听到云襄的名字,她心中的害怕立刻消失无踪。她至今无法将眼前的对手,与传说中那个作恶多端的千门公子襄联系起来。

  “是明珠带我来的,”云襄连忙道,“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

  “来看我的笑话?”舒亚男一声冷笑,勉力想表现得坚强一些,但虚弱的身子却一点儿不争气,稍一激动就喘息不止。

  云襄轻轻叹了口气:“这两件东西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重要?或者说输赢真有那么重要?”

  舒亚男无言以对,其实她并不是伤心夺不到那两件东西,就无法恢复容貌,而是生气被人彻底击败,却还不知败在哪里。尤其对方巧妙夺去自己的东西,还留书羞辱嘲笑,更让她气愤难平,加上先前被柳公权当场抓获的紧张,所以才突然晕倒。望着面前这从未认真对待过的强大对手,她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该仇恨。是他夺走了自己费尽心机才弄到的东西,但也正是他暗中插手,才使自己免于被柳公权当场抓获。她恨恨地盯着床前这文弱的书生:“你别得意,我从哪里跌倒,还会从哪里爬起来。现在你马上给我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云襄点点头:“你好好养病,争取尽快好起来。我希望你是个顽强的对手。”说完他转身出门,再没有回头。

  我要尽快好起来!我一定要好起来!舒亚男在心鼓励着自己,掀开被子挣扎着下床。突然,床头有个陌生的包裹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匆匆打开一看,赫然就是《易筋经》和十八颗舍利子。

  空旷无人的长街上,金彪追着云襄不住在问:“你就这样将那两件东西给了那个女人?你就这样将五万两银子拱手送人?五万两啊!”见云襄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金彪气得满脸通红,“疯了,你他妈简直是疯了。咱们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东西,你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了别人,这究竟是为啥?你要不说清楚,老子跟你没完!”

  “因为,舒姑娘比我们更需要那两样东西。”云襄停下脚步,一脸歉然地转向金彪,“阿彪,原谅我这一次,以后再有这种事,我一定先跟你商量。”

  金彪直愣愣瞪着一脸坦然的云襄,眼里的怒火慢慢平息下来,他无奈一声长叹,伸手挽起云襄道:“他妈的,不原谅你还能怎么着?”停了停,他又有些担忧地问,“莫爷那里,咱们怎么交代?”

  云襄笑道:“莫爷的人早早就离开了少林,没人知道咱们曾经夺得过《易筋经》和舍利子。”金彪恍然点点头,跟着又心有不甘地嘟囔道:“五万两啊,就这样没了。我要是你爹,非打死你这败家子不可!”

  少林丢了《易筋经》和达摩舍利子的消息,很快就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奔走相告,纷纷加入到搜寻《易筋经》和达摩舍利子的行动中。

  江湖上虽然掀起巨大波澜,少林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和尚们每天依旧开门迎客,各做各的功课。这天,一个外表富态的青衫老者在寺中上完香后,对领路的知客僧道:“大师,请替老夫引见一下圆通方丈。”

  知客僧不冷不热地回道:“圆通方丈不是谁都能见的,施主见谅。”

  老者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递过来:“麻烦师父将这个盒子交给圆通方丈,他一定会见老夫。”

  知客僧将信将疑地接过锦盒,看在老者捐了不少香火钱的面上,他不好拒绝,只得拿着锦盒出门。不过他不敢去找方丈,只好将锦盒交给了达摩堂首座圆泰,并将那老者的请求也转告了对方。圆泰心不在焉地听着知客僧的禀报,不以为意地打开锦盒,只看了一眼就面色大变,连忙问:“这人在哪里?”

  知客僧忙道:“就在大雄宝殿!”

  “你一定要稳住他,我立刻去见方丈。”圆泰说着就急奔后面的云房。当圆通方丈看到锦盒中的东西时,急忙道:“快请他进来。”

  青衫老者很快就被领到方丈的禅房,不等他坐定,圆通立刻拿出锦盒中的东西,两颗舍利子和一张《易筋经》的封面,连忙问:“施主这是什么意思?”

  青衫老者微微一笑:“剩下那十六颗舍利子和《易筋经》,此刻就在我家主人手上。一口价,一百万两。”

  “什么?”圆通以为自己听错了。只见青衫老者若无其事地补充道:“一百万两通宝钱庄的银票,一个月之内筹齐,少一文都免谈。”

  不等圆通开口,圆泰已握拳怒视那老者,正想动手,却被圆通挥手阻止。打量着泰然自若的老者,圆通一脸难色:“一百万两银子,完全超出了少林的承受能力,就算将整个少林变卖都不够。能不能……”

  “那是你的事情。”老者挥手打断了圆通,“这是敲诈,不是谈生意,没有什么价钱可讲。老朽今日前来,就听你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圆通犹豫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行!”

  老者呵呵一笑:“果然不愧是少林掌门!”说着他起身来到房门口,从袖中掏出一只信鸽望空一扔,然后回头对圆通笑道,“这一个月老朽就留在寺中为质,等我家主人收到银子再走。你放心,我家主人收到信鸽,自会妥善保管贵寺圣物,决不再另找买家。”

  知客僧将老者领去客房后,圆泰不由对圆通竖起拇指:“还是掌门师兄高明,先稳住他,再想法追查幕后主使和圣物的下落。”

  圆通摇头苦笑道:“你看那老者的气度,行事的从容,显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何追查?我敢肯定他身怀剧毒,只要咱们想从他身上追查线索,他定会果断自杀。就算他不死,咱们从他身上也不会得到任何线索。他的主人定是千门枭雄,早已考虑好方方面面,岂会将圣物下落告诉他,再将他送到少林来?”

  圆泰一呆:“那咱们怎么办?”

  “付钱!”圆通苦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何办法?”

  “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圆泰急道,“就算把少林整个卖了,也凑不齐一百万两啊!”

  “凑不起也得凑!”圆通断然道,“卖庙产,卖田地,向武林同道求借,向善男信女募捐,变卖少林秘笈,让弟子外出化缘……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凑齐这笔银子!”见圆泰很不理解,圆通叹息道,“咱们若不全力筹集这笔银子,江湖上会说咱们少林爱庙产爱钱财,胜过爱祖师的秘笈和圣舍利,以后少林还如何在江湖立足?只要咱们尽了全力,就算筹不齐这笔银子,江湖同道对少林也会更加敬重。”

  圆泰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掌门师兄果然有理,师弟这就去办!”

  少林被敲诈一百万两银子的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更大的波澜。无数江湖豪杰、善男信女在痛骂劫匪无耻的同时,纷纷慷慨解囊,为少林捐款。各大门派、世家、帮会更是相互攀比地捐出巨资,助少林渡过难关。那些原本无人问津的少林秘笈抄本,立刻成了江湖上的抢手货。一部《易筋经》和十八颗舍利子,少林居然愿意用一百万两银子赎回,那些少林秘笈抄本卖五十两就一点儿不贵,不仅不贵,还便宜得就如同白捡一般。

  一个月后,少林不仅凑够了一百万两银子,还保住了绝大部分庙产。它没有被这次打击击倒,反而声望日隆,为整个江湖敬仰,成为整个武林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名门正派。当少林迎回《易筋经》和达摩舍利子时,它的声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就在少林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圆通方丈却突然宣布闭关修炼。人们闻讯不禁竖起拇指夸赞:“这才是视繁华如粪土、视名利如云烟的得道高僧。”

  就在圆通方丈宣布闭关修炼的第二天深夜,一辆马车悄悄离开了少室山。马车来到一个岔路口,赶车的汉子回头悄然问:“掌门方丈,咱们现在去哪里?”

  话音刚落,他的头上就吃了一记爆栗,跟着车中传来一声斥骂:“不长记性的东西,说过多少次,别再叫我方丈。”

  “是!袁老板,小人记住了。”赶车的汉子连忙道。

  车中,戴着假发的圆通完全一副商贾打扮,伸头看看方向,他往北一指:“北京!”

  “去北京干什么?”赶车的汉子有些惊讶。话音刚落又吃了一记爆栗,就听圆通骂道:“只管干活,不许提问。”说完,圆通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有些事,无论如何得亲自跑一趟,说什么也不敢假手旁人。”

  赶车的汉子听得莫名其妙,却再不敢多问,一扬鞭,马车立刻向北驶去。

  七天后一个深夜,商贾打扮的圆通出现在北京城一座巍峨府第的侧门,轻轻敲敲门上铜环,一个老家人应声探出头来问:“什么人?”

  圆通悄声答道:“河南袁老板求见先生。”

  老家人没有再多问,立刻开门将圆通放了进去。随着老家人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最后来到一间雅致的书房,只见房中有个儒雅的白衣老者正在案后夜读。圆通一见正要行礼,那老者抬手阻止道:“大师方外之人,不必多礼,看座!”

  待老家人上茶退下后,圆通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银票,恭恭敬敬地递过去:“这次多亏先生指点贫僧这招‘请贼上门’,贫僧不过花了几万两银子,却赚了近一百万两!那些原本没多少人买的秘笈抄本,现在卖到一百两银子都有人抢。更没想到有那么多人为少林捐款,光这一笔就有数十万两之巨。不仅如此,少林百万赎回达摩圣物的壮举,更让少林声望如日中天,这全拜先生妙计所赐。这五十万两银票是贫僧一点儿孝敬,不成敬意,望先生笑纳。”

  “搁下吧。”老者若无其事地淡然道,就像收下五两银子一般轻描淡写。圆通忙将银票搁到桌上,这才退回座位垂手而坐。

  “这次那千门弟子是如何得手的?”老者随口问道。圆通忙将《易筋经》和舍利子失窃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笑道:“这次柳公权突然出现在少林,让贫僧心中好不担心。尤其怕她将赃物藏在身上,让柳公权搜个人赃并获,所以就说自己能感应到舍利子的存在,勿需搜身。谁知那女子竟然将舍利子用信鸽送出少林,将《易筋经》投入粪池,再买通挑粪的农夫正大光明地弄出去。完全出乎贫僧预料,先生手下有如此弟子,实乃千门后起之秀!”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微微颔首道:“果然出人预料,深得千门随机应变的真传!尤其是根据两种东西的特性,分别用不同的途径运出。把握最大的信鸽运送舍利子,把握小些的粪担子就运《易筋经》,行事大胆而谨慎,果然精明过人!可惜,她不是我的弟子。”

  圆通有些意外,见老者没有深谈,他也不敢多问,便转开话题小心翼翼地问道:“朝廷册封少林一事,不知可有眉目?”

  “这事我会放在心上,大师不必担心。”老者说着端起了茶杯,圆通见状连忙起身告辞。待他一走,老者身后的屏风后,悄然闪出一个衣衫锦绣的贵妇人,那妇人虽然已是年过四旬,面容却依旧娇艳如花。她撒娇一般坐到老者腿上,环住他脖子问道:“无双,你干吗要管少林的闲事?难道就为了这点儿银子?”

  老者不悦地瞪了她一眼:“阿柔,我说过多少次,别再叫我无双,靳无双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阿柔不悦地撅起小嘴,“我就要叫你无双,你永远是阿柔心目中的天下无双!”

  老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怕了你了,记得在人前千万别这样叫。”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心里有数。”阿柔说着扫了桌上的银票一眼,幽幽叹道,“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些钱,你是在找云师兄。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依旧还在找他。”

  老者一声冷哼,面色陡然阴沉下来:“云啸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怎能不找他?何况他手中的《千门密典》还下落不明。这个世上能让我感到威胁的,就只有云啸风,也仅有云啸风!他若不是因为你,我也未必能赢得了他。”

  阿柔轻轻叹了口气:“你们男人,为啥都喜欢争强斗胜?为啥就不能和睦相处?想当初咱们三人在师父门下学艺,那是何等的逍遥快乐。谁能想到,你和云师兄为了阿柔,竟然会反目成仇,无法共存于世。”

  老者突然哈哈大笑,“你不懂,女人永远都不会懂。就算没有你,云啸风和我也无法共存。他和我一样,都是决不屈服、决不认输的男人,只有不断地战胜和征服,才能让我们感到生存的意义。所以,只要云啸风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这一次他将比以前更谨慎、更隐蔽、更有耐心。我虽根深蒂固、实力雄厚,他却有敌明我暗的优势,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千雄从来就不能并存于世,而我和云啸风,偏偏就是当世两大千雄!”

  阿柔眼中有些黯然,却还是决然道:“阿柔虽然不懂,但却永远都会站在你这一边。谁让你是阿柔心目中永远的天下无双呢!”

  老者忍不住在阿柔脸上轻轻一吻,哈哈笑道:“云啸风最大的弱点,却刚好是我最大的优势,他这辈子注定是一个失败的角色,永远都别想翻身。”

  二人缠绵片刻,阿柔突然有些惋惜道:“这次少林之行,你那得意弟子若不是有伤在身,倒是个最好的人选。只可惜他伤在命根,就算康复也彻底废了。”

  “我却不这么认为。”老者淡淡一笑,“我这弟子最大的弱点就是好色,现在这弱点没了,当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千道中来,必能成为千门不世出的绝顶高手。”说到这老者话题一转,指指桌上的银票,“这些钱你收着吧,帮我把老五叫来,我找他还有点事。”

  阿柔听话地收起银票,整整衣衫飘然出门。片刻后门外有人敲门,老者淡淡道:“进来。”

  房门悄然打开,一个略显富态的青衫老者推门而入,此刻他已没有独闯少林时的嚣张,也没有说动舒亚男时的神秘,而是像温顺的恶犬般恭恭敬敬地来到书桌前,垂手问:“主上,你找我?”

  白衣老者敲着桌子随口问道:“那个帮你盗出《易筋经》和舍利子的女子,现在在哪里?”

  青衫老者忙道:“我已依约送她去‘天工手’杜先生那里,请杜先生处理她脸上的疤痕,大概这两日就该完成了吧。”

  “查过她的底吗?”

  “查过,不过暂时还没有线索。我只是无意间在杭州雅风楼碰到她反千南宫豪,发觉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才用她去少林走一趟。”

  白衣老者想了想,迟疑道:“会不会是莫老二的弟子?”

  “不会!”青衫老者连忙摇头,“我留意过她那些手法,完全是随心所欲,无迹可寻。莫老二教不出这样的弟子。”

  白衣老者沉吟片刻,吩咐道:“你留心一下她,我对她很感兴趣。”

  舒亚男这十多天来,脸颊已痛得有些麻木,连续十多天让人在脸颊上绣花,任谁都不堪忍受,但舒亚男一声不吭忍了下来。她不奢望文上的花纹能全部遮住疤痕,她只希望这花纹能让自己脸上的疤痕,看起来不那么狰狞恐怖。

  “好了!”文身的老者终于上色完毕,收起工具转身就走。他刚出房门,一直在门外焦急等候的明珠就风一般闯了进来,一见舒亚男模样,她不禁吃惊地瞪大双眼,张着的嘴好半天也没合上。

  舒亚男不敢问明珠的感觉,她怕自己最大的希望,换来的却是更大的失望。见明珠眼中渐渐噙满了泪水,她的心也在往下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摸摸光滑的脸颊调侃道:“是不是吓坏了你?”

  “姐姐快看!你快看啊!”明珠连忙将一面铜镜捧到她面前,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舒亚男盯着镜子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呆呆地不知所以。

  那是一张俊朗秀美的面容,脸颊旁一朵盛开的水仙花,不仅无损于她的美貌,还为她的英武增添了一丝暖融融的柔美。娇艳的花瓣鲜艳欲滴,令人目醉神迷,那是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妖异之美。

  舒亚男转过脸,细细查看原来的疤痕,只见蚯蚓般的凸起已经被完全削平,疤痕的位置被巧妙地文成了花茎,与图案完全吻合在一起,即使细看也看不出疤痕。明珠喜极而泣,兴奋地将她拥入怀中,忍不住在那花瓣上轻轻一吻:“姐姐,我要是男的,肯定被你迷死!”

  泪水盈满了舒亚男的双眼,她不禁双手合十跪了下去,低下头在心中默默祈祷:苍天啊!我犯下过那么多的罪恶,你不仅没有施以惩罚,反而以最大的慈悲将美貌加倍地还给了我。我该怎样才能报答?

  那朵人盛开在舒亚男脸颊上的鲜花,宛如来自天界的仙葩,散发着一种妖异、神秘的光芒,仿佛就是那传说中的千门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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