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诗集:莲的联想

余光中诗集:莲的联想

夏是永恒

——《莲的联想》新版序

夏天是永恒的季节,尤其是在那不朽的岛上,长相思的城里。尤其是十五年前那一个夏天,那时,写这些诗句的,还是一位年轻的讲师,爱情羞雔,绮思无穷,鬢角犹靑靑。毕竟是纯敎书,一放暑假,嘶蝉鸣蛙,午后雨的音乐,月光的故事,缓如爬藤的时间,美好的一切一切,都归我所有了。凉风摇翠的树影下,一整个芬芳的上午,从从容容,吐丝一般把纤纤心思倾吐在三联句折来叠去的韵里,真有那样的不迫。一整个烧霞的黄昏,被一首歌所追逐,不得休息,那旋律打在心上,又像是安慰,又像是难忍。一整个出神的夏天,被一朵清艳的莲影所祟,欲挣无力。莲为白谜,莲为红谜,我为莲迷。在古典悠悠的淸芬里,我是一只低廻的蜻蜓。

“月光一生只浪漫一次”,莲池外,世界又何其辽阔而无常。蜻蜓飞出了莲池,飞进了风险云恶无遮无拦的气候,早已磨练成一只老鹰,磋不尽一身硬骨,再无柔肠。正如周邦彦所言,秋藕绝来,更无续处,却十五年后,此心与种种莲的联想,仍似有一丝相牵,细而不断。楼高月小,虽然臺北是变了,情人老了,但观音永卧,淡水长流,圆通寺的尖塔,厦门街的小巷,和万劫千轮永不寂寞的莲的形象,仍能为这些联想作证。

十五年来,务少心灵曾经与逭些联想印证。江萌、杨晋、吴宏一、冯云涛诸位先生曾经为这些联想詮释。汪其楣朗诵“诀”而得奖。杨弦把“廻旋曲”赠成哀丽的音乐。宋淇把“等你,在雨中”译成雅洁的英文。德国之声中文部主任杜纳德()把全书都译成了德文,一九七一年由在出版,德文本书名为。对这些牵曳藕丝的朋友,我都是衷心感激的。

十六年前,此书由文星书店出版。不久文星歇业,此书乃流落江湖,任人作践,以致面目全非,灵秀无存,每次观及,辄令人心痛鼻酸。现在正式交由时报出版公司重出新版,总算丝连藕续,失而復得,死而更甦,也真是一番小小的轮廻了。

常有年轻多情的读者相询,问这些联想是真是假。当然是假的,因为风里的传说雨里的典故无一非假。也当然是真的,因为没有什么比莲的传说和典故更为认真。

一九八〇年仲夏于香港

莲恋莲(代序)

身为一半的江南人,第一次看见莲,却在植物园的小莲池畔。那是十月中旬,夏末秋初,已凉未寒,迷迷濛濛的雨丝,沾湿了满池的香红,但不曾淋熄荧荧的烛焰。那景象,豪艳之中别有一派凄淸。那天独冲烟雨,原要去破庙中寻访画家刘国松。画家不在,画在。我迷失在画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没有找到画家,找到了画,该是一种意外的发现。从那时起,一个绰约的意象,出现在我的诗中。在那以前,我当然早见过莲,但睁开的只是睫瓣,不是心瓣,而莲,当然也不曾向我展现它(她?他?)的灵魂。在那以前,我是纳息塞斯(Narcissus),心中供的是、一朶水仙,水中映的也是一朶水仙。那年十月,那朶自恋死了,心酑空廓者久之,演成数丛沙草,万顷江田。那天,苍茫吿退?嘉祥滋生,水中的倒影是水上的华美和冷隽。

对于一位诗人,发现一个新意象,等于伽利略的天文远镜中,泛起一闪尙待命名的光辉。一位诗人,一生也只追求几个中心的意象而已。塞尙的蘋果是冷的,梵谷的向日葵是热的,我的莲旣冷且热。宛在水冲央,莲在淸凉的琉璃中擎一枝炽烈的红焰,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宛在梦中央。莲有许多小名,许多美得凄楚的联想。对我而言,莲的小名应为水仙,水生的花没有比它更为飘逸,更富灵气的了。一花一世界;没有什么花比莲更自成世界的了。对我而言,莲是美,爱,和神的综合象徵。莲的美是不容否认的。美国画家佛瑞塞(JohnFrazer)有一次对我说:“来台湾以前,我只听说过莲。现在真见到了,比我想像的更美。”玫瑰的美也是不容否认的,但它燃烧着西方的朗爽,似乎在说:Lookat me!莲只赧然低语:Don’tstare,please。次及爱情。“涉江釆芙蓉,兰泽多芳草。釆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这方面的联想太多了。由於水生,它令人联想巫峡和洛水,联想华淸池的“芙蓉如面”,联想来自水而终隐于水的西子。靑钱千张,香浮波上,嗅之如无,忽焉如有,恍兮惚兮,令人神移,正是东方女孩的含蓄。至於宗敎,则莲即是怜。莲经,莲台,莲邦,莲宗,何一非莲?艺术、爱情、宗敎,到了顶点,实在只是一种境界,今乃皆备於莲的一身。

莲为神座。如来垂目合十,结跏跌坐在莲花之上。观世音自在飘莲渡海,而往普陀。道家的何仙姑,据说也手持开心莲花。即在西方,莲亦神乎其花。史诗奥德赛,卷首就有似乎隐射非洲的食莲人(Lotophagi)之国。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根据荷说,写了那首闻名的“食莲人之歌”(ChoricSong of the LotosEaters)。据说食莲可以知足而忘忧,可以一寐千年,永免兵燹。但是据说神话中的lotus只是今日北非的一种二丈许开花果树,称为dateplum,其花白中带红,其实黄色而甜,并非东方习见的。在东方,尤其是中国的古典画中,莲也是一大主题。欧洲的画家甚少以莲入画,莫内(ClaudeMonet)是例外之一。莫内晚年居日伊维尼,园中有莲池,尝引艾特溪水注之。在一九〇四年到一九〇八年间,老画家面临莲池,兴会淋漓地作了四十八幅油画,其后於一九一五年,又以同样主题作了一组大壁画,成为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松(AndreMasson)所谓的“印象主义的席思丁敎堂”。但是那种五光十色,潋滟多姿的画面,和中国的墨荷形成有趣的对照到底还是西方的情调。

自从那天起,莲在我的心田,抽出一枝静的意象,净的意象。听说刘国松先生用抽象的笔法画过墨荷,可惜我没有见过。如果我是作曲家,我必然以莲为主题,写一首交响诗,题名“莲池的黄昏”。我将以甜甜的木萧奏莲的淸芬,以细碎的钢琴敲出点水的蜻蜓,以低沉的巴宋鼓叶底群蛙的白腹。最后,釜形大铜鼓上隐隐滚过“芙蓉塘外有轻雷”的意境,小提琴的弦上抖落凄淸的,湿漓漓的,水鬼们的啾啾。杜步西如果在汉武帝的昆明池滨住过几个黄昏,该会写出这种印象派的作品。眞的,毎次读到

波漂菰米沉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釭

我总不禁会想起社步西那种飘忽、空灵的音乐。颇受中国古典诗影响的美国诗人艾肯(ConradAiken),如果能写一首 Variations on a Theme of TuFu,将是非常过瘾的事。艾肯的诗,本来就有晚唐和南宋的韵味。至於美成和白石咏荷的杰作,作者原是音乐家,韵律之美,自在意中,而意象的鲜活醒目,更是印象主义的神髓。“鸟雀呼晴……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淸圆,一一风荷擧”,岂非莫内画面?“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淸风徐来,绿云自动,间於疏处,窥见游人画船”,这样的景色,简直要动雷努瓦(AugusteRenoir)的彩笔了。

我自恨不是杜步西或莫内,但自信半个姜白石还做得成。白石道人的莲,固然带有浓厚’的情感,但是他的亭亭和田田毕竟还是花和叶,不是“情人不见”。我的莲希望能做到神,人,物,三位一体的“三栖性”。它,她,祂。由物蜕变为人,由人羽化为神?而神固在莲土,人固在莲中,一念精诚,得入三境。美之至,情之至,悟之至,只是一片空茫罢了。在这种交迭涌现的意象之中,我完成了年来大部份的作品,且将结集出版。涉江釆芙蓉,算是没有空手而返。

莲是有人性有神灵的植物。无论是“雨里红蕖冉冉香”或是“门外野风开白莲”,都有一糙飘然不群的风范和情操。移情作用,於莲最为见效。立在荷塘草岸,凝神相望,眸动念转,一瞬间,踏我履者是莲,拔田田之间,亭亭临风者是我。岸上和水中,不復可分,我似乎超越了物我的界限,更超越了时空。有过这种经验,你便会感觉,莲也有一种轮廻。凤凰以五百年为一週期。司马迁以为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五百岁而意在已,不也是一糖週期性的感觉?莲以一暑为一轮廻,“莲华藏世界”,以一花为一完整的宇宙。“菡萏香销翠叶残”,死去的只是皎白酡红的瓣和擎雨迎风的叶,不死的是莲,是那种古典的自给自足和宗敎的空茫静謐,是那种不可磨灭的美底形象。情人死了,爱情常在。庙宇倾颓,神明长在。芬芳谢了,窈窕萎了,而美不朽。你会感觉,今年的莲即去年的莲。如果时间的对岸可采芙蓉,则今人涉江固犹古人涉江;芙蓉的灵性在一切的芙蓉里,不多也不少。永恆不是一条漫无止境的直线,永恆是一个玲瓏的圆,像佛顶的光轮。一切天体,皆呈球形。银河之外旋转着银河之外,旋转着更多的银河。宇宙膨胀着,永恆之轮在纺织时间。

莲是神的一千隻臂,自池底的淤泥中升起,向我招手。一座莲池藏多少复瓣的谜?风自南来,掀多少页古典主义?莲在现代,莲在唐代,莲在江南,莲在大贝湖畔。莲在大贝湖等了我好几番夏天,还没有等老。北回归线以南,一个早该回归而未回归的江南人,在一个应有鹧鸪念经而没有鹪龄念经的鷓曲天的下午,在不像西湖却令人想起西湖的湖畔,转一个湾,又一个湾,没有准备看莲,却发现自己立在一髯莲池上。臺南可採莲,江南可採莲,予戯莲叶间。莲是无所不在的,释迦牟尼!

朱红色的小计程车憩息在湖滨的柏油路面。“柳岸观莲”:柳荫中,路侧竖着一面白漆黑字的牌子。立在现代混凝土的桥上,心随目远,眸光翩翩,在莲与莲间飞廻如蜻蜓。正是群蛙昼寝的半下午,荷下覆翼着深翠的酣寐。阔大圆滑的绿叶,坐不下佛也坐得下罗汉。风来水面,擧起一张一张的蘅泽,漾起十里的淸凉。满塘的碧羽扇,扇得你六根无汗,七孔生风。於是田田摇曳着田田交畳着田田。娉娉映水,映出嫣嫣赧赧的嫋嫋,娟娟。观世音,纵您有千手您也难选择恁多的婷婷,亭亭莲立!岂惟红蕖可观,诗人亦颇可观。我也是一株莲,心有千瓣,每一首诗剥开一瓣,剥开三十六瓣,还没有窥见莲心。诗人是一种两栖的灵魂,立在岸上,泳在水中。有的泳在汨罗江,有的向釆石矶睹月,有的把泪洒在洛水里,有的骑马如坐船,有的坐船如天上坐。人从海底爬到陆上,又一心向往着水。可是我并非站在湖岸看水仙的华玆华斯。水仙花已经渴毙,在柏拉图昀故鄕。我是靑莲,我是狂笑孔丘的靑莲。我是蓝田别墅的主人。我筑苏堤,我把西湖粧成了西子。

三十六岁。这一驿是莲之旅,忆往思来,一切莫不连理。莲心甚苦,十指连心,一股都不能不理,而愈理愈乱。死去的都不曾死尽,今年的莲茎,连着去年的莲茎连着千年前的莲茎。姜白石的前身是杜牧之,小红走不完十里的扬州路,再回首,绿叶已成阴子已满枝。此身虽在堪惊。第一遭闻鷓鸽,不在郁孤台下,在嘉陵江滨。第一回写诗,吃菱角,遇见小女孩的母亲(那时也是小女孩哪,CousinMimi),在石头城——听说曹霑就饿死在城下。鷄鸣寺。雨花臺,重九登高的初秋佳日,二十三岁的母亲多攀了山路,翌晨便剪断了我的脐带。从此我便交给了战争。那是济南惨案,台湾独立运动的一年。十九年后,茱萸的孩子从扬子江的上游,踩着倒下去的太阳旗回来。第二年暑假,考取了围城中的北京大学,津浦路伸出三千里的铁臂欢迎我去北方,母亲伸两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结果,我成为金陵大学的学生。

那时,我住在一座小红楼上,窗外便是钟山。秋天的夜里,南朝的鬼魂在窗外竖耳窃听我读“桃花扇”。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南朝胜有伤心泪,更向胭脂井畔流!”这里不是西湖,亦非后湖,这里比南朝还南。这里的纬度相当於驱鳄鱼的文豪,啖荔枝的诗宗。靑山一髮是中原。他鄕生白髮,旧国见靑山。上联将验,下联未卜。三十六岁!怎麼都已经三十六岁了?拜伦、彭斯、梵谷、罗特列克、莫地里安尼、徐志摩,都在这一年结束了生命。到了这种年纪,但丁已经耍追随魏吉尔游地狱了。王勃、李贺、济慈、欧文、拉福格、柯比艾尔、纳间成德,不到这年纪,便闔上了诗集,竖起了石碑,迫老头子们惦軻让位。则鉍该性急些,乘王勃的海舟,骑李贺昀弱马而去乎?抑或应等到沉园柳老,江南花落,才缴还这枝彩笔?前半生是水仙,耽於自怜;后半生应是芙蕖,稍解怜悯。碧落。黄泉。如雾的红尘。白髮。靑山。皆瞬间事。莲仍是莲。夏去。夏来。莲仍是莲。

计程车的喇叭在催了。欲飮琵琶马上催。柳岸观莲,也要计程。这不过是中途罢了,臺北在红尘最浊处喊我回去。黄昏胡骑尘满城。石头城也迷失在红尘里,另一种红尘。毕竟,这不是安史之乱。长生殿矗立在长恨歌里。白居易被译成蟹行的英文。今夕是七夕,但地上的七夕没有鹊桥,地上的七夕在芦沟桥上。

再见了,大贝湖!你应该易名为大悲湖。周敦颐说莲是君子,出汚泥而不染。莲岂止是君子?即莲,即人,即神。神在,则汚泥莫非净土,则莲盏皆光,荷掌可握世界。爱默森说,没有人能够活着见神。可是我见过无数次了,在莲与莲间。只是人能窥神,而人究竟是人。香消菡萏,露冷莲房,亦不能漠然无忧。金圣叹自谓“七岁时,眼窥深井,手持片瓦,欲竟掷下,则念其永无出理。欲且已之,则又笑便无此事。旣而循环摩挲,久之久之,驀地投入,归而大哭。此岂宿生亦尝让此诗(李义山《曲池》)之故耶?至今思之,尙为惘然。”这实在是一个大矛盾:因莲通神,而迷於莲,莲虚莲实,寧有已时?太上无情?太上有情?莲乎莲乎,恋乎,怜乎?

五十二年七夕

六角亭

古典留我,偶然的小憩竟成隽永

红柱支我,黄盖覆我

举睫推开六方的风景

秋狠浩阔,从新剃的颊边开始

海蓝得可以沾来写诗

每一阵开胃的咸风过时

你的名字便榣落在草上

你的名字有两个音节

叮叮然落在地上

亭立着,亭立亭亭

对着山径的蜿蜒,蜿蜒着一个预言

不兑现你的足音

云等得不耐烦,都散了

虽然你的裙更华丽,比孔雀夫人

并瞬着我的一百隻眼睛

五十年八月一日 于淡水

莲池边

雨珠从树上垂直地滴落

我发上的十月是潮湿的

无风的空中悬着蛛网,悬着光

好几克拉的光

此地很安全,市声弥留着

这种健忘症是幸福的

雀何为而喃喃,像是为静

为静打着拍子

醒着复寐着的,是一池红莲

一池复瓣的美

而十月的霏微竟淋不熄

自水底升起的烛焰

人面与莲面面面地相对

我再度坠入,坠入

坠入羞怯得非常古典的爱情

隔着两扇眼睛

互窥灵魂如何绝食,如何自焚

隔着垂廉的睫

想象,我们的爱情多么东方

多么古老,多么年轻

十月廿六日

莲的联想

已经进入中年,还如此迷信

迷信着美

对此莲池,我欲下跪

想起爱情已死了很久

想起爱情

最初的烦恼,最后的玩具

想起西方,水仙也渴毙了

拜伦的坟上

为一只死蝉,鸦在争吵

战争不因汉明威不在而停止

仍有人欢喜

在这种火光中来写日记

虚无成为流行的癌症

当黄昏来袭

许多灵魂便吿别肉体

我的却拒绝远行,我愿在此

伴每一朶莲

守小千世界,守住神秘

是以东方甚远,东方甚近

心中有神

则莲合为座,莲畳如台

诺,叶何田田,莲何翩翩

你可能想象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侧,我在其间,我是蜻蜓

风中有尘

有火药味。 需要拭泪,我的眼睛

十一月十日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朶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辟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淸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地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萎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五十一年五月廿七夜

满月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变奏

在没有雀斑的满月下

一池的莲花睡着

蛙声嚷得暑意更浓

这是最悦耳的聒噪

坐池边的石凳,想起

这时你也该睡了

想起你的长睫该正缝起

缝起一串梦寐——

梦见你来赴我的约食

来分这白石的沁凉

或者化为一只蜻蜓

憩在一角荷叶上

啜一口露水,掬一捧月光

或者让我揽你的腰

揽你古典的窈窕

恰使楚王妬嫉的那样

楚王?楚王?巡夜的萤

说夜深了,说雾

自池面升起空蒙

多纤维的月色有点蓬松

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

扁扁地,像压过的相思

六月十三日

那天下午

说你爱逃学,生病,和肖邦

说你有一次涉过

杜布西浅浅而冷的月光

说你也生病。多美丽的细菌

该传染一点给我

藉一个,错误的,吻

看你的唇,看你的眼睛

把下午看成永恒

你的眸中有美底定义

看到一些海市的倒影

我的,和云的倒影

我只是今夏过境的云

看你的睫多长——织一张情网

撒到梦中,撒到海上

那将是最动人的一种渔业

而我将是一尾最伤心的鱼

在海边哭,在梦外哭

哭出许多饺人,许多串珍珠

六月廿二日

观音山

观音仰卧成观朁山,在对岸

云里看过,雨里看过

隔一湾浅浅的淡水,看过

今夏我看的次数更加多

因你在山脚,你在对岸

风景为你而美,云为你舒展

曾立在江边幻想,幻想在风中

你凌波而来,踏苇而来

幻想我涉江去采药,采芙蓉

采之欲遗谁?你和菩萨同在

和慈悲同在,和美同在

而淡水流着,我留在尘埃

这该是莫可奈何的距离

你在眼中,你在梦中

你是飘渺的观音,在空中

最耐看该是隔岸,不是登山

举目是山,回头是岸

我是商隐,不是灵均,行吟泽畔

六月廿四日于淡水

以为攀一根发可以逃出炼狱

以为用一根情丝

可以系云,系月,把一切系住

有一只鹧鸪在你的瞳中唱着

咏叹调一样地唱着

掲开浓睫,悲剧正在高潮

如果一滴恨坠下来,一滴空明

灵魂会不会减轻?

海会不会加咸,星,会不会殉情?

泪滴在地上,把春天灼伤,成灰

一株毋忘我的幽灵

将在此地作祟,作此地作祟

断无消息,石榴红得要死

你的睫上下对剪

剪许多消息,许多美丽的分尸

集我的期待于一个焦点

可以焚你的发

焚所有邮局,于你的石榴裙下

那该是最壮烈的一次火葬

烧死你,烧死我

烧死阳燧和秦始皇

六月廿八日夜

凝望

——眼是笫一个圆圈它所形成的地平线是笫二个 宇宙是第三个

在彼此的哞中找寻自己

比特丽丝啊,我的窗朝南

我的方向是燕子的方向

焚一丛不熄的榴火,太阳

我的方向是赞美的方向

我的窗朝南

你的窗朝北。比特丽丝啊

你的方向是戌卒的方向

是旗的方向,鹰的方向

用瞭望台的远镜,你眺我

用歌剧的远镜,我眺你

我们凝神,向相反的方向

眼与眼可以约会,灵魂与灵魂

可以作隔岸观,观火生火灭

观雾起雾散,雨落雨霁

看泪后有一条安慰的虹

渡我向你,渡你向我

把永恒剪成缤纷的七夕

比特丽丝啊,向我凝望

垂你的靑睐,如垂下

千级天梯,接我越狱,接我攀登

当你望我,灵魂熊熊自焚

我的血为你而红

我的发为你而靑

比特丽丝啊,向我凝望

我的发为你而白

比特丽丝,比特丽丝啊

七月四日夜

注:比特丽丝(Beatrice portisri,1266-1290),佛罗伦萨一贵族女孩,后适Simone de Bardi ,一生仅见但丁两面,竞成“新生”与“神曲”的霣感。Beatrice 应读比阿垂丝,意大利原文应读贝阿垂且。

碧潭

——载不动 许多愁

十六柄桂桨敲碎靑琉璃

几则罗曼史躱在阳伞下

我的,没带来,我的罗曼史

在河的下游

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忧伤的侧影

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

我的忧伤就灭顶

八点半。 吊桥还未醒

暑假刚开始,夏正年轻

大二女生的笑声,在水上飞

飞来蜻蜓,飞去蜻蜓

飞来你。 如果你栖在我船尾

这小舟该多轻

这双浆该忆起

谁是西施,谁是范蠡

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

听唐朝的猿啼

划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濯发,在神话里

就覆舟,也是美丽的交通失事了

你在彼岸织你的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

七月十日

音乐会

所有的白键刚刚哭过

一只黑键

委屈在一隅幽幽地泣着

黑键哭得狠玄

白键哭得狠哀怨

那女孩,还不来

白键白键黑键啊白键

那女孩,还不来

窗外有没有下雨?窗外

无雨。 长长的街道斟满了月光

音乐如雨,音乐雨下着

听众在雨中坐着,许多涅透的灵魂

快乐或不快乐地坐着,没有人张伞

(还不来,那女孩

还不来啊还不来!)

黑键黑键白键啊黑键

那女孩啊那女孩

音乐雨流过我的髮,我的额际

音乐雨流来,凉凉地,音乐雨

流去。音乐雨啊音乐雨

音乐漱过钢琴的白齿

(白齿白齿啊白齿)

萧邦啊萧邦,萧邦犹不忘

(黑键黑键啊黑键)

忘不了啊乔治桑啊乔治桑

萧邦死在上一个世纪

(那女孩啊那女孩)

我的爱情死,在今夕

还有谁还等着,在雨季

还呼吸醸着雨水的空气

还忍受时间悲哀的统治

只有瞀乐遝下着

为何音乐还下着啊,时而

淋漓,时而凄迷

淅沥淅沥屋帘啊屋帘

睫毛啊睫毛,淅歴啊淅沥

掌声溅起,音符下降

翅膀,翅膀,花瓣啊花瓣

沉淀的沉淀,飞扬的飞扬

(我的爱情死

在今夕)

步出厅堂,渉深可没踝的音符

涉不知伤不伤心的月光

如歌的慢板慢慢流着

(那女孩啊那女孩)

我该仰泳,还是俯泳着回去

该爵士些,还是该骑士些

为爱情流泪,是美丽还是愚蠢

(树影啊树影〕

爱情该古典,还是该浪漫,爱情

握一张未撕角的音乐票

茫然,不知该撕成繽纷的往事

任月光漂去街的下游,或是

夹在海盗版的莎剧裡

(Love’sLabour’s Lost)

爱情该记忆,还是该遗忘,爱情

(月光树影月光啊树影)

七月二十日

啊太真

轮廻在莲花的淸芬裡

超时空地想你

浑然不觉蛙已寂,星已低低

想你,遗躯壳於长椅背上

看双萤幽幽飞来

犹似昔日的宫女,来自未央

我在不在此呢,你在不在此

如果我们已相爱

那是自今夏开始,自天宝开始?

有一件事,比华淸池还深

比剑阁还长

不能用白髮,用白髮来衡量

有一个字,长生殿裡说过

向一隻玲瓏的耳朶

就在那年,那年的七夕

千年后,向你啊向你覆说

凤凰死了两次

今夕何幸,永恒在我们的掌握

如果你是那朶莲,太眞,让我做

那朶,在水中央

相对而望,忘记那次战争,忘记死亡

(忘记斜谷的雨季,栈道的铃)

惟仲夏的骤雨可飮,月光可餐

覆蛙於叶下

承蜻蜓於叶上,维持一池的禪

就道样想你,恍对着科学馆

唐朝,今夕,唐朝

经验瞬息的轮廻,在莲花池畔

(碧落,黄泉,人间,碧落)

想你啊眞眞,想如果你眞眞爱过

迟早你会记起

长生殿,那年,那年的我,和你

七月廿三日

月光曲

——杜布西的销琴曲Claire de Lune

厦门街的小巷纤细而长

用这样乾净的麦管吸月光

凉凉的月光,有点簿荷味的

月光。在池底,湖底

水藻和萍钱绊不住你的

挥一挥手就逃掉了

走出树影,走入太险

走入一阵湍揣的琴音

谁的指隙泻出的寒瀨?

谁用十根触鬚在虐待

精緻而早熟的,钢琴的灵魂?

弄琴人在想些什么?

杜布西在想些什么? 究竟

在想些什麼啊,那囁嚅的杜布西

当月光仰泳在塞纳河上?

当指尖落在键齿上

她在想些什么?——想道是

想这是最后的一个暑假

月光一生只浪漫一次

只陪你去赴一次情人的约会

然后便禁闭在古典诗裡

去装饰维洛那的阳台,仲夏夜

之梦,张九龄的忧悒

她可是在想,在想这些?

攀蔦萝的围墙裡,那寒瀨

寒瀨的旋律可是在想这些?

我站在古代,还是现代?究竟

我是谁,谁在想这些?

七月廿六日晨

下次的约会

——临别殷勤重寄词 词中有誓两心知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飘落。你的手指

是一串钥匙,玲玲瓏瓏

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

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

听你说,尔仍爱我,听你说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

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有一个五月曾属於我们

每一根白髮仍为你颤抖,每一根潇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朶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髮也翩翩

覆你的耳朶於我的胸膛

听我的心说,它倦了,倦了

它已经逾龄,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强烈,跳得太频

爱情给它太重的负荷,爱情

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上次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靉靉

在记忆啊记忆之外,另一端爱情

下次的约会在何处,在何处?

你说呢,你说,我依你

(你可相信轮廻,你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淸楚,可是

嗯,我听见了,我一定去

八月三日晨

万籟沉沉,这是身后,还是生前?

我握的是无限,是你的手?

何以竟夕云影茫茫,淸辉欲饮?

这是仲夏,星在天河搁浅

你没有姓名,今夕,我没有姓名

时间在远方虚幻地流着

你在我掌中,你在我瞳中

任萤飞,任蛙鸣,任夜向西倾

有时光年短不盈寸,神话俯身

伸手可以摘一箩传奇

有时神狠仁慈,例如今夕

星牵一张髮网,覆在你额上

天河如路,路如天河

上游茫茫,下游茫茫,渡口以下,渡口以上

两皆茫茫。我已经忘记

从何处我们来,向何处我们去

向你的美目问路,那裡也是

也是茫茫。我遂轻喟:

此地已是永恒,一切的终点

此地没有,也不需要方向

从天琴到天罡,一切奇幻的光

都云眼示意,噫,何其诡秘

一时子夜斜向我们,斜一道云梯

我们携手同登,弃时间如遗

八月九日

坐莲池畔,怔怔看莲,也让莲看

直到莲也嫵媚

人也嫵媚,捫心也有香红千瓣

甄甄,死后如果你化为莲

则芙蕖千朶

我怎能诲破前生的红颜

惟有求佛,赐我四翼,六足

让我蘸水而飞

问每一朶芬芳,它曾是谁

想田田之间,有一枝特别可怜

想她红晕会加难

当我驻复足未定,欲飞还停

则我将拭晶亮的水珠,为这朶

如我们上次别时

为甄甄颊上拭去的一颗

苦海有岸,慈悲无边,释迦牟尼

对於一隻蜻蜓

夏即永恒,莲池即另一天地

一切爱情故事,只是一个故事

一切爱情都是死结

生,不能解决,死,不能解脱

惟我们的死结啊,甄甄,结得最死

千手观音也解不开

这该怪结得太好,结得太坏?

想前身你是採莲人,在吴宫採莲

(竟未觉你走来

来赴我约会,在科学馆前)

惊这是八月,星在天上,人在人间

只是甄甄,你来迟了

七夕已过,中秋未至,夏正可怜

八月十日

中元夜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冰冰

燃一盏靑焰的长明灯

中元夜,鬼也醒着,人也醒着

人在桥上怔怔地出神

伸冷冷的白臂,桥澜拦我

媚我捞李白的月亮

月光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何况

今夕的中元,人和鬼一样可怜

可怜,可怜七夕是碧落昀神话

落在人间。中秋是人间的希望

寄在碧落。而中元

中元属於黄泉,另一度空间

如果你玄衣飘飘上橘来,如果

你哭,在奈何桥上你哭

如果你笑,在鹊桥上你笑

我们是鬼故事,还是神话的主角?

终是太阴浸侵,幽光柔若无稜

飘过来云,飘过去里

恰似靑烟繚绕着佛灯

橘下燐燐,橘上燐燐,我的眸想亦怜燐

月是盗梦的怪精,今夕,回不回去?

彼岸魂挤,此岸魂挤

回去的路上魂魄在游行

而水,在橘下流着,泪,在桥上流

八月十五,中元次夕

挥臂划开弧形的风景,夏何靑靑

夏在足下,秋在肘湾

风声潺潺,流过我的髮际

稻香中,走入蝉里,走入释里

遗忘是不是灵魂的透明,观世音?

血不再海啸,为你,心不再陆沉

心中无你,血中无你

飞出情网,尘网,飞来这里

拔海千尺以上,有没有悲剧?

烦恼如风,自髮端滑落

鐘音如云,自空中升起

在空中消灭,啊,鐘音如云

大哉如来!山擧起寺,寺擧起塔

塔在空中玩云

云去,云回,而塔巍巍,而山巍巍

山在如来的座底,如来的掌心

甄甄,我也倦了,倦於爱情

我倦如云,我卧如襄

我欲卧如来的掌上,在大颳风以上

在地震以上,战争以上,我卧如云

在时间以上。自释迦的廿六世纪

睡到那边的观音山不像观音 睡到观音也老,甄甄也老

一惚小寐解决小小的烦恼

八月十八日

註:寺指圆通寺。“那边的観音山”,指圆通寺可以远眺观音山。“释迦的廿六世纪”,指释迦牟尼诞生二五二五年。

握你灵魂的尖端,练织有五瓣

如果手会说话,掌心和掌心

正在耳语,说你的心

是水晶宫,住着爱情

如果手,手的支流会说话

握住这一刹那,握住永恆

永恆有多长?盘古的苍髯

可以绕混沌几转?今晚啊今晚

今晚只知永恆有多短,多玲珑

多么柔顺地蜷在我掌中

任夏季流去,任世纪和世纪流去

净净流过我们的指隙,今晚

灵魂和灵魂比翼而飞昇

十指交繮,连理的枝茎何阑干

莲都睡着,星都醒着,我们在醒睡之间

仍握你的手,握受惊昀小禽

太紧,怕窒息,太鬆

怕它会张翅踪去,留一握悲愴

在我掌中,怕一掌的血

温不热瀰天漫地,瀰天漫地的凄凉

如果天使们被集体屠杀,如果流星雨

下个不停,有没有人会流泪?

如果重重捶打深闭的九阍

有没有神会应门?有谁呢

有谁能掌握龙捲风和命运?

有谁能改写掌纹,或是天文?有谁能

改写掌纹不改写天文?

今晚,你在我掌中,我在你掌中

且任河水向北流,河汉向西倾

握永恆於一瞬,啊,将一瞬握成永恆

八月廿二日

何时将你的石榴裙,像孔雀挥扇

在芳草地上,旋开华丽

让我将午梦繍在你裙边,枕着

图案,枕着情人的懒散

(那是哪年,哪年的花季?)

阳伞下,持伞人的美令我犹豫

柔睫闪动,落下多少靑睞

多少靑睞,在我仰望的额际

则我该朗吟莎髯的商籟,还是

还是小杜的绝句?

(那是哪年,哪年的花季

我仰卧在春天的哪一片草地?)

只是雨溅在你的,我的髮上,此刻

你持的是雨伞,我衣着雨衣

你的手何冰冰,藏在我袋里

明年的情人节,下不下雨,明年?

谁知道呢?谁知道

去年的情人节有没有下雨?

谁记得当时谁哭得最潮湿?

下一次情人节,谁是你情人?

怎么繫的,就怎麼解,你说

但被繫的是我们,繫的是神,一端

在这里,另一端失落在永恆

余光中诗集:莲的联想

虽淬离别如刃,能不能将它斩断?

情丝狠细,但不太柔软

夏季随颱风飘去,秋季随雨

惟遗恨皑皑屹立

遗恨如山,千臂的愚公也不能摇撼

黄泉迢迢,红尘扰扰

碧落在两者之上,无动於衷地崇高

抓一把灰烬,每一撮灰里有我的绝望

每一滴泪里有你的背影

雾起时,你步向茫茫,我步向茫茫

相思如光年般细长。再回头

再间头啊是旱海,是化石,是濛濛的白瘴

每一次爱情的结局是别离

每一次别离都始自相遇

云只开一个晴日,虹只驾一个黄昏

莲只红一个夏季,为你

当夏季死时,所有的莲都殉情

夏已濒死,甄甄,这是最后的一次

一次阵雨,在你的伞上敲奏凄怆

哪一扇窗,明晨,哪一扇窗

你在哪扇多风的窗口,用小而且冷的手

梳那么长那么长黑色的忧愁?

八月廿七日

永远,我等

如果早晨听见你倾吐,最美的

那动词,如果当晚就死去

我又何惧?当我爱时

必爱得凄楚,若不能爱得华丽

你的美无端地将我劈伤,今夏

只要伸臂,便有奇蹟降落

在摊开的手掌,便有你降落

在我的掌心,莲的掌心

例如夏末的黄昏,面对满池淸芬

面对静静自燃的灵魂

究竟哪一朶,哪一朶会答应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还有,只要夏日还有

一瓣红艳,又何必和你见面?

莲是甄甄的小名,莲即甄甄

一念甄甄,见莲即见人

只要心中还有,只要梦中还有

还有一瓣淸馨,即夏已弥留

即满地残梗,即满天残星,不死的

仍是莲的鬣魂

永远,我等你分唇,启齿,吐那动词

凡爱过的,永不遗忘。凡受过伤的

永远有创伤。我的伤痕

红得惊心,烙莲花形

八月三十日

两栖

——For,lady, you deserve this state;Nor would I love at lowerrate.

任大鸦的黑灵魂飞返希腊,艾德嘉

西方有一枝病水仙,东方

有一枝莲。今夏,我归自希腊,归莲池边

因莲中有你,池中有莲

古典东方美的焦点,你的眼

当美目盼兮,靑睞粲兮,你的眼

你的眼牵动多少柔丽的光。星移

海换,领我回东方

一隻靖铤飞来,莲池深遂如海

骤雨初停,蛙声起自碎萍

这里是我的爱琴海,是爱情海

如一隻蜻蜓,我飞来

植你於水中央,甄甄,你便是睡莲

移你於岸上,莲啊,你便醒为甄甄

你是宓宓,你是甄甄,你入水为神,你出水为人

两栖的是你的灵魂

合一切莲花为一朶莲花,分一朶莲花

为无数的红靨,临风,临镜

一千与一,一与一千

你哭时,一切悲剧都泫然

风起时,四翼天使欲飞去,你的裙

你的裙翼然,欲飞去

遂见莲莲飘擧,盪起满池芬芳

你上风而立,擧国皆香

则我应随你飞去,携手以翩跹?

我是岸上人,是池上蜻蜓?

(庄周——蝴蝶——庄周)

荷叶如盘,盛的是魏宫,是现代的夏天?

九月五日

注:艾德嘉为爱伦坡(Edgar Allan Poe)之名。欲解此诗,宜先诵爱伦坡短诗ToHelen。

第七度

今年的暑假比汉朝更渺茫。我们

第七度进入永恆

月光中充满了你,竟夕,我狐疑,我狐疑

你謫自哪个朝代?究竟你是

哪个传说中的女孩

让瞳中充满你,让耳中充满你

让掌中充满你,甄甄

你的手冰凉而小,犹自握着

握着洛水的寒意,甄甄,我们分手

才一星期,或十七个世纪

一隻掌握的是绝望,两隻掌便将

便将永恆捕住

呼永恆,来,挥永恆,去

月在江南,月在漠北,月在太白

的杯底。现代浸在古代的月里

月是淸人的太阳,铝靑的光下

你的美奥秘而陌生,撒一张薄网

网住我,网住被瘫的风景

你的笑没有谜底

月是黄泉的太阳,月是巫星

我是不是我?你呢,甄甄,你是不是你?

为何你诱我来此?这里

是现代的边境,什么也没有,除了月光

沙岸上,横着风后的遗迹

老树断臂,只攫住一些狰狞

千年后,我们的爱情,凄厉而冷

亦将风化为多孔的怪石

豹立在月光下,在荒海滨,在考古家

白髮的梦里。 将有一隻手拾起你的泪

说,好奇异的卵石

爱情是一种轮廻的病,生了又生

情人哭,情人死,情人离别

不死的是爱情,顽固而可悯

惟时间泻去,泻过石缝

离一些洞,凿一些海啸和龙捲风

甄甄啊眞眞啊,心臓病的西子啊

牵我的手,你要去何处?夜已深深

铝靑色将一切溃浸

古代隔烟,未来隔雾,现代

狭窄的现代能不能收容我们?

九月十日

到秋季,你的手便分外地苍白而细

如最后一朶莲,纵有千指

再也握不住上一个夏天

日落时,你森森的睫影更深

即使无泪,也黑晶晶

约会无定期,且隔得更稀哬更稀

风起夕,缶你将窗闭起,将睫闭起

亦无法将回忆闭起

星朦朦朧朧,梦零零星星

醒着,你的灵魂,在起风的夜里

夏是约会的旺季,整个暑期

你泳过多少浬的月光?

秋季多风,把相思吹乾,吹鬆,在晴空航行

相思起兮如云,如云般伸展,如云般轻

如你般轻,相思降兮如云

这是海盗版的莎鬍子,这是丹麦的王子

(敎授说,秋天不敎仲夏夜之梦)

他犹在问自己:Tobe, or not to be?

怎麼他不问:你寂寞不寂寞?让我

陪你上课,陪你回家去

归途上,树叶和树叶争论着风向

路伸着长长的臂膀,瘦瘦的臂膀

朝远方。当天狼迎风而吠

所有的烛光在天上亮起

你吹熄地上的一枝,喃喃,问自己——

怎么星象永远这样诡譎如谜?

你的眼睛啊——光年啊——我的眼晴

怎麼秋天的信都有点像遗书,秋天的夜

都像永恆静止的倒影?

醒时常做梦,梦时常醒

九月廿九夜

情人的血特别红

情人的血特别红,可以染水岛成玟瑰

情人的眼中倒映着情人,情人的眼

因过度仰望而变蓝,因无尽止的流泪

而更咸,而更咸,比死海更咸

盲目而且敏感,如蝙蝠,淸人全是

无救的梦游症患者,情人的世界

是狂人的世界,幽灵的世界

忙碌而且悠閒。情人的时间

是永恒的碎片。情人的思念

是紫外线,灼热而看不见

情人的心骄傲而可怜,能擧起

敎堂的塔尖,但不容一寸怀疑

情人把不朽戴在指上,把爱情的光圈

戴在髮上。情人多疑,情人疑情人

疑太阳不是光,疑海不是盐

疑燧石和舍利子,但绝对迷信爱情

比活火山更强烈,比坟墓更深

爱情的磁场推到末日的边疆

情人的睫毛从不闭上,即使

在梦中,在死亡的齿缝,除了接吻——

灵魂与灵魂最短的距离

当唇与唇互烙发光的标记

除了那一瞬,小规模的永恒

情人的睫毛,你的睫毛不闭上

情人的血特别红,特别红,特别红

当情人和情人(当你和我)氧化成风

十月一日

你是今夏遗孤的最后一朵莲

绽在我身边,即无风,也恁地楚楚

楚楚可怜。看红麈沉淀,凄白的雾

升起,自我们脚下升起

奈何秋色四面,我们的夏季已死

所有的莲族已殉葬,除了甄甄。天上

只有不死的神话,地下

只有你,只有我,更无其他

更无其他。唯一能把握的是你的手掌

是我的手掌,微汗,而且发烫

此外,一切皆茫茫,后有歷史,前有预言

上有命运。任掌心吻着掌心

何其悲凉的宇宙啊,何其遥远

的传说! 仰起你的脸,甄甄

唯爱情不熄,唯星座不熄,唯你的眼睛

灿灿不熄。百年有三万六千夕

惟今夕不朽。牵蛛网的雾中

天罡闪动,天狼闪动,一切光族

在网上挣扎,隐隐,你可闻星际有谣言

说我们已经,已经在恋爱?

我们已恋爱,我们已恋爱,甄甄

这是地上的新闻,天上的

苍老的故事,说我们已恋爱,在魏宫,在汉代

在凤凰台,在滟滪堆

在更遥更遥的古代。那时盘古尙未醒来

尙未睡去。雾更浓,星更稀,你的睫影

翳然欲闔拢。秋更深,夜更深

我臂上的睡莲睡意何深深

十一月三日夜

烛光中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 何不秉烛游

在柔红的烛光中看你,将须臾

串成异日的回忆。夜举起我们

向星际,向神的面具。而脚下

市声已退潮,现代死去

现代和古典犹未定边疆,此地狠空旷

灿烂的宿命论悬在窗外

听,悲哀多静,静得多悲哀

烛没有明晨,只有现在

我们也只有,只有现在。烛光的红雾

将时间向四面推开

我们的爱情在雾中,你的脸

盛开着莲,在雾中,在雾中浮动

但此刻已是秋天,一切瓜熟在梦中

惟星际醒着咳嗽的天使,人间

醒着我,醒着你

睫影虽密,遮不住你的美目

一枝短烛,自晚唐泣到现代

仍泣着,因小杜的那次嫌爱

因此刻我也陷在

情网上,尘网上,一隻仲夏的蜻蜓

甄甄啊,看蜡炬成灰,不久

我们亦成灰。今夕的约会

没有谁记得,除了玻璃之外

光年之外的更夫,除了这烛台

爱情究竟戴不戴戒指?

一枝短烛哭不哭得亮深邃的歷史?

一对顽固的情人相爱,在意大利

在洛水波心,在华山畿,在此地,在永恒

十一月六日黄昏

幽影迟迟,空霆恒如是,静恒如是

不昇亦不沉,复眼的夜恒如是

恒是下界酣睡,上界淸醒

秋在下面,上面是永恒

最美的靑辉烛照最荒凉的城

我们是两株史前的植物

寒芒下,十指交锁

成千年不解的乱藤

空中有风,风中隐隐

有鐘声,自无处来,向无处去。无始

无终。背风而立,鐘声涌起

如潮生远海,如回忆。鐘声沉寂

倾我的灵魂入你的灵魂,回忆

会不会加深?注你的血液

入我的血液,可能焚化这凄淸?

可能火凤凰成灰,火莲成烬?

如果鐘声不止,我们僵立在此

风更冷,夜更深,洪荒将更老

更高,一种稀金属的衝动

将掖我们以飞昇

瞵峋伴着隣峋,向神

向神的设计,不可解而美丽

顿悟我们是復活的陨石

向膨胀中的永恒,我们飞昇

向悬着太初的抽象构图

你的灵魂

我的灵魂

十一月十三夜

回旋曲

琴声疎疎,注不盈淸冷的下午

雨中,我向你游泳

我是垂死昀泳者,曳着长髮

向你游泳

音乐断时,悲艺不断如藕丝

立你在雨中,立你在波上

倒影翩翩,成一朵白莲

在水中央

在水中央,在水中央,我是负伤

的泳者,只为採一朵莲

一朵莲影,泅一整个夏天

仍在地上

仍漾漾,仍漾漾,仍藻间流浪

仍梦见採莲,最美的|朵

最远的一朵,莫可奈何

你是那莲

你是那莲,仍立在雨裡,仍立在雾裡

仍是恁近,恁远,奇幻的莲

仍展着去年仲夏的白艳

我已溺毙

我已溺毙,我已溺毙,我已忘记

自己是水鬼,忘记你

是一朵水神,这只是秋

莲已凋尽

五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迷津

——LaBelle Dame sans Merci

Haththree in thrall!

我是去夏一梦的遗跡,雾季来时

便失落在此。这白茫茫

无感,无觉,罗织成一面

有毒昀厉瘴。当灵魂绝食如绝望

我坐在幻的中央

万有皆无。我坐在女媧的石上

曾幻想,这五色的繽繽与纷纷

可以补天,可以塡海

曾幻想焚心的烈焰,可以炼

炼顽固的洪荒

曾天倾,曾海啸,曾石陨如雨

一万个夏季已经死去

雾季下垂,为一切残缺

曳一层多仁慈啊的面纱,淡时

如小寐,浓时,如死

去夏已死,去夏的月光

是已经泼翻的牛奶,在地上

将去夏的南风,风中的莲塘

将月下的莲房,房中的秘密

浸在变酸的牛奶裡

莲已死尽,则佛坐在何处?

仁慈坐在何处?我坐在

何处?我欲航向彼岸,而四顾

无一筏莲叶在望,迷津茫茫

谁引我远渡,引我远渡?

莲生,莲死,莲葬。看一缕餘香

冉冉昇起,莲的幽灵

冉冉昇起,自寒冽的波上

啊,这凄凉!

这凄凉,这凄凉该属於

洛水,属於潇,属於湘?

你死后该出水,翩翩,成水仙

我死后?我死后应入水

漂漂成水鬼,成冰虏的鮫人

你在水上,那时,我在水下

那时你记不记得,去夏?

三月十六日

附录

论三联句江萌

——关于余光中的《莲的联想》

诗人是很能意识到自己的道路的,对於自己的企图以及这企图达到怎样的成功也看得淸楚,尤其说得明白。他对自己的诗的詮释,像一个作为旁观者的文艺评论家那样,同情復客观,中肯而明晰,不容别人再有置喙的可能。

他在后记里说:“有深厚‘古典’背景的‘现代’,和受过‘现代’洗礼的‘古典’一样,往往加倍地繁富而具有弹性。”又说:“‘莲的联想’,无论在文白的相互浮雕上,单轨句法和双轨句法的对比上,工整的分段和不规则的分行之间的变化上,都是二元的手法。在风格上,它的感情甚且是浪漫的,但是却约束在古典的淸远和均衡之中。”

明白得很:他要把古典和现代交融起来,当然亦意味着把东方与西方交融起来。——这是形式方面的。(当然也涉及内容,但特别是形式方面的。)

在代序里他说:我的莲希望能做到神、人、物三位一体的“三栖性”。它,她,他。由物蜕变为人,由人羽化为神,而神固在莲上,人固在莲中,一念精诚,得入三境。美之至,情之至,悟之至,只是一片空茫罢了。

也明白得很:他要把人、神、物交融起来,情、悟、理交融起来。——这是内容方面的。

以多样错综的形式,妥贴巧妙地承收了追求多栖性的内容,他果然是做到了,做得狠好。我们想在这里提出一点来说明他採取了怎样的技法达到这意图的。虽然我们前边说过诗人对自己的作品,无论在内容上和技巧上,都有明切的解说,但这一点可能是他所未料及的,或者不同意的,所以冒昧提出来,就敎於诗人及其诗的爱好者。

诗人自己用了“二元”的字样,“对比”的字样来描写他的手法;我觉得更属於他的诗的特点的却在别处,是词曲结句中的一种“三联句式”。

律诗的对仗是中国诗的一个重要特色。两句相互的关系是严格的对比、对称。这对比、对称兼及两方面:一是语意的,一是音律的。在这两方面都表现出一启一承,一呼一应。力与反力相持,所以是静态的。在内容意象上,光影相掩映,阴阳相配搭;在音律上,平仄淸浊相应答,自成一个二元自足的宇宙。抽析出来可以独立存在,写成楹聨,发展成楹联。有一种不均衡的对仗,是同字的出现。这在古体诗中本来有:“但见万里天,不见万里道。”(孟云卿《古别离》)“在山泉水淸,出山泉水浊。”(杜甫《佳人》)但因接下去的仍是整齐的五言句,所以并见不出其特性来。若试举词的例子:

烟也迷漫,水也迷没,

天不敎人客梦安。

一句说烟,一句说水,以对仗引出,似将形成对仗,却都一样是“也迷漫”。下半句是一重复,一启之后,又一启,而不见承,缺了一足。这缺陷,这偏倾,造成一种“悬案”的感觉。不得不待於第三句的出现来补足。第一句以同字钩出第二句,而一、二两句的不能自足,又必然钩出第三句来。我们方才说律诗的对仗是静态的,两句的关系是力与反力的相持。这“三联句”的第一个特点是它的流动性:这里的力是同向的,顺向的,一波激起一波,向前推进。对仗像建筑里的四合院:走进大门,就可以一览其整体方正、庄穆、均称的结构。三联句则像曲折庭园的佈置:它节节诱你向前。

三联句的第二个特点是它的跳级性。律诗的对仗是在一平面上的;在语法上限定名词相对、动词相对、虚词相对,就词义上说,分所谓天文门、地理门、人伦门、时令门等,同一范畴的事物相对始工。三联句不然:一、二两句固然有不完全的对仗雏形或残形,所涉及的事物是同一类属的,一个平面上的,像例中的「烟”和「水”,但第三句则跳升到另一个层次,由物跳到人,由景跳到情,托出前两句所潜含而未吐露的思緖。若仍用建筑作喻:四合院面面是房尾,以房屋对房屋。庭园则不然,走完长廊,穿过月门,便步入石山修竹之中,又一转,已在池畔,有天和水,有云和鱼,以建筑引到建筑之外。

对仗在严格规律中有许多变化,三联句的变化就更大了,字数无定。同字可以在句首,在句中,在句尾,也可以在句首与句尾。同字也可以在第三句中再现。一、二两句也可以全同,像“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秦观《如梦令》)或者并无同字,但仍有悬示的效果,以待第三句的煞。像“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绞綃透。”

三联句中三句的关係使我们不能不想到辩证法“正反合”的关係。辩证法正是说明事物变迁和质变跃进的。我们或可把三联句称作“诗的辩证法”罢。以这方法来写出入徜徉於三界的“三栖”的心,诚是再合手没有的工具了。集子里例子狠多,我们且先拈出两个:

看你的唇,看你的狠睛

把下午看成永恒。

前两句要等第三句的出现才有了完全的意义,较深的意义。第三句虽也只是“看”却不是平列的第三条“看”。它从“唇”,从“眼睛”跳到新的层次,转向无形,走入时间,和超越时间。

飞来蜻缺,飞去蜻妞

飞来你。

就语法说,三句完全相同,似是平列的;就内容说,第一、二句是物,第三句是人,似不相干,然而在音调的廻荡上,意境的发展上,紧接入扣。蜻蜓引出人来;人收摄了蜻蜓。两相接应,颇有电影剪辑中的“化入”手法,在倏忽的动态中两相幻迭。通常情形下,第三句是较舒较畅的长句,字数多於第一、二句。这里例外,只一个“你”字来代替被预期的一组字。由於这反规律,“你”字彷彿是用髙压嘰压缩起来的,或者是载重过多了的,而产生了特殊的分量、力量。

三联句在集子里狠多,我们不再一一擧出说明,读过诗集的人或可以忆得起。我们要特别申述的是一种破格的三联句,因为乍看,看不出它是三联句的句式来。对於第一、二句所造设的“悬案”,第三句给予类似“答案”的收煞;但如果把第三句也劈为双句,“答案”就还变为新的“悬案”。……如此,则读者的注意力又一次被作者捉住,像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套着故事,听者只得一层层追听下去。这手法在《莲的联想》里用过不少次,我们可以称作一种“联锁的三联句”。譬如:

诺,莲何田田,叶何细翩

你可飩想像

此下诗人原可以单句煞住,然而却打开一新的双句: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此下似可煞住了,然而再转,又展开一新的双句:

我在其侧,我在其间

最后才以“我是蜻蜓”一收,回到叶与莲。第一双句是眼前所见,是物,是景。第二双句是第一双句的合,跳级到超越的层次,是理念的。第三双句是第二双句的合,投身到自意识的层次,是移情。末句是最后的合,一句类似冷然客观陈述的肯定判断。通过三联句“辩证”结构,於是从物到神,从神到人,復由人入物,轮廻迁化,那样自然,不费气力,而贯穿得紧凑。从有象到无象,从抽象返实象,从视觉到玄思,到省觉,到幻想,一节一转,一转一天地。诗人所谓“入三境”的企图在这里表现得最为显明突出,而这企图与工具——三联句——的运用达到和浑交融的境地。

为了佐证我们的说法,再引一个联锁三联句的例子:

惟仲夏的踩雨可饮,月光可餐

覆蛙於叶下

承蜻蜓于叶上,维持一池的禅

“骤雨”、“月光”、“飮”、“餐”、算一组,“蛙”、“蜻蜓”、“上”、“下”算一组,显然可以见出駢句的倾向。第二双句可说是由第一双句导出的,但已转换了注视的角度。末句的收然,则从视觉跳级到悟觉的层次去。

前面讨论三联句的两个特性——流动性和跳级性,是从语义、内容上着眼,现在再从音乐的观点看。

我们仍从律诗的对仗说起。对仗在律诗中的作用是把诗的造境提到更髙一度的精练。试读杜甫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无论在内容上,在音律上,字与字之间的牵制呼应达到了绝对的关係,营造力学的关係,不容稍有修动,一动就牵及整个建筑间架。在组织上,对仗可说是律诗的纽结;在这里曲意达到最高潮,诗情翻为白热。我们试分析这一种紧张凝聚的意象是怎样造成的。

我们曾说过,对仗是力与反力相持,是静态的,至少从外面看起来,是静态的。在这里我们可以把“静态”称作一种“同时性”。力加在一物体上,那反力是在同一刹那间產生的。对仗的1句与下句就是这样同时并起共存。第一句的造形有待於第二句的接应;第二句的造形也有待於第一句的逗留。“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杜甫《阁夜》)上句呼唤下句,要求下句证明它存在的不虚;下句呼唤上句,在上句中觅出它存在的根源和基础。在音律上也同样:一边是仄平,一边即是平仄。一边扬,一边即抑,互为榫卯。一个旋律奏过,同样的旋律以对位法换成了负的形式再奏一遍,给人以阴阳齿轮交相吻合的感觉,也就给了人“同时性”的幻觉。我们当然不是说两句是同时写出,念出,而是说在存在的层次,在存在的形式上,两句有本体论的“同时性”。譲者欣党的时候,也是依这存在关係把两句同时悬起、铺展而感受观照的。诗篇的进行到了这纽结上,彷彿停驻,读者从时间之流里站出来,盘桓纵览这神奇的峙立结构。

三联句的流动性,在这里我们换称作“配时性”。重复或部分重复的两个诗句造成半偏的情形:在语意上,造成“悬案”的感觉;在音律上则造成头明的节奏。“汴水流,泗水流。”“思悠悠,恨悠悠。”我们可以打着拍子歌唱。我们不是说没有同字,就没有节拍,当然也不是说律诗中没有节拍,但是三联句的第一、二句,字数少,字数同,往往每句只是两个字到四个字,韵位密,容易產生节奏效果,再加上同字佔据在同位置,就成了以强明节奏为特徵的乐句。但是乐曲只有海波击岸,週而復始的节奏是不够的,於是有待於第三句带来旋律。第三句较长,较舒缓,抑扬跌宕,和第一、二句的明板击节成为对照。在语意上,我们曾说三联句的一个特性是“跳级性”,从一、二两句到第三句有一“层次”的跃进。表现在音乐方面,即是从“节奏”转为“旋律”。

“旋律”和“节奏”都是在时间之内实现的,依配时间的,綰织於时间的,在存在的层次上,在存在的形式上是“配时的”。我们从“莲的联想”里拈出几个例子。

月在江南,月在漠北,月在太白

的杯底。

这是同字句在首的例子。三个“月”虽不落在韵脚,却仍发生节拍的效果。有趣而値得指出的是,第三句同样以“月在”起首,接承第一、二句的节拍,而诗人有意在“白”字上换行,使第三句也截成四言,“北”、“白”更暗暗相韵,读到“的杯底”时,才发现这是一个模拟节奏,把前半装扮为节奏的旋律。

古代味烟,未来满雾,现代

窄狭的现代能不铱收容我们?

这是同义字在句尾的例子。第三句里,“现代”的重复使第三句的内部也合了节奏。但这里的节奏不是接承第一、二句的,而是自己另起的,涵在旋律里的。

云里看过,雨里看过

隔一弯浅浅的淡水,看过,

第三个“看过”被用一逗号和第三句的其餘部分隔开来。它属於第三句,但它是节奏字,被诗人从旋律中隔离出来,单独和别句的节奏字“看过”相呼应。而第三句的其餘部分也就从节奏中摆脱出来,幽扬地自己繍织它的旋律了。让的时候,“隔一弯浅浅的淡水”,在音调上,缓急上,和前后都似乎不同:浅浅的,淡淡的,远远的。

三联句的“配时性”使三联句具有高度的音乐性。这音乐性在一首诗中產生特殊的作用。

诗人自己在诗集的“后记”里曾提到“文白相互浮雕”,在他要求综合各种对立面的企图中,必然也有揉合文白的针立的要求。“雨珠从树上垂直地滴落,我髮上的十月是潮湿的。”这样的句子无疑是散文式的,说白的。在白话的说词中,出现了三联句的时候,就出现了较简练的文言,或接近文言的词汇语法,出现了有整齐样式的词的句型;出现了节奏和旋律相析离、相对照的作曲法;出现了不同层次的意境相排比、相含摄、相转移的“辞证”,而诗的内容、句型、音乐性到这里都同时起了质变。

植你於水中央,甄甄,你便是睡莲

移你於岸上,邃啊,你便获为甄甄

这两行极有意思,但读起来,是说白,是一种散文诗。接下去:

你是宓宓,你是甄甄,你入水为神,你出水为人

两栖的是你的灵魂

这里出现了我们所说的三联句,便由说而转为唱,由陈述变为歌讚,幽扬激盪着了。

也有在三联句中间插入说白的,那情形就狠像曲里的衬字,说伴着唱,唱里有道白,交相穿插。我们把前面举过的例子整段录在这里:

诺,紫何田田,莲何翩翩

你可飩想像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侧,我在其间,我是蜻蜓

风中有尘

有火药味。需要拭泪,我的眼睛

“诺”把一长段联锁三联句导引出来,作用有点像词里一类领启字:“念”、“自”、“算”、“渐”……并且也是以去声唤起下面。但是更像衬字,因为更有独立性些。“你可能想像”是说白,把三个联锁双句太紧张的结构断一断,缓一缓。或者也可以看作接承第一双句的旋律,在半途翻为节奏。这要看我们怎样念法。一定有人会发问:这一长段的旋律句在哪里呢?回答是旋律被节奏顶替了。按原则,旋律句在“我是蜻蜓”。以四言的节奏句代替了较长的旋律句已使读者一惊,(我们也曾遇到过旋律句比节奏句更短的“飞来你”。)感到节奏的专横把持,接下去再四句四言,造成节奏的垄断局面,这是从内容上决定了这样的形式的。后四句在语意上本是两句话,是说白的,被截断、倒装,变为四句四言,表现了情绪上的紧张,虽未必是哽咽的抽泣却有一种悽惻的激动。

例就擧到这里。

中国新诗运动以来,由於形式太自由,太鬆散,大多数的诗失去了音乐性。有人想找出新的形式,甓如写成九言,或十一言。但是韵位太疏,不成节奏;词汇和语法都走白话,读起来只是说话,不成旋律。每行字数虽同,只像是偶然同了的,写在纸上,整整齐齐,但是听不出来。也有採用西洋十四行的,但行间并无内在结构的音乐关係,也终是说了有诗意的几句话而已,收不到音乐的效果。“莲的联想”是继承了词和曲的传统,运用了中国文字本身的许多特点而写成的新诗。而三联句的运用变化极大,使人咀嚼着词的甘冽,却察不出固定的形式来,诚然是新的。

艺术评论可以分两类:一是接受作者的企图和他选用的工具,就作者的企图讨论这企图是不是通过运用的工具得到充分的表现;就他运用的工具讨论这工具是不是发挥到最大的效果。一是批评作者的企图和作品的内容的。我本来也想对於“莲的联想”说一些关於内容和企图的话,但本篇写着写着,成为专论三联句的文字,无法再衍溢出去,其餘的话只好留在另一个机会去说了。

原载《欧洲杂志》季刊笫六期(五十五年冬季号)

附:江萠是中国旅法雕刻家熊秉明先生的笔名。

出版后记

依写作时间的顺序,“莲的联想”应该是我的第九卷诗集,也是我最近的诗集。盈手一握,这几片淸香的莲瓣,大半是前年的夏季,在一汪小小的莲池里採来的。夹在如许古典的诗卷之中,它们便永远不凋落了。这些作品,当时零零星星地发表在报纸的副刊和杂誌上,不能给让者一个完整的印象。有些判物,例如“蓝星诗页”,销数有限,未能遍及一切可能的读者。现在编缀成集,让者有了全面的透视,“文星丛判”编者在“高抬”我的左手之餘,居然肯让读者们也看看我右手的掌纹,不能不说是一种狠奢侈的慷慨了。

我的右掌舒展如莲,莲心之中,掌纹之中,看得见多少星象呢?看得见文星吗?谁知道呢?谁能够预读自己身后的文学史呢?这里,我只想为諫者指出一点——《莲的联想》在本质上不是一卷诗集,而是一首诗,一首诗的面面观,一个andantecantabile的主题的诸多变奏。正如一季盛夏,千莲万莲以至於牵连亿万万莲,形而上地,只廻漾一朶莲的淸馨。一是至少,一是至多。莲而有知,想当同意。

前面我曾经提起“古典”一辞。此辞可能会引起一些微辞。不成熟的看法,会认为“古典”是和“现代”截然相反的本质。事实上,有深厚“古典”背景的“现代”,和受过“现代”洗礼的“古典”一样,往往加倍地繁富而且具有弹性。桑德堡可以说是“没有古典背景的现代”,艾略特则反是。诺易斯是“未受现代洗礼的古典”,庞德则反是。诗的艺术,往往藉对比而达到浮雕甚至立体的效果。桑德堡式的现代,单调,平坦,外倾,而不耐咀嚼。如果说,诗中出现了几个古代的专有名词或者习用句法,就丧失了进入现代的资格,那就是太起码太现成也太天眞的二分法了。以现代音乐为例,一九二〇年以后的欧洲音乐,就表现了狠浓厚的“新古典主义”的精神,而有“回到巴哈”的呼声。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新古典主义”者要亦步亦趋地復古,原封不动地去使用巴哈的对位法。相反地,现代音乐因此变得更不协调而且更曲折入胜了。“莲的联想”,无论在文白的相互浮雕上,单轨句法和双轨句法的对比上,工整的分段和不规则的分行之间的变化上,都是二元的手法。在风格上,它的感情甚且是浪漫的,但是却约束在古典的淸远和均衡之中。这也许是一种矛盾。调和是愉快的,但是矛盾似乎更美更美吧。

普洛克菲耶夫解释自己的“古典交响曲”时曾说,如果海顿和莫扎特生在二十世纪,也可能像他那样处理交响曲。同样地,我也要说,杜牧和李商隐也可能写这样的现代诗,如果他们生活在现代的中国。

五十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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