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五年,我爱上彭加怡。
没有什么原因,就那样绝决地,一厢情愿地爱上。
多年后我看到一个小说,一个女人写道:我的暗恋是一场痼疾,无休无止,直到所有梦想破碎,即使破碎,我仍然觉得完美。
我想我对彭加怡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想我一直是寂寞而孤单的女子,郁郁寡欢,独自在红尘中漫步。我这样说,一点也没有表扬自己的意思,十二岁,我开始看《红楼梦》,我希望是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早早死去。
十五岁,我看卡尔维诺,一边看一边觉得人生真的很渺茫。
其实早熟的直接结果就是过早进入成人世界,心灵一下孤单起来,同龄的女孩子都在做天真烂漫的少女时,我已经想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了。
比如和杜拉斯一样,早早遇上中国情人。
或者如张爱玲,在那样的一个上午,去见自己喜欢的男子,然后一见倾心。
或者和三毛一样,找到荷西,浪迹天涯。其实三毛已经死了四年,可我那样喜欢三毛,我常常如她一样梳着麻花辫子,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衣,戴着西部牛仔的帽子,那样的照片我照了好多张。
一九九五年,十七岁的我如此孤单自恋。
我没有女友,所有的女生在我眼中全是毛虫,而我早已经化为蝶。这是我们的不同,毛虫和蝴蝶怎么能相比?
如果彭加怡没有出现,也许十七岁的我会一直孤单下去,他的出现,让我从自恋到暗恋,从此天长地久有时绝,此恨绵绵无绝期。
那天他是被班主任张阳带进了教室,张阳说,我们的新同学,彭加怡,从青岛来。在彭加怡之前,我对青岛的印象那样渺茫,甚至只知道中国有这么一个地方,但彭加怡来了以后,我天天趴在地图上看青岛,那是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曾是德国人的殖民地,那里有红绿蓝天白云,我翻着国家地理杂志,搜索有关青岛的一切线索。
你知道的,我对这个叫彭加怡的男生一见钟情。
他身材颀长,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学的课文《白杨礼赞》,那里面的白杨树应该是如此挺拔而俊美吧,他的嘴唇很薄,在那个春天的早晨,显得分外薄凉。
还有,他的剑眉星目。他的嘴边似有似无的笑,那天的晨光很好,在我抬起头来的一刹那,他刚好看到我。
那个笑,是给我吗?
我为男人的第一次心跳,是从彭加怡开始。
我得承认,无论再过多少年,一个女子,可能忘记自己的初吻第一次,但她唯一忘不掉的就是第一个为之心跳的男子。
因为,是从那个男子开始,她,开始情不自禁、情窦初开,然后张慌着去寻找爱情的出口。
那个早春的二月,我感觉来自身体深处的颤栗。
而他说话的声音那样的磁性,当他坐在我后桌时,我感觉后背有微热的目光传来,我闭上眼——外面,春暧花开,鸟语花香。
那时,我们还有五个月高考。
一中的校风严格是出了名的,男女生要分桌,不许来往,用再直白的话说,男女生不可以说话。
三班有一对男女生早恋的结果是让家长领回了家,在离高考五个月的时候,他们失去了机会。
所以,我只有暗恋。
他来,十三步到我的位子,再一步,到他的位子。先是擦干净书桌,然后轻轻坐下,他的脚步声,每次都是有韵律。
甚至,他的呼吸都那样与众不同,细微的,有男性的青草味道。
第一次模拟考试,他远远超过第二名五十分之多,让人羡慕得发狂。我没有那么高的智商,只有作文是长项,数理化,我总是挂红,我知道,也许最终的结果我只能上一个末流大学。
如同我的长相,中人之姿,与他站在一起,更显得他的英俊,我的迷茫。
所以,我们之间的距离是30厘米,但心的距离却是千山万水。
但谁能阻挡我的喜欢?我就这样放肆地喜欢着。如果他来得晚,我会替他擦干净桌子,如果他有事请假,我会那样不安,如果他回答错了问题,我都会替他紧张。
在很多个黄昏,他会一个人去露台上站着,我远远地看着他,风吹起他的白衬衣,象一只鸽子。
那时,学校已经有了广播站,我曾经点过一首《粉红色的回忆》。
我的好友张洁仪在那里是站长,我走了后门,在他生日那天点给了他。当然我不能说送给他,我只说,送给一个朋友。
是韩宝仪的一首很嫩的歌,但在那个初夏,我的心里话就是那些简单而充满粉红的歌词了: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你,把你写在记忆里……那真是粉红色的回忆,我爱上一个嘴唇薄凉的男生,而我依然是独来独往,性格怪僻,不与任何人交流,在老师眼里是个难以沟通的女孩子。
我背着长长的书包,不和别人一样那样用功,依然写着小说,但我的心中,已经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或者说,一个野山坡的火花全烧了起来。
因为我日记中的名字,全是一个人。
彭加怡,彭加怡。
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
二
一九九五年夏天结束之后,彭加怡考入青岛海洋大学,我去了石家庄一个普通财经院校。
从此,隔了千重山万重水。
毕业册上有他短暂留言,祝你前程似锦,不辜负似水流年。与别的同学,并无二致。而我费尽心机,在他的留言册上只两个字,安好。所有的千言万语,刹那间化成空,从此,我还能再与你相见么?
张洁仪也在石家庄,这个名噪一时的校花只考上中专,我们常常聚在一起,从她嘴里,我能听到彭加怡的纸言片语的消息。
原来,他们一直有联系。
是从张洁仪哪里得到了地址。我写信过去,寄往青岛海洋大学,虽然只是回忆我们前后桌的许多光阴故事,但若有心思的男生,一定会明白那封青鸟所传递的心意。
那封信,我写了又写,撕了又撕,等我封上信寄往青岛以后,我的心,便高高悬挂地于空中,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我,不想错过自己的爱情。
那时,我迷恋徐志摩发了疯,他可以这样不要脸地追林徽因和陆小曼,我,有什么不可以追求自己喜欢的男子?
虽然我知道自己与他相比,是那样有着参差之感,可我有爱的权力!
整整十天,我几乎形销骨立。那十天,如同十年百年一样漫长,我每天去信箱里看信,那时,信不是由我取的,但我和取信同学说,这些天,可以把信箱钥匙交给我吗?
为此,我请他吃了十块钱的冰淇淋。
每天都有好多信,每个人最多可以收到十封。刚上大学的人,有着写信的狂热,把压抑太久的感情如同海啸一样爆发了出来,只有我,依然没有朋友,没有人给我写信,我也不给任何人写信,彭加怡,是唯一的一个。
独上高楼,望穿秋水,肝肠寸断,古人诗词中描写女子等待的诗词全可以用在我身上。
又一个十天过去,我没有等到任何消息。
自取其辱。我想自己可以适合这个词。
即使他不同意,出于礼貌,他也应该回信给我。
张洁仪在周末还是会准时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前,喋喋不休地说着彭加怡的有关一切,言谈话语之外,我已经听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的爱情似乎已经初露端倪。
祝贺你,我说。
那个冬天真是长,长得好象永远也过不完,过了冬天,我就十八岁了。
再见,彭加怡。
我对他说。
那天天下着大雪,我在雪中走着,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寒冷的风很快吹得我脸针扎一样疼,而眼泪也风干了一样,在十八风的脸上纵横驰骋。
后来我蹲在雪中放声大哭,彭加怡,你怎么可以这样?
三
1999年,二十世纪最后一年。
所有人都在等待千喜年的到来,我也不例外。
我仍然一个人,所有人都以为我有毛病,我是班里唯一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女生,我总想和一个男生好好开始爱一场,但在一起超不过五分钟,竟然觉得分外冷场,尴尬地笑笑,无聊地结束。
彭加怡,我还是这样爱着你。
虽然张洁仪又结交了五六任男友,可对他,我依然只字不提。
彭加怡,只是我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我一个人,悠悠地做着梦,并不孤单。
1999年春天,我见到彭加怡。
这是分开三年半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彼时,我已经长高三公分,一米五九的女生变成一米六二,我穿上六厘米的高跟鞋,刚好到他的耳朵。
有人说,这样比例的男女,接吻应该是最舒服的。
看到彭加怡的第一眼,我居然想到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我是偶遇彭加怡。
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小酒巴门口,我正在去赶14路公共汽车,准备到市里买些考研的书,在等车的五分钟内,我抬眼,看到在一棵花树下站着的彭加怡。
如三年半前一样,他依然明朗英俊得让人眩目,如一道阳光刺伤着我。
我的手脚开始冰凉,心跳加快到不能遏制,我几乎怀疑自己看到的不是他。
但果真是他。
他穿米色亚麻的裤子,同色的上衣,双手插在兜里,因为瘦,那肥大裤子更显得人的飘逸修长。
我失声叫了他的名字。
他笑着过来:没想到遇到你。
如果他不说这句话,我会以为他为我而来,或者骗骗我也好,他来找张洁仪?张洁仪离我有一站地之远,但他说,没想到遇到你。
我尴尬笑笑,是啊,没想到。
那是我们第一次说话,都用了“没想到”三个字。
张洁仪再往前走一千米,走,我们去找她。
我放弃了去市里的打算,陪他去找张洁仪,那一路花开得美,多年之后,我总想找个那样的春天与之媲美,但比来比去的结果是无得比较,那里的迎春、玉兰和一叶梅开得张扬而放肆。
我们第一次离得这样近。
有五公分吗?我能听得到他的呼吸,他衬衣里散发出的薄菏气味。
一千米为什么这样短?我宁愿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除了简单的问候几句,我一直踢着路边的石子,那些寂寞的石子,挪动了自己的位置。
找到张洁仪之后,他立刻去唤来很多老乡,那天晚上,大家去蔚蓝餐厅喝酒,大家变得那样目空一切,每个人都很狂妄,喝着酒,划着拳,我是唯一一个沉默的人。坐在角落里看着他。
他偶尔看我一眼,然后继续和男生喝酒抽烟。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抽烟的姿势真好看,手指细长,那样绵软忧郁,让我心动不已,想入非非。彭加怡,即使你拒绝了我,为什么我还这样爱着你?我真是贱。
那天我早早退了席,在满天星光下散步,学校里的紫藤花开得正好,我坐在紫藤下,黯然心伤。
第二天,我去广州试习。甚至没有和彭加怡说再见。
再见,却是六年以后。
四
一九九九年,我留在广州。这个没有四季的城市,它的繁华,我的孤单,它的浓烈,我的素白。
青岛,成了魂牵梦想的地方。
二000年时,出差出了青岛,我一个人沿着大街小巷不停地逛着,这里曾经是多么迷恋的地方,但我却没有勇气来这个城市,停车暂且问,或恐是同乡。
多想,就在拐角处,或者那热闹的五四广场上突然遇到彭加怡。
那时,我会当面告诉他,彭加怡,我多么喜欢你。不,我多么爱你。
站在海边,我一个人看着远方的海水,刹那间眼泪就下来了,彭加怡,你在哪里?
那时的彭加怡不在青岛,他去了上海,据说在一家德国公司做助理。
二00一年,我去上海,你知道的,我为寻彭加怡。
彼时,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少女,我穿宝姿女装,用兰蔻粉底,我出现在金茂大厦八十八层喝咖啡时,没有人怀疑我曾经是一个丑小鸭。
可我依然自卑而内向。
因为没有那个男子的肯定。
有英俊挺拔的海归男子追求,他笃定是妙龄女子的热衷的目标,我却总是淡定,他们问,你到底要一个怎样的男子?
所有的想象全是他,还是他——依稀是十七岁花树下遇到的男子,生生世世,我愿意这样迷恋着他,他一个眼神,就能让魂飞魄散。
暗恋是一场病。他在我想象中完美到如同神话,只要有他的片言只语,我便傻了一样。
直到2004年十月,在一个宴会上,突然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我走过去,问他,你认识彭加怡吗?
他转过头来,是啊,以前我们曾经是同事,我们上个月刚刚喝过他的喜酒。
我端着酒的杯子,有点点微斜。
你知道的,我本是镇静的女子,不动声色的时候很多。那一刻,我觉得有什么哽住,我总在等待那一天,我和他相遇,然后彼此倾心,或者他一直是一个人,从来没有女人在身边。
我幼稚到可怕的程度。
那天晚上,我不停地喝,和人抢酒,有男人吃了我的豆腐,我哭着喊一个人的名字,跑到露台上看着上海的夜色,觉得那么难过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彭加怡,我用什么办法可以再与你重逢?
五
2007年五月。高中同学聚会。
提前问了张洁仪谁会去,她说了张三李四王五马六,我支着耳朵,只想听一个人的名字。
果然有他。
他又调到新疆总部。同学中,有五分之四结了婚,他是五分之四中的,我是五分之一里的。
他坐飞机往回赶,彼时,我已经和同学们喝得微醺,大家开着或浓或淡的玩笑,所有人,他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背着黑色的旅行袋,脸色晒得如同袋子一样黑,然而,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身材一如从前一样的挺拔。
他恰恰坐在我身边,被男同学们围住喝酒,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当然要罚。
罚得他真惨,只一个小时不到,他便醉倒了,有人开始唱歌,有人开始张罗打麻将,只有他,突然来到我身边。
小薇。他叫我。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这样的动听,磁性,我浑身颤栗着,如电流击过,双手如十年前一样发着抖动。
他看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小薇,他说。
我看着他,我们四目纠缠,十年来,我们的眼睛第一次这样固执地纠缠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老天荒。
彭加怡,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
他忽然笑了,叹息了一声,为什么你总是离我那么远?为什么你好象不是凡间的女子?我告诉你,那年,我去石家庄是找你。我在你的学校门口转悠了三个多小时了,如果不遇到你,也许我就去宿舍找你了。
我内心如五雷轰顶,刹那间的一声惊雷明了一个事实,当我为暗恋的人痴狂时,他亦在为我相思。
我,我张口结舌地说,彭加怡,我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
啊?他说,不可能,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我复述了当年的地址,我一辈子忘不掉的地址,光明道十三号。
不,他笑着说,你写错了,是十四号。
我呆了。那么,那么张洁仪告诉我错了?亦或,她根本是故意的?她应该知道我的心思吧。
此情可待成追忆啊。
来,我们喝一杯酒。彭加怡盯住我。
好。我眼泪在眼中,只是哽咽到不能呼吸。
我们喝了三杯。
不知谁放了舞曲,是支很老的歌,周华健的《最真的梦》: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刺痛,你是那美梦难忘记,深藏在记忆中……
他轻轻地趴在我耳边问,喜欢过我吗?
我看着他,久久地,久久地,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和他是平行的两列车,已经错过。
他叹息一声说,你是云端女子,我应该明白。
那天晚上,我忘记是怎样离开他回到酒店的,他和男同学打了通宵麻将,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又回了新疆,他的妻,就要生产了。
我于当天下午回上海,在飞机上,我打开自己的钱夹,那里面有一张黑白的照片,依然驻青春依旧是玉貌朱颜。
十七岁时,那是我从他学生证上偷下来的照片。
彭加怡,我曾经这样爱过你。我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