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笔记
乔洪涛
到田园里来的第一天,我并没有打算干多少活计。我只带了一把镰刀,而且镰刀的锋刃因为长久不用,已经有些斑锈了。我记起来我上次到乡村来的时候是在麦收之后,那时侯我把这把镰刀随手挂在土墙的墙缝里,没想到它就这样在这里挂了一个夏天。现在已经到了白露。我不知道我种在地里的大豆和高粱熟了没有,还有那些白胖的花生,不知丰满了没有。但是,我觉得田地里一定长满了野草,我一个夏天都疏于管理这些土地和庄稼,那些野草也会趁机疯长起来。我回到我乡下的这两间木房子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我就开始打磨这把镰刀。我在水井旁的罅隙里找到了那块缺了一半的磨刀石,我看见它上面覆满了尘埃。我吹了一口气,又用水冲了冲,当镰刀磨在上面的时候,我觉得它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用。我用大拇指在镰刀上擦了擦,又拔了根头发,用镰刀削了几下。镰刀果然很锋利了。这让我想起来吹毛断发这个成语,我在课堂上讲这个成语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不理解。我想下次我把我的学生带到田野里来,让他们实践一下,他们就很好理解这个古怪的成语了。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我于是就咧开嘴笑了。一个小虫子飞进我的嘴里去了,害得我呸呸地吐了好几口唾沫。
我坐在院子里吸了一棵烟,又发了一会呆。我这才拿起镰刀,带上柴门,到田园里去逛逛。反正,我现在有的是时间,我不急于见到田野。我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星期,也许是两个星期。我门前的小路已经长满了草。细长的草丛在这个秋天里有些枯黄。我趟过去的时候,惊飞了几只蚂蚱。草种子也淅沥哗啦地蹦跳出来,我知道明年这里的草会更加茂盛了。我打算回来后好好清理一下这些荒草,草盛了,人气就淡了。我顺着那条隐约的小路往田园里去,出了胡同,我碰上了放羊的胡三。胡三赶了一群黑山羊,好象赶了一群黑色的云朵。胡三看见我一点也不惊讶,他停下来,吸了一棵我递给他的烟卷。他看了一眼,说,还带过滤嘴的。我给他点上,他悠悠地吐了个烟圈,然后说,你田里的庄稼都荒了。草长的人多高。他比划着,手里的羊鞭差点戳到我的脸上。他说,懒了。懒了。你现在懒了。我有些脸红,分辩说,我,我忙得很。忙?忙那些蚂蚁爪子?再忙还能不要了庄稼?他说完赶着羊群走了,好象赶了一群黑色的云朵。
我走进田野的时候,才觉得秋天真的来了。许多庄稼都已经成熟了,有些勤快的人家已经收割了大豆。青黄的豆茬在土地里闪着青光,偶尔丢掉的一棵豆秧上,我数着有32粒饱满的豆子。我知道今年的庄稼要丰收了。我站下向远处看了一会,远处的田塍上有三棵树。那三棵树树冠很大,是两棵槐树和一棵柳树。那个地方就是我的田园。我的心竟然有些紧张,越往里走,已经没有了路。我害怕我的那些没人照料的庄稼长成了一个个的疯孩子---衣冠不整,头发枯黄,满脸乌黑。我是一个失职的父亲,可是我不会抛弃它们。我拨开庄稼,在玉米和大豆中间挤过去。几棵高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就决定从里面钻过去。我手里握紧了镰刀,高粱叶子被我拨得哗啦啦响。一个声音突然说,谁?我停下来,一个妇女的声音。有些耳熟。我不说话。她又问,谁?哪个?我这次听出来了,这个人是我的堂嫂。她躲在高粱地里小便,我看见她脚下的一片土地有些洇湿。她也看清了是我,说,是大兄弟,我还以为是个流氓哩。堂嫂说完哈哈地笑,她以前就爱和我开玩笑。我说,你还就盼着是个流氓哩。说完,我也笑了。堂嫂就拿手指我,拊掌,笑。笑了一会,说你家侄女学习咋样哩?她问的是她的女儿,在县里我供职的一中读书。我说,好。学的好。她的女儿是小女儿,学习刻苦,成绩很好。我问,大妮在外边啥样?她的大妮在外面打工,听说出去两年没回来了。她说,她干的好,每月往家寄几千元呢。我心里一惊,我知道她干的是什么了。外面的钱就这么好混?一个女孩子每个月寄好几千,还能干啥?我却说,那好得很。我一个月才一千块钱。堂嫂笑了,说,你却是个教授哩。堂嫂系上裤子走了,走远了又热情地喊我,晚上到家里喝酒去!
我的田园的确已经荒芜了。主要是草,荒草。它们比庄稼还旺盛,幸亏的是白露已过,这些草开始败落。我的田地也不多,几分地,我分了畦。一块高粱,一块大豆,还有一点花生。花生地里的草最多,大豆地里就少些,高粱因为细高,遮蔽了阳光,基本没有草了。我估计了一下,这些草我一晌就能割完。我心里就不急了,我放下镰刀,到树底下坐了会。这几棵树真大,我小时侯就是大树了。我在上面掏过鸟窝,夜晚的时候,我们小伙伴在田野里奔跑,月亮皎洁的光辉照耀过大树,照耀过土地。我们捉迷藏,我就藏在这棵大树的树冠里。我打量了一下,用手臂搂了搂,大概要有两圈才能抱过来。我扔了镰刀,我想再上去看看。我脱了鞋,光着脚丫子,因为树干低,我竟然不几下就上去了。我高兴得嘿嘿笑起来。我像个猴子一样继续往上爬。我属猴,天生就是个爬树的材料嘛。等我又上了几个枝杈,惊飞了几只小鸟。有麻雀,还有几只喜鹊。我看见一个硕大的喜鹊鸟巢顶在树梢上,可惜我够不到它。
登高望远,登高必赋。我先是嗷嗷地喊了两嗓子,然后往四周看了一圈,我的眼界一下子开阔了。我看见南边不远处的村庄新添了不少好房子。有崭新的瓦房,有水泥顶的平房。我的那两间小房子显得很旧了,周围的墙上和土房顶上也长满了草。我觉得的确应该修理一下了。我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上不了房顶,他和母亲住的房子在我的左边,那是两间黢黑的土房子,上面也有草了。再看东边,东边是一处场院,许多人家的大豆割了都拉到那里去用碌碡压。还有一垛一垛的花生,我看见红林的九十多岁的爷爷还在那里帮他摔花生。胡三的黑羊群就飘在场院边的草地上,那里有一片矮芦苇,有一片沼泽和水域。一些攀爬的菟丝子缠了芦苇满身,羊最爱吃这些东西了。那一片水域据说有不少的鱼。我小时侯在那里逮过鱼。红鲤鱼。黑草鱼。花鲢……有一次,我抓到了一条水蛇,从那之后,我基本就不敢到那里去了。不知道现在那里还有没有水蛇。我看见芦苇开了白花,丝状的苇絮看不真切,但是可以想见它的柔软。那里也许还有蒲草和水稗子草,蒲草夏天的时候结好吃的蒲黄,水稗子草则可以预测天气。在这个秋天里,在这个秋天的原野里,它们还在生长吧?再往北看,北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有稻子,谷子,玉米和花生,也有大豆和高粱。此外,还有一片坟地。我的祖母就埋在那里,我看见她的坟头上开满了野花。我想下次来应该带个铁锨来,好往上添几锨土。看到西边,那里是一条公路,公路下面有一条河流。公路上不时有车开过,但大部分都是农村的农用三轮或拖拉机。偶尔的时候,才会有一辆马车或者驴车。以前我小时侯,这条路上过的最多的就是马车和驴车了。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赶过马车,那匹老马温顺的好象一个姑娘,我吆喝几声,它就得得地拉车上套了。我打算回村上问一问,看谁家还有马车或驴车,我的这些大豆收了,就用牲口把它们运回去。
过了一会,我跳下树来,我打算割草。那把镰刀的确被我磨得很锋利,我握它在手里,好用得很。那些草不断地倒下去,一些草虫子从里面飞出来,有几只飞到我的裤管里去了。这些小动物们,你们知道秋天已经来了吗?你们知道深秋将至,寒冬要来么?我看到一只蝈蝈。那是一只大个的绿虫子,它正得意地鸣叫着,我放下镰刀,匍匐在落满地的豆叶上,我要追踪捕捉它,让它为我单独鸣唱。我小时侯经常玩这种玩意儿,有一年祖父带我去城里大姑家,我用祖父编织的稻草笼子和一只蝈蝈换回来表弟的一只电动小汽车。我现在要把它捉回去,带给我的儿子。我告诉他,这就是蝈蝈。我还要捉几只蟋蟀带回我住的楼房里去,“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是怎样美妙的意境呀。
割了一会,我觉得有些累了。我就顺势躺在草丛上歇了一会。秋天的土地有些凉,可是草和庄稼的落叶覆盖在泥土上面,却把温暖传给了我。半黄的豆叶和带有微红颜色的高粱叶铺在我的身子低下,这让我觉得亲切,那些植物的熟悉的味道吸入我的鼻子,我突然觉得很塌实。我仰面看天,天空很蓝也很高远,蓝得让我想钻到天空中去,高远得又让我觉得无法靠近。有几只大雁和白云一起飞过,最让人激动的是还飞过了一只鹰。黑色的鹰。我很少看到这种飞翔的鸟,也许这种鸟本来就是孤独的鸟,它不愿意让人看见,从而飞的那么高远和渺茫?我看见我的高粱稀疏地站立在我的视野里,它们长得很高,却谷穗干瘪。我没有给它们施肥,浇水,它们像营养不良的孩子,这让我愧疚,让我难过。而我邻居地里的高粱,长得又高又壮,它们颗粒饱满,看上去沉甸甸的。它们被套上黑色或红色的方便袋,以使那些种子不被鸟雀啄食。而我的高粱上,现在还停落着许多麻雀,它们成群结队偷盗我的粮食,让我在秋天的时候只收获几把高粱秫秸。我闭上眼睛,把头藏在浓密的豆秧里面,不让它们看到我的脸红。我也不去哄赶它们,我不能收获高粱,喂养几只麻雀也算是我的忏悔和惩罚吧。
我翻转身来,趴在地上。这种姿势让我舒服。我想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趴在大地上了,大概有三十年?四十年?我的眼睛距离土地只有十厘米,我可以看清土地的脉络。那些褐色的泥土,还有泥土富有弹性的颗粒。还有植物,还有一群群的小动物。首先是几只蚂蚁。我向来喜欢蚂蚁这种小虫子,它们体格健壮优美,身体匀称。黑色的发光的外壳,调皮的一刻不停摆动的触须。试探一下,又试探了一下,一只黑色的蚂蚁竟然爬到我的胳膊上来了。我没有动,我觉得幸福。我胳膊上毛发浓密,它一定是把它当作森林了吧?我看着这只可爱的小虫子摇头晃脑地走走停停,可爱得像一个孩子。然后,我看见了蚂蚱。草丛中,偶尔就会飞起这样的小飞机。修长的大腿,性感的身体,还有两张薄如蝉翼的内翅,它弹跳一下,在我的眼前落下。它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我也看着它。然后,它突然翅膀一展,轻快地飞走了。它飞得并不高,甚至不能高过草丛,可是,它起飞的一瞬是那样优美。我注视着它,那绝对是我们难得一见的身体之美。
一上午的工夫,我割倒了一间房子大小的茅草。我的花生开始在倒下的草丛中显露出来,整个上午,就是一个让花生的棵秧显露和呈现的过程。这正像秋天的时候,树木的落叶萧萧而下,茅草枯黄,大地就真实的裸露出来,河流就真实的显露出来,泥 土就真实的展露出来,秋天就是一个裸露的过程。我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拔下了一蓬花生。当泥土随着我拽出根蹦射出来,那些白胖的花生就从大地的深处跳跃出来了。花生结的很少,而且有些瘦弱,但是我很满意,一个对土地懒惰的人就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我吃了几粒花生,一股清新的味道布满我的唇舌。于是,我又拔了几棵,然后,我用镰刀削下了几支高粱。高粱的谷穗已经干瘪,可是我把它们扛在肩上的时候,我觉得和饱满的高粱一样沉重。我摘下了一捧豆角,用衣襟兜了,然后我拾起镰刀,逛逛悠悠地回家去了。走到半路的时候,我还顺手偷了胡三的两个玉米,这让我有些心虚,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只是路上那些胡三的黑羊群拉下的羊屎咯着我的脚,差点让我滑倒。
我把这些庄稼抱回家里,好象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让人激动。我坐在矮凳子上吸了一袋烟。心里充满了得意。一条黄狗跑到我家门前,抬起右腿,把一泡黄尿撒到我的篱笆上。之后,我看见它把雄壮的生殖器抖了几抖,惬意地离开了。这让我觉得这个家伙有着和人一样的习性。而同时,它的雄壮的生殖器让我觉得很有些自卑。于是,我再不敢小觑它了。这样休息了一会,我开始生火做饭。我找来斧头,把扔在院子里很久的一个树桩劈开了。我在院子里用三块砖支起了小锅,我打算煮花生和玉米吃。那些劈柴很好烧,火苗子呼呼地炙烤着黑锅,不一会锅里的水就沸腾了,接着就发出一阵浓郁的香味。这让我打起了下午拿铁锨再去河边树林里挖几个树桩的念头。这时候我的父亲过来转了一圈,我想他可能是受我的母亲差遣来叫我吃饭的。可是,他转了一圈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我觉得他是抵制不住花生和玉米的香味,看我吃的舒坦,索性让我自己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