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线》剧评:肝肠似火,色笑如花——献给梁冬哥

对谍战剧的观众来说,历史的真实只是一个借口,“是为第二现实而存在的跳板”,观众感兴趣的是从史书发黄的只言片语里衍生出的阴谋和爱恨,仿佛有了浩劫和沦陷做背景的爱情才有倾城的姿态,被逼仄到生死边缘的人性才前所未有地真实而饱满,历史和时代的步伐被仓促地捆绑在英雄的身上,成了附庸。所以我看到《内线》里梁冬哥策反陈怀远的情节时会觉得有些感动,这故事丝毫没有故意的冗长拖沓,一开始就快马扬鞭地向着结局呼啸而来,人事浮沉与天下大势短兵相接,无端生出一种历史的宝相庄严来;梁冬哥的真实性也使他摒弃了浪漫色彩,他和楚香雪无数次各怀隐衷地擦身而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相会也总是在“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地点”、表明心迹的深情对视被偷窥镜头的奇异感所削弱,这些伏笔都暗示着他们的爱情大限在前;陈怀远和梁冬哥的细节也高度贴近历史,没有说教,没有升华,他们的智谋和疑虑是如此现实而坦诚,又拿捏着一种温情的平衡,出人意料地打动人心。

剧中陈怀远的主要原型是战功彪炳又个性十足的名将陈明仁,最后设计从白部脱身提前发动起义的情节借鉴了另一位国民党将领张轸的事迹,但打昆仑关和守四平的战功、被蒋介石排挤、被白崇禧疑忌和拉拢,还有部下在起义之际叛变的情节,都契合了陈明仁的生平。既然陈怀远的倒戈是剧中一以贯之的主线,自然《内线》看的就是策反他的过程。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代行总统职权的李宗仁为与共产党划江而治而奔走,位于南京和武汉之间的临江一跃而成为军事重镇,风声鹤唳,陈怀远军团和临江城何去何从就成了《内线》中最大的悬念。

陈怀远在剧中的处境很有些微妙,在四平战役中立下大功却被蒋介石排挤,桂系的白崇禧看中他骁勇善战又不是蒋介石心腹,拉 拢他为自己效力,蒋介石对陈怀远无甚恩义,却认为终归是自己人,用来牵制白崇禧十分有利,陈怀远则打定主意不再为他人卖命,而是利用蒋白之间的矛盾隔岸观火,兵权在握,也方便为自己寻找出路。三方各怀心思,势力犬牙交错,维持着表面的平衡。陈怀远对蒋白都是戒心重重,不抱丝毫幻想,但若倒向中共,在他又存在着几大障碍:如他自己所说的君臣观念问题、保密问题、担心共产党会如何对待他的问题和手下将领并不完全与他一心的问题。

《内线》剧评:肝肠似火,色笑如花——献给梁冬哥

陈怀远与蒋介石的恩怨照搬了陈明仁的事迹。剧中张弛曾经当面提起陈怀远在四平战役中纵兵抢粮的“污点”,实际是当初陈明仁用美国军援的面粉、大米在阵地上筑造工事,而国民党辽北省政府主席刘翰东私人囤积的大量粮食堆积在战役焦点的铁道两侧,被战火所毁,剩下没有烧焦的陈明仁同意让城中缺食的饥民和部队取用,美国顾问和刘翰东向素与陈明仁不和的国防部总参谋长陈诚控告,陈诚不久兼任国民党东北行辕主任,便添油加醋地转报蒋介石,又强调陈明仁的野心,结果蒋介石撤了他的兵团司令职,只调他去当了一个中将参军。四平战役是陈明仁一生的巅峰之战,也是对手林彪一生的耻辱之战,立下汗马功劳得到的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和军中所有高级将领楷模的荣誉,转眼变成撤职的下场,陈明仁原本战功卓著,却一直被蒋介石所冷落,素有嫌隙,这一次在南京坐冷板凳的时候,终于把蒋介石覆雨翻云的嘴脸和蒋家王朝气数将尽的命运看了一个透彻。然而几个月之后战局发生变化,国民党各战场吃紧,胡宗南、刘峙、杜聿明、白崇禧又竞相邀请他去所部就职,陈明仁才得以摆脱龙游浅滩的境况,并相继得到第七十一军军长、第一兵团司令、华中剿总副司令和第二十九军军长的位置,可谓看尽世态炎凉。因此在剧中陈怀远被最后一点“君臣思想”所牵绊的时候,跟随他十几年的梁冬哥为他抱不平,说出这些年他被一次次出卖和利用的惨淡事实。按时间来算,梁冬哥当是在1940年打昆仑关之前就到了陈怀远麾下,当年敢死队的殊死血战、打缅甸、打回龙山、四平地下室里的日日夜夜、风雨同舟肝胆相照的戎马生涯,还有陈怀远从预二师师长一路宦海沉浮最终却又落到孤家寡人地步的彻骨悲凉,在梁冬哥几句话说来往事历历在目,字字句句重若千钧,也只有相随十几年的刎颈之交、深得陈怀远信任和深谙策反之道的梁冬哥说出这番话来才能切中关键,切断他的退路,让他真正痛定思痛地做出决断。

其时军统特务活动十分猖獗,策划起义的浙江省主席陈仪写给学生汤恩伯的密信竟被安插在汤公馆内的特务发觉,导致原本徘徊不定的汤恩伯迅速出卖了恩师以求自保,陈仪因此被捕遇害。还有首都警备部队师长王晏清因泄密而起义失败,国民党第三十军军长黄樵松因泄密与联络的我党四位同志一同遇害……类似事例众多,殷鉴不远,足可使人警醒。因此具有陈怀远机要副官和我党卧底战略特工双重身份的梁冬哥就显得尤为重要:司令部内部的保密工作、和地下党接头传递消息、每一次保护与吴少波谈判的陈怀远的切身安全,梁冬哥首当其冲;他还保护了潜伏在司令部里的我党卧底不致暴露,姜志方私自把假扮的宋仁太太送走之后,梁冬哥第一时间叮嘱他“告诉司令是我安排的,你对外也这样说,昨天晚上的事不要再跟任何人议论,如果有人问起的话,就说宋仁在回家探亲的时候发病死了”,并且用细节无懈可击的谎言搪塞了陈怀远和楚立言,在表面上无可指责,梁冬哥心思缜密,可见一斑。当时我党华东局政治部主任舒同对打入敌方卧底的人选要求是:政治上可靠,有丰富的敌军工作经验,有一定的社会知识,有较强的工作能力,懂得策略,胆大心细,在敌营中广交朋友,必须要有坚韧不拔、机智灵活、随机应变的精神和能力。可以作为理解梁冬哥这一人物的部分参考。

陈怀远对共产党的担心主要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怕被清算旧账,二是怕被当做俘虏对待。陈怀远和吴少波谈判时反复强调他的实力和他的军团对战局举足轻重的影响,以至于陈怀秋甚至觉得有些不可理解地出言阻止,看的时候让人对他充满了同情,但这种同情不是居高临下的,而是出于深深地理解,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陈怀远努力争取的无非是,要“合作”而不要“投降”,就是这个情节使他显得格外立体、格外人性化,一代名将为时势所迫的现实,还有陈怀远倔得可爱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担忧一直悬在他的心头,使他的行为看起来总是颇多踟蹰,慎之又慎。直到最后梁冬哥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陈怀远大惊失色之下努力稳住心神才说:“我陈怀远运气不薄,在这么一个乱世,有一个人忠心耿耿地跟了我十几年,在关键的时候有他给我指路,你说我还怕什么呢?…就照你说的去办,需要我做什么,我配合。”他说这话不是没有怨叹和责怪,不是没有嘲讽和惆怅,但眼下形势比人强,回想梁冬哥的忠诚和坦荡,十几年的相携和追随,甚至还有当年的救命之恩,种种复杂感情交织在一起,说到最后吐露出来的何尝不是真心。他在共党阵营里最可信赖的、最能够打消他疑虑和担忧的、最能够支持他坚定信念的,除了梁冬哥不作他想。

陈怀远不光在蒋介石、白崇禧之间如履薄冰,在自己军团内部策划起义也是举步维艰:嫡系的八十五军被万荣举拉走,再组建的新军是由地方保安旅和民团等拼凑而成,成分良莠不齐,尽管军长是陈怀秋,但下面的部将和士兵远远谈不上和自己一条心,马成辉等将领又究竟有几分可靠,后来的叛变便是明证,何况还有双面间谍林牧云的如鲠在喉,陈怀远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谨慎,一步走错就会万劫不复。梁冬哥多次提醒他要提防林牧云和马成辉,起义之前建议他把马成辉等人追回来以防不测,有相当的预见性,可惜当年陈明仁起义时部下纷纷叛变是确有其事,剧中便以陈怀远的宽仁和悲悯遮掩过去。

略去这部分史实不表,通过以上论述完全可以得出结论,在策反陈怀远和保证起义顺利、平稳进行的过程中,梁冬哥的关键性作用一言以蔽之正恰如其分——譬如位在北辰,而众星拱之。

尤小刚在谈到为什么选择让钟汉良出演梁冬哥的时候说:“选他有一点是因为他长相很善,一开始根本没人看得出来他是比楚香雪更重要的卧底,我恰恰就需要这样的东西,上来就猴精猴精的一个人,那就不是梁冬哥了。”这话说得很妙,钟汉良无论在外形上或是气质上都是特殊的,他年轻,但不莽撞冲动,有清透明澈的亲切感,可少年人的轻浮和过失是与他绝缘的,然而他又没有成熟得绝望和现实到陈怀远那样的境地。或者说,在一个无所依靠的乱世中,他的“善”和温良可亲形成了一种荧屏上的法则,他永远能够让人产生希望和信任,他永远不会说现实已经无可挽回了,永不会令人灰心。

他也有很人性化的一面,比如奉命拿着一箱大洋去买通楚香雪,明明都不屑于拿正眼看人家,可是楚香雪稍有犹豫,他又马上火冒三丈地开口指责,好像对方居然不肯承情是多么不可理喻的过分行为;他是潜伏最深的王牌特工,多的是情节展现了他沉稳精干的过硬素质,可他也能混不吝,冷静低调胸有城府一概不讲,他直接就对楚香雪吼如果我认识共产党就带着我这25个弟兄投过去,他当着张弛的面就为姜志方的死悲痛得难以自持,拼着一口气要去为叶老爹把张弛毙了陪葬,于是过往那些轻飘飘的平面化“特工”就突然显得局促起来,他们的眼睛里只有“特工”的苍白能指,而钟汉良的眼睛里有那个时代的烽火和热血;他在叶老爹面前会撒娇,但有时凌厉起来绷着嘴唇说话,这动作又让他有了十足的男子气,他在司令面前说谎时会心虚,但如果说谎的对象变成张弛,他只把眼睛一眨装成没事人……有天突然想到一句形容辛弃疾的话,莫名觉得是对钟汉良版梁冬哥的最好注脚:肝肠似火,色笑如花。

梁冬哥的一部分原型应是传奇式的出色谍报人员,“龙潭三杰”的“后三杰”之首熊向晖,梁冬哥成功潜伏了十几年而未暴露,只有熊向晖的事迹可与相比。当年周恩来指点熊向晖如何潜伏下来时曾说:“保持不左不右、爱国进步的政治面目…有所进步,但要做得自然,不要急于求成。在国民党内,宁亢勿卑,卑就被人轻视,难以有所作为,但也不宜过亢。革命者应有勇气,又不可鲁莽。这就要发扬肯用脑子、胆大心细的长处,善于随机应变。”这与梁冬哥的外在表现何其相似。

樊志起在扮演张弛的时候有个特点,喜欢斜刺里突然裂开嘴冷森森地笑,眼睛完全没有随着笑容变形,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人,这种可怖而狰狞的笑把张弛的阴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孙淳在扮演陈怀远的时候也有个特点,喜欢随着说话的节奏轻微地点头,不紧不慢地说起一件事来,脑袋不时地略微前倾颔首,显得话里都带了三分循循善诱、从容不迫的味道,特别符合他儒将的身份。那么梁冬哥呢?梁冬哥借助的道具是如此驳杂而浩繁,他整个人既是装扮,也是真实,他有“爱国进步”、“宁亢勿卑”的表象,也有内里坚定的热烈意志。钟汉良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把剧本看到第三遍的时候,剧中人的样子甚至走路的姿势都会慢慢在头脑中浮现出来。于是我们看到的梁冬哥被他细细分出了那样多的层次,低眉哂笑着嘲讽楚香雪的梁冬哥、轻蔑狂妄又带着快意地打掉张弛伸出来的手的梁冬哥、带着双重身份的双重意味和姜志方谈话的梁冬哥、狠狠咬牙咀嚼着张弛的名字瞬间爆发出所有仇恨的梁冬哥、在病房外垂着眼帘泪盈于睫的梁冬哥、在会议室的沙发上睡着时脸上映出熹微晨光的梁冬哥、听到楚香雪被带走的消息强压下心潮翻涌汇报联络情况的梁冬哥……同时在所有剧中人物的可知范围之外,还有年少时装作不理睬女友又会得意地扭头偷看直至忍不住笑出来的梁冬哥、在司令边浇花边默默说容我从长计议时暗暗在背后为他叹息的梁冬哥,前者渺远美好如同梦幻,后者脱下面具赤诚相对。于是梁冬哥的形象便理所当然地融合了年少时“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的慷慨高歌、“肝肠似火,色笑如花”的峥嵘岁月和百转千回的挚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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