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重若轻
在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杨过持一柄“玄铁重剑”,携一只丑陋不堪的巨雕,纵横江湖。那柄叱咤风云颇为奇特的“玄铁重剑”,据称由一种名为“玄铁”的特殊金属打造而成,该书的两个版本,一说重八八六十四斤,一说重九九八十一斤。如此这般的重剑,普通人大约只能双手并用,奋力抬起,略微挥动几下,便要腾出一只手来,把即将崩出的心脏按回胸膛中去。如我等文弱书生,要提起那柄重剑,好比蚍蜉撼树一般,如欲抵抗那重剑的袭击,则无异于螳臂当车了。可是,在金庸笔下,那个仅有独臂的杨过大侠舞动玄铁重剑,随心所欲,与寻常铁剑乃至一根树枝并无两样。这就是“举重若轻”了。
金庸关于玄铁重剑的想象,大概延续了古代通俗小说的一个传统套路,那就是,古代通俗小说特别喜欢以兵器的重量来标志武艺的高超。譬如,《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三国演义》中关羽的青龙偃月刀,重八十二斤;《隋唐演义》中李元霸的水缸般的大铁锤,四百斤一个,两个共八百斤;……那些兵器的重量,往往都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数字。数字越大,则武艺越强。宇文成都使一柄凤翅镏金铛,重三百二十斤,既然镏金铛的重量不及李元霸的双锤,那么宇文成都斗不过李元霸,实属当然。遥 想当年,那是一个冷兵器时代、赤身肉搏的时代,且又处于一个崇尚武力和暴力的社会,力量的大小,体力、膂力的大小,便成了衡量人物价值的一把尺子。国人誉为英雄之楷模的西楚霸王项羽,其实不学无术,几近草包,唯一的突出优点,便是“力能抗鼎”、“力拔山兮气盖世”。《水浒传》中最后成就佛果的花和尚鲁智深,曾经三拳打死镇关西,能够倒拔垂杨柳,显然力大无穷,因而使一柄六十二斤水磨镔铁禅杖。从汉语成语“不自量力”中,不是仍可依稀感受那种以力量评判个人的遗风么?
中国人所推崇的英雄,大都是力量型人物,这些力量型人物中,除了政治野心家,泰半是一介武夫、江湖草莽。如那位英国佬卡莱尔,居然把诗人、作家、艺术家视为英雄,中国文化传统颇难想象。不过,一如金庸武侠小说,中国文化传统向来擅长美化暴力,决不像欧美国家的拳击、斗牛那样,直接、简单、赤裸裸地强调膂力和搏斗技巧,而是标榜武功的境界。有了这种境界,力量就不必直接地显现了,相反,常常反倒把力量隐藏起来。《三国演义》中武功最为高强的吕布,他的那支方天画戟到底其重几何,罗贯中偏偏不予说明。既然我们已知吕布可以抵挡刘备、关羽、张飞的三人围攻,武艺出神入化,可以想见,却不必对他的武艺“斤斤计较”。对于杨过,那把玄铁重剑到底多重,究竟是六十四斤还是八十一斤,乃是细枝末节,重要的是此剑之“重”,是他使用玄铁重剑所达到的武学境界,是他的举重若轻。
举重若轻是一种境界,作为一种境界,自然不限于武功。但凡技术性的活动,如能做得举重若轻,都是一种值得肯定的高境界。
庄子热衷于描绘这种高超技艺所达到的境界。“庖丁解牛”即是典型。想想我们平日在厨房里笨拙地砍排骨或切鸡肉的情景吧。有时猛剁数刀,才能切断一根排骨;要想切出某种特定形状的鸡肉块,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就能如愿。因而可知杀一头牛,工作量之大,技术难度系数之高,光是对付那具庞大的牛骨头吧,就是一项不小的工程。总之,杀牛显然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如同中学生面临的一道数学难题。而那个庖丁,居然把这件费力的活儿干得轻而易举,轻松自如,屠杀的动作合乎音乐节奏,优美得如同舞蹈,整个过程,犹如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从竖琴中发现了数学规律一般。庄子说,庖丁解牛的奥秘,在于那把刀和使刀的方式。庖丁并不傻乎乎地直接拿刀去砍骨头,以硬碰硬,而是避开骨头关节,“以无厚入有间”,因而“游刃有余”。以硬碰硬,固然也能小有成效,然而毕竟自伤其身,难以为继,不能持久。一口牙齿能对付几粒沙子?所以庖丁说,那些差劲的家伙,一年甚至一个月就得换一把刀,而他自己的刀,用了十九年,还跟新买的一样。这当然是有赖于“以无厚入有间”或“游刃有余”了。游刃有余,不过是举重若轻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庄子用“庖丁解牛”的故事比喻为人处世或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是一把刀,世界或环境就是我们所要面对的牛。人之入世,犹如刀插牛身。下刀的方式和时机,至关重要。来得不巧,那是生不逢时,命运多舛,时时只有受挫,仿佛一粒滚落在地上的苹果,为粗糙的沙砾磨得伤痕累累、皮开肉绽;来得巧,走得顺,则如鸢飞鱼跃,活泼自在。一个与环境处于调适的关系、在世界中从容自得的人,好比飞鸟在林,池鱼在渊,好比回到自己的家园,周遭的一切都展示亲切的面孔,幸福也在前方笑脸相迎。
人的生活,其实也是一种技艺,也有举重若轻的需求。人生在世,不过就是与人、与事、与物打交道。打交道的质量,决定了人生的质量;打交道的成败,决定了人生的成败。不善此道,拙于应对,则必定与世界或环境格格不入,好比游客身在异国他乡,始终无法把旅舍当作自己的家,无穷烦恼亦将随之而起。譬如一个“社会调适”完全失败的人,人际关系极差,他的生活便有极大的缺憾。擅长处世者,纵然日理万机,也不过是物来顺应,犹如闲庭信步,气定神闲。儒家把这种境界表述为“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既不是庸俗,亦不是骑墙,而是“极高明”的表现。“极高明而道中庸”,不妨视为举重若轻在为人处世修身养性方面的说法。
生活的形式多样,譬如有人以写作为生。在写作方面,举重若轻从来都是备受青睐的状态。作家以笔为刀,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的牛并不是已经现成在目前的。好比雕塑刀作用的对象只是泥土,泥牛需要慢慢地从虚空中形成,作家的作品潜藏在他的想象中,深闭固拒,等待着作家前去引导出来、创造出来。这就需要技艺。一篇文章在成形前可能只是一种预感、一团混沌,而高明的作家,不但让预感和混沌状态现形,不但言之有物,而且能够言之有序;一句话往往有许多种表达方式,而高明的作家,总是能够寻得一种最好的方式;一个意思往往有许多词汇可以表达,而高明的作家,总是能够选择那最稳妥最有效的词汇。有了这种能力,就把艰深晦涩的题目解析得清晰明白,把困难无比的问题通俗易懂,所谓深入浅出,往往就是举重若轻的同义词。
这方面的作品,为数不少。古代大师柏拉图的哲学对话,把形而上之维和形而下之维融会贯通,把哲学和生活合而为一,大概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种可以无需任何训练基础而直接阅读的哲学经典。20世纪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也是达到这一境界的天才,他的《大众的反叛》、《生活与命运》乃是深入浅出、举重若轻的哲学著作的典范。法国的伏尔泰和中国的朱光潜,虽然深度稍有不足,但也是深入浅出的绝佳代表了。深入浅出,难在既得“深入”,也要“浅出”,两者缺一不可,但浅出固然只是寻常之事,深入却并不容易。两者的关系,应当是深入在浅出之前,深入乃是浅出的基本前提,好比“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如此才能淡而有味,而不是白开水。柏拉图就像一名杰出的潜水员,深深地潜入大海,然后浮出水面,把大海深处的奥秘一一展示于人。我们周围有许多胆战心惊地站在甲板上,不敢跃入大海,甚至连海水都不敢沾上一滴的家伙,从未窥见过哲学海洋深处的奥秘,却高呼生活中也有哲学、哲学也应通俗化,其实只是一班既不懂哲学也不懂生活的无知的可怜虫。总之,写作上的举重若轻,是一种极高明的境界,并不是轻易可以达到的。
然而,举重若轻的境界虽然难以获致,却未必就是极致的境界,更未必是唯一的高境界。还是回到武功。显而易见,就一种高层次的武学境界而论,一味讲究力量之大、兵器之重,等于落了下乘。在金庸笔下,杨过的学武历程,还经历了一个比玄铁重剑更高的层次或境界,那是由一把普通木剑来展示的。轻飘飘的木剑在杨过手中使出,却是重若千钧,隐隐有风雷之声,这木剑中隐含着的风雷之声,是长期在激流飞瀑修炼玄铁重剑的结果。没有重就没有轻。我们诚然可以怀疑木剑的境界是否比玄铁重剑的境界更高,因为杨过似乎从未执那柄木剑去与第一流的高手较量。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说,在举重若轻之外,还有一种与之并行或互补的境界在。
举重若轻,意思是,处理困难的、复杂的和宏大的对象和问题,却能删繁就简,纲举目张,履险如夷,得心应手。但是,还有一种方式,简直反其道而行之:把微小的、简单的和看似容易的对象和问题,做扩大化、艰深化和复杂化的处理。前者是使重剑轻盈,后者是让木剑凝重。以写论文的两种方式勉强做个比较,前者相当于“大题小作”,后者相当于“小题大作”。“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就是一种小题大做的方式。兽中之王捕捉一只小小兔子,却要全力以赴,这不是拿大炮去轰炸苍蝇么?然而惟其全力以赴,聚精会神,方能每发必中。写作不也是如此么?歌德在谈到晚年写的一首诗时说:“我就像孤注一掷的赌徒,把所有一切全押在现实这张牌上,毫不夸张却尽可能地使它升了值。”李贺的母亲谈他儿子写诗:“是儿呕心肝乃已。”真正伟大的作品,都是呕心沥血豁出性命的成果。所有杰出的作家都不曾对自己的创作敷衍苟且,应付了事,他们对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眼的讲究,无不反复斟酌精雕细刻乃至到了苛刻的地步,一如守财奴算计着他的财产帐目。
这种精神,是跃入高层次的地基,而这种状态,显然也是技艺的极高境界。《列子·汤问篇》有“纪昌学射”的故事,即是好例。纪昌想跟飞卫学习射箭,飞卫说,学箭术实即炼眼力,你先回去自己练习,等你的眼睛能够“视小如大,视微如著”了,再来见我。纪昌回去抓了一只虱子,用一根细线悬在窗户上,天天对着看。数月之后,眼中的虱子变大了,三年之后,可以把虱子看成车轮大小,转而观察他物,都如山丘一般。纪昌试着朝虱子射出一箭,那箭贯穿了虱子的心脏,而悬挂虱子的细线却完好无损。试想,当一个人获得了这种“视小如大,视微如著”的视力,世间还有什么事物是射不中的?
生活也是如此。生活中其实没有大事,只有小事;所谓大事,不过是一系列小事累积而逐渐形成的趋势。生活由细节组成,忽视和无视于细节,让它们如流水一般逝去,最终可能无法把握大局。庄子说过,“大风起于青萍之末”;韩非子也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刘备则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视微如著”,见微知著,明察秋毫,乃能知机,乃能预见事物的发展,乃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有了这种意识,便能培养一种积极、健康、正确的生活态度,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认真地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全然地活在每一个时刻,用心地活在当下,好比每一颗水珠都折射出一个世界,每一个现在都凝聚着过去和未来,如此,生活将会变得充实而有意义。时间会流逝但不会消失,生活会变迁但不会白过。因为我们全力以赴,因为我们全神贯注。奥尔特加说过:“生活是全神贯注,不但困难的时候全神贯注,任何时候都是全神贯注;从本质看,生活只是如此,只是全神贯注。”
同时,正是由于这种生存方式和生存境界的存在,所谓的“举重若轻”也才能获得较为深刻的意义。举重若轻并不是当真毫不用力毫不费劲,只是用力而不外露,雕刻而不见斧凿痕罢了。其实,若非全力以赴,不可能实现举重若轻。全力以赴不就是全神贯注么?全神贯注不就是见微知著么?见微知著不就是心中有数么?心中有数不就是胸有成竹么?胸有成竹不就是举重若轻么?(2008-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