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铃哗哗,撞碎了荒原的宁静。三十五年后的马兆新驾着马爬犁上。
三十五年后的马兆新三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早晨,暖融融的阳光洒在雪海里,我驾着一乘马爬犁,把细草送出了小五队,送给底窑小屯一个愚笨的马车夫……
[ 远处隐隐飘来了迎亲的鼓乐。
[ 细草走上。她已是一个临近分娩的产妇,腰身很不方便。
三十五年后的马兆新那嘀嘀嗒嗒的声音是什么?是唢呐?唢呐声中似乎又夹杂着迎亲的锣鼓……
细 草 (神情冷漠)那是东北人娶亲的行列。
三十五年后的马兆新 那个牵着马走的马车夫,穿着条敛裆的黑棉裤,脸上呵呵地傻笑着……
细 草(充满报复的口吻)他是来娶我的! 那个人将是我的丈夫……
三十五年后的马兆新我至今没弄明白,当时细草为什么死活要离开小五队,去嫁给……
细 草 (面对观众)小马被抓走了多少天了? 五十一天。这五十一天,比五十一年都长……小马,我想你,我盼你回来!可我又怕你回来,怕你见到我这个样子……你会要我吗?不会的。即使你要我,我带给你的也只有痛苦,没有别的。你那种嫉妒我受不了,为了你,也为了我,我要离开这儿,象天甜大姐走进落马湖一样,我将走进底窑小屯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
[ 远处,隐约地传来迎亲鼓乐声。
[ 三十五年前的马兆新出现在舞台一侧。五十一天的拘押生活,使得马兆新衣衫褴褛,但他的神情平和。
细 草 (发现了远处的马兆新) 哦,他真的回来了!跑过去!快跑上去扑在他的怀里……哦,不,等一等,我要看一看,看他怎样待我。他好象比以前老成了。他没有激动得落泪,也没有过分的庆幸欣喜,好象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缓缓向马兆新走去)
三十五年前的马兆新 她没有向我跑过来。她那不方便的腰身看着那么刺眼!(妒火在暗燃,告诫自己)不要瞎想,她是无辜的。她真的爱我,只爱过我小马一个人……
(缓缓迎上去)
细 草 他很痛苦,他的眼角发潮,右手在抖动。
马兆新可是我什么也不想说,我这是怎么了?!
[ 远处,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又传来迎亲的鼓乐声。
细 草(平静地)我要走了,要嫁到底窑去了。
马兆新(冷漠中充满怨恨)我知道了……
细 草(凶狠地报复)那个男的是个赶马车的,不如你!
马兆新(更深的怨恨)我知道了。
细 草我原打算在你回来之前就走……一会儿马车就到了……
马兆新 (下定决心,眼中闪烁着可怕的光)你等我回来再走。(几乎是在吼叫)现在不能走!(奔下)
细 草(声音在发抖)哦,他要干什么?我怕再见他。马车怎么还不到?我害怕那锣鼓声,可我又需要那锣鼓声。马车,快点来吧!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离开小马,不论把我载到哪里,我都不再反抗……
[ 命运似乎在戏弄人,迎亲的锣鼓更轻细更遥远了。
[ 一阵急骤的马铃声和着大鞭子啪啪的甩动声及粗野的吼叫声一齐涌上了舞台。马兆新急匆匆地赶来一乘马爬犁。
马兆新 (径直走到细草面前) 细草,我要亲自送你一程……(嘴角飘过一丝残酷的笑)
[ 细草惊惧地抬起了头。
马兆新 哦,她心在哆嗦!(心理上得到某种满足,身体在发抖)
细 草他的目光这么可怕,在平静的背后怀有一种男人的报复。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报复!(对马兆新)你可以送我。但只要我坐上爬犁,你就把爬犁赶走,一分钟也不要多停留。
马兆新 好吧!(作为交换条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 这是那种小号的马爬犁,上面铺满了软茸茸的茅草,远看象一张黄褐色的双人床。
细 草 (她坐上了爬犁。不等坐稳便声音沙哑地喊了起来)小马!走!快走!
[马兆新早已坐在驭手的位置上,手中的大鞭狠狠地掴在辕马的屁股上,大青马后腿一蹬,爬犁“哗”地蹦出了雪壳子,窜上了爬犁辙……渐渐地,垦荒队远了,荒原上除去单调的马铃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 世界只剩下了两个人。长笛声传来了!长笛吹奏着那样忧伤的曲手。
细 草(坐在爬犁上凝视着远方)远处,那一闪一闪的是什么?是冰凌花?不,是雪壳子上折射出的阳光。它一点一点的,真亮,象是女孩子的眼泪。眼前,小马那宽阔的后背象一堵大山,又象一湾温暖的小港。几个月前,细草曾伏身在这宽厚的胸膛里。啊,那胸膛那么温暖,小马的两只大手那么有力,有力到近乎粗野……
马兆新阳光洒在人的脸上,胸脯子上,那么暖和。就象一只女孩子的手在抚摸你,在轻轻撕扯着你的衣角……马蹄卷起的雪粉溅到脸上、嘴唇上,短暂又潮湿,象女孩子羞涩的吻,刚刚碰到人的嘴唇,马上又离开了。溶化了的雪粉顺着额头、眼角流到嘴里,雪水怎么是咸的?哦,说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细 草马铃哗哗,撕碎了荒原的宁静,也撞碎了人的心。雪尘象一团薄雾,往事象一幅水墨画,透过薄雾在眼前掠过,显得那么美好,那么神秘……
马兆新 那静静的别拉洪河,那洞房似的爬犁房,拖拉机里女孩子那清淡的发香……
细 草 过去的一切还会再现吗?不会啦! 小马变了! 自从小马知道我的事后他就变了。可那时,我是受人欺骗呀……
马兆新 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从一开始细草就不是我的,现在又最终归还给了别人。我马兆新不过是一段插曲……两年前的夏天,是我马兆新开着拖拉机把她和垦荒队的伙计们拉到落马湖;两年后的冬天,又是我马兆新赶着爬犁把她送出垦荒队,送进从底窑迎来的吹吹打打的娶亲行列……一个小伙子亲自把自己热恋过的女人送到别人家去当老婆!不,不是热恋过,我至今还在爱着她,要不然我不会这么痛苦。那么,为什么不拦一拦她呢?她是失过身,她身上有个孩子,一个别的混蛋男人的孩子,可那怨她吗?她当时象我一样,我们都还年轻……可马兆新是个男人!男人!(更加凶狠地抽打着辕马)
细 草 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可是,女孩子就不是人吗?哦,不去怪他吧!如果在他回来那天,我去向他倾诉他走后的一切,他会谅解的。小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是,我不但没讲,反而要嫁出去,这对小马就象是火上加油。我为什么这么干呢?也许,我也有自私的一面?我想用这种举动进一步激起小马的爱?我这样想过吗?没有吧?可是,他为什么不拦我一下呢?只要你马兆新说一句:“细草,你是我的!你不能走!”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留下来。可是,你没说,你这是在报复我!男孩子的心真就这样硬吗?
马兆新 把她送给别人,我会更难受!可我到底这么干了。是的,这是一种报复,报复过去的一切,报复今后的一切!既是对她的报复,也是对我自己的报复! 对生活的报复!听这哗哗的马铃声,象是有人用刀子在我心里剜动!(揪扯着领口)我觉得憋得慌,我想喊,想大声喊!(似乎有一团火在心里燃烧着、膨胀着。泪水泉涌似的朝腮边滚动着。他几乎象疯了一样,上下左右挥舞着大鞭,拼命地抽打辕马)
细 草 (惊讶地看着马兆新) 啊!他脸上的肌肉在抽动,他实在受不了啦!有人说,世界上最残酷的搏斗,总是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发生的。不!不是的!最残酷的搏斗是人自身!是人自己跟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嫁给小马?这是命吗?去底窑是我自己作的主……现在,不要想了,什么也不要想了,更不要去动摇小马的决心,不要去求他。在自己所爱的人而前,更要保持一个女孩子的自尊……
[ 马铃哗哗响着。
[ 远处隐隐传来了迎亲的锣鼓声。
细 草(针刺了一般抬起头,声音颤抖着)远处,那嘀嘀哒哒的声音是什么?啊,底窑接亲的马车来了!(惊恐地)真的是他们来了!那吹吹打打的鼓乐象是送葬的哀乐。(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袭上心头)不!我不去!小马,你停下!停一下……
马兆新 看见了!看见了!我马兆 新看见了那个迎亲的小队!看见了那个接亲的新郎官! 我这眼睛怎么模糊了?啊,好象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哦,是细草!细草在叫!
细 草 (跪伏在爬犁上叫着) 小马!小马!
马兆新 啊,听到了! 听到了! 细草在叫,在乞求……
细 草 小马,停下!过去的事,不怨我……不,也不怨你……小马,把爬犁停下,我害怕……求求你,送我回去吧……
马兆新 (头也不回,任热泪纵横 )马兆新,不能停下,决不能停下!此刻,千万不能回头!我马兆新是五尺高的汉子!驾!(疯狂了)驾!驾!(更加凶狠地抽打着辕马)
[ 这里就是迎亲、送亲的汇合之处。
[ 细草停止了哭叫,走下爬犁,站在一群陌生人身边。
[ 马兆新神经质般的调转马头,大鞭子一挥,马爬犁奔上返回垦荒队的归途。
马兆新 啊,身后有人在哭叫,是细草!细草在喊着我的名字追我……
细 草 (呼叫着) 小马!小马!你等等我!
马兆新 (命令自己)不要回头,不能停下!停下我的心就会软下来……可是,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不,我们毕竟相爱过一场。还是回过头再看她一眼吧!(咬了咬牙拽住了马缰绳,扭回了头。就在转回头的一刹那,觉得浑身的血液哗地翻腾了起来)啊!细草披散着头发在雪地上奔跑呼叫着,三四个小伙子粗野地吼叫着、追逐着她。
[ 愧悔象一只手揪住了马兆新的心,整个身体好象燃烧了起来,他用力一拽马缰,调回马头,马爬犁飞似的向细草迎了过去。
马兆新 (狂吼一声) 我受不了啦!细草!我来了!马兆新来了!
[马爬犁闪电似的扑到细草身边。马兆新怒目金刚似的立在爬犁上,手中的大鞭子劈头盖脸不分点地向追逐的人群抡了过去。所有的恼怒与愧悔,多少天来积压在心中的痛苦,全部凝聚在鞭梢上。大鞭子上下左右呼啸着、狂舞着……
马兆新 (边抽边喊) 马兆新来了! 来了!我受不了啦!
细 草 (抱住了马兆新的腿) 小马!别,别打人家,怨不着人家!
马兆新 (咬着牙) 知道!我知道!不怨他们,我知道!(但手中的大鞭却更加凶狠地向人群抡去)
[ 迎亲的人群惊呆了。望着眼前这个发疯似的大汉,他们“哄”的一声跑散了。
[ 马兆新把细草抱上爬犁。
[马铃声又响了起来。渐渐地,唢呐声消失了,喊声骂声消失了,马铃声消失了,马爬犁站住了。马兆新走到细草面前。细草扑在马兆新怀里。长笛响起来了。落马湖的阳光这样明媚,落马湖的荒原这样美好。长笛这样抒情,优美之中又夹杂着一丝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