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舞、媚行、温柔与暴烈——我读黄碧云 黄碧云语录

第一次遇见黄碧云是在豆瓣的文学小组里,是她发表在《明报周刊》上的文章。那时只是觉得她与我曾经认为或现在被既定的所谓的“作家”大相径庭,你可能会搅混张爱玲和朱天心,或许分不清是刘墉还是林清玄,而黄的文一目而了然,了然的却又仅仅是感觉,我知道这就是黄碧云的文,但黄碧云的文究竟是怎样却又说不上来。正如她在《呕吐》的扉页里说:生命里有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碎舞、媚行、温柔与暴烈——我读黄碧云 黄碧云语录

黄碧云是孤绝地写,漠然地舞,然后安静地流血。如果说张爱玲是旧上海大家庭里的含胸女子的勾心斗角,有血便要舔舐便要救赎。那么黄碧云就是在香港社会中扬眉女子的冷眼旁观,血便是血,是流动,是太过于合理的事物并且美得无可比拟。没有冗杂繁复的词语堆砌,没有显而易见的伏笔,没有一目了然的情节,甚至没有合理的结语。只有血、舞、杀。几乎所有小说主人公的名字都一样,男主角叫詹克明或陈路远,女主角便是赵眉或叶细细、许之行。而这些人无一例外不是过分压抑的,心理变态的。譬如《捕蝶者》里的陈路远,杀死了女演员后平静如初,像是应该。“连陈路远都几乎忘记自己曾杀了人。一切都没有动静,仿佛杀人十分应该,像星期六早上替中学生买一支筹款纸旗一样应该而平凡。”陈路远喜欢自己的老师丁玉生,是极渴望的占有,而他示爱的方式便是折磨她,然后杀了她。人在成长之中会有各种幻想各种幻灭,成长太痛。正如文中而言:“如果成长不过是长久痛楚,愈合之后的顿悟,陈路远忽然明白,成长以后,代之以痛楚,愈合的不过是更为长久的疲倦。”

香港作家我是极喜欢葛亮的,正如喜欢台湾的简桢。读他们的文,可以学到很多,行文的技巧,语言的雕饰,把一件作品渐臻完善的过程是极具快感的,也是实在的。黄碧云却是瘾,譬如抑制不住地去吸烟,譬如摆脱不了的古柯碱。她的文,每字每句都似是刀剑,剖出你的一颗心来,那时那刻你便只想要幻灭。读《圣经》有多虔诚读黄碧云便有多肃杀,世界上的名著,读得大抵如此,都给人以终极关怀,而黄给我们的是终极静默。七宗罪亦是七种静默。文学不是一场文字游戏,增增减减修修改改便能交差,很多时候你读文你便是于另一种生存之中,与现世的生存一样,不过是生,不过是死。

我读《七月流火》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张爱玲。然而张比她温柔多了,于是想着想着便忘了,“我刚刚在想哪一个人来着?”这是我突然醒悟的。流火从一个黯蓝色的晚上醒过来,醒过来还是在黯蓝色的晚上。如若是张爱玲,她定会与你详说流火何以沉睡,但黄碧云是不说的。很多时候黄的文里人物的切换是如此的突兀,并且看似无主题。我们不能用高中语文阅读理解的技巧去分析,(其实不能以阅读理解的技巧去分析任何一篇文,无用的东西都扔掉吧。)并且我觉得不可分析,越分越细,于是一篇文松松散散的成了好几篇,却各有各的主题。流火与迟迟是什么关系呢,花薇与暗香,哦,你怎会出现,采薇和月迭,你们又是如何梦见天崩看到淡月之蚀,那个女桑记得,她扔了那一封遗书,刚好是五年后的事。有时候一个人共用多个名字,像是小小的短篇连着一起,看着甚累。读黄碧云从来不是易事,如果你连《围城》都看不下去那就没必要去读黄碧云了。她写得也累吧,“就这样被世界嫌弃,我是因为尝试,或许也能够,准确来表述世界和其中的我,而被遗弃的。”(《沉默*暗哑*微小》),读黄碧云,怕是会不可避免地背叛与曲解吧,这也是如今我所在意所道歉的。

张爱玲的孤岛,黄碧云的孤城。我一直喜欢这样说她与她。也许没必要提到张,但两位都是我极爱的。评论家经常拿张的《倾城之恋》与黄的《盛世恋》作比,原谅我初中时《倾城之恋》未能读的下去,到现在也不知道白流苏和范柳原是怎样在兵荒马乱的时代被爱情所成全,真的,原谅我(也原谅我暂时也没时间去看了,他妈的这学期感觉每门都要挂掉,岌岌可危天理难容惨绝人寰变态杀戮英年早逝替我烧纸啊、、、)。不过既然说到相似的话,我大可以从黄碧云的《盛世恋》中略知一二。一切都是因为太平盛世。方国楚带着程书静回家,路上目睹了一起车祸,看到触目惊心的白骨。方国楚在书静感叹“白骨之前,何事不烟消云散,岂容你娇贵。”之时道出了天底下最大的谎言:“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你和我结婚,好吗?”书静在错愕中答应。新婚初夜方国楚烂醉,做爱便在三两下的发泄中结束,却弄得“书静手脚都极疼痛,她恨不得断绝自己的身子。”并苦笑道:“马克思说婚姻是制度化卖淫,原来他是对的。”于是便去客房睡,两人分居。婚后方国楚觉得是“和一个麻烦得最一丝不苟的女人结了婚。”结婚之后便是离婚,还是在那家两人第一次吃饭的那家餐馆,书静还是穿着那件白绒裙,只是裙已搁旧发黄,一如他对爱情的遗弃,“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觉间搁旧了。”书静幡然醒悟,“太平盛世,个人经历最大的兵荒马乱不过是幻灭。”太平盛世,最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也只能如此。这篇文章渗透着强烈的女权主义思想,书静的婚姻是方国楚一手造就的,也是他一手毁灭的。离婚并不困难,但是下定决心很难,最受煎熬的往往是女性,他毁了她,所以她离开了他,黄碧云用残酷的语言告知我们女性的觉醒。她写纽约写南韩写巴里奥写西班牙写了世界各地,然而我们都能够感受到她在异国他乡承受着静默与寂寞的时候依然铿锵有力地对香港进行一种回归。这篇发生在八十年代香港的故事,像是一片泅开来的水晕,以不忍的姿态对人性的最初做出了告解:我的不安于室只是由于你亲手将我慢慢毁灭。

豆瓣小组里黄碧云的读者大多是女性,也许都是由于那篇《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的女同小说吧。“之行,如果有一天我们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活得丰盛。”七堇年在《被窝是青春的坟墓》里引用的再也熟悉不过的话,这个之行,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许之行,人格还好不变态,只是女同。叶细细和许之行,自一个美顿芳胸围开始谈话了解,“我”喜欢她身上的凤仙味,她在的时候,“我”留意她的衣服与性情,“我”与她从来没有接吻爱抚这回事,所谓女同性恋哎哎唧唧的互相拥吻,那是男人们想象出来搅奇观的。她不在的时候,“我”会胡思乱想:之行的头发是不是长了?有没有人替她剪指甲,涂蔻丹?我走了,谁替她扣背后的钮?夜里谁来看她,谁想她?谁知道她快乐,她忧伤?谁与她争那小小的风光?谁是她心所爱,心所患?“我们”一切安好,“我”也原以为可以和之行厮守终生的。只是之行无法安于平淡的生活,她要的风光“我”给不了,于是便只能在男人身上讨好处。后来我们的关系被舍监知晓,之行就搬了出去。“我”不禁感慨:我只是一个安分的女人,想与一个人,发展一段单纯的感情关系。何以世皆不容我。这篇小说的行文平缓柔和,没有残酷与不忍,有点像亦舒,有点矫情。并没有对生命进行探讨,远离了大主题,强调了女权思想以及道德的盲点,好像想告诉我们:就算这个世界上男人都死光了,我们依然可以活得很好。

黄碧云善于塑造烈女的形象,然而这种烈并非三贞九烈之烈,而是凄惨的、暴烈的。前文说过,黄的小说主人公名都大抵相同,女性角色为叶细细、陈玉、赵眉。早在《其后》的后记里,黄碧云就点出了两位女性人物的对比:叶细细是一个“纵情生活的人”,每每自虐被虐,赔上性命。《呕吐》里细细是一 个中国女星和黑人导演的孩子,黑人导演在美国抛弃了她们母女。细细又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被奸杀,从此留下阴影,生下一种病,时不时就会呕吐。《爱在纽约》里的叶细细是一个华裔越南女子,与养父乱伦,也吸毒。她的童年同样是悲惨的,她对宋怀明的这段叙述身世:“我家在西贡河边,我伏在槐树下睡觉…一个美国士兵经过,他给我十美元…后来一次又一次有男人…很多很多的现金…解放后我们去了经济区…一次又一次的逃跑…肛门塞满了黄金,跑也跑不动…到了曼谷…遇到了男人…来到美国…什么都可以。”这样一个女子,秀丽如狐,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终究逃不过死亡的运命。而陈玉是“冰凉而怜悯的,对生命的透视”、“最沉重与哀伤之处,都静了下来,留下最清晰的”清冷的陈玉,同叶细细一样摆脱不了人世的摧残,她飘流、贩毒、恨母。他们年纪不大却经历太多残暴,打碎牙血吞,兀自不肯相识。

并非以血嗜血。太多的病态、不明所以的杀人冲动、自虐与被虐、性与血、舞与死亡。她以如此这般狂乱的节奏,投射自己对生命的批判。《双城月》里的向东,喜爱拍摄淫佚自残的照片,最后的杰作,是用自动相机拍下自己上吊前的最后一刻。《丰盛与悲哀》里的赵眉历经战乱,在解放前夕,依偎她的小情人边轻轻地说着:“我吃过人肉了。你还会不会要我?”“孩子死了,我太饿,吃了它”《失城》里的陈路远,被九七大限逼得心神耗弱,一刀一刀砍死妻子和自己的四个孩子,连那个小白鼠都不放过。镭射唱机里在播巴赫,陈路远基督一样的虔诚,他觉得杀死他们是对家人的救赎。一觉醒来,英国变成了中国。港股大跌,市民疯抢食物。香港中产阶级困惑不已,决定移民,只是在异国他乡寂寞和工作的无聊使得这一家人又不得不搬回香港,可是香港主权即将移交,市民恐慌绝望,感到虚妄幻灭。妻子赵眉买来百余米黑布,帮窗户封得严严实实,她总感到有人在偷窥、残害。孩子又夜哭,生活不再像生活。于是陈路远为了救这个家就杀光了他们。“我们总不得不生活下去,而且充满希望,关怀、温柔、爱,因为希望原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犹如上帝之于空气和光,说有,便有了。”苍凉安静的语言,犹如太阳落山前的橙红色,然而末日的轻喟依然潮水一般地袭来,最终汇成巨大的叹息。

黄碧云以零度情感写作,写残酷。她十分决绝,写美好,然后撕裂。《突然我记起你的脸》里的伦敦大雪,那个叫波西米亚的小店,那个叫奥加的女子,那个神父,一切一切其实都是挺美好的,黄碧云一片片撕碎这些美好,然后告诉你,不那么痛,就很好。俗世的荣华光彩,到最后不过是尘上。

突然间心里长了平寂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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