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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寒:中国流浪汉小说的探索者
文政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09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摘要:从九十年代开始,中国文学快速步入市场化,韩寒便是在这种环境下诞生的作家。与其他青春文学作家不同的是,韩寒一直致力于中国流浪汉小说的探索,其写作要严肃得多,也要纯文学得多。遗憾的是,韩寒虽然红得发紫,但谈到他的文章多止于这个人和围绕这个人的时事,很少真正涉及到他的作品。本文试图从流浪汉小说这个角度出发,探索韩寒小说的得与失。
关键词:韩寒 流浪汉小说 探索者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青年作家王朔着手给自己编订文集,并且要求出版社按照版税而不是稿费付给他钱,无论是给年轻作家出版文集还是按版税付账,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谁也没有预料到,从这一刻起,中国的出版行业正在向市场化转变。而后文学场向商业化原则的倾斜的表现愈加明显,畅销书机制开始建立,炒作也正在蓄势待发,“身体写作”、“美女作家” 、“青春文学低龄写作”在炒作庇护下应运而生。为顺应这种市场营销的趋势,一向以纯文学期刊著称的《萌芽》杂志在1998年举办了第一场“新概念作文大赛”,一个叫韩寒的十六岁少年在这次比赛中摘得桂冠。尔后,这个少年通过七门功课挂红灯留级、批评应试教育、拒绝上复旦大学的邀请等一系列惊世骇俗的举动,特别是1999年,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出版了二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三重门》,“韩寒”这两个字迅速红遍大江南北,成为无数中学生崇拜的英雄。转眼时间过去了十二年,这个当年的少年已不再年少,当上了父亲;在这十二年里,伴随着韩寒的每件事几乎都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无论是他在赛车场上取得的无人企及的殊荣(拉力和场地两个赛事上都取得年度总冠军),还是在博客上闹出的一连串动静,从“韩白之争”到建议取消作协,再到他对各种社会时事的评论,韩寒被网民和媒体奉为“意见领袖”、“当代鲁迅”、“公共知识分子”、“影响世界百名人物”[①],而这些称呼韩寒本人却一律不认同,他调侃道:我只希望,当我荣获世界级赛车冠军的时候,我将告诉大家,其实我是一个作家。
一
讽刺的是,韩寒红得发紫,而写到他的文章,却大多止于这个人和围绕这个人的时事,真正涉及到谈他作品的文章,“几稀矣”。是韩寒的作品不值得谈吗?在韩寒还没有出版《1988》[②]以前,或许我也认为他的小说艺术价值并是很大,至少没有他杂文的价值大。《1988》转变了我的想法,也促使我找到写这篇文章的视角。我认为,韩寒是当代市场机制炒作下最早出来的一位,也是这种炒作下最美好的部分,他不像比他稍晚出道的郭敬明,郭敬明在商业上的运作可以说远非韩寒能比,然而不一样的是,尽管韩寒一方面与市场保持联系,一方面却在坚持纯文学的道路,前不久的送“黄金书”事件可以说是他给这个市场文学的嘲讽,也是给像郭敬明这样的商人作者的嘲讽。
我一直未找到好的角度叙述韩寒小说的价值,直到《1988》打出“公路小说”这一标签,我才恍然有得。事实上,公路小说是一个半新词,小说未有公路一说,公路电影却不少见,如《邦妮和克莱德》、《我心狂野》、《末路狂花》等,都是公路电影的经典之作。把公路一词从电影搬到小说并不十分恰当,也没有必要。而《1988》也不是中国首部公路小说,至少,韩寒之前的另类武侠小说《长安乱》也是,只不过不是公路是马路,马走的路(《长安乱》中的马叫“小扁”)。基于这个认识,我认为“流浪汉小说”一词比“公路小说”更能概括韩寒的小说。韩寒的小说,自《三重门》之后,另外的六本小说全部可以囊括在“流浪汉小说”麾下。写《三重门》的时候,韩寒尚是一个学生,困在校园,除了校园生活并没有过多的经历,只能在文字游戏的包裹下为学生呐喊,而这部模仿自《围城》(《围城》其实就是一本流浪汉小说)的小说,就如同韩寒自己的姿态一样,是韩寒文字的一次华丽表演,以今天的眼光回溯过去看,这部小说艺术上并不成功,思想上也显幼稚,但它俯拾即是的文字游戏为韩寒打响了“天才少年”的旗号。之后,韩寒退学从事赛车事业,全国各地,甚至,还要出国比赛,这些到各地比赛的经历,与其说是比赛本身的需要,不如说它们正是韩寒写作“流浪汉小说”素材的来源,这些“流浪”比赛的经历,增加了韩寒的阅历,丰富了韩寒的见识,而韩寒也以此为契机,开始了一系列“流浪汉小说”的探索。
二
韩寒的第二本小说叫《像少年啦飞驰》,这是一部半转型的小说,也是韩寒开始流浪汉小说探索的开始。《像》在语言风格上延续了《三重门》,只是比喻更劲爆些,行文更粗犷些,描写故事已经基本跳出了校园,进入社会的韩寒写小说显然不再那么规矩。小说叙述了“我”和老枪等人浪迹于大学和社会所遭遇的种种困境。有人认为韩寒的《三重门》是韩寒文字最好的作品,但作者并不这样看,他在杂文集《通稿2003》中明确指出,自己文字写得最好的是《像少年啦飞驰》。我同意作者的看法,这是因为《像》的语言除了《三重门》里那种文字游戏所带给的精辟比喻,还有一股浓浓的情怀。“情怀”是韩寒经常用到的两个字,韩寒在进行流浪汉小说的探索中,情怀与流浪相伴,情怀如同车一样与流浪气息形影相随,相辅相成。而在韩寒所有的小说中,我认为,最具情怀的小说当属《像少年啦飞驰》。情怀是韩寒小说的一大亮点,这一亮点在《像》中尤为突出,无论是当枪手经历的描述,还是追姑娘未遂的感慨;到小说后两页,这股情怀得到了完美的升华。但是,正是由于《像》太注重情怀,而消弱了故事的分量,整个故事分崩离析支离破碎,所以,尽管这本小说带入情怀,使得韩寒的流浪汉小说有了个很好的开端,但就如所有的开端一样,《像》并不是一部成功的小说。
《长安乱》是韩寒小说的真正转型,倒不是因为它是一部另类武侠的缘故,而是因为它的语言风格。韩寒早年说过,自己写小说最注重语言,“所谓文学就是文字的学问”[③]。韩寒早年所喜欢的语言,是像《围城》里那种智者的比喻。但是,显然这种语言对韩寒来说,并非长远之计,首先是它从一开始便来源于模仿,并不属于韩寒自己的,其次是以韩寒的知识储备要把这种语言永远继续下去明显不可能(事实上,我认为,即便是钱钟书再写小说,也不可能一辈子继续这种弥漫书呆气的语言)。韩寒曾在博客文集里说,“从《通稿2003》开始,我的语言风格就那样了”,《通稿》比《长安乱》稍早,但《通稿》是一本杂文集,所以韩寒小说语言的转变,或者说,韩寒真正属于自己风格的小说语言,是从《长安乱》开始的。这种语言明白如话,流畅自如。从此,韩寒一方面继续对流浪汉小说的完善,一方面又继续对这种属于自己的语言的完善。
《长安乱》是一部借古讽今的小说,故事主要发生在从一地到另一地的路上,是韩寒除《1988》外最明显的流浪汉小说,或者像出版社给出的标签:公路小说。但是,这部小说大概由于韩寒把更多精力放在了赛车事业的缘故(那时他的赛车才刚刚起步),写得有头无尾,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风格脱节。
《一座城池》是韩寒的第四部小说。小说讲述了“我”和建叔因一起杀人事件逃到某城市流浪的经历,通过“逃跑犯”敏感的双眼洞察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小说试图表达一些对时空等重大问题的看法。《一座城池》其实是《像少年啦飞驰》主题的延续,不过由于作者踏入社会时间长了,对某些问题的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然而,正如《像》因凌乱的故事出局一样,《一座城池》也没能逃离故事混乱的布局。
有了前面的经验教训,韩寒决定着手在流浪汉小说的故事上下功夫,便有了接下来的《光荣日》。大致可以看出,韩寒试图在这本小说里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一群大学生为了自己的理想,主动放弃分配,在一个叫大麦的人的带领下,跋山涉水,流浪到一个城镇准备干一番暂时意图不明的大事。这个故事里有很多精彩绝伦的段子,插科打诨,幽默讽刺。但是,《光荣日》却在这些段子上流连忘返,忘记了对人物命运或者心理感受的刻画。所以,《光荣日》充其量只是一个有着流浪框架,却无流浪气息的小说,甚至,可能韩寒自己也看到了这个故事流于表面的弊病,所以落了个故事才刚刚开便草草收场而不去写完的怪胎。《光荣日》可以说是韩寒所有小说中最失败的,韩寒在流浪汉小说的创作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
《他的国》是韩寒的第六部小说。这是韩寒的流浪汉小说走向成熟的标志,也是韩寒仅次于《1988》的最成功的小说。这部小说让我有理由相信,韩寒以后的小说会越写越好。小说的主人公叫左小龙,他是到亭林镇看守植物园的的年轻人,他的追求是一个叫黄莹的姑娘和担任合唱团指挥,他爱好骑摩托,我们通过他的“车迹”可以了解到这个小镇的各种变化,再透过这些变化体味人民的愚昧和招商引资的黑暗。这部小说结合了流浪、情怀、现实、理想等等诸多元素;语言时而抒情,时而杂文式的批判;故事节奏适中,尤其是左小龙被逼跳楼的情节,既惊心动魄,又生动讽刺地揭露了社会心理。有了《他的国》的铺垫,比之更完美的《1988》便呼之欲出,不足为奇了。
三
《他的国》结尾的时候,左小龙开着他的摩托车流浪于国道,他要去寻找他真正喜欢的姑娘泥巴;《1988》开始的时候,陆子野驾着1988去监狱接它的主人,并在路途邂逅一个叫“娜娜”的姑娘。姑娘是个怀着孩子妓女,她虽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小说发生在两天的路途中,陆子野和娜娜各自把自己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故事便在这回忆与现实的交叉中推进。与以往的小说相比,韩寒放下了一贯的调侃,直接把面对强大的世界时心中的无力感写了出来,想笑不能,欲哭无泪。《1988》也是韩寒小说中结构最完美的,韩寒终于摆脱了让人诟病的不善讲故事的缺陷,这部小说“叙事前后颠倒,时空交错,但在逻辑上又非常严密”[④]。小说情节安排巧妙而富有想象力,比如少年的陆子野在旗杆上上锁定自己喜欢的女生,简直是神来之笔。此外,《1988》的语言也是韩寒转型后,或者说流浪汉小说中最好的,“有极简之美,实值得一赞;不耍酷、不装样,不像他的杂文,得理不饶人,绕着几十个弯骂人;你会感觉,这不是一个明星、偶像写出来的东西,这真的是一个有天分的小说家写出来的东西……不把不玩、不猥不琐,能在幽默中见郑重,玩世中见清醒”[⑤]。
《1988》是一部真正的流浪汉小说杰作,故事发生在公路上(难怪出版社要打“公路小说”的标签),让人想到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和英国作家奥威尔的《1984》。《1988》和《在路上》的故事都发生在路上,都有一辆车,而且出版社对《1988》的介绍文字——“试图用能给世界一些新意的眼光来看世界,试图寻找令人信服的价值;小说真正的旅途却在精神层面;如果说他们似乎逾越了大部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他们的出发点也仅仅是希望在另一侧找到信仰”——都来自《在路上》一书。《在路上》中有这样的发问:“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的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1988》在结尾也有类似的话,“他们先行,我替他们收拾着因为跑太快从口袋里跌落的扑克牌,我始终跑在他们划破的气流里,不过我也不曾觉得风阻会减小一些,只是他们替我撞过了每一堵我可能要撞的高墙,摔落了每一道我可能要落进的沟壑,然后告诉我,这条路没有错,继续前行吧”。但与《在路上》所表现的“垮掉的一代”的颓废气息不同,《1988》在严肃的主题下多了一些无力感。
据村上春树所言,他的《1Q84》是向奥威尔《1984》的致敬之作。韩寒的《1988》与村上的《1Q84》几乎同时上市,我也有理由相信,《1988》也是向奥威尔的致敬。奥威尔《1984》起先名为“世界上最后一个人”,讲述了在恐怖政权压抑下的普通党员温斯顿·史密斯的反抗历程,也是一次“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奥威尔反政治的同时他的作品又是政治的,他说,“有人认为艺术应该脱离政治,这种意见本身就是一种政治”[⑥];韩寒也说过,“我讨厌政治,爱好文艺,但为了我喜欢的文艺,我不得不写政治”。奥威尔《1984》是一部反乌托邦小说,而韩寒,从一开始便是反体制、反压迫的斗士,无论是《三重门》里对教育制度的嘲讽,还是《他的国》的里对官僚作风的反讽,还是《1988》中对社会的解构。奥威尔“1984”这个小说名一度让人揣测,韩寒的“1988”却相对较为清晰,除了小说中的车叫1988,小说中回忆的事情发生在1988年左右,而且,小说里丁丁哥哥恰好在比1988多一年去与“这个世界谈谈”的时候不知所终。
《1988》延续了传统流浪汉小说的渊源,暴露了现实社会方方面面的问题,与韩寒之前作品相比,“《1988》在题旨的野心上更为宏大;在结构上更加明晰、完整,安排了现实之旅与成长历程一明一暗两条线索,并加强了两条线索之间的相互参照、对比,从而强化了整个作品的思想涵盖力与讽喻性。”[⑦]到此为止,韩寒成功完成了对流浪汉小说的探索。
作者:文政(文正)
2010年12月22日
参考书目
1.韩寒《三重门》,万卷出版公司,2008
2.韩寒《像少年啦飞驰》,21世纪出版社,2007
3.韩寒《通稿2003》,作家出版社,2003
4.韩寒《长安乱》,万卷出版公司,2008
5.韩寒《一座城池》,万卷出版公司,2008
6.韩寒《光荣日》,万卷出版公司,2009
7.韩寒《杂的文》,万卷出版公司,2008
8.韩寒《他的国》,万卷出版公司,2009
9.韩寒《可爱的洪水猛兽》,万卷出版公司,2009
10.韩寒《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0
11.(美国)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12.(英国)奥威尔《奥威尔经典文集》,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
[①] 对韩寒“意见领袖”的称呼最早见于《南都周刊》;“当代鲁迅”的说法是梁文道在主持凤凰卫视《铿锵三人行》时所言;“公共知识分子”源自《南方周末》对韩寒的一次采访;“影响世界百名人物”是美国《时代》杂志的2010年评选活动,韩寒是排名最前的中国人。
[②] 全名为《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为叙述方便起见,本文一律简写为《1988》。
[③] 见《通稿2003》中《韩寒的问题》一文。后来韩寒对此观点作了修正。
[④] 语出《南方都市报》刊登的十三弦的文章《有了<1988>,韩寒既偶像又实力》。
[⑤] 同上。
[⑥] 语出奥威尔《动物农庄》之《序:我为什么写作》。
[⑦] 郑润良《<1988>:韩寒与当代社会的戏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