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 《陷空岛幸福生活碎碎念》5-7 展昭陷空岛

5、
这一日二人起身后,舞一回剑,用了早饭,径往卢大嫂这里来。却不去正房,进了一个小跨院,院里十来个管事的家人垂手站着,外屋十来个媳妇,也是垂手立着,虽是下人,倒也插金戴银,打扮得齐齐楚楚。两人进了里屋,见卢夫人坐在桌旁,桌上放着文房四宝,采蘋采薠两个大丫头,一个捧茶,一个研墨,下头一个媳妇正在回事。卢夫人治家严谨,偌大一座庄园,不单五兄弟各自的宅园有下人打理,各处亭台楼阁,乃至几丛竹,一片花,都有专人料理。每日早饭后卢夫人过问家务,管事的家人媳妇们齐来点卯领命,然后各自下去料理。
这里卢夫人见了展白二人,搁笔笑道:“怎么一大早就来了,可吃了早饭没有?”
白玉堂笑道:“吃过了。这猫儿上岛几日了,还没见过大嫂令行禁止,恩威并重,特地带他来见识见识。”
卢夫人四十不到,保养得法,依旧风姿绰约,这时笑道:“在开封府的大人面前说这些,小五这不是要给我长脸,倒是要让我丢丑呢。”
展昭忙道:“玉堂说的是,展昭年轻识浅,正该向大嫂多讨教。”
那厢卢珍听得五叔叔来了,早扑过来腻在怀里,吵着要到外头玩,卢夫人遂道:“你两个另找地方呆会儿吧,这里无趣得很,倒闷着你们。”
二人抱了卢珍出来,问他要玩什么,卢珍搂着白玉堂的颈子撒娇:“珍儿要荡秋千。五叔叔总不在家,爹爹和二叔、三叔、四叔都不陪珍儿荡秋千。”
展昭四下里一张望,哪有什么秋千?因问道:“秋千在哪?不在这院子里,在外头吗?”
白玉堂笑而不答,只叫跟着卢珍的奶妈去拿秋千来。那奶妈子抿嘴笑着去了,一时捧回一堆绸子来。
展昭不解:“这个是——”
白玉堂把卢珍放到展昭怀里,挑了棵枝干粗壮的大树,手一抖,绸子的一头立刻越过树枝垂了下来。原来那一堆绸子却是长长的一根叠在一起。白玉堂将绸子两端拉得一样齐,紧紧地打了几个结:“成了,珍儿来。”
展昭把卢珍放到绸子结上坐好,卢珍两只小手立刻抓住两侧的绸带,竟是极熟练的样子。白玉堂轻轻一推,秋千便荡起来了。
展昭笑道:“原来岛上的秋千是这样子的,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这样的主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你推一下,我推一下,秋千荡得高高的,卢珍高兴得直笑,还直叫要再高一些。白玉堂道声“珍儿抓好”,手下一使力,绸带荡过大大的圆弧,竟要与树枝齐平了。展昭也是少年人心性,看得好玩,手下也使力,秋千又高高地荡回去。卢珍兴奋得咯咯大笑。那奶妈仰着脖子看得眼晕,急得直叫:“五爷您小点儿劲儿吧!我的小祖宗,您可抓紧了!”
白玉堂笑道:“你急的什么,有我和南侠在这里,你还怕摔着你小主子不成?”
三人玩得高兴,莫约一顿饭工夫,见下人们退了出来,知道卢大嫂那里议完事,便停了秋千进来。众人到了正房吃茶说话,展昭见卢夫人不住地拿眼瞧他,心下疑惑,不由低头打量自己,一身蓝色棉袍,虽不是崭新的,却也干净整齐。白玉堂便问:“大嫂,你老看这猫儿做什么?”
卢大嫂剜他一眼:“亏你还说心疼人家,一点儿冷热也不知。小展换来换去都是那几件半旧的袍子,你整日跟他在一块儿,竟看不见?纵然不讲究料子,难道这大冷天的不怕冻着?”说着便要着人去请裁缝来。
展昭忙道:“大嫂不用忙了,我素日这样惯了,再说我们习武之人也不畏冷。”
白玉堂却道:“大嫂说的是,原是我疏忽了。不如这样,我跟猫儿正想过江逛逛,顺道就去铺子里裁衣裳,也省得老吴师傅跑一趟。”
卢大嫂这才道:“也罢了。”
嘱咐他们回家吃晚饭。

两人过了江,一路赏玩。这里是江南重镇,两旁店铺林立,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半晌见了一家店铺,门堂高广,门上一个黑底金字大匾,上书“锦绣坊”三个大字。
“是这里了。”白玉堂说着携了展昭的手进去。
柜台后一个小伙计,一看两人进来,赶忙迎上来冲着白玉堂行礼问安:“五爷,你老人家怎么有空儿来了?”又看一眼展昭,见他风华气度不似常人。主子的大事,做下人的哪有不知道的?“这位一定是展爷了。”忙又行礼。
“吴师傅在吗?”
“在,在。您二位稍后,小的这就去叫。”
说着让了展白二人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转身一路小跑进了后堂。
展昭打量厅里摆设,桌椅盆花,颇是不俗。又看架上的衣料,他虽然不讲究穿戴,但在京里见多了达官贵人,也知道这些衣料讲究,不是寻常小户买得起的。
一时那伙计出来,用托盘捧出两碗茶。后头跟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莫约六旬上下。再后头又有三个伙计,各人捧了几匹料子,比架子上的更是非凡。
那老头见了二人,也不行礼,也不说话,只用手比划一下,示意展昭站到前头来,拉开尺子就量。他个子矮小,只及展昭肩膀,顾上顾不了下,先前那个伙计连忙过来帮衬着。先量前襟,再量后襟,又让展昭把胳膊伸直,量他臂长。展昭平伸着手,像个木头人似的被他扯着转来转去,好不难过,直看着白玉堂求救。
白玉堂手肘拄在小几上,手托着腮笑道:“这可是大嫂吩咐的,我若敢怠慢了,回去又是一顿好训。猫儿,你全当心疼我吧。”
几个伙计低头偷笑。展昭霞飞上脸,碍着人多,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拿眼睛狠狠瞪他。
好容易量完了,展昭只觉出了一身热汗。白玉堂已在三个伙计手上挑了几匹精致又不张扬的料子,吩咐道:“拿这些先做几套冬衣,眼下就要。告诉京里的分号,照这样子另选料子,按着四季,一季四套,做好了就先放着,到时候有人来取。”
两人离了锦绣坊,白玉堂又去拉展昭的手,展昭正恼他,缩了手不让他拉,偏白玉堂是个你不让我如何如何,我就偏要如何如何的性子,这下子竟是不拉着不罢休了。两人一路拉拉扯扯,不觉到了一处酒楼前。三层高楼,高高挑起的酒幌子打的是“富春楼”的牌号,这时正当晌午,大堂里人声鼎沸。两人刚到门口,就见一只团团的圆球从大堂里一路滚出来,直滚到两人跟前。原来却是个弥勒佛似的矮胖子,见着白玉堂好像见着了天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的少爷唉,怎么这些日子才来,可想死我了。”
白玉堂也是一笑:“钱大掌柜财源广进,我还操哪门子心。”
“请进,请进!”钱掌柜前头领路,一路高喊:“招财进宝!开眠月阁,少爷到了!”
展昭一路走一路打量钱掌柜。只见他浑身上下绫罗绸缎,手上金镏子玉扳指,十足的财主相。他身子虽胖重,脚步却极轻巧,况且他刚才看向自己的时候,笑得眯起的眼缝里,分明有精光一闪而过。三人上了三楼,早有两个精瘦汉子开了眠月阁,拿雪白的抹布抹那些本就亮晶晶的桌子椅子,两张长脸硬笑成两朵花。
“少爷请坐,展公子请坐。”
钱掌柜亲自为二人拉开椅子,白玉堂施施然坐下,展昭让了一下:“掌柜的,不敢劳动。”
“敢,敢。您是主子,我是给主子赚钱的,您跟我客气,我才是不敢了。”又躬了一躬身,“您二位先座,我去吩咐厨子。”说着带了招财进宝退了出去。
展昭看着他离去的门口,叹道:“‘活财神’钱大发,想不到竟然在这里。”
白玉堂赞道:“好眼力!”
展昭摇了摇头:“他从江湖销声匿迹的时候,你我二人只怕尚未出师。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怎么又成了陷空岛的酒楼掌柜?”
白玉堂也是一叹:“家资巨万又如何?一身功夫又如何?还不是抵不过仇家追杀,小人陷害。我碰见他的时候,他的家财已经散尽,只剩两个徒弟在身边,就是刚才那两个招财进宝。还欠了人几万银子,债主就是他的仇人,却偏偏不杀他,非要他一个月内还清银子,不然就杀他两个徒弟。我听师父说过,这人在江湖上也算仗义直行的汉子,所以我帮了他一把。”
秋风肃杀。西子湖畔,圆团团的脸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猛的,矮胖的身子跪倒在地上,沙哑的嘶吼回荡在水面:“过路的英雄好汉救命,我钱大发卖身为奴!”
[鼠猫]《陷空岛幸福生活碎碎念》5-7 展昭陷空岛
家丁们前呼后拥,马上的白衣少年冷冷看着湖边的一幕。突然伸手从佩剑上抠下一块饰物,扔到那胖子手中。胖子盯着那饰物,眼睛直了:“靺、靺鞨宝……”胖子抬头看了白衣少年一眼,弯腰磕了三个响头。
两人正自感叹,钱掌柜带了招财进宝送上酒菜。展昭起身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钱大发,另一杯自己端了,也不说话,冲着钱大发一礼,仰头干了。钱大发端着另一杯酒,眯缝眼睁大了一点儿,嘴唇动了几动,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仰头,也干了。酒杯一放下,馒头脸便又笑得堆了起来:“少爷、展爷,慢用,慢用,我先退下了。”
待门关上,白玉堂提筷给展昭夹菜:“这钱大发当真是账本算盘里滚出来的钱精。他跟了我以后才开了这第一家富春楼,到如今凡是交通重镇,我敢说,最好的酒楼都是富春楼!这桌菜可是富春楼的招牌,你可得好好尝尝。”
展昭细看那些菜,色、香、味、形俱全,样样精致是不用说了,单有一盘酱排骨,肉汁酽酽,色泽红亮,引得人食指大动。上头还撒了腌过变成暗红色的玫瑰花瓣,肉香、酱香,再和上花香,异常诱人。
“如此香艳的吃法,自然只有风流蕴藉的白五爷才想得出来了。”
“那是自然。你且尝尝。”
展昭夹了一块,放进嘴里一咬,果然滋味醇厚,甜而不腻。
两人品菜饮酒,一时倒也其乐融融。
忽然听得街上一阵喧嚷,两人倚窗观望,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不知何故跟两个练家子冲撞起来,已然拉开阵势你来我往了。那少年年纪虽小,一根木棍却使得虎虎生风,那两个练家子一时也近不得他身。
“猫儿你看,这小子一套蟠龙棍法倒耍得有模有样,颇有些名家法度。”
展昭点了点头:“只是他年少力弱,时间长了,终究为人所制。”
正说着,那少年已被人抓住了棍子,挣了几下都没把棍子抽出来。
“这小子倒面熟得很……”
白玉堂眯起眼睛。
那少年又是一抽,突然变力朝前一送,直撞对方胸口。抓棍子的人措手不及,一下跌出去老远。围观的人叫好声响成一片,那少年收回木棍护住门户。
“哈,我知道他是谁了。猫儿,待我让你见个人。”说罢扬声喊到,“老酒鬼,你宝贝徒儿被人欺负了,你还只顾着喝酒呢!”
他话音刚落,就听平地一声霹雳:“谁?!谁敢欺负我的乖徒儿?!”
酒楼里蓦地腾出一条大汉,左手抱一个大酒坛子,右手抄一条熟铜棍,一眼就对上那两个练家子:“是你们两只兔崽子欺负我乖徒儿?徒儿莫怕,待师父教训他们。”
说着左臂一震,酒坛子飞上半空,人已向前冲出,挥起熟铜棍,砰砰两下就把两人砸飞出去,倒回身影,又接住掉下来的酒坛子。
“师父!你又抱这么大的酒坛子!”
少年叫着跑到那大汉身边。
展昭盯着白玉堂奇道:“那是‘醉赌棍’贺铁生?你怎么又和他相识?”
“下去你就知道了。”
白玉堂拉起展昭由窗子跃了出去,落到那大汉面前,嘻嘻笑道:“老酒鬼,多年不见了,我请你喝酒啊。”
贺铁生上下打量白玉堂,半晌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吼道:“你、你是那个姓白的骗子!”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愿赌服输!”
“你就是骗子!”那贺铁生明明气得满脸大胡子都翘起来了,却不敢向前,反往后退:“你诓我!我不和你喝酒!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这宝贝徒儿还是我给你找来的,你该谢我才是!”
他二人这里斗得起劲,那少年却在一旁盯着白玉堂一个劲儿地瞧,目光由陌生、迷惑慢慢转为惊喜,猛然扑了上来,抓住白玉堂的手:“五叔!你是五叔!”
白玉堂摸摸他的头:“松儿,你长大了。”
白玉堂又抬头对贺铁生道,“老酒鬼,你是送松儿上岛的吧,那还不快走,岛上可有的是好酒。”
贺铁生捻着胡子,皱着眉头,瞪着白玉堂。
“师父!我想快点见到爹跟娘啊。”
贺铁生踌蹰半晌,终是敌不过酒虫,让徒儿扯着走了。
展昭看了半天戏,这时一把拉住白玉堂落在后面:“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那孩子是我二哥的儿子,叫亭松。那一年我刚出师,松儿也满六岁了,我二哥要给松儿找个师父,正巧我碰上了贺铁生。我想松儿身子骨比较硬,咱们这样轻功、剑术的灵巧功夫他学不来,醉赌棍的外家功夫倒是适合他。贺铁生‘醉赌棍’绰号的来历你知道吧?”
“嗜酒、嗜赌,棍术精妙。”
“不错,这人酒量不够偏嗜酒,赌运不好偏好赌,但棍术却没得说。于是我跟他赌酒,我输了,帮他找三种美酒,他输了,就收松儿做徒弟。有酒有赌,大鱼上钩。”
展昭疑惑地看着他:“那个时候你才十六岁吧?就算他酒量再怎么不好,你能赢得了他?”
白玉堂狡黠一笑:“那时自然赢不了,练武的时候师父怎么可能让我喝酒?当然要智取。”
“怎么智取?”
白玉堂伸出手指在展昭和自己之间来回比划:“你一碗,我一碗;我一碗了吧,你再一碗。你一碗,我一碗;我又一碗了吧,你再一碗……”
展昭默然,心想这不就是骗吗?怪不得人家一看见你就吓成那样。
四人上了陷空岛,爹娘儿子见面,少不得哭哭笑笑一番。晚间卢家庄备酒,请了丁氏兄弟作陪,宴请贺铁生。席间自然是无酒不欢。贺铁生、徐庆两个粗豪汉子吃了一半便要拼酒,加上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丁兆蕙,一时间酒来碗去,人人逃不脱。展昭原不善饮,饶是白玉堂连连帮他挡着,也被灌了几碗下去。
待到散席,已交子时了。两人回房,高烧红烛。白玉堂酒意上涌,两颊红得像涂了胭脂一般。白玉堂形貌之美,实在世所罕有,如今烛映醉红,更是艳丽非常。展昭情不自禁,靠过去在他颊上轻轻一吻。白玉堂一把揽住,吻了下去。两人正是新婚燕尔,借着酒意,自有无限恩爱。
(5076)


(6)
昨夜闹得晚了,丁家两兄弟便歇在岛上,早晨起来,往行云阁来寻展白二人。到了阁里,却未见主人,只两个丫头在外间预备早点,知他二人尚未起身,便在外间相候。听得里间数人声息,间或两声低低笑语。
丁兆蕙昨晚喝得多了,此时便叫头疼,要醒酒汤吃,惹得丁兆兰埋怨:
“昨晚偏爱闹,怎么都劝不住你,这会儿可知道难受了。”
他两个来往得极熟,早有丫头吩咐下去了。
这时里间帘子一掀,几个丫头捧着脸盆手巾鱼贯而出。片刻,展白二人也出来了。
展昭含笑迎到:“我们起迟了,让两位贤弟久等。”
昨日订下的衣袍,坊里连夜赶工,天刚亮就送了过来。展昭穿了一件雨过天青的,织着同色流云纹,却要细看方能看出,名家手笔,极是合身,越衬得他温雅俊秀。丁兆蕙暗想,如此玉人,若做了自家妹婿,带出去时,何等颜面有光。岂料半路蹿出只白老鼠,倒叫他抢去,做了猫鼠一窝。再看向白玉堂,便有些恨恨的。丁兆蕙与他素来别扭,白玉堂也不理会。
四人坐下用饭。一个婢子送了醒酒汤上来。丁兆蕙接在手里,看了那丫头一眼,却不认得,又想起方才伺候展白二人洗漱的侍女,多了几个不认得的,少了几个熟识的,便问道:“数月未至,人事已非,不知红、绿二姝何在?”
白玉堂答道:“大约是大嫂喜欢,叫过去了吧。我也甚少回来,哪顾得上这些。”
一时饭毕,便有家丁来请,说是四位爷和贺铁生都往演武场去了,请五爷、展爷跟丁家二位公子快去。展昭在岛上住了几日,已知五鼠各自的庭院里都辟有练功的场地,家丁说的演武场却是在卢家庄,备着江湖朋友上岛切磋用的,想是今天人多,故往那里去。
四人刚到场外,便听一声暴喝,紧接着金铁交鸣,便如半空中一个霹雳,震得人心神一凛。四人连忙抢入,却见徐庆双锤砸在贺铁生熟铜棍上。贺铁生脚下生根,双臂一紧,向外一推,徐庆震开,直退了三四步方才停下。
徐庆性情豪爽,输了也不以为忤,哈哈笑道:“兄弟输了,贺大哥的内力,兄弟比不上。”
“你那两个锤子好沉,震得我手麻。”
他两个昨天喝了一夜酒,此时已像亲兄弟般。
“五叔叔,展叔叔。”韩亭松跟着父亲也来观看,见了展白二人,眼睛一亮,迎了上来,“你们也要跟师父比武吗?”
他跟着师父行走江湖,御猫和锦毛鼠之名早就如雷贯耳。加上锦毛鼠是他父亲结义兄弟,从小抱过他,哪有不自豪的?更兼南侠也成了自家长辈,喜不自胜,自然极盼这两个传奇人物出手。白玉堂年轻气盛,见了贺铁生功夫,早激起战意,这时笑道:“既然松儿这么说了,我做叔叔的怎么能让侄儿失望?”说着一看展昭,“你说是不是,猫儿?”
展昭知他性子,但笑不语。
贺铁生将铜棍往地下一顿,喝道:“白玉堂,喝酒打赌我斗不过你,如今且看看这手上的功夫谁强谁弱!”
白玉堂缓步走到场中,脚下站定,拔剑出鞘,划过一道绯光。
白玉堂佩剑“芙蓉”,前朝名家遗作。较之他剑,窄、薄、长、轻。以鸡血石在寒溪中打磨千日,血色渗入剑身,出鞘则如秋江芙蓉,故名“芙蓉”。
寒溪千日,剑气森冷。贺铁生瞳孔一缩,大喝一声,急步抢上,手中铜棍扬起,挟雷霆万钧之势,向着白玉堂当头砸下。
场外数人大惊,四鼠大呼“五弟小心!”丁兆蕙看向展昭,见他神色如常。
白玉堂昨日已见过贺铁生身手,知他身子虽高大健壮,动作却极迅猛。眼见铜棍砸来,侧身一让,剑身已贴上铜棍,趁他前跃之势朝他手指削去。贺铁生生生顿住棍势,横棍猛扫。白玉堂不意他竟能中途变招,长剑不敢跟铜棍相抗,只得一个铁板桥避过。他这一避,贺铁生立时紧随而上,舞起道道棍影,狂风暴雨般向他袭去。长剑跟铜棍相比,既短且脆,白玉堂被棍网罩住,又不得还击,只得仗着轻功绝妙,满场游走。乍看起来,白衣飘飘,意态潇洒,铜棍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沾着,但在场的都是明眼人,知他吃了兵器的亏,落了下风。唯有亭松年少,既盼着师父能赢,又不愿叔父输了,好生委决不下,拉了展昭衣襟,悄声问道:“展叔叔,你看师父和五叔哪个会赢?”
展昭抚着他肩头,温言道:“松儿,武学一道,固然难免要临场竞技,比兵器,较技艺,更要紧的,是看一个人的眼界心胸,至于输赢二字,却不必太过认真了。”
他话音刚落,场中情形已变。演武场四角有四棵极粗大的黄桷树,枝干纵横,各据一席之地。白玉堂退到一棵树下,凭轻功沿树干而上,芙蓉过处,粗大的树枝砸向贺铁生。贺铁生挥棍击去,啪嚓一声巨响,枝干纷飞。白玉堂趁机抢上,剑尖直取他胸前大穴。贺铁生回棍自救,砸他剑身,白玉堂只得撤剑后跃,芙蓉已在贺铁生前襟上挑出一道口子。
两人胜负已分——白玉堂扳回九成,仍是输了一分。
白玉堂抱拳到:“‘醉赌棍’果然棍法精妙,白玉堂领教了。”
贺铁生却道:“我使铜棍,你使剑,自然我占了便宜。你若换样兵器,谁输谁赢还说不准。”
白玉堂未料他竟磊落至此,想起当年使法子诈他,虽是为侄儿求师,到底有些歉疚,于是笑道:“贺大哥太谦了。当年的赌约,大哥已经履约了,不如就由小弟为大哥寻三种美酒,圆了另一半,也算一段佳话。”
贺铁生听得有酒,豪性大发,连道三声“好!好!好!”手中铜棍一划,指向展昭:“下面就请南侠赐招儿罢!”
展昭笑道:“这是车轮战了,恐有不公。”
丁兆蕙抢着道:“又不是以命相搏,点到即止,有什么不公的。再说,有白老五的酒垫着,贺大哥赢了高兴,输了也开心。”
众人都道他说的是。展昭也是习武之人,有心一战,便道:“既如此,小弟讨教。”
却弃了随身巨阙不用,自到兵器架上取了一杆红缨枪。走到场中站定,撩起衣角掖在腰上,枪尖一抖,褪了浑身温雅,生出几分沙场战将的豪气来。
蒋平见他弃剑用枪,心道这展昭果然心思机敏。老五用剑输了,他若再用剑,不论输赢,老五脸上都不好看。不如转而用枪,利于取胜。况且他和老五只在伯仲之间,倘若赢了,贺铁生“你若换样兵器,谁输谁赢还说不准”那句话,自然是当场验在众人眼里,这样一来也全了老五体面。想到自家兄弟能有这样一人相伴,颇为白玉堂心喜。
场中两人已斗到了一起。方才贺、白二人相斗时,展昭已在一旁细细看过贺铁生棍法,知他力大招精,加上铜棍本身份量,来势威猛,若硬要相抗,非得铁锤、长刀一类兵器不可。自己习的是轻巧功夫,那些都非自己所长,唯有用枪,尚可与之一战。枪身是韧木所制,虽是仍不敢跟铜棍硬碰,却占了一个“长”字。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贺铁生铜棍尚未近得展昭的身,展昭的枪尖已到了贺铁生眼前,正把方才贺、白二人的情势反转过来。但贺铁生在这条铜棍上淫浸日久,他又膂力过人,棍随心走,攻守间圆转如意,展昭于枪却是生手,只得专意于一个“粘”字,枪身贴着棍身而行,不让铜棍攻他枪身。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卢方站在一旁观看,对展昭武艺大为叹赏,有心要为儿子拜师,但展昭公务繁忙,白玉堂上有尊师,又行踪飘忽,为卢珍前程计,也只得另谋他途,不免可惜。
这时贺铁生大喝一声,棍法一变,只攻不守,连连向展昭砸去。展昭不敢当其锋锐,只得抽身而退,回枪攻他下盘。贺铁生一一避过,仍是步步进逼,展昭退无可退,枪身一弹,枪尖堪堪架住铜棍。二人胶在一起,枪身越来越弯。
展、贺两人的内力固然可以一较,但枪身乃木材所制,韧性再好也承受不住两人的内力。倘若枪身折断,不知枪尖飞向何方。场外众人暗暗戒备,韩彰将儿子拉到身后,白玉堂也不由皱眉。
眼见枪身弯得狠了,已在吱呀作响,展昭突然将力斜卸,枪尖点地,借着弯曲的枪身弹直之势,已从贺铁生头顶掠过,回身一枪刺他面门,贺铁生也已转身,铜棍直捣展昭前胸。
一招使毕,棍、枪去势已尽。贺铁生铜棍离展昭胸口尚有一寸,展昭枪尖从贺铁生耳旁擦过,切落几根鬓发。
两人收招行礼,贺铁生大笑:“南侠和锦毛鼠的名声,果然不是吹的。我大了你们一轮不止,这年纪都算白活啦!”
白玉堂笑意盈盈地迎过来,携了展昭的手:“我陷空岛别的没有,只有酒窖里几种酒还拿得出手,定然不让贺大哥白活这一回。”
贺铁生连战三场,肚子里酒虫早开始作怪,当下便扯着白玉堂要去酒窑,正巧卢夫人派人来请吃午饭,众人劝着,先往扫叶山庄去了。展昭一场激战,衣衫有些散乱,丁兆蕙眼尖,瞧见他颈子上隐隐约约半枚红印,也不说破,只跟着众人前行。
饭罢,丁氏兄弟便要告辞,说一夜未归,恐老母妹妹惦记,要赶紧回去。展白二人送了出来。丁兆蕙便说昨夜睡得不甚安稳。
兆兰道:“怕是你昨天喝得多了,头疼。”
兆蕙道:“不是,是有蚊子咬我,痒得睡不着。”
白玉堂哼了一声:“这才几月天,哪里就有蚊子。”
兆蕙笑道:“不是蚊子,我这脖子怎么就给咬红了呢?”
他颈上莹白如玉,哪有什么红痕?展昭看他神色,猛然醒悟过来是在打趣自己,大是窘迫。
丁兆蕙话音一落便提气后跃,不待白玉堂发难,早已大笑着去得远了。留下丁兆兰满面通红不住地道歉,展昭更是尴尬。
白玉堂怒道:“丁兰兆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追你家那个惹事精!当心逃得太快掉进河里!”
丁兆兰连忙去了。展昭瞪了白玉堂一眼,扭头就走。白玉堂跟在后头不住央告:“猫儿,猫儿你别生气呀。是我错了还不行吗?猫儿……要不、要不我让你咬回来可好?”
展昭顿住脚步,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白玉堂!”
方才未出鞘的巨阙乌沉沉地直刺过去,白玉堂连忙拔剑招架,两人一追一逃,去得远了。
(3630)

7、
众人在扫叶山庄用罢了饭,白玉堂果然履约,大开陷空岛酒窖,其间名噪一时的香泉酒、碧光酒、瑞露酒种种自不必说,又修书一封,禀明原委,令家人送至江宁酒坊,取来剑南春、石冻春、洞天乳酒三种,却是唐时传下来的珍品了。贺铁生在岛上住了数日,醒时便饮,醉了便与众人比斗。他醉中棍术另有一番奥妙,数日下来,不但众人大开眼界,连展白二人亦觉获益颇多。如此到了第七日上,家丁进酒窖相请时,只见墙上用铜棍划出一行大字:“三月后送我徒儿至杭州状元楼”,竟自去了。亭松数年来与师父相依为命,乍一离别,十分不舍,幸有爹娘宽解,慢慢止住,共叙天伦。
岛上日月易过。展昭上岛这些时日,上有诸位兄嫂疼爱,又与白玉堂琴瑟和谐,丁家兄弟也时常过江来拜会,每日行事,不过“诗酒箫剑”四字而已,竟是少有的逍遥惬意。白玉堂心高气傲,等闲人入不得他的眼,丁兆蕙却是个爱热闹,喜结交的,方圆百里但凡有些真才实学的,都来往得熟络,他又素喜展昭为人,时常便要邀他出岛访友。展昭性情恬淡,数年间又见多了人情冷暖,论他本意,倒更情愿与白玉堂登山临海,烹茶论艺,只是小丁殷勤,不忍拂了他美意,有时便也跟白玉堂二人,随了小丁出去。
这一日卢方正在府里教导儿子功课,忽有家人来报,苏州知州前来拜望展大人。展昭与白玉堂其时正被丁家兄弟邀到茉花村做客,卢方便命将知州大人请至卢家庄聚义厅。
卢方在厅外候得知州,上前迎到:“大人安好?草民疏于拜望,还望大人海涵。”
说着便要行礼。那知州卢垂范连忙抢上几步,伸手挽住,口中道:“大岛主免礼!你我兄弟,何需如此客气!”
这卢知州初到任时,卢方便去拜望,后来知州纡尊回访,因着都姓卢,便认了同宗。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知州一职虽是衔天子之命而治一方,然与陷空岛这样一方豪强情面熟络,终是利大于弊。因此上数年间时有来往,年节礼物,卢大知州自然也收了不少。
两人携手进了聚义厅,分宾主坐下,卢知州便问道:“展大人可在岛上?下官有事求见。”
卢方道:“大人来得不巧了,展贤弟与我家五弟出门访友去了。不知大人何事劳心,草民可能为大人分忧?”
“这个……”卢垂范捧了茶碗沉吟不语。找陷空岛帮忙的事不是没有过,只是这事说出来,太伤官府体面。
卢知州来时身边带了个从人,卢方看向那从人,只见他家仆打扮,脸色苍白,额头见汗,双目无神,像是惊惶得很了。心下明白了七八分,也不说破,只陪着卢知州说些风土人情,街谈巷议,那知州心不在焉,三句倒答错两句半。
眼见的天光西落,卢知州急了,问道:“难道展大人今日竟不回岛了么?这可如何是好!”
那从人一听,冷汗涔涔而下,忙用袖子胡乱抹了几把。
卢方宽慰道:“此时还未有下人传话,必是回来的。大人莫急。”
正说着,门外人声马嘶一阵喧哗,只听一声长笑:“猫儿,你今日大展辞锋,终叫那丁二无话可说,着实痛快!”
又听一个清雅声音答道:“你肯‘口下留情’,倒也在我意料
之外。”
那卢知州心下纳罕,哪有呼人作“猫”的?猛然想起,啊!
展大人岂非就是金口御封的“御猫”?!赶忙起身相迎。
只见两个青年并肩进了聚义厅,一个灿如春花,却是冰枝霜叶,另一个皎如秋月,果然桂魄蟾心。
卢垂范见冷面的那个打量自己一眼,转向卢方问道:“大哥,这位是——”便知温和雅淡的那个是展昭了,连忙趋前下拜道:“下官苏州知州卢垂范拜见展大人!”
展昭伸手扶住,道:“卢大人免礼,展某尚在假中,无须如此多礼。”
卢垂范恭谨答道:“展大人面前,下官岂敢失礼。”
知州乃是从五品,展昭却是正四品,原本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展昭是京官,又顶着“御前”二字,乃是天子近臣,他一个小小的知州岂敢有半点不敬?展昭也知他心思,一笑作罢。
那里卢方朝白玉堂使了个眼色,两人转入后堂去了。
展昭于是问道:“卢大人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卢知州摇头叹道:“展大人折煞下官了!都是下官督治不力,方才惹下这等祸事!”说着冲那家仆打扮的从人一瞪眼,“无用的畜牲,还不快快将事情禀报展大人!”
那家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扑咚”一声跪到展昭面前,连连叩头道:“小人钱五德,是镇国将军府的家仆——”
“镇国将军府?”展昭皱眉,“你家小公子怎么了?”
那钱五德心下一颤,想道,怎么我还没说,这年轻老爷就知道我家少爷出事儿了?莫不真是个猫精托生的吧?忙把身子伏得更低些,回道:“前些日子我家少爷听说展大人……结亲,便带了小人偷偷溜出府来,坐船南下。哪知前天夜里刚到苏州地界,便遇上一伙水贼劫船,将少爷掳了去,小人、小人因穿得破旧,被贼子扔到水里,方逃得一条性命。求展大人搭救我家 小少爷,救小人一命!”说着又连连将头磕得山响。
展昭见多了官场故事,心下明白,改了颜色淡淡道:“你且起来吧。”
钱五德忙爬起来,躬身垂手立在一侧。
展昭又转向卢垂范道:“卢大人。”
卢知州忙躬身应道:“下官在。”
“你的来意我知道了,事关官府体面,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卢大人可以放心。”
“是,是是。”卢知州见展昭脸上淡了,神情间竟与方才那冷面人有几分相似,不觉出了一身汗,神色越加恭谨,“惊扰了展大人,下官惶恐。”
“卢大人言重了。天色已晚,就不耽搁卢大人了,待一应事情定下,再派人知会卢大人。”
说罢端茶送客,卢知州喏喏退出。待卢垂范去得远了,白玉堂自后堂转出来,叹道:“倘若你往日办事都肯摆出如此‘官威’,该省却多少口舌!”
展昭一笑,扯了他往行云阁走去:“明天我要出岛一趟——”
“慢着!”白玉堂止住他,道:“你先别说,待我来猜上一猜。”
展昭将眉一挑:“猜便怎的?”
“我若猜不着,依你一件事;若是猜着了——”说着伸手揽了展昭的肩,缓缓前行,“自然是我要怎样,便怎样了。”
展昭轻声一笑:“依你,猜吧。”
“镇国将军孔家的公子在苏州水面上被劫,知州大人怕担干系,便想到你这休假的御前护卫。你这好心的猫儿自然不肯见死不救,明天这苏州一行是不能不去了。是也不是?”
“很是,很是。”展昭连连点头,“你都听了去,还有什么不是的?却要说得出些方才没提到的,我才心服。”
白玉堂笑道:“我知你必不肯轻易就范。好,今日倒要叫你心服口服。那孔将军家的小公子是前天夜里进的苏州水域,他不知谨慎,钱财外露,这才招了祸来。那钱五德无心护主,被贼人抛下船去,幸得他水性好,捡了一条命,天亮寻到了苏州府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若非他还有妻小在将军府里,怕是要弃了主子从此隐姓埋名了。下手的是长鲸帮的人。这一帮人一贯的不安分,明里做漕运,暗里杀人越货,无所不为。那苏州知州带兵剿了两次,反而损兵折将,只得听之任之。谁料此番劫了将军公子。那镇国将军一连生了三位千金,到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如珠如宝,这次若是有什么闪失,他卢垂范责无旁贷,前程尽毁,故而急着求你出手,好保他头上乌纱。而这镇国将军在对辽一事上与八贤王、包大人同声同气,连带这位小公子也时常出入开封府,对猫儿你,倒是倾慕有加呢。”
说到此处,紧盯了展昭,却是脸笑眼不笑。
展昭不理他,只赞叹道:“韩二哥好灵通的消息。”
白玉堂也不为意,道:“也是事有凑巧。这长鲸帮近来越加的嚣张无礼,大有独霸苏州水面的意思。哼!竟敢把主意打到我陷空岛头上!本就打算除了它,日夜都有人盯着,钱五德就是监视的兄弟捞上岸来的,他一进苏州府衙,消息就到了二哥手里。”
展昭悠悠道:“如此说来,先时卢大哥叫了你到后堂去,便是告诉你这些。你已知道了,便不是猜,既不是猜,方才的赌约,自然作不得数。”
白玉堂一噎,知道钻了这猫儿的套,恨恨道:“你这猫儿,越发的奸滑了。”
揽着展昭肩头的手臂往怀里一带,作势要咬,却被展昭躲了过去。
两人说话间到了行云阁。阁里灯火通明,桃叶带着一众丫头已候了多时。他两个一上岛便有家人飞报行云阁,此时热水饭菜都已备得妥妥贴贴。
白玉堂看那桌上摆着松鼠鳜鱼、松仁雪米、糟烩冬笋、拔丝蜜桔,白果桂花羹,还有一壶烫好的东阳酒,摇摇头道:“家里诸事太周全了,反少了些意趣。”
展昭知他是想起了上岛前在开封府的事。那日两人回府晚了,众人都已睡下。白玉堂染了些风寒,又素厌吃药,不肯叫公孙先生诊脉。展昭无法可想,只得到厨下寻着些酸菜、面条,煮了一大碗,看着白玉堂连汤带面热辣辣地吃下去,热红了脸,混身舒泰。却又被那人抓着风寒怕冷的由头赖在他房里,搂着他睡了一夜,第二天竟然不药而愈。此时想来,那酸菜汤面的香气果然比这一桌精致酒菜让人舒坦。不由一笑,挥退众侍婢,自己执壶,为二人斟酒。
两人用罢饭,将明日之事从头商议一遍。
白玉堂道:“你跟那卢知州磨牙的时候,我已同大哥说好,明日就除了那长鲸帮,咱们兵分两路,我去会会那大鲸鱼,你安心去寻那闯祸的孔少爷。”
展昭点头,又道:“多加小心,莫要大意了。还有,卢知州厢兵到时,岛上的兄弟们还是撤走为好。”
白玉堂笑道:“这个自然,我要这‘功劳’可用?除非是你……”
展昭瞥他一眼:“回来再说。”

是夜无星无月,彤云密布。长鲸帮主江巨涛站在水寨外,放眼码头上泊着的大大小小数十船只,不由踌蹰满志。想他“碧海长鲸”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金丝大环刀下斩过多少江湖豪杰!如今他方当盛年,长鲸帮根基已立,正当大展鸿图,博个登高一呼,万众俯首的威名!
只碍着一座陷空岛……
“帮主。”
两条汉子从码头走上来,江巨涛抬头看时,却是他手下两个兄弟,一个是副帮主雷震,另一个是管钱粮的顾槐。
“你两个怎么凑到一起去了?”
雷震答道:“属下到码头上巡视了一圈;晚上刚到的一船货还没卸船,顾老弟先去点算,正巧碰上了。”
江巨涛点点头道:“外头冷,进去吃酒说话。”
三人进得厅里,火盆烧得旺旺的,果然暖和。桌上已备好了酒菜,角落里站了一个下人,见他三人进来,“踏踏”地走过来伺候。
江巨涛看他一眼,对雷震道:“你荐来的这个韩丙,倒还勤谨。”
雷震道:“他是我夏天的时候从洪水里捞出来的,家业都被大水冲没了,家里也没个活人,就留下来了。韩丙,你自己说吧。”
那韩丙“扑咚”跪下,对江巨涛道:“回禀帮主,小人的性命是雷爷救的,今后小的这条性命,就是长鲸帮的,但凭帮主吩咐,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
江巨涛“嗯”了一声,雷震叫韩丙起来,一旁筛酒。江巨涛“吱”一声将杯中酒干了,道:“如今的形情,说不得,叫弟兄们多防备些。”
雷震捞了两颗花生米抛到嘴里,边嚼边道:“帮主,不是兄弟莽撞,那些厢兵,怕他怎的?来攻了两次,还不是被兄弟们打得哭爹喊娘地回去?”
江巨涛瞪他一眼,道:“那些厢兵有几斤几两,我会惧他们?我担心的是陷空岛!”
“陷空岛?”雷震鼓着腮帮子道,“陷空岛的船兄弟们也做过几次,到现在那五鼠连个屁都没放,我看不过是空有名头的富商罢了,正好让兄弟们享用。”
“空有名头?”江巨涛冷笑道,“空有名头,能镇住这长江水域十年不倒?”
“雷副帮主不通钱粮,不知道这‘富’字里头的厉害呀!”顾槐夹了一筷猪肚,抖了两下,放进嘴里嚼着,慢慢说道,“天下利害,都在这一个‘钱’字上。朝廷有钱才能养兵,江湖帮派有钱才能招来弟兄,有钱有人,才夺得来地盘,挣得来名声。如今江南财场,陷空岛、金华白家、松江茉花村三足鼎立。我听说那五鼠中最小的锦毛鼠白玉堂,正是金华白家这一代的嫡脉传人,却不知为什么是在陷空岛上养大的;那茉花村丁家的两位少庄主,又是他过命的兄弟。如今的苏州知州,我听说在卢大岛主上门拜会的第二天就去回拜了,一州里头,能有几家这样人家?”
雷震已是听得呆了,江巨涛手里转着杯子,脸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顾槐摇摇头,把杯中残酒一口干了,韩丙忙又替他满上。
“那陷空岛我隔江望过一次,真是好地方啊!扼了大江入海口,正是水陆要冲,朝海是个天然大港,泊得下数十艘大海船。陷空岛的水运生意就是由那里起家的,听说他们有船从海上一直往西去,运出丝绸瓷器,运回香料宝石、珍稀木材,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呀!”
“哼!好地方!再好的地方,也要让他们吐出来!”
江巨涛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杯子“啪”一声碎成数块。
雷震听得有利可图,立时两眼放光:“大哥,你说怎么办?”
顾槐也往前凑了凑。
江巨涛阴着脸,眼神尖利,低声道:“咱们手上不是有个将军公子?都是水上讨生活的,又在夜里,谁认识谁?想个法子,栽陷空岛一赃……”
忽听得脆生生一喝:“无耻匪类,想害我陷空岛,先问问小爷手中这条棍子答应不答应!”

王三舟手里提着两瓶酒,望一眼黑沉沉的天,叹了口气,推开房门向里道:“这云厚的吓人,只怕这两天要下大雪,出船又不方便了。”
屋里一个瘦脸汉子正在烤火,听他忧心,便道:“天要下雪,娘要嫁人,谁管得了?赶紧把酒拿来是正经。”
王三舟走到火盆前坐下,瘦脸汉子劈手夺过一瓶酒就往里灌。王三舟刚把瓶嘴凑到嘴边,又放下了,犹犹豫豫道:“我总觉得咱们帮里这营生,不是个事儿。”
瘦脸汉子把酒瓶从嘴边拿开,皱眉问道:“怎的?”
“男人在世,靠一把子力气吃饭,没得说。怕被人欺负了,结起伙干,也使得。只是若要抢人钱财,害人性命,便、便不该了……”
瘦脸汉子皱一阵眉,又灌一口酒道:“天下总共一斗金,咱们不赚人家赚。想要发财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可帮里兄弟劫的都是些寻常客商,咱们连个‘劫富济贫’也算不上。先几次要我去,我装肚子疼躲了,杨头领今天说了,下次定要我去,这、这可怎么办哪!”
“你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你心中尚有善念,双手也未曾染血,这实在是好得很的。”
那声音沉稳柔和,却惊得王三舟和那瘦脸汉子直跳起来。
两人定晴看时,却见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蓝衣青年,屋里灯火不明,看不清这青年相貌,只有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的。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寨里来的?!”瘦脸汉子喝道。
“我是什么人就不劳动问了。只想借兄台身上钥匙一用,隔壁屋里关着我一位朋友。”
“原来是来劫人的!”
瘦脸汉子大喝一声,抽刀朝青年劈来。王三舟不忍看青年血溅当场,刚要闭眼,却见那青年不紧不慢地伸出手,轻轻巧巧握住瘦脸汉子握刀的手腕,那瘦脸汉子却百般的挣脱不得。
“你……”
王三舟抖抖索索地也要去摸刀,那青年温言道:“你既有心向善,又何苦还替他们卖命?今夜长鲸帮必败,你不如另谋出路吧。”
王三舟低头想了一想,一咬牙,道:“我、我领你去救人!”
说着从瘦脸汉子腰带上取下钥匙,拿了灯火带头走出房去。那青年伸手在瘦脸汉子身上一拂,瘦脸汉子便仰面倒下,人事不知了。
王三舟拿钥匙开了隔壁的门,里面立时传来“唔、唔”地挣扎声。
“尚文,你怎样? ”
那青年冲里面叫了一声,快步进去,透出些焦急。王三舟也跟了进去照亮。只见屋里床上扔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的手脚都被绳子捆着,连嘴也被塞上了。那青年抽出一柄乌黑的剑,绳索触剑即断,又将少年嘴里塞着的破布也扯了出来。
“展大哥!”那少年立时哭着扑进青年怀里。
“好了,没事了,展大哥这就带你离开这儿。”那青年柔声抚慰,又转头冲着门口道,“至于这位兄弟,你便带他到岛上效力吧。”
门外有人应了声“是”,王三舟方知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又惊出一身冷汗。

江巨涛三人齐齐一惊,只觉背上如惊雷滚过,混身汗毛倒竖——这陷空岛的人是何时进得寨里来的?!
江巨涛心思最快,转眼镇定下来,回想方才的声音,却是个小孩子。于是沉下脸道:“哪家的小娃儿没家教,半夜闯到我寨子里来?”
话音一落,果见从门口跃进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高挑,浓眉大眼,一身短打,手里提着一根木棍。
“你们三个恶贼三更半夜谋划毒计要夺我陷空岛,还敢说小爷没家教?今天便要你三个尝尝小爷的手段!”
江巨涛听他口口声声“我陷空岛”,却想不起五鼠兄弟哪个有这么大一个儿子,便问道:“你是陷空岛上哪家的孩子?你家大人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
那少年将下颏一抬,一抡木棍指向江巨涛:“想知道,就来问问小爷的棍子!”
“好个狂妄小子!”雷震狞笑着揉揉腕子,“今儿个就让雷二爷替你爹娘好好管教管教!”
“雷兄弟莫急。”江巨涛按住雷震肩膀,“这位小兄弟既然指名要和我切磋,岂有让小兄弟失望的道理。”起身到了厅前,说道:“小兄弟请出招儿吧。”
哪知那少年却道:“师父教导,不可跟没有兵器的人动手。你是使刀的,还是快拿刀来吧。”
江巨涛几次三番被一个乳嗅未干的黄毛小子轻视,怒极反笑,连声道:“好、好、好!今日就让老夫会一会江湖后进!”
说着回身抄刀在手,立拔出鞘,向着少年直劈而来。那少年甩开木棍,将周身护得滴水不露。十招一过,江巨涛暗暗心惊,这少年使一套普普通通的蟠龙棍法,收放间却自有法度,显是名家弟子。只失于年纪尚小,内力不足。江巨涛究竟是二十年的老江湖,心下冷笑,寻少年一个破绽,挥刀要图他左臂。突然右臂四渎穴上一麻,这一刀便失了力气,堪堪被少年挥棍挡掉。他心下疑惑,换步再上,左腿环跳、风穴,右腿地机穴上连接一麻,身子一顿,反被少年一棍当头砸下,连忙勉力后跃,被少年连接几棍逼退数步。
“大哥!你怎么?”
雷震见江巨涛显露败相,不由奇怪。江巨涛心下也是大疑,只不肯说出来折了面子,只得打叠精神挥刀又攻。数十招下来,只要他不出杀招,混身穴位便没事,若出杀招,身上必有要紧穴位一麻,将他那招的力气卸掉。
他心下惊惧,不由大喊:“这小子古怪!”
却听身后顾槐也是一声大叫:“帮主,有人暗助这小子!”
原来顾槐观战一阵,已觉得情形古怪,但凡帮主要下杀手,必然中途变招,姿势怪异,那少年便趁机扳回几成。若非如此,那少年早该伤在江巨涛刀下了。正在纳罕,忽然听得“叮”一声响,却见一粒小石子落在桌上滴溜溜乱转。便知是有高人用了弹指神通的功夫,用小石子击打江巨涛穴位,让他有力不得使。
雷震骂道:“他妈的小杂种耍诈,咱三个一起上!”
话音未落,便听“嗖”、“嗖”两声箭响,随即响起两声惨叫,雷震、顾槐两人摔倒在地,右肩上都插着一只羽箭,血流如注。
江巨涛大惊,唰唰几刀逼退少年,回刀守住门户,喝道:“何方高人,请出来一见!”
厅里静了半晌,江巨涛正自惊疑不定,只见门外阴影里缓缓踱出一个白衣人,负了手踱到厅中立定,二十出头年纪,一身雪锦流光溢彩,面如冠玉,眼角带煞。身后跟了一个劲装青年,青年手里提了一张弓,背上背着一支箭筒。
少年见了白衣人,收了棍势,奔到他身边叫声“五叔”。
白衣人微微点头:“松儿你很好,我教你的话你都记住了。”
江巨涛瞧见这白衣人样貌,又听少年叫他五叔,恍然大悟,叫道:“你是锦毛鼠白玉堂!”
那劲装青年踏前一步,劈面给了江巨涛一记耳光,喝道:“五爷的名讳,也是你这张狗嘴叫得的!”
江巨涛竟躲避不及,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
白玉堂淡淡道:“钟潜,罢了,将死之人,何须跟他计较。”
钟潜应了声“是”,又退回白玉堂身后。
此时一直站在角落里不曾出声的韩丙走到白玉堂身前,单膝点地,抱拳叫声“五爷!”
白玉堂朝他颔首:“你做得很好,这半年来辛苦你了,下去领赏吧。”
韩丙那毫不出奇的脸上突然显出光彩,大声应道:“谢五爷!”
遂起身一径去了,脚步轻捷。江巨涛三人眼睁睁看他走远,忽然雷震挣扎着喊出一声:“韩丙!”
江巨涛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血红了眼,咬牙道:“陷空岛果然好手段!竟布了半年的眼线,也算瞧得起我江某人!只是白五岛主今夜既然来了,去得去不得,却要看我寨里二百兄弟的意思!”
“是吗,不劳帮主费心。”白玉堂悠然答道,“钟潜,请江帮主到窗前看个清楚吧。”
“是。”钟潜应下,转身对江巨涛比了个手势:“江帮主请。”
江巨涛哼了一声,走到窗前往外望去,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哗哗的水声,几条黑黝黝的船影浮在水上,码头上几盏风灯如常亮着。刚想冷笑,却见钟潜伸手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支响箭,架在弦上射了出去。哨声划过夜空,原本黑鸦鸦的四野陡然亮起无数火光,江巨涛这才看清,原来江上、岸上,不知何时被陷空岛众团团围住。下一瞬,无数火箭从那些火光中冲天而起,密密麻麻射到长鲸帮的大小船只和水寨上,那些船只和水寨显是被人事先泼上了油,立时轰轰烈烈燃烧起来。船上、寨上的长鲸帮众梦中遭袭,个个惊慌失措,没头苍蝇般乱撞。只有晚间才到,尚未卸货的那条大船未曾着火,桅杆上升起一面旗子,上头一只活灵活现的大老鼠。这时舱门大开,涌出上百丁壮,各自跃到船上、寨上,将乱蹿的长鲸帮众捆了扔到接应的船上去。一支火箭“咄”一声钉在窗框上,立刻噼噼叭叭地烧起来。
十余年心血付之一炬,江巨涛目眦欲裂,暴喝一声:“白玉堂!我杀了你!”
他刀尚未挥起,已被钟潜闪电般扣住右臂,压制在窗台上。江巨涛使尽混身力气,挣脱不得。白玉堂上前半步,望着江中大火,慢慢道:“江帮主,你那二百兄弟帮不得你了。你劫我陷空岛两条货船,杀我一个兄弟,伤了两个,今日,你三人便为他们偿命吧。”
钟潜五指收拢,江巨涛手臂剧痛,混身冷汗滚滚而下,杀猪般惨叫起来:“我……我的手——”
雷震大喊一声“帮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他右边肩胛骨已被一箭射碎,血流了一地,只勉强向前挪动两下。
忽听门外一声呼唤:“玉堂。”
白玉堂使个眼色,钟潜手一松,江巨涛捧着右臂瘫倒在地,呻吟不已。那右臂形状古怪,竟被生生捏碎了臂骨。白玉堂转过身来,见展昭手里打横抱着一个人,严严实实用毯子裹着。
“钟潜,这里交给你了。”
“五爷放心。”钟潜躬身应道。
白玉堂走到展昭身边,两人并肩,融进夜色中去了。
天一亮,全苏州都得知知州卢垂范率厢军夜捣长鲸帮水寨,除了这为害一方的祸患,长鲸帮匪首三人俱已在激战中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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