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孔子之子孔鲤的平庸和快乐
詹船海
虽然没有计划生育，孔子的儿子却是独生子女。他名叫孔鲤。成书于汉代的《孔子家语》“本姓”篇中记载了此名来历：孔子二十岁，婚后一年，夫人亓官氏给他生了个儿子，正不知起个啥名好呢，适值“鲁昭公以鲤鱼赐，孔子荣君之贶，故因以名曰鲤，而字伯鱼。”原来那时孔子于知礼方面已小有名气，其位虽卑，连做士都不够资格，却已初得国君青目，故其得子，就派人送大鲤鱼一条以示祝贺。孔子十分荣幸，这“鲤”就成了他儿子的好名字。“赠鲤”便成为典故，特喻赠贤子以嘉名。
趋庭鲤对
《论语》中有三处提到孔鲤，其中两处是正式记录，一处是顺便提了一下。先看两处正式记录。一处载于《论语·季氏》：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
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陈亢也是“孔子学府”里的一名学生。从以上记录可知，孔子的学生也包括他的儿子孔鲤。又当爹又当老师，陈亢怀疑孔子给孔鲤开了小灶，所以问他：“你从老师那里听到过什么特别教诲了吗？”回答是“没有”。当下课后父子单独在一起，孔子所再教给儿子的也不过是对大家都讲过的内容：“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诗”仍然是指《诗经》，当时单称为“诗”，是孔子的教学的重要教材之一。读“诗”，可以培养温柔敦厚的情感，日近于君子人格；次则观民，知道老百姓的爱和怨，以考修为政得失；最明显的用处可以使你会说话，第一是外交所需。春秋时两国会盟，国君和使者为了表示修好之意，往往好听地引用或朗诵《诗经》里的诗句；为了某一诉求，也往往以诗委婉表达。别人引用或诵了相关诗句，你马上要对以另外的诗句，这是一种独特的“外交辞令”。如果引用不当，或人家引用了你听不懂，轻则丢人，重则还可能丢土失地。这就是“不学诗，无以言”的意思。在或一时刻，孔子还对子路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不学礼，无以立”，在《论语》或表述为“立于礼”，见于“泰伯”篇；“不知礼，无以立也”，见于“尧曰”篇，——是《论语》最后一篇、最后一章中的一句。礼是一种非常必要的修饰，经此，人才得以完成为人，可以在社会中立足了。这很好理解。比方说，你心中固然对人充满友好之情，却不懂握手之礼，那也跟浮萍无根似的，站不住脚，人家也会怀疑你心中的诚意。在孔子时代最常见的社交礼则是拱手。手如何拱，也大有讲究，需要“时习之”。
另一处所载，是另一次孔子对孔鲤讲到《诗经》，见于《论语·阳货》篇：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周南》、《召南》是《诗经》中排在第一、二位的“风”诗，合称“二南”，都是“王者之风”，是首先必须掌握的内容。《诗经》中的诗，篇篇能唱，还编配以舞蹈。舞、乐可合称为乐。孔子授“诗”，有时是诗、乐二合一而授或诗、乐、舞三合一而授的，皆以“诗”总之，然后与礼对举，总括修身成人的两大法门。“诗”和“礼”，再换一种更能体现孔子学说理念的对举方式就是“礼”和“乐”。此处“乐”又可以包括“诗”。礼、乐安好，则天下大治；而礼坏乐崩，就是春秋时代，是最令孔子伤心和愤怒的。所以孔子晚年“自卫反（返）鲁”，先使“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
所以孔子对他的儿子、也是对所有学生说，首先要领会《周南》、《召南》，不仅领会其诗句，还包括其乐曲；也就是说，不仅诵诗，还要唱诗。此非娱乐，而关乎“大我”，关乎政教。否则，“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已经鼻碰南墙寸步难行了！
而我读到此处，偏好想到“小我”，想到娱乐。我是个最不会唱歌的人，每遇卡拉OK，辄一人向隅而默，正犹“正墙面而立”，像少小时候的被老师罚站。
陈亢问孔鲤，感受是一问三知，巩固了对学诗、学礼的认识，此二知；三知是知道了“君子之远其子也”，——原来孔子为师，并不给自己的儿子多占有教学资源。“远”不是疏远，而是不搞特殊化、与其他学生平等对待的意思。这也是孔子“有教无类”的另一解。
孔鲤于庭院中遇父受教的情景我总觉得很有趣。我总乐意想象那时孔鲤还是一个小孩子，正玩乐呢，忽见父亲不知何时已高大地站立在阴暗的院中，就心如撞鹿，就蹑脚小跑，想避之大吉。但父亲眼也尖，早已看见，及时喝住问：“读书了吗？”那鲤儿只好站住，小声回答：“没有。”……
这情景问答又化为典故，诞生出“趋庭”、“鲤对”、“鲤庭”、“庭对”、“庭训”等大同小异的词汇，都是子女接受父亲家教的意思，为后世沿用。如王勃《滕王阁序》有句云：“他日趋庭，叨陪鲤对”。鲤儿小小年纪，就被绑定在这个典故里，他可真幸运，也真令人同情。
易子而教
陈亢问孔鲤，知道孔子爹没有给独生儿子开小灶。孔子还曾经对众弟子说过：“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论语·述而》）——你们以为我还有什么隐瞒着你们吗？我没有。我什么都拿出来与你们分享，这就是我孔丘的为人。这说明，不止一人怀疑孔子别有什么“葵花宝典”不给大家看，只给儿子留着。这把孔子矮化到“小人儒”的层次上了，而不知思想这东西，天生就是公共品，不能秘不示人，就像纸不能包住火一样；另外，也没有充分理解到老师是蜡烛这层意思。作为蜡烛，只能燃烧自己才有价值，燃烧后发出的光越能照到更多的人越有价值。而孔子作为最伟大的老师，自然是一根最大的蜡烛，要照亮万古长夜的，又岂能为一己之子有所隐乎？
“君子之远其子”，这句话到了孟子手里，就进一步，转变为“君子之不教子”了。请看《孟子·离娄上》中的一段章句：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孟子的意思是说，父亲亲自教育儿子，于情势上行不通。教育必须要讲大道理，而父子之间距离太近，讲起大道理来，儿子势必不听；儿子不听，父亲往往又望子成龙心切，就会发脾气，骂你，甚至要凿栗壳、打屁股。这就又给儿子找到了批评父亲的理由：‘你只会给我讲大道理，可你自己却做不到！’父子间就这样伤了感情。父子间伤感情，非常不好！因为亲情善之始也。所以父子之间“不责善”，所以古人都是“易子而教”。
“易子而教”，不单是古人，现在还是这样做。连幼师都是这样做。我写此文时，我女儿还是幼儿园大（三）班小朋友，大（三）班班主任徐老师自己的女儿也上该园，徐老师把她放在大（二）班，说，自己的孩子不能自己带。
我的叔父是小学老师，为了让他儿子、我堂弟成才，特地把他带到山那边自己执教的学校上学，却收到适其反的效果。首先，日与父亲面对，我堂弟非常恐惧；其次，当面对同学们时，却又心生优越。这两者都使我堂弟的学习成绩每况愈下。
许多老师都讲得出“易子而教”的道理。当老师教自己的孩子时，最容易出现两个问题：第一，即是陈亢所怀疑的，给自己的孩子开小灶，即赋予其更多的教学资源，产生一种不公平；第二，即是孟子所论述的，望子成龙心切，责善太过，父（母）子伤情。而“易子而教”就避免了这两个问题。
但孔子没有“易子而教”，这原因我认为当时还没有第二家真正的学校可供他把儿子送去受教。孔子是民间办学第一人，相对于学在官府的垄断和奴化教育，民间办学就是真正的培养士人精神的学校。另外，教师作为一种光荣的职业也是自孔子始，有师以来，他是第一人，自然没有第二位老师供他“易子而教”。
孔子教育自己的儿子，没有给儿子开小灶，把儿子当成和其他学生一样的学生。如果说老师有所偏爱，那是偏爱优等生。这种爱，已超乎血缘。精神上的传人比血缘上的后嗣更加重要。孔子最爱的是学生颜回。晚年，遭颜回“不幸短命死”，他“哭之恸”，连呼：“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而在颜回死之前不久，孔鲤也“不幸短命死”，享年50岁。老年丧子，是人生三大不幸之一，而孔子的反应却淡淡，最起码相较于颜回之死是这样。这种“圣人忘情”的现象，我深能理解。我才读了一点点书，就感到一种超越于亲情的爱，觉得人生在世，应爱更多的人，应有更大的担当。因这种超越，这种觉悟，有时就显出亲情为淡。儒家主张“爱有差等”，我发现并没有体现在孔子身上。“此中有真意”，值得细细辨之。
父父子子
《论语》中还“顺便提了一下”孔鲤的地方，见诸“先进”篇。云，颜回死了，他的父亲颜路请孔子卖掉国君给他配的车子，好为颜回置椁。孔子却收住恸哭，拒绝了。理由是，他曾经做过大夫，于周礼不能无车徒行；又以情例说，孔鲤死时，也是有棺而无椁。从此章可知孔鲤死在颜回前头。从此章也可知，孔子一直没有给儿子特殊待遇，因为他心目中更高的价值是礼制，这是不能予以“灵活性”的“原则性”；又可知，这种“原则性”也没有因为颜回之死而稍作让步，这又是“圣人忘情”之处。
我20多岁时读《论语》至此，少不了又快意地以小人之心度了一回圣人之腹。我说孔子这老头儿原来也这么小气，听说要卖他的车为颜回办丧事，立马就急了，也顾不上哭了！
也许是因为孔子没有给儿子开小灶，也许是儿子资质本来平常又不幸死得早，也许是因为做圣人的儿子“鸭梨”太大，孔鲤终于没有出色。这也许是一件可以遗憾的事。
但孔鲤的儿子又出色了。他叫孔伋，字子思，是孔子的“小”学生、儒家第二代宗师曾参曾子的学生，后成为第三代传人，著有“四书”之一《中庸》。而子思的传人，就是堪称儒家史上最牛的人物孟轲孟子。
孔鲤的儿子成才，有人说是孔子隔代教育的成功。父亲教不了儿子，爷爷却教得好孙子。这当然是一家戏言，姑妄听之。
关于孔鲤，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说是孔鲤很快乐，为他是孔子的儿子，孔伋的父亲。有一天，祖孙三人坐在一块儿，孔鲤对孔子说：“你其实并不比我强，你儿子比不上我儿子。”又对孔伋说：“你也没我强，你父亲比不上我父亲。”今天到曲阜孔庙孔府旅游，还多听导游兴致勃勃地讲。
这个笑话也许是周星弛原创的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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