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喆的悲情电影路
蓝为洁
2009年6月2日,是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冯喆逝世四十周年的纪念日。为了纪念这位在中国银幕上塑造过众多优秀艺术形象的杰出演员,上海电影家协会与上海影视文献图书馆将于2009年5月30日举办系列纪念活动。著名电影家蓝为洁女士将在这次活动上为广大读者和冯喆的影迷朋友们作一次演讲。现将部分演讲内容提前刊载,以飨读者。
认识冯喆,屈指计算,整整60个年头了。新中国60年来阳光雨露培植着我们,特别是我,有了闪光耀眼的幸福家庭。冯喆却不同,他在十年动乱中遭毒打致死后还被诬陷“畏罪自杀”。冯喆本无罪,何畏之有?真是荒唐。不信,我举例说明:
摄制组里的好演员
新成立的上海电影制片厂第一批生产任务总计八部故事,其中《胜利重逢》,是张骏祥根据部队作家黎阳小说改编,汤晓丹导演。片中绝对男主角就是冯喆担任。冯喆1921年出生在天津,后来才到的上海,肆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演《胜利重逢》时,他才29岁。已经演过《裙带风》、《忆江南》、《十步芳草》、《一帆风顺》、《好夫妻》、《恋爱之道》、《冬去春来》等十来部影片。与当时的大明星舒绣文、周璇、顾兰君、李丽华等都有合作,是享誉港沪的大红人。汤晓丹用冯喆是全厂都赞成的最佳人选。那时,冯喆的地下党员身份已公开。《胜利重逢》是汤晓丹接受的第一部工农兵题材的影片,他抱着旧知识分子自愿接受改造的虔诚心态,小心谨慎甘当小学生从事创作。摄制组其他人员的思想并不都那么简单。在时间紧,任务重的形势下,只有全组同心协力才能拍出好影片。偏偏成员中大家看法不一样,比如制片主任(一位著名女演员的新婚丈夫)善于发行赚钱,对制片业务却有点门外汉,不知是面子拉不下来,抑或力不胜任心虚绕道,根本不去外景地。剧务主任是陈独秀的女婿,也属统战对象,他倒是积极出外景,带着摄制组外景队人员坐火车兜圈子,帮他的母亲送包衣服等。群众晓得了,火气很大,幸亏有冯喆这么个样样主动管的好演员,化解了不少矛盾。还有个别成员根本没有看过电影,却成了电影摄制组的核心领导。汤晓丹自知自己属于转型期电影工作者,像剧中的耿海林一样,夹着尾巴做人,牢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处世原则。可是现场也少不了急性子的技师发火走开,大有不干之势。每到这个尴尬场景,汤晓丹不说话,冯喆出面调停。他是摄制组部门工会主席,别人也服他。冯喆做的工作,远远超过了他的主演范围。他总是天天到现场,带头帮忙,开会时,带头发言,带头总结。汤晓丹一直称赞冯喆是好演员、好党员。
《裙带风》剧照
《忆江南》
《恋爱之道》剧照
浦东九斤黄
当年,上影厂定了一条新的奖励规则,如果当年任务在12月31日半夜12点整之前完成,样片剪辑送审质量过关,全厂发双薪一个月。于是全厂职工的心都与8部影片的生产进度紧紧挂勾。汤晓丹不得不七天七夜不出剪辑室,不合眼,不打盹,靠浓咖啡和香烟支撑。冯喆是工会主席,在汤晓丹支持到仅有的七天期限前,买了两只很大很肥的“九斤黄”浦东名种鸡,送到我家,等导演回来时炖鸡汤。他见我比他还年轻,风趣地问“会杀鸡炖鸡汤么”?我说宿舍里这么多人,会有人帮助我的。他才放心走了。
冯喆离开后,两只大母鸡在后阳台上咕咕咕唱个不停。我的儿子望着它们比自己还高,直往后退。突然他问:
“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我说它们不是兄弟,它们是姐妹,高的是姐姐,矮的是妹妹。儿子又好奇地盯着看了好一会才说:
“妈妈,你说的不对,它们一会这个高,一会那个高。”
“是呀”,我只好说,“伸长脖子比高低,都愿当姐姐”。
现在许多年轻人,只晓得浦东张江科技,不知道半个世纪以前浦东还有“九斤黄”名种母鸡。其实,我这一辈子,活了80多岁,也只见过一次冯喆当年送到我家来的慰问品。至今回想起来,彷佛还能见到黄黄的鸡油汤和香香的浦东鸡味。真是,饱了一次口福,记了一辈子创作友情。
《胜利重逢》剧照
一见钟情
1946年,上海辣斐剧场演出历史古装戏《棠棣之花》,其中歌女一角,由我们四川美女张光茹担任。她不仅长相漂亮,而且说唱兼佳。当时除了大报小报捧场外,买票进场的男女观众更是活跃,有的连看几场。花高价买最好位子看戏的人中的冯喆居然感到台上的张光茹发出了极强的电波,把他也吸到了台上。深夜回到宿舍,他辗转难入睡,张光茹的倩影一直围绕着他。说也奇怪,在第二天去国泰电影公司拍戏等公共汽车的站上,见到了张光茹。冯喆很有礼貌,落落大方走到她身边说:
“我昨天晚上看到过你的演出,非常好”。张光茹似乎还不习惯戏迷对她的当面夸奖,有点不好意思。冯喆急忙改口问:
“你平常喜欢看什么书呀?”
“我最喜欢读张恨水的小说。”
冯喆乐了,就从借书、读书、还书开始,与张光茹有了亲密接触。以后,张光茹很喜欢听冯喆谈电影、文艺。因为冯喆谈过很多书,学识丰富,又善表达。光茹很尊敬,也很爱戴冯喆这个新朋友。冯喆带光茹去电影院看英国原版片《红菱艳》,发现她不懂英语,许多剧情不懂,便耐心给她讲解,让光茹明白了,再带她去看第二次。除此,冯喆还带她去听音乐会。多管齐下,光茹进步很快,两人的感情不断升温,彬彬有礼的友情转化为奔放的爱情。光茹十分相信冯喆,把自己的往昔全部告诉他……
张光茹是四川省宜宾县人,1930年出生,比冯喆小9岁。自幼喜欢川剧。9岁拜师学艺,11岁长得像14、15岁的姑娘那么高。长相俊俏,学戏又快,师傅给她取个艺名叫鸣凤,让她在《皮金滚钉》戏里唱豆女儿,《长生殿》里唱杨贵妃,淡妆出台,仪态大方,特别吸引观众。光茹的母亲,并不懂珍惜女儿的前途,把她许给当地的一位小军官。光茹偷偷逃到重庆,有个剧务看她长得漂亮,推荐她为话剧演员。她便将鸣凤的名字改为光茹。抗日战争胜利后,她随剧团到了上海,电影公司还想找她拍片子。冯喆听完她的自述,很尊重她的事业发展,尊重她兴趣在川剧艺术。
1948年冬,冯喆把张光茹带到香港,让她参加读书会,光茹大开眼界,思想有了极大的飞跃进步。第二年,他们在香港六国饭店举行婚礼。新房是一间非常小的木板房,室内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生活很清苦,精神却格外愉快。祖国解放,冯喆先把妻子送到北京参加中国青年剧院学习班,张光茹对新生活十分热爱,工作积极劳动好,还被批准加入共青团。冯喆回到上海后,才把光茹调回上海,帮助她矫正四川口音。张光茹知道丈夫是共产党员后,很自豪地说:难怪你那么好,那么多学问,原来你就是共产党员呀。冯喆进一步开导她说:“所以你要格外努力学习多做事才好”。
为新中国电影付出代价
1954年,张骏祥导演《淮上人家》,冯喆饰男主角,拍摄过程中,不幸染上血吸虫病,在医院住院治疗很久。最后还是切除了脾脏。给冯喆带来的终身不幸是失去了性功能。夫妻二人当然也没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这时的张光茹特别想回成都投身川剧艺术。她问冯喆是否同意,冯喆很理解地对她说,还是那句老话,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支持你。张光茹压住心头的辛酸下不了启程的决心。冯喆安慰她说:
“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就这样,这对恩恩爱爱共同生活七年的夫妻,开始了上海、成都两相思的日日夜夜。唯一的安慰就是各人都把精力放在事业上。但是——世界上许多难与人言的隐私往往发生在“但是”里面。突然有一天,一位肖姑娘找到了天马厂,说冯喆与她发生了两性关系后遗弃她,她要求嫁给冯喆。办公室的杨公敏非常亲切地问冯喆,为什么犯这个错误,冯喆苦笑着回答说,“我要真能乱搞男女关系就好了”。杨公敏听不明白怎么回事,带着疑惑离开了。最后冯喆受到严厉处分,丧失了政治生命。他讲不清楚也讲不出口,只有自认倒霉。
1961年,冯喆调去成都峨嵋电影制片厂。临行前,牛犇去他家里话别。冯喆拿出他在香港与张光茹结婚时牛犇送他的一只用水晶做的小马深情地说:
“我现在除了你送给我的这件礼物和一个老婆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有了。”我想,话的含义是连儿女都不会有了。
冯喆到了成都的当晚就去看张光茹演的《棠棣之花》,她仍然是唱做兼优的歌女。冯喆沉浸在第一次看演出的幸福中。这对夫妻,应该说这对恋人结束了两地分居苦思恋的生活。冯喆是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张光茹最清楚。她很忙,也很体贴自己的丈夫。冯喆感到家的温馨,也特兴奋。内心不安的时候也有,主要是峨嵋厂没有生产任务,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匆匆进出摄影棚的他不习惯,很不习惯。
正在这时我们天马厂的《金沙江畔》摄制组原定演指导员的赵联不适应四川阿坝的高山气候离开了,导演傅超武立即要制片主任迟习道赶去峨嵋借调冯喆。冯喆二话没说,认真进入创作,与摄制组所有演职员亲密合作,抢拍完了戏。刚回到家,西安电影制片厂集编导一身的孙敬选中了冯喆主演他的新作《桃花扇》。冯喆饰男主角侯朝宗,李香君则为上影演员剧团的王丹凤。犹如回到上影摄影棚,冯喆十分漂亮地完成了拍摄。那部影片是编剧根据清代孔尚任的同名经典传奇故事和欧阳予倩的同名话剧改编的,寓意深刻,故事精彩,人物生动,观众非常喜欢。冯喆与王丹凤更是珠联璧合的黄金搭档。冯喆在很短的时间里,塑造了反差极大的两个角色——当代红军指导员和明末清初的名人侯朝宗,都栩栩如生,足见冯喆戏路宽,基本功扎实,创作活力旺盛。可以说42岁的冯喆又回到了生龙活虎的青春年华。
十年动乱开始后,造反派发现冯喆的档案里有乱搞男女关系等等受处罚的内容,百般酷刑折磨他,终于在48岁时被残害至死,还造谣诬陷为“畏罪自杀”。妻子张光茹也受牵连不准登台。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她已经50多岁了,才重新上台演出她毕生喜爱的川剧。199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张光茹舞台艺术》,赞美她说:“晚霞未必逊朝晖”。
我想这是张光茹对冯喆的最好的眷恋。她相信冯喆在九泉一如生前支持她。她更相信“冯喆无罪”。
冯喆,那么坚强,好胜,务实肯干,勇于挑重担,不畏艰险的好演员,永远活在大家心里。